绿野仙踪 - 第 22 页/共 41 页

到了十六日,金钟儿又与如玉相商:“起身时,与萧麻子留四两,说在下场后再多送;与郑三留二十两。”如玉道:“萧麻子送多送少,我又不该欠他的,到也罢了;只恐这二十两银子,你父母未必肯依。”金钟儿道:“我早已都想算停当了,此番王伙计一你送银子来,数目多少,他们都知道。我猜必是那赶车的后生露的风声。你若将银子带回家去,不但我父母和你从头至尾清算嫖账,就是萧麻子亦必搬弄是非。如今有一妙法:我这后园中有的是砖头石块,你我今晚取他些来,都用纸厚厚的包做十来封,每封写明数目,画上你的花押,放在我柜内。临行将我父母叫到跟前,着他们都-一看过,当面将柜子外面加上你的封皮,钥匙交付我收管。你的原银并我与你的银子、衣服、首饰,该在身边带的,你可同张华分带;该在被套内装的,俱装入被套内。我父母见你的银子不拿去,不但还与他留二十两,就一两不留,他也可以依允。将来你去了,设有客来,他们看在这几百银子分上,也必不肯过于强我。待你中了,人情是势利的,我们再想别法。如此行去,看来还可以谎的过他们去。”如玉听了,喜欢的心花俱开,说道:“此计指鹿为马,以羊易牛,实妙不可言。”连忙将金钟儿抱过来,放在怀中,亲嘴咂舌的说道:“谁似你这般聪明,这般才智!我温如玉将来得你做夫妻,也真不罔生一世。”说罢,急急的将门儿关闭,两人又干起旧生活来了。   到了十八日,张华如期而至。如玉暗中和张华说明,张华大喜。郑三家两口子见张华来接,真如平空里打了个霹雳,烦萧、苗二人探问如玉,回家不回家。如玉总是含糊答应;怕郑三等生心防范,此夜四鼓从窗空内,付与张华银三百五十两,钗环首饰,一总转送过手。张华俱妥贴收藏。如玉原定在二十一日起身,到二十日晚间,两个难割难舍;又改在二十三日。   郑婆子又嘱咐金钟儿,着将如玉千万留下。金钟儿满口应承。   此晚将如玉的两个褥子,两个被子,俱皆拆开,将棉花去了些,所有的棉夹皮纱,凡新鲜些的衣服,尽铺绪在被褥内;又各用针线牵引的稳稳当当。   至二十二日,这一夜千言万语,叮嘱不荆如玉也安慰了金钟儿许多话。五鼓时,两人将被套打开,把被褥四件装好,天色才有亮光。张华便教车夫拴起车来,在窗外请如玉。如玉又将二百五十两用搭膊自带在身上。郑三家两口子听得套车,各没命的扒起,到玉房中问讯。如玉说明要回家读书下场的原故;又将柜子开了,着郑三点查了银两封数,随即锁住,外面贴了封条,将钥匙交与金钟儿收存,嘱咐小心门户,到下场时即来;又言明场事完后,再来久祝郑三家两口子见十数封银子不带去,大放怀抱,心上甚是欢喜。如玉又拿过二十两一包银子,说道:“我在你家,遭扰日久,心甚不安。这些须银两,权做家中茶水钱用,等我下场回来,再加十倍酬情。”郑三家夫妇见银子虽然极少,却大头段都在自己家里存着,于是陪着笑脸说道:“大爷在我身上,恩典甚重,只可惜没有好管待,早晚间不知得罪下多少。”郑婆子又接着说道:“大爷何必多心,与我们留这几两银子。至于嫖了的时日,大爷更不必多心。   将来上算盘,也是打的出的。下场读书,是个正大题目,我们也不敢强留;但是走的太鬼秘了,也该早和我们说声,收拾一杯水酒送送,令旁人也好看。难道必定是鹿鸣宴才好吃么?”   如玉道:“我正怕你老夫妻费心,所以才不肯达知。”郑三向金钟儿道:“怎么你一句儿不言语?”金钟儿道:“自张大叔来,我问他走不走的话,也不知几百遍。今日五更鼓时,忽然扒起来要走。我把舌头都留破了,他决意要去,就着他去罢。   我还有什么脸再说?”又拿过四两银子:“烦送与萧大爷,说不堪微礼,与小相公买双鞋穿罢。我大要不过一月后,就来看望令爱。”正说着,张华入来。如玉着他搬取褥套。郑三道:“怎走的这样急?”那里肯教张华搬取?自己揪起来,扛在肩头。郑婆子连忙拿起衣服包。如玉向金钟儿举手道:“话也不用再说,我去了,你要处处保重。”说着眼中泪行行直下。金钟儿止说了一句:“我知道。”那眼泪与断线珍珠相似,在粉面上乱滚。如玉出了东房,郑三道:“不用和苗三爷说说?”   如玉道:“等他起来时替我表白罢。”出了大门,向金钟儿道:“你请回罢。”金钟儿也不回答,一步步流着痛泪,送出堡来。   如玉走一步,心上痛一步,只是不好意思哭出声,也不敢看金钟儿一眼。此时街上行人甚少,看见的,都挤眉弄眼,跟着观玩。一同出了堡门,车子跟在后面,如玉向郑三夫妇道:“感谢不尽,容日补报罢。”又向金钟儿道:“我说过的话,你要处处保重。你快回去,我走罢。”金钟儿流着泪,点了两下头儿。郑三扶着上了车,还要送几里。如玉再三止祝少刻,马行车驰,走的望不见了,金钟儿方才回家。有如玉与打杂的胡六留下二两银子,并小女厮的五钱,都递与他们。   把门儿从新关闭,也不吃饭,低声痛哭不止。苗秃子起来,方知如玉去了,心上甚是怪异;又询知银子未曾带去,止与了郑三二十两,萧麻子四两,自己一分也无。与萧麻子说知,萧麻子心中念道:“这温如玉好没分晓,怎么敢将五六百银子交放在亡八家内?若我断不如此。”又想了想,笑道:“男女两个,都热的头昏眼花,还顾得甚么?”苗秃子总以不辞而去为歉。   萧麻子道:“他与我留了四两,与你没有留下,他自然要早去。   你他怎么辞别?”苗秃子道:“这小厮真是瞎了心,谁想望你那卖住房钱?”   再说如玉回到家中,安顿妥当带来的银物,也无暇读别的书,止将素年读过的几本文章,并先时做过的窗稿,取出来捧玩。无如他分了心的人,那里读的入去?一展书时,就听见金钟儿在耳旁说话;离过书时,便想他的恩情,并嘱咐的要紧话儿。茶饭拿来,吃几口,就不吃了,不知想算甚么。人见他不吃了,要将盘碗收去,他又低头吃起来。每一篇文章,再不能从头至尾读完,只读到半篇上,他自己就和鬼说起话来。时而蹙眉,时而喜笑,进而长叹愤怒,一刻之中,便有许多的变态。   伺候他的两个小小厮,在他面前不但嚷闹,就打起来,他十次到六七次不理。过了七八天后,才略好些。亏他有点才情,饶这样思前想后,不过二十五六天,肚里也装了三四百篇腐烂墨卷。又因与金钟儿会面心切,经文章也没功夫打照,止将正大拟题,看了看讲章;表判策论,打算着到省城再处。将自己和金钟儿的银子共六百三十两,赏了张华十两,着他制办衣服,跟随自己;带了一百五十两;其余的,一宗宗都点与韩思敬收管,嘱咐他两口子小心门户。又将金钟儿的首饰、衣服,交与张华家老婆收存;为他是个妇人,不敢将银子与他。忙忙的收拾了一天,同张华坐车,到试马坡来。   金钟儿自从如玉去后,两人的情况都是一般,终日家不梳不洗,埋头睡觉。幸亏郑三是个怕是非的亡八,当日他妹子未从良时,因嫖客吃醋,打了一场官司,被他方官重责了四十板,逐出境外,他心上怕极,才搬到这试马坡来。从不敢寻找嫖客,有愿来的,碰着是个肥手,便咬嚼到底,只待那把手花用精光,他才另外招人;不然,一个行院人家,女儿那里闲的了一月两月?只三天没有嫖客,便急的猴叫。郑婆子到是个不怕是非的,恨不得夜夜有客。只因他心上贪恋着如玉那几百银子,又大料着金钟儿不肯轻易接人;若强逼他,万一惹恼如玉,将银子都取去,到为小失大了。因此有个肥嫖客来,都着玉磬儿支应,金钟儿便装做起病来。因此如玉去后,他竟得安闲。   这日正在房中闷坐,猛听得小女厮在院中说道:“温大爷坐车来了。”金钟儿一闻此言,喜欢的心上跳了几跳,连忙用手整理容环,拂眉掠鬓;又急急的将鞋脚紧了紧腿带,迎接出来。如玉已同他父母在院中说话,金钟儿笑嘻嘻的问道:“你来了?身上好?”如玉笑应道:“来了,来了,你好?”两人到房内坐下。打杂的将被褥套放在一边。张华拿入送金钟儿的吃食,并送他父母的几样东西。金钟儿笑道:“来就是了,何苦又买这些物件费钱。”如玉道:“表意而已。”金钟儿道:“你这四五十天,读下多少文章?”如玉笑道:“一句也没有读在肚里。”随即吃茶净面。如玉问苗秃子,金钟儿道:“你去了十数天后,他就回家了。难道你没有见他么?”如玉道:“我没见他,想是和我恼了。”金钟儿道:“随他去。”少刻,萧麻子来看望,并谢日前相赠的银两。说了又说,是个示知嫌少的意思。须臾玉磬儿也来陪坐,谈笑了一会。打杂的安放杯筷,一同吃了饭。萧麻子早早回家,玉磬儿也去了。两人从新诉说一月的心情。未起更,便安歇。   一连住了三天,如玉道:“离场期止留下十三四天,我场后就来。”金钟儿知是正务,也不敢强留;又数算着二十天外,便可相聚,因此两人喜喜欢欢的离别,不似前番那样凄苦。如玉与郑三留了十两银子,做下场回来地步,方才起身赴剩正是:假情尽净见真情,情到真时情倍深。   莫谓嫖情通是假,知情真假是知音。    第五十六回埋寄银奸奴欺如玉逞利口苗秃死金钟   词曰:   女心深,郎目瞎,痴儿今把情人杀。秃奴才,舌堪拔,趋奉乌龟胯下。   这女娘,遭毒打,恨无涯。登鬼录,深悔付托迂拙。   右调《渔歌子》   话说如玉,别了金钟儿,上省乡试去了。再说韩思敬,收存着如玉四百七十两银子,不但晚间,连白日里也不敢出门。   一日他老婆王氏问道:“主儿家这几百银子,可是他下场回来,就要收回去的么?”思敬道:“他不收回去,难道与我不成?   “王氏道:“你看他这几百银子,可以过得几年?”思敬道:“这有什么定规?他从今若省吃减用,再想法儿营运起来,也可以过得日子;若还在郑三家胡混,一半年就可以精光。”王氏道:“我听得他和个什么金钟儿最好,眼见的下场回来,还要去嫖。这几两银子,不愁不用荆只是将银子用尽了,你我该告何人养活?如今是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连你我共是六口;将来他到极穷的时候,自己还顾管不过来,你我如何存站的住?到那时该怎么样?你说。”思敬道:“既与他家做奴才,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王氏鼻子里笑了一声,骂道:“呆哥哥,你若到听天由命的时候,我与你和这几个孩子们讨吃,还没有寻下门子哩。”思敬道:“依你便怎么?”王氏道:“依我的主见,主人不在家中,止有张华家老婆和他儿子。一个女人,一个十数岁娃子,量他两个有什么本领防范我们?你我可将他交与的银子,并家中该带的东西,收拾停妥;你买一辆车儿,再买两个牲口,不拘那一日,三更半夜起身,或山西,或河南,寻个住处。南边地方湿潮,我不愿意去。”思敬道:“这真是女人的见识,连半日也走不出去,就被人家拿回来了。   “王氏“呸”的唾了一口,骂道:“没胆气的亡八!那尤魁难道就不是个人?坑了他万数多银子,他也没有拿回他一根毛来,到只说旱路上行走,一起一落,你我孩子们多,不如水路里,容易做事。我还有个主意,咱们这房子背后,就是一块空地,中间又有一个大坑。这半月来,又没有下雨,水也渐次干了。你不拘今晚、明晚,等到四更以后,只用一柄铁铲,挖了一个深窟,埋在里头,管保神鬼不觉。此事做得太早了,有形迹;太迟了,设或主人回来,有许多掣肘。他如今才去了七八天,到十二三天后,你可于夜半上房去,将瓦弄破几个,像个人从房上下来的情景;将你我不拘甚么衣服,丢在房上、房下几件;再将西边的小窗子摘下来,放在地下;柜上的锁子,也须扭在一边。到天明时,然后喊叫。不但左邻右舍,信我们被盗;就是张华家女人,也没什么猜疑。你还得写一个状子,告报官府,故作张皇着急的光景,遮饰人的耳目。官府必定差人拿贼。你可先去省城禀主人知道,看他如何举动。将来自然无贼可拿,他势必卖这一处房度用。那时,不用咱们辞他,他养活不起,就先辞了咱们了。然后遇空儿,将银子挖出,另寻个地方居住,岂不是子子孙孙的长算计?你看好不好?”   韩思敬蹙着眉头道:“你说的到甚是容易,也不想想事体的归着。主人如今只有这几两银子,还是先时的房价,此外又别无产业。四五百银子不见了。真是财命相连,况又是一五一十交给我的,怎肯轻劝的和我罢休?就是官府审起来,也要向我问个实在下落。贼到也未必拿,只怕先将我动起刑来,到了不得。”王氏道:“呸,臭溺货!世上那有个贼未从拿,就先将事主动刑的道理?就算上到水尽山穷,难为我们的时候,你不拼上一夹棍,我不拼上一桚子,就想要教儿女享福,自己饱暖么?何况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非小孩子可比,还是招架不起一夹棍也怎的?人家还有挨七八夹棍的哩!”思敬道:“你把这夹棍,不知当什么好吃的果子,讲起七下八下来了。”王氏道:“我把话说尽了,做也由你,不做也由你。我今日预先和你说明:你若到讨吃的时候,我便领上孩子们嫁人。你想着我陪着你受罪,那断断不能。好容易一注外财,飞到手内,他还有许多的踌躇哩。”韩思敬两只眼瞅着地,想了半晌,将头用手一拍道:“罢了,拼上命做一做罢。”王氏道:“你可也回过味来了?若行,今晚就看机会,埋银子。”   韩思敬出了巷口,转在房背后,在那坑内看定了地方;又见坑对过北边,远远的有四五家人家,也还容易做事。本日系八月初十,埋了银子,直到十二日天一明,方才声张起来。张华家老婆,在内院东房内,听得思敬家两口子在西房中叫喊,急忙起来看时,见西房窗槅,在地下丢着;院台阶下,有两件衣服;到房内一看,地柜大开着,柜傍边还有一把斧子,锁子也扭断在一边,也不知没有的是什么东西。问起来,才知道将主人银子尽数被贼偷去。又见思敬止穿着条裤子,在地下自己打脸;老婆在炕上,帮着哀叫。早惊动了邻右,并地方人等,都来讯问了根由。大家在房内院外,巡视了一番,齐向思敬道:“银子去了四五百,非同儿戏,你哭叫也无益。快寻人写张呈子,报官严拿。”思敬道:“众位那一个会写,就替我写写罢。   “众人道:“我们不识的甚多。何况这个文章,那一个会写,就替我写写罢。”众人道:“我们不识字的甚多。何况这个文章,也不是胡乱做的。”内中一个道:“何用远求?东巷子里秃子苗相公,我们这几天,见他在家中,何不烦他一写?”思敬道:“他是我家主人好朋友,我们同去烦他。”说毕,一拥齐来,叫开苗秃子的门。   苗秃还在被内睡觉,被众人喊叫起来,心上到有些惊怕,疑惑是同赌朋友们出首下了。出得门来,见韩思敬跪下啼哭,还有七八个人在他后面站着,苗秃子拉起道:“为什么?”众人吵吵杂杂的说了一遍。苗秃道:“你主人缘何有这许多银子存放在你手内?”思敬就将试马坡带来六百多两银子说了;又言带去一百余两下场,“余下四百七十两,托小人收管。昨晚睡熟,不知什么时候,被贼窃去。”说了又哭。苗秃子听了大笑,说道:“你主人这一番,才停当了。”又问道:“这宗银子,可真是试马坡带来的么?”思敬道:“怎么不是?王掌械的送在试马坡,我主人从试马坡带回,还有些衣服、首饰交与张华家老婆。若交与我,也都一齐被偷了。”苗秃子又大笑道:“我才明白了,原来如此。”又问道:“这首饰、衣服还在张华家女人手内么?”思敬道:“他没被盗,自然还在。”苗秃子问明根由,替他写了个报窃的禀帖,才打发去了,心里作念道:“小温那日绝早的就去,既带回自己的银子,又得了金钟儿的外财,谁知天道难容;这不消说,留在郑三家的银子,是假的了。只可恨金钟儿这淫妇奴才,屡屡在小温面前排挤我,弄的一个钱也到不了手内。不料他们也有跌倒的日子。我今日即去郑三家送个信儿,看这伶俐的淫妇又有什么法儿摆脱?不教老龟婆打断他的下截,我誓不姓苗!”跑到市上,立刻雇了个飞快的驴儿,一路唱着时调《寄生草》,向试马坡来。   次日未牌时候,一入郑三的门,便大喝小叫道:“我是特来报新闻的!”郑三家两口子,迎着询问。他又不肯说,一定着请萧麻子去。少刻,萧麻子到来;又把金钟儿、玉磬儿都叫出来,同站在厅屋内,方才说道:“我报的是温如玉的新闻。   “金钟儿道:“他有什么新闻?想是中了。”苗秃子道:“倒运实有之。若说中,还得来生来世。偷却被人偷了个精光。”   萧麻子道:“被人偷了些甚么?”苗秃子道:“小温儿这小厮,半年来甚是狂妄。他也不想想,能有几贯浮财,便以大老官气象待我们?月前他回家时,带回银六百余两,一总交与他家家人韩思敬收管,他下场去了。本月十二日,也不知几更时分,被贼从房上下去,将银子偷了个干净,如今在泰安州禀报,这岂不是个新闻么?”郑三道:“这话的确么?”苗秃子道:“我还有个不说话的先生在此。”遂将替韩思敬写的报窃的稿儿取出,对众人郎念了一遍;又将贼从某处入,从某处出,韩思敬如何惊恐,地方邻里如何相商,指手动脚忙乱了个翻江倒海,方才说完。金钟儿听罢,低垂了粉项,改变了朱颜,急抽身回到自己房内,又气又苦,心中如刀割、箭射一般。苗秃子见金钟儿扫兴回房,越发高声说笑起来了。郑婆子道:“到底是温大爷有钱,一次被人家偷六百多两。”苗秃子笑道:“你还做梦哩!不但他教人偷了,连你家也教人偷了。适才金姐在这里,我不好明说。你只用打开他房里的柜子,将小温的银子看看,便知端的。月前那姓王的来,我们问那赶车的后生,他说是五百多两。前番小温回家,与你家留了二十两;又与萧大哥四两;还赏了打杂的许多。这一百四五十两银子,是从何处多出来?   我再实和你们罢。还有许多的钗环首饰,皮夹棉衣,你家人送与姓温的,姓温的没福消受,一总送与做贼的了。”郑三家两口子听了,就和提在冰盆里的一般,气的只是打战。   萧麻子道:“银子不用看,我明白了。若说衣服、首饰都偷送了人,金姐必没这大胆子,丢开手罢。”玉磬儿道:“苗三爷既有确据,这事也不是个含糊的。只用将金妹子的箱柜打开一看,真假就明白了。”金钟儿紧是气恨不过,听了他们这些话,心上就和有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的乱翻。打算着他们必有一看,将胆气正了一正,爽利坐在炕中间,等候他们。   又听的他父亲说道:“万一温大爷的银子不假,衣服首饰俱在,金钟儿是我生养的,我还怕得罪他么?只是日后温大爷知道,我们私自去他的封条,又看他的银两,觉得不像个事。”苗秃子将舌头一伸,冷笑道:“老先生,你好糊涂呀!温大哥的银子,放在你们家里,就是他没斟酌处。分明你是个老实人。假若是我,他前脚去了,我后脚就将他的银子拿去,与他留下一半,还是大人情,就告到官司,只说他欠钱未与,他也做得不是正大事,官府替他追比不了。一总入官,大家得不成。真银子存放尚且要如此,何况如今都是假的。”又向郑三家老婆把舌头一伸,急掉转头脚,向厅屋正面,来来往往,一步一步的踱去了。郑婆子向萧麻子道:“我们大家都去看来。”萧麻子道:“不用看,从今丢去姓温的,另做事业罢。”   不意玉磬儿在前,郑三随后,入金钟儿房去,苗秃同郑婆子,也相同入去;惟萧麻子独自坐在厅上,听候风声。金钟儿见他们入来,在炕上坐着,不动一动。郑三问道:“柜上的钥匙哩?”金钟儿从身边取出来,往地下一摔,道:“看去。”   众人见他这样举动,到有几分疑隐起来,看的这几百银子,多是有真无假。苗秃子向郑三道:“先开皮箱。”郑三将钥匙取下来,先把一个大皮箱抱在地下,觉得甚轻;开看,止有他循常穿的几件衣服,并无一件新的在里面。金钟共有四个皮箱,到是两个空的;钗环、首饰一无所有。郑婆子指着金钟儿道:“你的衣服、首饰都那去了?”金钟儿道:“都送了温大爷了。   “郑婆子大怒道:“你为什么送他?”金钟儿道:“我心上爱他。”郑婆子咬着牙,先向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郑三也气极了,用两手将柜上锁子一扭,锁铤折断,把银子取出一封来,打开一看,见都是些石头;又开一封,也是如此,随手向金钟儿脸上打去。金钟儿一闪,响一声,却都打在窗棂上,大小石块乱滚。郑三见没有打中,扑上炕去,将金钟儿的头发提在手内,拉下炕来,用拳头没眉没眼的乱打。萧麻子飞忙的跑入来,拉了半日,方才拉开。郑婆子又将金钟儿抱住,在头面上乱咬。   苗秃见萧麻子做人情,自己也只得动手开解。忙乱了好一会,方才劝了出去。   金钟儿在地下躺着,定醒了一会,睁眼一看,门上的帘子也不见了,苗秃子和萧麻子在厅屋西边椅子上,坐着说话;玉磬儿在正面条桌前站着,不由的心中恨怒,忍着疼痛扒起来,指着苗秃子大骂道:“你这个翻舌递嘴的亡八羔子,温大爷待你,和他的亲儿子一样。要吃就吃,要穿就穿,要银钱就与你使用,还有什么亏负你处?就是我的衣服首饰,也是我的姑老们送我的,又不是你娘和你祖奶奶的东西,与你姓苗的何干?   是你这样献勤劳,不过为嫖那玉磬儿,厚嘴唇矫矮淫妇,少出几个嫖钱。你那里知道,你龟娘、龟老子也要和你一五一十的算账,没有你个下流亡八羔子白肏的人!”几句话骂的苗秃子瞪着眼,张着口,一句也说不出来。金钟儿还在那里秃长秃短骂不绝口。郑三在南房里气的睡觉,头前听的骂也就装不知道,后来听着越骂越刻毒,脸上下不来,跑入东房一脚踢倒,又从新没头没脸的乱打起来。萧麻子绕拉着,已打的眉青眼肿,鲜血淋漓,昏倒在地。打杂的胡六拉着郑三的一只胳膊,萧麻子推着,方才出去。萧麻子又从新回来,将金钟儿抱在炕上,用手巾与他揩抹了血迹,说了许多安慰的好话。   金钟儿倒在炕上,闭目不言。苗秃在门外,点着手儿,叫萧大哥。萧麻子走出去,苗秃道:“我别过你罢。”萧麻子道:“你也混起来了。他是在气头上的人,还有什么好言语?听见只装个没听见。此时天也晚了,你要那里去?”苗秃道:“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味?”萧麻子道:“郑三为你,又打了一遍。   你若是去了,到不是恼金钟儿,到是连郑三也恼了。我明日自有一番妥处。”玉磬儿道:“你休动瞎气。骂由他骂,打还是他挨。”将苗秃子拉入西房去了。萧麻子到南房内,向郑三家两口子道:“我有几句话,你们要听我说。乐户家的女儿,原是朝秦暮楚。贴补了嫖客东西的,也不止他一个,量他那衣服、首饰也不过在百金内外,为数无多。温大哥在你家中,前前后后,实不下七八百两,你就折算起来,还剩他的五百多两。有金姐的身子在,不愁弄不下大钱。温大哥此后,也是个极穷的人了;再知道这番打闹,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来?但是你家金姐,是个有气性的孩子,自幼儿娇生娇养。今日这两顿打,手脚也太重了;若再不知起倒,定要激出意外的事来。今晚务必着个妥当人伴他;还要着实醒睡些才好。”郑婆子道:“萧大爷怕他寻死么?我养出这样子女来,到不如他死了,我还少气恼些。   “萧麻子道:“我把话说过了,你们要着实留心些。”说罢,回家去了。   郑三家两口子虽说是痛恨金钟儿抵盗了财物,到的是他亲生亲养的女儿,打了他两次,也就气平了。又听的萧麻子嘱咐,未免结计起来,将小女厮叫到面前,与了他三四十个钱,着他和金钟儿作伴。又嘱咐他一夜不许睡觉。谁想金钟儿被郑三第二次打后,又气、又恨、又怨。想着将来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趁萧麻子走去的时候,挨着疼痛,扒到妆台前,将三匣官粉,都用水吃在肚内。此物是有水银的东西,下坠无比,少吃还最难解散,况于三匣?没有半个时辰,此物就发作起来,疼的肝崩肠断,满炕上乱滚。一家子大大小小都来看视,见桌子上和地下,还洒下许多的官粉;盛粉的匣子,丢在皮箱傍边。郑三家两口子一见,吓的魂飞魄散。郑婆子连忙跳上炕去,抱住金钟儿,大哭大叫道:“我的儿哟,你怎么就生这般短见?”又骂郑三道:“老亡八羔子,你再打他几下儿不好么?坑杀我了,儿哟。”郑三在地下,急的抓耳挠腮,没做摆布。又见金钟儿双睛叠暴,扒起来睡倒,睡倒又扒起来,两只手只在炕上恨命的乱挝,挝的指头内都流出血来。少刻唇青面黑,将身子往起一迸,大叫了一声,一对小金莲直登了几下,鼻子口内鲜血逆流,就呜呼哀哉了。真是死的凄惨可怜。正是:一腔热血还知已,满腹凄凉泣九原。   未遂幽情身惨死,空教明月吊痴魂。    第五十七回郑龟婆闻唆拼性命苗秃子惧祸弃家私   词曰:   花娘死去龟婆恼,秃子面花开了。况又被他推倒,齿抉知多少。   说条念律神魂杳,家业不堪全扫。为献殷勤穷到老,此祸真非校右调《明月穿窗》话说金钟儿死去,郑婆子搂住脖项,没命的喊叫道:“我的儿,我的苦命的儿,你杀了我了,我同你一路去罢!”把头在窗棂上一碰,差些儿碰个大窟窿。郑三在地下,跳了两跳,昏倒在地。猛见郑婆子丢开金钟儿,往外飞跑。苗秃子正在厅屋槅扇前,走来走去,想算道路;又不敢偷走,怕郑三将来有话说,后悔的揉手挝心。不防郑婆子在背后用头一撞,身子站不稳,往前一触,触在了门框上,碰了个大疙瘩。掉转身子正要看时,被郑婆子十个指甲,在脸上一挝,手挝处,皮开肉破,鲜血长流。急用手招架时,又被郑婆子提住领口一拉,把一件青绢上盖,拉开一大绽,翻披在肩头。苗秃子见势不好,就往外跑;又被门坎子一绊,腿不能自主,跌下台阶。郑婆子赶上,按住在脖项上乱咬。两个人嚷成了一堆。郑三在房里喊天振地的哭叫,早惊动了许多邻居,都来看视。入的门,见一个和尚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搂着,在院内乱滚。众人上前,用力分开。一家子又哭又嚷闹,也问不明白。到房中一看,才知道郑三家闺女死了。又见郑三和疯了的一样,在房内不住的挝心乱跳。忽见萧麻子急急的走入来,问道:“还有气哩没有”打杂的胡六道:“死了这一会了。”萧麻子道:“何如?我原逆料着有这一番。”又将金钟儿仔细一看,只见乱发蓬松,鼻口流着紫血,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俱是咬打的伤痕,把个千伶百俐、俊俏佳人,弄的与阎王殿上小鬼无异。萧麻子把手一拍,口里嗟叹道:“咳!死的可惜,可怜!”此时郑三家老婆,已被看的人拉住在院外,如醉如痴的打晃。萧麻子叫胡六扶郑三到南房里去。这时,男男女女,又来了好些。萧麻子挤到厅屋内,说道:“众位请开些,好让人家收拾死人。”说罢,刚挤出厅屋门,猛见人丛中钻出个光头,擦抹着许多的鲜血,真与那打破的红西瓜相似;扑上来,将萧麻子一抱,萧麻子大吃了一惊,仔细看时,才认的是苗秃子。忙问道:“你是怎么?”   苗秃子道:“了不得,了不得!反了,反了!”正说着,见郑婆子大披着头发,从院外大放声哭入来。苗秃子拉着萧麻子,往人丛中急忙一钻,让郑婆子入去,方说道:“你快同我到院里来,我和你说。”   两人到西房檐下,萧麻子又将苗秃一看,见衣服拉的千条万缕,面上带着四五道大血痕,像个指甲挝破的,脖项上和脸上,有许多齿伤,形容甚是狼狈。萧麻子口中不言,心里说道:“这秃小厮,尖嘴薄舌,宜乎该有此辱。”随问道:“你怎么成了这样个光景?”苗秃子道:“真是天翻地覆的事。郑三打罢金钟儿,我在玉姐房内气肚子,也不知你是甚么时候去的。   没一顿饭时,金钟儿吃了官粉,就发作起来。”萧麻子道:“我那样嘱咐着他们,怎么就没一个人在他跟前?”苗秃子道:“谁知道他。金钟儿死了,我正在厅前有些后悔。不意郑三家老婆,这万剐凌迟的奴才,猛可里在我背后,将我腰眼间,被他那驴头加力一触,我几乎碰死;却待问时,被他十个指头将脸挝破。你瞧,衣服也扯了个粉碎,脖项也被他咬坏,适才幸众人解开。我在试马坡来往了一二年,此地大大小小,谁不认得我?我岂肯轻易受辱至此?没的说,一个知己朋友,难道还不如个亡八的交情么?你有甚么好主见,快说与我,我与他家势不两立。怎么他的女儿死了,拿我出气?良贱相殴,还要分别治罪。他竟敢殴辱斯文,我辈还要这秀才何用?”萧麻子道:“你这殴辱斯文的题目,到也想的有一二分,只是你的题目若讲出来,比你更利害几倍。”苗秃道:“他有什么利害题目,难道朝廷家的名器,是该教娼妇、龟婆白打的么?”   萧麻子冷笑道:“你这秃兄弟,都说的是醉里梦里的话。   我不该说,你今日做的,都是伤天害理、刻薄不过的事情。金钟儿抵盗财物,与温大哥他抵盗的是亡八家的,须知不是你家的,你怎便那样着急?就是温大哥家被盗,你再想想,他还有的是房,有的是地。我们素常也曾三十两、二十两使用过他的。   他今日到这一扫精光的时候,我们与他交往一场,该动个可怜他、帮助他的意见才是。谁想你得了风儿,就是雨儿。你说被盗,也还是人情以内的事,怎么又说起他存放的银子是假的?   又说衣服、首饰都抵盗与温大哥?我彼时已明白银子出落,惟恐怕起是非,还从旁开解,说金姐没有这般大的胆子。你和玉磬儿左一句,右一句,必定要教查看他的箱笼,验银子的真假,我几次阻说不听。你说这金钟儿的命,不是你要了他的,是谁要了他的?这件事体,郑三家两口子若翻过脸来,他女儿现有脚踢拳打的伤痕,他竟一口咬定你,说是因嫖角口,被你重加殴打,当时损命。你一个做秀才的,擅入嫖局,就该革除;他再告你个威逼人命,你到官府前,好分辨,问你个流三千里;差些儿,定是个监候绞,秋后处决。总然抵不了命,熬出来,也头白了。你若说自己吃的官粉,与你无涉,这事到的因你而起,只怕做官的人,他要按律科断哩。到那时,秀才也不知飞到那边去了,这殴辱斯文的话,还从那一头说起?”苗秃子听了这些锥心刺骨的话,不由的着荒起来,两只手在秃头上乱挠,口里道:“呀,呀,呀!这还了得!”萧麻子见他怕了,越发说起霹雳闪电的话来道:“问你个秋后处决,还可以勉强熬出性命;若动起无情无义的夹棍来,你受刑不过,招认个谋杀、故杀,只怕你的胸袋顷不要与尊躯分别了。你们讲到做文章,实强似我;若讲到律例两字,还让老哥哥熟些。”   一席话,说的苗秃子心惊胆战,正要跪求良谋,见黑影里走过几个人来道:“不想在这里,我们只在人多处寻找。”萧麻子看了看,原来是保正同地方等人。萧麻子道:“有什么话说?”那几个人道:“郑三也不见了,他老婆只是大哭。我们问他家胡六,说金钟儿是吃官粉身死。我们寻你,请教此事报官不报?”萧麻子道:“我也正有此意。等我今晚细细的将根由问明。若果是被人谋害,或负屈衔冤,我明早再与你们定归。   到是这些人出来入去,男女错杂,休要再弄出一件事来,又是你们做地方乡保的干系。”那几个人道:“你老人家说的极是。   “于是推的推,赶的赶,都打发出去了。胡六收拾了街门。苗秃子见人已去尽,连忙跑下说道:“好亲老哥哥,是兄弟一时多嘴,惹此风波。可念在旧日交情,与我解纷方好。”萧麻子有意无意的将苗秃子拉起来,皱着眉头道:“此事大难摆脱。   你且等我探了探他两口子的意思何如。”说罢,走入金钟儿房内去了。   看官要加:这金钟儿是萧麻子的长食水。有一个嫖客,就有他的一个分股;多少总要沾点光儿,再没个空过去的。玉磬儿人物平常。此时金钟儿死了,他的食水永绝。又想金钟儿是个聪明知是非的女娃子,从未有一言一事,得罪过他,他心上也怜不过。嘴里虽不肯露出来,其实恨苗秃子切骨,因此说了个探听口气的话。走入去,见郑婆子还在那里喃喃呢呢的数念着哭泣,哭的喉咙都哑了。萧麻子到面前,如此长短,指授了几句。那郑婆子,止知恨苗秃攒掇着看箱柜,还想不到教他抵命,听了萧麻子的话,顷刻就长了一斗见识,从房内大吼了一声,活像一只母老虎扑出来,将苗秃子劈胸揪住,死也不放,口里喊叫“杀人”,吓得苗秃子心胆俱碎。郑三听得他老婆叫喊,从南房内哭的眉胖眼肿的出来,见他老婆扭着苗秃子乱嚷,说道:“还不快丢开,这算是怎么?”萧麻子在傍边说:“这也怪不得你家女人啰唣,你女儿原是因他几句话死的。但是苗三爷也是无心之过。就着他抵了命,与你女儿也无益。大家饶让他些罢。”郑三听了,想着金钟儿实是苗秃激迫死的,不由的痛恨起来。向他老婆道:“你揪扭他做甚么?咱家女儿现放着满身伤痕,明日报官验尸,怕他不偿命么?”苗秃听了,情知是萧麻点缀,越发怕极。郑婆子听了,便将苗秃子丢开,跑到房里,取出一条绳子来,要缚苗秃子。苗秃子躲在萧麻子背后。萧麻子拦住道:“这点体面,要与他留着。”郑三道:“他是杀人的凶犯,偷跑了该怎么。”萧麻子道:“偷跑了,和我要人。我今晚也不回家,就同苗三爷在你侄女儿房中睡一夜罢。你侄女儿该在那里睡?”郑婆子道:“我到忘记了这个淫妇了,他和苗秃子是一气同谋的人。”连忙走入西房,将玉磬儿拉过来,就是几个嘴巴。又抱住头,在脸上咬住,半晌家不放,真咬的鲜血长流;然后拧着耳朵,牵到金钟儿房内,说道:“与我跪在地下,守着他。我将来要和你算一百年账。”玉磬儿只得跪着。郑婆子打了骂,骂了打,那里还有罢休的时候?   郑三在院里叫胡六道:“你将后边的床,同小女厮抬来,放在厅屋东边,好停放你二姑娘。”萧麻子道:“使不得。你既要报官,尸首不是轻易移动的。”说毕,拉了苗秃,到西房内坐下。郑婆子又从新哭叫起来。   苗秃子在西房内,与萧麻子叩头,求他语言方便。萧麻子拿了许多的身分,又故意儿做出许多关切的样子来,一半评论事,一半用硬话唬吓。两人划到四更天,方才说妥。苗秃子家中还有三十两多银子,五千大钱,都交与萧麻安顿。郑三目下且不报官。又将住房一处,是六十两银子典的,说定十五天内搬房,交与萧麻管业。又立了壹张转典房契,着萧麻收执;次日即同去泰安,收房过银;若有一字反悔,立即禀官究讯。郑三家夫妇,若再有半句嫌言,都是萧麻子担承。两人批写停妥。   萧麻子随即叫起郑三夫妇,到后边园子里,一同坐下。萧麻子道:“苗三爷的话,我责备了他半夜,为他多嘴。他赌身发咒,实是一片血诚,为顾你们。他与金姐何仇何恨?皆因他来往了一二年,谁没个穿青衣、报黑主的意思?眼见得金姐将财物抵盗与温大哥,他就由不得替你们着急。他若早知有这般变故,就烂了舌头,也不肯多说。我如今打开后门,和你两夫妻说罢:你家女儿的伤痕,是你们脚踢拳打的。我养活着好儿好女,不会昧良心,也不做这样证见。官粉是你女儿自己吃的,不是苗三爷逼他吃、叫他吃的。就到官府面前,他也不是没嘴的人,不过认上个多说的罪名。照不应为律治罪,也止是发学,打几个板子。他只用费上二三百钱,打发老师一个满心欢喜,世上那有个因多说了一半句话,便斥革秀才?这是从古至今,没有这样一条例的。若说他做秀才的人不该在嫖场内混,你要知与者、受者同罪。我又不该说,你家设着迷魂阵,日日拿人。   那做官的,未曾坐堂,他就恼人引诱良家子弟,败坏地方风俗,枷了打了,还要逐出境外。你们想想:人已经死了,就是苗老三偿了命,也是个无益。到阎王殿上,又结一个来生来世的冤债。何况是海干石烂,再没有事。依我的主见,与你两家评论,着苗三爷与你们二十两银子,做棺木之费。大家丢开手,他干他的事,你们埋葬你的女儿,岂不是两便?”   郑三到也没得说,郑婆子摇着头道:“这话不行。我家活跳跳的人儿,日夜指望着赚山大的银钱;平白里被他几句话攒掇死,我就拼上个披枷带锁,总教他抵不了命,革了他的秀才也出出我的屈气。萧大爷再问差别他:他这秀才,止值二十两银子么?”萧麻子道:“你这些话,只可在财主们身上打算,不可在穷人身上打算。苗三爷若不是个姓温的与他垫着嫖钱,休说嫖你家玉磬儿,连你家打杂的胡六也想不上。如今长话短说罢。我着他回家典房去,与你们那凑上三十两,我还得同去走遭。定在八天后,与你们过手。你女儿将衣服、首饰送与温大哥,我细问苗老三,说还在家里存着,并未教贼偷去。你目今若想和温大哥要回原物,这是无指证的事体,不惟他不肯承认,他也不受这盗窃的名声。等他下场回来,我替你们下一番说辞,着他推念你女儿分上,帮三二十两银子,买块坟地,葬埋金姐。你们有了五六十两自己再添上五六十两,向穷户人家买一个有姿色的女儿,迎宾送客,还是极好的日月。你若说金钟儿值一千八百,岂肯五六十两罢休?无如人已经死了,徒瞎想算无味;再则此时的钱,和白拾的一样,得一个儿是一个儿;难道打起官司来,那些书办衙役,是不敢和你们要钱也怎的?   到只怕比平人家要的更多些。”郑婆子听了,呆了半晌,问道:“若是温大爷不与银子,又该何如?”萧麻子道:“这话我也不敢保煞。我以情理想算还有几分可望。”郑三向他老婆道:“罢了,萧大爷的话,都是见到之言。我们就像这样完结罢。   只是苗秃子这三十两,我八天后定要向萧大爷擒现成。温大爷话,等他下场后再说。”萧麻子道:“苗三爷的银子,都交在我身上;温大爷的话,我与你们尽心办理。”郑三听罢,连忙与萧麻子磕头。萧麻子扶起,说道:“我还有句要紧话,此时八月天气,你女儿的尸首,不是个整天家放着的;明日快与他寻副好些的棺木,就看个日子,打发出去罢。亡人以入土为安,也算他与你们做儿女一常”说的郑三家两口子,又都哭起来。   萧麻子劝解了几句,将话叮嘱的明明白白。回到前边,向苗秃子加出许多折办的话,居了无穷的大功。苗秃子谢了又谢。   次日用几句准情按例的话,打发了地邻乡保。又领郑三到苗秃子前陪礼,然后起身同去泰安。苗秃子与了三十两银子,五千大钱,又着落了房子,萧麻方才回家。可怜苗秃不过百两家私,被萧麻几句话弄尽,连五千钱也没落下,到令家产尽绝,岂不可笑?   郑三于试马坡西,用银六两,买了一亩来地,将金钟儿埋葬。郑婆子恨玉磬儿教唆搜看箱柜,日日不管有客没客,定和他要五钱银子;没了就用鞭子痛打。到九月初间,萧麻子知玉磬儿人才平常,从他身上吃不了大油水,出了主见,教郑三带二百多两银子,他同去各乡各堡,于穷户人家采访有姿色妇女。   只半月,就买了本州周家庄良人女子小凤儿,日夜着郑婆子鞭打,逼令接客。正是:君子利人利已,小人利已损人。   若言损人有利,势必损己利人。    第五十八回投书字如玉趋州署起脏银思敬入囚牢   词曰:   昔日叮咛谨守,今日统归乌有。悲悲切切入官衙,大亏他。   回里具呈报盗,已将那人拿到。夹夹打打问根由,枉追求。   右调《添字昭君怨》   话说萧麻子得了苗秃家私,回试马坡去。再说韩思敬递被盗呈子后,州官将思敬传去,问了被窃原由;随即差人去温如玉家验看,委令捕头拿贼,与了三日限期。韩思敬回到家中,和他老婆说了一番。又过了五六天,到衙门中打听。见官府没什么举动,回来与他老婆商量停妥,雇了个驴子,往省城寻温如玉报信。   且说温如玉与金钟儿别后,到省城赁房住下,投了试卷。   到初八日点名入去,在里边苦思索,完了三常将头场文字写出,寻人看视。大要场后文字,与闲常批评不同。好的不消说要赞美,就是极不堪的文字,人家也要与几句高兴话。如玉原急的要去试马坡,只因有四五个朋友都说他的文字必中,他心上得意起来,吩咐张华缓些雇车,在省城闲游了两三日。那日正在寓中吃完午饭,忽听得张华在院内说道:“韩思敬来了。   “如玉着惊道:“他来做什么?”只见韩思敬入来,跪在地下大哭。如玉道:“是怎么?快说!”思敬将如何被盗,如何报官,如何寻问到此处。如玉未曾听完,耳朵里觉的响了一声,便昏闷在床上。急的张华乱叫。好一会,如玉才起来,一句话儿也不说,拉开被褥便睡。张华同思敬两人心里,各人怀着各人惊疑。张华一夜没敢睡觉,恐怕如玉寻了短见。   次早如玉起来,着张华买了个手本,如玉写毕;暗中吩咐张华绊住韩思敬,不许着他出门,独自一个,到济东道衙门里来,投禀求见。那管宅门的见是温如玉的字,知是他主人的世交,不敢怠慢,亲自走出来,见了如玉,笑说道:“我家老爷在场中做监试官,容俟出场后我替回禀罢。”如玉道:“我有大冤苦事。要面见大人,又不意未出常”说罢,泪流满面。   那内使道:“少爷不必伤感。且向我说说。”如玉就将下场被盗情由,细说了一遍;又言家人韩思敬行踪诡诈,其中不无情弊;诚恐本州知州,不肯实力拿贼,并研讯韩思敬夫妇,要求一封书字嘱托;又恐韩思敬脱逃,恳差押回州等语。说罢又哭。   那内使见他情景凄惨,说道:“少爷是我家老爷的世谊。去年见过后,我家老爷时常念及。既然有这样被窃事,非别的请托干求可比。老爷虽不在署中,我回公子一声,看是如何。”如玉连忙作揖道:“如此深感不荆”那内使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我家公子说:本该请入里边相会,因我家老爷家政最严,公子从不敢与人私交,着请少爷到官厅中少坐。泰安州书字,公子已应许。此刻就发差。押尊纪韩思敬的话,我这里吩咐历城县,着他那里遣人解送回州。”如玉听了,谢了又谢,说道:“小弟还有个无已之求。刻下各处商货,并下场举子,俱要起身,诚恐雇车耽延时日。意欲求鼎力打一辆官车,工价照时给付,不敢短少,未知使得使不得?”那内使笑道:“这多大点事,有什么使不得?一总着历城县速刻办理就是了。”说罢,让如玉到官厅里坐。如玉定要在宅门外等候。那内使道:“少爷若不去,岂不教我家公子怪我么?”随即吩咐执日衙役,领如玉到官厅内待茶。待了半晌,那内使亲到官厅内,拿着一角印封书字,拜匣内又取二两程仪,说是公子送的。如玉辞了一会,只得收下,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辞出回到寓所。   没有半个时辰,历城县差来两个衙役,拿着押解韩思敬的票,还有与泰安州的移文,来请示下。如玉周旋了一番,就将适才的二两银子,送与两个衙役;又怕他们路上卖放,把济东道与泰安州的印封书字,向两个衙役照会了。两个衙役越发知是有来头的人。如玉指着韩思敬道:“这就是贼,与我锁起来。   “两个差人一齐答应,吓的韩思敬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哭辩。   如玉只是挥手,两个差人不容分说,便行锁出去了。少刻历城县打的官车亦到。   主仆两人,收拾行李起身。及至到了试马坡,如玉心忙意乱,也无颜面去看金钟儿。连夜回到家中。令张华打发车夫酒饭工钱。将张华家老婆细问了一番。韩思敬家女人见不问他,又不见他男人同来,心上甚是疑虑,也走来向如玉诉说。如玉只不理他,在书房内写了一张呈子,把韩思敬夫妇,告了个监守自盗。   次日早到州宅门上投递,又向管宅门的内使苦诉。这州官是新到署印,才三四个月,与如玉素无交识。那内使将呈子一看,把脸儿仰起,说道:“这件事,我家老爷在数日前已差捕役查缉。捕役们尚未回覆,你又弟这呈子,岂不是多一番事么?   “如玉道:“我家里被了盗,难道不许报官么?”那内使道:“你家人已曾报过,就是一样了。据你这样说,你家中岂无子侄亲友,着他们每人都递一张呈子,岂不理紧凑些么?”如玉见他这般光景,也不知他是想几个钱,也不知他本来有些没好气,心上仗着有济东道书字,不由的发话道:“我不是送礼来的,也不是过付银钱通线锁的,我是特来报盗案的。你家官府若管,可将呈现子拿去看;若不管,可将呈子还我。”那内使见如玉面红耳赤,语言讥刺,是个不受作弄的人,也就将头脸收回道:“我就与你拿去。”说罢,刚要入宅门,如玉大声道:“还有封书字,你看。若可同拿入去,便拿上;若嫌琐碎,我好将他原字缴回。”那内使站住道:“你有什么书字?”如玉从怀中取出,递与他看。那内使见是济东道官封,心上大惊,忙问道:“认得杜大老爷么?”如玉道:“我为被盗这件事,向杜大老爷说。他听了,替我大抱不平。又知地方官屡将盗案视同膜外,因此着我亲自投送。”那内使换成满面笑容,问道:“先生尊姓?”如玉道:“呈子上写着,何必问我?”那内使从新将呈子一看,笑说道:“我真该死了,原来是公子温大爷,何不早说?我还当与寻常人说话。实不瞒公子说,今早被上人就为公子这件事,见已经数天无下落,嫌我不上紧催办,着实的教训了我几句。我心上原有些不自在。又未问明公子是谁,因此语言粗疏。论理这拿贼追脏,原是地方官职分应该做的,况有济东道大老爷的谕帖,就是没有,我家官府,也要竭力查办的。公子请少候片刻,我就去回禀。”说罢,将呈子一并拿去了。须臾那管门人出来,笑说道:“我家官府要相会哩。”   不多时,开放宅门。   那州官姓王,名丕烈,冠带着迎接如玉。到客厅内,如玉便跪在地下痛哭。州官也跪下说道:“老世台不必悲伤,有话起来共商,小弟无不竭力。”如玉方才起来叙礼,拭泪坐下;将前后被盗原由,详细陈说,恳求将韩思敬夫妇。严刑审问,然后拿贼。州官道:“老世台与敝大宪杜老爷如何相识?”如玉道:“杜大老爷在陕西做知县时,先父适做总督,同过几年事,又曾代完公项,因此认为世谊。”州官道:“敞大宪清正无私,今因老世台事。发下札谕来,真是破格关注了。”如玉道:“晚生亦感戴不荆”州官道:“韩思敬可还在尊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