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 第 15 页/共 41 页

我今传你移形换影,变化人形之法。然此法止可假藉三个时辰,这时仍复本相。若欲始终不变,你须自用一番锻炼苦功,仗吾出纳口诀,脱尽皮毛,老少高低,随你心之所欲。虽历千年,亦无改变,永成人形矣。”随详细指授锻烂筋骨皮毛之法,不邪跪领玄机,又感又喜,继之以泣。一月后,方能变化人形,五天后始复本相。于冰深为惊异,问不邪,他也不自知。   于冰思想了好几日,方笑说道:“是我小看他了。他修道千余年,腹中原本有丹锻炼,易于坚固,岂三个时辰所能限也!   今能到五日,方复原形,宜矣。”随传与不邪净身净坛净世界,并安土地魂魄、清心通灵七咒,吩咐道:“俟你诸咒烂熟后,我好传你大法。”不邪大喜叩谢,诚心日夕默诵。过五日后,于冰向不邪道:“我今传你拘神遣将、五行变化之法。”不邪连忙跪倒,听候指教。于冰道:“凡人持大法咒,必先取千里外五方之土、金银珠玉、丹砂钢铁、木石绳线、纸笔等类,件件全备,方敢作用。吾法本自仙传,止用就地用剑画法坛一座,将净口净身等咒念讫,脚踏罡斗,左手雷印,右手剑诀,取东方生气一口,先念清心咒,次念通灵咒,然后画符。符亦与世人运用大不相同,或用指画,或用剑画,皆可以代笔墨。而画符最是难事,定要以气摄形,以形运气,形气归一,则阴阳通贯,天地合德,不但驱神役鬼,叱电逐雷,即山海亦何难移易。   至于请神召将,汝系异类,诚敬二字,更须要过人几倍为是。   每请一神一将,必先定一事差烦,若见神将凶恶丑陋,或生畏惧玩忽之心,其受祸只在转眼之间。总能幸免不死,神将亦再不肯来。汝宜慎之戒之,切记吾言。”不邪听了,毛骨惊然,连连顿首道:“弟子安敢有违师训,自取不测!”于冰将宝箓天章内大法,择十分之七传示,先着不邪炼,符咒精熟后,然后-一教导:如何那移,如何变化,如何召神来,如何送神去。   先是于冰掌法,不邪随后敷演,次后便是不邪独自行持。饶他天机灵敏,还费了可及一载功夫,方能指挥如意,百窍通神。   他此时固形之法,已锻炼的百日外,方露本形一次,余日通是人形。身上猴毛脱的七零八落,渐次全无。到百日外,露出本相,又须复变人形,或老或少不一。他虽具猴形,却本来沉静,因此方能修道千余年,得享遐寿。自于冰传授火龙口诀,便常以投胎异类为恨,近又有此大法力,必须炼成千百万年不易之面目,方合他的心意。又想起当年与谢二混女儿苟且,虽系前生夫妇,到底有亏品行;今再锻炼成一少年形相,殊觉可耻。   于是化为童颜鹤发、长须美髯道人,头戴束发铜冠,身穿紫云道服,腰系丝绦,足踏藤履,居然是个得道佺真,比于冰不衫不履还打扮的齐整几分。   于冰见他内外道术皆有一半成局,又见他小心诚谨,较未传法时更慎重许多,心内着实喜爱他,向不邪道:“吾修道无多年,即邀吾师同紫阳真人恩惠,指授捷径,血肉之躯,已去六七,此皆吾师易骨丹之大力也。修道之士,谁能似我有此际遇?我久欲炼几炉丹药,用住内功,无如德行施于人者最少,数端微善,安敢妄冀上仙?今在这玉屋洞偷闲一载有余。传汝诸般法力,亦有深意。一则着你于九州四海采取药料,你若无道术,安能随地寻觅,禁服诸魔?二则还有几个道友,寄居泰安山内,将来即着你传授伊等法箓,省吾提命之劳;三则你具此神通,异日可替我分行天下,斩除妖邪,扶危济困,我收指臂之力,你亦可积阴功。今与你一单内共药二十一样,每样下面俱详注分辨真假,并所产地道。大要海外居十之七八,中国不过二三。你此刻可带银两下山,于天下城池市镇,买宝剑一口,不拘铜铁,只要先代之物,精雅轻妙,可吹毛碎铁者方好。   “不邪领命去了。   过两月后,不邪方回,用银八百两,买来双单剑各一,捧与于冰过目。于冰见装饰的俱各精雅,先将单剑拔出,看了看,约长三尺余,面列七星,吞口以上镌着“射斗”二字。光辉夺目,寒气逼人。于冰笑道:“此剑虽不可以宝名,亦古剑中之最佳者。”再将双剑拔出看视,只见面镶龙虎,柄带三环,托盘以上,日月双分,试之轻妙锋利无比。于冰又笑道:“你还颇有眼力。此双剑与单剑,身分伯仲,要皆断蛇截貌之器也。   “立命不邪盛净水一碗,走到洞院中间,吸太阳精气,吹于右手二指上,在剑两面上各画符一道,然后诵咒喷噀毕,递与不邪,又将双剑也如此作用。吩咐不邪道:“丹药乃天地至精之气所革结,非人世宝物可比,不产于山,定产于海。既系珍品,自有龙蛇等类相守,更兼妖魔外道,凡通知人性者,皆欲得此一物食之,为修炼捷径。较采日精月华,其功效倍速。仙家到内丹胎成时,而必取资于外丹者,盖非此不能绝阴气归纯阳也。   今再传你几路剑法,庶可以保身无虞矣。”不邪欣跃演习。两月后,双单剑俱各精熟。于冰选一吉日,令不邪先从海外采取,来来往往不下六七个月,采取的有真有假,于冰各-一分别,存贮在丹房内。不邪于山岩海岛中,经历过许多怪异,明夺暗取,不必尽述。四海以外药物,俱陆续得来。   一日,从嵩山采药归洞,先将所采药着于冰看了,又从怀内取出一封书字,上写着“冷于冰遵此”,递与于冰。于冰大为惊异,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句,上写:“速赴陕西崇信县界。”旁写着“火龙氏示谕”五字。于冰看罢,连忙站起道:“此吾师法牒也。”随安放在石桌中间,叩拜了四拜,起来问不邪道:“你在何处得遇祖师?”不邪道:“弟子从嵩山采药驾云回来,被一老道人在山前用手一招,弟子即风停云止,落在积雪峰下。那老道人将书字付与,着寄与师尊。弟子正要问他名姓,一转眼就不见了。”于冰吩咐不邪道:“药不用采了,可用心看守洞府。”又将超尘、逐电叫入戎芦内,急急的取了些随身应用之物。不邪跪送洞外,于冰将双足一顿,烟雾缠身,飞驰而去。不邪见于冰行色匆匆,也不敢问归来年月,只得回洞自行修炼。正是:一闻师命即西行,且止丹砂采办功。   待得余间归洞后,再将铜汞配雌雄。 第三十九回贴赈单贿赂贪知府借库银分散众饥民   词曰:   平凉叠岁遇饥荒,理合分赈穷氓。无端贪墨欲分光,姑与何防?   秘诀须移库项,神符劫取私囊。宦途脂膏雪归汤,扫尽堪伤。   右调《画堂春》   话说于冰驾云行来,顷刻到崇信县交界,见人民携男抱女,沿途乞讨,多鸠形鹄面之流。问起来,说巩昌、兰州、平凉三府地方,连年荒旱;巩昌、兰州各州县,还有些须收获之地,惟我们这平凉一带,二三年来,一粒不收,饿死的也不知有多少。于冰道:“本地官府为何不赈济你们?”众人道:“听得说朝中有个姓严的宰相,最爱告报吉祥事。凡百姓的疾苦,外官们总不敢奏闻,恐怕严宰相恼了。头一年荒歉的时候,地方官还着绅士捐谷捐银赈济。第二年,各州县官因钱粮难比,将富户们捐助的银两米谷,不过十分中与我们散一二分,其余尽皆克落在腰内。今年连一家上捐的也没有了。先前我们在城市关乡,还可乞讨些食水度命,如今无人肯与,只得在道路上延命,慢慢的投奔他乡。”于冰道:“巡抚两司离的远寤,本地道府他是大员,也该与你们想个法子。”众人道:“还敢望他想法子!只不将我们的穷命刻薄了,就是大造化。自我们这位本府太爷到任以来,弄的风不调,雨不顺,把平凉一府的地皮,都被他刮去。不但十两八两,就是一两二两,他也不肯轻易放过。事体不论大小,要起钱来,比极小的佐杂官还没身分,没一日不向绅士借银钱。若不借与他,他就寻事件相陷,轻则讨他耻辱,重则功名不保。做生意的人,更受他害,也是日日无物不要。要了去便知白丢,讨价者皆重加责处,责处后即立刻发价,大要值十文的,止与一文。年来绸缎梭布当铺各生意,关闭了十分之七。就是卖肉的屠户,也回避了大半。把一个府城,竟混的不成世界了。地方连年荒旱,又添上这样个官儿,两路夹攻,我们百姓那里还有活处?他还吩咐属下的州县,报七八分收成,在上司前,显他的德政才能与巩昌兰州二府不同。   他属下的州县,恐钱粮无出,只得将百姓日日拷比,弄的父子分离,夫妻拆散。”于冰道:“是他这样作威福,巡抚司道为什么不参去他?”众人道:“我们听得衙门中人常说,京里有个赵文华大人,是他的亲戚。他年年差人上京,送赵大人厚礼。   赵大人与巡抚司道,写字嘱托,他有此大门路,谁敢惹他!”   于冰道:“他姓甚么?”众人道:“他外号叫冯剥皮,官名冯家驹,听得说是四川升来的。”   于冰想道:“这冯剥皮不是在金堂县追比林岱的那个人么?怎么就会升知府?我既到此地,到要会会他。”又不由的嗟叹道“此祖师着我到陕西之深意也。”随驾遁顷刻到了平凉府东关外,寻了个没僧道的火神庙住下,心中打算道:“玉屋洞现存着三十七八万银子,并衣物等类,吾师法旨,着我到陕西,也是知道我有严、陈这宗银两,着我赈济穷民。我一个出家人,久留在沿中何为?只是这三府的饥民甚多,这几两银子,济得甚事?”想来想去,想出个道理来,笑道:“天下的穷民,亿千亿外,我只将这三十多万银子开销了去,就是功德。刻下三府之中,惟平凉最苦,理合先于极贫之家,量力施舍。但我非官非吏,该如何查法?此事必须拘道本地土谷诸神,着他们挨户察查妥当,就着他们暗中分散。庶奸民不能冒领。”又想道:“人神异路,无缘无故,与百姓们送起银子来,岂不惊世骇俗?”想了一会,又笑道:“此事必须人鬼兼半,明暗并行,方为妙用。”   打算停妥,到三鼓时候,走到郊外无人之地,仗剑嘘哈,拘到日夜游神,并凉州一府土谷社灶,各大家小户中霤屋漏等神,一个个前后森列,听候差委。于冰道:“今有一件最要事,仰藉诸神大家协力措办。目今平凉一府,并所属各州县,叠遭荒年,百姓饿死者无数。贫道有银三十余万两,意欲布散穷民,只是人口众多,些须银两,安能全行周济?贫道一人,亦难稽杏。今烦众神于城市乡关,挨门细访,一城清楚一城,一乡清楚一乡。男女未过五岁者,不在赈济内。只要于极贫之家,分别大小口,某户人名下共男妇大小几口,详细各造一本清册,送至贫道寓所。贫道好按人数估计,便知平凉一府各州县共有穷人若干,每一人分银若干,方能接济到秋收时候。到施放银两之时,贫道一人焉能肆应,还要藉仗诸神,一边领银,一边变化世间凡夫,代贫道沿门给散,使贫人各得实惠,方为妥适。   奈此事琐碎之至,未知诸神肯办理否?”众神听毕,各欢喜鞠躬道:“此系法师大德洪慈,上帝闻知,必加纪录。小神等实乐于普救灾黎,尚有何不奉行之处?只是贫人有家者,固可按户分散;还有无家者,不知法师作何周济?”于冰道:“诸神体恤至此,足仞同德。贫道亦思虑过几十回,些须银数,不能人人而济之也。可于散发银两时,若遇此等贫人,真假自难逃诸神电见,随便假托凡夫,付与便了。”众神道:“稽查户口,只用委派各城乡市镇土地,并中霤屋漏井灶诸神,各清各地界,不过费一夜功夫,办理有余。小神等如日游夜游司户诸神,亦各分身督率,断不敢教一人舛错,有负清德。”说罢,各凌虚御风,欣喜而去。   于冰回在庙中,写了四五十张报单,差超尘、逐电于城乡市镇,人户极多之处,连夜分贴。上写道:具报单人冷秀才,为周济贫民事:冷某系直隶人,今带银数万两,拟到西口外贩卖皮货。行至平凉一带地方,见人民穷苦,养生无资,今惰愿将此银两尽数分散贫民。有愿领此银者,可将本户男女大小几口,详细开写,具一洋单,到府东门火神庙,亲交冷某手,以便择日按名数多寡分散。定在三日内收齐,后期投送者概不收存。专此告白。   天明时,二鬼回来,到日出时候,早哄动了一府。有互相传念的,有到火神庙看来的,还有穷人携男抱女领银子来的。   这话按下不表。   且说平凉府知府冯剥皮,果是金堂县追比林岱的那知县,因与工部侍郎赵文华妻弟结了儿女姻亲,用银钱钻营保举,升在此处。他仗赵文华势力,无所不为。这日门上人禀道:“有快班头役,揭来报单一张。”剥皮接来一看,笑道:“这冷秀才,必是个疯子。他能有多少银两?敢说分散凉州道府州县。   就是做善事,也该向本府禀知,听候示下,怎么他就出了报单,着一府百姓任他指挥?”想了想,吩咐道:“可写我个年家眷弟名帖,到东关火神庙请他,说我有话相商,立等会面。”门上人答应出去。他儿子冯奎,在旁说道:“父亲差人叫他来就是了,又与他名帖做甚么?”剥皮笑道:“你小娃子家,知道甚么?此人若是疯颠,自应逐出境外;若果有若干银两,他定是个财主。我且向他借两三万用用,何借一个名帖?他如不依允,我就立行锁拿,问他个’妖言惑众,收买民心’这八个字,只怕他招架不起,不愁他不送我几万两。”冯奎甚是悦服之至。   待了一会,门上人禀道:“冷秀才将老爷的原帖缴回。他说正要会会太爷,随后也就到了。”少刻,门上人又禀道:“冷秀才到。他说太爷传唤甚疾,写不及手本。”剥皮吩咐大弄中门,迎接至大堂口。于冰将剥皮一看,但见:头戴乌纱官帽,内衬着玫瑰花数朵;脚踏粉底皂靴,旁镶着绿夹线两条。面紫而鼻丰,走几步如风折杨柳;须黄而头小,头一面似铁破西瓜。内穿起花绉纱红袄,外罩暗龙四爪补袍。   双睛顾盼靡常,无怪其逢财必喜;两手伸缩莫定,应知其见缝即挝。看年纪,必是五旬上下老人,正当端品立行之际;论气质,还像二十左右小子,依然疯嫖恶赌之时。   冯剥皮见于冰衣服褴褛,先阻了一半高兴,让到二堂,行礼坐下。   剥皮问了于冰名讳;于冰道:“叫冷时花。”剥皮道:“适才接得年兄报单,足征豪侠义气,本府甚是景仰。未知年兄果有数十万银两否?”于冰道:“数十万不能,十数万实有之。   “剥皮听了甚喜,吩咐左右献茶。又问道:“银两可全在么?   “于冰道:“有几个小价在后押解,不过三两天即到。”剥皮道:“未知年兄是怎么个与百姓分散法?”于冰道:“报单上已申说明白,着百姓们自写家口数目,投送火神庙内,生员按户酌量分散。”剥皮道:“如此办理,势必以假乱真,以少报多。可惜年兄几两银子,徒耗于奸民之手。于真正穷人,毫无补益。依我愚见,莫若先委官吏,带同乡保地方,按户口逐一查明,登记册簿,分别极贫、次贫两项,而于极贫之中,又分别一迫不可待者,再照册簿,每一户大口几人,小口几人,另写一张票子,上面针盖图章,标明号数,即将票子令本户人收存,俟开赈时,持票走领。年兄可预定极分大小口与银若干,次贫大小口与银若干,先期出示某乡某镇百姓,定于某日在某地领取银两,照票给发。若将票了遗失,一分不与。迫不可待者,即令官吏带银于按户稽查时,量其家中大小人口若干,先与银若干,使其度命。即于票子上,批写明白,到放赈时,照极贫例扣除前与银数给发。如此办理,方为有体有则。再次百姓多,官吏少,一次断不能放完,即做两次三次何妨。若年兄任凭百姓自行开写户口,浮冒还是小事,到分散时,以强欺弱,男女错杂,本府有职司地方之责,弄出事来,其咎谁任?依小弟主见,年兄共有多秒银两,都交与小弟,小弟委人办理。不但年兄名德兼收,亦可以省无穷心力。未知高明以为何如?”   于冰道:“老公祖议论,真是尽善尽美。只是注册领票,未免耽延时日。一则百姓值不可待,二则生员也要急于回乡,只愿将这几两银子,速速的打发出去就是了。至于太公祖代为办理,生员断断不敢相劳。”   剥皮听了,勃然变色道:“若地方上弄起事来,我一个黄堂太守,就着你个秀才拚去不成么?”于冰故意将左右一看,似有个欲言不敢之状。剥皮是会吃钱的辣手,什么骨窍还不晓得,连忙吩咐众人,外面伺候,众人退去。于冰道:“这件事全仗老公祖玉成生员这点善心,生员还有些微孝敬呈送。”剥皮忍不住就笑了,说道:“平凉百姓皆小弟儿女,小弟何忍从他们身上刮刷?幸喜先生是外省人,非弟治下可比。古人原有献缟投纻之礼,就收受隆仪,亦不为贪。但未知老先生如何错爱小弟?”于冰道:“鄙匪薄礼,亦不敢入大君子之目,微仪三千,似可以无大过矣。”剥皮作色道:“此呼而与之也,老先生宜施于行道之人。”于冰道:“半万贼兵,似可供老公祖指挥。”剥皮连忙将椅儿一移,坐在于冰肩下,蹙着眉头道:“不是我小弟贪得无厌,委因平凉百姓愚野,重担是小弟一身肩荷,老先生总忍心轻薄小弟,独不为小弟功名计耶?此地连年荒旱,小弟食指浩繁,万金之贶高厚全出在先生。”说罢,连连作揖。于冰亦连忙还礼道:“太公祖既自定数目,生员理无再却,容俟五日后交纳何如?”说罢,两人相视大笑。剥皮定要留于冰便饭,辞之再三,方别了出来。剥皮拉着于冰的手儿一定要送至大堂口始回。少刻,剥皮到火神庙回拜,见于冰是独自一人,又无家人行李,心下大是疑惑。回到衙门,唤过四个伶变些的衙役,吩咐道:“这冷秀才举动鬼谲,你四人可在他庙前庙后昼夜轮流看守。他若逃走了,我只向你四个要人。   此事总人你们暗中留神,不可教他看破为妙。”四人领命巡守去了。   那平凉百姓听得说知府都去拜冷秀才,这分散银两话,越发真了。家家户户各写了大小人口清单,向火神庙送来。于冰俱着放在神坐前,直收至灯后方止。二更时分,于冰吩咐二鬼:“到玉屋洞说与猿不邪,将后洞皮箱内银两并衣物,着他用摄法尽数带来。于凉州左近人迹不到之地,用五色纸剪些驴马,将银两衣物俱驼送到此庙。再领我符箓第二道,尔等佩戴身上,便可白昼现化人形,好往来在人前,听候驱使。两日内即回。   “二鬼飞行去了。次日三鼓后,于冰听得风声如吼,随即驾遁看视,原来是诸神交送各州县贫户清册。于冰-一收下。诸神道:“贫户人口皆小神等详细查阅,内中俱系真正穷人。日前法师有着小神等按户按名分散之逾,小神等恐临期照册施放,未免耽延功夫,且人神交会之际,亦难久持。今小神等每查一户,即于伊家门头插一小旗,旗上书写大口几人,小口几人。   此旗止是小神等可以看视。到散银时,某等假变世人,就说是法师差人沿门分送。每散一户,即将旗立即拨去。大要凉州府各州县,某等分头给送,不过一昼夜,普行放完。”于冰大喜道:“如此办理,极为简当。银两到日,那时再劳动尊神。”   众神散讫。   又过了一日,猿不邪亦假变凡夫,同二鬼押着入场金牲口,驼着银物,还有脚户诸人,于定更时候,到火神庙来。街上人看见,都要问问,二鬼通以冷秀才赈济银两回答。超尘等将银俱俱搬入大殿上安放,猿不邪将纸剪的驴马人众,陆续引到无人之地收法。巡查的衙役看见,飞报剥皮。剥皮大喜,立即拨了三十个衙役,二十名更夫,在庙周围看守。又写了两张告示,盛称冷秀才功德,贴在庙外墙上,不准闲杂人等一人入庙。擅入者,照窃盗已行未获赃例治罪。次早,剥皮差内使,送到许多米面、鸡鸭猪羊、茶酒甲饼、咸糟酱腐等米,于冰只得收下。   就着超尘搬一万银子,烦他家内使,与剥皮押去。早有人报与剥皮,剥皮喜欢的跳了几跳,跑在大堂引路上,看的收入去。   他也不回避什么声名物议,对着衙役书办大声步喝冷先生是大英雄,大丈夫不绝。又着厨下做了两桌极好的酒席送去。那府城中大小文武官员,听得这个风声,谁不想吃点油水,都赶来拜望,送礼物不迭。那些投送户口清单的,真是人山人海,二鬼收受不及。残喝早些救命,嚷闹啼哭之声,无异天翻地覆。   于冰见人势重大,向不邪道:“你看他们抄抢只在指顾问,再少延两个时辰,动手必矣。这仙妖鬼怪的议论,也回避不了许多。”于是向巽地上作法,用手连招了数下,顷刻狂风四起,刮的飞土扬沙,没片刻天地昏暗起来。于冰同不邪用摄法将银物带上,赴陇山去了。又先令二鬼于山上寻下一无香火破佛庙,安顿了银物,用剑诀向东南一指,狂风顿息。火神庙外众饥民,各呼兄唤弟,觅爷寻儿,吵闹起来。内中有好事奸民,见庙门紧闭,便大声倡率道:“我们被这大风刮的又冷又饥,这冷秀才观放着几十万银两,坐在庙中,毫不怜念。等他放赈,等到几时?不如抢他个干净,便是歇心。”那些少年不安分人,听了此话,齐和了一声,打倒庙门,一哄而。跑至殿中,一无所有,个个失色。那庙外饥民见有许多人入庙抢夺,谁肯落后?   顷刻将四面庙墙搬倒,弄得原在庙中的出不来,挤到庙前的又人不去,乱叫乱嚷,踏伤了好些。闹了好半晌,内外传呼,方听明白冷秀才并箱笼银物都不见了。一个个又惊神道怪,互相归怨起来,都说是将救命王活神仙冲散。内中又有几个大叫道:“冷秀才也不知那去了,我们从今早到此刻,水也不曾吃口,眼睁睁就要饿死。关外的铺户并富家,断抢不得,何不将饼面饭食铺子,大家抢了充饥。”众饥民又齐和了一声,先从东关外抢起,吓的满城文武官将四面城门紧闭。没有一顿饭时,四关外饭食铺子,俱皆抢遍,端的没饶了一家,只闹到日落方止。   再说于冰歇在陇山佛庙殿中,猿不邪问道:“凉州府各州县诸神,已有呈报贫户册籍,但未知用银多少。”于冰道:“这两天被城中文武官你来我去,那有功夫看视?你此刻可同超尘、逐电详查估算,禀我知道。”不邪细看,见每一州县后面,俱有贫户大小人口若干总数。通共合算,大口二两,小口一两,各州县共需银七十三万余两方足。于冰道:“严、陈两家赃银,不过三十七八万两,这却怎处?”低头思想那三十余万两的出在,忽然大笑道:“都有在这里了。”不邪道:“从何处取用?   “于冰道:“我一入凉州府界,便知本府间剥皮做官甚是不堪,此番又硬要去我银一万两,我且将他的私囊,尽数取来,看看有多少,素向陕西藩司库中暂借罢。”吩咐不邪用搬运法,取来白面数斤,又着超尘、逐电,用水调和,都捏成老鼠形像。   于冰俱用剑诀画了符,大小也有百十余个,都头向西南,摆列起来,一心向定平凉府知府衙门运动。少刻,见那些白面老鼠,口内吐出青烟。于冰用手一指,喝声:“速去速来!”那些老鼠们随声尽化青烟,一股股奔向平凉去了。   且说冯剥皮平空里得了一万银子,心上快活不过,后听得饥民抢闹,冷秀才同银两俱不知所之,心上大是狐疑。这日正和几个细君顽牌,见使女们跑来说道:“太太房内各箱柜里面,都是老鼠打咬。太太开看,将银子都变成白老鼠,隔窗隔户的飞去了。”剥皮不信,走来亲自验看,见还有几个未开的箱柜,听得里面乱打乱叫,搬弄的响声不绝。剥皮打开看时,果然都是些白老鼠飞去,瞧了瞧银子,一分无存,银包儿到还都在。   剥皮呆了一会,吩咐道:“任凭他打叫,再不许开看。”不多时,内外各房中箱柜,凡有银子在内者都被老鼠引去。未开的箱柜,俱咬成窟窿,钻了出来,向门外窗外乱飞。剥皮跑至院中,四下看视,一无所有。家人们又跑来报道:“府库内有许多的白老鼠飞去,请老爷快去开看!”又见他儿子冯奎,也跑来说道:“了不得,我适才同书吏开库看视,各银柜俱有破孔,将应存公项银二万九十余两,一分无存。”剥皮听罢,用自己拳头,在心前狠打了两下。不知怎么,便软瘫在地下,口中涎水直流,只几天便病故在府署。百姓闻知,俱合掌称庆。到灵衬回家时,各州县男女于所过地方,摆设路祭,却都是猪狗粪等物,烧罢纸,即以猪狗粪乱打,地方官亦治服不来。他儿子除将凉州府所得衣物变卖,赔补库项,尚欠一万五千有奇,又从家中典卖房地,始行还完。此皆冷于冰之照拂也。   再说于冰等至午后,见一缕青烟,或断或续,从西南飞来,内有数十万白老鼠,落在庙前,皆成银两,惟白面做的老鼠,仍旧还复本形。于冰估计,有十七万余两,笑向不邪道:“这冯剥皮在任,也不过四年,怎么就下这许多!真要算一把神手辣手。”旋用笔在庙墙上画了一个门儿,门头上写了“西安藩库”四字。又用纸剪了五六十个纸人,放在一边。随后又写了一张借帖,上写:“衡山王屋洞,羽土冷于冰于某年月日,借陕西藩库银二十六万三千两,赈济贫民用,定在一年内陆续清还。”下写:“司库神准此。”于是技发仗剑,脚踏罡斗,口合净水,向门儿上喷噀。如此三次,用剑一指,双门大开,先将借帖投入,次将纸人书符往地下一丢,喝声“起”,那些纸人儿随声化作人形,一个个钻入门内,将银向殿中搬运。有两个时辰,见纸人都从门内跌出,若有人追逐者。于冰知银数已足,将左手诀印一煞,其门自闭。又着二鬼将纸人拾起拉碎,复用碎银法,将元宝俱断为小块。晚间,命不邪搬取蜡烛、锡台、纸张、戥子、笔砚、地桌等物,安置在东西偏殿内,又拘来远近游魂一千余名,秤兑包封,或二两、一两不等,批写“冷秀才赠送”。即将剥皮并各官送的酒食等物,赏众游魂,分享气味。包封完备,堆积的遍地皆是。不邪发放了游魂。于冰又将诸神召来,领银去分散。诸神也各用摄法,将银包分取而去,也费了四天功夫。诸神各相叮在一处会齐,然后同来陇山,覆于冰话,余剩下八万五千余两交还。于冰问余剩原由,诸神道:“某等原打算一夜可以放完,不意竟用了四夜功夫。只因耽搁了这几天,与法师告单日期不对,致令穷人携男抱女,又投奔远方去了。”于冰心上甚是怜惜,过意不去。诸神又道:“某等俱是显化凡夫,携带银包,于各乡城市镇,并山居穷谷之中,按日前所插旗子名数,分别大小口给散,俱称是法师差遣,率皆真正穷人,一两亦未尝错用。目今百姓称颂法师恩德,昼夜不绝于口。”   于冰向诸神感谢道:“此番功德,诸位尊神居半,贫道居半。然贫道还有锁渎处,目今被施散者,庶可苟延。而奔走乞食道路者,更为可悯,所剩八万五千余两,不必与贫道交回。   “又指着殿内道:“此处还有衣帽绸缎杂项等物,并日前人送的许多吃食东西,仰恳诸位尊神,尽数拿去,再行施放贫人。   统算诸神功德,与贫道无涉。”诸神听了,各大欢喜道:“法师积无量功德,小神等亦得藉行些小善事。各化凡夫,于水旱两路,并兰州、巩昌二府地方,遇极贫男女,分送银物,救渡群生去也。”说罢,各忻悦入殿内搬取,同所剩银两一总带去。   于冰揖送而别,叮嘱道:“贫道此刻即游行天下,不敢再劳回覆矣。”说毕,回到殿中,心下大悦,向不邪道:“此皆吾师火龙真人,积万万端善果,我不过承命代劳而已。”又向不邪道:“泰山还有两个道友,不出一月,我与他们定到衡山,你可回洞等候。我此刻即领超尘、逐电去也。”说罢,师徒各分首而去。正是:为救群黎役鬼神,私银不敷借官银。   凉州百姓人多少,吃尽剥皮片片心。 第四十回恨贫穷约客商密室走江湖被骗哭公堂   词曰:   人生千古伤心事,被骗最堪嗟。只恨目无贤否,顿成柳絮杨花。   仁明太守,严缉累日,嘱令回家。堪笑沐猴冠破,空余泪尽残霞。   右调《朝中措》   话说冷于冰赈济了凉州一府的百姓,下了陇山,沿途救人疾苦,慢慢的向山东路上行来,要会合城璧不换二人。这话不表。   且说温如玉自从费了万金银两,出了泰安州监,果然安分守己,等闲连大门也不出。不但不做嫖赌的事,连嫖赌的话也绝口不题。只是本城去了这两处生意,日用银钱都得自己打算,就是与家下男女,分几匹梭布穿用。离了现银钱,便觉呼应不灵。他的旧伙计都与新财东做了生意,如玉取点物事,也还支应,未免口角间就有些推调的话传来。即或与些货物,率皆是平常东西,到还他时,一文也不能短少,反比别家价钱多要些。   因此如玉负气。总寸丝尺缕,斤酒块肉,都用现钱买办。过了半年有余,甚党费力。自遭叛案后,将现银俱尽,止存了些土地。使用过大钱的人,心上甚是索然,逐日家眉头不展,要想一个生财的法子,复还原本,做吐气扬眉地步。朋友们虽知他现成银子俱无,地土还分毫未动,到底要算一把肥赌手,仍是时来谈笑,引他入局,比昔时更敬他几分。他却动了一番疑心,看的人敬他,是形容他没钱的意思。缘此谋财之心越发重了,只是想不出个发财的道路来。   一日,忽想起本城一个朋友,叫做尤魁,是个聪明绝世、极有口才的人,若请他来相商,必有奇谋。前番在监中,他也看望过几次,还未谢谢他。随着家中人做了酒席,差人次早去请。到下午时候,尤魁到来。但见:虽抱苏张之才,幸无操卓之胆。幼行小惠,窃豪侠之虚名;老学权奸,欺纯良之懦士。和光混俗,惟知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功名蹭蹬,丈夫之气已灰;家业凋零,妇人之态时露。用银钱无分人己,待弟兄不如友朋。描神画吻,常谈乡党闺阃;弃长就短,屡伐骨肉阴私。人来必笑在言先,浑是世途中谦光君子;客去即骂闻背后,真是情理外异样小人。   如玉见尤魁来,心上甚喜,两人携手入房,各行礼坐下。   尤魁举手道:“老长兄真福德兼全之人也!高而不危,颠而不覆,处血肉淋漓之事,谈笑解脱,非有通天彻地的手段,安能履险若平!若是没有担当的人,遇此叛案,惟有涕泣自尽已耳。   如何不教人服杀。”如玉道:“不过是钱神有灵,孔方吃苦,于弟何能之有!”尤魁道:“什么话,人家还有拿着金山寻不着安放的地方哩。”家人们献上茶来。吃毕,尤魁又道:“自长兄出囹圄后,小弟急欲趋府,听候起居,无如贱内脚上生一大疽,哀号之声,夜以继日。延医调治,到耗去许多银钱。你我知己,必不以看迟介怀。”如玉道:“嫂夫人玉体违和,小弟着实缺礼之至,还来全愈否?”尤魁道:“托庇好些了。”   如玉道:“城乡间隔,不获时刻聚首谈心,未详老哥年来,做何清高事?”尤魁道:“小弟近年竟成了个忙中极闲,闲中极忙之人,自己也形容不来。止有一个字,将人害死。”如玉道:“是甚么字?”尤魁道:“穷。”如玉道:“我与老哥,真是同玻”尤魁大笑道:“这就不是你我知己话了。小弟尽一身肤发,不能抵兄之一毛,同病二字,还不是这样个用法。”如玉道:“小弟到不是随口虚辞,自先君去世,家中尚有三万余金,年来胡混了一万六七,此番因叛案,又是一万余两,止有两处生意,一朝尽废,今仅存薄田十数顷。家中人口众多,有出路而无人路,岂不是同病么?”尤魁道:“肉原生于骨,无骨而欲长肉,势不能也,土地即长肉之骨。以地产十数顷之多,仍是排山倒海之势,少为斡旋,何愁不成郭家金穴!若坐吃死守,恐亦不能生色。”如玉道:“小弟正是为此,请兄来施一良谋,为财用恒足之计。”尤魁道:“谋财必先要割痛,痛不割而欲生财,是无翼而思飞也。以小弟愚见,莫若学宋寇莱公澶渊之战,庶可收一搏即反之功。”如玉道:“愿老哥明以教我。”尤魁道:“小弟意见,乃孤注之说也。忝属至好,理合直言。为今计莫若贩卖货物,然贩卖必须资本盈余。老长兄田地数顷,若尽数变卖,至佳者不过卖三四千斤,以三四千斤贸易,与市井人何殊?不但老兄不屑于经营,即乡党亦添笑议。   必须大起昔日宦囊,凑足一万两方可。近年北方丝水大长,可到苏州,或南京,买办绸缎纱罗,在济南立一发局,再不然运至都中亦可。盖本大则利益自宽,弃死物而方能变为活物。生财之道,莫善于此。到其间,或遣心腹人办理,或用小弟少效微劳,不过周转一两次,则财用充足;一二年间,弟包管长兄本利相对。然后因时趁便,开财源,节财流,择物之贱者而居之,则刘晏持筹,陶朱致富,又不足道矣。况尊府簪缨世胄,为一郡望族,今仍遭事变,致令桑梓有盆釜一空之诮,吾甚为长兄耻之。如必包藏珠王,使之填箱压柜,真愚之至也。若谓耕种地土,可望盈室盈仓,此田舍翁与看家奴事业,非克勤克俭积累二三十年,不易得也。迂腐之见,统听高明主裁。”如玉大喜道:“兄言果中要害,舍此亦再无别法。寒家若罄其所有,还可那凑七八千两,小弟定亲去走遭,敢烦老哥同行。再得一识货人相帮,则大事济矣。”尤魁听了,心中暗喜,又说道:“当今时势,友道凌替,宁仅青松色落。小弟一生为人,只愿学刎颈廉、蔺,不愿学张耳、陈馀。老兄当全盛之时,试思小弟登堂几次,只缘品行两字关心,宁甘却衣冻死,与趋炎附势辈同出入,弟不为也。今长兄身价,少减南金,小弟方敢摇唇鼓舌,竭诚相告,使采兰赠芍之子,知有后凋松柏,弟愿即足。至言寻觅识货人,弟心中已有两个,皆斩头沥血、知恩报德、万无一失之士,一系贵铺旧伙计钱智,一系敝友谷大恩。   弟于此二人中,加意选择其一,以备驱策,将来长兄再看何如?   “如玉大悦。家人们安设酒席,两人复行揖让就坐。尤魁道:“长兄举事,酌在何日?”如玉道:“求诸己者易,求诸人者难,统俟小弟变卖地土后,再定行止。临朝自然要亲邀老哥同行。”少刻,水陆俱陈,备极丰盛。两人笑语喁喁,甚是投机。   本日坐至三四更天,次日又吃了早饭,尤魁方才别去。   如玉将此意详细告知他母亲,黎氏见如玉日夕愁闷,也盼他发发财,一开笑颜。问讯了一会买卖,如何做法,如玉又高高兴兴的说了一番。黎氏听得说须用一万两,卖尽田产只好够一半,也没用如玉开口,将几世积累的金珠首饰、字画古玩,并儿媳洪氏所有钗环珠玉等类拿出,交与如玉变价。嘱咐起身时,务必同你表兄飞鹏去。如玉道:“临期再商。”又将家中些玉带蟒衣并地土,昼夜烦人各处变卖。值十文者,卖不上五六文,如此等胡乱打发,也弄了九千二百余两。代卖的人,又落去三千两有余。差人通知尤魁,尤魁将谷大恩引来。如玉见他说话儿伶俐,讲论起贩卖绸缎的话,事事通行,心上大喜。   又与尤魁商量走水旱二路,那一路稳便,尤魁道:“若走旱路,未免早起迟眠,一上一下的劳苦,老哥的身子,比泰山还重,如何当得起?不如从济宁雇一大马溜子,或二号太平船,顺流而下,甚是安妥,又可以兼顾行李。你我说说笑笑,也便宜许多。”又问如玉道:“长兄跟几位尊管?还有别位亲友没有?   “如玉道:“并无别的亲友,止带四个家人去。”尤魁道:“太多,太多,只用两人即足。既讲到做生意,一文也是钱,多一人是一人盘搅。”   如玉道:“再减去一个也使得。我们定到苏州罢。我还要带些苏州的杂货,到虎丘观音山等处看看。”随即择了吉日,本月初十日起身,各送了两人安家银两别去。   黎氏听得如玉起身,不听得请他侄儿同去,问如玉道:“你可约会下你表兄了没有?”如玉道:“表兄一则家中事忙,二则生意上不知窍,我与尤大哥、谷伙计去,真是千妥万当,回来时谢多谢少,他们也不好争论。”黎氏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究竟如玉是嫌他表兄不合脾胃。到了起身时,黎氏千叮万嘱,着他途路上小心谨慎,又着他事完即速回家,免得倚门盼望。又将随行三个家人孙二等,也嘱咐了一番。如玉道:“我这一去,不过两个月即回。”与他母亲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盘用,带了九千多两,同尤、谷二人起身。先到济宁,尤魁早看定一中号马溜船,往江南进发。   一日,到了镇江地方,远远见金山寺楼台殿阁,层层叠叠的摆列在江中。尤魁大声叫好,道:“我们生长北方,真正空活一世。若不出门,焉能见此奇景?”谷大思道:“远看便如此奇妙,若到上面,必定和天宫一样。大爷不可不去走走。”   如玉高兴之至,也啧啧的赞赏不已。四五个水手并家长,都七言八语的帮衬道:“今日难得这好清朗天气,微风不作,我们且将船拢在金山背后,只用片刻,就见了大势面了。”说话间,船已绕到金山后面。如玉见游船甚多,挨次排在山脚下,便拉尤魁同去。尤魁道:“我同谷伙计守船,你主仆们只管都上去,好容易到这所在。”如玉强之至再,尤、谷二人总以守船为重,如玉道:“你两个不上去也罢了,着两个同我上去,一个在船中等我。”说毕,急急的下船,走上金山去了。三个家人,如飞的跟去两个,留下一个,在船中抱怨道:“我只迟走了一步,被他两个抢先去了。”尤魁道:“后悔甚么?快快上去就是。   你主人原说留一个在船中,船中有我两人,还附什么?你主人若怪你半个字,有我在;再迟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你终身便看不成。”如玉平日用的家人,都是些浮华小子,那里有一个知是非轻重的人。听了尤魁作主,深知主人信爱他,也便忙忙的跑下船,上山去了。   再说如玉在寺内东瞧西看,游赏那回廊曲舍,殿阁参差,又上宝塔,看了回江景。三个家人都跟着他说长论短,他也不理论是几个。好半晌,方同众家人游走下来,到原下船处,不见自己的船只,心上甚是着急,问同拢船的人,都说:“你们上山去时,就立即开船去了。”如玉惊的神魂失散,几个家人面面厮窥,互相抱怨。如玉道:“必定他们在镇江岸边相候,这该如何去寻他?”主仆四人,没一个走过远路,连只船也雇不下。从新到寺中,烦和尚代雇了一只船,摇到镇江岸上。下船来,沿江岸叫问,那里有个影儿?如玉到此时,情知中计,眼望着大江,呆了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往江中就跳,几个家人连忙抱祝岸上的人问明原故,说道:“你在此间一年,也不中用。一个中号马溜子船,也还可以查访。今日没风,此去不过数里,你速到府里去喊禀。我们这位太爷最廉明,好管地方上事,快去,莫误功夫。”   如玉昏昏沉沉,两个家人搀扶着,到府衙门内,却好知府坐堂,判断公事。如玉同家人们一齐喊起,两旁人拿住,知府叫上去。如玉等跪在下面,叩头大哭,诉说被骗情由,哀声甚是惨切。知府道:“你说船是从济宁雇的,拿船票来我看。”   如玉道:“生员初次坐船南来,不晓得什么叫船票。”知府道:“你这船是谁与你雇的?”如玉道:“就是骗生员的朋友尤魁雇的。他说从济宁起,到苏州止,共是三十八两船价。”知府道:“南方有船行,与北方有车行驴行一般,设立这个行头,原就是防备此等拐骗劫夺、杀害等事。你既无船票,这来往的船有千千万万,教本府从那一支船拿起?”如玉听了,叩头有声,痛哭不止。知府见他哭的甚是可怜,立即将平素能办事的衙役,按名唤上八个来,吩咐道:“适才这温如玉被骗情由,你们都是听见的,可着该房出两张票,你八人分为两班,一班沿江向下路追访,一班过江从上路追访,见马溜船无分大小,即盘洁。立限十日,有无即来销票。银至九千两,为数甚多,不拘那一班拿获,着温如玉与银四百两。”又向如玉道:“你可愿意么?”如玉连连叩头道:“生员与其全丢,果能拿获,就送他们八百两也情愿。”随同差役下来,问了尤魁、谷大恩年貌,并船户人等形状,八人领票欣喜分头而去。如玉复到江边,站了好半晌,心里还想他们一时泊船在别处,找寻回来,亦未敢定。众家人又持他入城,寻店歇下。虽然行李一无所有,幸而家人们身边都是几两散碎银子,主仆用度。又时到府行探听。至十一日早堂,将如王传去,知府道:“差去衙役,前后俱回,查访不出。我想尤魁等俱是山东泰安州人,你可连夜回去禀官,拿他两家家属审问。去罢,在此无益。”如玉听了,觉得是正话,又怕水路迟延,过江到杨州雇了包程牲口,星夜回乡。   原来尤魁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两银子,只想着一早一晚,瞅空儿偷窃几百,又虑一人拿不了许多,因此勾通了个谷大恩。   这谷大恩是个小官出身,幼年时与尤魁不清楚,如今虽各老大,到的还是知己。这样话是最容易透达的,两人已讲明得多少,尤魁七分,大恩三分。自如玉与他们安家银两后,第二日尤魁着他大儿尤继先,次子尤效先,同谷大恩儿子螟儿,带领家属,以省城探亲为名,各安顿在济宁小闸口,寻了几间房住下,等候消息。皆因尤魁已看透了如玉主仆,率皆浮浪有余,都是些不经事的痴货,十分已拿稳了九分,不怕不得几百两。若托他两人兑货,又在几千两上下了。谁想尤魁雇的船偏又是只贼船,久惯谋财害人性命。船主叫苏旺,稍工水手,各姓张王李赵,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不过为遮饰客人的耳目。自那日如玉主仆下船时,早被苏旺等看破,见个个俱是些憨儿,止有尤魁略老作些,也不像个久走江湖的人。又见行李沉重,知是一注大财。只因时候不巧,偏对着贡船粮船生意船,昼夜来往不断,硬做不得。欲要将他们暗中下些毒药,害死六七个人性命,内中有两三个不吃,便不妥当。因此想出个一天止走半天的路,于空野无救应地方湾船,候好机会。过了七八天,方知尤魁、谷大恩是请来的朋友,不是一家人,又见尤、谷二人时常眉眉眼眼的露意。苏旺是积年水贼,看出两人非正路人,时常于船前船后在尤魁前献些殷勤,日夜言来语去,彼此探听口气。不过三两天,就各道心事,打成了一路,说明若得手后,尤魁是主谋的,分一半;谷大恩与船户,各分一半。一路遇名胜地方,即攒掇玉主仆游玩。奈船中总有一两个家人,动不得手脚。这日到金山寺下,是从北至南有名的一处大观地方,合该如玉倒运。苏旺、尤魁等拨开船,连夜赶回济宁,把如玉箱柜打开。   尤魁分了四千余两,谷大恩与船户等人平分了那一半。苏旺将如玉的衣服被褥一件不要,让与一尤、谷二人。尤魁又找与一百银子,大家分首。   尤、谷二人得此大财,各将家小搬上,雇了一个大毛棚子,星夜奔到浙江杭州城中,租了几间房住下。后来见省城人烟凑集,恐被人物色出来,两人商量着,又搬到象山县,各买了一处房子,在一条巷内居祝尤魁第二个儿子,尚未定亲,两人结了儿女姻亲,娉定谷大恩女儿做次媳。又治买了些困地,过度极受用日月。不几年,倭寇(即日本国也)由大隅岛首犯象山县,文武失守,致令攻破城垣,任情杀戳。其时尤魁钻在一地板下躲避,饿了两日一夜。旋即火发,尤魁从地板中扒出,倭寇到去了,家中男女一个也不见,房屋烧的七零八落。放眼四眼,满城烟火迷天,号哭之声,振动山岳。不但自己家属不知存亡,连谷大恩家男女也没见一个。痛哭了几天。本城内外寻访不见,又传闻倭寇有复来之信,没奈何奔走苏州。盘费告尽,便与人相面,每天混儿文钱度日。满心里还想夫妻父子重逢。不意得一翻胃病,起初吃了便吐,次后一物不能下咽,硬行饿死。虽同谷大恩坑害了温如玉,却落了这样个结局。这都是后话。天道报还,可不畏哉!正是:这样得来,那般失去。   利己损人,究复何益。 第四十一回散家仆解当还脚价疗母病试泪拜名医   词曰:   吁嗟人到无钱时,神仙亦难医。这边补去,那边亏债,谁开此眉?   亲友避,子孙啼,家奴心日离。更添人病势将危,欲逃何所之?   右调《碧桃春》   且说温如玉听了镇江府吩咐的言语,连夜雇了牲口,赶到泰安。也顾不得回家,先去知州堂上哭诉冤情。知州随即出票,拿尤、谷二人的家属,俱不知去向。差人将邻居并谷大恩的一个堂兄谷胖子带来回话。知州市问,都说一月以前将家口搬去,言到省城亲戚家贺喜,至今未见回来。谷胖子说:“与大恩虽系堂弟兄,已十数年从不往来,人所共知。”知州将谷胖子和两家邻居,各责了几板,前后供词一般。又差役去尤、谷两人亲戚家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