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 第 11 页/共 41 页
妇人道:“我也久有此意,只是妇人家,难将此话告人。”说罢,做出许多娇羞态度。好半晌又说道:“似我这样孤身无依客人若有个地方安插我,我虽然丑陋,却也不是懒惰人,还可以与客人做点小生活,不知客人肯不肯?”不换道:“我若不是做了道士,有什么不肯?”妇人微笑道:“你只用将道衣道冠脱去,便就不是道士了。”不换道:“好现成话儿!我与其今日做世俗人,昔日做那道士怎么?况我四海为家,也没安放老嫂处。”妇人听了,便将面孔放下,怒说道:“你既然愿做道士,就该在庙内守着你那些天尊。三更半夜,到我妇人房内做什么?就快与我出去,喂大蟒去!”不换道:“便喂了大蟒,也是我命该如此,我就出去。”跳下地来,却待要走,被妇人从背后用手将衣领揪住一丢。不换便倒在炕上,扒挣起来,心里作念道:“不想山中妇人这般力大,亏他还是个娇怯人儿;若是个粗蠢妇人,我稳被摔死了。”妇人又道:“你不必心中胡打算,任你怎么清白,但你此时在我屋内,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说着,便将被子展开,向不换道:“你还等我与你脱衣服么?”不换道:“我到不意料你们山中妇人,是这般爽直,毫不客套!怪道独自住在此地,原来是等野羊儿的。”说罢,又跳下地来。妇人大怒道:“你敢走么,你道我摔不死你么?
“不换道:“完了。”又见妇人神色俱厉,心上有些怕他,没奈何,复坐在炕上,两人各不说话。好一会,妇人换做满面笑容,到不换身边,放出无限的媚态,柔声艳语,百般勾搭。不换起初坚忍,次后欲火如焚,又想起对于冰发的誓愿,自己也无可摆脱。每到情不能已处,便用手在自己脸上狠打,打后便觉淫心少歇。妇人见他自打,却也不阻他。过一会,又来缠绕。
这一夜何止七八次?直到天明,妇人将不换推出门去。
不换和脱笼飞鸟一般,向前面岭上直奔。刚走到岭下,一抬头,见岭头有两只虎,或起或卧,或绕着攀道跳跃。不换道:“怎么这条路上与先大不相同,蟒也有了,虎也多了。”在岭下等了有一个时辰,两虎没一个肯去。再看日色,已是辰时左近,又想道:“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紧关头,视性命如草芥,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宫,冷大哥也未必怎么怪我。只是我初次跟他学道,便先失信于他,且我又自己说过’不要命’的话,等这虎到几时?吃便随他吃去。”想罢,放开胆量,一步步硬上岭来。也不看那二虎的举动,只低了头走路。既至走到岭上,四下一望,那两只虎不知那去了。不换心喜之至,下了岭,与老道士众人话别,交了器物清单。
到碧霞宫时,日已午错。城璧正在庙外张望,看见不换走来,大喜。不换道:“昨日今早,几乎与二哥不得相见。”两人入庙,同到客寓。于冰满面笑容,迎着不换说道:“着实难为老弟了,好,好。”不换心内惊讶道:“难道他已知我遇蟒、遇虎等事了?”于是和董公子大家礼拜就坐。城璧道:“怎么此刻才来?”不换将途间所遇详细诉说。城璧笑道:“你这一说,我更明白了。”话未完,于冰以目示意。城璧不敢说了。
不换又问,城璧道:“我是和你说顽话。”自此三人日游览山水,也有与董玮同去的时候。于冰又着城璧传与不换导引呼吸之法,只因心悬珠文炜主仆,二鬼尚未回来,只得在泰山等候回音。正是:埋兄同返烟霞路,古刹欣逢旧日人。
设险中途皆解脱,喜他拼命入仙津。
第二十八回会盟兄喜随新官任入贼巢羞见被劫妻
词曰:
颠沛流离,远来欣会知心友。恶兄悔过,不愿终禽兽。
误入樊笼,幸遇妻相救。羞颜有,倚门回首,犹把秋波溜。
右调《点绛唇》
再说朱文炜、段诚得于冰助银十八两,本日搭船起身,走了半月光景,到了荆州。在总兵衙门左近,寻了个店房住下。
到次日早间,问店主人:“林镇台有个侄子,是去年九月间从四川来的,叫林岱,你们可知道来了没有?”店主人道:“去年九月间,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来。我们又听得兵丁们说,是大人的公子,并没听得说是侄子。如今衙门内大小事务,俱系公子管理,最是明白宽厚。自从他来,把林大人的声名气质,都变化的好了,也不晓得他的伟是什么。”文炜向段诚道:“这一定是林岱无疑了。”一路还剩下有十三四两银子,彼时四月天气,主仆买了两件单衣,穿在外面,又换了新鞋、新帽。
写了个手本,一个全帖,走到辕门前,问兵丁们道:“署中可有个林讳岱的么?”兵丁道:“此系我们公子名讳,你问怎么?”文炜将手本、全帖,交付兵丁,说道:“烦你代我通禀一声。”兵丁们见他衣服虽然平常,光景像个有来头的,走去达知巡捕官。巡捕看了手本,又见全帖上写着“同盟弟朱文炜“,连忙教请入官厅上坐。随即传禀入去。
少刻,吩咐出来开门,慌的大小武弁跑乱不迭。不多时,开放中门,请朱文炜入去相见。文炜忙从角门入去,远远见林岱如飞的跑来,大叫道:“老恩弟,真救人想杀!家父在大堂口伫候。”又向段诚慰劳了几句。文炜见林岱衣冠整齐,相貌也与前大不相同,急急的从引路旁边行走。只见总镇林桂芳,须发苍白,站在堂口上高声向文炜道:“我们日日思念你,不想你竟来了。”文炜抢行了几步,先跪下请安。桂芳连忙扶起道:“你是个秀才,论理不该开中门接你,我为你是个义气人,又于小儿有大恩,所以才如此待你。”说罢,拉了文炜的手,到了内堂,行礼坐下。文炜道:“生员一介寒儒,蹇遭手足之变,与公子有一面交识。今日穷途,投奔阶下,承大人优礼相加,使生员惶恐无地。”桂芳道:“你这话说的都太斯文,称呼也不是。你既与小儿结拜了弟兄,你就该叫我老伯,我叫你贤侄就是了。”文炜道:“樗栎庸才,何敢仰攀山斗?”桂芳道:“这还是秀才们的酸话,日后不可斯文,我嫌不好听。”
林岱道:“家父情性最直,老弟不必过谦。”文炜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后再不说斯文话。”桂芳点头道:“着!这就是了。”文炜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后再不说斯文话。”桂芳点头道:“着!这就是了。”文炜又向林岱道:“自与哥哥别后,真是艰苦万状。”桂芳道:“你两个说话的日子长着哩,此刻且不必说,吃酒饭后再说,快叫厨子收拾饭。”又向林岱道:“你看他主仆的衣服,和你夫妻来时的衣服也差不多,快寻几件衣服来换换。”林岱吩咐家人们道:“我的衣服,朱爷穿太长大。说与里面,把老爷的衣服拿几件来。”桂芳又指着段诚道:“这段家人的衣服,你们也与他换了,明日一早传几个裁缝来,与他主仆连夜赶做。”说罢,又向众家人道:“听见了么?”众家人连声答应。
少刻,严氏请文炜入去相见。桂芳道:“还早哩,等我说完了话,你们再相见罢。”文炜道:“老伯大人,春秋几何?
“桂芳道:“六十三了。我只是不服老,如今还可拉十一二个力的弓,还敢骑有性气的马,每顿吃四五大碗饭,晚间吃十来个点心才睡的着。”文炜又道:“还没有拜见老伯母。”桂芳道:“他死了十三四年了,如今房中有几个小女人服伺,我到也不冷落。你今年多少岁了?”文炜道:“二十四岁了。”桂芳道:“正是小娃子哩。”又道:“内外大小事件,我都交与你哥哥办理,把这娃子每日家也忙坏了。你来的正好,可以相帮他。”文炜道:“衙门中文稿书启,以及奏疏,请着几位幕友?”桂芳道:“还当的起几个。前几年有个张先生,是北直隶人,与我脾胃甚相投合,可惜就死了。年又请了个吴先生,是江南人,于营伍中事一点梦不着,且又最疲懒不过,终日家咬文嚼宇,每夜念诵到三四更鼓,他还想要中会。我也最懒于见他,嫌他之乎者也的厌恶。他背间常和人谈论,说我是一字不识的武夫。我背间拿他做的书札文稿请人,有好几个都说他不通妥。如今有了你,我不要他了。”文炜道:“小侄一无所能,或者此人是个真才子,老伯亦不可轻言去舍。”桂芳道:“你这话当我眼中没见过真才子么?昔日在襄阳参将任内,会着个王讳鲸的,年纪与你仿佛,没一日不吃酒歌唱,下棋笑谈;提起笔来,千言立就。我也不知他做的好不好,但没一个不说他是大学问人。不想真才子用的都是心里眼里的功夫,不在嘴里用功夫。那里像这些酸丁,日日抱上书,明念到夜,夜念到明,也不管东家喜怒忙闲,一味家干他的事。若烦他动动纸笔,不但诗词歌赋他弄不来,连明白通妥一封书启、一扣禀帖,也做不到中节目处。若说他不用心,据家人们说,他打了稿儿,左改右改,饶改着,就与我弄下乱儿了。刻下全凭几个书办帮着他。那王鲸,自中一甲第二名后,如今现做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来不过八九年。那里像这些吆喝诗文的怪物,只问他吆喝的学问在那里,功名在那里?”说罢,向林岱道:“明日着人通与他个信儿,教他辞了罢。”家人们请文炜更换衣服。文炜到书房中,换了衣服靴帽出来,与桂芳拜谢。桂芳笑道:“我只嫌秀才们礼太多。”
须臾,酒食停妥,桂芳向文炜举手道:“你弟兄两个对面坐,我就僭了罢。”也不谦让,坐了正面。斟酒后,拿来四个大盘,两个大碗,逼着文炜吃了三大杯酒,便嚷着要饭吃。顷刻吃完,三人到书房内坐下吃茶。桂芳道:“饭已经吃了,你快说你四川的事我听。”文炜就将“到四川省亲。。”桂芳道:“这话不用说,我知道,你只从赎回你嫂子后说罢。”文炜从帮了银子回庙中,如何被打三四次,如何分家,段诚如何争论,请人如何代恳,止与银十两,如何赶出庙外另住,桂芳听了,恼的须眉倒竖,就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为是文炜的胞兄,只得忍耐。又听到抛弃父尸,不别而去,不由的勃然大怒,将手在腿上一拍道:“这个亡八肏的,就该腰斩示众!”林岱连忙提引道:“这人是朱兄弟的跑兄哩。”桂芳道:“你当我不知道么!我有日遇着这狗攮的,定打他个稀烂。”文炜又说到被崇宁县逐出境外,在省城东门外庙中,和段诚轮流讨饭吃度命,桂芳听了,心上甚是恻然,林岱亦为泪下。后说到冷于冰画符治病,帮助银两,主仆方得匍匐至此,桂芳拍手大笑道:“世上原有好人,异日会着这冷先生,定要当长者的敬他。”
又指着文炜向林岱道:“不但他在你两口儿身上有恩惠,便是个路人,苦到这步田地,我们心上也过不去。等他歇息了几天,与他打凑一千两银子,先着他回去听望家属。他若愿意到我衙门中来更好,不愿意也罢了。”家人们拿上酒来,三人坐谈了半夜,桂芳才入去。林岱同文炜连床话旧。次日见了严氏,备道原由。严氏更为伤感。自此饮食衣服,总如亲兄弟一般看待。
过了两三天,文炜向林岱哭诉隐情,恐怕他哥哥文魁逐离妻子,只求向桂芳说说,并不敢求助多金,只用三五十两,回得了家乡就罢了。林岱道:“老弟之苦,即我之苦,家父尚要赠送千金,愚兄嫂宁无人气?银子到都现成,只是家父心性过急,老弟去得太速,未免失他敬爱之意。况他已有早打发你的话说,容愚兄遇便,代为陈情。若说为知己聚首,必欲久为款留,此世俗儿女之态,非慷慨丈夫也。老弟主仆二人,受令兄凌虐,几至于死;弟妇茕茕弱女,何堪听其荼毒!不但老弟悬结,即愚兄嫂二人,亦时刻眉皱。再过数日,定保老弟起身。
“又过了三四天,家人报道:“朝命下。”林桂芳排设香案接旨。原来是调补河南怀庆府总兵,荆总兵系本副将施隆补授。
文炜听知大喜,随即出来拜贺。桂芳道:“随处皆臣子效力之地。只是我离的家乡远,你到离的家乡近了。”吩咐林岱同文炜办理交代等项。这话按下不题。
且说朱文魁日日盼望山东关解乔武举信息,过了七八天,文书到来,青州一府追查,并无乔武举其人。文魁见仇无可报,大哭了一场,与李必寿家夫妻留了十两银子,拿定主意,去四川寻访,兄弟。雇了好几天牲口,不是三两个,就是六七个,没有个单行的牲口,同人合伙雇,他总嫌贵。一日,寻着个价钱最贱的牲口,脚户叫周奎,带了三百多银子,同周奎起身。
一路上说起家中被劫事体,并访不着乔武举下落话。这脚户听了,心中在喜。不想他是师尚诏手下的小贼,凡河南一省,士农工商,推车赶脚,肩担乞丐之类,内中俱有他的党羽。别处府分还少些,惟归德一府最多。这脚户见他行李沉重,又是孤身,久有下手之意,只是地方不便,那里有功夫和他四川去。
今因他说起拿不住乔武举,那晚抢亲时,此人即在内。随向文魁笑说道:“可惜,此话说的迟了两天,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
“文魁道:“这是怎么说?”脚户道:“你若去四川寻兄弟,我就梦不着了。若说寻这乔武举,真是手到擒来。”文魁大喜道:“你认得他么?”脚户道:“我岂但认得他,连他的窝巢也知道。归德府东夏邑县有个富安庄儿,我们同在一处住,那边也有六七百人家。这乔武举日日开场窝赌,把一个家兄被他引诱的输了好些银钱,我正无出气处。不意料他会做明火劫财强盗们做的事业,真是大奇,大奇。他这月前还娶了个妾来家,说是费了好几百银子。”文魁忙问道:“你可见过他这妾没有?”脚户道:“那日娶来时,我们都看见他在门前下轿,到好个人才儿。”文魁道:“是怎么个人才?”脚户道:“长挑身子,白净瓜子面皮,脸上有几个小麻子儿,绝好的一双小脚,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宝蓝绸袄,外罩着白布对襟褂子,白素绸裙儿。”文魁连连顿足道:“是,是极。”脚户道:“是什么?”文魁道:“咳!就是我的老婆,被他抢去了。”脚户也连连顿足道:“咳,可惜那样个俊俏堂客,这几天被乔武举揉擦坏了。”
文魁蹙着眉头,又问道:“这乔武举是怎么个样子?”脚户道:“是个高大身材,圆眼眼睛,有二十七八岁,眉脸上带些凶狠气。”文魁道:“越发是了。不知他这武举是真是假?
“脚户道:“怎么不真?富安庄儿上还算他是有钱有势的绅衿哩。”文魁听罢,只急的抓耳挠腮道:“你快同我回去,禀报本县文武官拿贼,我自多多的谢你。”脚户道:“不是这样说,事要往稳妥里做。天下相同的人甚多,你骤然禀报了官,万一不是,这诬良为盗的罪,你到有限,我却难说。就是官府从轻饶放了我,乔武举也断断不依我。”文魁道:“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罢了,那有个男女的面貌,并身上的衣服处处皆同?不是乔武举和我家女人,是那个?快快的同我去来!”脚户道:“只因你性儿太急,好做人不做的事,家里就弄出奇巧故典来。现吃着恁般大亏,不想还是这样冒失。”文魁道:“依你便怎么?”脚户道:“依我的主意,你同我先到那边看看,若不是强盗,除脚价之外,你送我三两银子,这往返也是几天路程。若果然是强盗,你送我二十两,我才去哩。”文魁道:“就再多些,我也愿意。只是这乔贼利害,到其间反乱起来,不是我被他打坏,就是他逃跑了。况他是开赌场的人家,手下岂没几个硬汉子?且我素未来过,门上人也不着我入去。”脚户道:“他家日夜大开着门顽钱,那一个人不去?你若认真他是大盗,同场的人就要拿他。六七百人家的地方,你道没王法么?就是本处乡保闻知,那一个敢轻放他!何况又有我帮着你。
你只到富安庄儿问问,那一个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那一个不叫声周大哥,周二哥!”文魁听了这许多话,说道:“我就和你去,只是此事全要借仗于你。”那脚户拍着胸脯道:“都交在我身上。”
两人说明,同回夏邑县。到了一处村落,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走入了街头,文魁道:“我这行李该安放何处?”脚户道:“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铺子里,要紧的东西你带在身上。”
文魁道:“到也罢了。”随即寄放了行李,身上带了银子,脚户也安顿了牲口。两人走到一家门首,见院中坐着几个妇人,不敢入去。脚户道:“有我领着,还怕什么?”从这一家人去,弯弯曲曲,都是人家,有许多门户。文魁有些心跳起来,要回去。脚户道:“几步儿就是了,回去怎么?”又走了一处院落,方看见一座大门,原来四面都是小房子围着。内中出入的人甚多,到也没人问他。脚户道:“这就是了,快跟我来。”文魁道:“我心上好怕呀!”脚户道:“顽钱的出入不断,人都不怕,只你就怕了?”文魁不敢入去,脚户拉他到了二门内,见房子院子越发大了。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道:“这小厮身上有多少?”脚户笑道:“大要有三百上下。”那几个人便将文魁捉拿。文魁叫喊起来,众人道:“这个地方,杀一万人也没人管!
“猛听得一人说道:“总管吩咐,着将这个人绑入去哩!”众人把文魁绑入第四层大厅内,见正面床上坐着一人,正是乔武举,两傍带刀剑的无数。众人着他跪下,文魁只得跪在下面。
只见乔武举道:“这不是柏叶村那姓朱的么?你来此做何事?
“文魁那里敢说是拿他,只得说寻访妻子。乔大雄问道:“他身上有多少?”只见那脚户跪下禀道:“大约有三百上下。”
大雄道:“取上来!”众人从文魁身上搜出。大雄吩咐着管库的,按三七分与脚户,又向文魁道:“你老婆我收用了,到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我心上着实爱他。你日前说他的脚是有讲究的,果然包的好。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宠出诸夫人之上。也算你痴心,寻他一番。着你见见,你就死去也歇心。
“吩咐请三夫人来。闲人退去,左右止留下七八个人。
不多时,殷氏出来,打扮的花明柳媚,极艳丽的衣裙,看见了文魁,满面通红。文魁此时,又羞又气,不好抬头。乔大雄让殷氏坐,殷氏见文魁跪在下面,未免十数年的好夫妻,哭亦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勉强坐在床边。大雄问文魁道:“你看见了么?”文魁含愧应道:“看见了。”雄吩咐左右道:“收拾了去!”大凡贼杀人谓之“收拾”,殷氏忍不住求情道:“乞将军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他远来一常”说罢,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大雄哈哈大笑道:“你到底还是旧情不断。但此人放他回去,必坏我们大事;留在此地,与你又有嫌疑。也罢,着他到后面厨房内,与孩儿们烧火效力去罢。”文魁此时欲苟全性命,只得随众去了。正是:一逢知己一途妻,同是相逢际遇非。
乃弟款端宾客位,劣兄缩首做乌龟。
第二十九回返虞城痛惜亲骨肉回怀庆欣遇旧知交
词曰: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聊赖,对芳樽,安排肠断耐黄昏。片言惊报天涯外,喜得恩公已到门。
右调《鹧鸪天》
且说林桂芳将各项交代清楚,择了吉日起身,朱文炜欢欢喜喜跟了赴任。一入了河南地界,便向林岱商议,言:“怀庆在省城西北,归德在省城正南,相去各三百余里,兄弟意见,想要分间回家看望,不知哥哥以为何如?”林岱道:“论起来最属便当,但老弟一路同来,上任又是家父大喜事,今半路别去,着家父岂不怪你重家乡薄友谊么!况家父还要先到省城,才赴新任,家眷也无人照管,不如我与老弟先同家眷到怀庆,俟家父上任后,我同老弟去虞城县,何如?令兄若有不端的举动,也不在刻下这几日。”朱文炜听了,不好过于执滞,只得同去怀庆,耐心等候。过了几天,林桂芳到任,请事俱毕。林岱替文炜陈说要回虞城县探家,桂芳道:“这是情理上应该速去的。今日天气尚早,着他今日起身。你与他带上一千两银子,着两个家人,四个兵,送他去安顿住,教他来与我办事。守着老婆,学不出人来。”林岱道:“孩儿也要同他去走遭,往返不过八九天即回。若他令兄有可恶处,也好与朱兄弟做个帮手。
“桂芳连连点头道:“着,着,若那狗娘养的把朱相公家女人嫁了别家,你可拿我的名帖,亲到虞城县衙门,将这奴才的万恶详细和县官说知,务必拿他去夹三夹棒,追问下落,并田产银钱。若是被文魁家两口子害了性命,就着他两口子抵偿。若县官不认真办理,你和他说,我就叙明前后情由,连他也参奏了,他不要看得我们武官太无能。你就同他去罢!他家中若有耽延,你可先回。”林岱告知文炜,文炜大喜,亲到桂芳前千恩万谢,严氏又青林岱暗中带了五百两,到虞城县送文炜。
两人同段诚跟随了家人兵丁,一路骑马行来,过了归德,一直向虞城急趋。远远的看见柏叶村,把一个文炜急的恨不一步飞去。及至看见了自己的家门,心上又乱跳起来。到门前下了马,让林岱先入去,自己后随。刚走入大门,只见二门内出来个人问道:“是那里来的?”又看见文炜、段诚两人,大惊道:“原来朱二相公、段大哥,都还在么?”文炜认的是本村谢监生家家人,问道:“你来我家做什么?”那人笑道:“两月前,这房子还是二相公家的,如今令兄卖与我们主人了。”
文炜惊慌道:“搬到那里去了?”那人道:“搬到大井巷,吴饼铺对门儿。”文炜也顾不得让林岱先行,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千百万奔。街上有许多熟识问他,他总是飞走。走到吴饼铺对门房外,往内一看,见李必寿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走入院中,李必寿家大惊失色,喊叫他男人道:“快出来,二相公回来了!”李必寿跑出来,见文炜同段诚,又跟着许多人并马匹,把眼到直瞪了,一句也说不出。文炜忙问道:“家眷都在何处?
大相公在那里?为何止是你夫妻两个在此?”李必寿见问,方才上前叩头,说道:“大相公数日前,带了三百多银子出门去,说要往四川寻找二相公。小人说昨年大相公回家,说二相公和段诚在川江中,有不好的话,怎么又去找寻?大相公说:’放屁,你少胡说!’与小人留下十两银子。家眷话,容小人再禀。
相公且同众位客人到上房中坐。”说罢,眼里有些要堕泪的光景。
文炜心绪如焚,连忙同林岱到上房,见地下止有一张桌子,放着酒壶一把,几件盘碗之类,还有两三把破椅子,此外一无所有。忙向必寿:“你快说家眷话!”必寿道:“还求相公恕小人无罪,小人才敢直说。”段诚大喝道:“你只要句句说实话就是了,有什么恕罪不恕罪哩!”必寿道:“大相公回家后,一入门便大哭说,老主人病故,二相公同段诚在川江遭风波,主仆俱死。”文炜道:“想是你二主母认为真话,嫁人去了么?
“必寿道:“并未嫁人。大相公屡次着大主母劝二主母改嫁,二主母誓死不从。后来大相公将本村地土尽情出卖,得价银八百八十两,是小人经手兑来。又将住房卖与本村谢监生,价银二百二十两。从四川带来大要二千两。家中所有器物也卖了,小人不知数目。听得小人老婆常说,有个要去山东住的意思。
三月初八九前后,在张四胖子家赌钱,输与山东青州府乔武举现银六百七十两。到十一日午,大相公又去顽钱,吩咐小人今晚有人来抢亲,你可专在门前等候,不必害怕,不可阻当。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到三更时候,乔武举带了五六十人,竟来抢亲。”文炜听了,浑身乱抖起来,段诚道:“抢去了没有?
到底要抢谁?这话说的有许多含糊露空处。”李必寿不由的悲噎起来。林岱道:“你且不必悲伤,只管快快的直说。”必寿又道:“不想乔武举是个大盗,一入门,先将小人捆绑,次将家中银钱器物洗刷一空。小人彼时在昏愦之际,曾看见将顶轿子抬出去。到次日天明,大主母、二主母都不见了,想是俱被贼人抢去。”
文炜听到此处,一脚跌翻在地下,不省人事。林岱同众人搀扶叫唤好半晌,方才回过气来,喉咙中哽咽作声。林岱道:“不怕了。”转刻,文炜放声大哭起来,林岱在傍劝解。段诚问李必寿道:“怎么我家女人也不见?”必寿道:“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段诚听了,须发倒竖,大怒道:“别人都被抢去,止你家两口子都在!”手起一拳,将李必寿打的鼻口流血;赶上去又是几脚,众兵丁拉开。段诚大叫道:“二相公,不必哭了!眼见的他与大相公那肏娘贼通同作弊,将二主母教人家抢去。两口子卖了房子、地土,带上银子,远奔他乡,却又虚张声势,说是强盗劫夺,防备我们后患,不知与了这卖主的奴才多少银子,留下他替肏娘贼支吾。只将他夫妻两个带回衙门中,严刑追问,不怕他不说出实情。”李必寿家老婆跑来在窗外大嚷道:“我男人句句都是实话,怎么到打起来了!”
段诚道:“我还要打你这大胆淫妇奴才!为什么不抢着你去?
“说罢,扑出去就打。林岱道:“段总管不必动手,听我说。
这样一件大盗案,岂有个地方上人没见闻的?只用将邻里人等请几个来一问,真假自然明白。”李必寿道:“这位爷说的是,我此刻就去请来。”段诚道:“你顺便逃走了罢?我同你去!
“
两人一齐出门。不多时,到领来一百余人。原来人都知道文炜死在川江,今日听见回来,又是一件奇事,因此就有这许多人。林岱拉了文炜到院中,众人有大半认得文炜的,各举手慰劳。文炜向众人一揖,然后问道:“敢问寒家何以一败至此?
恳求详告。”众人道:“令兄输与姓乔的六百多银子,这是阖村人都知道的。后来令兄到袁鬼厮店中,与姓乔的说话,将六百银子又拿回家去,这也有人见过的。不知怎么到三月十一日夜半,被贼抢劫一空。第二日早间,亲眼还看见李必寿在庭柱上绑着,我们大家才解放了他。令兄气极,一头碰在门上,几乎碰死。又知道没了三个妇人,乔武举也不知去向。令兄现有呈状在本县告他明火劫财,抢去内眷,刻下还在严拿。令兄数日前还在这里,近日不知那里去了。但他屡次向我们说,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怎么又回来了?”林岱将文炜在四川,并自己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唾骂,都说:“朱文魁是人中猪狗,天报的甚速,只是可把二相公的夫人,并段大嫂也陪垫在里头。今日我们才明白这小厮的为人。眼见的那日早间,亲去寻乔武举说话,又听得同吃了饭,那就是卖二相公的夫人去了。若不是这话,已经输了的六百多银子,姓乔的为什么教他拿回?抢亲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两人必是商量明白的。这小厮只图内里清净,不想反中了乔贼的绝户计。
“段诚道:“拿回六百银子话,李必寿这天打雷诛的狗男女,他适才就没说,到是抢亲的话,他说大相和他说过。”众人问李必寿道:“果然和你说过么?”李必寿道:“拿回六百银子,我实实未见;说十一日晚上有人来抢亲,你不必阻挡,也不必害怕,这话是实实有的。我有什么天打雷诛,欺主人处?”众人俱拍手大笑道:“何如?疑他是商量过的,果然就是。真是猪狗虎狼不吃的东西,只是杀害的二相公太苦了。”段诚又说起老主人在任患病,他暗中和医生商通,用极狼虎的药,将老主人毒死,要全得家业。众人道:“二相公不必苦恼了,他将令尊还下此毒手,何况于你!”又有几个道:“这小厮十数天不见,必是和乔贼一路去了。却报官告状,虚弄声势,害邻里,害捕役,要知道抢亲的话,就是他烦人搬取家眷的鬼计。”又有几个道:“我们留心看他情急的了不得,搬家眷和乔贼一路去,不像之至。看来是个招神引鬼,吃大亏苦了。”
文炜又放声大哭,众人无不慨叹。林岱劝道:“适才众位的议论,一点不错,万事都是命定。你二十多岁人,怕没个好姻缘配你?至於家财,你我当了的,越发不必计较。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此地还有什么留恋处?同回怀庆,再做良谋为第一。”文炜痛哭道:“我如今死又不忍,生亦无趣,有家而为无家也,只得回怀庆苟延。”段诚道:“两个主母被贼抢去,原是为了人才;我家的女人,又是为甚么也被抢去?”林岱道:“想必你的女人也生的不错。
“众人又都大笑起来。林岱又道:“今日日已沉西,我们就在此买点东西吃,住上一夜。兵丁马匹,着寻个店房安歇,定于明早起身。”段诚道:“林大爷所见甚是。我还要着实审问李必寿情由。”众人也都陆续散了。晚间吃罢饭,文炜同段诚又将李必寿夫妻细细的讯问了一番,次日方才起身回去。
且说于冰在碧霞宫,又传与城璧凝神炼气口诀。过了几日,二鬼回来,详言:“先到荆州,不意林桂芳已赴怀庆总兵官任。
小鬼等赶至怀庆,始查知朱文炜、段诚俱在林总兵署中,相待甚厚。两三日前,同林岱去探家乡。小鬼等怕有意外之变,暗中随行。他已备知家中前后事体,痛不欲生。林岱解劝,仍回怀庆。如今他哥哥闻有去四川之说,未知确否,但他也去有数日了。因此来迟几天,今特交法旨。”于冰收了二鬼,心下想道:“姜氏年青,我儿子亦在少年,异姓男女,安可久在一处?
设或彼此有一念悖谬,不惟阴功不积,且与子孙留一番淫债。
今林岱父子相待文炜甚厚,将来必帮助他银两,教他另立家业。
不如我去与他说知原由,着文炜到我家搬取家属,岂不完全了一节心事?”随到房内,向城璧等说知,去河南有一件事要办。
城璧道:“几时回来?”于冰道:“去去就来。”说毕,出庙架遁光,早至怀庆府城外。
入城到总兵衙门前,见有许多官弁出入。于冰上前问道:“有一个归德府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并他的家人段诚,藉重诸位请他出来,我有要紧话说。”众兵道:“你姓什么?”于冰道:“我姓张,是他同村居住的人。”兵丁回了巡捕,传将入去。不多时,文炜同段诚出来。两人看见是冷于冰,主仆就要叩拜。于冰扶住道:“此地非讲话之所。我见衙门东首有一关帝庙,可同到那边去来。”文炜道:“请恩公老先生到衙门中叙谈何如?”于冰道:“我生平懒於应酬,不如到庙里说话为便。”三人到了庙内,道士问做什么,段诚道:“是镇台大人衙门中人,到此说几句话。”道士连忙开客房门让坐。于冰道:“老羽士请便,我们有事要相商。”道士回避,烧茶去了。主仆二人又从新叩拜。问到此地原由,于冰道:“日前你和林岱到贵庄探家,竟空往返了一遭。”文炜惊问道:“老先生何由知道?”于冰笑道:“我也是今日方知。”文炜满眼泪下,正欲诉说他哥哥话,于冰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将文魁事略言大概,文炜、段诚早惊服的如见神明。又道:“自龙神庙与你二人别后,我午间即到贵庄。”段诚道:“老爷何以如此快走?”于冰微笑道:“我一天可行二三万里,四川到河南,能有几许路?”随将文魁在袁鬼厮店中,教乔大雄抢亲起,直说至遇姜氏并欧阳氏,两人女扮男装,在店中层层问答的话,如何雇车打发起身,如何暗中着二鬼护送,于某月日到成安自己家中,留住至今,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主仆二人又惊服,又欢喜,扒倒一齐叩头。于冰扶起道:“我系从山东泰册碧霞宫才动身到此,一则安你主仆入,二则说与你知道,你也该辞了林总兵父子,速去到寒家,搬取令夫人回乡,另立家业方好。”说毕,举手道:“我去了,千万不可羁迟。”主仆二人欣喜欲狂,又扒在地下一上一下的叩头。于冰扶起,文炜又再四苦留,定要请入衙门内。于冰大笑道:“我岂能与仕途人周旋耶?”说着,走出庙来。主仆见留不住,要相送出城。于冰道:“你们若如此,我异日一事也不敢照料了。”两人只得目送于冰而去,方回衙门。
林岱不见文炜主仆,正要查问,只见他主仆欢欢喜喜入房来。见林桂芳正在,文炜喜极,便将适才见冷于冰如何长短,说了一番。桂芳大嚷道:“这是真奇人,真圣贤中人!你为何不请他入来我见一见?”文炜、段诚又说苦留不住的话。桂芳连连顿足道:“这是我福分薄,不得遇此神仙,罢了,罢了。
“林岱道:“顷刻功夫,就驾云也得出了城,可传与辕门上官弁、兵丁人等,速刻分八面追赶,儿与朱兄弟同去方妥。”桂芳道:“快去,快去!你们后生家,出了衙门就跑。”内堂官传出来,顷刻众兵分门追赶。
于冰刚走到东关尽头处,只见几个兵丁没命的跑来,问道:“尊驾可是冷先生么?”于冰道:“我姓张。”那几个兵丁私相议论,虽不往回请,却也跟住不放,早有一个跑回去了。少刻,文炜、林岱跑来,大叫道:“冷老先生请留步!”于冰回头一看,见是文炜和一个雄伟大汉同来,后面还有几个兵丁和几个将官。于冰站住,问文炜道:“你来又有何事?”林岱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家父系本府总兵官,姓林名桂芳,久仰老先生大名,适才因朱义弟来曾请入署中,家父甚是嫌怨,今着晚生星驰赶来,请仙驾入城一会。”于冰还礼毕,将林岱仔细一看,见他生的虎头燕颔,猿臂熊腰,身材凛凛,像国家栋梁之器,向林岱道:“学生从不到城市中,适因朱兄有一小事,理合通知,何敢劳镇台大人相招。烦向大人前委宛道及,不能如命。”说罢,举手告别。林岱又复行跪请。于冰见他意甚诚虔,连忙扶起道:“公子必欲我入城,我只在与朱兄说话的关帝庙内与大人暂时一面,方敢从命。”林岱道:“得蒙大少留,无不遵依。”说罢,三人缓步回在庙中。众兵丁飞报林总兵去了。正是:烟霞山岛客,风月一林秋。
若遇知音者,随地可存留。
第三十回闻叛逆于冰随征旅论战守文炜说军机
词曰:
土雨纷纷,征尘冉冉,凝眸归德行人远。饥鸟啄树叶离枝,青磷遍坤乾旋转。
木偶军门,才思短浅,书生抵掌谈攻战。奇谋三献胜孙吴,凯歌方遂男儿愿。
右调《踏莎行》
话说林岱再三跪恳,于冰方肯入城,同至关帝庙内。少刻,听得喝道鸣锣,兵丁等众入来说道:“我们大人来了。”须臾,听得庙外叫道:“冷先生在那里!”于冰只得迎将出去。林桂芳看见,紧跑了几步,拉住于冰的手,大笑道:“先生固然是清高人,也不该这样鄙薄我们武夫!若不是小儿辈赶回,此刻已到了安南国交界。”于冰道:“生员山野性成,村俗之态,实不敢投刺辕门。”桂芳大嚷道:“你为何这样称呼?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日后总要弟兄相呼方可。”两人携手入房。桂芳先叩头下去,于冰亦叩头相还。两人坐下,林岱、文炜下面相陪。林桂芳道:“朱相公时常说老长兄所行的事,小弟听了。
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方才又说起他媳妇承老长兄几千里家安顿他,这是何等的热肠!且能未动先知,真正教人爱极怕极。
“于冰道:“这皆是朱兄过为誉扬。冷某实一无可能。”桂芳道:“你也不必过谦。我今年六十多岁了,心上还想要再活一二十年,可到我衙门住几天,将修养的道理传与我,我才放你走哩。”吩咐左右人道:“与冷先生快预备轿子!”于冰道:“冷某赋性愚野,不达世故,况贵署事务繁杂,实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承厚爱,就在这庙中住一半天罢。”桂芳道:“我知道你,不但我们武官,就是文官,你也害厌恶。我衙门里有一处花园,你到那边,我不许一个人来往何如?”于冰仍是苦辞。桂芳道:“你若不去,我是个老猪狗。”于冰见桂芳为人爽快,敬意又诚,不好十分违他的意思,说道:“大人请先行,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桂芳道:“轿已现成。”于冰道:“大人若像这样相待,冷某就决意不敢领教了。”桂芳道:“就不坐轿罢。”复又彼此让了半晌,桂芳方才先行。于冰与文炜等步入衙门,不想桂芳已在头门内恭候。携手到花园内,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于冰道:“冷某断烟火食已数年矣,即茶酒亦不敢领。”桂芳道:“难道你经年家饿着不成?”于冰道:“果子或果干,还间时用用。”桂芳道:“容易。”吩咐速刻整理。让于冰独坐一桌,桂芳与林岱、文炜坐了一桌。
大家正在叙谈时,只见家丁禀道:“有军门大人差千总张彪,为飞报军情事,星夜赍火牌前来,在辕门立等回话。”桂芳道:“取文书来我看。”须叟,家丁拿至,见上面粘着十数根鸡毛拆开一看,内言:“大盗师尚诏,于本月初六日二鼓,率领数千逆党,在归德府城内各门举火,杀戮官民,刻下已据有归德,宁陵亦同时为贼所有。已飞饬南阳府总兵官管翼,从西南一路起兵。该总兵即日整点五千人马,拣选勇敢将佐,限六日内至归德城下,会兵歼灭。本院定于初八日辰刻,带兵赴援。事关叛逆,不得少延时刻,违误军机,致于未便,火速,火速。”原来明时各省俱有军门,提调通省人马,管辖各镇,督抚止专司地方事务,兼理粮饷。林桂芳看罢,大惊失色,将票文送与于冰、林岱等公看,随发令箭,晓谕各营官弁,汇齐花名册籍,准备衣甲、器械、旗帜、马匹,今晚三鼓听点,违令定按军法,又传差来千总张彪问话。家人将张彪领来参见毕,侍立一傍。桂芳问道:“军门大人,定在初八日起兵么?”张彪道:“千总是初七日申时动身,此刻才到,亦听得说大人早晚发兵,未知定在何日。”桂芳道:“怎么陡然有此变异之事?
你可知师尚诏是何等之人?并叛逆的原由么?”
张彪道:“这师尚诏,是初六日二鼓在归德城内起手,辰刻,声息即到开封,午时,陈留县解到奸细一人,系师尚诏妻兄,叫蒋冲。因在省城探听动静,病在陈留,窝家黄贡生,与他煎药不如法,角起口来,黄贡生不能容忍,始行出首,陈留县星夜解到开封。军门同巡抚二位大人会审,口供与陈留县所问皆同。”桂芳道:“你可将他口供详细说来。”张彪道:“这师尚诏原是归德府人,自幼父母早死,依藉他族兄师德度日。
他生得身长七尺五寸,腰阔八围,双拳开三石之弓,二臂有千斤之力。从十八九岁便在赌博场中寻觅衣食,屡行斗殴伤人,被地方官逐离境外,后来便在各府县游走。宁陵县中有一人姓蒋名自兴,原是跑马卖解人家。他有个闺女名唤蒋金花,十五六岁时,遇一姓秦的女尼僧,说他有后妃这相,就住在蒋家,传与金花一部妖书,名《法源密录》,内多呼风唤雨、豆人草马之术。这女僧又闲行市镇,看见师尚诏,说他龙行虎步,将来可做天子。因此蒋自兴听秦尼的话,招他做了女婿,与金花相配。又嫌宁陵地近省城,不便做事,迁移在彰德府涉县山中居祝从地中掘出银二三十万两,藉此招纳四方无赖之徒,无所不为。数年间,逆党遍满通剩各州县乡村堡镇俱有窝家,潜藏叛贼头目,干办事体,打劫财物,引诱愚人。师尚诏因归德是他祖居,所以归德逆党最多。二年前,又从涉县搬回,在归德左近居祝本月初六日二鼓时候,率领贼众,一齐发作,官吏尽被杀害,将归德据祝宁陵亦系同时内外协应,为贼所得。事关重大,求大人即刻起兵。”桂芳道:“我知道了。”
吩咐家丁用心打发他酒饭。
张千总出来,朱文炜道:“幸亏我家中人离财散,若在虞城,又担一番惊险。”桂芳向于冰道:“奈小丑跳梁,劫夺府县,正是小弟等出力报效的时候。老长兄能替朱相公分忧,就不能与小弟出个主见?”于冰道:“冷某迂儒,未娴军旅,承下问,诚恐有负所托。然杀贼安民,正是替天行道。我寻思已久,要就这件事成就几个人。只是一件,冷某若去,止可我们三人知道,又怕大人家丁传出冷于冰名姓,那时我即不辞而去矣,还望预行戒谕。不是冷某夸口说,只用略施小计,管保大人马到成功。”桂芳喜出望外,连忙出席,顿首叩谢,说道:“隐埋老长兄名姓,都交在小弟身上。”一面吩咐中军官,先选二十名精细兵丁,此刻起身,在归德开封两处打探军情,陆续通报,传齐副参游守千把等官,晚堂听点。灯后别了于冰,升堂拣选随征官将,后到教场,点齐人马。至四鼓回衙,向于冰道:“我与长兄预备下小轿一乘,伺候登程。”于冰道:“我与令郎和朱兄一同骑马去。”桂芳道:“小儿向曾学习弓马,就是到两军阵前,一刀一枪,也还勉强去得。朱相公瘦弱书生,教他去做甚么?亦且衙门中无人照料。”文炜道:“我去实一无所用。”于冰道:“我着你和林公子同去,有个深意在内。
你若失此机会,恐无出头之日了。”文炜连忙改口道:“晚生虽一无所用,也正要看看两阵对垒的势面。”桂芳道:“他去了,衙门中内外无人,奈何?”于冰道:“外事有承办官员,内事托一二老练家人,尚有何虑?况此去不过月余,就要收功。
非是我冷某藐视人,泰尼姑、蒋金花俱有邪法幻术,量军门和管镇台还未必平的了那师尚诏。”桂芳大喜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原倚赖着老兄。既着朱相公去,便同去走遭。”
到天明祭旗放炮,人马一齐向东南进发。走了一日夜,探子报道:“军门大人初八日起兵,如今还在睢州道上安营,未敢轻进。”原来这军门姓胡,名宗宪,是个文进士出身,做的极好的诗赋,八股尤为精妙,系严世蕃长子严鹄之妻表舅也;已做到兵部尚书,素有名士之称。他嫌都中不自在,求补外任。
严嵩保举他做了河南军门,只会吃酒做诗文,究竟一无识见,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营,听候归德的动静。桂芳闻知,心下想道:“既然军门停住睢州,我且先会巡抚,亦未为迟。”於是将人马扎住,跟二三人入城。巡抚曹邦辅接入衙门,叙说目下贼情,言:“师尚诏连日分兵,已攻拔夏邑、永城、虞城等处,各差贼将镇守。又于归德城外,东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营盘,为四方策应,使我兵不能攻城。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连营,防开封各路人马,约有二三万贼众据守。
沿黄河一带,并永城地方,各安重兵,阻绝东南两省救应,声势甚是猖獗。传言早晚来攻打开封。两位老镇台又未到,胡大人领兵离开封百余里,就在睢州道上安营,按兵不动,一任叛贼攻取左近州县。今早圣旨到,着军门火速进剿,敕谕弟办理粮草,参赞军机,是这样耽延时日,圣上责问下来,该如何覆奏?弟刻下委员于各州县催办粮草,也不过三两日内就到军前。”桂芳道:“据大人所言,这师尚诏竟有调度,非寻常草寇可比。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见胡大人,请教破贼的军令。”说罢,辞了出来,带军马到了睢州,离军门大营三里安营。请于冰计议,并说刻下贼情,于冰道:“俟大人见过军门后,自有理会。”
桂芳到军门营前,禀到禀见。胡宗宪传见,礼毕。桂芳到坐一傍,宗宪道:“本院连日打听,知师尚诏相貌狰狞,兵势甚是凶勇,贼众不下十数万之多,本院因此按兵不动,等个好机会破他。”桂芳道:“兵贵神速,此时师尚诏虽据有归德,究之人心未定,理该鼓动三军锐气,扫除妖孽。上慰圣天子萦计,下救万姓倒悬。若待他养成气势,内外一心,日日攻夺州县,似非良策。”宗宪道:“林总兵谈军,何易易耶!兵法云: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大抵王者之师,以仁义为主,不以勇敢为先。此等鼠辈,有何成算?急则合同拼命,缓则自相攻击,耽近日久,必生内变。俟其变而击之,非投降,即鼠窜矣。若必决胜负於行阵之间,使军士血肉蹀躞,此匹夫之勇,非仁智之将也。吾等固应为朝廷用命,亦当为子孙惜福。”桂芳道:“此贼谋画,迥非草寇可比,大人还须急为设处。”宗宪道:“本院已发火牌,调河阳总兵管翼同到睢州,等他来,大家商一神策,然后破贼。汝毋多言,乱我不怀抱。”
桂芳见他文气甚深,知系胆怯无谋之辈,只得辞出,与于冰诉说军门的话。于冰道:“贼众备细,冷某已尽知,俟管镇台同曹抚院到来,自有定夺。”不想于冰于怀庆起身时,已将二鬼放出,在归德一府往来查听众贼举动,许他们不论早晚,有信即暗中通报。又俟了一日。总兵管翼到来,先到桂芳营中拜望,问了原委,然后同桂芳去军门营中禀见。军门传入,两总兵参见毕,军门命坐两傍。胡宗宪道:“贼势凶勇,断不可以力敌,我看顿兵待降,还是胜算。二总兵有何高见,快我肺腑?”管翼道:“探访的贼众志气不小,兼有邪法,必无投降之日。即投降,亦为王法所不容,宜速刻并力剿戮,除中州腹心之患为是。”宗宪拂然道:“此林总兵之余唾也。”管翼道:“不知大人有何妙谋。”宗宪道:“本院欲行文山东、江南两省,会齐人马,三路军门合剿,此战必胜,攻必取,至稳之计。
二镇将有同心否?”桂芳道:“贼势疾同风火,山东、江南人马非一日可至,倘被攻陷开封,当如之何?”宗宪忙用两手掩耳道:“汝何出此不祥之言!咀咒国家,就该参奏才是。”两总兵相顾骇愕,不敢再议。坐了好半晌,宗宪忽然以手书空道:“师尚诏,师尚诏,妆何不叛逆于他省,而必叛逆於河南,真是咄咄怪事!”两总兵见他心绪不宁,俱辞了出来,桂芳又同到管翼营中。管翼道:“胡大人无才勇,必蹈老师玩寇之罪。
你我这两个总兵,好容易得来,岂肯白白的教他带累?不如公写一书字,将你我两番议论的话,详细达知巡抚曹大人,看他是何主见,将来你我也有得分辨。”桂芳深以为然。随即公写书字,星夜寄去。
至第三日绝早,巡抚曹邦辅到来,先到军门营中,差人请二总兵并诸官将议事。不想于冰将林岱、文炜早已暗中嘱咐过,要如此如此。两人扮作家丁,跟了桂芳,到中军帐。诸官见礼毕,军门、巡抚对坐,二总兵下坐,大小武官各次序分立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