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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天宣化神仙事,永庆升平行旅安。 第十七回请庸医文魁毒病父索卖契淑女入囚牢   词曰:   烛影摇红笔莫逃,在前朝。逆见杀父出今宵,藉医刀。   烈女救夫索卖契,心先碎。英雄甫听语声高,恨难消。   右调《杨柳枝》第二体   话说于冰斩了妖鼋,这日商客死亡受惊者甚多。就中单表一人,姓朱名文炜,系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年二十三岁,住居柏叶村。   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岁,有二千来两家私,住房田地在外,从部中打点,补授四川金堂县典史。他长子名文魁,系已故嫡妻黄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谲诈残忍。文魁最是惧内,又好赌钱,每逢赌场,便性命不顾。其次子朱文炜,系已故侧室张氏所生。为人聪明仁慈,娶妻姜氏,亦甚纯良。   他家有两房家人夫妇,一名段诚,一名李必寿,各配有妻室。   朱昱最爱文炜,因长子文魁好赌,将田产文炜在家经理,将文魁带至任所,也是防闲他的意见,说明过三年后,方着文炜来替换。朱昱满心里要娶个妾,又因文魁也在外独宿,不好意思举行。喜得他为人活动,于本地绅衿铺户,应酬的轻重各得其宜,上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发。接连做了三年,手内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两,又不敢在衙门中存放,恐文魁盗用,皆暗行寄顿。   这年已到三年,文炜思念他父亲,久欲来四川省视,因屡次接他父亲书信,几时文魁回了家,方准他来。他哥哥文魁,又想家之至,常暗中寄信着文炜速来,弄的文炜到没了主意。   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炜主持家政,气愤不过在天指猪骂狗的同吵。文炜夫妇处处谦让,才强支了这三年。这年决意入川看父,将地土俱行租种与人,又将家中所存所用,详细开写清账,安顿下一年过度,交与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与姜氏口角,临行再三嘱托段诚女人欧阳氏,着他两下调和,欧阳氏一力担承。   方同殷诚一同起身。这日到孽龙潭,陡遭风波,船只几覆。来到金堂县,朱昱大喜,细问了家中并乡里等活,着文魁与文炜接风痛饮。文魁见兄弟来,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过了月余,朱昱一字不题。文魁着文炜道达,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恼恨之至,外面虽不敢放肆,心里也不知凶骂了多少。   一日,朱昱去绅士家看戏,至三鼓后方回,在马上打了几个寒战,回署便害头疼。次日请医看视,说是感冒风寒,吃了两剂药,出了点汗,觉得清爽些。至八天后,又复遍身疼痛,寒热交作,有时狂叫乱道,有时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后,朱昱见文炜一人在侧,说道:“本城贡生刘崇义,与我至厚,他家收存我银一千一百两,月一分行利,有约契,我曾与他暗中说明,不着你哥知道。新都县敦信里朱乾,是与我连宗兄弟,他那边收存我银三百两,也是月一分行利,此宗你哥哥有点知道。   二处我都系暗托,说明将来做你的饭根,我若有个好歹,你须设法弄在手内,日后你哥哥将家私输尽,你就帮助他些,他也领情。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术,久后你必大受其累。约契收放在一破红油柜中旧拜匣内,你可速速拣收在手。衣箱内现存银八十余两,住房桌下存大钱三万余文,你哥哥都知道,瞒不得他。若将衙门中器物等项变卖,不但棺木,即回去脚价盘费,亦足而又足。至于本乡住房并田地,我过日自有道理。”文炜泣说道:“父亲不过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骤出此言。本城并新都两处收存银两,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经手。非敢负父亲疼爱至意,大抵人生穷通富贵,自是命定,我若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亲可安心养病,断断不必过虑。   ”朱昱听了,蹙眉大恨道:“痴子深负我心,你到后悔时,方信我言,由你去罢。”又道:“我此时觉得着实轻爽,可将你哥哥同殷诚叫来。”文炜将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道:“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些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无妨,设有不测,世上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柩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到要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祝家中住房,原介是三百三十两,你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并家中所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   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家人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到也放心。你兄弟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次日更甚。   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决断,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耳,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我若信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   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也有直说吃不得。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了,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朱昱声息俱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   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尸在中堂,买办棺木。本县闻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三日后,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后,文魁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后开吊。   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交付文魁。文魁喜欢的心花俱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   一日,文魁问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讲到连宗,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七两,余外又送了十两,俱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万谢,辞了上路。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铺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入去,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到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   原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的汉仗雄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颇有才色,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贷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国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清宦之家,那里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核减下来,到亏空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保他曾做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   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祝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乡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听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林春付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又要接济林贷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   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子较前越发打的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   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来往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严氏,着他卖身救夫,与富贵人家做个恻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迁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既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至于与人家做妾,我到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官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都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覆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   我若是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们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主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我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的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   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监门,向管监的衰恳。   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头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济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到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贷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   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   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   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到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总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官银,到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要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到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立卖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竞,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净。吃毕,将头向临墙上一斜靠,紧闭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赌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把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   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宋媒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话: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约契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约契,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   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的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贼子借刀杀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第十八回骂钱奴刎颈全大义保烈妇倾囊助多金   词曰:   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行,痴心一恨长。   世事难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右调《连环扣》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八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   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的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那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归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哈哈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话,你焉能与我合葬?”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   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免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二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忝系宦爵,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结阶下,死亦焚顶九原。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安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到那时人琴两亡,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这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话不晓得。我止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   若说积德两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异,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亲友等候吃喜酒哩。   ”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   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质。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中多故,反受仕宦之累。   非你缘浅,乃妾命保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十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像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刚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膀压去,到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   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   胡监生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竟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幸未身死。林岱提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的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波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与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使展去来。“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的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   “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话,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到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   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着文炜道:”此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的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的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到硬起来了。“林岱连忙产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两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   “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到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傍取出,递与文炜看。   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   “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   “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的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   “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七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作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   “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铺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   “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跟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   一人高声向众在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   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   我前曾说过,连库秤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   像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来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两,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到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攮!“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长话短说罢,你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厮们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家。“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的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西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合向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道:”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有几个人道:”林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位是介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令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骂胡监生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头去。文炜跪在一傍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   “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寒家虽不能容车马,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来。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此刻取来,安放在西下房中。   少顷,酒食齐备,林岱又添买了两样,让文炜居正,林岱在左,严氏在右。文炜道:”老贤嫂请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贱内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林岱细说了一遍。文炜道:”老兄气宇超群,必不至尘泥轩冕。此后还是株守林泉,或别有趋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现任荆州总兵官,讳桂芳。弟早晚即欲携家属奔赴。只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文炜道:”此去水路约一千余里,老兄若无盘费,弟还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炜道:”弟随身行李,尚可典当数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总饿死沟渠,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使恩公衣被俱无,非丈夫之所为也。“文炜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产,尚可糊口。先君虽故,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小弟何愁无衣无被。若差小价走取,往返徒劳。“急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段诚道:”救人贵于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同严氏走来相阻,段诚抱来行李,飞跑而去,林岱夫妇大为不安。三人仍归坐位,文炜道:”小弟与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愿也。“随即摆设香案,交拜毕,各叙年齿,林岱为兄。文炜与严氏交拜,认为嫂嫂。这会撇去世套,开怀谈饮,更见亲切。不多时,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俱系白银。文炜接来,双手递与林岱,林岱也不推让,也不道谢,止向段诚道:”着实烦劳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发酒饭。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林岱同文炜在东正房内,整叙谈到天明,段诚在下房内安歇。次早文炜定要起身,林岱夫妇酒泪送出门外。止隔了两天,林岱雇船,同严氏、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正是:小人利去名亦去,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试将名利看,名名利利岂徒然。 第十九回兄归乡胞弟成乞丐婶守志亲嫂做媒人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恨满莺啼处。   不见同床婿,偏聆如簧语。门户重重叠叠云,山隔断西川路。   右调《百尺楼》   且说朱文炜别了林岱,出了新都县,路上问段诚道:”我这件事做的何如?“段诚道:”真是成德之事。只怕大相公有些闲言语。“文炜道:”事已做成,由他发作罢了。“文炜入了金堂县,到慈源寺内。文魁道:”你两个要的账目何如?“文炜道:”共要了三百二十七两。“文魁听了大喜道:”我算的一点不差,怎便多要出十两?银子成色分两何如?“文炜道:”且说不到成色分两上。有一件事要禀明哥哥。“文魁着惊道:“有什么事?   ”文炜就将遇林岱夫妻拆散,舍银帮助的话。文魁也等不得说完,忙问道:“只要捷近说,银子与了他没有?”文炜道:“若不是与了他,他夫妻如何完聚?”文魁道:“到底与了他多少?   ”文炜道:“三百二十七两全与了他。”文魁又忙问段诚道:“果然么?”段诚道:“句句是实。”文魁扑向前,把文炜脸上就是一掌。文炜却要哀恳,不防右脸上又中了一掌。老和尚师徒一同来劝解,文魁气的暴跳如雷,道:“我家门不幸,养出这样痴子孙来!”复将文炜帮助林岱的话,与僧人说了一遍,又赶上去打。两僧人劝了一会,也就散了。文魁倒在床上,拍着肚子大叫道:“可怜往返八九千里,一场血汗勤劳,被你一日花荆”又看着段诚骂道:“你这该剐一万刀的奴才!他就做这样事体,要你何用?”跑下来又将段诚打了一顿,从新倒在床上喘气。待了一会,又大嚷道:“你就将三钱二钱,甚至一两二两,你帮了人,我也还可恼,怎么将三百二十七两银子,一戥盘儿送了人家?我就教你。。”将文炜揪过来,又是几拳,倒在床上睡觉去了。文炜与段诚面面厮窥,也没个说的。   不多时,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骂道:“你就是王百万家,也不敢如此豪奢。若讲到积阴德,满朝的王公大臣他还没有钱?只用着几个人,驮上元宝,遍天下散去罢了。”又问道:“你的行李放在那里?”文炜不敢言语。文魁再三又问,段诚道:“二相公说,多的已经费了,何况少的。为那姓林的没盘费去荆州,将行李当了十四两银子,也送与他了。   ”文魁大笑道:“我原知道,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像你两个,一对材料,真是八两半斤。其实跟了那姓林的去,我到洒脱。   这一共是三百二十七两银子,轻轻的葬于异姓之手。”说罢,捶胸顿足,大哭起来。文炜道:“哥哥不必如此,银子已经与了人家,追悔莫及,总是兄弟该死。”文魁道:“不是你该死,到是我该死么?罢了,我越想越气,我今日和你死在一处罢。   ”地下放着一条铁火棍,拿起来就打。段诚急忙架住道:“大相公,这就不是了。当日老主人在日,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从未弹他一指,大相公也该仰体老主人之意。今日打了三四次,二相公直受不辞,做兄弟的道理,也就尽在十二分上。怎么才拿铁器东西打起了?大相公顽钱,曾输过好几个三百两,老主人可打过大相公多少次?”文魁道:“你敢不教我打他么?你不教我打他,我就打你。”段诚道:“打我到使得。”文魁将段诚打了两火棍,又要去打文炜。段诚道:“大相公不必胡打,我有几句话要说。”文魁道:“你说你说。”   段诚道:”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儿子,大相公的胞弟,老主人若留下一万两银子,少不得大相公五千,二相公五千。就是今日这事,也费的是人情天理钱,权当像大相公赌钱输了。将来到分家的时候,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两就罢了。是这样打了又打,总不念手足情分,也该往祖父身上想想,难道这家私都是大相公一个的么?“几句话,说的文魁睁着眼,呆了一会,将火棍往地下一丢,冷笑道:”原来你两个通同作弊,将三百多银子不知鬼弄到那里去,却安心回来要与我分家。既要分家,今日就分。“文炜道:”段诚不会说话,哥哥不必听他胡说。“文魁道:”他是极为顾我的话,我怎么不听他?我和你在一处过日子,将来连讨吃的地方也寻不下。“文炜道:”就是分家,回家中再商量。“文魁道:”有什么商量?你听我分派。我们的家业止有二千两,住房到算着七百。我将住房分与你,我另寻住处。你帮了人家三百多两,二宗共是一千。你一千,我一千,岂不是均分?此名为一刀两断,各干其事。”文炜道:“任凭哥哥。不但还与我一处住房,就一分不与我,也没得说。   “段诚道:“大相公算是将家业分完了?也再没别的个分法?   “文魁道:“能有多大的家业,不过三言两语,就是个停当。“段诚道:“老主人家中的私囊,并器物衣服,且不必算。   此番刘贡生银子,共本利一千三百余两,大相公早要到手中,寄放在本城德同铺内,也不向我们说声。家中三顷地,也值千余两,付之不言。老主人当年用银买的住房,止三百三十两,人所共知。如今算了七百两,要分与二相公,何不将此房第七百两银子,大相公拿去?世上没有这样个分法。”文魁大怒道:“你这奴才晓得甚么!家有长子,犹之国有储君,理应该长子拣选,其余次子季子将均分,此天下之达道也。二千两家私,我若与他分不够一千之数,就是我有私心了。”段诚道:“不公,不服。”文魁怒极道:“你不服便怎么?从此刻一言为断,你两个到别处去祝若在此处住,我即另寻地方搬去。来虽同来,走要另走。我若再与你们见面,我真正不是个人娘父母养的。”文炜哭说道:“就是兄弟少年冒昧,乱用银两,然已成之过,悔亦无及。哥哥着我们另寻住处,身边一分盘费没有,行李又当在新都,这一出去,总不冻死,定必饿死。哥哥与兄弟同胞手足,何忍将兄弟撇在异乡,自己另行回去。”文魁道:“你是帮助人的,不论到那里,都有人帮你。任你千言万语,我的志愿已决。”说罢,气忿忿的躲在外边去了。   文炜向段诚道:“似此奈何?”段诚道:“当日老主人在日,屡屡说他夫妻二人不成心术。此番就是不帮林相公,这三百多银子,他又有别的机谋,作分离地步。可惜相公为人太软弱,依小人主见,先请阖县绅士公评,分现在银钱器物。若公评不下来,次到本县前具呈控诉。量他也没什么七手八脚的本领,于情理王法之外制人。”文炜道:“我一个胞兄,便将我冻饿死在外边,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来。请人说合调停,到还是一着。”随即着段诚请素日与他哥哥相好者四五人,说合了六七次,方许了十两银子。言明立刻另寻住处,方肯付与。文炜无可如何,在朱昱灵前大哭了一场,同段诚在慈源寺左近寻店住下。说合人拿过十两银子来,文炜又脆恳他们代为挽回。   隔了两日,去寻文魁,僧人道:“从昨日即出门去了。”第五日,文炜又去,文魁总不交一言。文炜在他身傍站了好半晌,只得回来。   又隔了四五天,文炜又去,老僧在院中惊问道:“二公子没与令兄同回乡去么?”文炜道:“同回那里去?”老僧道:“令兄连日,将所有家器大小等物变卖一空。前日晚上装完行李,五鼓时即起身。我问了几次,他说你同段二爷先在船中等候。我说你们都去,这灵柩作何归着?他说道路远,盘费实是不足,定在明年亲来搬龋我以为你也同去了,怎还在此,这是何说?”文炜道:“此话果真么?”老僧用手指着道:“你看他房内,干干净净,一根断草未留。”文炜听知,惊魂千里,跑至朱昱灵前,两手抱住棺木,拚命的大哭,情甚凄惨。哭了好半晌,老僧拉开说道:“我此刻才明白了,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人。可趁他走还未远,速到县中,哭诉于老爷前,差三班头役,星夜追拿这不孝不友的蠢才,将他私囊夺尽,着你押灵回乡。把他锁禁在监中,三年后放他出来,以泄公愤。二公子也不必回避出首胞兄声名,一个没天良、没伦理的人,与禽兽何殊?我是日夜效法佛爷爷的人,今日着你这一哭,不由的大动了肝火。你可照我话速行。”朱文炜听了,一言不答,流着两行痛泪,走出庙去。老和尚见文炜软弱,气的只是摇头。   文炜回到寓所,与段诚哭诉,段诚笑道:“他这一走,我心里早打算的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个人中猪狗,再不必较论了。刻下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也可盘搅几日。即一文没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场,不无情面。况相公帮助林公子,人人都号为义举。目今大相公席卷回乡,抛弃父骨,赶逐胞弟,通国切齿。刻下生者死者,从此不得回家,可再烦人出个捐单,也不愁百十两到手。况又有本县老爷,自必格外可怜。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烦劳他们举行。   回得家乡,就好计较了,哭他气他何益?”   文炜恐扬兄之恶,不写禀帖,不意县中早已知道,差人送了两石仓米、四两银子,又将几个走动衙门好管事的绅士,面托与文炜设法,众绅士满口应承下来。谁料文炜走了否运,只三四天,便将县官因公挂误,新署印官漠不相关。地方绅士,实心好善者有几个?见县官一坏,便互相推诿起来。又得新典史念前后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两,又代请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余,仅捐了三十多两,共得银四十三两有奇,一总交付文炜谢责。   文炜与段诚打算,回家盘费有了,若扶灵,还差着百金。   段诚又想出一策,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系河南睢州人,着文炜写哀怜手本,历诉困苦,他推念同乡,自必加倍照拂。   文炜亦以为然。又恐将捐银遗失,主仆相商,交与慈源寺老和尚。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以便过冬出门。正要起身,岂期运败之人,随处坎坷,交与老和尚捐银,又被他徒弟法空盗窃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县,县中批了捕厅。捕厅大怒,将老和尚严行责处。细问几次,委不知情,他又无力赔补。受刑不过,便行自缢,亏得段诚救免,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金堂县亦再难开口,只得到崇宁县去,向管宅门人哭诉情由。宅门人甚是动怜,立即回禀本官。少刻出来,蹙着眉头道:“你的禀帖,他看过了,说你是远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乡亲,招摇撞骗,还要立即坐堂审你。亏得我再四开说,才吩咐值日头,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的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快回去罢。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   “文炜含泪拜谢,拿了一千钱出来。   文炜与段诚相商,若再回金堂县,实无面目,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各处人俱有,或者有个际遇,亦未敢定。于是主仆奔赴成都,寻了个店住下。举目认不得一个人,况他二人住的店,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这“际遇”二字从何处说起?每天到出着二十个房钱,日日现要。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盘费也告尽了,因拖欠下两日房钱,店东便出许多恶语。段诚见不是路,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寻下个没香火的破庙,虽然寒冷,却无人要钱。又苦挨了几天,受不得饥饿,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竟不足两人吃用,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这话不表。   再说朱文魁,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带了重资,欣喜回家。入得门,一家男妇俱来看问,见他穿着孝服,各大惊慌。   文魁走入内堂,便放声大哭,说父亲病故了。一家儿皆喊叫起来。哭罢,欧阳氏问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后面押灵。”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个钱没弄下,到欠下人许多债负,灵柩不能回家。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不意遭风,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奔到家乡。”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