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 - 第 9 页/共 63 页

招字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在大路上,那里有个影儿? 月娘问道:“秋菊,这里到薛姑子昆卢庵多少路?”秋菊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坐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走了一遭。”月娘因住了二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小玉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昆卢庵的路。秋菊穿起布裙道:“我送娘去。” 月娘和小玉、秋菊上了大路,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瞽者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招牌,上是:“看阴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月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月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几个铜钱,就地铺下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了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睽卦。睽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应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宫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到前边就有信了。”占课已毕,月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送与先生去了。 往前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秋菊指道:“看着那些松树,就是薛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掇,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月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小玉道:“这不是薛师父徒弟妙趣么?”走到跟前,妙趣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月娘问他因甚么穿白,妙趣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燎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了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的净光,妙凤掳了去,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姑子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捱日子。庵里通不成过活了,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的。” 说话中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的老聋婆子来开门。月娘一行人进去,但见:佛座倚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梅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棒杵当胸,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山僧何处访天魔? 月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都烧了,只落了两间厨房,大殿的门也没了,梅檀佛也在地下放着,连供桌、磐炉都没了。月娘进得庵来,好不凄惨。先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拜了佛,妙趣让到厨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饭,只见聋婆子道:“夜来有一个汉子来问道信,说是西门老爹家,往东京去了。”原来玳安找月娘不着,又来庵里问信。因西门庆托梦上东京找月娘,那知道月娘还在近处。月娘一闻此信,好似孝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会,便道:“想是孝哥有了信,才往东京去。”又问道:“这是几时的信?”婆子道:“前日晚上些。他说腿走不动,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还赶得上。”那妙趣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着伴一路,接了妙凤来到好。”月娘道:“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也赶上了。”说了一会,妙趣安下一张炕桌,请月娘吃饭。两大碗腌萝卜盯一碗苦瓜瓜韭,共盛着一大盆小米稀粥,大家守着盆吃了。月娘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碗。秋菊吃毕饭,辞月娘回去了。 一夜俱宿在厨炕上,月娘和小玉商议:“如今孩子没信,玳安不得个实信,怎肯往东京走?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 我如今没了孩子,也是不过日子。为甚么坐的墩着,这里一头那里一头的,像个没脚蟹一般,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河口上找着玳安,和他一路走,强似在家愁的慌。”小玉道:“没个男子人领着,不知东西南北,兵慌马乱的,知道往那里走?” 妙趣接过来道:“大娘要去找孝哥儿,我陪你走走,也要去接妙凤,他在京里皇姑庵,是有处找。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都有咱接众去处,不消下那饭店,咱妇道家也甚便宜。”几句话说得月娘心里定了,道:“明日早起来,咱先到河口上问问玳安的信,不该迟了。只是我身边没有银子盘缠,小玉腰边还带着几根簪子,卖着吃罢!”妙趣道:“我的奶奶!俺出门再使钱,不如不剃这根头发了。一个木鱼子,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两碗斋来,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月娘一夜没合眼。到天明,梳洗净了手,向佛前顶礼祷祝:暗中保佑早母子相逢。妙趣早煮了饭吃毕。妙趣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旧穿上旧皂僧衣,带了一个木鱼。月娘、小玉使旧手帕裹了头,项下挂了一串数珠。恐怕路途无力,小玉拿了一根拄杖——原是薛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样。 三人打扮已毕,俱向韦驮前拜了出门,嘱咐聋婆子用心看守,往临清河口而去。可怜月娘自幼不出深闺,母子流离之苦:闺中少妇不知愁,春色年年满画楼。 晓起倩郎为傅粉,晚妆呼婢代梳头。 乱离零落如风絮,儿女飘流似水鸥。 今日关山堪涕泪,一条藜杖过荒丘。 不到了几日,早至清河口下船的去处。河岸上一个小小尼庵舍茶,认的妙趣是昆卢庵师父,忙请进去吃茶。这上船的人来千去万,那里找玳安去?原来乱后找儿的极多,月娘问了问舍茶的师父道,“这二三日里内,有个长大汉子三十岁的,穿个青布袄,找孩子的,不知过去了没有?”那道姑不知是那里账,就胡乱应道:“有这个人,过去了,只问上东京的路。”只这一句,投着前言,月娘放心赶去。走了二日,路上没有宿头,寻了寡妇家住了一夜。妙趣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几十里路,这几时到京?不如搭个人载船,赁他个后舱口,咱三人坐了,到汴梁。打发他再买上几升米,随着船稍上,吃饭也便易些。”月娘道:“随你怎样走罢,我一些力气也走不上了。”恰有一个小盐船带着些人在船头上,也有拿伞的,拿包裹的,妙趣久走外化缘的,他就知是载人的,连忙上船来和艄公打了问讯,说:“是一位奶奶上京探亲的,只赁你一坐后舱,到京与你一两银子。”艄婆请进去看了,在厨后船稍上,尿马子都全。妙趣扶月娘进了船舱。艄公问他要钱买米,妙趣道:“按人头一日两碗米算,下船总找钱罢!”艄公见是女僧,说话在行,也不计较。从此,月娘只在船稳坐不题。 却说玳安因在黄家村被掳,到了贼营,遇见韩二捣鬼叫他入伙,细问道他,方才知道他哥韩道国死了,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姐从东京逃回来,遇在村里,又被金兵掳去,因此流落在贼中。后来叫玳安领着一队贼去打劫村坊,他就丢了枪走了,又回清河县各处找问月娘去了。不料金兵来攻这土贼的寨子,杀了个干净,把韩二拴去。已是绑了要杀,亏他侄女韩爱姐就在金元帅斡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正然吃酒,在傍弹着琵琶,看见韩二绑进来,有二三十人,见金斡离不分付要杀,爱姐认得是他二叔,认做了父亲,连忙跪下求饶。 这斡离不就都放了。贼们收在营里充兵,把韩二赏了个千总,随营听用。 那一日,从临清上船,要上汴梁去见兀尤四太子。这大船有两只:一只是斡离不坐的官船,一只是家眷船,掳的临清妇女不计其数。因韩爱姐会弹琵琶,又会奉承,枕席上把这金将军弄的昏了,把他做个小夫人,打扮的明珠翠羽、粉妆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王六儿四十五岁了,还梳的水鬓长长的,抹上些胭脂嘴上,妆作老太岳母模样。那斡离不那知他母子是久在巢窝积年的。后来韩二捣鬼知韩爱姐得宠,也就作腔妆起岳丈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云缎蟒,束一条金铜透花的花银腰带,斜坠着一口倭漆鞘镜磨光龙吞口的腰刀,头戴一顶水獭皮罩红缨宝石顶的番帽,脚穿马皮绿线滚云头的战靴,日日在营前摇摆气势,那知道是积年的钻龟二打六!那一日上了船,放炮扯起大帅字黄缎旗来,那两座船前后行开,艄公打号开船,约有几百人,船上萧鼓并奏,彩鹤轻飘,真如凭虚御风而行。两边人船、货船、盐船,都开在两岸边去,问开一条河路,谁敢乱走?那两崖上都是连环甲马夹船而行,旗帜队伍一连百里不断。月娘、小玉在盐船后仓往外窥看,紧随他家眷船行走,这些光景好不热闹! 过了二日,俱是帮着大船住下。只见一个人从大船上走过来,从月娘这盐船上过,要去买烧酒。小玉上船取东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韩伙计他兄弟二捣鬼,只是胖了些。”忙忙和月娘说了。月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东京投蔡太师去了,怎么在这里?”原来这官船上格子封皮糊着船边上妇人乱走,看的极真。忽见一个中年的妇人出来,但见:水鬓斜拖,面皮黄白。年纪有四十多岁,唇上抹两溜胭脂;身腰儿三尺多高,脸上搽一堆腻粉。高底云头鞋,半村不俏;长眉涎瞪眼,惯战能遥久在暗巢开狗洞,更从假道做龙阳。 小玉看了,叫月娘出后船来看,道:“这不是韩道国老婆玉六儿。剥了皮我就不认得这淫妇了!”月娘正自疑惑,只见船边上又走出一个年少的妇人,有二十一二岁年纪,但见:金丝高鬏,一半是京样宫妆;油鬓斜梳,又像是市头娼扮。面皮不红不白,疑似英蓉出水;腰肢儿不长不短,犹如柳线临风。吞肩蟒袖,昭君马上少琵琶,到膝官靴,焉支山下无颜色。 月娘看了一会,认不出来。小玉道:“倒像韩家那小爱姐一一咱买了送给翟大爷的,只是出落的长大,胖了些儿。只怕也是他,不知几时回来了。”说不及话,只见两个盘鬏的番婆船头上叫:“韩太太,韩太太,来这里顽!”原来艄公拿着网,船上打鱼哩,引的些妇女们都出来看。内有一人在众人背后,见月娘、小玉出来看这大船上妇女,他却回头先看见月娘。那月娘只道在外边没人认得他,只管露出身子来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声,“大娘!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声叫的,险不把月娘惊回旅梦秋江上,疑在故园明月中:云中孤雁衔芦,江上遇前群,池畔飞鸳失水,沙边逢旧旅。破镜飞上天,凑成团圆明月,双龙会人水,再连紫气丰城。莫道花飞无聚处,应知萍散有逢时。 月娘回头一看,唬了一惊,不是别人,乃是他二娘李娇儿。 从西门庆死后回了院里,又嫁了张二官人,不足三年,这遭被掳入营,他做了夫人。月娘不敢上这官船,只到前舱,二人相望流泪。月娘说不见了孝哥,要上东京找寻。李娇儿说:“城破被掳,如今要带上燕京去了,不料这里又得相逢。”看见月娘衣衫褴楼,满头尘土,就知道路艰难,连忙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一双金戒指,悄悄递与月娘。月娘不肯受,李娇儿道:“也是咱姊妹一点心,知道那里再得相会?” 月娘才袖了。大家拭泪而别,那王六儿看见,明知是月娘,躲进舱里去了。 一声锣响,妇人各进官舱。见斡离不岸上扎营,密层层都是帐房。到了五更,吹角起营,这大船上金鼓齐鸣,放了大炮,就是细乐悠扬,应着水声,吹吹打打,开船而去。李娇儿不敢出舱,推开一扇格子遥望月娘,垂泪不绝。 却说吴月娘在盐船舱里,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门首。 这还是张邦昌摄位,金兵乱走,没人拦阻。先使妙趣下船,当铺里把金簪当了二两银子,打发了船钱,然后下船往城里找皇姑寺。六街三巷,走了几处尼庵,俱不对话。又走了一回,见一个老婆婆在那寺前石台上坐着,妙趣打个间讯,进的二门,一群贫人正吃粥哩。问道了一声当家师父,只见长老过来道:“过往的师父,请吃些稀粥结缘!”那妙趣也走的饥了,看了看,男女两席:男子们在厨外地下坐着,妇女们在房里。一个大法炕坐着个老婆婆。但见:发垂白蒜,面皱黄纱。衣服槛楼,残丝破袄露团花,笑语从容,拄杖蒲席多道气。高坐无贫婆之乞相,举止有大家之威仪。 这是蔡老夫人,在这斋场看大众吃粥。见妙趣是个尼僧,打个问讯,忙请上炕,问有甚事到此。妙趣道:“有个在家女道来东京寻儿,还没个安身的去处。寻了几个尼庵都不凑巧,现在门外立着。”老夫人道:“快请进来!”妙趣出来清月娘、小玉进去见了礼,都上炕坐着。月娘把不见了儿来找,说一路苦楚,不觉泪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寻别庵,我这给孤寺留众舍米,既然没处去,且在我这院子里住些时罢!找儿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月娘也是无可奈何,见老夫人说话忠诚,细问了一遍,才知是蔡太师之母老太夫人,下来谢了。早有贫婆盛上粥来,众妇女吃完饭,过那边院子去了。这月娘暂寄给孤寺中,妙趣自去访问妙凤和孝哥的信息。不知将来月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戒导品 第十九回 宋道君隔帐琵琶 张邦昌御床半臂 诗曰: 万象纷华一化工,花开偏占上林风。 吴姬舞雪春歌急,汉苑题红夜梦同。 舞蝶恋香抛远塞,野莺衔片出深宫。 君听月下胡笳曲,多少园陵白露中。 《感应篇》上说:“赏罚不平,逸乐过节,阴贼良善,暗侮君亲。”况这人君为天下之主,人臣受君父之恩,岂无报应? 却说宋徽宗重和七年,童贯开了边衅,密约金人攻辽,后又背了金人收辽叛将张毁,金人以此起兵责宋败盟。童贯无力遮挡,只得把张毁杀了,送首级与金,因此边将一齐反叛。大将郭药师降了金,引金将粘没喝、斡离不分道入寇。微宗内禅,钦宗改年靖康。不足二年,掳徽钦北去,皇后、太子、皇妃、公主、宗室无一人得免。立了张邦昌为楚帝,粘役喝起营大抢,京城一空。这些番兵把民间妇女不留一人,车上的、马上的,那些没有姿色的,赶着空行,如羊群蚁阵一般,也有死的,病的,马踏车碾而过,尘上迷天、朔风打面。那徽宗道君皇帝和钦宗并太子,都上了牛车,戴着大青宽檐毡笠,青绢长衣,父子并车而行。前后番兵围拥,何止千百?那皇后妃嫔、贵人公主、有名的官官,另在车后,别有番将押着,两不见面,只是遥闻哭泣之声,一时间又隔在千军万马里边。夜间各有帐房宿卧,也不容在一处。过了汴河,迤逦往北而去。兵马妇女相连,千里不断,也不知有多少人烟。过了天雄,将次自沟界河岸边扎营。时八月中秋,那些军营帐房密密层层,四下角声吹起,明月满天。众番兵过了中原,离边不远,解鞍卸甲,也有饮酒弹唱的,也有操弄胡琴、打紧急鼓的。 原来徽钦的帐房安在围中,与这金将粘没喝帐房不远,满地都是番兵睡卧,四面又有栅栏,栅栏外又是人马,也不知几十重。八面周围,真是鸟飞不过。那上皇在帐中闷坐,只见郭药师送了一只牛腿,腥臭不堪,一瓶酒,酸薄如醋,想要对月下少饮一杯解解闷,如何吃得下?因赋词一首,遥忆当年汴中乐地,名日《望江南》:南朝事,回首梦中看。细雨草生金殿冷,小楼人去玉笙寒,切莫倚危阑!伤心处,汴水几时还?马角不生冰雪窖,乌头自断雁鸿天,朔塞夜漫漫。 行乐事,岁月几般般。微服狭邪花烂慢,石山良岳玉峨妩,四海怨伤残。堪恨处,边祸起无端。国丧不知犹信佞,身亡方悔误从奸,抛骨黑河滩。 赋词已毕,道君背手出帐,月下闲行几步,只有一老内监相随,人马无声。见番兵俱鼾鼾而卧,听隔帐筝箫胡乐一齐奏起,笑声不绝。望见红绒毡、银葫芦帐顶,像是粘没喝的帐房了。停不多会,听的琵琶凄凄切切,紧挡慢点,不是民间指拨。细听一会,是《昭君怨》兼带《汉官秋》:【新水令】上马娇俺本是巴山秀水藐仙姑,受丹青画工嫉妒。承恩来禁苑,上马去穹庐。朔塞驰驱,玉鞭稍指定了乌江路。 【驻马听】望乡引勒马踟躇,葱海滩头边月苦。回头乡故,雁门关外雁声孤。断肠苏武寄边书,消魂卫律河桥处,远辞了旧家坟墓。恨角声断送人归去。 【沉醉东风]第一怨第一怨,毛延寿征金魔赋,污蝉娟点紫夺朱。情着俺倾国容,明决定君王顾,到做了撇珊瑚、沧海遗珠。望断了昭阳美女图,因此上困长门、梧桐夜雨。 【殿前欢】第二怨第二怨,臣宰掌兵符,把边庭破坏,细柳稀疏。一任他甘泉猎马南来牧,一个价束手无谋。 弱君王没个主,谁堪诉?笑两班文武,那里有金城方略,只凭着红粉支吾。 【雁儿落】天山猎猛听见传箭令,敲边鼓,吹画角,擎鹰鹞,惊起了满山头雉与鸠,赶不尽四野里鹰和兔。 【得胜令]小点军呀!锦毛毡拥定老单于,列两行貂帽盂氏妇。密层层戈甲排番部,乱纷纷旗帜聚把都。吃着屠酥,乱蓬蓬毡前舞,打着番语,醉醺醺马上扶。 【川拨掉】大合围大合围,把军马分三部。走过了沙顶边榆、雪岭飞狐、黑海青蒲、玄茧伊吾。追的那虎奔荒区、雁落平湖,好一似电走霜炉、月映弯唬画角悲鸣,芦管吹嘘,下团营插下了皂雕旗帜,一搭里炙黄羊,传酪乳。 【七兄弟】雁传书见几行云雁影南浦,马头前落下孤鸿侣。待写个问平安、凄凄切切素帛书,你与俺问君王,把娇娇滴滴红颜误。 【梅花酒】琵琶恨斜拨着鸥弦自语,滴擅糟碎玉喷珠。大进鼓北风吹瀑布,小重山姜女哭城隅。风散雁,月啼乌;别鹤怨,只鸾呼;鹿失母,凤将雏;铁指拨,玉蟾蛛。恰便似楚重瞳赶散了八千义旅,虞夫人马上血模糊。 【收江南】下马娇呀!边庭秋尽老黄芦,待画个昭君出塞怨江湖。俺怎肯卸宫妆去国投沙漠,且趁着单于猎出,慢下了雕鞍金橙自嗟吁! 【鸳鸯煞】青冢怨雁书不到黄龙府,节毛落尽白狼渡。没要紧浣女投江,生羡杀屈父沉鱼。畅道是汉室婕妤,女流规矩,折不了俺中原礼数。黄陵位血湘妃竹,做一个青草冢绿裙腰,煞强似北邱山泉下土。 道君听罢多时,不觉伤心泪下。你道琵琶是谁弹的。原来玉熙宫郑婕妤平日精习这一套《昭君怨》,内有二十四拍,《上马娇》、《下马娇》、《思乡引》、《出塞引》、《鸿雁传书》、《大点军》、《小点军》、《大打围》,都是大套数。弹到月落乌飞、马嘶人起,那些各帐内淫声四起,全不可闻。道君怕番将知觉,不敢久立,悄俏回帐,连衣而寝。 又作诗曰: 东海群儿拜水公,围棋常赌凤凰笼。 醉中误失东南角,输却蓬莱一座官。 直至天明起营上车,遥望见一群内家,俱换了胡姬打扮,锦绣绒装、弓靴窄袖,簇拥着顺上皇车前而去。远远见一柄镂金螺甸曲柄琵琶,才知是郑婕妤了。又是一群战马雕鞍、绣裘银甲,却是南人衣装,轻弓软带,遥望着上皇笑嘻嘻而去,才认的是降将郭药师。这上皇父子垂头长叹,才悔那良岳的奢华、花石的荒乱,以至今日亡国丧身,总用那奸臣之祸。 不消一日到了北都,金主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只给皇后一人、老丑官女十人,其余妃子俱分赏各营去讫。牛车一辆、护兵五百,迁往五国城,离辽阳三千余里。 金主说,“待乌头白了,马生出角来,召你回国。”从此丧生沙漠不题。 却说张邦昌受了金人伪命,立为楚帝。闻二帝北行,同百姓遥送于汴京南京门外,拜了几拜,百姓哭声振天。回了朝,要升殿聚文武百官共议登极的大事。有一羽林军吴革,是无名小军,平日勇力过人,专报不平,能使三百斤铜锤。 见张邦昌受了金人的命,合了城里二三百好汉,要大朝日子进朝打杀张邦昌,往江南献捷。不料有个锦衣卫官范琼先知其谋,密哄营军说是他谋反,夜间把吴革杀了,众人皆散。 这范琼自说是有保驾拥戴的功,强搜出城内藏的儿个文官武将,排班朝贺。那邦昌也不知天高地下,从御座上跌将下来,把个皇帝帽子,倒像着脚踢了十来丈远。从此,邦昌知无意人心不顺,也就不敢升殿,在禁中议事,一任金兵城里劫掠,把邦昌一个女儿也抢了去,不敢言语。因此,把各官都加了“权”字,或称权御史、权将军、权平章军国事。不消说他也是一个“权”的了。 却说哲宗朝有正官孟皇后极是正大的,因与刘婕妤争宠,那好相章谆串通刘婕妤,告孟后诅骂皇上,废了在冷官中十有余年,这是一件大冤事。那知天道暗佑这好人:到了靖康,金人把太后、美人有名的不留一个,都掳了北去,那知道冷官中还有个皇后,因此单单留下孟娘娘,后来在江南寿九十二岁而终。这却不是个因果?那时,有个大臣吕好问劝着邦昌道:“这皇帝不是好做的,金人把这个担子交付与你,那时节不敢辞,因为这一城百姓。如今金兵退了,你当真要做皇帝,行不的!九王渡江,已改了年号,不去上表请旨,人都要起兵来征讨你,怎么了?依我说,先请出孟娘娘来垂帘听政,一面遣官去南京请康玉回汴登极,这是正理。” 那邦昌从没尝着皇帝的滋味,又爱又怕。没奈何,请出孟娘娘来设朝,满城官民欢呼踊跃不题。 这张邦昌要看看这宫里光景。那时宫中掳不尽的官人,也还有五七百名;朝廷的床帐享用,也还有不曾搜到的。到了中秋,他就叫了儿个杀不尽的内官来,呼皇道寡的装起来,要幸玉熙宫饮酒赏月。那乱后的御厨司、光禄司官员久都散了,那有大宴?这些太监是惯奉承的,忙传与宫中老官官伺候御宴。张邦昌坐了一顶黄幔八仙小轿,八个锦衣校卫抬起,进的后宫,果是一日为君,胜似万载为民。但见:金钉朱户,岂止万户千门,漩阁琼楼,尽是珠围翠绕。掖庭曲巷隐帘拢,无非花貌,兽面铜环封锁阔,各有宫官。闻驾到,乐奏钧天,处处列金钗象管;但行幸,酒斟醚酥,重重上异果珍盘。龙围宝拄,果恩月影下鸾声;鹤舞瑶阶,合殿花香惊鹿梦。三岛路迷通良岳,五云光暗冷乾官。 邦昌进宫神魂不定,如醉中相似,真是看的眼花了。 却说这宫中美人名位不同,从来说三宫六院、三十二嫔妃、七十一御妻,又有贵人、才人、捷好二十四内院,有爵的女官不知其数,约有千百,住满了这皇官内苑。这金兵拣着有名的皇后贵妃去了,官里不曾细搜。况这些官人怕死,或是藏在天花板上的、冰窖里的、良岳山洞石缝里的,那宫中周围四五十里,楼阁穿廊,弯弯曲曲,那里去我?这一时,宫女存的还有数百人。中有一位夫人,是徽宗幸过,封为华国李夫人,颇通书画。原在良岳道观中管司文书,也是有名的了。此人是杭州选来嫔秀,典雅风流,精干吹萧鼓琴,一代绝色。有词日《满庭劳》:典雅安详,天然丰韵,江南体态温柔。更能文知诗,萧管度清沤。随意鬓髦钗卸,一笑时,红晕娇羞。 轻盈步,素裙长带,罗袜露双钩。腰肢常带弱,尤云带雨,善病多愁,抱孤琴自弄,玉坠搔头。偏喜是熏炉花垫,茗碗香铸。安能够、秦楼一曲,同跨凤凰游。 这太监要奉承张邦昌欢喜,那一时做着皇帝,知道是真是假,因有此夫人在内,忙忙去传来接驾。其实,张邦昌原无此意。那李夫人见宫中无主,二帝北狩,康王过江去了,妇人不过求那一时宠幸,原无甚么气节。这些内外文武大臣尚自苟免求生,何况妇女!这李夫人闻邦昌为帝,岂有不求宠幸之理。这里有徽宗游良岳的一套苏意下程,先使官人摆设齐整。惧是香楠器具、素窑玉碗、名酒异果、山海珍羞,抬了二十盒牙盘美撰。自己打扮出旧日官装,前后美人抱着乐器,坐了藤花小机,四人抬上玉熙官来。大几禁中规矩,上幸一次的,赐一锦机,二人抬;上幸二次的,四人抬。这李夫人常在圣驾左右,自坐着四人锦杭,真如天上飞琼、玉霄彩凤,冉冉从空而下。到了玉熙宫门首,见张邦昌小辇将到,照旧跪倒接驾。那邦昌如何当得起?忙叫落辇,轻轻扶起来,不觉肉麻心跳。玉熙宫是徽宗游幸之地,都是平台曲槛、幽阁回廊,不比外朝大殿。这李夫人引入一个小小阁子,都是白绫糊的香墙,碧纱糊的圆窗。每一?窗前,俱安就的御榻,黄罗绸幔,遍挂流苏;那御案上,笔墨书画、玉轴牙签,宛然如新。转上平台高阁,一路暗洞斜通,就有各样花石盆景,悬的鹦鹉,养的金鱼,黄杨翠桧、松盆水石,各有款制,真是玩之不足。到一处,就有茶食小果,细酌黛香,只游了半日,受用不荆张邦昌才知道做皇帝的光景这等滋味。 早已月上平台,照的画阁朱扉如珠帘玉箔相似。那季夫人已将抬来御宴摆在大理石方几之上,安了一张龙榻,绣垫香墩。侍女们竺萧奏起,真如天钧仙乐一般,这张邦昌就是一死!吹的魂灵儿从头顶里不知走到那天上去了。李夫人奉上西洋贡的一只琥珀大桃杯,斟上江南惠泉香酝,李夫人才取过一枝紫竹,轻吐朱唇,吹起关山调《梅花三弄》来。官人执牙板相随,真是引凤招凰,凝云度曲。邦昌又是一死! 吹的心眼里从脚根涌泉穴,不知麻到那国里去了。一曲未尽,在傍官女贯会逢迎,送果送膳,斟上一杯又是一杯。邦昌原没酒量,不知天高地下,醉眼蒙腾。起来小净,就捧过金盆浴了手,又转入一个暗暗小阁子去,却是围棋。李夫人摆下棋子与邦昌对着。原来夫人是国手,看这邦昌棋低,故意平了。又斟上一大玉杯西域贡的葡萄酒,听了一曲琴。 这邦昌从来不曾过这一日,意足心满,乐极兴动,不知不觉与夫人握手谈心。这夫人也就细腰偎近,忙取手缝的淡黄半臂来要与邦昌更衣。那邦昌不知宫中更衣就是行幸。那时月色正中,官女知趣,俱在平台上不敢进阁。李夫人早把邦昌外衣解去,自己倒入怀中,解下那贴肉一件罗衫来,替他换上半臂,露出雪自的肌肤。李夫人上前一把搂住,忙叫亲亲不迭。邦昌只得倒在御榻上边。原有卧枕、倚枕大小不同,堆在床边,这李夫人脱去底衣,透出香肌,高悬玉户,这邦昌又是一死!却是连骨酥麻,从心到肺跳在香水池中,不知死在那里去了。原来官中行乐,房术甚多,俱是奇方秘药。幸夫人早将香药入炉,暖如春水,香似幽兰,岂是人间常味!可怜那邦昌不曾经此,反惊的一泄而尽,把夫人久旷之情无可发泄,不觉罗衫透湿,怏怏而起。有一词《减字木兰花》:桃源惧入,春在落花流水处。洞转花溪,未到春归路已迷。乱红深浅,欲听啼莺声更缓,暮雨云横,但听花间滴露声。 原来金兵围汴,哄诱徽宗父子入营讲和,怕那宋家勤王兵到,因此劫着二帝连夜北去。只传了后妃王子们随驾,那金人大兵到底不曾入官,这官中陈设的宝玩还有来动的。张邦昌虽伪受金命,即是看家奴一样,怕金人回汴留作行宫,也不敢动内里的分毫。若论邦昌臣子尽忠的道理,不死就该逃了,虽死也不可受命,这是第一着;就要全一城百姓,不能逃躲,暂时领受,待粘没喝北去了,即时还归臣职,请孟后临朝,自己赴行在请罪,听高宗遣大将留守,这是第二着。为人臣子,有死无二,除此二着之外,再无个骑两头马的道理。就如一个寡妇,被人强逼成奸,虽不是本心,日后奸夫去了,还听那奸夫看守他的门户,何面日回来见他的丈夫,自然是该死的。如今张邦昌乘机受命,便说他是天赐的皇帝,私入官禁,僭用嫔妃,分明是臣奸主后,子纳父妾一样,禽兽所不为,天地所必诛!见那臣民不顺,又无兵马可守,才请孟大后临朝,又归了臣位,却私自入宫淫污御榻。 世上岂有这个傻呆?岂有不死的理?后来孟娘娘过了江,奏知高宗,把李夫人用非刑供出口词来,火暇死了李夫人。将张邦昌明正典刑,剐之于西市。史书上记了一行日:“张邦昌伏诛。”从古来,奸臣不少。王莽、曹操、董卓、朱温,都是自家取天下,不顾那君巨大义,止有张邦昌、刘豫替人做奴才,不免名灭身死,把自己妻女都被金人淫污了,贻笑千古,怎及得操莽奸雄还成的一个事业。此是昏主叛臣一段公案,却从淫污中来。所以收入《感应篇》中,讲由这亡国杀身的因果。不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游戏品 第二十回 李银瓶梅花三弄 郑玉卿一箭双雕 钟离祖诗: 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悟? 夜来铁汉自寻思,长生不死由人做。 吕祖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佛经道书先从断色欲入门,我儒家也只讲个寡欲。 看到屎溺穴中,真是轮回种子。 却说翟员外和一起帮闲子弟在李师师家厅上吃茶,忽然见银瓶掀帘子上花园里去了,不觉魂飞心荡,恨不的一时到手。托那侍儿巫云和师师说,要出一百两银子梳拢银瓶。巫云笑道:“我不敢提起,怕瓶姐知道骂我。你叫帮闲的郑玉卿来探探太太的口气,我才敢说,”原来郑玉卿才十八九岁,一手好琵琶,各样子弟六艺无般不会,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磨光,极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儿又高,汴京巢窝里有名帮闲小官,自从他父母双过了,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作小郑千户。金兵乱后,又袭不得职,终日和人在巢窝里鬼混。那日在家,翟员外进来坐下,央他和李师师提那梳拢银瓶的话。郑玉卿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休看的容易了,倒要费弯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门里人,指望一说就成。皮狐打不成,还惹下一身臊。李师师是个见大钱的,把这银瓶娇养的比自己女儿还重十分,动不动说是道君选过的妃嫔,就是一位皇后相似,他心里还不知安下个甚么网儿,要打一个饿老鸥,你我如今拿着百十两银子,就要去破天荒采了鲜花儿,那能得勾?他就依你梳拢,给银瓶破了瓜,你不成一两夜就中跳开了?就讲包月包年,还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倒不如讲嫁娶,破着费五七百金。他这等个大体面,扯大架子,至少也还骗他三二百两陪送的妆盒,你不过净费三四百两,还不勾那包月的钱。”说的翟员外满心欢喜,道,“玉卿,你不在是个积年子弟,倒底算计的长。咱如今怎么去开口?”玉卿道:“终不然这样空手白去提亲,他不笑么?依我,明后日是李师师的生日,你买一付大大的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成有几分准。”翟员外与玉卿商量已定。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师师的正寿,这东京有名的行户,谁敢不来进奉他。就是旧日相识官员、内监都有往来。自家常养着两个长班书办,答应往来礼帖,倒像个缙绅家的体面。到了日西,礼节将完,郑玉卿打扮一身苏款:戴一顶玄纱软巾,斜嵌着古玉儿,穿一领乌绫碎云宋锦花样的直掇,又衬着一条水红花皱纱的褶桔儿,脚下朱红纱履、白绫细袜,手里拿着一个红绫鸳鸯汗巾系着银三事儿,又袖笼着出奇的一个大佛手柑和一大块沉香火,埋在一个寿字紫铜熏炉里,俱笼在袖中,熏的透体异香,——要悄悄送与银瓶的。他却要借翟员外的憨钱来卖自己俏。这是叶底偷桃手段,毕竟是在行的子弟。 安排停当,把衣衫抖了几抖,上李师师家来,让客厅上坐下。他这院里规矩,如要回了就说:“太太有病,久不见客。”如要见,就等一会才请到书房,又等一会,才出来相见,——这是御院里的规矩,比不的巢窝里没内没外,一把就抱在怀里。——分外还有许多腔调,如不依他,就说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得见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玉卿坐在前厅上,只见两壁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当面铁梨木天然几,可间的二丈余长,上设汉铜大花瓶,插一枝半开的老梅,护瓶口又一枝宝珠大红茶花,傍倚着个周纹古鼎,足有六寸余高,香烟缕缕不绝。玉卿坐了一会,出来个蓬头小京油儿,打着一个苏州辔,纯绢青衣,拿着雕漆银镶盅儿,一盏泡茶、杏仁茶果,吃了,说:“太太才睡醒了,梳头哩,就出相见。”又等一顿饭时,另有一个侍儿,穿着织金豆绿衫儿、银红绫比甲,束着个花绫自汗巾儿,掀着帘子不进来,笑着说:“太太请书房中相见哩。”这玉卿又抖抖衣服,进入几层门户,弯转回廊,俱是一片松竹,太湖石边,腊梅盛开,又有两树红梅相映。进的五间书房来,师师还在绣阁未出,那得就见!玉卿坐在中间一个倭漆大理石小椅儿上,未见佳人,先看陈设,但见:正南设大理石屏二架,天然山水云烟,居中悬御笔白鹰一轴,上印着玉章宝玺;左壁挂东坡大字,题文与可墨竹淋漓,右壁挂米颠淡皱,仿赵大年远山苍老。但见牙床雕镂龙凤,悬挂着锦帐流苏,尽是内官陈设,香榻高铺文绮,平垫着隐囊绣覃,无非御院风流。瑶签玉轴,多藏着道笈仙函;端砚纹琴,俱列在朱儿素案。又有那床上盆松,三寸高技能向画图作干;笼中鹦鹉,一声巧语忽传客到呼茶。紫萧斜挂玉屏风,香缕细焚金鸭鼎。 读宋元史有感: 乱多治少使心悲,一段须倾酒一厄。 元末胜场王保保,宋家败气李师师。 郑玉卿看有多时,忽然湘帘高揭,官扇半遮,前后四个浓妆侍儿簇捧出来的是师师了。也有三十岁年纪,身子儿不短不长,面庞儿半黄半自,颜色也只平常,打扮得十分娇贵,穿一件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绪纱衫儿,下衬着绦红绉罗袖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幅湘裙,紧罩着点翠穿珠莲瓣,云肩宫袖,总是内家。一阵异香,兰芬桂馥。郑玉卿虽帮闲到他家,只见了几个侍女们,那曾见师师一面。见了这等一个威仪,如何不心惊骨软?早不觉磕下头去。师师用手搀起,笑容可掬,道:“这个礼那里当的起!”左右侍儿安了坐,玉卿取出礼帖儿——早把翟员外名帖换去,是他郑玉卿的名字,写:眷晚义男郑涟顿首,祝叩李母大夫人千秋。 师师看了帖儿,欢喜的当不得。早有从人抬进两架新漆篾丝食盒来,揭开摆在阶下,是一匹天蓝织金万寿字倭缎、一匹陕西姑绒云褐,俱约有五十余尺,红纸束的两大卷。使朱红捧盒盛着,才是烧羊二肘、烧鹅二只、烧肉一方、烧蹄一付。又是寿桃、寿面、细果八盘——无非松仁榛栗、荔枝龙眼,又是南菜八盘,无非天花香菇、鱼翅燕窝。又是两坛江南金橘酒。师师见礼厚情谦,玉卿年少标致,又会说话,太太长太太短,也就有些肉麻的光景,要收这小官做个门下安禄山的意思,即便分讨:“看酒桌儿,小坐坐。”玉卿故意起身说:“太太事烦,这些小礼孝顺,怎敢就好取扰?”师师笑说:“一后是一家了,家常便饭,坐坐何妨。”玉卿只怕扯脱了,如何肯起身,躬着腰又坐下了。玉卿看见内外有数十个侍儿往来答应,俱是浓妆艳服,珠翠盈头,只师师高挽官辔,横插一枝碧玉龙头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胡珠,却是雅谈,更觉典雅。 不多时,捧出一盏桂露点的松茶来,金镶的雕磁茶杯儿,不用茶果。吃茶下去就抬了一张八仙倭漆桌来,就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内有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碟儿,俱是稀奇素果:橄榄葡萄、栾片香橙、山珍海错下酒之物,两副金寿字杯儿、一只银壶。才待斟上,郑王卿眼快,即忙接杯在手,先送在师师面前,早磕下头去,师师全搀不起来,喜的满脸是笑,然后回敬玉卿,安了座。才待坐下,只见师师唤巫云,伏耳低言,不知说句甚么,巫云飞也似去了。 酒过三巡,只见后院子一片笑声,见是两个侍儿掀起帘子,进来一位天仙,险不惊的襄王魄散、宋玉魂消。但见:晕红粉颊,却才梦醒扶来;淡绿眉弯,恰是晚妆重画。偷觑人一点秋波,内藏着许多羞态;泄露出三分春色,外安排无限风流。丁香未破雨中春,豆蔻初含枝上血。 这郑玉卿一见,骨软筋麻,忙起来作揖让坐,李师师才说道:“是小女银瓶。”坐在师师侧首不题。原来师师因玉卿送此大礼,拜了干儿,件件可人意儿,叫出银瓶来陪坐,即是兄妹之意。不料郑玉卿前世里积下欠债,该有此一段风流缘法。银瓶起来另行酒礼,还要替师师磕头,师师免了,又与玉卿拜了,各安席而坐。那些家妓们早筝竺管一齐奏起来。下菜斟酒,另有一班小童。真是汤翻香雪,肉脍银丝,俱是内厨制造,不与外边相同。我做书的到此也替他快洁。 何况郑玉卿一个才出胎胞的少年荡子,见了师师,眼里已是出火,又见了银瓶,只是心窝里乱跳。——不是动了心,倒像见了狼虎来吃他的一般,眼忙心乱,倒弄成一个木偶人了。这银瓶从来不曾见客,见了郑玉卿生得清秀风流,又打扮的苏意,虽是娇羞,把眼睛不住斜觑,见王卿看他,又把头低了。到底在门里出身,见这些侍儿们接客光景,自然会勾情卖俏。又况他年过十八,才色绝代,岂有不爱风流之理?当时彼此留盼,眉目送情,只嫌师师碍眼。无巧不成话,忽然旧日黄太监来送寿礼,师师起身收礼去了。落下银瓶,二人才敢放眼相看。玉卿扳话,就取出袖中紫铜寿字熏炉并佛手柑来,放在桌上,说:“是拙兄的一点心,送贤妹顽耍。见此物就如见拙兄一般。”银瓶分明爱,只推不受。不多时,李师师回来,银瓶说:“是郑哥哥送我的,我不好受。”师师笑道:“一家姊妹们,收了何妨?只央你郑哥替你早寻一家好亲,还要谢他哩!”只这一句,勾起了玉卿的话来,两相凑巧,玉卿把翟员外要求娶银瓶的话才提来说了一遍,道:“论起贤妹才色青年,就是配一个状元也称的。如今大乱以后,大家都穷了,那得班配?这翟员外也是洛阳有名的大家,着他多少尽个财礼,许了亲,只说要他招赘养母亲的老,日后就是个儿子一般,他也不敢忘了恩。他今年三十岁了,论人材也中中的,心里诚实,不是虚花子弟。如今只取他这个心罢了。”师师问道:“他出多少财礼,我这女儿是上皇选过的,休当作门里人看。琴棋书画,品竹弹丝,无般不精。就拿金子打这个活人儿,我也不换。少也得三千两来下聘,珠冠金镯,宝石环佩、衣服插带在外,也得千两才出的门。”玉卿笑道,“娘这话就说的远了。他一个百姓富户之家,那得有此? 如今叫他竭力凑个财礼,大吹大打的请些官客来下聘,不在银子多少,只讲过完了婚不许过门。到底瓶姐还是咱的人,刀靶还在咱手里,东方日子长着哩。那一时只由着咱摆布,不怕他猫儿不上树。细细嚼他强似囫囵咽,讲得财礼多了,人上不来,到是一拳的买卖,显不出咱娘们的做手来。”只这儿句话,打动了师师的心。取出一只汉玉紫鸳鸯杯来,足盛五六盏,斟个十分满,叫瓶姐双手送给玉卿,以作谢礼。 银瓶翠袖高擎,笋芽斜露,玉卿慌忙来接,早用手把银瓶手腕一掐,调了个暗情,两人笑眼传心。师师正要他勾扯挣钞,衔衍人家,那管他们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