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 - 第 5 页/共 63 页

吴大妗子、老冯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的小玉和五岁孝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文钱从那里来!又想着月娘、玳安在牢里这一日了,又没人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孝哥,提着些米汤,战兢兢的县门前来。那孝哥唬得乱哭,小玉雨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得他的道:“这是场屈官司,我领进你去看看你主子去。”到了牢门首传与月娘,在那送饭的门口,小玉看着月娘大哭,月娘望着孝哥大哭,多少傍人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西门庆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他的妻子,坑人财物,今日也要坑他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月娘哭了一会,向小玉道:“我已是死的人了,那里有个银子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去那里讨得些米,送饭给玳安吃。我一日吃不的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如今只落了一处破院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中用,你寻他赉四哥,着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说着哭进去了,也没吃那饭。 仓里的女人们也有来劝月娘的,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你的病来,谁来疼的?”指着小玉道:“你不消送米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他吃?”月娘进去了,小玉把饭送到牢里给玳安吃了。传出来着他去寻他爹的朋友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这一般旧人,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这小玉拖着孝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应怕爵家来。 却说应伯爵一向因西门庆不在,没有营运,投在新发财主张二官人家来。先说着娶了李娇儿,又把西门庆家书童春鸿、赉四都是他圆成进去答应的。后来说着张二官家做盐,他把李智、黄四、崔本这一班旧伙计都投在门下。那张二官时常叫伯爵往来,或是保债放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因这月娘的官司,要劝着张二官娶月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不动一点哩。那张二官是秀才纳的监生,略知礼法,他道:“西门四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怕爵就不好言语了。那日在家,忽见小玉领迸孩子去,就妆不识的道:“你是谁家的?”小玉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不认得我了?我不是西门老爹家小玉?从小服事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 看着伯爵就磕下头去,哭了。怕爵又故意的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儿年没见,我就不认得你了。”看了看孝哥,上穿一个蓝绵布小袄,下穿绵布破裤,也没有袜子,赤脚穿着两只破鞋,饿的饥黄面瘦,儿日不曾洗脸,真是贫儿模样。伯爵口内不言,情知是西门的孤子,忙问:“这孩于是你的? 几时有了丈夫来?”小玉道:“这就是俺大娘生的哥儿。”伯爵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甚么话说?奠非你大娘守不得寡,人家欺负,孩子又校依着我,有这些家事,早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的气。”小玉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玳安都在牢里哩!”把前后事情和吴典恩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这两处宅庄,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出娘儿两个出来,还要买礼来谢你!”伯爵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首和小玉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孝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伯爵把袖子兜了一兜道:“我就没带着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叫你去罢。”说着,关了门,佯长进去了。这小玉背着孝哥往谢希大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小玉,只推不在家。那傅伙计不知搬在那去了,小玉没出门,那里去找?因孝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 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小玉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玉姐,你那里去? 这么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待过去了。”把小玉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是孝哥?”这小玉才认得是构栏里的吴银姐儿,“当初爹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小玉从头说了一遍,吴银儿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么遭这样事?”说着话,孝哥又哭要饭吃,这吴银儿到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掠儿拔下一枝来递与小玉道:“你拿着去换些钱来,哥儿买碗面吃。”吊了两眼泪,上驴去了。可怜正是: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 又: 狐朋狗友称兄弟,患难相投岂有情? 不结果花还有刺,当年何事种庭中。 按下月娘在监不题。却说这吴典史逼拷月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肯报上,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因这吴典史原是他家伙计,人心俱各不平。这些清河县学生员有个刘学官儿子,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西门庆生前曾借银五十两与刘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情,时常念西门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吴典恩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人十分放肆,就约了温葵轩,着他具一个公呈。 不日刑厅查盘,下学行香,约闺学公讲。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贼盗,申提亲审。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刘名锐,是个极负气性的,发牌到清河县,过了临清。 这吴典史骑马接了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颁了赏纸。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的大事:具呈东昌府清河县儒学凛增附生员刘体仁、温进忠、李尚义等,呈为假官谋英隐匿赃盗事:切照本县典史吴典恩,原系已故提刑千户西门庆门下书办,因冒籍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城,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籍清河,实本县之恶蠢也。去岁,故主西门命妇吴氏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人出首在官,贼首张小桥已捉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本官匿赃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吴氏强捏奸情,逼索千金,一拶一夹,至今羁监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逼狱素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凶,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企追赃剪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须至呈者,计开首状原赃在案:金元宝五十锭银元宝一百锭(俱在匣收去)大皮箱八个金银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已上,家人来安妻刘氏原状提证。 刑厅接来一看大惊,即叫吴典史,先查他籍贯,写的汴京人,于某年由吏员出身。众生员齐声禀道:“他现在大街西买的尚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有县官,先借代捕名色,后因前任按台来丈地,见没官办事,就钻了署樱不料东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因在此横行。大宗师不为地方,还要见按台面递!”这一句,那一句,把个吴典史面如土色,即时锁了,将印封库,交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暑樱原来刑厅见许多赃证,也指望吴典恩来孝顺些。完了公事,回上察院,吴典史封下一百两银子、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悄俏送进去。正是:肉投狗口翻招事,鼠到鹏前更起贪。 诗日: 花枝一朵向人开,蜂蝶纷纷去复回。 多少东风吹不醒,采花又见一蜂来。 原来这官清也是难事。士大夫读了圣贤书,受了朝廷爵禄,难道都是害民贪利的,那铁面冰心好官也是有的。如今末世,多有直道难行,只得随时活动,遇着这等不公道的容易钱,也略取些来为上下使费,也是今日仕途常事。只不做出吴典史的事来,就算好官了。那有辞夜金的杨四知,告天地的赵清献? 却说这刘厅尊虽是好官,见此等大赃,指望一段公费。 起初也不信这些生员呈词,想道:“赃是有的,那得许多? 或是学校中虚扬吴典史的恶迹。”至夜,长随秘禀,先见了吴典史的禀帖——白米一百石,黄米十石,就唬了一惊,传进一个大匣子来,灯下取来一看,赤艳艳的黄金一锭,约有十两,又是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不觉喜从心上起,又恶向胆边生。想道:“这厮可恶!果然是实有这五百两金子,如何只送一锭与我?难道你分这点水头给我吃了,你到吃这整分,我就是这样贱卖了法罢:”寻思一夜,到天明闪了门,传吴典史进后堂去,回避了衙役,道:“你只把这五百两金子交出来,我再不究你别物。随你报多少赃,我还与你作主。”这吴典史只是磕头,说:“原只这一锭金子,小的怎么敢隐漏!”厅尊大怒,就升堂叫拿大板来,重责了二十板,即时送监,和玳安、张小桥一处监候了。 来安妻因吴典恩得了赃,又不究他丈夫人命,去领包袱,又不给他,因此补一张劫财杀命的状,连吴典恩都告在里面,把这赃证开的和公呈一般。刑厅起身,跪道声冤,递了,刑厅又使长随来问吴典史要金子,他百口不吐。长随回了,刑厅恼了,怕清河县无官误了县事,将因学公呈并来安妻的原状,一封筒申报按院去讫。 那按院见许多赃物,未免动了个隔壁闻香、鼻尖舔蜜之意,也就要一口全吞,不许零抽半点。批了两行朱字:“仰刑厅严审,并原赃解报。”时方搜括助边,不得少开漏报! 审官参处不便,又差两个心腹承差上东昌府守提,又发一个牌票:“仰东昌道查府佐等官有才守者,署清河县樱”票到东昌,有一个徐通判极是个贪滥的,就使了三百两人情,求本道批他署印,要得这金子。本道即行文,仰徐通判上清河署印,并刑厅提张小桥、来安妻、吴典史一千人犯来审,不题。 却说这吴典恩自己昧了三锭金子,怕审出来有罪,秘通禁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连夜枢床上使点手段。可怜一个张小桥好好光棍,断送一条性命,并不曾动那金子分毫。正是徐通判到任,禁子递了张小桥死呈,说是棒疮重了,死在枢上。徐通判大怒,说这事已申报按院,立等解审,今先死了活口,这赃证不对怎了?把禁子先打三十寄监,申刑厅定夺去了。 却说这张一从小河口杀了来安,不敢回家,与张小桥商议,上东昌府里破落户开赌场的李小一家躲着,分了些银子,不合给他一锭金子带在腰里。从来鬼神弄人,翻巧成拙。那张一是个光棍,久在钱场赌博,岂有金子的理?在李小一家住了半个月,先赢了四五十串钱,又输了,没得捞稍,就拿出这些银子关着,又输了。一时酒醉,就拿出一锭赤金十两,险不惊倒这些赌钱捣子,齐来凑起注子,大家要赢他那金子,又被张一赢了。一个老光棍叫皮爪篱,他没有钱,只要在里头出空注,记赊票,众人不依,把他推出去,他就报了番役。正是地方有土贼的时候,即时报了捕衙,吊着张一才审,清河县张小桥事发,来关张一偷金子的事。这里又不肯发,也要提来得些油水。如不放去,又恐上司知道不便。没奈何,只得于他提去。岂那徐通判也思想图利,原费了银子谋来,只见张小桥又死在监里,没有着落,听得张小桥儿子张一在东昌府,故星速来关。——恐迟了又被别人拿审,那金银何能到我?不料刑厅申报按院,知道是一件事,只得先报刑厅提去面审。张一不招,夹了一夹,敲到一百二十,才招了。问金子原数,只道:“小的老子张小桥知道,怕小的年小,泄露了事,实不知数。”就寄了东昌府监。那日徐通判申到张小桥死了,刑厅大惊——没有活口??赃证不明,怎么报上? 次日,一干人犯俱到了,刑厅升堂,逐一严审。先把来安妻叫上去,问得明自。次叫张小桥老婆上去,问金子的数,老婆不说实数,又是一拶、一百敲,老婆才说了实数是三百两。又叫张一上去,明知是死人了,恨这吴典史害他老子,一口咬住原有三百两金子,是三十锭,俱一齐交与吴典史,把皮匣拿在后堂去了。和这老婆俱咬住吴典恩,报他杀父之仇。随吴典恩怎么分辩,现放着这锭金子,刑厅也只得和前银子申他买官漏赃,以博清吏之名。又叫同时番役面对,俱推在吴典恩身上,说皮匣锁着,吴典史连箱子、包袱俱带在后堂,并不曾寄库。可怜这吴典史又是一夹三十大板,打入大牢不题。 且说这吴月娘见解起张小桥正犯去了,原没有吴月娘、玳安名字,自然该保出的。那徐通判原为这一件贼赃谋来署印,如今按院批刑厅亲审,全不经手,先折了这三百两本钱。料这清河县还有甚么大事?依旧要追比这不报盗的情由。先是赉四、吴二舅投了保状,不准,要审了解上。月娘慌了,使小玉往应伯爵家连催三次,只推说这乱后宅产不值钱,几间破屋还不值百十两银子,谁家肯买?一边又向张二官人说:“这宅子前厅,后楼并花园、书坊,费有半万银子修的,那件不是我手里过的?如今十个钱卖一钱,少也得五百两银子,还不勾盖那座大厅的,乔皇亲家庄子,是他一等盘兑的一千八百两银子,如今黄四立的文书,咱如今压着他买,连庄宅给他三百两银子罢。人在难中,那里不是积福的?”说着张二官肯了,共出了七百两。伯爵背着赉四和众人,使小玉对月娘说:“张家只出三百两银子给你打点官司,完了官司,剩多少,尽着送过来。”这里,怕爵又去寻了温葵轩来道:“恁学校体面,不枉了出公呈一常我们空受他恩,只好吊泪罢了。还得列位一个呈子,俺约些百姓跪门,大家保出这大娘来,也是阴德。”那温葵轩那知道应伯爵借学校体面,要骗那卖宅子的银子?于是约了刘学官大公子和些好秀才们十数个人,次日上堂一讲,说:“这西门提刑千户妻吴氏,原也受封过的,吴典史诈他的银子,要拿讹头,送在牢里,因此诸生才递了公呈,蒙刑尊准放。投人告他,上司票又没有名字,望大宗师释放!如不肯,只得上府去见刑尊。”徐通判难了半日道:“他是失主,日后上司要人怎么处?”众秀才道:“生员管保他在外听候就是了。”那应伯爵顺水推船,约了一班旧伙计李智、黄四、崔本,众人跪在门外,徐通判只得准了保,即时开监门放出。月娘只道是应怕爵使的银子,那知那徐通判畏惧学校公论,白白放了。 到次日,应伯爵拿着五十两银子给月娘,说是讲三百两银子,使了二百五十两送徐通判,才得出来。月娘叫伯爵代笔,写了中人卖契,才收了银子,感激不荆又使玳安秤十两银子谢他,只是不受,道:“俺就尽个情也是该的,受过大官人的情还少了哩!”月娘又让,才接了。说着,吊下泪来。 月娘也掉泪,说是他不肯忘旧,那知应伯爵中间取利——先扣起三百两,和众人分了二百两,让张二官家下众人落了五十两。两头没处招对,张二官人也不知道。这是光棍昧心,其巧如此。后来伯爵饿死道傍,并无子女,天报在后不题。 这按院见不提上金子来,三四日来催提一遍,把原赃皮箱、包袱一一解到,只不见这金子提上。承差每人十五板,打的将死,又下来坐催。只得把张一并老婆俱用非刑,或是竹签钉指、碎磁夹腿。一面拶夹着,只是说吴典恩收去了。又把吴典史用非刑夹打,才招出三锭金子在清河县。一面提了金子,并吴典史妻女一齐齐吊拷,几番逼拷几死,再没口词。不消数日,吴典史先死在监中,张一也死了,只存张小桥老婆是个活口,同来安妻解上。五锭金子、一百两银子,刑厅没敢留下一分。按院到底不信,把刘推官参为贪赃,革职提问。徐通判也降了。可怜这一股无义之财倾了四条性命,坏了两个刑官。按院虽得此财,不过一年,金兵大入,宦囊一卷而去。总是:虚花照眼,何曾沾得分毫? 热火消冰,到底全无着落。 未知月娘子母后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净行品 第十二回 众女客林下结盟 刘学官雪中还债 诗曰: 金谷平园春草生,当年池馆一时平。 何来乳燕寻华屋,似有流莺唤画楹。 客散声歌明月下,兵残砾瓦野烟横。 秦宫汉阙皆成上,流水年年不住声。 单说这古今盛衰之感,人世死生之叹:才是繁华,就成了衰落;才离了苦海,又堕了火池。生生死死,变变化化,谁识是前身,谁识是后世?昨日宫翁,今日乞儿,现世就有轮回。又说甚么地狱、天堂,来生一转。 闲话说起,再归本传。这汴京城有这七十二卫,俱住的是团营里的武职官儿。当大宋太祖开基坐了开封府,二百年太平世界。这京城丰富奢华,不消说的,只这京营武官们又没有边防盗警,吃着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筝,好不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鞠打球,轻裘肥马。那些女卷越发是头梳高髻,家扮内妆。分明是良家,打扮的是妓样,珠珠翠翠。就是个小女孩儿,也学几脚俏步儿,挽的角儿高高的,在人前卖弄。因此,京城私窝钻狗洞,也都在这营卫人家里。他这些人豪荡淫奢,比着良民不同。有一个黎指挥,又有一个孔千户,俱在卫里前后居住,和这李团练、张都统、朱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两银子摇会,又当孩儿香会——到了元宵,把这小孩子打扮各样故事,扎起二丈高竿,在顶上顽耍,用锦绣珠宝装作天上神仙模样,二三百队,吹打着游街。合城士女,上几万人争看。这个会也费几万银子。又有鳌山会、拔河戏会、汴河龙船会,京城五方之地,无般不有。那黎指挥、孔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了儿女,定要做了亲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说着笑了。妇人家也有一个会,是正月十五游泰山娘娘庙进香的会。这个庙在京城正北,有泰岳天齐七十五司各样神抵,大殿、牌坊、周围廊房奉敕修建,是京师第一个会常因此,到了元宵,这些京城士女出游,上千上万的。 那一年,黎指挥娘子、孔千户娘子,和这一班会上堂客,都约了庙上进香。进毕香,各家都带酒盒,在庙前一带汴河大林子里铺着毡条,打着凉棚,吃酒行乐。也有清唱的,吹萧的,走马卖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满了。因这孔千户娘子年小好顽,常叫着黎指挥娘子做亲家。原来这二人当年各有了身孕,众妇人有知道的,大家笑着道:“你两个今日割了衫衿罢!”那张都统娘子四十五岁了,也是个浪的,道:“我就是媒人,”即时,各上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衿。从此,叫亲家不绝。日西回家,张都统娘子是大轿,军牢执藤棍前导,其余都是小桥回去了。到家各与丈夫说了。 后来两人见面谢了,真正称为亲家不题。 到了十月满足,这黎指挥先生了一女,八月生,起名金桂。隔了两个月,孔千户也生了一女,因十月半生,起名梅玉。甚觉无趣,也都笑着没言语。这些娘子们见两家都是女,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后来黎家金姑娘许了刘指挥家亲,孔家梅姑娘许了王千户家亲。不觉日月如棱,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的画生一般,没人不爱,常常在一吝里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正是:交飞峡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不在话下。 自古久治生乱,乐极悲来。这大金因童贯开了边衅,从徽宗宣和九年犯边抢进边来,童贯遮挡不住,只得上了一本,抽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射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黎指挥调在怀州,孔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着道:“这女孩儿非偶然,像是一路生一般。” 湖上鸳鸯亦有缘,朝来暮去泛波前。 无端共向沙头宿,一旦分飞又各天。 原来这些因果,俱是一点情根生死不化。只因潘金莲与春梅是一路托生,前世里两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个地方。 从小在两家如一家,后来还一样结果,岂是偶然?这段轮回应在后面不题。 却说吴月娘吃了一场屈官司,把家业卖净,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真无片瓦根椽。张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腾房,招客开店。那吴月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好不栖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墒,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烘烘,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个五六岁孩子,怎么着住?又到了翡翠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的花都枯干死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也没人拔拔,那些格扇圆窗俱被人拆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小玉领着孝哥掐那扫帚菜吃,孝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蜡耍,那知道是他的繁华旧地全移主,莺燕亭台不见人。月娘哭了一会,老冯进来,看见月娘泪眼不于,劝住了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的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不是刘学官家一块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屋,临街有两小间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门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炕是现成的。”月娘听说,道:“冯妈,央你就去看看,和玳安去立个房状,且交二两银子定下。我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些甚么哩?也不过是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净了。”说毕,老冯、玳安去了。 玳安回来道:“是西豆腐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刘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许多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讲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赏了我酒饭,才来了。” 取了历日看,是“九月十三日,移徙安碓磨”。到了那日,先叫了两个闲汉挑了床和板凳,一张旧红漆桌子、两个小凳子,又是一担破柜子和锅、盆、炊帚、碗盏等物,只一床被褥,玳安和小玉拿着,背了哥儿。吴月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定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月娘和老冯走过来了,才使玳安和应伯爵说与张家知道。那日,赉四家是两盒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月娘吃斋,就没敢买肉。赉四嫂过来看了,就是俞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好,强似在空宅子里。如今王招宣府一家都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 不一时,刘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米、一斗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月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铜钱,使玳安去谢了。月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人有一德,即有一德之缘,有一恶,即有一恶之报。当初西门庆曾与刘学官有急难相周,自然得此善缘。 到了年残腊尽,玳安小厮因夹伤了腿,又发了疮,出不得门。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之深,满城中烟火萧条。 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月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帚和小玉把雪除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孝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的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够了。心口念着,正是牺惶,听见拄杖响,原来郁太姐过来讨火。月娘时常供养这尊铜佛,烧香不断,就在香上点着取灯给他去了。月娘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小玉当铺当一千文,街上买米,只当了八百钱。不一时,小玉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口袋盛着米,提着一条草绳,栓的五很大炭,又是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小玉上灶前烘衣裳去了。月娘下去烧起炭来给孝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小玉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起西门庆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有一词单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暖阁红炉,匝地毛毡,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酪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慢嗅梅花。 登楼遥望归搓,江上渔村柳半斜。见柴门静掩,一声吠犬,孤村冷落,儿阵归鸦,滑拙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 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貂帽,烧的是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是着那窗前盆内梅花:或学陶学士扫雪烹茶,或学党大尉浅斟低唱,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得意佳人度曲,看着那鹅毛细落,鸳瓦平铺,征呼豪饮,只恐怕晴了天,雪消泥滑,令人败兴。那知道山野贫民、穷村寡妇厨下无薪、瓮中无米,忽然大雪把门屯了,一把火也没处讨,身上寒冷,铺着床破芦席,儿啼女哭,那邻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来,又出不去,灶门口墩着烤那牛粪火,满屋都是臭烟。他望晴不晴,看着好恼。今日吴月娘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泪?从来说乍受荣华怎受贫?先贫后富好过,先富后贫难过了。月娘看着孝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自家往这命上想了一想,道:“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凡心不退,该有此折磨。这样乱世,守着这个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够了!”只这一念,回过心来,上佛前上了香,拿着薛姑子送的那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月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将尽,可那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二门口里探探头出去了。玳安认得是刘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甚么!” 那人没言语了。过了一会,就是一担炭、一瓶酒、两盘子挂面、一斗小米子。知吴月娘吃斋,说道:“多拜上吴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因大雪里,你老人家没火向。还有一件事——等天晴了,自己来看,有话说。”月娘见雪中送炭,不觉满心感激,着玳安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小王,你把酒倒了壶里烫起来。和玳安吃了去罢,家里又没人吃这酒。” 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月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好肉,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那里走出个刘学官来,这等看常!” 到了天晴,刘学官夫人一顶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锁着,先进去说了,月娘忙出来迎接。和月娘拜了,炕上坐下。月娘见这刘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穿的是沉香色云绢披风,套着山茧绸夹袄,下穿的月白素丝绸白拖边裙子、大云头青缎子高底鞋儿,头上白了,稀稀两根簪,也不戴钗掠,青丝手帕搭着头,说:“这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说了几甸话儿,就取过那匣子来,袖子里拿出个汗中,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月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那里的,刘学官娘子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他西门大爷的,今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昨日他爷从官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敢昧了这宗账罢?何普做来生债,变驴变马也要还人!”说着话,小玉斟上姜茶吃了。月娘只要收一半,刘老夫人那里肯。月娘没奈何收下,谢了又谢,送的出门,上轿去了。 有诗赞这刘学官不昧孤儿债。 侠气文名海内闻,老来投笔效河汾。 素车义重存鸡黍,绎帐风情著典坟。 一诺何曾欺过墓,千金岂忍负高雯。 应来结草衔环报,多少人间狗疵群: 那《感应篇》说道:“负他财货,愿他身死。干求不遂,便生咒恨。”又说:“受恩不感,减人自益,得新忘故,口是心非。”单说这世上背义忘恩,骗了人的银钱,还要寻出个题目来说那人的过恶,又要占个地步,说自己不是诈取他的。小人昧心,无所不至。及至追债成嫌,兴词告状,就要倾他的家,害他的命,只为一点贪心不肯还债,结成天大冤仇。因此,仗义疏财的人遇此等事也就不敢慷慨了,宁可善辞,不可信真。也只为人心大险,全忘了那初心,只记着这后怨。俗说的好:“朋友莫交财,交财仁义绝。”那《感应篇》说那阴曹还债的事,小人些须欠少,死后变牛变猪来还的。那死者真魂托梦与他子孙:“速速来赎,免我受苦!”其子果然来还,赎他父母回家,把猪牛养着善终了的。如此等事,不止野史中载之甚详,也有如今亲见的。何况设谋用智,得了人几百几千,倚势恃成,夺的人好宅好地,那有个长远养子孙之理!今日刘学官一个穷教官,西门死后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刘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念寡,天地鬼神岂有不记录他善功的?但不知月娘同孝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正法品 第十三回 陷中原徽钦北狩 屠清河子母流离 诗曰: 千古兴亡凭造物,逝波终日去滔滔。 汉王废苑生秋草,吴主荒官入夜涛。 满屋黄金机不息,一头白发气犹高。 总因人事繁华尽,往业多从劫里消。 这首诗单说世界众生不可淫奢太过、暴珍天物,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百姓,俱生来有一定的福禄,享用太过,福过灾生。如古史上说那尧舜为君,土阶茅茨,这是太古淳凤,不可复的。就是汉文帝不肯造一露台,惜十家之产;宋仁宗夜想烧羊,怕御厨司为例,宁可忍饥,爱惜这些物命。古来帝王奢泰亡国,说之不尽,勤俭爱民的也自不少。所以国柞绵长,享太平之福,全在这点天心上。那《感应篇》上说道:“无故剪裁,非礼烹宰,散弃五谷,劳攘众生。”又说:”轻蔑人民,扰乱国政,逸乐过节,苛虐其下。”岂不是帝王的规鉴,士大夫的良箴?因此,佛经上说,这些五谷是地肺上出的,养万物脂膏,称为外命,绫罗是天蚕口吐的灵丝,万缕才成一匹,名日天锦。修佛果仙道的,再没有肯穿到身上的,不过粗布淡羹,粒米不敢抛弃。这些享天禄天爵的大老,穿着朝廷衣冠,紫袍象简,何等尊荣!前辈先贤还有布袍草履、公孙布被、万石君的浣服,以示俭德。如今未运不止,缙绅富室,彻底小衣都是绫锦,随意剪裁,才一着身,即赏与仆役。甚至贱人下妓,俱要依样学着奢侈,或是倡优后饰、市侩官服,只不敢带珠冠,赛品绣,其余珠玉云锦,一切僭用。京城地方淫奢更甚,妇人将白绫缠脚,软纱拭秽,无所不至。既然贵贱不分,风俗奢靡,因此天地生的物力不够,这众生作践的必要报应他。或是先富后贫,或是来生化作乞丐,手足残疾,耳目聋瞽,跪在路前讨那文钱不得。不是前世骄淫,化作这些饿莩,天岂有不慈悲他的?因他罪业如山,明明现报。如有在人上的,爱人节用,怎得到凤俗大坏?因上帝恨这人人暴珍,就地狱轮回也没处报这些人,以此酿成个劫运,刀兵、水火、盗贼、焚烧,把这人一扫而尽,才完了个大报应。这些众生遇此大劫,说是天运,不知平日作业太重,大家凑将来的。今日因西门庆身后灾祸,妻子流离,说入大劫,以劝世人惜福。 话表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一女子生了胡须,有一男孕生子。此等妖事,载在《玉堂纲鉴》上,难道是我做书编的不成,盖因国运将倾,阴阳相反,遂有此异,不消数年,大金兵入,这些荡夫淫妇、贼吏贪奴,平生积得罪孽尽投天网。 到徽宗北狩,才说是“宰相误我”,全不想自己不肯修德,用的是佞臣蔡京、王莆、杨戬、高俅、童贯、朱勉这一班人,或借边功封王,或进花石献媚。林灵素讲神仙,魏汉津铸九鼎。才筑了万寿山,千门万户;又修延福宫,碾玉堆金。忽然平地要筑山林,在西北上起一山,名日良岳。遗宦者下江浙等处取太湖山的奇峰怪石,劈凿玲玫,俱是一二丈高的、数万斤重的,一路拆坏民居,使车运船装,不知用民工几十万,才到汴京。闻这百姓人家有株好花好树,即使公人用黄纸封了,要拆开宅子,使本县民工连根移取,诈得良民钱银无数。哄那徽宗说道:“这不过山林之物,又非民间财宝,取之何妨?”全不想,这些石峰可是米元章袖来的?西湖上飞来的?把这奇石异草、苍鹿文禽都捕将来山上养着,在那奇松古桧之下,山石垒成曲涧,激水环作清流。从山上引下瀑布,周围上下,折碴回峦。有七十二峰,各有一峰为主,俱有佳名,日紫云峰、翠盖峰、玉几峰,种种不一,各肖其形。这山上又有三十二泉,泉上俱是芙蓉薛荔、野菊山花,蒙茸沿蔓在半山腰里,或悬在古柏高枝、紫竹黄杨、冬青石楠之下,千态万状,俱依唐人画谱,取江浙名匠裁成,总似深山光景。这泉上有十六院,院内各有美人掌管。或扮作女冠道士,就是刘阮遇天台的二仙;或扮成采药仙人,就是武陵源避秦的古洞。那些道院仙官,长廊曲槛,或在石缝中嵌出悬崖,或是山凹内转上绝顶,比那迷楼更巧,阿房还胜。这圣驾一到,各院中古董玩器、名画道书、棋枰琴几、钟磐笙歌、禅杖蒲团、纱厨暖帐,无一不备。又有那绿足赤顶的老鹤三五群,一声长唳,谷应山鸣;又有那锦毛长尾的山鸡百十队,乱舞乱飞,水边饮啄。这道君把国政交与蔡京,边事付与童贯,或是召林灵素石上讲经,或是召蔡攸来松下围棋,选几个清雅内官,捧着苏制的杯盏,一切金玉杯盘、雕漆官器俱不许用,逢着水边石上,一枝萧笛,清歌吴曲。 这道君不服御衣,戴一顶软纱道巾,穿一件西洋浣布,草履丝绦,耸竹曲杖,真似个大罗仙于、东华帝君。那日登高一望,见楼阁太丽了,又移了口外乔松千树、河南修竹十亩,俱是连土用布缠裹,大船装就,万夫纤来。一时间就风雨萧森、龙蛇蟠屈。真是国家有移山之力!道君就松竹深林起造了花板石墙、细茅粉洞,几座板桥,一带曲曲竹篱,栽些芦苇,又是一孤村小市,渔父酒家,俱有官人扮成布素,另一种凤流典雅。用的是素窑古碗、水磨桌凳,潇洒清幽,好一似云林秋色画,米芾墨皱山。但见:岳名良地,位镇乾官。几条瀑布玉虹悬,四而奇峰青黛舞。山半亭台,路径儿斜斜窄窄,水边楼阁,梯蹬儿曲曲弯弯。猿啼鹤唳,时时雾锁烟笼,水绕山回,处处草香花艳。古木架藤萝,偏临绝壑,孤村依水竹,斜映板桥。凄凄风景,龙楼变作山林、淡淡云霞,凤禁忽来糜鹿。百姓膏血移到,筑怨筑愁,千里车舟运来,贴儿贴妇。翠竹有情留不住,白云无语笑空忙。 到了宣和九年,外国进了奇楠香木,做就一坐团瓢,俱是紫槽香木磨成雕阑曲槛,安在半山悬崖瀑布之上,御笔亲题日“紫绣轩”,内设玉几端砚、古墨名笺,以备圣驾择洒。善作墨雁唐马,自打玉釜,写“宣和御笔”,赏赐公卿。也就是个清客的朝廷,仙人的皇帝。后来百姓取利的,都去网禽捕兽,栽竹盘松,连庄农不做。一个活觅有卖到十两的,这促织秋蛰都卖成钱,送在良岳山草里。那些地方官进媚,或献鹦鹉白鹏、翡翠杜鹃、玄猿雪兔,灵芝朱草,都栽在石眼中。又有一件怪事——向太行山顶发云的窟窿里,待五更发云时候,使瓶扣住,把云气装满,马上飞献,圣驾游山时,放在石孔上,也就茵茵蕴蕴的如出云一般,名日“贡云”。只因朝廷所好,天下奔走。那时士大夫各以花石相尚,一盆石竹也卖数金,终日招权纳贿。 那时军国钱粮,弄得个边事废弛,全无实政。童贯、张毁,引的金人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上崩,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才禅位与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良岳上游玩。钦宗改年靖康,才用张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中还是蔡京擅权、馅佞蒙蔽,没人敢言。后来有个大学生陈东率着四百监生,击登闻鼓,上了本说道:“不斩蔡京,无以谢天下。”那朝廷才知道国本全倾,民心已散,下了罪已之诏,以招勤王兵马,又使第九子康王领兵救掇。金人两路出兵,粘没喝攻东京,斡离不下河北,各处雪片文书告急,逢府州县,瓦解冰消,那有一人遮挡!长驱过汴河扎营,直至城外。那些奸臣庸将还要讲和,再无个背城一战的。金人索岁市金银儿百万两,倾国库藏,也没有这许多。因此搜括官民,直至富户、倡优,无一不尽力聚敛。那些金珠锦绣、侈靡玩好,其贱如土。金人围汴,矢石用尽,把良岳的花木砍作柴薪,那些奇峰怪石,使百姓运来的,不知费几万取来,打碎了,在城上做炮屑,为御敌之物。紫筠轩的楠木,满城上烧得香烟不绝,把数年清供,金人一扫而尽,岂不是天报淫奢,以消人怨?那时,童贯、蔡京六贼臣,各已诛贬抄籍,殃及平民,扳赃追贿,有妻妾分赏军兵的,有即时斩杀,不留一人的。后来金人假名讲和,召徽钦入营,留住不放。到了靖康二年,把这徽钦父子,连皇后妃嫔、王子皇孙、官女数千,掳个馨净,拔营北去。那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万户哀号,盈城盈野。徽宗过了汴桥,放声大哭,才知是蔡京父子蒙蔽朝政,不料天下到此地位。全不思自己为君不借民力,不畏皇天,一味胡弄,到了国势不支,推与儿子,没处收拾,把个天下轻轻送与大金。幸有康王泥马渡江,才延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天下。总是奢靡浮华,上下偷安,以致灭亡,岂止天运!看黄袍加身,便知今日青衣北狩的因果: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 契丹昔借陈桥返,兀尤今来汴水游。 烛影不明开斧锁,金臆失信自箕裘。 始终亡国皆好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却说这粘没喝兵下了京东,斡离不分兵攻河北大名、宽东青齐一带,不消说焚杀之苦,百姓逃亡。单表这清河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人家一闻得金兵过河,东奔西躲,星散云飞,那有军兵守城敢去截杀的。那知县已先怀印而逃,不消金人兵到,上贼放火乱抢起来。也是这清河县几年来人心刁诈、士女淫奢,该有此番屠杀。但见:东门火起,先烧了张二官人益的新楼,西巷烟生,连焚到西门千户卖的旧舍。焰腾腾,火烈星飞,抢金帛的你夺我争,到底不曾留一物;乱荒荒,刀林剑树,寻子女的倒街卧巷,忽然没处觅全家。应花子油舌巧嘴、哄不过渲关;蒋竹山卖药摇铃,那里寻活路?汤里来水里去,依然瓮走瓢飞;小处愉大处散,还是空拳赤手。 恶鬼暗中寻恶鬼,良民劫外自良民。 看官听说,大凡生死数定,有在劫的,逃也没处去;有不在劫的,偏有活路。临时恶鬼善神暗引那两条生死路。那一时,人的聪明机巧俱用不着。即如要往东走,忽然遇兵赶散,只得往西行,那有一定主意!人家还是男子领路,可怜月娘和这六岁孝哥,寡妇孤儿,那里藏躲?一个玳安夹伤了腿,小玉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出门的,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和玳安背着孝哥,一行主仆母子,夹着个包袱、一床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心里糊涂,两脚总不住下。寻思一会,往那里去好,只得还往城西薛姑子庵里去罢,一时不定。只见黑雾黄沙漫漫的接天遮日,对面都不见人。小玉、月娘拉着孝哥正走,那些逃难百姓总是羊群乱窜,不辨东西,如山崩地震相似。俄顷间,金兵早到。但见:人人都戴雉鸡翎,个个紧穿羊皮袄。高鼻成群,拐子军连排铁马;蓬头垂辫,牛皮帐尽是金人。鸣呜角声振地,三军银甲似披霜;惨惨皂旗遮天,百里乌云如泼墨。风起处,神号鬼哭,马到时,电走星飞。幽冥遣下众魔君,阳世追来罗刹鬼。 那月娘、小玉紧紧扯着奔走,玳安背着孝哥,正在荒忙,只见金兵一冲,把这百姓们马踏刀砍,杀的杀,掳的掳,一似鸟惊鱼乱,那里还顾得谁来!这月娘和小玉搀扶着乱跑,回头看孝哥、玳安,不知隔在那里去。一回面叫着,那些哭声振地,喊杀连天,那里去找寻?眼见得一——母子分张,六岁孤儿抛路侧;主仆失散,中年寡妇走天涯。 未知月娘母子、玳安夫妇何日相逢,且听下回分解。 广仁品 第十四回 梦截发大士解冤 不食牛帝君救劫 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