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 第 13 页/共 26 页

再说潘又安、司棋夫妇送了尤三姐回至太虚幻境与黛玉相见后,便打发他二人仍回地府。沐雨栉风,晓行夜住,这一日,到了丰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公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衣物。贾母并林公夫妇俱各大喜。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观看,上写道:女玉,自睽违膝下,迄今十有余载。孤弱茕茕,形影相吊。幸赖外祖母慈庇,移取来京,衣食药饵,抚养成立。 方幸一介余生,稍慰九原慈念;不意时命不辰,横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缕,幸返太虚,明月清风,都无所苦。 昨因司棋夫妇护送尤姊来境,跪读慈谕,始悉父母大人荣任丰城,与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窃慰。但思慈帏不远,咫尺天涯,音问虽通,相逢无日。言念及此,肝肠断绝。惟愿早升上界,速转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领而望之者也。兹遣司棋夫妇回辕具禀,恭请慈安。临禀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毕,不觉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 贾母道:“姑老爷念与我们听听。”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贾母、贾夫人又都哭起来。林公劝道:“老太太不必伤心了,外孙女儿既有了安身之处,将来相逢有日。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说着,正要问司棋盘究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只见凤姐、鸳鸯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张望。林公瞧见,忙立起身来道:“我暂到书房坐坐,让姑娘们出来,也看看他妹妹的书子。”说罢,各自去了。 凤姐见林公出去,连忙走了出来,向司棋问道:“林妹妹身子可好?他们近来的光景何如?”司棋答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爷和姑太太,心里十分着急。那里的光景儿比我们这里还强呢。元纪娘娘和二姑娘诸人俱问二奶奶的好。”凤姐道:“元纪娘娘和二姑娘都好么?二姑娘怎么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来,只是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里都是些仙女们,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发我们早些儿回来的。”凤姐点点头儿,又向贾夫人道:“姑太太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说,我妹妹在那里很好,姑太太还不肯信,如今司棋回来,得了回书儿,才知道我的话不是撒谎呢。”贾夫人道:“姑娘,你才没听见你妹妹书子上写的,只盼着娘儿们早些儿见面,又不知你姑爹几时才能转升,教我心里急的如何受得呢?”说着又流下泪来。贾母听了,劝道:“姑奶奶,你也不必着急,你才没听见姑老爷说,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贾夫人擦了眼泪,又向司棋问道:“你看姑娘的脸面儿何如?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样儿,那里像从前的弱样儿呢。那个脸儿上红是红白是白的,那一种幽闲体度,画儿上也画不出来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罢,那里吃的、穿的、用的都尽够,贴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还没那么逍遥自在的呢!姑太太也不用操一点心儿。”贾夫人道:“晴雯、金钏儿这两个名字,我倒听着很熟,就只是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儿了。这两个丫头年轻轻儿的,怎么也都死了呢?”司棋听见问到这句,他便红了脸不能答应。凤姐忙道:“晴雯是我宝兄弟屋里的丫头,就是为司棋和潘又安他们鬼鬼崇崇的在园子里太湖石背后丢下了个香袋儿,被傻大姐儿拣着了,太太知道了,就凝心丫头们里头有平常的,把宝兄弟恐怕引诱坏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儿,他就在太太跟前说了晴雯的多少不好处,太太便生了气,把这个丫头带着病儿撵出去了,就这么生生儿的把个丫头气死了。金钏儿是我太太屋里的丫头。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他就和宝玉鬼鬼崇崇的说话,被太太醒了听见了,打了一个嘴巴子,也撵了出去。这个丫头他就自己羞愤跳井死了。”贾夫人听了,点点头儿道:“这两个丫头既是这样行为不端,怎么你妹妹还要他们贴身服侍呢?”凤姐笑道:“姑太太没听明白。这两个丫头原是好的,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贾夫人道:“晴雯这个丫头算他委屈罢了,怎么金钏儿也算委屈呢?”凤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宝兄弟先招他来,他不过说了句‘金簪儿掉在井里,你急什么呢? ’这句话就教太太听见了,就打就撵的,究竟并没有什么苟且的事情。”贾夫人笑道:“这就是了。这样看起来,你宝兄弟也是一个小淘气精儿了,怎么这样一个淘气的人,如今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凤姐道:“这都是小时候干的事,后来为什么出家,我们可也就不知道了。”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姑奶奶,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着诸事他们都瞒着,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一个跳了井,一个撵出去了,那里知道他们有这些钩儿麻藤的勾当呢!”凤姐道:“这些事谁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记不得了,宝兄弟捱了老爷一顿好打,是为什么呢?”贾母道:“猴儿精,都是你们的过失,像这样的事情,也有该瞒着我的,也有该教我知道的,你们一概瞒的风雨不透的,如今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这会子你才样样般般的说出来了。”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忙取了贾夫人的烟袋,推故装烟去了。这里贾夫人便教丫头、婆子们来,将黛玉寄来的仪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分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这才收拾摆完了饭,各自随便散散。到了晚上,各自归房安寝。 林公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又细阅,看了一遍,乃问贾夫人道:“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竟有些缘故在里头。你听,他说‘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贾夫人听了,吃了一惊,忙道:“你再念一遍我听。”林公遂又念了一遍。贾夫人听毕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只追问到他到底怎么病死的,老太太他们就含含糊糊答应起来。那一日,我记得我问宝玉为什么疯了,鸳鸯就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么’,凤丫头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没敢往下问。今儿说起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来,里头也有宝玉,老太太又说凤丫头,都是他们瞒的风雨不透的,‘如今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细推详起来,莫非宝玉也和我们黛玉有什么..”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林公听了,便将书子一摔道:“若果如此,这个丫头还成了我们的女孩儿了么?”贾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着急,我想我的丫头断然不至于此,只怕内中还有别的缘故也不可知。”林公道:“这个宝玉侄儿,我却没见过,不知人材生的何如?”贾夫人道:“我见他的时候,他也不过三四岁,长的原得人意儿。前儿听见他们说,如今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儿。 ”林公又道:“不知他的学问何如?”贾夫人道:“既能中举,学问自然是好的了。”林公听了,沉思了一会,忽将桌子一拍道:“是了。夫人,我想宝玉侄儿又有才,又有貌,我们黛玉女儿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只怕他们彼此都有个爱慕的意思。后来宝玉侄儿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儿,这不是彼此都不遂心么?”贾夫人听了,连忙点头道:“是了,老爷猜的真不错。前儿鸳鸯说宝玉出家‘为的是林姑娘’。才刚儿老太太又埋怨说‘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凤丫头瞒着的过失,凤丫头见说到这里,他就推故着给我装烟去了。由此看来,可不是这个缘故是什么呢?”林公“嗐”了一声,道:“夫人,我想才子佳人之事,从古有之,后世相传为美谈。若像《西厢记》上的故事,可就不通之至了。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说他治家不严,不想如今竟轮到我头上来了。”贾夫人道:“老爷不必胡思乱想的,只管放心,我们再也养不出那样的女儿来。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莺莺,他又如何能会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里问问鸳鸯,只是成日家鼻子脸子的在一块儿,又不好意思的当着人盘根究底的问他。怎么得一个空闲没人的地方儿,等我细细的把鸳鸯丫头盘问他一番,这件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公听了,想了一想,道:“有了,后日是清明佳节,阳间的人都要祭扫坟墓,我们这里也要大开鬼门关,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银币帛。我们预备下轿子,请老太太临期在城外游玩游玩,看看热闹,回来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个方儿把鸳鸯留在家中,细细的问他缘故岂不好呢。”贾夫人听了欢喜,道:“如此甚好。”夫妻二人计议已定,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这才双双归寝。 到了次日,贾夫人便将林公欲请贾母、凤姐出城游玩的话说了一遍。贾母、凤姐素日最喜游玩,听了俱各不胜欢喜。到了清明这一日,林公便吩咐伺备轿马人夫、旂锣伞扇,预备停妥。贾夫人只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这里贾母、凤姐俱坐了大轿,贾珠骑马在前引道,司棋、鲍二家的并几个家人媳妇、丫头们也坐了小轿,潘又安、焦大也骑了马,众星捧月,出府而去。一路上好不威武。 不言贾母等出城游玩,且说贾夫人送了贾母去后,回到卧房,遂将鸳鸯叫到跟前,搬了个小杌子,命他坐下。鸳鸯笑问道:“不知姑太太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来,姑太太教给我打就是了。只怕我的手段儿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贾夫人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呢。”鸳鸯听了便侧着身子坐在杌子上,笑道:“不知姑太太要问我什么话,这样机密?”贾夫人道:“前儿那一天,我问你们宝玉为什么出了家,我听见你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你二奶奶就连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不敢再往下说。我瞧出他那个神情来,我也就不好往下再问了。到底宝玉出家怎么为的是林姑娘?这里头难道另有什么缘故么?我的儿,你可要实告诉我,不可撒谎。” 鸳鸯听了忙站起来,道:“姑太太不问到这里,我们作下人的也不敢乱说;姑太太既问,我也不敢撒谎。这件事都是我们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当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时姑娘才五岁,宝玉才六岁,兄妹两个一见面儿就亲热的很,又都跟着老太太一张桌儿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些。”贾夫人听到这里,便点点头儿道:“后来呢? ”鸳鸯道:“后来大了,因元妃娘娘省亲,府里又盖了一所大观园。省亲之后,娘娘又命他们姊妹们都搬进园里去祝我们家的三位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时常结社做诗,十分亲热。忽有一日,姑娘的丫头紫鹃和宝玉玩笑,哄他说苏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宝玉听了这句话,心里一急,立刻就疯的连人事都不省了。”贾夫人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竟成了个傻小子了。后来怎么治好了的?”鸳鸯道:“把老太太真吓坏了,请了王太医来,吃了好几服药,总不见效。 后来还是叫了紫鹃来对出谎来,说是哄他玩呢,这才渐渐的好了。”贾夫人道:“傻小子!这是什么缘故呢?”鸳鸯道:“姑太太想,这是他心里想着将来必定要和林姑娘结亲的意思,只是小人儿家,自己说不出口来。那时,我们众人都瞧出他的心事来,谁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说他兄妹二人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的,不忍分离的意思,并没有想到这件事上头。”贾夫人道:“宝玉为了句玩话就会急疯了,这是他心里有我们姑娘了,不知我们姑娘心里也有宝玉没有呢?”鸳鸯笑道:“姑太太问的这个话,姑娘心里怎么没有宝玉呢?如果姑娘没有宝玉,如何听见娶宝姑娘就会病的死了呢?”贾夫人听了变色道:“我的儿,据你这样说来,难道姑娘和宝玉有什么苟且的事情么?” 鸳鸯忙又站起来答道:“姑太太怎么疑心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别说姑娘是读书好强的性格儿,就是我们宝二爷,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里又有那些丫头、老婆们成日家跟着,那里能够做出没道理的事来呢?总是他们两人素日彼此都存了个爱慕之心,原指望着将来老太太替他们成全此事,不承望中间又有宝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们两人各不遂心,才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如今老太太提起来,后悔的什么似的。” 贾夫人听了,这才放了心,笑道:“这位宝姑娘的模样儿长的比我们姑娘何如?”鸳鸯道:“论模样儿,也和姑娘差不多儿,都是长的怪俊的。”贾夫人道:“到底比我们姑娘强不强呢?”鸳鸯道:“据我看来,也不能强过姑娘。”贾夫人道:“宝姑娘既没有强过姑娘的去处,老太太为什么又舍近而求远呢?”鸳鸯笑道:“姑太太,我才刚儿没说呢,这也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点儿私心,说宝玉有胎里带来的一块玉,宝姑娘也有和尚给的金锁,这是天配的姻缘,所以,一力撺掇着定下了。” 贾夫人道:“这就是了。据你说宝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样儿,怎么宝玉还不如意呢?难道当日给他定的时候儿,他自己不知道么?”鸳鸯道:“原是恐怕宝玉不依,所以瞒着他,总没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并不知道定宝姑娘的事。后来丢了通灵玉,又疯病发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临娶时,又怕宝玉不依,只得哄着他说,给你娶林妹妹呢。那时,姑娘在潇湘馆正病的着紧儿,二奶奶就说,把姑娘的丫头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谁知后来娶了过来,宝玉果然喜欢的了不得。拜了天地,揭了盖头一看,见是宝姑娘,宝玉就栽倒昏迷过去了。这边正忙乱之时,那边就有人来说姑娘也去了世了。”贾夫人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来,我们姑娘这不是自己寻了死了么?”鸳鸯道:“姑娘头几天就病了的,后来大约也是听见娶宝姑娘的风声儿了,未免事不遂心,病如何还能够想好呢!”贾夫人道:“姑娘死后,宝玉也就没想望了,为什么又出家呢?”鸳鸯道:“姑娘死后,宝玉就成日家疯疯颠颠的,不时的痛哭。后来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缢了。他后来到底为什么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我前儿所说的,也是估量着他大约总为的是这一条儿。” 贾夫人听毕,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了。我这才明白了。 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你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难道还能够得薛家的家当么?”鸳鸯听了,连忙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凡事总是个定数。况且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姑太太还提这个做什么呢?”贾夫人道:“我并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不长进,给我打了嘴。他既然没有什么伤风败化的事情,我就放了心了。宝玉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与我什么相干呢?我问你的这些话,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姑娘已是死了,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鸳鸯道:“姑太太见的很是。我也不敢对他们说,我说了,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 ” 按下贾夫人与鸳鸯闲话,再说贾母等出城游玩。贾珠在前骑马引道,全副执事出了丰都城东门。但见来往的行人,也有手里拿着金银的,也有背着包袱的,也有两人抬着箱子的,闹闹烘烘,络绎不绝,一见执事到来,俱向两旁回避。不多一时,走到城外宽敞之处,只见坐北面南搭着一架大凉棚。到了凉棚,贾珠便先下马吩咐落轿,搀了贾母走进凉棚,只见里面结彩悬灯,铺设的十分华丽。司棋也搀了凤姐下轿。贾母便坐在正中罗汉榻上,凤姐遂命司棋搬了椅子来,坐在贾母的身后,司棋、鲍二家的侍立两旁,贾珠就坐在凉棚门口。看那些男妇老幼,往来收取金银,十分热闹。潘又安送上茶来,司棋连忙接了进去。 凤姐眼尖,早望见前面搭着一溜席棚,好像茶馆一般,门外站着个赤足蓬头、相貌狰狞的恶鬼;又见有一群人,状类囚犯,来至棚前,那恶鬼便端出一盘茶来,每人分给一碗,令其饮毕,押解向东而去。凤姐手擎茶杯,向司棋道:“你去问问大爷,那个卖茶的恶鬼,怎么只卖与出去的人喝,不卖与进来的人喝,这是什么缘故呢?”司棋遂走来询问贾珠,贾珠道:“那棚里并不是卖茶的,乃是迷魂汤。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发脱生转世的,每人给他一碗迷魂汤喝,他转世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请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再往外边些坐,就看见前头的六道轮回了,也瞧见后边的望乡台了。” 司棋听了,忙走来告知。贾母和凤姐都把坐位向外挪了几步,果见南边立着六个大车轮,上面站着个赤发红须的鬼王,将那些脱生转世的人推上车轮,转了下去就不见了。北边有一座高台,约高百余尺,四面俱有阶梯,只见有许多的老少男妇争闹着四面攀援而上。凤姐见了便也高兴起来,也动了个望乡之念,忙向贾母道:“老太太,为什么不上望乡台去望望家乡呢?”贾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脚也不伶便了,没的白受奔波;望见他们,心里倒又难过,不如不上去的好。”凤姐道:“老太太懒怠上去,我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贾母道:“你既然高兴,要上去走走,等我问问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贾珠道:“你妹妹要上望乡台去逛逛,这可使得么?”贾珠道:“既是他婶娘要上台去走走,等我吩咐把闲人撵净了再去不迟。”于是,贾珠便叫过潘又安来:“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闲人撵净;就是应上台的人,也教他们等一会儿。”潘又安答应了,带了些皂役,不多一时,将望乡台上下的人撵的干干净净的。 这里凤姐留下司棋伺候贾母,自己带了鲍二家的,坐上轿径自去了。贾珠又打发潘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应。原来这座望乡台,只离凉棚有一里多远。贾母和贾珠仍坐在棚内,看着他们上台。 却说凤姐坐上轿,来至台下落轿,鲍二家的忙搀了他,两手搂衣,攀梯而上。一级一级的慢慢踏来,上上歇歇,不多一时,上了巅顶。只见台上并无房屋,竟是青石镶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块平地,约有半亩大,四面白石栏杆。凤姐扶了栏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见烟雾弥漫,不辨东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细望去,忽见一带楼台房舍,果是荣国府的景况。顺着房子的形势望去,只见自己的屋内纱窗半启,平儿和巧姐都在炕上坐着作针线活计。凤姐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擦泪。再细看时,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仔细望去,却是多浑虫的老婆新嫁了鲍二的。于是,凤姐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一气,两眼发黑,“嗳哟”了一声,栽倒在地。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续红楼梦 12-20(清)秦子忱 著 第十二回张金哥拦舆投控状 夏金桂假馆诉风情 话说凤姐在望乡台上望见贾琏和多浑虫的老婆在后院春凳上恣情的淫乐,不由的怒气攻心,两眼发黑,栽倒在地。吓得鲍二家的魂不附体,连忙扶起,揽在怀内。叫够多时,只见凤姐苏醒过来骂道:“没脸的浪娼妇!”鲍二家的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凤姐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听见鲍二家的问他,越发生起气来。待要直说出来,又觉碍口,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来罢,望什么家乡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怎么就跌倒了呢?”凤姐道:“你别管他,咱们下台去罢。你可要好生搀着我,我的两条腿发了软了。”鲍二家的不敢再问,只得小小心心的搀着他慢慢的下台。刚下了两三级,凤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 正然没了主意,只见秦钟在台下叫道:“二婶娘别害怕,只管把脚步放朗些,我上来抽你来了。”说着便两手撩衣,一气儿跑了上来。凤姐道:“你这个小子,早上怎么总没见你呢? 你掉过脸去,我扶着你的肩膀下罢。”秦钟笑道:“我一早先就来了,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说着,便将脊背调了过来,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一步一步的慢慢踏了下来。 凤姐道:“我们来了这半日,怎么总没瞧见你呢?”秦钟道:“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凤姐道:“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谁给你烧化金银呢? ”秦钟道:“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逢时遇节的烧些钱纸。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回。”凤姐道:“听见他们俩人如今都出了家了,你还想望他们的钱纸呢!你如若没钱使用,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一面说着,早已下了高台。 轿夫抬过轿来,凤姐上了轿,众人拥簇着回到凉棚。贾母笑问道:“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回望乡台,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凤姐道:“望什么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 正要往下说时,忽见贾珠站在棚口,连忙改口说道:“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再没有瞧见别人。”贾母听了,也自伤感。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忽然栽了一跤。”凤姐故意骂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搀着我,怎么不栽跤呢!亏了台上再没有外人,你还敢说来了。”贾母信以为真,反将鲍二家的骂了一顿。 凤姐刚然坐下要茶吃,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贾珠忙拦住道:“焦大,你就带了他们,都抬到衙门里去罢;等我回去,按着份儿分就是了。”焦大答应了,连忙退出,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贾母乃向贾珠道:“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也该回去罢。”贾珠道:“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儿,进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门,免得出出进进的。”贾母道:“既然如此,就把点心拿来罢。天气也不早了。”于是,贾珠催着潘又安,端了点心上来,司棋忙接了进去摆在桌上。 贾母与凤姐每人吃了些点心,喝了一碗燕窝汤。贾母便吩咐司棋端了去,分给众人。吃毕,伺候贾母、凤姐上轿。凤姐又命秦钟随在自己的轿旁,便于问话。贾珠仍骑顶马引道,一齐进城,顺着大街,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王府的正门,气象巍峨。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一直绕到府后,忽见一座虎头门,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见他们到了,便将虎头门开了,各自一边回避去了。贾珠下了马,命轿夫落轿,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凤姐在前,贾珠、秦钟在后相随,其余都在外边伺候。 进了虎头门,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人肌骨。又见两边廊下一带房屋绵亘百余间,每一门外,立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 贾母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心中害怕,乃向贾珠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看着怪怕人的。”贾珠笑道:“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勉人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显然为恶的,国有常刑;惟有恶在隐微,国法所不及者,死后必入地狱。所以,这头一层地狱就是王莽、曹操、秦桧这一干人。第二层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王安石、蔡京这一干人。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其余的罪犯,具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满,就放去脱生,或人或畜,或兽或禽,皆视其罪之轻重,临时分别酌定。 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西边一带,都是女狱。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也不必尽行开看,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 贾母道:“古来的人,我们也不必看他,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只检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触目警心,不但警醒自己,兼可劝化他人。”贾珠听了,便吩咐鬼卒将现在的速报司的狱门打开。只见守门的恶鬼手持狼牙槊,“当”的一声将狱门打开。贾母等进去一看,但觉冷气逼人,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锅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迟支解的,也有舂碓磨磨的,种种凄惨,不一而足。贾母见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怜嗟叹而已。凤姐在贾母背后,唬得粉面焦黄,深身打战,忙将贾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这个了。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血迹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碜,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贾母听了点点头儿。 正要命贾珠锁门,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来的不是老太太么?救我一救罢!二嫂子我再不敢了!”贾母闻言,留神一看,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赤条精光,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凤姐眼尖,早已瞧见,认得是贾瑞。又见他上下精光,不由的满脸飞红,连忙躲了出去。贾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谁,忙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贾瑞哭道:“老太太不认得孙子么?我的名字叫贾瑞,家塾里的先生就是我爷爷。”贾母听了,又仔细一看,这才认出他来了,忙问道:“你是瑞儿么?你犯了什么罪了?你告诉我,等我替你求求你姑老爷,再看你的造化罢。嗳!小人儿家活着总不肯学好,这会子才后悔了。”贾瑞叩头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他说一声儿,我的罪孽就满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么躲着走了呢!”贾母听了不解其意,忙回头向凤姐道:“你听,这个瑞儿小子,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我也不明白他的话,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你可记得他当日是什么病死的?”凤姐红了脸,道:“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老太太只问他,教他自己说就是了。”贾母道:“你才没听见,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凤姐把头一扭道:“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二嫂子,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凤姐道:“罢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只问他改了没有?”贾母未及回答,又听贾瑞在内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全改了!” 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听见他们的这些话,忙道:“老太太请出来罢,等我问问他。”于是,贾母、凤姐都走了出来。 贾珠刚然进去,只见贾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罢,我冻的受不得了。”贾珠道:“瑞老大,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你还是个人吗?怎么把渎伦的事都干出来了!”贾瑞哭道:“大哥哥,我并没有干渎伦的事。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花园里遇见二嫂子,我原年轻不懂事,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并没有作别的事。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没得好,就死了的。大哥要不信,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贾珠听了,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许多。”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贾珠沉思了半晌,道:“你到底是真改了还是假改呢?”贾瑞道:“如今把我罚在阴山背后,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么还不是真改呢!”贾珠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能真改,这也就好说了。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看你的福分罢了。”说着,便又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先给他两件衣服暂且遮体。说毕,走了出来。命人将狱门封锁妥当,便将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显报司的狱门打开。 贾母、凤姐一齐走进来观看。但见里面阴风惨惨,刀山油锅之类,一如男狱。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将一个妇人倒悬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一双小脚儿。凤姐见了,由不得心胆俱裂,低声向司棋道:“你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不知犯了什么罪了,磨的这样可怜。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司棋未及回答,鲍二家插嘴道:“前儿晚上二奶奶洗脚,我看你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凤姐照脸啐了一口,骂道:“浑帐老婆,不管说得说不得,就信着嘴儿混唚你娘的来了。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贾母听了也笑道:“浪蹄子,这么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骂的鲍二家的咕嘟着嘴跟了贾母东边去了。 这里,凤姐带了司棋向西转了一个弯子。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里面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仔细一看,模样儿与凤姐一般,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问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只听那妇人也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凤姐道:“你姓什么?”那妇人也道:“你姓什么?”凤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见那妇人“扑”的一声蹿了出来,赤条条的站在面前,恰似白羊一般。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无一不酷肖自己,不觉羞的满脸飞红,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替他遮盖。只见那妇人上来将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唬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定了一定神,不觉心下恍然大悟,将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冰消雪化矣。司棋也猜着几分儿,只是不敢言语,只得搀着凤姐过东边来。 只见一座刀山,万锋攒立。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骂道:“没良心的老猪狗,这见你自作自受,谁能救你呢!”凤姐仔细看时,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开恩救命罢,我再不敢镇魇人了。”凤姐听了,忙拉了贾母道:“老太太,别理他这个老娼妇,这才使得,该着呢!”贾母道:“阿弥陀佛,这里果然报应不爽。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凤姐道:“怎么不害怕呢!吓的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逛什么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们早些回去罢!” 贾母道:“也罢了,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 凤姐听了,忙搀了贾母。将一转身,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人来,拉住贾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罢,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贾母倒退了几步,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那里还认得出是谁来呢。只听凤姐在后叫道:“你不是赵姨娘么?”那妇人道:“二奶奶,你救救我罢!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再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贾母听了,又仔细一看,不是赵姨娘是谁呢。贾母骂道:“混帐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你不过养了个不成拉器的小子罢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坏心来了。你自己说,如今受罪还是不该的么?”赵姨娘听了,不住的磕头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从今以后,我全改了。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儿,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到底终有慈念,听见他说出探春来,也由不得伤心落泪,道:“也罢,你且去罢,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你听信儿就是了。”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贾珠即命人关门上锁毕,又请问:“老太太,还逛不逛?”贾母笑道:“这没把人吓坏了,还逛什么呢,回到衙门去罢。”贾珠乃命人抬进轿来。 贾母、凤姐一齐上轿。出了虎头门,仍由旧路而回。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钟扶着他的轿杆,乃问道:“秦钟,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又跑到那里去了?”秦钟笑道:“那里一开狱门,我早溜进去了,各处里看了一个够。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我才跑了来的。”凤姐道:“你都看了些什么?”秦钟道:“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他才认得我,他说他是周瑞的干儿子,只教我救救他的命。唬的我连忙跑出来了。嗳哟,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都瞧着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长的十分美貌,见我来了羞的钻到缸底里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要摸摸他的光屁股,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会子我的指头还疼呢。”凤姐听了,啐道:“你这个下作小东西儿,人家一个妇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么!咬的好,很该!”二人只顾说话,不知不觉的走到大街之上。 忽见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投递纸状。凤姐忙命秦钟前去打听告的是什么事?秦钟如飞的跑上前去,只见贾珠下马接了状子,细看了一遍,连忙揣在怀内,命将女子着人带去交付冯渊押管。秦钟便跟了那女子去,细将原委问了一遍,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低声说道:“二婶娘,那个女孩儿告的才是你。”凤姐道:“胡说,我又不认得他是谁,他告我什么呢?”秦钟道:“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我记得你带了我和宝二叔在馒头庵住着,你和老尼姑商量了一件什么事来?如今告的就是这件事。告状的女孩子叫个什么张金哥。”凤姐听了只觉一股凉气从顶梁骨上冒了出来,忙问道:“你见他的状子来没有?”秦钟道:“珠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凤姐听了,因恐轿夫听着不雅,便不好再往下问,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多一时,回到衙门。军卒鸣锣响道,重门洞开,一直抬到二堂落轿。贾母、凤姐刚然下轿,只见贾夫人、鸳鸯迎了出来。贾夫人笑道:“老太太来了将近半年,总也没得出去逛逛。 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贾母也笑道:“逛什么呢,没的教人怪害怕的。”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忙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脸上的颜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凤姐道:“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贾母听了,也将凤姐一看,便道:“今日天气和暖,未必是受了风寒,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惊唬着了。快到你屋里,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盖的暖暖儿的。”说着,大家进了上房,换了新衣。 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赵姨娘哀怜之事。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自己的卧室,换了衣服,拉了鸳鸯的手流泪道:“鸳鸯姐姐,你想个法儿救我一救罢!”鸳鸯大惊道:“二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凤姐低声说道:“好姐姐,你悄着些儿,等我告诉你。那一年,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之时,不是带着宝玉、秦钟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那时,老姑姑子和我商量着干了一件没天良的事儿。有一个张乡宦,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原许聘了一个守备的儿子。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也要聘了为妻,这个守备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老姑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也是个情种,听见金哥寻了死,他也寻了死。我自从作了这件事,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如今刚才放了心,谁又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住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我听见秦钟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方才秦钟说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好姐姐,你趁着这个空儿,快到大爷房里去,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 若是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 好姐姐,你就快去罢!仔细大爷外头去了,可又找着费力了。” 鸳鸯听了大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若是别的衙门告了,这还了得! 也还算是二奶奶的福气大,若是这件事在阳间犯了出来,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凤姐听了发急道:“好姐姐,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快些去罢,过会子大爷出去了就难办了。”鸳鸯道:“二奶奶,你且莫要着急,我想大爷他也是极聪明的人,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再者,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说明了缘故,我再去找大爷方为妥当。不然,你是个小婶子,我是个大丫头,不回明了老太太,私自往大爷房里去做什么呢!”凤姐道:“你说的也很是,就这样,快着些儿罢!我心里这会子就像猫抓的似的。” 鸳鸯答应着连忙出来看时,只见贾母独自坐在椅上吃茶,贾夫人在那边炕上开箱子,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鸳鸯忙向贾母使了个眼色。贾母会了意,便立起身来,道:“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我也瞧瞧他去。”说毕便扶了鸳鸯走进凤姐的卧室来。凤姐见了贾母,虽觉害羞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老着脸儿,连哭带诉的将告状之事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道:“猴儿精,你就是个乱儿答,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嗳,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也不是好事。鸳鸯,你快去找着你大爷,就说我的话,贾家的脸面要紧,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亏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姑太太呢!”鸳鸯答应一声,各自去了。 这里,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低了头,无言可对,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贾母看着,反又过意不去,心疼起来,道:“我的乖乖心肝儿,你别害怕,你大哥哥也是个极能干的人,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况且就当姑老爷知道了,也是稀松的事,难道把你拉到堂上打一顿板子不成?”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哭道:“人家这就臊的受不得了,还禁得起那样么?”正说时,只见贾夫人进来笑道:“凤姑娘,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烫了些黄酒,你吃了可就好了。”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来。凤姐不敢推辞,只得接来吃了,暂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房内,只见贾珠正然换了衣服,盘膝坐在榻上,手拿着一张状子反覆观看。见鸳鸯来了,忙放下,欠起身来笑道:“鸳鸯姐姐稀客呀,有什么事情来了?”鸳鸯道:“老太太差了我来,教我告诉大爷说,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吓得什么似的,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心儿替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莫教姑老爷知道了。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贾珠听了,将桌子一拍道:“我在这里正看状子,心里尚在疑惑这件事情。如今听你这样说,这件事竟是真的了。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就这样胆大?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再没有咱们家的一个正经人,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 鸳鸯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所以送殡时,老辈子的太太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秦钟两个人在馒头庵住了两三天。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替人家白效劳的,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 贾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逼死了两条人命。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鸳鸯笑道:“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只要有了银子,由着性儿乱化罢了。” 贾珠听了,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怎么说呢!也罢,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们放心罢。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我们商量个计策,办着瞧罢了。大约总要化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 ”鸳鸯道:“老太太也说来,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用就是了,只要不丢脸就好。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我就去了。”说毕,各自去了。 这里贾珠又将状子看了一遍,仍复揣在怀内,登上靴子,戴了个便帽儿,走上大堂,叫过潘又安来嘱咐道:“我到外边走走,老爷要问我,你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潘又安问道:“大爷坐车去还是骑马去呢?”贾珠道:“车马一概不用,步行逛逛也好,也不用小厮们跟随。再者,老爷面前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是”。贾珠遂从角门步行走出。 原来冯渊的寓所即在衙门后街,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所以贾珠也不用旗牌引路,一直走到马渊的门首,将门扇铁环敲了两下。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开了门,一见是贾珠,飞也似的跑了进去,高声嚷道:“大少爷来了!”贾珠见如此动作,心下疑惑起来,连忙跟了进去。刚至院门,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从房中迎了出来,笑道:“大爷今日劳乏了半天,还是这样高兴。”贾珠道:“我有件要紧的事,特意找你来了。”冯渊笑道:“大爷的事我猜着了,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贾珠道:“你既然猜着了,这件事更好办了。”正说时,只见秦钟也从房里笑着跑了出来,道:“妙呀,大叔也道喜来了。”贾珠进了房,问秦钟道:“小东西,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老冯有什么喜事?”冯渊道:“大爷别听他的瞎话。”秦钟道:“罢哟,大叔又不是外人,你何必瞒他老人家作什么呢! ”说着,便向贾珠努嘴儿。贾珠向炕上一看,只见摆着一桌酒席。秦钟笑着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贾珠果然走到书橱之后一看,只见一个美貌青年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以衣袖遮面。贾珠见了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道:“大爷,你先过来,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的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小弟既蒙大爷厚爱,断没有瞒着你作事的理。” 贾珠听说,也就走了过来。 大家分宾主坐定,小厮献上茶来。贾珠接杯笑向冯渊道:“方才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里去了?”冯渊道:“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我只略问了他几句,他说被人打破婚姻,夫妇双亡的事。”贾珠道:“状子在我这里。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当日,我们这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老爷处说和着派压着这位守备家退亲。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其实并无受贿包揽情弊。但只是禀明了老爷当堂审断,必致舍弟妇要当堂对词,有碍寒舍的脸面。所以我特来与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不知你有何高见?”冯渊道:“这件事却也容易办。我的意思先将那女孩子带来,我们和他讲讲,给他几两银子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