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 第 14 页/共 26 页
他若依了就罢,倘若他不依,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贾珠道:“如此甚妙。”冯渊便叫小厮过来,传唤女禁子将张金哥立刻带来。
小厮领命而去,不多一时,只见女禁子将张金哥拉了进来。
冯渊忙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命他坐下。这里,贾珠方问他家乡籍贯并告状的原委,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贾珠听了,与状子上写的丝毫不爽,乃笑道:“我如今要替你们和解此案,所以请了你来,和你商量。如今你所告之人,情愿将当日所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替你安家,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乡宦人家的小姐,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也觉不雅。万一说错了话,王法无情,不是拶手指头,就是打屁股,你这样娇娇嫩嫩的如何受得起呢!”秦钟在旁插嘴道:“张姑娘,我告诉你罢,堂上打起板子来还要脱掉了裤子的,你自己想想去罢。”冯渊道:“你莫在里头胡搅。张小姐,我和你说正经话,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都是我们老爷的至亲。俗语说的好,是亲三分向,你必欲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依我说,私和了,又得银子,又不吃亏,岂不好呢。”张金哥道:“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还希图人家的银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替我安家,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秦锤听了笑道:“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贾珠忙喝道:“又胡说了!”秦钟笑而不言。贾珠道:“你既这样说,也容易办的。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张金哥道:“我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贾珠道:“可姓什么?”金哥沉思了一会,道:“大概姓崔。”贾珠听了笑道:“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呢?还说大概姓崔。如此看来,你这张状子多半也是谎的了。”金哥发急道:“人家一个女孩儿家,给了婆家,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贾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听,怎么又知道大概姓崔呢?”金哥道:“这也有一个缘故,当日他家下聘之时,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说:‘呸,你婆婆家姓崔。’所以我才知道了。”说的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冯渊道:“如此说来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亲做过守备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们不用混我,我认得他的模样儿。”秦钟听了拍手笑道:“姓名都不知道,可又认得模样儿了!这必是你们俩人早已那个话儿了。”金哥道:“你少混唚,仔细我骂你。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所以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的。”说的众人又笑了。冯渊道:“既如此说,我们明日就替你访查此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金哥道:“你们如果找出他来,我都依你们就是了。”冯渊道:“既如此,女禁子过来,把这位小姐的锁子开了,不必押着了,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不可怠慢,用了几两银子,教他到我这里来领。你们就去罢。”女禁子忙替他开了锁,手拉手儿各自去了。暂且不提。
这里,贾珠向冯渊笑道:“公事毕了,该你说你的私事了。
”冯渊也笑道:“前日我偶到青楼一逛,遇见了这个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
因到馆未久,琵琶弦索尚未习熟,是以尚未接客。小弟因爱他美貌,所以接他来家,欲买作妾,他倒也愿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须得回明老爷,册上除名,方才妥当。我正和秦鲸卿商议要求求大爷,不承望大爷来得如此凑巧,真小弟之幸也。小厮过来,把酒席换了,请新娘子出来与大爷手奉一杯。”小厮答应,忙将残席撤去,换上新鲜肴果。冯渊便让贾珠上坐,自己和秦钟对面相陪。斟上酒来,饮了一巡。秦钟便高声叫道:“夏姑娘,快出来罢,不用装腔了,大爷不是外人。”正说时,只闻一阵香风,早见一位美人自橱后走了出来。冯渊指着贾珠道:“这位是大老爷的少爷,快些过来拜见。”那妇人听了,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刚要下跪,贾珠站了起来,拦道:“只行常礼罢。”那妇人听了,只得又福了两福,便拿起酒壶来,每人斟了一巡,这才挨着冯渊坐下。小厮点上烛来,贾珠在灯下细将那妇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问道:“姑娘贵姓?”
那妇人低声说道:“姓夏。”夏珠又问:“芳名?”那妇人又道:“贱名金桂。”贾珠又知问道:“生前可有丈夫没有?”
那妇人听了,早已面红过耳,低声道:“没有。”秦钟道:“怪道说你生前好淫,原来是没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罢了。
可惜咱俩人生前怎么没有会过呢!”
列公,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误戕了自己的性命。阎王因他生前好淫,罚他在青楼为妓。因未学熟弹唱,尚未接客。一日,偶与冯渊相遇,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买来作妾。只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见贾珠问他丈夫,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得含糊答应说没有。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可会唱吗?”夏金桂听了,不觉红了脸道:“初到青楼未久,尚未学唱。”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只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拉了他的手笑道:“妙啊,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听了,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听了,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钟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你们那一口子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琵琶弦索来,恐怕老爷里头听见了,问出来难以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的,鼎力替小弟成全此事。拿酒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日请我,我今日也还有事,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钟笑道:“今日不是我的班儿,姑老爷也叫不着我。
你老人家让我在这里多吃几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样涎脸,定要看个活春宫儿你才依呢。”说毕,又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众人一齐又大笑了一阵,贾珠这才走出房门,秦钟、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拱手而别。未知贾珠回到衙门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亲姑侄完聚许完姻
话说贾珠从冯渊的寓所回到衙门,事又凑巧,林公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衙。贾珠一直走进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公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来到后面贾母房中。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之事,见贾珠走了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办妥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只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个女孩儿家,没有丈夫,孤身如何过日子呢。
”贾母听了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些卬嗦,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正欲回答,只听凤姐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叫道:“鸳鸯姐姐,你问问大哥哥,把秦钟打扮起来,装作守备的儿子哄哄他,可使得使不得?”贾珠听了,笑道:“这如何使得呢,不但秦钟已是娶了智能儿,况且张家的女孩子又认得他丈夫的模样儿,如何哄得过他去呢?”凤姐在帘内骂道:“没脸的小蹄子,既然认得模样儿,为什么不自己慢慢的找呢?这会子挤住讹头混勒掯人来了。又不知他娘的个名儿姓儿,教人怎么替他找呢!”贾珠在外间听了,笑回道:“二婶娘不用着急,我们明日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也笑道:“凤丫头不用着急,咱们如今只把这件事交给你大哥哥就完了。你只把咱们俩人今儿分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明儿打发鸳鸯给你大哥哥送过去,别的事情咱们娘儿们一概不管了。你大哥哥要办不妥当,你看我骂他不骂他呢!”贾珠听了,连忙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有过不去的河,我们明日只应许下替他找人也就完了。”贾母听了,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就知是林公回来了。
贾珠连忙告辞,迎了出去。刚至上房,林公已是走了进来。
贾珠遂又与林公说了一会子的闲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有贴身服侍的小厮伺候着脱了衣裳,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钟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听了,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钟笑道:“昨儿晚上我并莫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洞房趴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替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滑,他扶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槅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替我取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把门插了个结实。”贾珠听了哈哈大笑,道:“小猴儿,你也太涎脸了。”秦锤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床帐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在外头就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黑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贾珠听了欢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钟道:“老冯说,昨日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当日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叫崔文瑞。他父亲作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张乡宦家的四姑娘,因有人打破了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未过门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惧生的也寻了死了。以此看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
”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钟道:“我也问他来,老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听了,把手一拍,笑道:“妙极了,妙极了!我为这件事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夸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是个原封货儿;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
秦钟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就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是也罢,不是也罢,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个人爱罢咧,与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秦钟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上咱们爷儿俩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钟答应了,又坐着说了会子别的话,这才去了。
这里,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穿戴起来,又取了一封苏元锞子,命小厮带上以便放赏。不多一时,林公签押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公,出城闲玩。林公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于是,贾珠带了秦锤,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辕门而去。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替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大爷,你何必只是打趣我这个话呢!阎王爷说他生前好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也想想,天下有个好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好淫的实迹来罢了,你当我不知道他是个旧货儿么?我不过是爱他的风流美貌,所以要买来做妾,无非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正说到这里,只听秦钟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有理极了。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我们俩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得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只见冯渊未及回答,贾珠早喝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和姓崔的有缘故没有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也是这样追问他来。谁知道他说这位崔公子,乃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与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有别的勾当。你们若不信,找着崔公子一问便知道了。”贾珠道:“这样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替他成全了好事才是。依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冤案,一举而两得,你们说好不好呢?”冯、秦二人齐声道:“好。”他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贾宝玉和柳湘莲,他二人自从离了太虚幻境,便雇了长行的走骡,带了两名小太监,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到了丰都的二十里铺,住在旅郏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日业已到了二十里铺,离城不远了,依我的主意,莫若先打发小太监们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个下处,你我二人换了新衣,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宝玉听了欢喜,道:“如此甚妙,我们何不把店小二唤了过来问问,他们这里可有什么热闹有景致的去处没有,问明白了再去,也免得咱们跑了腿子。”湘莲点头道:“是极了。”于是叫过店小二来,问他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热闹有景致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二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多远,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市,楚馆秦楼,样样俱全,算我们丰都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游玩了。”
湘、宝二人听了大喜,遂命两名小太监押了骡子行李,先进城去找了个体面公馆,以便赴城隍衙门认亲。他二人换上了新衣,算还了店帐,一路上说说笑笑,缓步而行。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而进。走了约有三里许,果见一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荷擎翠盖。二人见了,十分欢喜。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
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
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二人正然吃茶闲话,忽闻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宝玉手擎茶杯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怎么又动了凡心了?”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今日不想此亭前临大湖,仿佛相似,又听见琵琶之声,不觉有感。”湘莲听了正欲答言,忽又闻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道: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
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听了,不觉相视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忽见走堂的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宝玉见了,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但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将走堂的端的接了进去,依旧退了出来。宝玉便点手将走堂的叫到跟前问道:“这后面的亭子也是你们的么?”
走堂的答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后面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日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筵请客呢。”宝玉又问道:“才刚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房里弹的么?”走堂的道:“正是呢。”宝玉又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十八九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
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听了笑道:“你莫笑话他怯,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小店这正房之后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化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听了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样热闹,你就去打扫厅儿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听着,喜的眉开眼笑的,连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宝玉埋怨道:“柳二哥,咱们千辛万苦的到此是作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呢?”湘莲听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说你怯,果然怯极了。难道听听曲儿就算是嫖了吗?”宝玉笑道:“虽如此说,我只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儿不妥。”湘莲听了大笑,道:“罢哟!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里有你那么怕的要紧呢!”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老爷进来罢。”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将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上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儿,煨了暖酒来。二人先对饮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应,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妇去了。
这里,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闻管弦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妙极了!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尚未学唱,你听方才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如何?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如此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好,这就是小弟的福气到了,总望你替我们成全了这件事,日后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听了,悄悄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桶到底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样的个玉天仙儿,待我去在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纸,朝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齐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然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又见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又见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着此时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让我看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只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又见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又见那上面的少年笑道:“罢哟!你们不用撇清了,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将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
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情,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吱喽”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是两个做什么的人?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湘莲正在独酌,忽听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吃你们的酒,我们自吃我们的酒,我们笑我们的,与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管住我们的笑不成?”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胡说,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我们窗根底下来了?你瞧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的胆子比天还大,还在那里没事人儿似的笑呢么。”湘莲仔细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搂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说的好听不好听?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
湘莲听了大怒,道:“你们这俩东西,满嘴里混唚的是什么?
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婊子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我们这位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着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两个少年听了,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唚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听了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
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样胆大?等我瞧瞧他头上有几个脑袋!”湘莲一见,认得是秦锤,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么?”秦钟仔细把湘莲看了一看,乃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么?”宝玉刚然止了笑,见湘莲和两个少年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钟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教我好想啊!”秦锤听了,仔细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骂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了,一齐发起怔来。
宝玉便问秦钟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钟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认不得了?”宝玉听了,便一手拉了秦钟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将宝玉揽在怀内,兄弟二人大哭起来。这里柳湘莲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将珠、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另整酒席,回头一看,早见那三个妓女躲的连影儿也不见了。你道为何?原来夏金桂眼尖,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心中正在惊疑,又听秦钟叫出口来,羞的他无地自容,忙拉了他同伴的二人,跑到厢房,把门插上了。
这里贾珠搀起宝玉来,又与湘莲叙过了礼,便问他二人的来历。湘、宝二人遂将跟随僧、道出家,以及到了太虚幻境之后复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珠听了大喜,也将自己并冯渊、秦钟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遂唤从人套车,大家早些回府。冯渊忙拦道:“宝二爷、柳二爷今日初到,小弟本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车少人多,难以乘坐,不如先差人回去,替老太太叩喜,先送个信儿,再备几匹马来,进城也觉观瞻些。求大爷宽坐一会儿,索性终了席再回去何如?”
贾珠听他说的有理,便先差小厮回去报信。
这里冯渊又命人换了酒席,大家叙礼就坐。冯渊挨次送酒已毕,便问小厮道:“他们三人那里去了?”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向跟前凑了一凑,低声道:“夏姑娘请爷说话。”冯渊听了笑道:“宝二爷、柳二爷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宝玉笑道:“他们既不肯见外客,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方才小弟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说的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二爷你可说说,令兄淘气不淘气呢!”贾珠听了也笑起来,道:“不说你自己不尊重,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这会子又害起羞来了!”冯渊听说,便笑着向厢房去了。
这里贾珠又问秦钟道:“你找的那个崔公子可找着了没有?
”秦钟答道:“已经找着了,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不好来见,明日教我把衣服借与他几件,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我想,宝二叔此来求亲,姑老爷、姑太太断无不允之理,大叔可就趁着这个机会回明了姑老爷,将冯大哥、崔公子之事一并替他们成全了,三喜临门,岂不更热闹呢!”贾珠点点头儿。宝玉忙问什么事?贾珠遂又将夏金桂、张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宝玉听了,吃了一惊,乃悄向贾珠道:“我适才瞥见彼妇面庞十分可疑,令听其名,果然就是他。这可怎么处呢?”
贾珠听了,也吃了一惊,道:“你认得他么,你说他到底是谁呢?”宝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贾珠听毕,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网恢恢,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的。后来告到阎王案下,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如今已是生米作成熟饭了,势难挽回,不如明日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就将夏金桂配了冯渊,以当薛蟠抵命之罪,了结此案。我想薛蟠表弟既有了香菱,何必要此不贞之妇为妻呢?”宝玉、湘莲、秦钟三人听了,齐声说:“好。”
正在谈论之间,只见冯渊面有愧色,讪讪的进来道:“小弟的敬意不诚,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心口里疼得狠了,我只得拿轿子把他们都送回去了。”贾珠听了,也讪讪的答道:“这里也不用他们了,尽他们去罢。”正说之间,只见走堂的带了两个妓女进来。湘莲一见,忙道:“也不用了,教他们也回去罢,一会儿开发你赏钱就是了。”众人不解其故,问明了缘由,大家又笑了一阵。冯渊便欲留下这两个妓女弹唱陪酒,贾珠忙拦道:“不必了,我们早些儿吃饭罢,只怕老太太听见了这个信儿,心里必定是盼望着急的。”冯渊听了,便吩咐走堂的:“连后面所用的酒席都一齐开在我的帐上。”走堂的听了,只得打发两个妓女去了。
于是,贾珠催着端上饭来,大家吃毕。正在嗽口吃茶,只见潘又安跑的浑身汗津津的进来。先与宝玉请了安,便道:“老太太听见二爷到了,喜欢的什么似的,偏偏的王府里又差人请姑老爷商议公事,衙门里的各行人役都伺候去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教小的备了几匹马来,请爷们早些儿回去呢。”宝玉听了,忙立起身来与冯渊作揖道谢。于是,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齐进城。穿街过巷,也无心观看路景,一直到了辕门,下了车马,步行而进。刚到了二堂,只见鸳鸯搀着贾母,颤哆嗦的迎了出来。宝玉一见,忙跪了下去。贾母也不问长短,一把搂住,儿啊肉啊哭做一团儿。贾珠见了,忙命秦钟先将柳湘莲让到书房里坐。这里,贾夫人也迎了出来,拉住宝玉也哭了会子。大家劝解了一回,这才搀了贾母,仍到上房。
宝玉重新与贾母、贾夫人、贾珠磕了头,这才依次坐下。
贾母恨道:“好小子,你在那里出家去了?如今你到底还是个人是个鬼呢?”宝玉听了,满眼垂泪,便将跟随僧、道在大荒山和柳湘莲一同修道,以及甄士隐赐香到太虚幻境,见过了黛玉,又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母听了,这才欢喜起来。正待要问黛玉的光景,只见凤姐从后面走了进来。
宝玉一见,忙与凤姐请安,大家又淌了会子眼泪。贾珠见凤姐来了,也就到书房与湘莲攀话去了。
却说贾夫人自从私问了鸳鸯,已知宝玉与黛玉二人并无苟且之行,晚间告知了林公,夫妇二人十分感叹。今见宝玉竟从大荒山修的得了道,找到太虚幻境,又来地府求亲,可谓情义兼尽之至。又见宝玉生得仪容秀美,丰致嫣然,心下早已欢喜,只是恼恨凤姐不该多事,贾母也有些偏处,所以故意的脸上放的淡淡的,并不追问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也不承揽黛玉的亲事。
贾母忍不住,乃向凤姐笑道:“好了,我一辈子放不下的心,这如今都放下来了。难为你宝兄弟千辛万苦的跟着和尚去出家;又难为他云天雾地的找到太虚幻境,见了你妹妹;又难为他千山万水的奔到这里来。将来你林妹妹和你宝兄弟成了亲,双双的回生到家,不但你老爷、太太有了倚靠,就是我和你姑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是舒心舒意的了。”凤姐听了笑道:“可不是呢,前儿我到了太虚幻境,林妹妹还有些儿恼我的意思,我就连玩带怄的央及他说:‘好妹妹,你不用恨我了,这都是我做姐姐的嘴尖舌快的不是了。我明儿到了地府,替你打听着宝兄弟的下落,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将功折罪。’谁知道,我这个嘴果然千灵万应,竟把宝兄弟盼到这里来了。这也是我的福气大,造化高,虔心虔意的缘故。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只求姑太太金口玉言,说这么一句话,一天的云雾都散了。”贾夫人听了,故意的冷笑道:“罢哟,姑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呢!你宝兄弟现放着金玉姻缘,又是你一力撮成的,今儿你怎么又说起这个话来了?难道教你黛玉妹妹给你宝兄弟做二房不成!况且他没造化,已经死了。我们娘儿们正好将来骨肉完聚,又回的是什么生呢!又没金,又没玉,又多病多灾的,又跟不上什么宝姑娘,可是为什么来呢?我也断然不肯放他回生的。”
凤姐听了,满面羞惭,正欲支吾说话,忽见宝玉站起来,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内,大哭一声,早已没气儿了。未知宝玉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林如海任满转天曹
贾夫人幻境逢娇女
话说宝玉听了贾夫人的一番言语,只当认真的不允黛玉的亲事,心中一急,也就顾不得别的了。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里,大哭一声,直挺挺的没了气儿了。吓得贾夫人、贾母、凤姐三人一齐揽祝掐人中的掐人中,盘腿的盘腿,叫的叫,闹了有顿饭这时,这才渐渐的苏醒过来,仍是哭的抽抽噎噎的。
贾夫人这才放了心,由不得心中疼爱起来,用手摸索着他的脖子道:“我的儿,你这不成了个傻小子了么!我且问你,你妹妹有什么好处,你们就情义到这步田地儿了?你也不等我把话说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儿了。这个性格儿,想来都是你妈妈素日惯的来。”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儿呜呜的哭。贾母也劝道:“宝玉,我的乖乖,你不用哭了,你姑妈适才已是应许了咱们,明儿只管办理下聘就是了。”凤姐在旁也笑道:“宝兄弟,你不用着急,才刚儿姑太太老人家说的那些话,原是恼我的意思。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平日嘴尖舌快的不是了。这如今我情愿替你央求姑太太,他老人家又怎么好意思不赏我一个小脸儿呢?你瞧,我替你跪下了。”说着,便咕咚一声的跪的直橛儿似的。招的贾母、贾夫人都笑起来。贾夫人笑道:“姑娘,快起来罢,你不用和我闹嘴了。就是这件事也要等你姑爹回来商量定夺,才是正理,难道我一个人就能够做得主儿么?”
凤姐在地下跪着笑道:“宝兄弟,你听见了没有?姑太太才说的,这就是应许的话了。姑太太应许了,姑老爷还有什么说呢?我先替你谢谢姑太太,磕个准头罢。”说着,便又磕了下去。贾夫人忙拉住,笑道:“姑娘,你起来罢,别闹笑声儿了。”贾母也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嘴儿乖,一会儿可就把她姑太太诡住了。”宝玉正在呜呜咽咽,听见方才的这些言语,也不由得要笑,只得将脸儿背了过去。凤姐见了,一轱辘爬了起来,指着宝玉笑道:“你这个呢?行哭,行笑,两眼儿挤尿。”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见鸳鸯端了一碗桂圆儿汤来递与了宝玉。喝毕,贾夫人又命人取出枕头来,就命宝玉顺跨儿躺在炕上养养神儿,给他盖上了被窝,便命司棋去厨下吩咐备办酒席。
正在说话之间,只见潘又安领进了两小太监来与贾母、贾夫人请安。宝玉见了,便坐起来问道:“行李都来了么?”潘又安答道:“方才柳二爷教小的到处面将他们找了来的。”宝玉道:“你把衣箱搬进来交给鸳鸯姐姐。被套里有个拜匣儿,拿了来这里。”贾夫人便问小太监,问了元妃娘娘的起居,命领到外边房内款待。只见潘又安搬进两口箱子,交与了鸳鸯,又将拜匣递与宝玉。宝玉接来打开,取出黛玉的禀启递与贾夫人,道:“这是妹妹给姑爹、姑妈请安的禀启。”贾夫人接来拆着护封看了一遍,才要收起,只听凤姐笑道:“姑太太念给我听听,上面都写的是些什么?”贾夫人笑道:“没有什么别的话,不过是请安的几个字儿。”凤姐笑道:“没有什么别的话,不过是请安的几个字儿。”凤姐笑道:“怎么也没写宝兄弟来的话呢?”贾母啐道:“猴儿,又混说来了。你妹妹怎么好意思自己写上这些话呢!”凤姐用手帕握着嘴笑道:“嗳哟哟!我就知道,林妹妹他必定有这些细心。要是我,我早已自己都写上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正在欢笑之际,忽听外面一片吵嚷之声,只听焦大在院子内嚷道:“把这一起没脸面的杂种们都给我锁了枷号在辕门外石狮子上!”贾夫人听见了,吃了一大惊,忙问道:“这个老业障又混骂谁呢?”又听焦大在院内嚷道:“姑老爷高升了,外头来了他娘的几个贴报单的,我叫帐房儿里一个人赏他们一两银子,他们反倒嫌少,说他们都是从天上来的,都是费了本钱的,非离了每人赏他一个大元宝,他们断不依的。我在旁看不过,说了他们两句,浪血分的们,一个一个的和我睁起硬眼儿来了。好一起不知好歹的王八羔子,若不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枷号起来,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这个衙门里的厉害。”贾夫人听了,忙命潘又安出去打听。潘又安听了,飞也似的去了。焦大便也趔里趔姐的跟了出去。
不多一时,只见潘又安跑了进来,先与贾夫人请安叩喜道:“姑老爷转升了天曹了。阎王爷方才接着了玉帝的敕旨,现在留姑老爷在王府吃便饭呢,只怕晚上才得回来。报喜的人,小的又教帐房儿里每人给他们添了二两银子,共是五个人,一总赏了他们十五两银子,已经去了。”贾夫人、贾母、凤姐一齐欢喜。凤姐笑道:“姑太太真是大喜,姑老爷高升了,宝兄弟又来了,将来你老人家与我妹妹见面儿的日子也近了,双喜临门,真是天从人愿。宝兄弟,你快下炕来,咱们先给姑太太叩喜。”贾夫人笑道:“罢哟!姑娘,你兄弟才好些儿了,你教他多躺一会子养养神儿罢,又闹什么叩喜呢!”凤姐听了,忙笑向宝玉道:“你听见了没有?你看姑太太心疼你的这个样,比世上别的丈母娘疼女婿更又不同些儿。”说的贾夫人、贾母、宝玉都笑了。宝玉笑着挨到炕沿,脚才落地,只见贾珠带了柳湘莲、秦锺进来,都在房门口与贾夫人叩喜。宝玉见了,忙也随在里头跪下。请安已毕,遂也跟了贾珠到书房里与湘莲攀话去了。
这里,贾夫人便吩咐司棋伺备酒筵。贾母道:“酒席且慢些儿,我们此时尚不觉饿,索性等一会儿姑老爷回来,大家在一处吃酒也热闹些儿。”贾夫人听了,便依言。命人先办些点心来,送到书房里去给爷们吃吃。
话休絮烦,约有定更以后,林公这才鸣锣响道,回到府中。
宝玉、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请安叩见。林公瞧见湘、宝二人俱各仪表堂堂,丰姿秀美,心中大喜。便一手拉了宝玉,一手拉了湘莲,直往里走。凤姐见了,忙到后边贾母房中回避去了。
这里,贾母一见林公拉了宝玉、湘莲进来,忙起身迎着,笑道:“姑老爷大喜,高升了,你二侄儿也来了,他是从大荒山修道,得了他仙师的指引先到了太虚幻境,如今又不远千里来求姑爹、姑妈来了。姑老爷你留神看看,你这个侄儿可好不好呢?宝玉,你们给你姑爹磕过头了没有。”林公听说尚未及回答,宝玉、湘莲早又跪了下去。刚要磕头,林公忙又拉了起来,即命各按次序归坐。林公笑向贾母道:“二侄儿器宇轩昂,吐属风雅,真乃克家大器。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泽家传所致。”
贾母笑道:“嗳,我的姑老爷,什么福泽家传,直是个傻小子罢了。他自从五六岁儿上接了他黛玉妹妹到家,两个人都是跟着我一张桌儿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可就情义到万分上了。
我们作大人的,只说他们兄妹俩原是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自然比别的姊妹不同些,那里想到他们后来的婚姻呢!到后来,偏偏儿的冤家路儿窄,你二嫂子的妹子薛姨太太带着家眷也来了,他跟前也有个女孩儿,你二嫂子偏又爱的很,所以就给他聘下了。谁知,我那外孙女儿就因这上头,一病再没能好,又弄的这一个傻小子闹到出家访道、上天入地的分儿上。我这副老脸可也见不得姑老爷、姑奶奶了。如今只是可怜他千山万水、云天雾地的奔到这里来,姑老爷、姑奶奶成全成全他,就是成全我的老脸了。”
林公本是聪明人,又听了贾夫人告诉过鸳鸯的一番言语,就知宝玉此来为的是黛玉的亲,一闻贾母之言,就也笑道:“老太太的这些话,小婿也明白了,只是女孩儿的终身大事,原该由着他娘做主儿才是。老太太只和你女儿商量就是了。”贾母听了笑道:“这可就难了。才刚儿姑奶奶说等姑老爷回来作主儿,这会子姑老爷又说应该姑奶奶做主儿,这可怎么好呢!
凤丫头呢,躲到那里去了?叫他出来这里跪着来。”说的众人一齐都笑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用着急,二侄儿今儿才来,连我们家的碗还未端呢。事情的大局已经定了,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柳相公、大侄儿都在这里坐着,怎么叫人家凤丫头出来跪着来呢!老人家真是老背晦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贾母笑道:“可怎么样呢,你们夫妇两个推活络船儿,可教我再有个什么法儿呢。我这副老脸也不要了,任凭你们编排着说去罢。”柳湘莲听了,忙笑着站了起来,向林公又将大荒山僧、道所言的因果,并甄士隐所言的回生之事细述了一遍。林公听了,更加喜形于色。刚要说话,只听贾母问道:“柳相公,你的亲事妥当了吗?”湘莲答道:“太虚幻境那里,有他亲姐姐做主儿,所以一到就妥当了。”贾母听了,点点头儿。才要往下再问,只听贾夫人道:“定了更好一会了,老太太和爷们还没有摆饭,候着老爷回来呢。这会子只怕也饿透了。”林公听了道:“怎么这早晚儿还不摆饭,倒等起我来了。”贾母笑道:“这是我的主意。今儿大喜事,等姑老爷回来,大家坐着热闹些儿。我们才刚儿吃了点心,也不大饿呢。”贾夫人道:“天不早了,就摆桌子罢。这里,就把那张大团圆桌子摆上,老爷就陪着老太太、爷们大家说说话儿,也热闹些儿。我看着给爷们斟了酒,到后边房里陪凤姑娘去。”湘、宝诸人闻言,一齐起身逊谢,道:“侄辈敬当不起,姑太太请便罢。”林公道:“既然如此,夫人到后边去罢,这里有我递酒也就是了。”贾夫人听了,这才向后边去了。
这里林公吩咐丫环、仆妇们抬过团圆桌子来,摆在正中,陈上果碟,丫环斟上酒来。林公一一的递过了酒。贾母上坐,其余各按长幼宾主次序就坐。秦锺虽在衙门当差,林公并不肯轻视,仍以亲戚相待,故也坐在下首。饮酒中间,林公急于要试宝玉的才学,即命人取过笔砚来,命将去岁乡试闱中三艺摹写出来。林公看了,点头称赏不已。贾母见了,更加欢喜,道:“姑老爷,你看你侄儿的文章还好么?”林公笑道:“少年奇才,可敬可敬。”贾母道:“他在家时,时常和他姊妹们做诗,我听见说集的有好厚的一本子了呢。”林公听了,又向宝玉索诗词故作看。宝玉不得已,只得又将海棠、菊花诗以及姽婳词等篇录了出来。林公看了,更又欢喜,大加称赞。贾母笑道:“姑老爷,你这可放了心了。我们明日择吉就行聘罢。”林公笑道:“老太太可以不必多这一番心的。外甥女儿原是在老太太处长大的,老太太不和我们要饭钱也就是了,我们怎么还敢和老太太要聘礼呢?”贾母听了更加欢喜,忙向宝玉笑道:“你听见你姑爹的话了么?还不下来磕头呢!”宝玉听了红了脸,才要起身,林公连忙按住道:“老太太,咱们是至亲骨肉,比不得外人,只要他们孩子们彼此情投意合,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了心了,那里在这些俗套子礼上讲究呢!”贾母笑道:“姑老爷也太撇脱了。虽如此说,聘礼无非是个信行儿。我想,别的东西你们也未必稀罕,只有他的那块通灵玉,是在他娘胎里带来的宝贝。宝玉,快把你的通灵玉摘下来,教丫头们送给你姑太太去。”宝玉听了,忙解开衣钮,从内里摘下通灵玉来,递与贾母。贾母接来,忙命丫环送到贾夫人后边去了不提。
这里,贾母又道:“姑老爷高升了,不知几时才起身赴任呢?”林公笑道:“目下丰都城隍尚未补放有人,小婿意欲求求阎王,先着崔判官暂行署理。小婿交代了才能择日起身呢。”
贾母听了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爷呢。昨儿我们到地狱里去游玩。男狱里有我们本家子的一个孙子,名叫贾瑞;女狱里有你二哥哥房里的一个妾,他娘家姓赵,他们两个人求姑老爷施恩,求求阎王放他们脱生去罢。”林公听了诧异道:“这两个人,小婿竟没见过。等我明日查查册子,如果不是什么十奸大恶,也可以通融办得来的。”贾珠听了,便也立起身来,向林公笑道:“侄儿昨日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唤张金哥,原许聘了崔守备的儿子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别人,此女不从,自缢而死;他丈夫崔文瑞,闻知他妻子守节而亡,他也就循义而死。如今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侄儿求姑老爷施恩,赐给花红,判为夫妇,以彰风化。”贾母听了,就知是昨日告状的女孩子之事已经办妥了,不禁大喜,道:“姑老爷,这样好事,是我们做官的人应该作的,你大侄儿说的很是。”林公笑道:“这些好事原是该作的,只是我这几天那有这个闲工夫。
有大侄儿和冯书办商量着办也就是了。”
贾珠笑道:“冯书办他自家也有事要求姑老爷施恩呢。”
林公冷笑道:“他又有什么事求我呢?”贾珠道:“姑老爷记得不,冯书办生前是为买妾被人打死的么?”林公道:“是啊,这件事,我到任后他还告过的,因查这凶手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他如今求我,意思要怎么样呢?”贾珠躬身笑道:“打死冯书办的凶手,就是侄儿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妈的儿子。”林公听了笑道:“哦,这个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儿子么?嗐,听见你姑妈说薛姨太太是一个很好的人儿,怎么养了这样不肖的一个儿子呢?可惜,可惜!冯渊这如今到底要怎么样呢?”贾珠刚要说出夏金桂的话来,又觉碍口,只得悄悄的将秦锺推了一下。秦锺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如今又要买妾呢。
”林公听了,拈须笑道:“他要买妾,只管尽他买罢了,难道又害怕有人来打死他么?”秦锺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只因前次发生在青楼为妓的那个妇人,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冯书办意欲买来做妾,求姑老爷册上除了他的名字。”林公道:“这样说起来,冯书办就该打了。阎王已经许下,将来替他结案,他怎么又图谋人家的妻子呢?”贾珠听了忙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今日在望湖亭请侄儿去游玩,将此妇唤来弹唱,也多不认得。后来还是侄儿的兄弟他们到了,才认得他本是薛蟠的媳妇。侄儿想,他生前为妇不贞,薛家还要他作什么呢?况且他与冯渊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了。
莫若求姑老爷施恩,就将此妇配了冯渊,禀明了阎王,以抵薛蟠偿命之罪,倒也两全其美。不知姑老爷意下如何?”林公听了,沉思半晌,“嗐”了一声,道:“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你们薛姨太太,既没养着好儿子,怎么又没娶着好媳妇呢?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么不好来?”贾母听了,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会这些事。只听见他们说,这个媳妇子不大老成。
蟠儿犯了官司陷在监里,也就受不过冷清,不知多早晚儿又看上了他小叔子了。亏了他兄弟蝌儿是个好的,不然早闹出事来了。姑老爷这一办理,很好,不但蟠儿减了罪名,冯书办也感激姑老爷的恩典呢。前儿我瞧见那个冯书办,也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也和蝌儿差不多儿。倒便宜了那个小蹄子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夫人笑嘻嘻的走了出来,道:“老太太好性急啊,怎么把二侄儿的通灵玉都摘下来了呢?”贾母笑道:“我怕你们三心二意的,送过玉去我就放了心了。”贾夫人笑道:“我才听凤姑娘说,这块玉乃是二侄儿的命根子,离了这个玉他就要害病的。只要外孙女儿你老人家不嫌弃他就是了,那里必定在乎聘礼呢!这块玉仍旧教二侄儿带上。我们也没有什么回的礼,这是当日老太爷给他姑爹的一副碧霞玺的带钩儿,也给二侄儿带上,算我们的回礼罢。”贾母听了,不胜之喜,忙命宝玉一齐接了来,带在腰间。贾夫人道:“拿酒来,我到底敬你们一杯。”众人一齐站起来道:“酒够了,姑太太赐饭罢。”
于是,丫环们斟上酒来,大家饮了一巡,这才端上饭来。
大家用毕,盥漱。大家又散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去。湘、宝二人就在贾珠的房内安寝。
到了次日,林公进了王府,将上项事一一的禀求阎王。阎王因林公进了天曹,不好意思驳回,一一的都允准了。林公回府,一面将城隍敕印送交崔判官署理;一面吩咐冯渊将贾瑞、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又传了张金哥、崔文瑞来,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与张金哥安家。
又将夏金桂青楼册上除名,择吉与冯渊合卺。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林公将任内经手事件,一切查办交代清楚。因署内乏人,又求了阎王将贾母、贾珠携带同往。阎王因林公居官清慎,临别无以为情,并令冯渊、秦锺、崔文瑞三人一同携眷随往。林公叩谢回府,择吉备了驼轿车仗,收拾行李,起身赴任。这一日,合城的官僚绅士,俱在城外望湖亭作饯,好不热闹。林公一路行程,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自从与宝钗梦中相会之后,回转太虚。清晨起来,刚然梳洗完毕,只听金钏儿在外间屋子里笑道:“菱姑娘,你怎么这么早的就来了,只怕我们姑娘还没有梳洗完呢。”黛玉听了,连忙出迎。早见香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笑道:“姐姐你回来的好快啊!姨妈和小哥儿可都好吗?”香菱笑道:“托庇姑娘的福,我们太太很康健,小孩儿也很出息了。姑娘你可见过宝姑娘了没有?”黛玉道:“见过了。谁知道云儿也在那里住着呢。”香菱道:“你也见云姑娘来么”黛玉道:“时候儿有限,那里还有见他的空儿呢。我只和宝姐姐说了会子话儿,就去找着紫鹃,刚说了几句话儿,鸡就叫了,急的我赶紧的回来了。”香菱道:“宝姑娘可还好?”只怕心里嗷嘈的模样儿也未必像先了。”黛玉道:“宝姐姐素日为人原是旷达的,我看他那个样儿倒也罢了,照旧还是白白胖胖的。”香菱道:“所以,我们姑娘一辈子没病,就在这个上头呢。你可将宝二爷、柳二爷到了这里,并我父亲书子上所言回生之事,可都告诉了他么?”黛玉红了脸,低声道:“我都告诉了他了。
宝姐姐的意思,也要到咱们这里来逛逛。只是他如今现在有喜,我说等他恭了喜之后,再差人给他送香去。你想这件事可使得使不得呢?”
香菱听了,正欲答话,只见晴雯忙忙的走了进来,笑道:“好姑娘们,你们俩人的梯己我都听见了。你们两个人悄默声儿的回家去,怎么就瞒的我风雨不透的?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儿,就不肯把我们带到家里去走走儿呢?”黛玉听了笑道:“你那个脾性儿,谁还不知道呢,若是早告诉了你,你早急的受不得了。如今你也不用着急,再过些日子,我自然也要差你去走一回呢。”晴雯笑道:“我才听见姑娘说宝姑娘有了喜,不知可是大喜呀小喜呢?”黛玉听了,笑着啐道:“你这又是胡问了,人家还没生产,我可怎么知道是大喜小喜呢!”晴雯听了也笑道:“也别管他是大喜小喜,我只一听见,我就喜欢的受不得了。”香菱听了,不禁发笑道:“这个晴雯姐姐,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儿。人家宝姑娘恭了喜,可与你什么相干,你可喜欢的是那一条儿呢?”晴雯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喜欢,只喜欢我们宝二爷小时那样的淘气,如今眼看又有人把他叫爹爹了。
”一句话说的黛玉、香菱一齐用手帕子握着嘴嘻嘻的笑起来。
黛玉忙拉了香菱的手道:“咱到里间坐着说正经话去罢,不用听他信嘴儿说的招人笑了。”说着,二人一齐进去里间,对面坐下。晴雯、金钏儿送过了茶,也都坐在下边小杌子上。
黛玉向香菱道:“宝姐姐和我说,要借你的寻梦香,到咱们这里来逛逛,不知你可肯么?”香菱道:“我也怪想他的,巴不得他来了见一见才好,有什么不肯的呢!只是,这种香原见不得孕娠生产的,若被秽气冲了,可就不灵应了。你可知道他的身孕到底如今有几个月了?”黛玉道:“他悄悄的告诉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香菱听了,沉思了半晌道:“依我的主意,索性再迟些日子,等他生产过了满月,才可以使得呢。
”晴雯道:“怎么你越说越远了,教人家怎么等得呢!”香菱笑道:“姐姐,你不必着急,横竖这一回差使总是你的,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晴雯听了,扭着头道:“敢自你们又有什么返魂香咧、寻梦香咧,爱到那里逛逛去就由着性儿去了,可怜把人家成年家圈在屋里,闷的人家心里可受得吗!”金钏儿听了,笑道:“罢哟,咱们家里除了宝二爷,还有你的什么娘亲爷故呢,你到底牵挂着谁这样着急?你也想想我,我家里还有我妈和我妹妹,我也没有急成你这个样儿。”晴雯听了发气道:“小蹄子,你管我呢!家里虽没我的什么娘亲爷故,难道外头也没有吗?我现放着姑表哥哥、嫂子,难道就不该看看他们去么?”金钏儿笑道:“嗳哟哟!你还提你那个姑表嫂子呢,你看他那个浪样儿,我觑着半个眼儿也不待见他。”晴雯听了正要变脸,只见黛玉笑道:“你们俩人不用瞎吵闹了,横竖不过了宝姑娘的满月,菱姑娘也断然不肯给香的。依我劝,你们俩人撩开手罢,再不必提这一条儿了。金钏儿到赤霞宫请二姐姐去,晴雯姐姐到薄命司请尤家的二位姐姐和小大奶奶去,就说香菱姐姐已经来了。我们今日斗一天牌解解闷儿,省得你们两个人闲的只是要想拌嘴。”晴雯、金钏儿二人听见斗牌的二字,这才变怒为喜,各自分头请客去了。
话休烦絮,不多一时,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氏一齐到来。叙过寒温,便吃早饭。饭罢,八个人分作两场子斗起牌来。黛玉、迎春、尤三姐、金钏儿斗的是纸牌。香菱、尤二姐、秦氏、晴雯斗的是骨牌。热闹了一天,至晚方散。黛玉留下迎春、香菱二人在绛珠宫作伴,以备朝夕下棋做诗,倒也快乐。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月余。这一日闲暇无事,黛玉蓦然想起宝钗,便将那日与宝钗梦中相会之事告诉了迎春。迎春也不胜欢喜,道:“宝兄弟去了好些日子了,算着也该有个回信儿了。将来你们的大事成了,一同回生,真是双喜临门。我叔叔、婶娘真是喜欢极了呢。我算着,宝妹妹此时也该分娩满得月了,你何不差了晴雯去给他送香,就把他的真魂带了来,我们大家会一会,岂不有趣儿呢。”黛玉听了才要开口,只见晴雯早向香菱笑道:“菱姑娘,你听见二姑娘的话了没有?把你那个什么宝贝香赏出两支儿来罢,别要尽自只是舍不得了,就让你自己天天晚上家去会薛大爷也没个意思罢。”说的众人都笑了。
香菱笑道:“你别信着嘴儿说了,仔细看我撕你的嘴。”黛玉道:“前儿他就急的受不得了。好容易熬了这些日子,如今可也是该去的时候了。菱姑娘你给他几支香罢。”香菱听了,便伸手从书橱子顶儿上取下一个小锦匣儿来,打开取出一支返魂香、一支寻梦香来,连引单一并递与迎春观看。晴雯见了笑道:“这个锦匣儿我早就瞧见了,我只当是我们林姑娘的首饰匣儿呢。早知道这里头装的就是香,我瞅空儿偷也偷他几根子,也不用这样求爷爷告奶奶的了。”香菱道:“你不用闹你的嘴了,我这是神香,非离了我亲手自取,别人再也打不开匣儿的。你既然要去,就收拾早些儿吃饭,吃了饭,我们大家把你送到牌坊外边。我替你点起香来,自有奇验。”晴雯听了,果然欢天喜地的命人摆上饭来。大家吃毕,他便重新梳洗,换了一套新衣,将一支寻梦香带在身边。黛玉、香菱、迎春、金钏儿四个人一齐将他送出绛珠宫来。
时当仲夏,榴火飞红,荷青凝碧,但觉日长昼永。五个人说说笑笑,早到了牌坊外边。香菱用火将一支返魂香燃着,插在晴雯的鬓边,用手在他肩上一拍,说声:“去罢!”只见晴雯双足离地,御风而行。霎时间去的连影也不见了。喜的金钏儿拍手哈哈大笑道:“这倒有趣的很。菱姑娘,等晴雯姐姐回来,你也给我一支香点了,我也到家去瞧瞧我妈。”香菱听了笑道:“是了,我就知道你瞧见必定要眼热呢。”金钏儿未及回答,只听黛玉道:“金钏儿,你先回去照应门户。二姐姐,咱们趁此出来,何不到警幻仙姑处找妙师父下盘棋去呢?”
金钏儿听了,才要说话,忽见正西上尘埃滚滚,远远望见一匹引马,后面一乘驼轿,又有一个骑马的后面相随;再往后看时,隐隐绰绰还有无数的轿马人夫,蜂拥而来。黛玉等四人俱各吃一大惊。迎春忙道:“林妹妹,咱们快走罢,你看这都是些什么人来了,那骑马的不像是些男人们么!”黛玉也着忙道:“金钏儿,你快去请警幻仙姑,教他出来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金钏儿听了就往回里飞跑。
忽见引马的人颠着马如飞而来,高声叫道:“姑娘们不要害怕,我是跟了宝二爷去的小太监。后面驼轿里坐的是琏二奶奶。”黛玉等四人听了,又惊又喜。迎春道:“金钏儿,不用跑了。既是二嫂子回来了,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就说我们特意出来迎接他的。”黛玉、香菱、金钏儿一齐止步。不多一时,到了跟前,人夫上前落了轿。后面骑马的也下了马,原来是个清俊的后生,都不认得是谁。只见他上前推开了轿门,禀道:“二婶娘,快下轿罢,姑娘们多在这里等着迎接你呢。”果见凤姐从轿内下来,一见了众人,悲喜交集,忙道:“妹妹们可都好么!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迎春未及开口,只听黛玉问道:“姐姐你回来了,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都在那里呢?”
凤姐听了,忙一把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恭喜大喜,姑老爷高升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来了。你看,前面来的那些轿子就是的。宝兄弟也来了。我为你们俩人的事,在姑太太跟前把孛罗盖儿都跪折了。咱们如今是妯娌们了,你怎么还把我教姐姐呢?”黛玉听了,这才知道他的父母都来了。由不得一阵伤心,痛哭起来。众人正在解劝,只见又到了一乘大轿、一乘小轿,正是贾夫人和司棋。贾夫人耳内听见哭声,忙命住轿。司棋先下了小轿,搀了贾夫人出来,忙告诉道:“那哭的就是姑娘了。”贾夫人听了,连忙上前,将黛玉搂在怀内,也就大哭起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绛珠宫宝黛缔良缘
丹霄殿僧道陈因果
话说贾夫人、林黛玉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凤姐、迎春、香菱三人在旁解劝了好一会,贾夫人这才止了泪,黛玉仍是抽抽噎噎的哭个不祝迎春忙拉了他的手劝道:“林妹妹,你不用哭了,姑妈是远路风尘受了辛苦的人,那里禁得住尽自哭呢!”
贾夫人听了,留神将迎春一看,也便拉了他的手问道:“这是二姑娘么?我的儿,你姑妈不承望在这里见了你们姊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