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35 页/共 36 页
次日傍午,俱在览余阁相待,早听得外面鸣锣喝道而来,众人接进从龙。一巡茶罢,俱起身至夺艳楼上。当中摆着两席:一席从龙。小儒。汉槎。梅仙四人;一席是伯青,王兰,二郎,五官等人。众人坐定,龄官即上楼来请过安,呈上戏目,每人点了一出。少顷,便开锣演唱。
今日点的戏,惟龄官最多。龄官加倍卖弄精神,唱到《乔醋》这一出,他将那假作酸风醋意的神致,演得入情入化。楼上众人同声叫好不绝,便一齐放下赏来。二郎隔座笑问从龙道:“外面呼琴宫为小花魁,在此班中目为第一。然而外面的推称固属不谬,我素服你平时的眼色最高,何妨再一品评,究竟以何人为最?”说着,用手指了台上龄官儿一指,又把嘴向小儒一努。小儒早巳看见,故作不知,即掉转身去与梅仙说话。
从龙见二郎这般举动,早经明白。况龄官虽在台上演戏,那双俊眼却不住的对着小儒留情。从龙笑了一笑道: “楚卿既叫我评论,我或有偏见,你须要直说的。秀曼风流,当推琴官、玉儿两人;妖冶可人,却要数龄官独步。其余若春官、兰官,松儿他三人,各有妩媚之处,均非寻常尤物可比。在我的意见,秀曼风流,必须有眼力的人方赏识得出。至有妖冶之姿,乃贤愚共赏之品,贤者固怜其柔媚,愚者亦爱其丰神。我看六人中,当推龄官为首;其次则琴官,玉儿;春官等三人又其次也。”
二郎拍手笑道: “龄官得在田这番品评,恐从此声价更增十倍。我与者香、伯青日前私自晶论,亦是这般意见。真乃知音所见大略相同!我们固然佩服,惟有小儒心内更外的要感激你呢。”小儒笑道: “楚卿的话令人难解,你与在田品论龄官儿,我感激什么呢?”从龙道: “小儒不必瞒人,我虽非周郎,久经闻弦歌而知雅意。而且天生尤物,原供人赏识.龄官本非凡品,又得你今番顾盼,亦龄官之幸。况我辈之赏识,亦是名士风流,难不成还同外边那般淫乱的赏识么?你若巧为粉饰,反使我们倒难料其中之情节了。”
众人听说,俱各鼓掌大笑道: “在田一席议论,如老吏断狱,字字的确。定使小儒中心悦服,由此小儒可以把那假道学的排场收掉了罢。”小儒笑道: “我向来拙口钝腮,敌不过你们。何况此时众口难敌,随你们怎么编派我!”王兰亦笑道: “在田不须多说,你可听着遁辞,知其所穷了。饶他百口分解,我们已定下千秋铁案,万无更移。”
从龙待龄官一出唱完,又将他叫到身旁细为赏鉴,果然柔情媚态,种种生怜。便另外又赏了许多物件。到了下昼时分,人众散坐盘桓。少停,掌齐灯火,复又入席畅饮,直至三更始散。随后从龙复请小儒等人,亦叫了琴官等过去。从龙仍盛赞龄官,重加赏赠。从此,这龄官的声名到处皆知。
起先人惟知小花魁琴官的美号,此时因从龙夸奖龄官,再将龄官的色艺行为细与琴官比较,似觉龄官胜似琴官。多因琴官与人虽然无争无竞,各事随和,无如他却天生好静,骨眼里偏具一种高傲的性情,外面却不肯露出圭角,同人计较。人或与他偶而说笑,总付之一笑而已。若到十分戏谑,他口中虽不言语,心内着实怒恼,道: “我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无可如何。技艺虽然卑贱,我的品格倒不屑自甘卑贱。你既轻薄得我,不怪我轻薄你了。”即冷冷的走了开去。那对面的人见他如此形容,好生难过。欲待发作他,又没有挺撞着我,亦只得讪讪的走开。
至于龄官的为人,他另有一般见解,以为: “人生在世,不过你哄着我,我骗着你;尤其我辈中人,更宜如此。你待我恭敬,我即待你恭敬,你和我戏谑,我亦可和你戏谑。只要我立定脚跟,不为你摇惑就罢了。若遇着我的知己,将来可以终身依靠着他,那时我才倾心吐胆,真与他好呢。”因此,是人和他往来,总一般看待,随方就圆从没有叫人扫兴。现在又有从龙的这番赏识,世上的人多半是伏上水的,堂堂本省制军都称扬着他;何况龄官平时为人本好,人人总随声附和的称扬起来。
本地绅宦人家宴客,是有从龙在座,皆去借六艳堂的班子过来。甚至花朝月夕,不便去借全班,总要设法将龄官邀了出来,觉得满座非他不欢。小儒见龄官声名大噪,足见自己的赏识不虚,非常得意。凡有人家来邀龄官,他俱一口应许,毫无推却。
故而龄官终日应接不暇,琴官等人倒多清闲下来。谁知琴官不独不妒忌龄官,心内反暗暗欢喜:难得外人不来纠缠我,正好消闲自在。或闻玉儿等人不服,在背后议论,琴官却从中极力劝慰。又悄悄的告诉了龄官,叫他凡到分身不开的时候,何妨轮班将他们荐引过去,亦是同班一场的情分。龄官点头称是,从此,有那不耐烦的去处,皆荐引玉儿等人。他即来与小儒闲谈,或到从龙衙门里去。
一日,程尚已由广东到了南京。从龙即托龄官先来和伯青商量,将旧居的府第暂赁与程府居住。伯青笑道: “我那边的屋子至今空着,都没行人居住,程府如合式,尽管住去。在田还同我用世法么?说什么暂住、 常住?他既托你来说,你须对在田讲明:程府既是他的来手,我即认他说话。倘有欠缺,我的房价是要在田包圆的。他能和我说的截钉削铁,即难怪我同他锱铢必较了。”龄官亦笑道: “只怕你不肯赁与程府居住,既议到房价,那就好商量了。”即去回覆了从龙。程公择定日期,便一径搬入祝府的旧宅。程公亲丁不过三四人,其余有数十名男女家丁,祝府的房屋甚多,搬过去火为宽敞。
程尚在广东的时节,囚膝下无儿,购了一妾,母家姓苏,乳名筠娘,本系松江人氏,流寓粤地有年。筠娘幼失父母,只有一个胞兄,名唤苏灿,在广东舌耕度日,不料迭遭两个荒年,难以支撑,即将妹子卖与程尚作妾;得了这宗身价,便娶了一房妻子,好接续苏门香烟。程尚辞官之时,原约他同往,却是苏灿不肯,惟恐随了妹子前来,惹人耻笑。程尚见他执意,亦不勉强,又赠了他两百银子,让他在广东过活。筠娘见苏灿不愿同行,分手时不免痛哭一场,又将贴己的物件私送了若干与哥嫂使用。自是苏灿倒安安顿顿的成了一分人家。
筠娘为人素来贤淑,到程府不上两年,即生了一子,取名程继敏,如今已有三岁,程公夫妇爱如珍宝。程婉容因父母俱到南京,又添了兄弟,程门不致乏嗣,十分欢喜。不时接了程老夫人到衙门住着,叙说母女多年离别之情。从龙亦有时请了程公过去盘桓。
程尚自离却广东,腿疾日愈。一到南京,即遍访名医调治,倒渐渐好将起来。每说自己“由县令擢至封圻,近来复得一子,还有什么不足的处在?目下午过花甲,亦可随心所欲,以乐暮年。难得女儿、女婿均在面前;又有祝公等一班老友,可以时常杯酒往还,陶情适性。前在任上也积聚得些许私财,不如在南京置下数亩薄田,将来留为儿子读书的资本。我也不回故乡,惟愿终老此间,得正首丘,即算我程尚一生无憾了”。又深劝从龙亦宜趁机早退: “并非我叫你只顾私情,不报君恩。不知禄位愈高,责任尤重,三省地方,幅员辽阔,数百万苍生,性命尽在你一人掌握之中。何况人生百岁,光阴能有几何。而生平最得力者不过壮岁一二十年。所以古人有重晚节之说,凡人一至暮年;精力衰惫,不无各事稍涉大意,或意见偶偏,或视听不到,即贻误匪浅。莫妙于当此之际,急流勇退,亦系明哲保身之道。”
从龙听说亦甚以为然,无如初莅此任,何能暂时即退,只好稍待两年,俟有机会再作抽身之计。又将前奉内廷面谕整顿仕途的事,查办一番。此时因王喜已去,无所干碍,便行文调取各处的人员到省察看之后,乃会同三省抚军一齐覆奏上去。
时光迅速,早届新春,各府中无非春酒往来宴会而已。王兰早于年内与小儒等人商议,在江南一带雇了多少名工巧手的匠人,到园子里扎成各式异样花灯,以备元宵庆赏。又去早早的约定从龙。未知到了元宵,闹出些什么花灯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两翻轩一座听清歌 半村亭诸伶求妙句
话说王兰因历年花灯佳节,均未曾大大的热闹着,不免有负这元宵的时令。难得今年旧日一班的好友俱齐集南京,又添了琴官等人,即想在元宵这夜大放花灯。是以年内便来与小儒等人商议,惟有二郎,五官两人听了更加高兴,先叫好不迭。五官道:“闻说苏常一路扎灯的匠人比各处总分外精工巧妙,若用那些寻常的灯张挂,甚属无趣。须要扎做出奇形异样的灯来,使人家见.着皆赞一声好。罢罢,我们热闹这么一场,亦当夺个趣儿。”二郎点头道: “五官却想的周到,明儿者香即派人赴苏常各处,雇访绝顶的巧手匠人来此,不过多给些工价,什么事儿都做得到的。”小儒听说,亦鼓兴起来。各人晚间回后说与众夫人知道,喜悦非常,总撺掇着年内速办,怕的过于迟了,限于时日,来不及扎做。尚要到江南去觅雇,不是在本城,可以早呼夕至的。
小儒次早吩咐了两名平时干办的家丁,多带银两,往苏常各等处,雇数十名好手灯匠,须早去早回,不可耽误。又与王兰、伯青等人斟酌了些新奇的式样名目出来。过了数日,去的两名家丁已将灯匠雇到,即在留春馆内做了作场,需用各物叫灯匠开了清单,着人分头买办。又在本城雇了多少匠人,以便帮同扎做。王兰终日在留春馆监工,并指点他们不到之处。
到了正月初句,各种花灯均已齐备,果然巧妙,在工价之外,重赏了灯匠等人;又留住他们过了元宵厂恐临时一有损坏,本城的匠人难以收拾。众灯匠因得了赏赐,人人喜欢,亦乐于在这里过了元宵再回家乡。
试灯前两日,即满园内张挂起来,又将各府的家丁多派在园子里照察,各司其事,不许错乱。小儒于十四日便去邀请了从龙,来日元宵当作彻夜之饮。所有酒席即摆在两翻轩。众位夫人仍在留春馆内饮酒。方夫人请了婉容、小凤,又去邀着筠娘一同过来。是夕,琴官等六人亦赏了他们一桌酒,在两翻轩里间起坐。那一班孩子们皆派在园子里,各处上面搭一座小小花篷,内设几张座头,也摆了酒果绐他们吃着,叫他们或敲锣鼓,或品弹丝竹。不然各处虽有灯火,冷清清的亦没意趣。又吩咐将园门大开,任游人赏玩。即在览余阁东西竹林外面新设两排木栅,阻挡游人,不能混入里面。好在览余阁前,满园子里的景致可以一览而尽。木栅外多派家丁看守,并在从龙衙门内要了两位旗牌、数十名兵丁弹压,提防闲人滋事。安排已定,一宵无话。
次日下昼,从龙早已过来,见各处设的人物花鸟等灯甚为工巧,微风摆着,如活的一般。遥想晚来点上灯火分外好看: “却费了你们一番心思。不知用去多少使费?我也得出一分儿!”二郎道: “年内我们即议定是公分,目下却是小儒、者香他两人垫用的。爽性待赏玩过了,将一切浇裹摊派上去,方知每人应出若干。横竖你总要出一分儿的,忙什么呢!”
人众闲谈着,已至黄昏时分。家丁们即将酒席摆开,当中一席程公、祝公、 云从龙、 陈小儒四人;上首一席是祝伯青,王兰、江汉槎、冯二郎;下首一席金梅仙、柳五官、王喜。日间小儒着人邀了王喜夫妇过来看灯,此时王喜忙上来辞让,不敢入座。经小儒等再三说了,他方才在梅仙的桌上末位坐下。里面一席即是琴官、龄官、春官、兰官、松儿、玉儿等六人。
内里方夫人俟婉容等人到了,即邀着众位夫人至留春馆。中间程老夫人,江老夫人、祝老夫人与方夫人、程婉容五人一席;上首是洪静仪、江素馨、祝琼珍、林小黛四人:下首是聂洛珠、蒋小凤,赵小怜,苏筠娘,沈兰姑等五人;左首边间内是秋霞、锦筝、 巴氏母女四人一席;右首边间内是伍氏,穆氏、 [王氏]、宋二娘亦是四人一席。
内外人众入席坐定,一霎时满园中点齐灯火,明如白昼,到处笙歌聒耳。两翻轩内传觞递盏,畅饮欢呼;留春馆中绿舞红飞,莺啼燕语,说不尽人间富贵,看不了今夕繁华。谁知这个风闻传说开去,引得合城的人都来赏玩。览余阁前尚有二三亩大的一块地方,游人都塞满了,拥挤不开。
从龙饮至半酣,见外面月色甚好,真乃灯月交辉,琉璃世界,即停杯向小儒等道: “我们何妨到院子里游玩一番,看何处花灯为最。”小儒连声称好。程,祝二公不便同行,遂起身各回府第。众人出了两翻轩,先向留春馆来。因内里有众位夫人饮酒,即在外面观看,见屋内挂着各色花卉的灯,万紫千红,鲜艳夺目;芍药田中搭了一座丈许的鳌山,绝顶一尾金鳌,摇头摆尾;上面站着蟾宫折桂的状元郎;四面无非连中三元-五子夺魁,张仙送子,魁星踢斗等吉兆故典;各式人物皆有三岁的孩子般高大,内藏着牵线,一经点了火,手足身首处处摇动,宛如活人相似。鳌山前设了座五彩花篷,亦悬了几碗灯球,中间坐着七八个孩子,在那里弹唱。各府中丫鬟仆妇们,三个一群,五个一队,在鳌山前后,指手划脚的嘻笑玩耍。
众人赏玩了一回,又往前行穿过另有洞天,早到延羲亭,内里也挂了数十盏灯,全用一色白玻璃的,遥映水中,光华更外皎洁。亭前石桥中一架灯牌楼,上面装着几出戏文,亦有暗线牵动。河内皆是虫介鱼虾各灯,先用木瓢锯成两半,每一张灯下有一个半边木瓢托着,又用铁丝拴着石子,系住木瓢,放在水底,只许各灯在水面微动,却不能流了开去。旁边配着荇藻芦蓼等花草。从龙叫人到河内取上一张灯来细看了一遍,笑道: “倒难为他们想得到,岸上看着,好似活的在水上游动一般。”
众人走下石桥,来至览余阁前,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乌压压的由园外直至木栅前,均是游人行动。从龙道:“这木栅设得甚好。若不挡住闲人,容他们混入园内才难处置呢!”即顺着木栅走入阁内,见中间设座灯假山,共有五层。山顶上一只五色凤凰,头尾活动,作临风欲起之势;凤背上端坐一位云袂霞裳,珠冠玉佩的瑶池王母。二层上排列着十二名仙女,手内各执羽扇,如意等物。其余三层有坐有立,有骑着走兽飞禽,有踏着祥云瑞雾,俱是八洞神仙及十洲三岛的仙客。周围柱子上有一朵云头,上立一个仙人,高高下下,倒也好看,用的是群仙庆寿的故事。阁前一架大红花篷,内里也坐了许多孩子,敲着锣鼓,吹吹擂擂,分外热闹。
再看两边竹林前,有数百盏各色玻璃灯,一路接着三间过街小屋。园门内挂了十二张红宫纱灯,门外高搭一座圈门。两旁用五彩杂绢攒就各种花鸟等物,堆拱在外,里面可点灯火。圈门上做成栲栳大“共庆升平”四个红字。从龙道: “这览余阁是园子里头一处地方,用此等吉祥的花灯,甚为合宜。”
人众下了览余阁,转弯抹角到了栖鹤岭前。岭上梅树枝头,总挂着灯球,现在梅花大放,香风灯影另有可观。来鹤亭中,一班孩子们低吹缓唱,由高至卞,越觉声音清脆可听。众人到了绀雪斋,早有家丁们送上茶来。众人亦欲在此少歇,见屋内摆着许多花灯、盆景,各色俱全。
茶罢,又起身来至丛桂山庄,见大院落内亦有一座灯假山,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正合在此地。从龙点首叫好。走出曲径,已至红香院,那些粉壁上砌就各样方圆长短的格式,中皆依着形势安放博古诸灯。连那边耳门前,一顺小屋外,都挂着灯。
众人出了院门,即由河边到了夺艳楼,见楼上的灯一直接到楼下,如灯山相似,假山石上,层层灯火辉煌。上面做成一座水晶宫殿,内有四海龙神,其余虾兵蟹将,水怪夜叉,一个个古怪狰狞,奇形异状,手中各执兵器,做出那操演水阵的模样;最可笑内中有个绝大的乌龟,头戴相冠,手内执着朝笏,拱立于龙君之前。对面戏台上也挂着灯,一班孩子们在上面吹打。众人看了一会,似觉稍乏。恰好水手们摇过灯船,人众上了船,吩咐缓缓的开去,见两边岸上的树木均密密的悬挂着灯,真乃光通霄汉,不夜缄开。不多半会,船已停泊。
众人上岸,即从夹道内穿过,由暗门仍至两翻轩中,复又入席,再整杯盘。见轩外山石上各式鸟雀的灯:飞的,鸣的,浪翅的,啄食的,种种不一。从龙笑道: “我看满园里的灯当以览余阁、夺艳楼,两翻轩为最,再则灯之工巧,亦不过如斯。你们听那些游人中有几个年纪大的,口口声声说,有生以来尚没有见过这般好灯。”二郎道: “今夜的游人就有三四千呢,犹有远处未曾知道。大约明晚还要多出两倍不止。倒是吩咐看守木栅的人,须要格外小心,事后重赏他们就是了。”众人齐声称是。此时已将交三鼓,众人皆有醉意。
从龙起身亲斟了一杯酒,送至五官面前,慌得五官,梅仙,王喜都站了起来。五官笑道: “凭空的送起酒来,是什么意思?”从龙道: “你且干了此杯,我有事奉烦,你切不可推托。”五官道: “我定吃这杯酒,你先说下罢,别要怪怪腻腻的,叫人摸不着头尾。料想你也没有好事由儿找我。”从龙大笑道: “五官可谓聪明绝世,真被你猜着了。这件事却不是好事由儿。我自从回到河南,至今已三载有余,久不闻五官的妙音,今夕难得众人聚在二处,又值此元宵佳节,月白风清,我等公请你随意唱这么一支,大众愿洗耳以听!”五官笑道: “我当什么事呢,也值得说的如此千难万难。”便仰着脖子,一口将酒吸尽。回头向梅仙道: “就烦小癯吹笛,我与龄官儿合唱一出现在新谱出来的《歌宴》罢。”从龙闻说,又忙着亲送一杯酒与梅仙道:“有劳,有劳!”梅仙笑着,连称“不敢”,也将酒饮了。小儒又叫人将琴官等人的席移到外边来。
五官把龄官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笑道: “我唱《歌宴》上的程音,只好有屈你做魏氏大娘了。你可知我平日的家法最严,做了我的妻子,稍有不妥,就要贵罚的。”龄官笑着啐了五官一口,道: “别见鬼罢!我好意同你合唱曲子,你反讨起便宜来。你这些言语恐吓我是没用的,到后面说给柳五嫂子听去。”二郎忙道: “五官说话须要留神;紧防座中有人不快活你呢!”五官笑道: “我错我错!只图说的口溜,却没有提防着旁边有入。幸亏楚卿指拨着我,不.然还要多说两句。”又笑抓住龄官的手道: “好兄弟,人家不快活,我也只得随他了,究竟你心内怎样呢?”
小儒听二郎,五官的话,分明打趣着自家与龄官两人,便假作观看壁上的灯,掉过头去,不理他们。龄官不禁满面通红,立起身来冷笑了声,道:“五官今日疯了,嘴里不知混说些什么,你和我取笑,谁不快活呢!好笑冯老爷也随着他们说。我倒要问你们一声,还是故意怄着我玩笑,还是见着什么呢?”说着,便使劲夺开了五官的手,向外就走。
小儒见龄官发急,从容不迫的回转身来,笑道: “龄官儿好没有容量,难不成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好在五官和你说笑,并没有旁人不快活着。可见他们是信口乱说的,最好付之不答,何苦着急到这般地步,有伤平时的和气。”二郎五官见龄官生气要走,自知说笑太过,好生懊悔,欲待上来拦阻,又怕讨他的没趣。忽闻小儒从旁劝解,二郎即趁势出席,抢走一步,将龄官拉住道: “你好意思认真和我们生气么?你走了不妨,五官恰好借此不唱,岂非有负在田三四年的心愿?待你与五官唱过了,任凭怎么生气去,我再不来劝你。”
五官亦忙着赶上来,扯住龄官的衣袖,笑道:“你仍是这般面皮急急伪性子,我们自,幼儿的兄弟,什么话儿都说笑惯了的,怎生今日脸儿高高的生了气;倒叫我没意思。连小儒总知道劝你没伤和气,你当真就恼了我么?我偏不恼你,看你怎么?”说毕,便一径的拉他重到席前。龄官见他们如.此,也笑了起来,道: “不怪我好生气,本来你们说的太难为人情,叫旁人听着不知其中有什么尴尬呢?”
从龙等人亦说道: “别要耽误我们听曲子的兴头罢!少停罚楚卿,五官给你赔礼,你再没的说了。”小儒道: “原是龄官儿不好,谁不同谁说笑,他偏易于生气!”祝伯青忙走过来,推着梅仙道: “小癯拿着笛子只管发呆做什么呢!俗说一吹一唱,唱的倒没有事了,你这吹的难道还有事么?”小儒听说,望着伯肖点点头,笑了一笑。梅仙亦笑着将笛子吹起。
五官便顿开歌喉,缓缓的唱了一会;龄官接:守也唱了下去。真乃音协官商,韵穿野石。一出《歌宴》唱完,众人同声喝采不已。从龙叫合席都斟了酒,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们当干一杯,以贺此曲!”王兰道: “一杯尚觉辜负,必须三杯方町!”遂自己一连吃了三杯,众人亦随着吃了。五官,龄官忙笑着欠身道谢。从龙道: “这《歌宴》上第二支与第八支的曲词,我听着甚好,却没有听得十分清切。何妨再请你们重唱一遍,使我们好细为领略那曲中的词采。”五官点了点头,先唱着那《歌宴》上的第二支道:
[玉芙蓉] (小生)春回小院幽,漏泄东墙柳。爱梢头叶底,燕语莺歌。花香槛外浓于酒,草色阶前碧似油。闲消受,愿年年依旧,笑吾侪功名身世等浮鸥。
五官唱毕,龄官也唱着那第八支道:
[锦缠道] 《小旦)漫增忧,恁闲情君心可休。你不要负却此春游,问春宵千金一刻能留。看蜂蜂蝶蝶相
逐(叶平声),见莺莺燕燕成俦。杯酒藉浇愁。对此景当开 笑口,堪羡你年少风流,却十万腰缠偏富。你与我喜烟花三月在扬州。
众人听了,俱击节称赞道: “曲词既佳,又出自妙口,分外可听。”又饮了荫巡酒。外面已交四鼓,各人进了饮食,撤去残肴,散坐闲谈。
汉槎道: “我们将才由夺艳楼前下船,经过半村亭,见灯火稠密,却未看的明白。此时我觉得酒兴犹浓,若这般清谈闲坐的等到天明,尚有个许时辰,甚无情趣。不如叫人在半村亭安排几碟果品,两壶好酒,我们再去赏玩一番,以尽今夕彻夜之乐,未知你们的意见以为何如?”众人未及回答,王兰先连声叫好道: “子骞所议甚是。”即吩咐伺候的家丁们到那里去预备,便一齐起身向半村亭来。
走过竹桥,早见亭外空地上设着数座灯假山,系做就的乡村十景,如“春雨披蓑”, “秋风刈稻”, “瓜棚避暑”, “草舍围炉”等类,亭前全挂着各色蔬菜果品的灯。从龙道: “此间灯火,正合着这半村亭的名目。”走入亭内,见当中一顺儿摆了三张桌子,上设着十余个果碟,众人随意坐定,家丁们送上酒来。
琴官等人亦在下首同坐。只有王喜早作辞回去。从龙道: “亭中陈设,件件古朴,惟壁间字画尚未切题。五官暇时,何妨将那乡村的景致画成鲸轴,在此间张挂,岂不更妙?”小儒道: “我久经想下了,足见在田与我同心。待下月天气稍暖,定烦五官画这么几轴的。”
玉儿正在一旁与龄官说话,听得从龙与小儒评论要请五官作画,便拍手道: “你们说到宇画,倒提起我一件事来。日前烦柳哥哥代我们画的小照,我于年内已经裱好,意在请你们题这么一题。此时恰好都在这里,我去取了来,随便请那—一位题上罢。”
说着,匆匆出席而去。少顷,笑嘻嘻的捧了一轴画来,连龄官单画的那幅小照都一并取到。与龄官对面拉开,众人见是一轴横披上面画着他们六人的小照,其余不过补了几堆山石的景,与一排草地,倒也别致。上边却留了大大的一方题处。
王兰见了,诗兴勃发,笑对众人道:“我代他们题了,倘有不妥之处,再请你们斟酌。”从龙道:—“者香不须谦让,他们的小照,却要你这风流倜傥的笔墨题上去,方才峭动。”便叫人在窗前长几上点了一支绛蜡。玉儿即忙着磨墨吮笔,又与龄官两旁执定画轴,让王兰好题,众人均出席来看。王兰也不假思索,提起笔来,见为首画的是琴官,手内执着一枝红梅花,立在草地上,暗合他美名“小花魁”的意思,便题道:
风流姣俏总天生,一串歌喉唱晓莺。
最爱逢人呼小字,百花头上独称名。
众人见了痛赞不已,道: “这一首绝句妙在却合琴官的身份。”
再见其次画的是龄官,玉儿两人,坐在石磴上谈心。龄官别着脸,似带含嗔之意,玉儿笑吟吟的,一手指着外面,一手伏在龄官的肩上,逗他说话。王兰笑了笑,略尸沉吟,题道:
雪似肌肤玉似姿,任他笑谑总如痴。
多情惟恐旁人觉,故作矜严两不知。
题毕,又在玉儿的上面题了一绝,道:
玉儿生小惯无猜,四座春生笑靥开。
底事干卿偏耳语,一腔心绪费调排。
玉儿现在也随着五官东涂西抹的学画,又叫五官选了几篇唐人的诗句讲与他听,教给他念。所以诗中的意思,他亦解得少许。见王兰代他题成,便笑道: “连我们说话的神情总描摹出来!别人的题句尚是浑写;偏生我这首题句,当头即将我名字写出,令人一见便知。幸而没有怕人的事件,不然题出来才是笑话呢!”琴官正伏在几前看题成的诗句,闻得玉儿又信口说笑,忙抬起头来,瞅了玉儿一眼。玉儿脸一红,即用别话岔开,笑向王兰道: “我斟杯洒来,润润诗肠再题,可好么?”王兰点头道:“好。”玉儿便取过一只极大的绿磁花斗,满斟了一斗酒,送至王兰面前。王兰搁下笔,举起斗来一口吸尽。玉儿又拈了数粒杏仁与王兰过口。
王兰放下酒斗,见玉儿之下画着松儿半倚半坐在一块山石上,穿件淡绿衫子,高高揎起衣袖,一手托腮,星眼斜唆,若作蒙胧之状。春官,兰官两人,在下首草地上联袂同行。兰官外穿五色排须比甲,内着浅红衬衫,手拈并蒂莲花,给春官儿看。春官笑眯眯的用手来接,又一手指着自己的心头,腕上却套着一串香珠,似乎说着我心里解得出这并头花的用意。王兰笑道: “五官将他们六人写的丝毫不易,颇见心思。”复提笔先题松儿的上面道:
嫌他舞袖太郎当,窄窄衣裳淡淡妆。
非比昔时巫峡女,如何有梦尽高唐。
又接着代兰官,春官题道:
内家装束动人怜,愁极翻憎并蒂莲。
可惜两情惟扑朔,坚持好结再生缘。
绝胜当年美子都,风情妖冶世间无。
慧心圆转谁堪拟,一串牟尼百八珠。
题完,王兰又落了年月日款,便放下笔,向众人道: “我已胡乱题成,请你们细加斟酌一番。”从龙道: “者香不必过谦,我已说过,此等题句,却非你跳脱的手笔不可。惟有伯青尚可及得上你。倘我与小儒题了,必致呆板。试问这般题句一流于呆板,有何风趣!”二郎笑道: “在既不要信者香的鬼话,他那里是和我们谦虚!分明是自负他题得好,耻笑我们不如他。若果然怕有不妥,真心请我们斟酌,,就该先写下来给大众看着,他倒题了上去,即如我们批评出不好来,难道涂抹了么?还是再请五官画一轴来重题呢?从龙等人听说,都大笑起来。王兰笑道: “而今楚卿也很会说促狭话了。你们果能指出那处不好,我情愿央求五官再画一轴。不过我失于检点,未曾另写下来给你们看,请你们斟酌,一时高兴题了上去,就引出你这些话来;”
龄官在旁道: “王大人只顾和他们扳驳,倒忘记代我将那幅小照题了。爽性今儿题上罢,免得明日又费一番笔墨。”王兰道: “我真忘却你还有轴单画的小照呢!”便转身重到几前,将龄官的小照展开,见坐在一方石头上,单衫芒履,独坐科头,上面画了十数竿凤尾文竹,是初夏的光景。遂举笔一挥而就道:
科头兀坐,丰度翩翩。神如秋水,望之若仙。下书“某年月日白下王者香为龄卿题照”。众人见了大为赞赏道: “这十六字,宛如一篇《洛神赋》 !龄官何幸得此,窃恐从此要增百倍声价。”龄官闻说,收过小照,欣然向王兰再三称谢。
忽闻亭前树头上宿鸟吱吱喳喳乱噪起来。从龙向窗外一望,见月色西沉,东方已白,便作辞回衙。小儒等人送从龙上了轿,转身叫家丁们四处吹灭灯火,亦各自回后歇息。里面方夫人却留下婉容,小风过了灯节。次日无事。
到了十八日晚间,又请了从龙过来。待月色未上,在览余阁前甬道上放了十数架烟火。内里众位夫人仍在留春馆内-观灯.饮酒。外面的酒席摆在红香院内,今儿用的是围桌,连琴官等人总团团的坐在一起。王兰道: “这哑酒却吃得没趣,’我想行令太觉冷淡,不如搳拳倒爽快些,谁输了谁吃三杯。”众人称好,便推王兰为首。
王兰先吃了令杯,就与在座人众掐起拳来,吆五喝六,甚为热闹。惟有龄官输的次数最多,这一转又该二郎与龄官对掐,偏是龄官输了三拳,只吃了一杯酒,那两杯酒不肯就吃,意欲叫小儒代饮,又不好开口,只笑嘻嘻的望着小儒。恰好小儒的座位相隔龄官一座,便伸手来取这两杯酒,道: “龄官今儿吃得太多,不要醉泥了惹人笑话,我代你吃这两杯罢。”二郎忙起身挡住小儒的手道: “不劳你代吃,别人代他犹可,你若吃了,我是不算的。在座的人也多呢,偏是你要想讨好儿。”
龄官见二郎不许小儒代酒,又说他讨好儿,不禁满脸纠阻。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便倚着酒兴道: “冯老爷说的什么话?陈大人不过怕我吃醉,好意代我吃这两杯。我又没有请他去代,你就说他想讨好儿,我偏要他吃这两杯,也叫陈人人讨得成好。”便将两杯酒一齐送到小儒面前。谁知二郎亦有醉意,见龄官出口挺撞着他,也变了脸,冷笑道: “那怕你叫小儒代吃十杯,,是你们的交情,我也不管;我只是不算,你也没有法子。你说不曾请他代酒,其实比请着他还狠,能瞒谁呢?”
伯青见二郎与龄官两边都认了真,又见小儒坐在席前,低着头一声儿总不言语,现出那局促不安的形相,遂笑道: “从来代酒是有的,,楚卿也太执意。既然你不许小儒代吃,我与子骞各代一杯,讨龄官几个好,楚卿却要成全我们。何况你有言在先,别人代酒皆可,只不准小儒代就是了。”说着,自己先在小儒面前取过一杯酒饮完,汉槎亦笑着将那一杯酒吃了,皆举杯向二郎道: “请验干。”二郎因伯青.汉槎已代吃了,不好再说,只得说了声“有累”,心内却十分不悦。
龄官见二郎怒容满面,亦自知适才的话太过拂了二郎的面子,恐借别的事故发泄他,倒讨没趣,忙笑着起身斟了两杯酒道: “怎好累祝大人,江大入代我吃酒?虽说是赏我的脸,究竟不合情理。我敢挠冯老爷的令么?既然应分的门杯儿有人代了,亦该罚我两杯才是。”便一口气将两杯酒吃完,又出席亲捧着酒壶,走至二郎面前,做出那柔情媚态,软语轻言道: “冯老爷胜了我三拳,难道不该吃杯得彩儿的酒么?”即在二郎杯中斟满,又道: “冯老爷不吃了,我也没有面子,惟有求着你老人家赏脸!”说着,意在下跪。
二郎见龄官醉眼眯斜,红生两颊,动人怜爱,气已消去一半;又偷眼见小儒默默无言的坐着,脸上一红一白,忖道: “我若再要执意,岂非伤了朋友的情分?再则,不过因吃酒,和一个戏子闹起来,也没意思。况且龄官儿也醉了,他既来赔罪,我亦乐得就此收场。”便回嗔作喜,一把扯住龄官道: “什么大事,情,也值得小脸儿都吓红了。我吃,我吃!当真能扫你的面子么?同你闹玩笑的!”吃毕,放下酒杯,笑向小儒道: “我们吃的这些酒,都因你而起,不罚你一杯也不甘心。”推着龄官道:“你去罚小儒一杯酒,须要斟得满,不可徇私。他若不吃,你采告诉我不依他。”龄官又趁势到小儒席前斟了酒,小儒见二郎没事,也笑着吃了。
从龙大笑道: “这场酒官事打的有趣,我们亦应该公饮一杯。令即由我起,我再和龄官掐三拳,试试谁的手段好拚着灌醉了他,叫人抬他回去。”龄官忙斟下三杯酒,即与从龙对搳。那边二郎与琴官,汉槎和玉儿,王兰,小儒与松儿、兰官,春官和了梅仙,均对搳起来,只听得一片声喊叫。
伯青见他们甚为热闹,亦欲与五官拇战,回头却不见五官在座,想是出去了,亦起身来至院外,果见五官伏在西边回廊栏干上,仰头望着新上的明月。伯青走近道: “我正寻你掐拳,你倒躲在这里,想来因他们酒官事打得利害,生恐粘连到你身上,才躲了出来的。你听他们这般闹热,我们也要去掐这么几拳。”五官摇手道: “饶者我罢,再不敢和他们搳拳了。那里是闹酒官事,倒是要打真官事的样儿。”又叹口气道: “现在这一班人,叫我怎么睁眼儿看他们!’伯青你是晓得的,我们也常时闹酒说笑,纵然有几句无心的话,不过付之一笑,毫无介意,没似他们半句话儿都着不得。又爱说笑,又会存心,只要谁说错了一言半语,就引出一大趸儿的哕嗦来。好笑小儒本是个极诚笃的人,目下被龄官儿所惑,他也夹在里面,明挑暗拨的。前日我与楚卿和龄官儿说笑,未免说得太显露些是有的,你看龄官儿顿时撂下脸来要走!叫我们怎么下得去?不是我与楚卿忍着气去俯就他,再让他走了,又要惹小儒心里不快活,那才更难为人情呢!仔细想起来,怪不值得的。原是打伙儿在一堆说笑取乐,反要去看嘴脸,还要赔小心去俯就他们,可不是该倒运么。我已发誓永不和他们说笑,从今即丁是丁,卯是卯的,他们问我一句,我答一句。难不成歇着嘴儿不说,尚来歪派我的不是么?”
伯青笑道: “罢哟,你与龄官儿们是自幼的兄弟,犹有什么说不来么?况他们此次出京,是来投靠着你的,不是你从中说着,小儒。者香也不肯就收留他们。如今你倒先同他们参商起来,岂不惹人议论。好说你情性不长,亦有伤你们平时的和气。”五官听说,别过脸去,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伯青你也这么说么?谁和他们是兄弟?又不是同胞共母,不过以前在一起班子里唱戏,我出京的时候,他们尚在里面学习呢。前年来投奔,我即撺掇小儒,者香留下他们来,就是念往日同班的一场情分,而且在这里也没有亏负了他们。若说兄弟的义气,我与小癯在前并没见过,只彼此闻名,后来到了南京,才认为兄弟。我们犹如同胞一般,.从未红过脸儿。至于他们,随便哥儿弟儿称呼着罢咧,谁与他们拜盟结义过的?真正扯淡,今番我并非不理他们,只不和他们说笑,这也算有伤和气么?不是我说句自负的话,我与小癯亦是唱戏出身。自脱了苦海,恨不能洗尽从前的瘢疤,方遂心愿。他们却以唱戏为荣,生平的伎俩不过变肴脸儿,使着性儿,卖着姣儿、撒着泼儿的胡闹。内中琴官儿尚有几分骨气,玉儿是小孩子家,不和他计较。如龄官等人全习的一派下流行为,叫我怎么看得起他们!适才楚卿不许小儒代龄官吃酒,亦是寻常的事,他偏放下脸说出多少话来。及至楚卿生气,.他又装出那些狐狸妖精的样子去赔楚卿的礼,我在旁边,总看得无味。若是我,既要恼人,爽性就恼他到底,那怕刀架在颈子上都不改口,那才算个人呢。”
伯青听了,点头称是。见梅仙亦走了出来,笑道: “你们说些什么,这等津津有味的?快点到席上吃些饮食,散了罢。难道今儿还闹一夜么!”便拉了他两人重到席前,早已摆上饭食,众人吃毕,又坐谈了一会方散。
过了一日,小儒即打发了灯匠将园子里的一应灯球全行收起,拆去木栅,又重赏了各府的家丁。婉容,小凤也收拾回去户从此,无非花晨月夕,聚饮生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须重赘。
从龙在任三载有余,察吏安民,远近咸仰。屡思告退,未得其便,一日接到河南来文,连年水患频仍,万民失所,到处米珠薪桂,庚癸惨呼。又有一种强悍贫民,借此作乱。本省大吏设法安抚,又一面飞章上奏,并咨请邻省帮同料理。从龙见了,即慨然首捐万金,奏请设赈。请了小儒等人过来商议,众人亦各愿助若干,同襄善举。从龙便趁机请假倒籍,省视祖墓;兼办理赈务,奉到谕旨大为奖赏,准其给假一年。从龙甚为欣喜,待新任到了,交过印信。仍将婉容,小凤搬向园子里去住,自己即轻装减从,带着银两,赶奔河南,办理赈济。事非一日,暂且搁过。
单说小儒等人,自从龙去后,仍然如前朝夕取乐,春去秋来,流光迅改。这日,小儒由夺艳楼回后,正和方夫人在上房闲谈,忽见兰姑房内的小丫头忙忙的走来道: “奶奶又在那里发怒,打森哥儿呢。今儿打的十分利害,哥儿的手总打破了。又不准我们来说,我是偷着来的。老爷太太可去劝解一声儿罢。”小儒与方夫人闻说,均吓了一跳,即起身带着小,丫头同到兰姑这边来。
未知兰姑何故痛打宝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沈兰姑训子成名 陈宝书童年登第
话说沈兰姑因何今日怒打自己的儿子森哥儿呢?内中原有个原故。自从红雯死后,他益发看破世情,,不与人争竞,以为红雯在生好强夺胜,处处要占人先,只落得短命而亡,好似做了一场春梦。幸而遗留下一个儿子,代他请了封诰,将来宝书读书上进了,尚有指望,他亦不能亲眼见着,仍是虚浮的风光。因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儿子,所以望森哥儿成人的心尤切。时时督责,不容他一刻儿宽松。今年宝书已长成九岁,森哥已有了十一岁,他兄弟两人均在留春馆与各家的公子从甘霖读书。
因甘露在东昌一任知府,颇著循声,本省抚军举了他卓异,坐升道员,当入都引见。因祖父年纪高大,即叫哥嫂与赛珍小姐随着祖父仍回扬州,俟自己出京,再计议接取家小。甘誓目下以八十以外的人,犹自精神矍铄,步履康强;回到故乡,那一班老友大半死亡,不无顿增感叹。恰值方夫人闻得女儿回来,差人来接。甘霖即怂恿着甘誓到南京去走一趟,借此可免愁烦。.甘誓亦因久不见小儒等人,甚为挂念,便欣然同往,故而甘霖也随了过来。小儒仍将绀雪斋打扫出来,让甘誓祖孙居住。隔了数月,甘露放了山东济东道,即发函来接赛珍赴任。甘誓此番虽不同行,亦要打发赛珍等人起程,便与小儒等作辞,回转扬州。
小儒却素仰甘霖品学兼优,渊源家学,又立心恬淡,刚正不阿,颇有乃祖之风。甘霖在山东时,也曾前后回来乡试过两次,皆以额满见遗,他即誓志不再求科名。小儒与王兰等人商议,留下甘霖教读各家子弟。适值从龙办完赈务,即再三呈请开了两江实缺,不愿复出,回至南京,在绘芳园左近砌造了一所房屋安顿家眷,以便常时往来欢聚。闻得小儒请了甘霖教读,亦将云鹤送过来附学。
各家公子个个聪敏非凡,竟不劳甘霖十分费心。内中惟宝书年纪最小,天资较他人分外颖悟,甘霖愈加欢喜,每向小儒夸奖此子将来必成大器,未可逆料。小儒听了,亦欣悦非常。宝书到了八岁上,已能下笔成文。甘霖即对小儒道: “明年浙省应有秋闱,春间又有学院的考试,宝书明春大可回去应考。他平时既有如此造诣,春秋连捷,均同意中之事。若要耽误了他,未免可惜,童年得此甚不容易。惟有宝森人亦聪明,却一味的不肯读书,其资质并不在宝书之下,无奈性耽嬉戏,我也曾切实的训责过几次,他总置若罔闻,不以为耻。此时若不申明,恐日后要归咎到我训诲不力呢。”
晚间,小儒即将甘霖的话对方夫人与兰姑说了。兰姑闻知,恨恨不已。反是方夫人劝着兰姑道: “我看森哥儿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今年不过才十一岁,何能就脱却戏嬉?没见人家二十多岁,尚带孩子家的气息!那是没收成的人,我也不将来比他。想甘先生说的也太过些,他是怕耽日后的干系。即是宝书那里明年就能去应考,你倒不可因别人的言语,在背地里瞎气着。”却值宝森下学回来,方夫人即切实数说了一顿,又叫他在兰姑前认了罪才罢。兰姑见方夫人劝他,亦不便再说,心内却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内,气的晚饭总没有吃着。宝森生性倒还乖巧,见母亲生气,即躲向别处去了。兰姑闷坐了半会,想起宝书,即命小丫头掌着手灯,到洛珠这边来。
原来洛珠自受了红雯临死的嘱托,即带了宝书过来,用心抚养,又有兰姑不时帮同照察。况且双喜此次来报红雯恩的,既红雯已死,难得有位小主人,他更外贴心服侍。每日除却去读书,是回到后面,双喜即问寒问暖,寸步不离,比乳宝书的奶娘还要慎重十倍。宝书到了六岁上,即知自己的生母已故,全亏洛珠将蕙贞许配了他,因做了王家的女婿,便带过来抚养。是以宝书每逢下学回来,先到方夫人,兰姑两处请了安,再到静仪那边去过,遂不离洛珠的左右,百般孝顺,又称洛珠,兰姑等人为娘。因此洛珠分外疼爱,竟同亲生的儿子看待。
今日甘霖的话,早有人传说到洛珠耳内,洛珠格外欢喜。俟宝书回后,很赞了他一会,又借此勉励了政清一番,即摆上晚饭与他两人同吃。忽见兰姑走入,便起身让坐。宝书即忙着亲自送了一盏茶至兰姑面前,又问哥哥因何不随着娘来。兰姑见宝书举止甚谐规矩,又口口声声的叫娘,十分亲热,遂想起日间甘霖夸奖他的话,偏是红雯生出这般好儿子来,虽然短命,他在泉下谅已安心。眼见我的儿子不如他多多,想到此处,不觉扑簌簌泪下。
洛珠见了,甚为诧异道: “好端端为何伤心起来,又是谁绐你气受的?”兰姑长长的倒叹了一口气道: “再不要提了。”即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洛珠道: “你家太太劝你的话是正理,森哥儿如今尚小,慢慢的自会成人。就是他父亲与一班伯叔们,均在弱冠以外,才发达的。将来宝森像着他们,也就罢了。不能随你的志愿;恨不得宝森暂时发了科甲,你方趁心。”又回头问小丫头道; “你家奶奶可吃过晚饭么!”小丫头道: “我家奶奶气的受不得,那里还有心情去吃晚饭!就叫我随着到奶奶这边来,别说我们家奶奶饿着,连我还饿着呢!”洛珠笑道:“这却何苦来呢!别要气着饿着,明儿又叫那里不爽快了;胡乱在我这里吃一碗罢。”又叫小丫头: “到外面房里同我家丫头们吃去。”
宝书听说,即在洛珠对面安放下碗箸,摆了座头,回身笑着来拉兰姑道: “娘不要听甘先生的说话,他不过激着哥哥用心罢咧。那里哥哥就这么不好!今日我尚同他说的,明年父亲若许我去考,我和哥哥一道儿去。倘能侥幸,我们兄弟一齐进了学,也使父亲同太太们欢喜。哥哥还答应着我同去,他既有心同去,难道不晓得用功么?娘不要伤心,包管哥哥明年进了学,中名举回来。我怎能及得上哥哥!”
兰姑见宝书语言婉转,也笑了起来,一把搂住他道: “好乖儿子,能于应着你的话,岂不好么!我并非妒忌你比森儿好,巴不得你强宗胜祖,也不枉你的亡过母亲生你一场辛苦,我们受他的一番嘱托亦可无愧。我是恨森儿不肯学好,将来难有收成。”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洛珠笑道: “好在他们总是你的儿子,宝书成人,你也喜欢;何况宝森并非不会成人!”便近前同着宝书拉了兰姑入座,又切实的劝了一番。饭毕,兰姑作辞,洛珠又与政清,宝书亲送他回房。
此时森哥儿早随着奶娘睡了。洛珠闲话了半会,方带着他兄弟回来。次日/宝森清晨即躲入书房,至薄暮始回,因恐兰姑责罚着他。一连数日,均是如此。兰姑亦暗中欢喜:果能知道畏惧,从此用心精进,虽然赶不上宝书,亦有可望。外面却不露声色,也不去理他。
一日,甘霖为友人邀去夜宴,午后即早早的放他们下学。各家公子先自回去,宝森、宝书随后捧着书包也同出了角门。迎面碰见伺候书房的小厮,在明巷里手内拿着一只小鹞儿,逗着他接食衔花的玩耍。宝森便停住脚步观看,问道: “你这只鸟几何处买来的,倒好耍子,送了我罢,我绐你钱。”小厮摇手道: “一只鸟儿能值几何,哥儿爱他只管拿了去,还要给钱么?我理当送与哥儿。无如上面晓得了,要说哥儿好好的读书,你们将这些鸟儿引诱着哥儿分心,岂不累我捱打么?现在外面多得很呢,哥儿叫值日的买去,那怕买一百只回来,也不干我的事。我这一只却不敢给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