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33 页/共 36 页

二郎听伯青说完,起身复又请安道: “此事尚求大人成全,卑府犹有下情细禀,请大人借一步说话。”伯青亦起身道; “甚好,我们正要商量着如何办法?”便邀着二郎,来至内书房坐下。家人献了茶,一概退出。二郎道: “伯青,你可知陈风岐与小儒是一族么?”伯青道: “我怎么知道呢,楚卿何以晓得?”二郎遂将前后细情,一一说明。又说到风岐, “是碰见窗课,并非抄袭陈文,情尚可原。二则如斥革了他,未免使小儒等人难过,我们不知细底就罢了。但将华荣从重究办,他在堂上供有同谋多人,我总没有查办,这件事,若认真办起来,你亦有处分。不若这么就汤卷饼的,最好交代。我去办,包你不错。连儿这孩子亦由心地老实,才受了华荣的欺骗,实在没有别的心肠,你倒不要过于委曲他。不过办事粗心些儿,警戒他下次就是了。”伯青闻说,半晌无言,方道: “陈风岐未免便宜他了。烦你就这么办罢,切切要办得妥当为上。”即当着二郎,将连儿叫上,痛骂了一顿。连儿自知不是,跪在地下,惟有碰头口称该死而已。二郎又劝解了半会,伯青方喝退连儿。即留住二郎吃了午饭。   二郎方回衙门随即升堂,将风鸣兄弟切实申饬了一番。此时,风岐已知学院大人要斥革他的功名,幸赖府尊再四求情方免,心内着实感激二郎不尽。所有一干人证,概行释放。华荣所供同伙多人,施恩一概免究。只将华荣当堂重责四十大板,发县永远囚禁。二郎发落已毕,即备文申详上来。伯青见了,亦无话说。过了数日,湖州府属考毕,即起马接考绍、宁等处。   单说华荣的一班同伙,即有温家在内,在城外得了消息,闻华荣被府里拿去,审出实供,必然要扳累到他们身上。急将船上余资及细软等物,人众瓜分,各逃生命。遥想这干人,天地亦不能容,无非迟早些儿总要报应。     再说华荣在府堂上打得皮开肉绽,寸步难行,又上了全身刑具,永远囚禁。到了县里,身畔分文俱无,那里来的使用。终日半饥半饱,棒疮又十分沉重。不上一月工夫,早呜呼哀哉,死于禁所。管禁的忙禀知县官下来相验过了,即拖出掩埋。此乃骗人的收梢结局,亦是他自作自受。想上年在南京,拐骗了刘蕴,将一座堂堂的刘相府,弄得瓦散冰消。疯的疯了,走的走了。后来刘蕴成了饿莩,还亏小儒垂念旧情,备棺埋葬。虽说是刘蕴的报应,亦由华荣所害。故而今番华荣亦死于官法,足见报应昭彰,丝毫不爽。     二郎自力,过此案,想到陈凤岐是小儒一家,我代他百般周旋,小儒那里知道?再则上年南京城内,无人不知严嗣陵骗了刘蕴银两,提起来皆要唾骂。真正顺天府尹严有壬那老头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平空的弄出一个冒名儿子,惹得人人骂他教子不严。我不如写封书函寄与小儒,既可表明我代凤岐一番美意,又可代严老头儿分辩清白。想定主见,即回后堂,说知小黛。——却值小黛前月得了一子,取名冯增。——叫进一名家丁来,吩咐他明日即动身到南京陈大人处投递,须要守候回书,再回来销差;又赏了路费。家丁接了书函等件,下来自去料理,来日一早起行。未知陈小儒等人接到二郎来函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俏细君深幸产麟儿 薄命妾增光空凤诰   却说陈小儒自伯青,二郎动身去后,惟日与王兰,梅仙,五官等人盘桓。梅仙又有祝府内的事务在身,到忙的时节,每月倒有半月在祝府居住。小儒只有暇时和王兰清谈,或到丛桂山庄看五官作画。晚间回后,都在方夫人房内闲话半会。   方夫人见红雯如今各事谦和,究竟是多年主婢,早将前情丢开。兰姑见方夫人如此,分外无话。凡小儒到他房内,他总再三劝小儒,到红雯房中去。小儒自去岁在留春馆前,窃听红雯对月诉苦后,又重新怜惜他起来。现在红雯已有了七个月身孕,渐渐疏懒怕动。兰姑回明了方夫人,吩咐外面传进成衣,缝做小儿各式衣物。方夫人又亲至红雯房中来过几次,叫他早晚不必出来请安,均宜保养胎气要紧,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你就终身有靠。兰姑,洛珠更不必说,替换着在他房内,和他说笑解闷。   光阴迅速,早巳新秋,天气尚热。一夕,小儒与红雯在院落内乘凉,偶然说到双喜的话。红雯不禁触起旧情,止不住伤心泪下。小儒忙用手帕代他拭泪道: “你又发痴了。双喜此刻嫁了阿瑶,他们一夫弓妇,很快活呢!那里还记得起你这主儿。你又何苦来,因他伤心。上午那四盏水玻璃灯,点起来又明亮又无蚊虫,今年没见你叫点过,明儿取出来点着,倒很有趣。”   小儒又挨近身旁道: “此时该有露水,别要今夜多坐一刻,早间又叫浑身痛了,进房去罢。”不意红雯益发呜呜咽咽起来道: “你不要和我七搭八搭的歪缠。想我自幼服侍太太,蒙太太十分优待。后来收了房,又蒙你格外体恤。我自问犹有什么不足的处在么?我大不该要想在这府中出人头地,施展手段。又被双喜那浪货闹出事来,累得我几次三番受太太训斥,合府人等没一个不笑话我。而今双喜倒嫁了阿瑶,既遂了他们心愿,又离了这府内,随人怎么说笑,也传不到他们耳朵内。惟有我这苦命,除死方休。现在饶不着还有人背地里论长道短,你当我不知道么?最伤心是双喜去后,换了六儿同这个老妈妈来,一切呼应不灵。他们欺我失势也还罢了。你这位爷也同我冷落下来。人见你冷落,格外欺我。你也是颗人心,总要自家想想,人到失势的时候,不是好意的。无非走错了一步路,自家心中未尝不自怨自悔。譬如一件东西,既爬到高枝上,又跌了下来,可好受么?若果真是我的知己,就该体贴出失势的人的衷曲,须当变着方法儿替他慰解。那失势的人,不知怎生感激呢!太太教训我,是不敢恨的,原是我做错了,又惹太太生气。可知起先太太最疼我的,就是亲生女儿有了过犯,父母也要教训。我把太太当着亲生父母,心内也没有事了。可恨你平空的和我别气,连我这房里都懒得来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可曾做出些什么来?不过没有防范着双喜,这是我的错处。你没见人家三房五房小婆子,终日养着汉子,正主儿一丝儿总不晓得,还将他们当宝贝似的看待呢!那里知道绝大的一顶绿头巾,早经带上了。我没有负累了你,饶不着你尚同我生气,倘然做出一半点干系事来,还想在这府里为人么?久经倒要问成剐罪了。这府里上下人等,只有聂姨奶奶是今好人。他最知人的甘苦,一天倒有大半天在我房里。又背后劝我多少,说人在世上走错不得路。 ‘明明错了一半步儿,人家就说离开十丈了。你切不可过于伤悲,日久总要见人心的。即如我到京里去,若不是我主意拿得定,竟被他们踹下头去,还能过日子么?再不然有点什么错事,益发要受他们作践了。’我听了他这番话,才心内好受了些。我难道不如聂姨奶奶么?不过自家不大谨慎,因双喜的这件事,带累下来。你今日还要提什么双喜单喜,我从今也知道爷的心是铁的,爷的耳朵是棉花做的。我若不因肚内有个冤家,犹痴心妄想生下个男孩子来,日后好代苦命的生母挣口气,我久已不在世间了。”说着,便掩面悲啼,泪如泉涌。      小儒被红雯一番话,说的满面绯红。再见他哭得泪人一般,好似带雨海棠,临风欲折,便陪着笑道: “我原是同你闲谈的,怎么倒引起你的愁烦。我从此再不提‘双喜’两个字,也没的说了。若说我同你别气,不来睬你,真正冤屈。彼时太太正在盛怒之际,连奶奶从旁劝说总要碰下钉子来,可想我更不能代你分剖。若是常到你房里去,太太必然又有话说。那倒不是来替你宽慰,倒是代你加紧箍儿了。太太平日为人你该尽知,没有气的时节什么儿都好说,一生了气饶你说破舌头他总不信,再要逆了他,可以一世解不开呢!而今太太待你又好了,我亦未尝和你不好。你今儿这些话,也怪不得你说。未免其中有些过于冤枉我的所在,也不须说了,总是我不好,不该心是铁的,耳朵是棉花的。从此棉花做心,铁做耳朵,可好不好?”说着,立起深深打了一躬,又认了无数不是。   红雯方慢慢止住悲声,掉转身望着小儒,狠狠的瞅了一眼,又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推开小儒道: “你不用和我假意虚情的了。没见我身上,小衫总汗湿了半边,此刻心内怪热的受不得。”小儒忙道:,“叫六儿取盆水来,你浇抹着罢。好凉一会儿睡去。”红雯点点头,六儿早取了水来,服侍红雯将上身衣服解开,浇抹了一番,又替他通了头,挽起云髻。六儿复转身取柄蕉扇,立在红雯身后,轻轻的扇了几下。红雯便吩咐六儿去睡,自己亦起身进房。小儒待他睡下,方才安息。   将至四更天气,红雯一觉睡醒,不禁失声叫痛。惊醒小儒,忙坐起身询问,红雯道: “我此时腹中犹如刀绞一般,多分冤家要离身了。你可叫六儿起来。”小儒赶着披衣下床,开了门,先将六儿叫起进房来伺候。随即匆匆的开了耳门,到方夫人这边,说知此事。方夫人闻说,亦急急的起身道: “你别要在这里发呆,快到外边吩咐唤稳婆去。”一语提醒,小儒也不要人跟随,自己取了手灯,飞风出外。此时合府内外人等,皆得了信。小儒叫过一名家丁,预备小轿,去接稳婆。又吩咐各处神前点齐香烛。众家丁答应,分头去了。   内里静仪、洛珠以及巴氏人等,俱走了过来,乌压压的挤满一地。少顷,稳婆已到,服侍红雯上盆。未交半个时辰,小儿落地。稳婆道: “恭喜太太,姨奶奶添的是位公子。”房内人众均上来给方夫人道喜。此时天色已明,外边王兰等人,亦赶着小儒道贺,小儒欢喜异常。内里方夫人邀请静仪等人,到自己房内坐下。   单有洛珠一人在房,低低的笑道: “恭喜你添了少爷,将来后福无穷,从今可有了指望了。”红雯微微睁开双睛,笑了声道: “多谢姨奶奶金言。一点点血泡子,算得什么,不知将来是何结局,那里就有指望。不过在这门里生下个儿子,可以稍望出头。我这两年罪也受尽,若是有血气的人,久经死了。其所以留恋者,不过指望生下或男或女,即可死心。”说到此间,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洛珠忙道: “这又何苦来呢!今日是你的喜事,切莫伤心。我也去了,你养息着罢,产后最忌的劳神生气。”红雯道:“承你关切,待我满了月,亲来叩谢。”洛珠连称岂敢,遂起身出外。   随后兰姑也来坐了半会,红雯提起前情,复又悲伤。兰姑着实安慰了一番,方回方夫人房中。见左右无人,便道: “我看红雯妹妹,产后甚为虚弱,明日须要叫老爷请个医家来看看才是。还有件事,要求太太恩典。妹妹为人,太太是深知的,一味好强争胜,不肯让人。上次因双喜的事,他背后甚为懊悔不及,无如木已成舟,万难挽回。那一股闷气郁在心头,怎生消散。有时提起来,还咬牙切齿的痛恨。只是太太明见,生来好强的人,平空跌了下来;他素昔又口角尖利,人总不喜欢他,难得有个把柄,纵不好当面嘲笑,那里背后没有一言半语。没说他自家听见,就是我们听得,也觉惭愧。所以他逐日的闲气受在肚内,早巳成了病症,又怕人笑他,遇事总强打精神的去干,未免一日累似一日。我久经知道,‘没有敢在太太跟前说。太太不信,问聂姨奶奶就明白了。如今又在产后,血气衰弱,再加的气苦,那可不是耍的。适才我在他房内,见他很有两分病。与他说说,好解着闷儿,他又寻出多少伤心的话来,说不过总为的前次根由。虽说太太而今待他照常一样,总怕人家看不上他。我倒想了个万全的法则在此,须要请太太作主,老爷自然行的。前年我有了森哥儿,蒙老爷太太恩典,代我请下诰封。那时,妹妹就羡慕的了不得。现今他已生下哥儿,太太也照例请分诰封与他,可以一喜欢病即好了。太太纵不可怜妹妹,太太还看哥儿分上。”   方夫人听说,点头道:“你的心事,我已尽知,不须细说。红雯敌若不喜欢他,也不劝老爷收房。无奈他太闹的不成说话,连我总不放在眼里,我才申饬他的。目下我看他甚为愧悔,又生了哥儿,我亦没有两样心看待。少停我同老爷说,叫他赶着去办,大约他满月的时候,都可到了。”说着,便起身同了兰姑,‘亲自来看红雯。见红雯倚在床上,面如白纸一般,那额颅上的汗,津津欲滴。     原来红雯夜间与小儒在院落内谈心,受了点风,又有平时的气苦郁结在心,适值产后身虚,即添了病症。起先倒不觉得,与洛珠、兰姑两人多说了几句话,又不免伤悲,现在只觉一阵阵头晕,两眼昏黑,心内说不出那般难过。方夫人见红雯如此形容,亦吃了一惊,忙问道: “你此刻觉得怎样?”   红雯听得方夫人说话,勉强睁眼,气短声微的道: “又累太太来看我。此时心内实是难受,头晕眼花,好似驾云一般,只怕我是不能好的了。”说着,那床内新生的哥儿, “哇”的哭了一声。红雯用手指着床内道: “这是老爷的一点骨血,要求太太抚养成人,我即死也瞑目。”红雯说到此处,早哽咽不能出声,那额上的汗益发多了。   方夫人听说,亦甚酸心,忙忍住泪痕,反笑道; “好好的人,因何说出这些话来。一点点年纪,倒思前虑后的乱想,将来过到七八十岁,又怎么呢?快别要呆气,自己保重要紧。我已请老爷代你请下诰封,大约不日就到,从今你就是一位太太了。将来哥儿长大,再代你请一重封诰,你的后福长多着呢。不要胡思瞎想,把条小命儿送掉,那可犯不着。你静养片时,自然就爽快了。”红雯道: “蒙太太万分恩典,至死不忘。我倘然好了,多叩几个头罢。”   现在兰姑与房内的众丫头听红雯说得伤心,无不涕泪交流。红雯又道: “太太请回房罢;.别在这里受这些污秽气味,.叫我分外不安。”方夫人亦恐红雯过于劳神,遂道: “我少停再来看你。好孩子,你信着我的话,包你不错。”便同兰姑回转自己房内。   却好小儒回后,方夫人说知适才的光景。小儒忙到红雯床前,问长问短,吩咐今夜多派几名年老仆妇进来上宿,又在方夫人处拨过两名大丫头来伺候。此夜小儒即在兰姑房中歇下。   次日,一早起身,将梁明唤进,叫他多带银两,赶着进京去代红雯请封。 “须要早去早回,不可耽搁”。梁明应了下来,自去收拾起程。小儒又叫人去请了几位有名医家过来看视,均说:“产后身弱血少,兼之平昔郁气伤肝,恐难调治。刻下无碍,在弥月前后大要留神。”小儒听了,分外愁烦。惟有多请名医,遍求良药而已。方夫人闻众医所说,亦甚惊心。   静仪等人也过来询问,总说红雯的病十分危险,恰恰又在产后,恐难保命。洛珠道: “我看红姨娘为人过于精明,各事不肯退后。依着他的性格儿,就要说到人前,做到人前,一点儿没有隔碍,他才称心呢。天下那里有十足的事。大不过在人家做个偏房罢咧,头一着即输与人了。我每次劝他,口里虽答应着我,心里总不肯服输。倘然有个长短,亦是他命中注定。这也是做偏房的榜样,叫人看着伤心。”洛珠说到此处,不禁眼眶儿一红。人众听了,皆默然无语,不便答话。   兰姑笑着走过来,与他打诨道: “你说红妹妹过于精明,恐没有大寿。我看你也算精明呢,你却无灾无难,猫狗儿似的。”   洛珠不待兰姑说完,便笑着啐了一口道: “你好呀,枉口白舌的咒我。当着你家太太在此,是个见证。我若有点参差,你没想活着罢。”兰姑把舌头一伸道: “我久仰姨太太的手段,敢在太岁头上挖土么?”便一径去了,引得房内人众都大笑起来。各自起身回后。     到了三朝,小倘替哥儿取名宝书,又雇了一名奶娘下来1勉强又请了几天客。自此小儒每日请了医家来,代红雯诊治,恨不能一药即愈。无如服下药去,如石投水。有时好几日,有时歹几日,闹得合府人等日夜不安。甚至小儒到各处许愿酬神,如染魔一般。王兰等人怕小儒急成病症,百般的替他宽解。   恰值今日,相离红雯满月只有三天。梁明已从京中回来,援例请下五品封典。相巧日内红雯的病减去几分,日间亦可支撑着下床,略为梳洗,和人说说话儿。人众见了,稍为放心。梁明见小儒请过安,将公件送上。小儒道: “你很辛苦了,下去歇息着罢。”梁明又问了红雯的病,方才退下。   小儒喜孜孜的捧了诰封,如飞的回后,先说知方夫人,随即来至红雯房内。见他正靠着妆台,叫—个大丫头通头。六儿在旁,逗着奶娘手内哥儿扑笑。红雯那一种消瘦形容令人可悯,那里还似以前的百媚千姣,只落了一张黄皮包着几根瘦骨。   小儒走近前笑道; “恭喜你,请的诰封已回来了。我特地送来你看,你可别焦心罢。日前做的那些衣服,叫六儿检点出来,后儿满月是要穿的。再见王太太送你那串碧霞犀朝珠,倒很好的,就用他罢。”红雯听说诰封已回,不由心内一喜,两颐微动,喘吁吁的道: “很费了你的心了,改日再谢。我今日也算这府中一个正经人了,纵然暂时即死,亦可无恨。”又回头望了哥儿一眼道: “不意我生下你来,倒沾了你的光辉。若不是你,可别想今生抬得起头。”说着,又不禁心酸泪下。小儒本意来讨他个欢喜,不料红雯反说出这番话来,心内又急又苦,呆瞪瞪的望着红雯,一言不发。   正在没开交处,见方夫人与静仪人众均进房来。小儒趁势退出,一面走,一面叹气道: “我看这个人是难得好起来了。随便什么东西到了面前,他总有一场气苦。平时他最忌讳的,而今死字总不离口。所说的话,皆是少年人不宜之语。倘有长短,却如何是好?”想着,不禁掉下泪来。信步乱走,忽然对面来了一人,彼此一撞,把小儒很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五官,忙笑道:“没有撞痛你罢!你怎么也走到这里来?”五官笑道: “你倒问得我奇怪,没说你走的急促,撞了我,反问我走到这里来?难道这个地方,只派你走么?”小儒定睛一看,已至览余阁前,便笑了一笑。五官又觑到小儒脸上细望,小儒道: “你不认识我么?”五官笑道: “我看你眼睛红红的,没是被太太打了出来的。”小儒笑道: “放屁,多分你日日挨打,才知道人家甘苦。”五官却明知红雯病重,小儒又在那里伤心,故意逗着他说笑的,又道: “我正来寻你同者香两人。今早画了一幅山水,甚为得意,请你们品评去,看有什么毛病。”’说着,扯了小儒往丛桂山庄去了。里面方夫人,等在红雯房内,闲话了半晌,亦各散去。   过了一日,正是红雯弥月之期。先一天,内外即定下戏酒,遍请亲友。是日张灯结彩,甚为热闹。红雯亦早早抽身梳洗已毕,按品的穿戴起来,先向家神祖堂前行了礼,然后请静仪人众过来叩谢,又与方夫人行礼。忙了半会,早喘做一堆。洛珠即推他坐下道: “姨太太歇息罢。可知你的病才好,就是礼数欠缺些,我们也不好怪你。”静仪接口道: “可不是呢!昨晚我即同大姐姐说明,今儿可别要姨奶奶劳动,我们改一天再见礼罢。偏生他又东拜西拜的,这都是大姐姐不体恤他。”方夫人笑道:“我怎能叫他不行礼呢,你可错怪了我。”   众人再看红雯,虽然瘦弱得可怜,今日穿戴起来,倒也稳称一位宜人身分。此时红雯喘已稍定,即道: “我病了将近一月,累得太太们逐日到我那里看视。今儿难得好了,理当叩谢,怎生怕我劳动起来。”又见奶娘抱着哥儿出外,绐人众行礼。众夫人均各有所赠,见哥儿打扮得粉团花簇似的,无不喜爱,皆争着抱了玩耍。红雯道: “奶娘可带了哥儿去,别要撒下尿来,污了太太们衣服。”奶娘应答,过来抱着哥儿回后。   早有家丁们上来伺候摆席,又吩咐开锣演戏。方夫人向红雯道: “这里有奶奶代你陪客,你别要听着锣鼓闹得心内怪烦的。”兰姑道: “好妹妹,你回,房去罢,外边总有我呢。你劳碌了一早,快去躺会儿歇息着。”红雯亦不能久坐,起身与人众告罪,又重托了兰姑照应,方才回房。内外直闹到更鼓方散。   小儒回到红雯房中,见他早经卸了装束,斜倚在床上。小儒挨身坐下,问道: “你今儿觉得怎么?连我好好的人,闹了一天,头目都有些涔涔的。”红雯道. “我此时胸前微微疼痛,想是晚饭多吃了二口。今儿蒙太太的情,早间叫我回房来了,随后我也没有出去。若支撑到这时候,还了得么?你也该乏了,早些去睡罢。明日早些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小儒又坐了半会,即仍回兰姑房中歇息。   次早,尚未起身,见六儿忙忙的走入道: “老爷快点起来,姨奶奶不好得很,太太早已过去,叫我来请老爷。再吩咐外边的人,请医生去呢。”小儒听说,吓得一翻身坐起,胡乱扣了衣服,匆匆向外。兰姑亦忙忙赶来,进了房见众人都站在红雯床前问视。静仪等人见小儒进来,全行退出,惟有馅珠被红雯一手死紧攥住不放,却喘作一团,不能言语。好在洛珠昔日与小儒常见面的,纵不回避无碍。小儒忙问是何原由?   方夫人道: “他下半夜忽然遍身发烧,汗流不止。天明竟晕了过去,六儿赶紧来通知,我们来的时候,才苏醒过来,又喘的不能说话。你要快催他们去请医生来,究竟有碍无碍。我看这光景,是不大很好呢。”小儒闻说,又见红雯如此形容,不禁滔滔泪下;-急转身出去,少顷,陪了医生进来。方夫人连忙退出,洛珠也要想走,低低的道: “医生来了,我不便在此。少停我再来,知道你和我有话说呢。”红雯点点头,方松开了手。   洛珠只好避入床后,早见小儒与医家入内,诊了脉,小儒仍陪了出去。洛珠复到床前,问道:“你有何话说?”.此时,方夫人等又进房来,见红雯喘已稍定,未曾开口,先哽咽了一会,又叫奶娘将哥儿抱到面前道: “聂姨奶奶,我是不能好的了。只可怜宝书,甫经弥月,即要离娘。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哥儿这一条肠子,抛撇不下。要望姨奶奶念平昔待我甚好;我虽死后,总感激你。今儿当着太太在此,将哥儿过继了聂姨奶奶,你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姑念他襁褓无娘,没有收成的孩子。我也不怕太太和奶奶见怪的话,才满月的孩子,怎么累起太太来?奶奶有了森哥儿,又有府中事务,恐怕照应不到,所以才重托聂姨奶奶。”说着,即在枕上点了两点头,似作叩首之状。   洛珠听了,早经泪如雨下,颤微微的答道: “你只管放心,哥儿交代我就是了。现在满房的人,总是见证。我若将你的哥儿,与我的儿子有两般看待,日后即不逢好死。你快放开心,自家保养。,那里就会死呢!”方夫人与兰姑,亦齐声道: “我们总好好的看顾书哥儿,你尽管放心。前日那般病势,吃两帖药也就好了,你可别要愁烦。”红雯摇头道: “此次非前番可比,总有神仙妙药,也难医我这不治之症。蒙老爷太太恩典,代我请下诰封,哥儿又好好的,我死也值得。”   正说着,小儒又进房来,对方夫人道: “适才众医家说,今儿来势危险,大要仔细。总因身体太弱,气血素亏,成了血晕。怕的日内总有变动,服药无功。叫我将那件东西,……”小儒说到此处,掉头望了红雯一眼,不由伤心泪落,不忍再往下说。   红雯即将重托洛珠照看哥儿的话,说知小儒道: “尚要望老爷念他无娘孩子,善为抚养成人。我在泉下,都要保佑你们的。”小儒此刻,满腔的话不知从那里说起。却好洛珠见红雯同别人说话,悄悄的走开。小儒走近榻前,握住红雯双手,惟有一哭而已。但见红雯长长的叹了一声,两眼望上一翻,又晕宁过去。吓得小儒连声叫唤,方夫人与兰姑也围拢来看视。未知红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红雯示梦托孤儿 洛珠婉言求幼女   却说红雯二次又昏晕过去,慌得小儒与方夫人等,皆围在床前低声叫唤,有半个时辰,方缓缓醒转。六儿早取了一碗开水过   来,小儒亲手捧到红雯口边,红雯摇头不饮。此番虽然醒转,人问他的话,只有点头,不能言语。可怜小儒捧着一碗水,扑簌簌的泪下不止。方夫人忙将小儒扯过一旁道: “我看他今晚总难得过去。你别要尽管伤心,快去叫人端整他的后事要紧,不要临时慌手慌脚的。”小儒点头,随即放下水碗,转身向外叫过几名家丁,分头办理,又重托五官,照料一切。少停,众家丁陆续回来,各事办得齐全。   此时,内外早点了灯火,小儒又赶忙进来。将走到红雯房前,只听得内里一片哭声,小儒早吓得魂飞天外,匆匆走入,见   方夫人、兰姑皆在那里掩面哭泣。地下众丫头仆妇俱静悄悄的站满一房。小儒分开人众,到了床前,见红雯早巳穿齐衣服,直挺挺的睡在床上,口中只有一息呼吸而已。小儒一见,如万箭攒心,抱住红雯放声大哭。红雯忽然睁开二目,望了小儒一眼,双睛一翻,顿时气绝。把个小儒直哭得气咽喉干,捶胸跺足。   方夫人等亦啼哭不已,又恐小儒过於悲伤,反止住泪痕,和兰姑一齐上来解劝。外面房内,静仪等人得了信,莫不惨伤红雯   小小年纪,短寿而死。方夫人又叫奶娘抱着哥儿跪在地下,送他生母归西。说也奇怪,哥儿才喂过乳的,亦哇哇的哭个不止,又将满房的人,引的伤起心来。   洛珠因闹了一天,身子有些困倦,即回到自己房内歇息。正欲蒙眬睡着,见红雯衣服齐楚的走进房来,对着洛珠福了一福道: “早间拜托之事,千万不要忘却。我与你从今好别过了。”说罢,转身即走。洛珠忙起身前来拉他,不意脚下一绊,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一翻身怔怔的坐了起来,只见玉鸾忙忙的进来道: “陈府里红姨奶奶将才殁了。太太早经到了那边,奶奶也好过去了。”     洛珠听说,红雯已殁,不禁一阵酸心泪下。赶紧来到红雯房中,恰好小儒已被王兰等人劝了出去。洛珠走近床前,不免一场痛哭,又暗暗的说道: “你适才阴灵到我房中作别,无非不放心哥儿。况且你家太太奶奶亦不是无情的人,又有我一力承当,包管用心抚养你哥儿成人,长大替你挣气,你放心去罢。”早有兰姑上来,劝住洛珠。     今夜府中人众,是不能睡了。择定次早入殮,所有一切丧中仪制,均按照五品宜人资格。早将红雯对过下房,打通开来,停放棺柩。殓后,小儒又不免抚棺一番恸苦,幸有王兰、梅仙、五官三个人轮流的百般劝慰,又催着他通知宝徵兄弟。起先红雯生了宝书,小儒即发了信去。此时将红雯已故的话,亦写下两封书函,专人送往上海、安徽两处。现今宝煜已升署凤阳知府。   单说洛珠回到自己卧房,痴痴的坐着,思想红雯如此年轻,竟成短命。虽然生下个儿子,亦是空欢喜一场。他将哥儿不托自家的人,反交代与我,亦因我平素待他好,又知道我生性爽直,倒也亏他有此眼力。但是陈家的儿子,又有嫡母在堂,我怎好夹在里面去照应,不是多事么!若说不问,又负了红雯一番嘱托,思前想后不禁焦躁起来。   忽见静仪搀了蕙贞进来,洛珠忙起身让坐,又抱了蕙贞坐在膝上,玩笑了半会。见政清同着奶娘走进房来,猛然得计,即叫奶娘带着姐儿和哥儿好好的去玩耍,我同太太说话呢!遂将座头挪近了一步,笑向静仪道: “我有件事要与太太相商,太太却不要恼我。红雯将他的哥儿重托与我,太太也在那里听见的。彼时我怎么好不应许他,此刻细想,诸多不便。,既有陈太太是个嫡母,又有沈姨奶奶。我这外姓人,夹七夹八的在内里领带他家哥儿,可不是笑话么?纵然陈太太们不怪我,也不像句说话。若置之不问,俗说只可允人,不可允神。神与鬼总是一般,既允许了他,怎么好后悔呢?”又将红雯临死的时候,阴灵前来作辞的话,细说一遍道: “我却想了个尽善尽美的情节在此,要太太允许了,我方才可行。”     静仪笑道: “你应许了死鬼,不得过身,又想推到我身上来,难不成叫我领他那血泡孩子去么?可知你不能,我也不能,我和你总是外姓人呢!而且蕙贞有奶娘带着,间或闹了起来,我尚没法,领孩子的本事我真正没有。除了这句话,我都可应许你。”     洛珠亦笑道: “太太说的什么话,与其请太太领他,倒不如我领带了。太太既说过应许了我,却不能改口。我想蕙贞今年三岁,长他家宝书不过两年,不如将蕙贞许配宝书。况且老爷与陈大人是极相契的,再结了儿女姻亲,更外合宜。我想老爷是没有不应承的,只要太太作主。从此宝书做了我家女婿,我们因他无娘,前去领带即是正理。还有一说,太太只当政清是自己生的,将蕙贞给了我罢。此事总要太太成全,想红雯在暗中亦感激不尽。”又起身对着静仪福了两福道: “太太若不应许,我惟有跪求了。”说着,即欲下拜。   静仪忙一把扯住道: “快别要如此,总可商量。”心内却甚不愿意,因宝书既是庶出,又是个才满月的孩子,尚未卜如何?若论陈王两姓联姻,门楣正合,陈太太为人又宽厚和平,蕙贞做了他家媳妇。倒没有苦吃。洛珠见静仪沉吟不语,脸上有不悦之色;便又道: “太太的心事,我亦可猜着一二。想因宝书甫经弥月,又没了生母,不知将来可能成人。我看红雯为人,亦无甚大过,在生不过口角锋利,好占人先,他已将自家寿数折尽,成了夭亡。他生的这孩子,却是陈人人的骨血,现在徵少爷,焜少爷总发了科甲,森哥儿又极聪敏,不能宝书偏偏不中用么!况蕙贞自幼品貌安舒,不是个没福的孩子,只要他福分深厚,宝书将来自会成人。胜似父兄,亦未可定。再则蕙贞虽然是太太生的,‘总是自家人,我也不肯将他终身人事当作儿戏。太太只管放心,不须疑虑。”   静仪听洛珠一番话,倒也近理,又转念一想道: “我既有心成全他家孩子,天总要保佑他易长易大。何况女儿家雪花般命,随夫贵贱,只要门户相当,其余亦可不必深谋远虑。”遂改了笑容道: “好在你说过将政清同我换了蕙贞。他既是你的女儿,随你怎么去做。须要你先去知照沈姨奶奶一声,必得他家前来求亲才是。”洛珠见静仪已允,好生欢喜,忙道: “自然要他家先来求亲,难不成我家女儿桠与他家么?”说着,只见政清和蕙贞手挽手儿进来,洛珠便一把抱过蕙贞道: “太太说把你给我养了,从此你就在我这边罢,我也不疼你兄弟。”     清政本来生得乖巧,见洛珠抱了蕙贞,他即笑嘻嘻的一头滚入静仪怀内道: “娘既说不疼我,又有了姐姐。我有太太疼呢,我今儿就跟了太太回去。”把个静仪喜的眉开眼笑,搂住政清道: “好乖儿子,你娘本说同我换的。我明儿把姐姐穿的吃的,总给了你罢。”两人同一双儿女,玩笑了半会。时已二鼓,静仪即叫奶娘各带了姐儿哥儿去睡,自己亦起身回房。     次早,洛珠梳洗已毕,便来寻兰姑细说此事。兰姑闻知,亦甚欣然道: “你既如此存心看顾他的哥儿,想红雯妹妹在阴司里,亦可放心。若两府联姻,我可保一说必行。王太太既肯将蕙贞许给宝书,难不成我们的太太倒不愿意么?少停我去回明太太,再来覆命。”洛珠先行回去。兰姑随即到方夫人房中。将洛珠的话回了一遍。方夫人听说;亦欢喜非常道: “承王太太与聂姨奶奶一番好意,真正难得。”遂叫请了巴氏过来,托他为媒。巴氏到了静仪这边,一说便允。晚间,小儒、王兰回房,得知此事,更没有话说。两家择定,三日后先行下聘。洛珠即于次日过来,与方夫人说明,将宝书连奶娘一并搬到他套房里去,以便早晚照应。又亲自带了蕙贞,到红雯灵前,拜祷道: “我已将蕙贞许配你的儿子.,你想该早经知道。从此宝书即是我家女婿,我理当抚养。所幸未曾负你之托,你可安心在泉下罢。”晚来方夫人与兰姑亲送宝书到洛珠房内,又请了静仪过来,当面拜托一番。兰姑笑着,拍了洛珠二下道: “前日说我有心咒你,倘有参差,我就没想活着。可知我最胆小的,由那一天即愁到今儿了。如今我和太太将宝书交绐与你,虽说是你家女婿,亦是我家的儿子,你须格外用心抚养。若哥儿每日多哭这么一声,我可是也不依的呢。”洛珠亦笑着啐了一口道: “你别害臊罢,你有森哥儿呢,这句话可知你说不起。我前日倒饶了你过去,今儿还来编派我。好歹总由你口里说,待我拧破了你的嘴皮,才没有事。”便起身来拧兰姑的嘴,兰姑抱着头。一溜烟笑着去了。方夫人亦笑了笑,起身作辞回房。   自此洛珠逐日关心贴己的抚养宝书,以重红雯之托。又派了一名年老诚实的仆妇,帮同奶娘领带。兰姑早将哥儿的月费及奶娘等人一切用度,按月支送过来。起先静仪原不肯收,反是洛珠止住道: “太太若不收他家的,倒觉生疏了,没要陈太太疑心我们后悔起来。”静仪见洛珠执意要收,也只得罢了。   单说小儒自红雯死后,日间虽有王兰等人陪着他说笑,晚间回后,灯前月下不免触景伤情。又想起去岁红雯那番光景,虽然是他白家不好,究竟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来,我人不该和他冷落。他的病根即由此起,想到此间,分外对他不过。只有遍请僧道设醮讽经,多方超度江素馨得了信,亦亲自前来祭奠。到了百日以后,即在慧珠坟畔买了一块地,暂行厝放。待日后回里,再议盘归祖茔安葬。     这日,正坐在那里出神,见家丁取了两封书函进来。小儒接过,见是伯青、二郎从浙江寄来的。忙拆开伯青的书函来看,无非叙说别后多日及考试,浙省一切风俗情形。外有单致五官一函,重重封固。又看到二郎书中,说到凤鸣兄弟一节,小儒笑道: “楚卿还要我见他一分人情,风岐的功名,却也亏他成全。倒是严华荣这畜生,无端的撞入网罗,天假楚卿代刘蕴报仇。可见天理循环,并无漏网。”内有小黛的一函,是致方夫人的。外有土宜各物,小儒叫家丁照数查收,好生款待来人。即袖了小黛与五官的两函,先行回后。   见方夫人正同兰姑闲话,小儒将小黛来函交与方夫人,兰姑也走过来观看。方夫人见冯太太添了公子,却也欢喜,又见送了许多物件,笑道: “承他美意,还记挂着我们。”回头向兰姑道: “你明儿亦要配几件礼物,回送他家哥儿。”小儒道: “等你们想定送什么物件,我再写回书。”便转身向园内,来寻五官。   刚走到红香院前,贝,满院芙蓉开得十分姣艳。不由的感动前情,即信口念道: “芙蓉如而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念完一阵心酸,凄然欲泪,便呆瞪瞪的立在芙蓉花前,不住长吁短叹。见王兰从花外一步步走来道: “小儒清早既在这里赏玩带露芙蓉,倒也雅致。你手内是什么书函,那里寄来的?”小儒道:“是楚卿、伯青由浙江寄来,书中尚有附致你的一函,不过些通套话儿,少顷取米你看。这是寄与五官的,你看层层封裹,不知其中有些什么要紧的话,是怕我们偷看。所以我亲自送与五官,偏要看看说的什么?”王兰道: “我也随你去。”两人便一齐到了丛桂山庄。   跨进院门,但见五官撩衣揎袖,一手持着个金丝罩儿,在院落内和跟他的两个小童,在满草内掏蟋蟀。王兰笑着跺足道:“这么大的孩子,尚要淘气。不用忙蟋蟀了,伯青有信来了,快来看罢。”五官抬头见是小儒,王兰两人,笑着将罩儿交与小童,放下衣袖,邀他两人入内。见小儒手中有封书函,果是伯青寄与他的,即拆开从头细看。小儒道: “书中有什么事故,可说给我与者香听着。”五官看过,撂在桌上道:“什么事故呢,也值得如此千包万裹的。你们要看,自家看去,我也懒得说。”   王兰仕取过与小儒同看,上面写着他在浙江情形,又叫五官各事总要保重,身体不可大意。说了又说,谆谆嘱咐。王兰笑道: “伯青向来即有些鬼婆子气,难道五官是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不知颠倒么?我们日日相见,倒不会照应他,偏要他在千里以外,巴巴的寄这封书来。”小儒道: “你倒不要埋没了伯青好意,遥想他的府报内,尚没有这般写的细致。你别要只顾数说伯青,也不怕五官多心么?”五官脸一红,笑道: “你们数说他,与我什么干涉?小儒而今亦学着会刻薄人。”   王兰又起身走近桌前,观看五官近日所画的物件,又见窗畔一顺儿摆了无数的蟋蟀盆子,王兰意在用手揭起一盆来观看,五官忙走过来,双手按住道: “你别要乱动。昨日才捉了一个大头蟹青,十分锋利,将来好同人去斗彩呢!你把他惊走了,我可是不依的。”小儒笑道: “五官真有些孩子气,一个蟋蟀儿也值得如此郑重。”人众正在说笑,忽见有人上来回道: “外面来了个姓窦的,叫做窦琴官,一个叫徐龄官,还同了什么兰官、春官,松儿、玉儿一干人,说由京中到此,特地来寻五爷的。”五官闻说,忙请他们进来。   原来这窦琴官等六人,均是当日在福庆班与五官同伙的人。白从傅阿三回家之后,即将他们过于别家班内,又唱了两年戏。他们都长成了,在京中颇有声名,手内亦积聚了若干。因受不惯人家的约束,便各出少许资财合伙领班,取名六艳堂,因他们是六个人为首。近日傅阿三打听得鲁道同父子业已罢黜回家,京中没了对头,又领了一班人复至京都开设戏馆,取名小庆福。内中有个唱小生的,名唤桂仙,是梅仙同时的人,却比梅仙少了几岁。当梅仙出京的时侯,隔了一年桂仙亦被个京中官儿,赎了身去。后来这个主儿死了,桂仙复又出来唱戏。却值傅阿三进京,即邀了他去;大凡人是喜新鲜的居多?,觉得桂仙的色技,竟驾于六人之上。他们遂别了一口气出京,想起五官现在南京,不如投奔他,觅个安身之所。   此时,小儒、王兰俱问明五官情由,亦久闻他六人的声名。早见有人领了他们进来,果然一个个如花似玉,总在五官肩随上下的人品。五官见他们已到,迎下阶来,彼此执手问好。五官又说知小儒、王兰在内,琴官领头一齐上前请安。小儒笑吟吟的,欠身道: “你们沿途辛苦了,坐下来好说话。”王兰亦道: “我们这里,可别要拘形迹,你们不见五官么,还有一个你们前辈,金小癯也在这里。我们总是彼此以字相称,毫无拘束。今儿却不在园内,往祝府去了。”琴官等人见小儒、王兰语言和蔼,可见金柳两人依栖得所,也不枉我们今番到此一场,逐一齐告坐。小童早送上茶来,小儒、王兰复细看人众,果然名不虚称。未知琴官等六人前来,作何安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小琴官独占花魁 美玉儿细谈根底   话说窦琴官等六人,由京中来投五官。却好小儒,王兰亦在丛桂山庄,见琴官面若朝花,身如弱柳,觉眉宇间有一股秀色包含在内。徐龄官年齿与琴官仿佛,真乃眼凝秋水,眉蹙春山,腮边两个微涡,不言自笑,生成的柔情媚态,令人相对心荡神驰。   再见兰官,春官,松儿等三人,各有姣妙,不分轩轾。六人中惟玉儿年纪最小,另具一种憨稚之气,使人可爱可怜。小儒、王兰两人不约而同,一齐暗暗叫好道: “他们真不愧六艳之称,难得天生尤物,聚在一起。”   五官即问琴官道: “你们好好的在京中领班,也很下得去,圆何约齐了到南京来,做什么呢?”玉儿便插口道: “柳哥哥,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怪物师父进了京么?他来的时候,又想我们到他的班子里去,是我执意不行。谁知他记了仇恨,又团了一班人,叫做什么小福庆。我最恨京里那些人,没有开过眼儿,说什么小福庆而今要压倒六艳堂了。我听得怪怄气的,便撺掇着琴官等人,前来投你。柳哥哥,我想到处总可安身,难不成离了京中,我们就没有饭吃么?我最性急的,你柳哥哥可肯收留我们么?你说一句儿,我听着好放心。”人众见玉儿说得爽快有趣,不禁都笑了起来。   琴官忙止住玉儿道: “随便什么话,你总要插嘴,只图你说得快活,可知柳哥哥还没有懂呢!”遂将始末根由,及他们出京的来意,细细对五官说了一遍。玉儿又在旁拍手道: “可不是呢,我也这么说呀! 不过你说的婉转些,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儿。”五官听琴官说完,沉吟了半晌,遂笑对小儒道: “我们这园子里空屋甚多,不如将他们留下,再团几个人,做个内班。嗣后各府里有了喜庆事,就可不到外边叫班子去。你看可使得么?”   王兰不待小儒开口,即先自叫好道: “很使得,你没有说着,我就想到这里。连他们的住处,我都想下了,最好在夺艳楼,那里地方又宽大,又离着你与小癯的住处相近。班子里该添置什么行头,什么脚色,你与小癯做主就是了。况且那‘夺艳楼’三字,正舍六艳堂的名目,以寓他们初到南京,这六艳即为我辈所夺。”   小儒听说,亦点首道: “他们既远路而来,投奔五官,焉有不留之理。至于配搭脚色,须要斟酌,若似外面班子里,不论老少,只图人多,倒反没趣。不如每行只要两人,预备唱戏的时侯替换着演扮,不吃力罢咧。虽说配搭的脚色,赶不上他们六人,亦要不差什么。好在我们留着自家唱的;也不到外边去,就是缺一两行脚色配搭不上,亦不妨的。”王兰道: “小儒却想得到,总之交代五官同小癯去办,他们看得上的人都可配搭。”   龄官听了,忙道: “我们来的不止六个人呢,一共约有二十余人。和我们总差不多的年岁,出京之时,本说定到了南京厂如可安身,仍在一起。不则,他们亦有去处的。要说脚色,有了他们,也不少什么了。”王兰道:、“既是你们同来有许多的人,分外好了。我叫人打扫夺艳楼上下房屋去,你们今儿即可搬了过来。”玉儿听得此地肯留下他们,又打扫园子里让他们居住,先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回身笑向龄官道: “起先我进来,就爱这园子里的房屋怪曲折的,即想到我们住在这里就好了。偏生留下我们来,这么一座园子也很够我逛了。”     龄官亦笑道: “你别要兴头过分了,又要惹琴官说你好多话。况且园子里,太太们时常要下来的,那里容得你我乱走。”玉儿听了,脸一红道: “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有了琴官儿,不许我开口么!”小儒笑道: “玉儿不须性急。明天我吩咐他们,不到园子里来,让你多逛这么几日可好?”又叫摆了酒饭,款待琴官等人,小儒。王兰也在这里吃了。饭罢,琴官等起身作辞,小儒即派了几名家丁?同琴官等到船上去发行李箱笼各物。便兴匆匆的回后,说与方夫人啤知道。内里众人闻得自家园里有了班子,莫不喜欢。     到了傍晚,琴官等已至,又领着那二十多个孩子过来,见小儒、王兰请安。小儒细看人众,皆是妖冶动怜,甚为喜悦。即叫五官同了他们到夺艳楼去,安置琴官等六人在楼上居住,其余孩子们都居于楼下。小儒又拨了两名家丁过来领班。 “如有需用什么物件,你们到上头领价,下来添置。每月班子里的月费,亦照数去领。我知照奶奶那边,添上这一款儿就是了”。安排已定,回到后面。    兰姑正陪着方夫人在房内闲话,见了小儒进来,即问道:“闻得班子的人总来了,我们过一天须要唱回戏,看看到底他们怎么好法?据你所说,较之平时传进来的班子高多着呢!”小儒笑道: “你们忙什么,既留下他们来,原是唱戏的。这几日他们初来,多少物件尚未安置得定。我已想到,出月初旬叫他们进来唱一回戏,我做东道,请你和太太可好么?你们早早的备下赏钱罢。”     小儒又问到二郎那边, “送些什么物件,你们查点出来,我好打发来人回去”。兰姑道: “昨儿我和太太已预备了礼物,无非是送他家哥儿的东西。”遂吩咐媚奴将开的礼单取来,送与小儒过目。小儒接过来看了一遍,自去写就书函,一致伯青,一致二郎;又重赏了来人的路费,打发他次日一早动身。   过了一日,梅仙从祝府回来,赶着过去与琴官等人相见,即说到桂仙身上。梅仙道: “他也算个人么?我们在京的时候,同伙中也没有人理他,因他相与的总是一班没行止的人。后来不知那里冒出一个瞎乌珠的部曹官儿,代他赎了身去。据闻闹的丑声远近皆知,如今他也浪充起正经人来,可别叫我笑话罢!”玉儿听说,鼓掌火笑道: “我的哥?偏生今儿才会见你。我若早知道那小忘八的底细,还容他在京中立脚么?虽然我今儿听见你说了,也觉得心内快活些!”梅仙又问了问京中近日的光景。   从此梅仙, 五官两人,早晚总在这边帮同琴官等人安排卜切。隔了数日,小儒即叫进他们来,唱了两天戏。谁知这六艳堂声名;播传出去,本地绅衿人等皆备帖过来相借。小儒回不过的处在,只得叫他们去敷衍一番。人人称赞,处处叫好,都说诸人中惟琴官为最。   琴官本来为人和平,虽不愿意的所在,他总可勉强酬应。其次即推龄官圆融。只有玉儿他生性骄傲,稍有不合,当面就叫人过不去。人又恨他,又爱他,纵然玉儿在喜悦之时,人总不敢去和他十分亲近。是以愈显得琴官好了,加以色技双佳,人竟以小花魁呼之。外面一传十,十传百的,甚至窦琴官三字无人知晓,提及小花魁没有人不知道的。     后来借班子的人家愈借愈多,小儒厌烦起来,爽性一家不借。推说他们有病,不好出外唱戏。人家见小儒不肯,也就罢了。暇时小儒和王兰来到夺艳楼上,或央琴官清弹,或叫龄官演唱,渐渐将思念红雯的心肠,冷淡下来。   光阴迅速,转瞬腊尽春回,正是二月春和时节。一日,小儒饭兽,信步往夺艳楼来寻琴官闲话。走进院门,见那班孩子们在台基上踢球,见了小儒进来,都一齐走过请安,又争着入内报信。小儒忙叫住道: “你们只顾踢球玩耍,我到楼上看琴官儿去。”有个孩子道: “琴官,龄官,玉儿都在楼上,王大人也在里面呢。”小儒点点头,举步进内,只见王兰和春官在明间里对坐下棋,兰宫,松儿均伏在桌上观阵。松儿指着一角道: “这块棋腹背受敌,怕的不能活坭,王大人要仔细。”   小儒笑着走近道: “你们好乐呀!”兰官回头见是小儒,忙同松儿站过一旁,春官亦立起身来。小儒道: “你们不要动,我上楼去一走。少停也来和你们着一盘儿。”又对王兰道: “我在各处寻你不着,那知你躲在这里。”王兰正拈着棋子在乎沉吟,便道: “你先上楼去,我就来。今儿我也没见过琴官的面,据他们说在上面有事呢,不许人去瞧他,因此我才没有上去的。”   小儒听说,转身上了扶梯,到得楼中,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俱无。琴官的房门掩着,小儒只道他午睡,方欲举手推门,忽见窗棂内透出一缕烟来,并非兰麝,却是旃檀香气。小儒甚为诧异,即蹑着脚,轻轻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内:—望,见琴官端然拱立在桌前,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一对绛蜡,炉内焚着檀香,当中供了一件东西,是红纸叠成的,上面隐有字迹。又见他倒身下拜,口内低低的祷告。小儒将耳朵贴在窗上,都听不明白,暗忖道:“这孩子做些什么鬼鬼祟祟的事,看他这般恭敬模样,又不是件儿戏的事故。”琴官拜祷已毕,起身在旁边取过一包纸钱,在地下焚了,又长长叹了一声,纷纷泪下。小儒看到此处,分外不解,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推门而进。   琴官正站在桌前伤心,猛听得有人进来,很吓了一跳,急忙将供在桌上的东西收起,揣入怀内。正待发作来人,抬头见是小儒,不禁脸一红,将点的蜡烛吹熄,又将香炉推过一旁,勉强笑着进前,意在请安。被小儒一把搀住道: “日前已经说明,我们天天要见面的,切勿拘于形迹,反叫我们不好常到你这边来。”说着,便拉着琴官坐下道: “我来了好半会儿,见你焚香点烛的在桌前拜祷,未便惊动,究竟你做什么?”琴官道: “我日前许下一愿,趁今儿无事,还了愿心,免得记挂着。”小儒笑道: “你不要骗我,那见酬愿心的焚化纸钱?多分你在这里祭祀。为人在世,慎终迫远却是正务,何须瞒人呢?”琴官听说,方知适才的行为,全被小儒看见。料想隐藏不过,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道: “我也是好人家子弟,那里好意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出于无奈。人家子孙替祖争荣,想父母在泉下何等风光。我们而今干了这下贱事业,可知祖宗不是了贱的,怎好忘了父母生身养育之恩。不过凭着这一点诚心,聊甲孝意。”琴官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流下泪来道: “我提起来,即要伤心。别要说罢,我的心事惟有龄官与玉儿他两人知道。龄官今日身子有些不爽,还睡着呢。你停一日,问他们去,就明白了。”小儒见琴官颜色惨伤,不便再问,难得有龄官等可询,终久总要知道的,何必惹他悲苦,便用别话岔开。又坐了半会,见他终觉懒懒的,遂起身道: “龄官既然身体不爽,也该请个医家来诊治,我看看他去。”琴官送到门外,被小儒再三止住,方回房去。     小儒即向后楼来看龄官,刚走到明间里,听得房内有人说话,探身一望,见龄官倚在床上,下身搭着一条大红锦被。玉儿光着头,坐在床沿上代龄官拍打着两腿。上身穿了件银红薄棉短袄;下罩水绿底衣,却散着裤脚儿;足下趿着一双鹅黄三镶满堆雪履。越觉得眉目如画,令人可爱,口内嘁嘁喳喳的与龄官说话。龄官面朝外睡,见房外人影一幌,即推玉儿道: “你看谁来了,多分又是松儿想吓着你玩呢!”   玉儿忙跳下床沿,走出来见是小儒,笑道: “陈大人来了,因何轻悄悄的走来听我们说话,幸而没有说出你们什么来。”小儒笑着,走进道: “我因玉儿素来嘴坏,怕的背后议论我们长短,特地来听着的,偏生又被你看见了。”龄官亦一翻身坐起,意在下床,小儒急上前按住道: “闻得你身子不爽,别要起来凉着,倒是睡着说话,很好的。”龄官笑着告了罪,仍然躺下。小儒亲自代他盖上了被,即一蹲身,在玉儿的地方坐下。早有跟龄官的人,送上茶来。   小儒即问龄官有何不爽?龄官道: “昨晚脱去大衣,在楼口与玉儿多站了一刻,似觉身上寒噤起来。今早两腿酸痛,四肢无力,想是受了点风。适才有累玉儿,代我拍打了一回,觉得松快了些。”小儒道: “现在天气虽日渐温和,究竟是春初的时候,或寒或暖,最,宜保重。何况你们身体生来柔脆,又初到南方,水土尚没有服得惯,更易生病。”你可要医家来诊看,我吩咐人请去。”龄官忙摇手道: “我最怕吃那苦水儿,准备多饿这么两顿,明天自会好的。”小儒又笑向玉儿道: “你不要光着头闹玩意儿,若凉了脑袋;停刻就要嚷头痛了。”玉儿笑道: “我倒不妨,不比龄官儿粉嫩似的身子,风儿雨儿都受不起半点儿。我在北边,成日的冻着,也不觉得。”   小儒与龄官闲话了半会,即问起琴官将才的事故, “他说问.你和玉儿总知道的。他有什么未了心愿?如此瞒人”。玉儿听了,说声道: “说也话长,他这桩心愿,从未给人说过。蒙他看得起我与龄官,将前后隐情曾对我们细说。琴官自幼即没了父母,只有兄嫂与他生母马氏在堂。他父亲在世亦是读书未成,在本地一个大家训蒙过活。马氏本是大家使婢出身,因他父亲彼时尚未有子,送与他作妾。谁知进了门,他嫡母即生了他哥子。后来生下琴官,才及周岁,老夫妇相继而亡。不料狠心哥子,妒忌他的生母,在家终朝打骂。马氏吃苦不过,在他父亲灵前大哭一场,抛了琴官另行改嫁。琴官还亏他嫂嫂抚养到十岁,哥子即将他卖入班子里。日久闻得他生母已故,只有当日他父亲讨马氏回来时,有封庚帖,尚在琴官身边紧紧收着。每每的背着人取出,哭拜一番,如见他生母一般。逢到时节,他即早一日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的祭奠,连我们都不去看他。这件事他最秘密的,今儿相巧被你瞧见,不能隐瞒,才肯叫问我们的。”  小儒听说,连连点头道: “这么说起来,琴官尚是个孝子,却也可敬。何妨立个木主,与这封庚帖供奉在一处,亦可早晚点一炷香儿,倒不好么?”玉儿道: “他在班子里唱戏,今东明西,那有定所。立了木主,反觉得累赘。不如一封庚帖,便于收藏。而今到了园子里,又是人家的房屋,更不便立木主了。”小儒道: “那倒无碍,明儿你对他说,叫他请个木主,就供在楼上。。我最不忌憎这些事,况且他既有如此孝心,益发要成全他的才是。”   龄官在床上亦点首道: “玉儿,你将陈大人这番美意,告诉了他。让琴官好欢喜着,免得逢时过节的,祭一回哭一回。”玉儿即跳起身道: “我就告诉他去。”龄官道: “你忙什么?我要茶吃,好兄弟给一盏儿与我罢。”玉儿也不睬龄官,竟匆匆的向前楼去了。龄官恨道: “这孩子没良心。他有了病,我6、夜的服侍他,不离床前半步。今儿他连茶都不肯给我吃。” 说着,即便掀开被,欲自己起来。   小儒道: “你睡着罢。”便在桌上倒了一盏茶,送到床前。龄官忙欠身接过,笑着瞅了小儒一眼道: “别要把我折煞了,现在我病病痛痛的。”小儒笑道: “这又算什么呢!”将茶锺接过,仍放在桌上,转身见龄官上身只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腰内束了一条淡红色绦儿,下穿月白底衣。脸土略略黄瘦了一层,加以眉黛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小儒看到情浓,不觉神驰道: “你身上薄薄的两件衣裳,又不盖被,若再凉着,更外难受。”便代龄官将被往上提了一提,又握住他双手道: “你手尖儿都冻冰了,还要挣扎着起来。晚间须要多盖一层,出身汗就可好了。”龄官见小儒握住他双手,又低声悄语的和他说话,不禁脸晕红潮,回眸一笑,忙牺脱了小儒的手,便道: “若被玉儿那促狭小蹄子看见,又要说多少话儿。”     小儒听说,反不好意思起来,亦随着龄官笑了一笑,正欲起身,早见王兰和琴官等人都走了进来。琴官即至小儒面前道:“将才闻玉儿所说,心感不尽,只好容图后报罢。”说着,眼圈儿一红,意在下拜。小儒忙双手挽住道: “你休得如此,使人不安。难得你一片孝思,,诚为可敬。明儿你即立起木主,好得早晚侍奉,以尽你报答之心。”王兰听了,茫然不解,便扯住玉儿追问原由。玉儿细说了一遍,此时连兰官等人都知道了。王兰亦点头称赞不已,又问了龄官的身体。   人众正欲坐下,见家丁上楼来回道: “适才打听得云大人奉了恩旨起用,前赴浙江沿海一带察看塘工,不日即至南京。”小儒听了,笑向王兰道: “在田今番来得甚巧,又有一场团聚,也好叫他瞻仰瞻仰我们六艳堂的人。”王兰闻说,亦欣喜异常,便拉了小儒兴匆匆的下楼去/寻五官、梅仙两人说知此事。未知云从龙此番重到南京,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云制军奉伞再巡工 冯太守贪功重黜职   却说云从龙自请假回了河南,早届—年期满,依从龙的意见,仍欲续假一年,携眷到南京来与小儒等人畅聚一番。谁料浙省沿海一带塘工,当春潮之时甚为吃紧,本地督抚连忙飞章入奏,谪旨兴修,以防秋汛,恐临时更难措手。李文俊闻知此事,即奏请“起用云从龙前赴浙省一带巡看塘工,便宜行事。况上次漕河溃涨,自云从龙督工修理之后,至今永庆安澜,毫无水忠。不如仍派该督前往浙江督办沿海塘工,俟告竣后,再行来京”。内廷见了此折,甚以为然。恰值从龙假期已满,即降恩旨,着云从龙速赴浙省办理。一日,从龙奉到廷寄不敢怠缓,即忙收拾行装带了婉容、小凤等人,先向南京将家小安顿,再往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