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影 - 第 6 页/共 8 页

第十九回 梅花雪啜茗怀人 消寒诗食瓜夺彩   话说五儿、麝月将王婆作践了一番,见远树梢头灯光,就知李纨回来,各自散去。那王婆还在地下躺着哼哼。李纨走到跟前便问:“是那个婆子喝醉了?”叫人用灯一照,是大太太那边老王,命人扶起他来,他口里还求娘娘饶命。李纨说:“王妈,你怎么了?”此时王婆才听出是李纨的声音,说:“大奶奶回来了。我到门上找人,回来将走到这里,看见两个女鬼,吓的我就跌倒了。不是奶奶这位福神,老命还没了呢!”李纨听了这话,早已明白了几分,说道:“妈妈快别说这些神呀鬼的,看上头听见,这是你眼离。”就叫人送他回去。李纨一路暗想,不知是谁和他玩笑。回到房中喝茶、洗手安歇。小兰大奶奶也就回房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梳妆已毕,薛姨妈又着人来请看戏,一连热闹了四五天。接连又是探春婆婆的生日。不知不觉残秋已过,又到冬天。   这一日薛姨妈来道乏,周太太谢寿。到晚饭后客散,宝钗约李纨去闲谈。到房中坐下喝了茶,李纨便说起那日从姨妈家回来,遇见王婆的事,大家笑了一回。宝钗道:“不用说,一定是我们这屋里淘气的干的这营生。”麝月笑道:“谁那么大工夫和他惹气?”李纨道:“别管是谁,以后这个玩法不甚相宜。”宝钗道:“真可是,闹的上头知道可了不得。”于是又说了回闲话儿,早有稻香村的婆子们掌灯来接,李纨回房不提。   这里宝钗才卸了妆见宝玉自己提着个极精工的小玻璃灯,就是那一年下着雨宝玉到潇湘馆去,黛玉所赠。宝钗站起身来,宝玉说:“请坐。”便把灯笼交与袭人说:“小心着别碰了。”袭人接过灯来说:“二爷也知道心疼东西了!”宝钗瞅了袭人一眼,便问宝玉:“听见说琏二哥到园子去请安,你去不去?”宝玉说:“大老爷欠安,自然得去。天阴的很沉,只怕是下雪。”又说了几句闲话,同归锦帐安歇。次日一早,宝玉到上房请了安,就同贾琏、贾环、贾兰到隐园请安,至晚方回。宝玉同环、兰二人到上房见了贾相国、王夫人,回明大老爷是着点凉,无甚大病,又替邢夫人问了好。说琏二哥过几天才回来,回完了话各自回房不提。次日平儿带了贾苓去请安,住了六七天,俟大老爷病好,才回来。   冬天日子短,不知不觉到冬至前一日,下起雪来。早饭后,都在王夫人上房闲谈,要接薛家婆媳、宝琴、探春来赏雪。正说着,见惜春的孟嬷嬷带着个小丫头,拿着两枝红梅花进来,请了安,说:“这梅花今日才开,姑娘孝敬太太的,比往年开的迟些。”王夫人说:“虽然迟,朵儿可大,不知园子里怎么样?”孟嬷嬷说:“奴才来的时候一路瞧着,有几棵高枝儿上才有半开的。”又说道:“姑娘还说:‘等雪晴了。太太高兴,请到庵里去看看梅花。’”王夫人笑道:“我要接姨太太、姑奶奶们,等他们来了一同过去。你替我问姑娘好!”嬷嬷答应了,才要转身,王夫人说:“你等等。”便叫玉钏把那佛手、冬笋装两盒子给姑娘带去。玉钏装好盒子,向孟嬷嬷说道:“孟奶奶,我看怎么拿?”王夫人道:“他自然不好拿,叫二门上的小幺儿拿着,跟了他去。”于是孟婆回栊翠庵去。这里王夫人差人请薛家婆媳、探春、宝琴明日来赏雪过节。   湘云便对李纨、宝钗道:“趁着这雪去看梅花,不然晴了就没意思了。”李纨道:“你忙什么?索性等他们来了,大家同去岂不有趣?”正说着。婆子进来回道:“打发去请姨太太、姑奶奶的人回来,三处都是请安问好,明日不能早来,等上了供才来呢。”王夫人道:“自然不能早,我们也要拜祠堂上供呢。”只见平儿走到王夫人跟前,请示明日预备什么?王夫人道:   “都不是外人,除了馄饨,再传几样可吃的就是了。就是那些野味也可以配着上,倒有意思。”平儿笑道:“太太提野味,我已经给史大姑奶奶留着一条鹿腿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湘云说:“我烤鹿肉吃倒不要紧,你又得费工夫寻找镯子。”说着便向王夫人道:“婶娘,瞧嫂子们竟欺侮我!”王夫人说:“以后他们再怄你,你就告诉我,罚他们的东道,咱们娘儿俩吃。”玉钏笑道:“太太这个办法很好,太太、姑奶奶吃剩下的我们好吃。”李纨说:“我从来不怄他。”宝钗、平儿齐说道:“他那嘴头子饶骂了人,还笑话人不懂,谁还敢欺侮他!”正然说笑,小丫头说:“老爷进来了。”于是众人屏息无声,贾相国说:“连日瑞雪,可谓丰年有兆了。”又说了回闲话,各自回房。   次日正是长至节,贾相国五更进内朝贺去了。王夫人也就早起梳妆,领着儿孙媳妇过东府拜了祠堂。回来又在贾母遗念前上供行礼毕,将吃了早饭,人回:“姨太太、大奶奶来了。”因雪大,都在廊下迎接。只见薛姨妈披着宝蓝洋呢斗篷,戴着蓝呢雪罩;香菱是大红洋呢斗篷、雪罩。众人迎着请安问好。   进房坐下,李纨递了姨妈的茶,曾文淑递了香菱茶。王夫人问:   “二奶奶怎么没来?”姨妈说:“身子不方便,我不教出门。”王夫人问:“几个月了?”姨妈说:“有三个月了。”李纨说:“怪不得,上次来他说有点不舒服呢。”正说着,又回:“琴姑奶奶、三姑奶奶来了。”话未了,宝琴、探春从外边就说说笑笑进来。宝琴穿着件金碧辉煌褂子,是那年在大观园赏雪,贾母给的。探春也穿着件五色绚烂的雪衣。大家请安问好毕,平儿就问:“二姑奶奶这件衣裳怎么还穿得?”宝琴说:“可不是短了,前年我们大太太带到南边收拾的。”又问:“三姑奶奶这件是什么的?”探春说:“我还不知是什么的,那年在海疆买外国的。”王夫人说:“我瞧也不像中国东西。”湘云说:“总没见穿过!”探春说:“没遇见下雪,所以没穿。”平儿请示:“传点心罢!”于是吃了点心。此刻雪已微住,众姊妹要到惜春处看梅花。王夫人说:“看地下泞。”李纨说:“传给园门上的婆子们打扫呢。”于是一同起身。薛姨妈说:“替我问好,等晴了过去瞧他去。”李纨等答应,就往大观园来。进了门,见那山石树木一片银装,顺着细路往栊翠庵来,风过处一阵清香,抬头看时,墙头上探出横枝开满的红梅。到了庵门,早有几个婆子在那里扫雪。进了门,惜春迎出,大家问了好。见小丫头蹲在廊下搧风炉。进房坐下,丫头们倒了茶来。宝琴说:“好香茶!”湘云说:“只怕也是梅花上的雪水。”惜春说:“这还是妙姑积下的!”香菱叹道:“可惜,那样个人不知作何结果了?”宝琴道:“他的秉性孤高,未免太傲世些!”惜春说:“他本来是那冷脾气。”探春说:“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惜春说:“我前日还梦见在一个高山顶上和他下棋……”话未说完,见宝玉进来说:“不用下棋了,作诗罢!”众人起身让坐。宝玉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写着消寒九首的题目,说:这是老爷拟的,知道今日姐姐、妹妹都在这里,说不必拘,每位作一首也可,作九首也可。派了大奶奶誊录,琏二奶奶办供给,作得了交上去,老爷评定甲乙。琏二嫂托我说,他在芦雪亭等你们。快走罢,天不早了,闹到点灯就要抢卷子了。”众人站起身要走,惜春说:“恕不远送了!”   于是大家竟往芦雪亭来,见平儿早已预备下点心酒果,笔砚笺纸。宝玉把题目贴在中间:《寒窗》得风字,《寒砚》得冰字,《寒灯》得光字,《寒月》得天字,《寒云》得多字,《寒山》得岚字,《寒江》得流字,《寒鸦》得飞字,《寒林》得枝字。只见湘云拿着笔,口里说道:“有僣了。”先把《寒窗》、《寒月》、《寒鸦》三个打了个尖圈子,底下写个“云”   字。宝琴说:“也够了罢。”接过笔来把《寒林》、《寒云》也圈了,写了个“琴”字,说:“还有那位?”探春笑道:“他作三首,你也作三首!”宝琴说:“这两首就够把结的了。”于是探春就把《寒山》、《寒江》圈了,写个“探”字,把笔递与香菱说:“诗翁,该你了!”香菱笑道:“我可不能,比不得咱们玩,这我不敢!”便向宝钗道:“姑奶奶作罢。”李纨说:“依我说,你们二位每人一首就完了。”于是香菱占了《寒灯》,写了“香”字。宝钗接过笔来就把《寒砚》圈了。李纨一回头,问:“送题目的那去了?”婆子说:“奶奶问宝二爷呀,众位说着话,没听见老爷叫会客去了。”李纨笑道:“我说呢,这么安顿!”   只见湘云等一边吃酒一边作诗。不多时,都送到李纨面前。   用一张大冰纹笺纸写上:   寒窗得风字   斗室虚明暖气融,坐闻庭树怒号风。   几竿瘦竹摇寒碧,一角斜阳抹淡红。   败叶乱敲声淅沥,冻云低压影朦胧。   天光更觉黄昏好,窈窕凉蟾挂半弓。   寒砚得冰字   帘风窗纸共凌兢,冷到书帷第几层。   鸜鹆眼昏朝有泪,凤凰池浅夜初冰。   凹藏宿墨寒云聚,匣启新晴暖气升。   收拾案头残画稿,闲教呵冻写吴绫。   寒灯得光字   街柝敲残夜未央,银缸掩映近藜床。   冷侵翠被三更梦,疏透晶帘一豆光。   暗牖风来花琐碎,短檠烟烬影凄凉。   阿谁更向窗前卜,奇吐双葩喜欲狂。   寒月得天字   凄凄如水复如烟,云净风清别一天。   桂冷无花摇镜面,梅疏扶影到帘前。   乌惊老树窥霜下,鹤守空庭藉雪眠。   此夜不知寒几许,欲从高处问婵娟。   寒云得多字   木落空林水不波,冻云无力被山阿。   淡烘斜照迷鸦阵,浓挟寒烟压鸟窠。   漠漠长天归去懒,沉沉幽谷聚来多。   知因酿雪饶情态,满目氤氲望若何。   寒山得岚字   遥天隐隐接浮岚,如睡峰峦态更憨。   朔雪乍飘疑傅粉,晚烟微漾忽拖蓝。   崖悬碎薜毁红乱,岭秀孤松冷翠酣。   此是山灵真面目,冲寒谁与试同探?   寒江得流字   丹枫落后大江秋,又见烟波带雪流。   就暖鱼虾浮水面,惊寒鸥鹭聚矶头。   澌澌冻合渔人网,格格冰胶占客舟。   最忆富春江上叟,一竿无恙老羊裘。   寒鸦得飞字   三三五五聚成围,风雪飘摇何处归。   晓角城西声历乱,夕阳天半影希微。   江枫冷落和双宿,苑柳萧条绕月飞。   指点寒山烟树里,丈人屋在好相依。   寒林得枝字   红叶飘残又几时,连林烟树郁寒姿。   森森远露峰千点,隐隐低悬日半规。   樵径荒凉人散早,巢痕冷落鸟归迟。   朝来忽觉琼瑶灿,瑞雪纷纷缀满枝。   李纨写完了诗,将原稿各人拿去。这里用封套封好,放在个文竹小匣里,外面又封了口。将收拾完,只见贾兰打着把红绸雪伞,口里说道:“抢卷子来了。”李纨说:“快拿去罢!”贾兰捧了匣子笑嘻嘻的去了。   这里众人吃着饭,评论那句好,那句诗中有画。湘云便问:   “薛大哥又往那里去了?”宝琴道:“没出外,前日还到我那里去来。”宝钗说:“不用理他,那又不是好话。”湘云笑道:“怎么不是好话?皆因薛大嫂这句诗,所以才问说的!”大家都笑起来。香菱脸一红,说:“难为你还作了会子师傅,早些说,我好改改。这是怎么说呢?”李纨说:“没要紧,罚他依韵再作九首。”   正说着,远远两个人,后边跟着个人,仿佛挑着什么似的,走到桥边放下。就有听差的婆子接来,跟在宝玉叔侄身后。宝玉说:“送礼来了。老爷说这是上赏的,问《寒窗》、《寒月》、《寒云》、《寒鸦》这四首是那位作的?就送那位。打开看时是一盒福橘,一盒苹果,一个燉煌瓜,一瓶密渍荔枝。贾兰把诗打开,大家同看:《寒窗》、《寒月》两首密圈;《寒云》圈了中间两联;《寒鸦》圈了后六句;其余也有圈的,也有点的。宝玉问:“这四首到底是那位作的?”各人都把原稿拿来同看。宝玉说:“可惜那年的菊花诗,老爷没看见。若是看见,不知怎样批评。竟不知是谁夺彩呢?”宝钗瞅了一眼,恐怕湘云听见。李纨说:“偏你有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湘云说:“别管那些,横竖我作了相国的第一门生了。快把那瓜切来!”探春说:“小心肚子罢,别乐大发了!”湘云说:“今日地炕太热,作诗又着急,倒是吃点凉的好。”于是大家吃了回果子,天已不早。此时雪已住了,涌出一轮明月,真是雪月交辉,照的大观园如同白昼。众人又看了回月色,各自回房。   次日是李纨、宝钗、平儿、如玉四个人作东,请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在园子里看雪后的梅花,又热闹了一天。这荣国府诸位闺秀竟不去作那“刺绣五纹添弱线”的女工。每日无非说说笑笑,就把光阴虚度。不知不觉残冬过了,又到新年。   不知荣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二十回 万柳庄恶奴欺主 会仙桥老舅遭拳   话说荣国府过新年自有一定的规矩,无非是摆酒、唱戏、庆元宵、放烟火,不必烦叙。且说那隐园主人自从去冬一病,虽然服药有效,渐渐的变成了半身不遂的病症。贾琏又有官差,又管着荣府的事务,竟是鞭长莫及。所有这隐园的内外上下都交给管事的吴振志、林忠二人办理。这吴振志就是吴新登的侄儿,林忠是林之孝的儿子。这两位奴少爷自幼见的都是些王孙公子,讲的都是些吃穿花用,所以把那纨裤习气熏染个透熟,如何能老诚持重约束下人。终日里两个人吃酒,看牌,吸食鸦片。所有那些散众也就效尤,先还是偷着耍钱,后来就开局聚赌,抽头钱。常言赌近盗,此话不虚,输急了商量偷窃。   这日正是月黑天,到三更之后,都拿了棍棒,先把吴、林二人捆起,嘴里塞了棉花,就把帐房银钱抢掠一空,把那些帐簿掷了一院子。有个车夫张二,因他身量高,都叫他长张。这长张性情直爽,不与那些人合群。这夜听见闹贼,他不知有多少人,他就跳了墙,往韦村去调兵。   你道这韦村是谁?就是现任琏二奶奶的乃翁,因平儿扶了正,那王府上不肯使唤,赏了几千银子,在家养老。他就在离城二十里买了块庄子,盖了几间草房,老夫妻二人带着十八九岁的儿子,也养着百数个庄客。年老之人,又兼夜长尚未睡着,只听犬吠,就叫小小厮福寿出去看。不多时,同了长工安祥进来说:“老爷子起来罢,贾大太爷那里闹贼呢。”韦老忙忙披衣起来,说:“安伙计,你筛起锣来!”原来这韦村西南一里多路,地名杜家洼。杜老者是本处土财主,年纪有八十多岁,九个儿子,十六个孙子,八个重孙子,专作好事。这一村里并无别姓,都是他杜家的人,就是耕种锄刨,甚至放牛赶车,尽是他家的了弟。这杜老者与韦老者莫逆之交。   这夜听见锣声,就叫他儿子杜三带了五六十名子弟兵,拿了器械、灯笼,直奔韦村。这里韦老者迎到草堂上,灯影里一看,说:“三相公你父亲好哇!”杜三作了个揖说:“我父亲听见锣声,知道不是本村有事,你道这是何说?原来他们约下的暗号,若是本村有事,是鸣双锣;若是邻村有事,鸣单锣。   所以杜老知道不是本村。杜三就问:“不知是谁家有事?”韦老说:“是贾大老爷园子里!车夫长张来送信。”杜三说:“这事闹起来可不轻。他们搬下来的时候,风闻就有人打算。事不宜迟,大叔这里再派几个人同去。”韦老说:“已经有了四十人,还有我们安伙计。奉托老贤侄辛苦一趟罢!”杜三笑道:“邻邦相助也是该的。”忙着喝了一口茶说:“走罢!”于是韦、杜两家百十多人飞奔隐园。   且说这里的贼见无人出头,放大胆还要往里去,并未防外援。众人到了园门,见门还关闭,长张仍旧跳进墙去。开了门,众人一拥而进,给了个凑手不及。就有眼尖的,瞧见那灯笼上有韦村、杜家洼的字样,早就吓苏了,如何敢交手。所以一个也没跑脱,银钱东西全然未失。拿住贼之后,贾家的下人才出来帮虎吃食,把贼都捆了,就各处去找管事的。找到土山后,两个人馄饨似的缩作一团,放开绳子,才把嘴里的棉花掏了出来,二人已是面无人色了。长张说:“先把他们二位搀到屋里去罢。”   此刻天已大亮,看了看,三十多人,倒有一半是自己家里的。为首的姓包,就是那年史太君出殡,荣府失盗,追贼的包勇的兄弟,名叫包强。因他会几路拳脚,求了贾琏,就派在隐园看门。谁知他不安本分,引了些毛贼来偷窃。这杜三相公见本家没人出头办理,他就作了主:一面叫人去报官,一面叫人进城到宁荣两府送信。这本汛的千总,听是副提督家失盗,忙忙带了几名营兵赶来伺候。杜三见了千总,拱拱手说:“总爷来了。我交代明白,连贼带赃一样不短,我要失陪了。”那千总也不知如何回答,惟有诺诺而已。贾家下人说:“杜三爷别走,等见了我们的爷们再走。”杜三说:“我们不过是邻村,听见这里有事来帮忙,如今贼也有了,赃也有了,本府的人也出来了,营里官兵也到了,还有我们什么事?大太爷上头也不敢惊动,说请安罢。”说完,同了安长工带着众人竟自去了。将近晌午只见贾琏飞马而来,进了园门直到二门下马,与父母请了安,就问这事。贾赦因病着不爱说话,说:“问太太罢!”邢夫人说:“外边事里头一点不知,今日早起开二门才知道。亏了韦亲家,还有个姓杜的来了一百多人,把贼都拿住,又把吴振志、林忠救活。多一半都是家贼,东西一点没丢。说是营里的官兵都在这里看贼呢。”贾琏说:“我进来的时候,见门口有几个士兵站着,想来是等他们上司呢,珍大哥也快到了。”   正说着,贾珍、宝玉、贾环、贾蓉、贾兰进来请了安,邢夫人又把对贾琏的话说了一遍。贾珍说:“但是那两个活死人管作什么的?可见素日不能约束众人,才弄出这样事来。”贾琏说:“总得重重的打。”只见贾蓉走过来说:“外头回进来,千总请示。”贾珍说:“请示什么?交他带到衙门去,官事官办。虽然赃未入手,这里头可有自己家人。过了部自有定律。”贾蓉自去传话。贾珍笑问宝玉等说:“惟有绿营的官,那一种卑鄙下流!你们才看见迎着我的马请罪,求大人施恩。你说可笑不可笑?实在难看。”贾琏说:“不过是怕得处分。”贾珍说:“这也不管他,倒是你好好的派两个妥当人要紧,把那两个没用的换回去。今日你到韦、杜两处去道乏就是。那赶车的可得赏他几两银子。”贾琏说:“我想着也是这么,赏这一个,打那两个。”贾兰笑道:“打什么?已竟成了鬼了,叔叔没瞧见?直走了人样子了!”邢夫人说:“也不用打,换进城就是了。”说着摆上饭。大家吃了饭,贾琏去拜客,贾珍、宝玉等进城。又有王夫人打发老婆子来看邢夫人,又有亲友家听见这事都来压惊探问,真是两句俗言“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隐园热闹暂且不提。   且说邢夫人的兄弟邢大舅,这一天同了几个无来由的朋友出城喝野茶,顺路要到隐园去看姐姐。那万柳庄东北上有座会仙桥,临河开了个茶馆,叫作会仙居,外面搭着大天棚。沿河都是槐柳,也有几树桃杏,就把那几个朋友安置在茶馆里,他就往隐园去了。   那知姐夫、外甥都不见,只有邢夫人淡淡说了几句话。不好久坐,回来一路上想着甚觉无趣。到了茶馆,就在天棚底下拣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些酒菜,就和跑堂的说话。问道:“新近你们这南边闹贼的事。”跑堂接着说:“那就是贾中堂的一家儿。听说本主儿又老又病不管事,都是底下那一群混帐行子,狗仗人势在这一带闹的利害,正经家里有事,就不敢出头了。   亏了韦村、杜家洼两处,才替他们把贼拿住了。”众人指着邢大舅说:“这位邢大太爷和贾府上是至亲。”跑堂听了这话,恐怕言多语失,搭讪着去换热酒。又问:“添什么菜?”这里喝着酒,看那柳树下有些孩子捞鱼虾玩。只见西边烟尘滚滚,车驰马骤,到了铺子前站住,齐下了车马。   原来是两位势家恶少爷,带着三四个优伶,跟着一群豪奴,从西山一带游春回来。也就在天棚底下占了两张桌子。跑堂陪着笑说:“后头有雅座,请爷们里头坐。”那公子说:“这里敞亮,就在这里罢。”要过水牌来,点了几样菜说:“不用你们的酒,我们火食挑儿上带着陈绍呢。”就有家人用小铜盆打了水来擦脸。不多时,掇上菜来。又有自己带来果盒,金华火腿、香糟鲥鱼,又买了些活虾烹来下酒,三呀五的猜起拳来。   这边座上看着眼热,又不敢过去亲近,未免说了几句不知好歹的便宜话。那边如何肯受,也就骂了出来。这几个朋友见风头不顺,一个个的都溜了。剩下邢舅太爷,酒已喝沉,还在那里乜乜邪邪看着,嘴里说道:“太爷搅搅的时候,你们这一群还没出世呢!”只听那边说:“拉出去打!”过来两个豪奴,就把邢大舅拉到桥边大道上拳打脚踢。这一群人也就跟了出来,站在上坡上看着。幸而家人里有个知世务的,怕打出事来,在那里无非是虚张声势的吵嚷。   正然闹着,正东上来了一群马、两辆车,跟的人背弓持箭,原来是贾环、贾蓉带了弓箭找贾琏去射鹄子。远远见土坡上站着几个人,大道上一团土。贾环一催马,到了跟前,见是邢大舅,说:“别打!”那边的下人认得贾蓉,也就住了手。贾环说:“问他们怎么样?”贾蓉说:“三叔,等我问他。”此时坡上的人也都赶过来,有一个姓张的是冯紫英的外甥,所以认得贾蓉。见众人都下了马,围着邢大舅,就知是打出岔儿来了。   赶过来向贾蓉拱拱手说:“大哥,久违了!”贾蓉问:“为什么事这样动怒,不知舍亲怎么得罪了?”张公子说:“无非都是酒后口角。不知是令亲,还同着几个人,说的太不像了,所以彼此分争起来。”作了个揖说:“多有得罪,明日亲到府上请罪!”贾蓉叫跟班的:“把舅太爷搀起来,用我的车送回去。”舅太爷见了贾家叔侄,不好意思,倒装出那昏迷不醒的样子,躺在车上,又派了个跟班的送进城去了。这里贾家叔侄上了马,贾蓉在马上哈了个腰儿说:“再见罢。”过了桥一直的往西南去了。   到了隐园,见过贾赦夫妻,说了些城里请安问好的话。就到书房见贾琏去,二人就将会仙桥打架的事说了一遍。贾琏说:   “那么大年纪,总爱在外头惹事。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见他同着几个不对眼的人在一个饭铺子门口吵嚷,我装作没瞧见就过去了。”贾蓉笑道:“叔叔不知道,我命中注定犯劝架。那年薛大爷在苇塘里挨打,也是我把他弄回家去的。今日舅太爷又着我碰见了,这不是命中所犯吗?”大家说笑了一回。吃了晚饭,在箭道里射了回鹄子,就在书房住下。次日早饭后,见过贾赦、邢夫人,贾琏弟兄、叔侄三人一同进城回府。不知府中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一回 颤鸾篦如玉吹笙 啭莺簧双红度曲   话说贾琏叔侄三人从隐园回来,到荣国府给王夫人请安。   恰巧姊妹、妯娌们都在上房闲谈,彼此请安问好。不多时,宝玉、贾兰也回来。贾琏就说起邢大舅挨打的事来。王夫人说:   “这是怎么说?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知打的轻重?”贾环笑道:“横竖也够他受的!”王夫人向贾琏说道:“你打发个人去送几两银子看看!”贾琏笑道:“这倒好,挨顿打就得银子,明日我也出去招打。”王夫人笑道:“下作东西,也不怕小婶们笑话。”贾琏说:“妹妹们不笑话我。”尤氏说:“还有侄儿媳妇呢。”贾环说:“要不是老蓉,再不能白打白散。”贾蓉说:“倒不是怕事,我同着叔叔出去闹事,不用说外头,家里那顿打就足了。我可和谁要银子呢?”说的都笑了。宝玉说:   “亏了我没去!”尤氏问道:“你去了怎么着?”李纨笑道:“自然是帮着打呀。”宝玉说:“我最怕打架的,不信问兰哥。”贾兰说:“有一天,下衙门走了不远,遇见打架的,顶马知道脾气,绕着小胡同回来。”尤氏说:“要派你出兵打仗呢?”宝玉说:“横竖我一辈子不当那差使。”说的都笑了。王夫人说:“你们去罢!好让我们解闷。”贾琏等答应着退出。玉钏问:“作什么?好预备。”尤氏说:“人多摇摊好。”王夫人说:“那倒有趣!”尤氏笑道:“我的主意总合太太的心。”李纨说:“既是这么着,明日你就告个长假,过来伺候太太,保管你又不愿意了。”说的连丫头、老婆子都笑了。只见二门上的婆子拿着个红帖子回道:“王大爷家大相公成家,请太太、琏二奶奶吃喜酒。”玉钏接过递与王夫人看了,问道:“他们家谁娶亲?”平儿说:“想来是板儿,那两个还小呢!”王夫人说:“只好你去罢。我出四十两银份子,再送份礼。”平儿说:“送礼也就是一坛酒、一只羊、两挂百子鞭、五斤一对的喜烛。那么远怎么去?”王夫人说:“只好住四五天,看看乡下娶亲的热闹,回来说给我们听。”正说着,回进来二位亲家太太来了。才说了个:“请!”只见薛姨妈、李婶娘一同进来,有几个丫头、仆妇跟随在后。   众人迎到院里,请安问好。王夫人问:“怎么二位同来?”说着进房坐下。薛姨妈说:“亲家太太到我那里,说要到这里来,所以就一同来了。”奶奶们递了茶,玉钏笑道:“又来了两位送钱的老太太。”薛姨妈见桌上摆着筹码盒子,就知是摇摊,便问玉钏:“你怎么知道我们送钱?”玉钏笑道:“姨太太那一回耍不输呢?”尤氏问:“谁摇哇?”李纨说:“你摇罢!”尤氏说:“我押,叫琏二妹妹摇!”于是大家押起摊来。玉钏算帐,增福打水钱。玩了半天,到吃饭时候一算帐,庄上赢了一百七十六千有零,薛、李二位太太倒输了六十多千。薛姨妈问玉钏说道:“你可说着了!”玉钏笑道:“我们琏二奶奶下村的盘缠有了!”薛姨妈问:“二奶奶上那去?”王夫人就把王家请的话说了一遍。   湘云问道:“那刘姥姥不知还有没有?可惜那‘携蝗大嚼图’没画完,明日叫四妹妹找补上,传到后世竟是一段佳话。”宝钗说:“你何不就作一部大观佳话。”湘云说:“叫我作,我这一枝春秋笔可不留情。”宝钗笑道:“自然是寓褒贬、别善恶。”李纨道:“好熟《三字经》。”宝钗说:“皆因这两天芝儿念呢,不然也就忘了。”于是大家说笑了一回。吃了晚饭略坐了坐,李婶娘住稻香村,薛姨妈同湘云仍在蘅芜院住,尤氏回东府不提。   且说湘云同薛姨妈回到蘅芜院,那掌珠姑娘还等着见姥姥,把个薛太太乐的搂在怀里就问:“我给你带来的玩艺儿瞧见没有?”嬷嬷说:“外头交进四个匣子,说是太太给妞儿的,我们等奶奶回来才打开呢。”薛姨妈听了这话,更疼的不知怎样才好,说:“快打开,给我这宝贝看看。”原来是四个极细巧的自行人儿,说这是大舅舅带来的。湘云说:“难为大哥,有这耐烦儿。”薛姨妈说:“听见还有个会飞的,须得大院子才放得。他要送这里姨妈呢。”又说了几句散话,各自安歇。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次日,仍是濛濛细雨。那满院是芳草经了这春雨,浅黄、深碧,映着那石上的苍苔,十分有趣。   将梳完了头,见园门上的婆子拿着封信说:“这是山西随折差来的。”湘云看完,递与薛姨妈看,说:“忙什么,还都小呢!”湘云问:“你听见几时取回信?”婆子说:“问了差官,有几天耽搁呢。”湘云叫翠缕拿一吊钱赏那婆子。说:“大雨的,累你了!”婆子谢了姑奶奶,自去听差。湘云向姨妈说:“这信上却很愿意,但是这里不提,先不用说。倒是新近琏二嫂子托我,要向妈妈求亲,说仙保作媳妇,不知府上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