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影 - 第 4 页/共 8 页

这荣国府自贾大人起身之后,接连着探春小产,贾芝、贾苓出天花,李绮的婆婆甄太太去世,就把王夫人婆媳忙了个昼夜不歇。渐渐天又冷了,又惦着贾大人年老出征,谁还起的上诗社来,所以竟把这件事也就搁下了。   忙忙乱乱,到了十一月二十四。贾、周二位钦差到京覆了命。天颜甚喜,下了一道褒奖的旨意说:难为这文武两个老臣,办理甚善。真是兵不血刃,并未耗费国帑。就各赐了御宴一桌,又各赏假一个月,在家休息。贾政对王夫人笑道:“若问心,真真对不住皇上。只好也得本着他们的奏折说几句,不然又是事情。”王夫人问道:“到底是怎么件事?”贾政道:“原是拿了个偷马贼解省,半路上出来几个人,并未劫去。那知县就出票拿贼,众衙役奉了这个差,就到各乡村搜寻。吓的那些老婆孩子都奔了城来,知县见人多,吓的就把城门关了。不知怎么,死了个外委,就报拒捕伤官。无非是小题大作,地方官想要邀恩的意思。不想就派了钦差,只好审明白了,把那糊涂知县革了,拿了几个贼就算完结了。真是天高皇帝远!”王夫人笑道:“为这么件事,跑了这么远道儿,可见官事没准儿了。”贾大人在家休息,就有亲友来探望。到了假满,出去请安。   此时已到年底,张罗过年的事。到了元旦,这日降下一道恩旨:   因办理边疆有功,吏部尚书贾政拜了东阁大学士,都统周琼授了御前大将军。这二位大人谢了恩。就有许多亲友来贺喜,真是六亲同运,锦上添花。那大老爷的园子业经收拾妥当,为的是今年好办七十岁。不知怎样庆寿,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 诸闺秀花径游春 众纨裤柳阴试马   话说贾相国自入阁之后,真是兢兢业业,调和鼎鼐,燮理阴阳,无人不感激。这年新正,恰值中宫诞生皇子,万岁爷在阳春殿召见贾中堂,又题起元妃在日何等贤淑,至今想起来还是伤心。这贾中堂便含泪叩头,劝解了一番。又问贾中堂现有几子,有无差使?贾政奏道:“臣长子贾珠少年亡故,长孙贾兰蒙皇上天恩,是翰林院庶吉士,次子贾宝玉……”刚说到这句,皇帝就问,说:“我记得他不是中举之后还丢过一回吗?如今有什么差使?”贾政碰头奏道:“皇上天恩,不弃驽骀,也是庶吉士。”又问:“你还有几个儿子?”贾政又奏道:“还有第三子贾环,尚未当差。”又问:“今年多大了?”回奏:“今年十九岁。”又问:“贾赦还在不在?多大年纪?如今在家作些什么?”贾政奏道:“臣胞兄贾赦现年七十岁,自蒙恩赦回,颇知悛改。家居无事,教教子侄们骑射。”皇帝又说了几件官事,便说:“你出去传给枢密院,贾环赏给五品龙禁尉之职。贾赦赏给三品的半俸,以养余年。”贾政当面碰头谢恩,出来传了旨意。   回到家中,对王夫人细细说了一遍,一家人无不欢喜。自己又到贾赦那边告述,只见贾琏捧了旨意进来,将此事回明。   又对贾政道:“叔叔明日带了三兄弟进去谢恩,我父亲还是叔叔代奏哇?还是自己进去呢?”贾政道:“我今日奏的在家教你们射箭,皇上很喜欢,还说身子健壮,自然是亲身谢恩的是。   你就教他们办了折子来我看。”贾琏答应着去了。这里王夫人带着李纨、宝钗、平儿、如玉过来道喜,邢夫人接了进去款待。   又见奶子们抱了芝哥、苓哥进来,给爷爷请安。贾赦接过来一边抱着一个,对贾政说:“这才是人生第一乐事呢。”说着嬷嬷们接了过去。贾赦说:“这怎么好呢?给你们点什么呢?”就叫小跟班的双寿,“把我前日得的那小羊儿,一个人给一只。   ”此时贾兰正站在旁边,笑着说:“爷爷,那羊是三只!”贾赦道:“三只怎么?难道这么大小子还玩羊吗?”贾兰笑道:“赏三个孙子,岂不是三阳开泰?”说的老弟兄两个都笑起来。贾赦说:“拉了去罢,不许和兄弟们打架。”正说笑着,见贾珍带着贾蓉进来道喜。贾珍又给贾赦、贾政磕头,说:“早膳后,旨意侄儿放了京营总兵。”贾政道:“昨日问你来说着,说去年你的马箭射的很好,今日却没提起。”又对贾蓉说:“你三叔有什么不知道的差使,还要你照应些。   ”贾蓉笑道:“爷爷怎么这么说呢?”贾政道:“这倒不是我谦逊,皆因你当了这些年了,诸事自然熟悉,总别教他外头得罪人。”贾蓉答应了几个“是”,随着贾珍进内给邢、王二位夫人磕头道喜去了。   这里贾赦对贾政道:“前日琏儿回那园子收拾得了,我就二月里挑个好日子搬了去。你嫂子向来不管事,就不用去了。”贾政沉吟了一回说:“依我说大太太还是同去的是,不管事也是由来久矣了,然而老夫妻两下里,到底不相宜。”贾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皆因他们都年轻,怕照应不到,哥哥当了老王八。”说的众人都忍着笑。贾中堂站起身来说:“明日谢恩得早些进去。”说着带了宝玉、贾环,贾珍父子也就随了出来。贾赦送出二门,回去。贾政对贾珍道:“你看大老爷的话,教人怎么搭茬儿呢!”贾珍笑道:“想来又是醉了!”一路说着到了书房,早有众门客迎了出来。这贾中堂看了折子,次日兄弟、父子、叔侄一同谢恩。回来,贾赦、贾珍、贾环到祠堂磕头,又到贾母遗念前磕了头。彼此两府互相庆贺,又有众亲友家贺喜,不必细叙。   到了二月初四,是个移徙的日子。贾赦信了兄弟的良言,同了邢夫人并五位姨娘搬到万柳庄去。一路上香车宝马,惹的那乡间人携男抱女站在路旁观看。有知道的,就说:“这是贾中堂的哥哥,买了何老公的园子,今日搬家。”又有些人说:“怎么去年冬里就搬了好几天,俩三月还没搬完?”这些观看之人纷纷议论。早到了万柳庄的村口,这村中无非五六十户人家,也有两个小铺子。出了西村口,远远望见无边无沿的淡黄新柳,那树林里露着一带粉墙。临近了,见两岸柳树中间是一道小溪。到了石桥边,贾赦吩咐换马。家人伺候老爷下车上马,众人围随。过了桥,是一条虎皮石砌的车道,通着向东的一座大门,门上嵌着汉白玉的横匾,上边刻着是东平郡王八分书写的“隐园”两个大蓝字,顶上是鲜红的一方东平郡王之宝。进了门,两边都是土山,上面许多树林,此时新芽未吐,也认不出是何果木。从山豁里望见西南上一片大水。此时早有家人飞马报信,所以刚过山口,就有贾珍、贾琏、宝玉、贾环带领贾蓉、贾兰迎过板桥,在贾赦马前请安,又到邢夫人车边请了安,便张罗大老爷去了。贾琏向邢夫人道:“给太太预备下小轿,请换上轿,还有好多的路呢。”就有跟车上的仆妇、丫环搀扶下车上轿。四个小厮抬起,贾兰随在后边缓缓而行。那宝玉飞也似的跑着嚷道:“这边不好走,姨娘们的车顺着车道绕到北边,过了草桥在后角门下车罢!”众下人都笑他多事,岂知是他天生的性情,这也不要管他。   且说贾赦骑马过了这三折的红板桥,便是朝东的一座抱厦,门上面横楣是:“紫气东来”四个字,两边一副对联是:   对面青山瓜豆篱边寻活计,   绕门流水芰荷香里寄生涯。   进了门,是一条石子甬路,南面一带画廊,西边是个月洞门,便是通花园的路,北边是垂花门,到了门前住了轿马。里面五间大过厅,装修陈设不必细说。贾赦扶了贾兰往西院去了。这里贾琏、宝玉搀着邢夫人下轿,进了门,见平儿领着巧姐迎着请安。邢夫人见迎面高高的五间大正房,两边东西厢房,四周都是走廓,从钻山门望去,两边都有耳房。邢夫人向宝玉道:   “这倒像你那院子的样儿。”宝玉答应:“是!”贾琏指着西厢房说:“这几天他们娘儿们就在这屋里住。”说着进入上房,中间是八扇玻璃落地明的隔扇,西两间是敞的,东次间是坐落,东里间便是大太太的寝室,设摆的朱围翠绕。邢夫人便问平儿:   “我的东西呢?”平儿回道:“太太的箱子都在后西间,后东间是跟太太的姑娘们住,为的是叫着近便些。”邢夫人道:“这是两卷吗?怪不的那嵌扇里头焌黑的。”平儿说道:“为搁箱子,都安了闸板。”此时邢夫人归了坐,平儿捧过茶来。邢夫人问:“他们呢?”平儿说:“老爷吩咐姨奶奶们都在楼上住,自己住在楼下。”邢夫人点点头,便向贾琏、宝玉说道:“你们歇歇去罢!”贾琏说:“太太用了点心,过西院逛逛。”   邢夫人道:“索性等消停了,请了二太太和姑娘、奶奶们来,大家逛着热闹。”贾琏、宝玉答应着退出。只听后院一片笑语,原来是嫣红、紫云、金铃儿、玉铃儿、延寿五位姨娘进来。嫣红笑道:“太太不上楼上瞧瞧去,花园子比大观园还好呢。看那西山不知有多远呢!”邢夫人说:“自然好,这是真山真水。”平儿道:“又搭着昨日那几点雨,更看的真。”玉铃儿说:   “什么好看,站在上头怪晕的。”紫云说:“什么是眼晕?这么说着好在楼底下跟着老爷住。”说的邢夫人也笑了,说:“真个我瞧瞧这后院子。”扶了延寿的肩头,转过隔扇,后厦两边都是板壁。邢夫人站在后门口一看,五间朱楼高插云汉,两边接连着都是游廊,靠西边一颗合抱不交的老树。便问平儿:   “这是什么树,这么大?”巧姐说:“榆树,所以太太这屋子就是榆荫堂。”邢夫人说:“你们都逛够了罢?”巧姐说:“我跟着我父亲都逛到了,我妈妈替太太收拾屋子,没工夫。”邢夫人问平儿:“你们多咱进城?”平儿说:“二爷说,过了老爷的好日子再回去。”邢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   正说着,见贾珍、宝玉、贾环、贾蓉、贾兰进来见邢夫人,都要进城。邢夫人说:“天晚了,看赶不进城去。”贾珍瞧了瞧表,申正二刻十分,说:“不晚,侄儿是不敢在外头住。”只见贾赦进来说:“叫他们走罢,都是有差使的。”于是贾珍等告辞出去。走到院里,邢夫人说:“宝玉告诉你们太太,来的时候千万请二位亲家太太、姑奶奶们,都是至亲,我就不下帖子了。”贾赦说:“你们去罢,天不早了。”众人答应出去。贾琏看着他们上了马,十几里路,一辔头就进了城门。同到荣府,见了贾政夫妇,说了些隐园的景致。贾珍父子在西府吃了晚饭,自回宁府不提。   却说贾赦虽是隐居,真应了古人说的那一句:“富在深山有远亲”,每日送礼的络绎不绝。温居的未完,接着又是祝寿的。就是那些宗亲王位也都送了礼来,还要亲身来祝寿,都回了不敢当。贾赦这日在上房向邢夫人母子说道:“我想,生日那两天,只怕客多。倒不如三月初三,请二太太和亲家太太们出城来逛逛。”又对贾琏道:“如有送戏的,一概辞谢。就说园子里没地方。”邢夫人说:“请他们索性住几天。”贾赦道:“很使得,我挪到那葫芦屋子住去,你就和媳妇商量罢。”平儿巴不得众姊妹来热闹,等贾赦出去,他就和邢夫人商量铺排屋子。谁在那屋里,谁和谁同住。那些小姨娘听了,无不欢喜。   邢夫人道:“二太太和亲家太太们就在这我屋里很可以,倒是初三不好请他。”平儿说:“想是老爷忘了。”邢夫人道:“初九是二爷的生日,莫若请初八来,大家热闹热闹。”便叫贾琏将此事回了老爷。贾赦笑道:“我老糊涂了,我连你的生日都忘了。也不用下帖子,二太太生日你们两个自然是进城自处,都口请罢。”   这隐园主人忙了几天,已到三月初一。贾琏夫妻带着巧姐回家,与王夫人拜寿。阖家欢乐了几天,各处都请准。似此春光明媚的时节,谁不愿到郊外去游春散闷。   到了初七这日,都来荣国府会齐,更有各房的丫头如同告奋勇的一般,都要跟去。那知王夫人不许多带人,自己就带玉钏和小丫头增福儿,其余每位只许带一个人。薛姨妈带同喜,李婶娘的是秋香,众姊妹们各带丫头一个。惜春因拜斗的工课未完,托故不去。李绮有服,贾蓉妻胡氏患病,余者尽都愿去。   早将衣包、行李打点出来,又有送贾琏的寿礼。初八黑早就起来梳妆,都到王夫人上房吃点心。薛姨妈对李婶娘道:“听见说路远的很,倒不如我们同车,一路上也好说说话儿。”李婶娘笑道:“敢是好,我自进了京,从没出过城。”正说着,婆子回道:“都预备齐了。”于是大家动身。王夫人是一乘四人绿轿,薛、李二位同坐一辆蓝呢轿车。众姊妹们都是朱轮翠盖八宝香车,后面便是十数辆跟车。又有几辆拉行李的三套大车,竟把这条荣府大街塞满。一路上香尘滚滚,出了城门,竟奔万柳庄而来。   不一时,到了隐园。下了轿车进内,就有邢夫人婆媳带着巧姐并五位姨娘迎接,彼此请安问好,不必细说。到了上房,又请贾赦相见,贾赦道:“早些吃了饭,二妹妹让着二位亲家太太和姑娘们到各处逛逛。”王夫人答应着说:“请大老爷歇着罢,不用张罗,都不是外人。”薛、李二位齐说:“既到名园,自然都要瞻仰的。”又说了几句话,贾赦自到外边去了。这里吃过饭,大家换了衣裳。平儿回道:“给四位老太太预备下小轿了。”薛姨妈道:“不用累人,我们走着逛罢。”平儿说:“太太们可走不来,连我们走着还使的荒呢。这程子大老爷很高兴,前几天就催着二爷拾掇屋子,摆陈设,说亲家太太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别叫人笑话。”李婶娘笑道:“还怕笑话呢!我今日出了城,连东南西北都辨不出来,惹的这老姐姐可笑我。”说着四位太太扶着丫头出了垂花门。贾琏、贾蓉、贾兰伺候上了小轿,贾琏说:“蓉哥跟太太们去,叫兰哥伺候姑奶奶们。”蓉、兰二人答应了“是”。贾蓉前面引路,后边跟着几个丫环、仆妇往西园去了。   这里众人花枝招展,袖带飘扬,出了垂花门,上了对面的画廊。进入里面,是临水的一溜十二间连房,前边是朱红栏干,里边尽是曲折。装修一色文竹的桌椅床凳,摆着些小巧陈设。   走到尽西头,是座小小的抱厦,青山石砌的台阶,阶下一株空心老柳,那细丝直垂到水面,随波飘荡。树根上系着两只画舫。   回头看这门上挂着块匾,是“爱莲精舍”四个字,两边一副对联,写着:   翠扇轻翻朝露净,红衣笑舞晚风斜。   顺着抱厦绕到后廊,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迎面是峻赠崛岉的高山,隐着个洞门,门上刻着:“云根”二字。众人随着贾兰进了洞门,是一条弯弯转转的山道,盘到上头,一片平坦。周围是玉石栏干,中间石子甬路,东边一棵虬枝老怪松树,下开着两棵红白的辛夷,西边尽是五色含苞牡丹。湘云说:“可惜早了几天。”探春道:“没什么可惜,左右你是个没事人,住到牡丹卸了再回去。”香菱猛一回头说:“你们往西南看罢!”于是众人一齐观看,见正西上一望无极,云端里隐着层峦叠山献的西山,正南上看不见别的景,倒尽是密密濛濛的烟柳。走上台阶,是四面出廊的五间敞厅。明柱上的对联是粉地绿字,写着: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宝钗道:“虽是两句旧诗,在这个地方实在的恰当。”抬头看那匾时,是“览胜轩”三个狂草。当地放张文石镶嵌的大罗汉床,围着十二扇大理石天然山水的屏风,两边八张花梨嵌石太师椅,四张茶几。尤氏道:“咱们歇歇罢!”大家坐下,又看东山墙上挂着蓝瑛画的“海屋添筹”大横披,条案上设摆着几件夏鼎、商彝,西面可墙的一块大玻璃,一张水晶镶的方桌,四张几凳。正看着,婆子们掇了茶来。宝钗擎杯叹道:“可惜这样胜境,两个人没看见!”说着眼圈儿一红。湘云道:“你说的自然是林姐姐和凤姐姐了。”地下婆子接言道:“昨日晚上我们奶奶想起头里奶奶,还伤了会子心呢。”众人听了,都觉伤感。尤氏说:“走罢,看太太们等急了。”说着就转过屏风。   后檐下开着几株海棠、梨、杏,往北一看,尽是稻田,篱笆围着几间草房。西北犄角上,一片雪白。贾兰指着说:“那就是葫芦屋子。”这里慢慢转下盘道,原来山后是片桃林,枝上开满了通红的桃花。底下都娇黄的菜花。顺这羊肠细路出去,北边一座草亭,几块太湖石倚着几竿修竹。过了小桥,只听水响,迎面小小院落,绿竹花幛,门上镶着“小香雪林”四个楷书。院中别无杂树,种着二三十棵白丁香。三间小小的书斋,门窗之上尽是一色的蓝玻璃。房中是一明两暗,西间挂着香色软帘,门上贴着“寄盦”二字,便知是贾赦的卧室,不便进去。   贾兰过来开了迎面穿衣镜的消息,玉钏笑嘻嘻的迎了出来,说:“太太等急了,这会子才来。”尤氏道:“我们还打了个茶尖呢。”进了境门,窄窄的一间穿堂,望里一看,十分深杳。见太太们都在东窗下坐着,当地放着个二尺多高、径过有三尺多大的石盆。李婶娘笑道:“快看宝贝罢!”邢夫人说:“真是宝贝,盛上水冬暖夏凉。”众人绕着细细的观玩,宝琴道:“这样好东西,必该还有字。”湘云说:“我们找找!”看了半天,探春说:“这莲花瓣上刻着泰和三年七月制。”宝钗道:“怪道这么好,原来是金章宗时的东西。”尤氏笑道:“别说洗头,就是洗澡也够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又见西窗外黑压压的竹林,东窗外老树上缠着些朱藤,乱堆着几块假山,从石缝里泻下一股激湍。岫烟道:“我说那里水声呢!”香菱问宝钗:“不是有两个古字吗?怎么没看见!”宝钗道:“我也没见。”平儿指着门上说:“那不是!”果然有块小方石,刻着“自在”二字,并无款识。于是众人歇了一会,邢夫人说:   “只怕都饿了,咱们回去罢!”王夫人说:“我们逛了这多半天,大老爷躲到那儿去了?”平儿说:“东山后头添盖了四十多间,所有外书房、厨房、马圈、下人房都在那边。”王夫人说:“我说怎么没奴才们的屋子呢。”说着出了小香雪林。早有贾琏派人撑过船来,众人上船,望着那览胜轩,真似瑶台仙境。一路行来,从爱莲精舍下船回去不提。   到了次日,贾琏进城,各处行了礼,赶回园子。   到了十五,贾赦的生日。有许多亲友,又有本家子弟们都来拜寿。吃了面,约着在柳林中间那条坦平黄土道上去试马。   为首的是贾珍,领着一班年轻公子,你赌我赛,十分高兴。偏偏的乐极生悲,把个贾芹掉下马来,跌了个半死,不敢着老爷们知道,悄悄抬了进去。众人甚觉扫兴,此时日已衔山,都告辞进城。不知贾芹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三回 说官司金氏求情 斗龙舟薛蟠送礼   话说贾琏看着小厮们将贾芹抬到自己书房,恰巧门客詹光也来拜寿,便留他帮着写写收礼的帐簿,所以住在这里。知道他通医道,叫他看了看脉。詹先生说:“不怕,不过是一时血凝气闭。”有他四川带来的丸药,用黄酒化开,灌了下去,渐渐醒转过来。将养了几天,贾琏又资助了几两银子回家调理,不在话下。   且说那邢、王二位夫人并薛、李二位太太,因连日游玩劳乏,晚饭后略坐了一会,各自安歇去了。宝钗等众人,都在平儿房里闲谈。只见尤氏靠着巧姐的铺盖打盹,李纨向巧姐努嘴儿,巧姐走来拉着尤氏说:“大娘别睡,咱们到楼上听五姨奶奶唱曲儿去。”尤氏合着眼说:“好孩子让我闭闭眼儿,我不爱听那猫叫。”平儿道:“他弹的琵琶很好,我新近才听见,走罢。”湘云道:“听曲儿倒是小事,看看月亮倒有趣。”说着都站起身来,从西夹道轻轻的绕到后院,望见楼上有灯光,下边静悄悄的。于是都慢慢的上了楼,见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低声豁拳,并未听见他们上来。湘云说:“好哇,也不张罗张罗我们,躲在屋里饮酒赏月!”四个人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让坐。嫣红说:“怎么没听见姑奶奶们和奶奶们上来呢?”紫云说:“不是我们不去伺候,我们也巴不得的大家热闹呢。皆因没太太的话,不敢过去。姑奶奶们可别恼。”湘云道:“不叫我们恼,除非是请请我们。”平儿说:“金姨奶奶和玉姨奶奶好好的唱个曲儿给他众位听,就不恼了。”金铃儿笑说道:“看太太听见。尤氏说:“不怕,有我呢。”李纨走过来看了看桌子上摆着几碟乾果冷菜、四只酒杯,就问:“寿姑娘呢?”玉铃儿说:“不知躲在那儿睡去了。”嫣红道:“他对我说来,不知二太太多咱回去,找他妹子说说话儿。”宝琴问:“谁是他妹子?”李纨说:“你不知道?他和增福儿都是我们吴管家的女儿。”香菱笑道:“怪不的一个模样儿。”此时那一轮如冰似水的皓月正照楼窗,忽听东南上悠悠扬扬吹起笛来。香菱念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探春说:“真个这是那里吹笛?”巧姐道:“准是小东篱那边。”湘云问:“小东篱在那里?”巧姐说:“东山后头篱笆里都是菊花,三间草堂屋里有程师爷写的‘五柳遗风’,还有一副对子。我问我父亲,总没告诉我。”探春笑道:“什么是不告诉你,想是他不知道怎么讲,倒不如问问你二婶娘罢。”巧姐便问宝钗,宝钗笑道:“你说出来我们听听。”巧姐说:“上联是‘检书凭郑婢’,下联是‘种树有郭驼’,想来是两个故典。”李纨笑道:“怪不得不告诉你,本来就没人告诉过他么。”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巧姐拉了宝钗说:“好婶娘告诉我罢。”宝钗说:“上句说的是汉朝的郑康成最讲学问,连他家的丫头都通文理。下句是唐朝柳子厚,他有个园丁姓郭,叫橐驼,善能栽接花果。   所以他用的就是这两个典。”   尤氏说:“你们讲故典,我可要睡去了。”宝钗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平儿说:“二位姨奶奶唱个曲儿罢!”于是金铃儿打洋琴,玉铃儿弹琵琶,金铃儿先唱了个《翠楼东》,玉铃儿便不肯唱。紫云说:“没人叫唱,自己瞎哼哼,有人要听了,你又该拿”,说到这里,看见巧姐,便说道:“不是姑娘在这儿,我有好话说你呢,永远脱不了那本壳。”原来金、玉二人本是天津有名的女档子出身,赦老爷用二千九百银买来,所以紫云看他不起,每以语言讥诮,故此二人深畏其锋。玉铃儿看了他一眼,说:“随你嚼罢。”便整顿歌喉唱了个《艳阳天》,众人无不称赞。此时门窗俱开,放进月光来。正然欢笑,见增福、延寿二人拉着手儿上来,延寿说:“二太太说,天不早了,请姑奶奶、奶奶们歇着罢,明日要进城呢。”李纨看看钟打过丑初二刻,说:“真可不早了。”说罢,下楼各自安歇。次日梳洗罢,都到邢夫人上房请安。吃了早饭告辞,都要回去。薛、李二位又向邢夫人道了谢,平儿、巧姐也都一同进城。婆子回道:“外头预备齐了。”王夫人又请了大老爷进来,彼此都说了些客套,才各自上了车轿,前呼后拥,回到荣府。   见了贾相国,夸了回隐园的布置。至晚饭后,用车马送众人回家。   按下荣府。且说尤氏回到宁国府,贾蓉迎了进去,至二门外下车入内,就有胡氏领着众姬妾请安。到上房见了贾珍,说了几件官事,又说了些家务。胡氏回道:“前日璜大婶娘来给太太请安。”尤氏问:“有什么事么?”胡氏道:“脸上似乎有事,却没提什么。还问宝二婶娘来着,我说都往大太爷园子里去了。我留吃晚饭,也不肯。临走,说过两天还来呢。”尤氏道:“等他来了再说罢。”   原来这位璜大奶奶娘家姓金,就是那一年焙茗闹书房打架,金荣的姑母。璜大爷借着宁荣两府的庇荫,当着分小差使,却也无荣无辱的个老实人。他这位令正,其为人也小有才,专能胁肩谄笑,奉承尤氏、凤姐。后来璜大爷去世,多亏尤、凤二人资助。凤姐死后,又要走薛、李二位的门路。无奈那李纨是个一尘不染的脾气,无处下手。宝钗深鄙其为人,因他常献些小殷勤,送些针线活计,不得已,年接送几两银子应酬而已。   他又把当日奉承凤姐的那副面孔用在平儿跟前,这位琏二奶奶原是受赒济人的,自然帮助他。如今又打进蔡如玉的门子去,不但谄谀,又在背地里拿着彩云送礼。这位三奶奶遇着这么一员龙韬虎略的女将,就认作知己。未免置了些真吃亏的首饰,买了些假便宜的陈设。常在王夫人面前一力提拔,渐渐的太太也就上起当来,这也不必说他。因侄儿金荣领了薛蟠的本钱,开了座三间门面的古董铺。他又是冷子兴的干儿子,所以买卖却倒十分兴旺。谁知这天买了几件东西却是贼赃,被地方访着,锁到锦衣府去,衙门里都知道他是薛大呆子的腻友,谁不想他的银钱使用?所以押在班房且不过堂。偏偏薛蟠又不在京,急的他母亲找了璜大奶奶去托人情。金氏知道贾珍是现任京营总兵,他就来求尤氏,偏又不在家。   过了两日,打发小小厮套儿到了宁府,打听得尤氏已回,他就雇了一辆车来找尤氏,将此事说明。尤氏说:“据我说,没什么要紧,不过是衙门里想钱。”金氏道:“可不是为这个,那孩子最老实,胆子又小。偏偏的薛大爷又不在家,我们嫂子知道大嫂子是爱行好事的,所以叫我来求求大老爷。”正说着,人回:“老爷回来了!”只见贾珍进来,金氏迎着请安问好,彼此坐下。尤氏就将金氏的来意告诉贾珍。那金氏又站起来哀求了几句,贾珍道:“没要紧,蓉儿拿我个帖子打发常通告诉臧先生一声儿就结了。那些官人你看着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就是了。”贾蓉答应自去派人。这里金氏说:“大老爷施了恩,还要拿出钱来。等荣儿出来,叫他过来磕头。”贾珍笑道:“至亲照应是该当的。”说着便对胡氏道:“请大婶娘你们那边坐坐,我吃了饭还得上衙门呢。”金氏搭讪了两句,便同胡氏去了。这里贾珍笑道:“我不看着薛老大的面上,叫这小兔子儿再开一回!”张佩凤站在地下笑着望窗外努嘴儿,贾珍笑道:“怕什么,谁不知道!”   此时仆妇们摆上饭来,贾珍喝着酒对尤氏说:“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新近拿了一案,是个和尚自称蛋子和尚。”尤氏说:“这蛋子和尚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佩凤说:“那回老盛婆子不是说《平妖传》给太太听,太太还说他就是圣姑姑么?”   尤氏笑道:“我说呢!”贾珍接着道:“他有个师父,住在云蒙山水帘洞,称为猿公。这猿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善能呼风唤雨,喷云布雾,常上天见玉皇大帝,要毁谁就毁谁。又究出那猿公好些不法的事来。如今行文去拿,拿着时就地正法。”尤氏笑道:“这不成了那书上的么?”贾珍道:“可不,就是那些胡涂人听了些小说、鼓儿词就依法奉行,还算他能干。”说着吃完了饭。   将要出门,听外头传梆回事,叫小丫头去问。只见小丫头手里拿着红帖子进来,原来是薛蟠从广东回来送的东西,一个名帖、一个礼单,上面写着水法洋钟一座,玻璃家伙四桌,悲翠带钩一对,悲翠圆镯一对,珍珠花大小二对,天青、大红、宝蓝、绛色洋呢各一板,各色广纱二十四匹,葛布二十四卷,外有送蓉大爷的带玩艺儿的洋表一对,八音盒一对,洋枪一杆,洋画一卷,下注“有匣”。贾珍道:“只好蓉儿的一份全收,那一份拣轻的收他几件就是了。”婆子传出话去,不一时婆子进来说:“回事的叫回老爷,送礼的话若不全收,他回去就要挨打,务必求老爷留下。”贾珍道:“既如此,只好收下,你着进才带人拿进来。”婆子答应去了。只见回事的进才带着二门上小厮们抬进,放在上房廊下。女人们笑着说:“我们可拿不动!”贾珍道:“叫他们抬进来罢!”于是婆子掀起帘子,都摆在当地八仙桌上。贾珍对尤氏说:“怎么赏?”尤氏道:“只好四两银一个,赏用宫绸袍料。”又问进才:“几个抬夫?”进才说:“八个。”尤氏说:“十六吊钱罢。”贾珍道:“拿个谢帖,说请安问好道谢,一两天我还要瞧他们大爷去呢!   见面再谢。”进才答应去打发赏钱。不在话下。贾珍、尤氏等围着桌子看东西,贾珍拿起表来打开一看,连忙扣上。对尤氏笑说道:“薛老大这么大人了,还是这样淘气。”尤氏会意,说:“没出息的人,到老也不能改的!”正说着,见贾蓉进来,尤氏说:“看东西罢。”贾蓉笑道:“在那府里看见送琏二叔的,听见说和这里一样。”贾珍问:“都收了么?”贾蓉说:“原是不全收,送礼的人不依。听见送二太太的龙舟好极了。”贾珍道:“我也不管好不好。看看外头齐了,我可得走了。”贾蓉道:“都伺候着呢。”贾珍换了衣赏,上衙门去了。这里贾蓉接着说:“薛大叔带了两个广东人来,姓何叫何其能,儿子阿巧,现在跟班。他老子专会收拾钟表,要看龙舟须得他父子,别人不能。”   正说着,见婆子带进王夫人那边两个女人,进来请了安,说:“太太问奶奶好,奶奶们请安。太太说:姨太太那里送了两只龙船,节下请奶奶、小蓉大奶奶,还教把姨娘们带过去看斗龙舟。”尤氏笑道:“还用太太这么说,横竖请节安也要过去的,何必又累你们一趟。”女人笑回道:“还请三姑奶奶、史姑奶奶、琴姑奶奶、李三姑奶奶,才我们来的时候,已竟打发人请大太太去了。”尤氏说:“你们喝点茶再去请客。”女人们笑道:“奴才们不喝茶了,好几家子呢。”尤氏说:“回去替我请太太安,问奶奶们好。初五供了粽子我就过去。你们到了各家,都替说请安问好罢。”二人答应去了。接连又有几家送节礼的。尤氏说:“初三薛大爷的生日,还得好好的送一份礼才是。”贾蓉说:“他原要在家里唱戏请客,姨太太不愿意,他请我们在城外吉祥会馆听戏。”尤氏说:听戏不怕,可别闹事。”贾蓉笑道:“他皆因吃了几回硬亏,如今安顿多了。”尤氏说:“听见如今和那姓柳的很好。”贾蓉笑道:“本来那柳二爷的样儿,不知道的就要看错了。太太不记得那年同着姨儿们在柳巷霍家听戏,那唱楼会的,人人都说于叔夜比穆素徽还好呢。去于叔夜的就是他。”尤氏笑道:“我听戏就是看热闹,那里留这神。”这里尤氏母子张罗节事不提。   且说到了端阳佳节,荣国府各处门上插了蒲艾,悬了灵符。   一清早,薛家就派了何其能父子来整理龙舟,请各家俱已到齐。   早饭后,都过大观园来,女眷们在大观楼上,爷们在临水的大花厅上。远远望去,那上流头水中不知是板是布,作成一座彩画的龙门,只听叮叮当当一派洋乐,从龙门里出来一条三丈多长的黄龙,张牙舒爪,飞舞而来。龙背上是座玻璃小楼,竖着一根玻璃转花的桅竿,上面是琉璃珠穿成的宝盖,璎珞流苏,龙头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拿着一面小黄旗,两边有二三十个美女划着画桨,船楼中作着换套的衣乐。那鳞甲都是蛤蚌作的,映着日光十分耀眼。这里王夫人觑着眼说:“那前后两嘟噜黑东西是什么?”众人笑道:“龙颏下是一颗带火焰的珠子,后头龙尾上是个孩子打秋千。”邢夫人笑道:“你们说了我才看出来了。”探春笑说:“本来大娘的眼睛比母亲的眼睛还花呢。”正说着,忽听一阵大吹大擂的,一条青龙赶来,龙头上的孩子将手中青旗一展,追着那黄龙抢珠子,两条龙在水面上追逐,十分有趣。李婶娘问道:“那孩子也是他们带来的吗?”难为他,也不害怕呢。”众人都大笑起来。湘云笑道:“都是薛大哥带来的。”宝钗说:“婶娘别理他,那都是些绢帛作的。”李婶娘笑道:“我说呢,这大姑奶奶还赚我呢。”湘云笑道:   “不是薛大哥带来,难道好几千里他们跑来?那成了真孩子了!”   王夫人道:“提孩子,他们怎么没看来?”玉钟儿道:“看了一早起了,才我过去取手巾,听见在那学舌呢。芝哥说:   ‘苓哥兄弟不会说,让我告诉爷爷罢。’就滴滴搭搭的连说带比,把老爷乐的了不得。”正说着,贾芝、贾苓还有掌珠妞儿三个孩子,都是一样大红戳纱短衫,松绿戳纱裤子,老虎鞋,背后挂着许多节景,葫芦、五毒,粉额上抹着朱砂“王”字。   王夫人笑问:“谁给你们画的?”贾苓说:“姐姐。”贾芝拉着王夫人的袖子说:“我叫姐姐也抹这个,他不抹。”王夫人说:“那么大姑娘也抹这个?”芝儿说:“妹妹怎么抹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尤氏问香菱:“你们妞儿怎么不来?”香菱笑道:“还没出过门呢。”薛姨妈说:“皆因那年添头生小厮时候,他不是迷过去了。说瞧见他父亲不知说什么来着。后来添了这妞儿,总不教他出门。”这里只顾说话,也不知那龙舟怎么收场。   平儿说:“午酒摆在那里?”王夫人说:“稻香村罢,闹大奶奶去。”李纨笑着就同了平儿去预备雄黄酒,这里众人起身下楼。正走着,那日光正射在掌珠身上,如同打了个大闪,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是他那宝贝映日放光,众人都说:“真是宝贝。”宝钗说:“明日真得看看他那光彩,这比龙舟又好看了,那究竟是人工作的。”说着已到稻香村,无非是饮酒行乐,不必细说。不知明日看那宝贝不看,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四回 制瓜灯闺中斗巧 赏荷花席上联吟   话说王夫人等在稻香村吃了果酒,都到上房吃晚饭,又闲谈了一回,各自回家。这里预备车,平儿送邢夫人仍过东院住去,李纨等各自回房安歇。过了些时,都到上房请安。早饭后,大家闲坐。王夫人问湘云:“你们太太总不出门,到底有什么病?”湘云笑道:“没病,就是不爱动,连娘家都不去。却很疼我,总说在家的时候姐妹们一处玩惯了,怕我闷的慌,又说这里叔叔、婶娘又疼我,可以多住些日子,散散心。”正说着,见尤氏进来给王夫人请了安,问了众人好。李纨道:“你这么早就来了!”尤氏说:“不是今日瞧宝贝么?”宝钗笑道:“天阴的这个样儿,还瞧什么呢?”小丫头们说:“掉点儿呢。”探春道:“趁着没下起来,咱们园子里看荷花去。”尤氏说:   “你们去罢,我跟着太太。”探春道:“你可得去,云妹妹还要听你唱骤雨打新荷呢!”尤氏说:“嗳哟,我知道什么新荷旧荷的。”说的众姐妹都笑了。李纨道:“你明日请他到万柳塘,他才唱呢!”尤氏说:“又万柳塘了,是万柳庄!亏来还没说着。”说的宝钗、探春、湘云都笑起来。王夫人不知其故,也随着他们笑。平儿问:“我怎么没听见过?”这一问,更都哄堂大笑。   见三门上的老婆子拿着根青竹竿,挑着个西瓜进来。一看,原来是玲珑体透的瓜灯,还有个小封套儿。说:“二姑奶奶给太太请安,问奶奶们好。此刻在姨太太那里呢。先教把这个送给姑奶奶、奶奶们瞧,少时还到咱们这里来呢!”宝钗接过封套。王夫人说:“赏他一吊钱,回去说请姑奶奶同姨太太一块儿过来罢!”探春向宝钗手里接过封套,打开一看,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不给你们瞧。”不提防,湘云一把抢到手里,李纨、宝钗都凑来同看,原来是一张冰纹笺,上写着一首《鹊桥仙·咏瓜灯》:   并刀细镂,千花万叶,费尽良工心思。柔枝缠绕,却分明更间着连环字。窗前巧制,檐前轻挂,消遣闺中游戏。夜深光暗,到天明剩几点盈盈烛泪。   看完,大家称赞。李纨说:“好却好,只是收的太颓败些。”湘云、探春齐说:“这正是他见到的地方,本来如此。”正说着,见宝玉、贾兰下了衙门,一同进来请安。湘云拿着那词,向宝玉笑道:“请教请教。”宝玉接来一看,说:“到底琴妹妹有兴致,这几年咱们把这些事都掷下了。”回头看见瓜灯雕的甚好,说:“咱们也弄这个玩玩。”李纨说:“教外头作了,我们看罢。”宝玉道:“那没意思,还是我们自己作有趣儿。”李纨说:“叔叔,瞧他那手才有趣儿呢。”王夫人忙问:“手怎么了?”贾兰笑说:“昨日晚上就是作这个来着。走了刀,把左手大姆指头划破,洗了一盆血水。今日还裹着呢。”王夫人拉过来看看说:“这么大小子,还淘气。”只听人回:“姨太太、二姑奶奶都来了。”这里众人都迎接进来。湘云先说道:“好词啊!”宝琴说:“难道就许你有‘卷起半帘香雾’么?”别人听了还不在意,唯有宝玉听见这话,便想起那一年大家填柳絮词,未免暗触伤心,就搭讪出去了。   这里众人坐了一回,探春说:“走罢,看荷花去,姨妈不去么?”薛姨妈说:“先请罢,回来找你们去。”王夫人道:“留下三奶奶伺候姨妈罢。”于是大家往园中去,将走到东跨所后角门,见静悄悄的掩着一扇。宝钗道:“想是都睡了,别把黄雀儿喂了猫。”众人便轻轻的进了角门,隔着花幛儿一看:原来袭人、麝月、莺儿三个人在廊下斗牌,小丫头翠香捣指甲花儿,宝玉坐在凉榻上弄玉簪花,双环蹲在傍边搧风炉,上面坐着个小银锅。宝琴低声说:“这样天气还弄火玩。”宝钗道:   “又是蒸粉呢!”探春道:“走罢,别搅了他们的局。”说着径往园中走去。   进了园门,就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是向东的门,四面抄手游廊,院内堆着些怪石,种着几棵梧桐、芭蕉。南面的五间大敞厅正临着那一塘荷花。北边就是惜春旧住的绣阁。众人进了敞厅,见上面挂着“藕香榭”退光漆嵌蛤蚌的匾,于是众人倚栏坐下。不多时,稻香村的婆子送过茶来。湘云道:“叫个人去把藕香榭的旧主人请来,就说我们都等着呢。”李纨道:“别人不行,碧月去罢。”宝琴问:“怎么讲?”李纨道:“他和四姑娘最说的来。”探春道:“不好了,又一个疯子!”   不多时,碧月回来说:“四姑娘说:完了事就来。”众人问:“作什么呢?”碧月道:“画画儿呢。”众人又问:“画什么呢?”碧月说:“瞧着上头倒像没什么。”众人正猜着,只见惜春扶了小丫头磬儿进来,都问了好。湘云问:“你画什么呢?”惜春说:“没画什么。”说着瞅了碧月一眼说:“又是你嘴快!”都知惜春的脾气,也就不往下问。   只见李纨处的两个婆子拿着摄丝大捧盒走来,揭开看时,是几个蓝玻璃家伙盛着时鲜果品。李纨说:“就摆在大圆桌上罢。杏仁酪得了,给姨太太、太太送过一罐去,剩的用大银罐给我们冰上。”婆子答应去了,又抬了一大竹筐西瓜、香瓜,一小坛酒来。“随便都用些瓜果。”宝钗道:“今日你的东道,明日该我请了。”探春、湘云、宝琴齐说道:“既是如此,明日还是在这里好。”众姐妹说笑一回,都过王夫人处来。王夫人说:“二姑娘住下罢。”宝琴笑道:“是住下。”薛姨妈道:“没看见行李都带来了!”于是大家吃了晚饭,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早间,天色甚好。将到午初,王夫人说:“把他们都找来,趁天晴可要见世面了。”婆子们答应去请,不一时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并尤氏婆媳都来请安问好。王夫人道:“弄盆水来,把妞儿的宝贝借来。”玉钏儿说:“早就预备下了。”婆子们用大铜盆盛了盆水,问“放在那里?”探春说:“放在当院子里。”正说着,贾相国下朝进来,见这些人都站在廊下,院里又有一盆水,便问道:“看什么?”王夫人就将原故说了一遍,贾相国进房换了便衣也出来看。宝玉便将那物接来,放在水中。此刻正是万里无云,正顶上一轮赤日照在水里,只见那物在水里乱转,先不过在盆里虹霓似的一个圈子围着,后来就高出水面有三尺多长,忽然那日光被一片浮云遮住。王夫人说:“收了罢。”宝玉道:“我能放,却不知怎么收。”探春道:“捞起来就得了。”收了宝贝,要相国说:“实在稀罕!”便对湘云道:“好生收着,别随便给孩子玩。”湘云笑着答应,又对薛姨妈道:“前者大外甥送的那龙舟,里头就有人议论。”薛姨妈道:“外省里新鲜物儿多的很,到了京城里就有这些讲究。”贾相国道:“所以诸事不可不慎。”只听人回:“锦乡侯夫人来了。”贾相国带着子侄们出去,众姊妹也都往园中去了。这里王夫人会客,不提。   且说众人到了藕香榭,早已摆设停当。看那荷花开的十分茂盛,结了许多莲蓬。宝钗教人采了几个莲蓬,湘云在席上用荷梗儿吸酒,众人说他的玩法总新鲜。探春道:“今日可别辜负这荷花了。”宝琴道:“是诗是词我都不怕。”湘云道:“颦儿死了,偏不许你独擅词坛。”忽听背后一人笑道:“那位是盟长啊?”众人一看,原来是宝玉。李纨问:“你打那里来?”宝玉道:“才听见里头传出去,三奶奶受暑,教请大夫。我才到了屋里,问他们,说都在园子里,我就找你们来了。”探春说:“到底是填词,还是作诗?是各人作各人的,是联句?”正在商量未定,忽然一黑,下了阵暴雨。偏是南风,吹的满桌上都是水。   一时雨过天晴,满池荷叶擎着那水珠儿西歪东倒,一群小丫头在岸上扑蜻蜓,远远的见玉钏手里拿着个东西,后头跟着个人。一时玉钏进来捧着个荷叶式的翡翠盘子,盛着一盘茉莉花,盒子里是一碟水晶角儿,一碟豌头糕。说:“花儿是太太教给姑奶奶们送来的,点心是璜大奶奶孝敬太太的,太太教你们众位尝尝。”探春道:“咱们正没主意,茉莉花来就巧了,就用《爪茉莉花》调名联句如何?”宝玉问:“是多少字?”探春道:“这可不记得!”李纨说:“拿词谱一看就知道了。”宝钗教小丫头去告诉莺儿,把词谱第二套拿来,回头问:“客走了吗?”玉钏说:“客刚走,璜大奶奶就来了。此刻珍大奶奶、琏二奶奶都在上头呢。我还忘了一件事,告诉你们,众位不必过去,晚饭就在这边吃罢。”湘云递给他两个莲蓬说:“你走着吃罢。”玉钏说:“我见紫菱洲很好的菱角,为什么不采些来?”李纨道:“你就带个信叫他们采些送来。”玉钏去了。   见莺儿送了词谱来,打开同看,是八十二个字。宝玉问“那位起句?”宝钗道:“谁出主意谁起。”侍书早把笔砚笺纸摆好。宝玉拿起笔来。说:“我写。”先在纸上写了《调寄爪茉莉·即景联句》。探春便念道:   雨过荷香,更添些况味。   宝琴接道:   微风动,   刚要往下念,湘云忙念道:   闹红轻坠,翻翻翠扇。   宝钗笑道:“好个‘闹红轻坠’,这可不让你了!”便接过笔来写道:   看不定,琼珠破碎。   忽听远远蝉鸣,探春笑道:“现成的来了。”念道:是何处断续蝉声?   宝琴笑道:“你既问我,只好告诉你。”便念道:绿杨外,残照里。   宝钗道:“这过变的地方,可别脱了节。”李纨道:“吃点东西再作,别像那年芦雪亭联句,不是作诗,倒像拚命似的。”湘云正倚着栏杆,剥莲子往水里掷皮儿,把那芦梢上的蜻蜒惊起。他便一言不发,走过来就写道:   蜻蜓款款立芦梢,弄双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