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影 - 第 5 页/共 8 页

写完,仍旧剥莲子。众人笑问:“你为什么慢条斯礼的?”湘云笑道:“快了,又说拚命似的;慢了,又有不是。”只见探春走过来写道:   临水阁,画栏同倚。   宝琴正擎着个玻璃盏,说:“三姐姐写罢。”念道:持觞索句。   宝玉问道:“许我献丑不许?”众人道:“正要领教呢!”宝玉便来接笔,探春道:“你念罢,我写。”宝玉念道:片云生,催诗意。   众人笑道:“这可牵强。”宝玉道:“我说的是真景,你们看西南上又涌上来了。”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些声音来,大家细细听去,是“花儿鲜,叶儿鲜,菱角虽好,刺儿尖!”宝玉道:“妙极,他帮了我了。三妹妹写上!”念道:向晚来,听隔岸菱歌起,   宝钗道:“荷苦七拚八凑的,真可是填词了。”正在说笑,只听满池扑拉之声,飞起几只鹭鸶。宝钗道:“就用他收了罢。”向探春手里接过笔来。写道:   有鸥鹭,莲叶底。   宝玉道:“这也未必不是凑的罢,你说我的不好,你就改改,这位蘅芜君我真惹不起。”湘云问道:“二哥哥如今还怕宝姐姐么?”宝玉笑道:“如今更怕了。”说的大家哄堂大笑,连地下伺候的丫头、婆子都笑了。宝钗把脸一红,刚要回言,见平儿笑嘻嘻的拿着一枝并蒂莲花进来,众人让坐,婆子斟了一杯酒。平儿向李纨道:“有人给你们阿哥提亲呢。”要知亲事谁家,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五回 聘淑媛贾兰受室 喜乘龙巧姐于归   话说众人正然说笑,见平儿拿着并蒂莲花进来,众人忙让吃酒。平儿坐下,对李纨道:“有人给你们阿哥提亲呢。”宝玉先问:“谁来说的,什么人家?”平儿道:“才璜大奶奶来说的,一个外任官,家里很财主。姑娘十六岁,长的很好,知书识字,活计也好。太太问他:‘姓什么?作什么官?’他说:‘也不知是知府是知州,新打外头回来的。提起来,横竖老爷知道。’太太说:‘不知是谁,老爷焉能知道呢?’他说:‘我先和太太说了,再打听去。’”探春道:“直不用理他,此刻走了没有?”平儿道:“上头说了会子话儿,就瞧三奶奶和他干妈去了。”探春问:“谁是他干妈?”宝钗道:“他和玉钏是把子,还给老白妈作了鞋脚,认干妈。”湘云问道:“老白妈不是太太那边的针线头儿吗?”宝钗道:“可不是!”李纨问宝钗:“你怎么知道的这么细,连送鞋脚都知道。”宝钗道:“我们屋里浆洗上的老秦,是玉钏儿的姨儿,所以知道。”平儿道:“其实玉钏很不待见他,皆因太太喜欢,乐得大家取合儿。”宝玉道:“他那个令侄也和他似的,说话有头无尾。”平儿笑道:“那可怎么作买卖?”宝钗道:“不用管他,很好的西瓜,你吃罢!”婆子们挖上几碗西瓜来。正吃着,见平儿屋里小丫头喜儿来说:“二爷请奶奶呢。”平儿问:“什么事?”丫头说:“不知要什么,丰姑娘找不着,教请奶奶来了。”李纨道:“快去罢,别像那东西似的,连你也丢了,你们二爷更着急了。”平儿笑着站起身来,回头向宝钗道:“西瓜没吃够,寻给两个,拿了家去吃。”宝钗笑道:“我早就给巧姑娘和苓儿送过西瓜、李子去了,你家去和孩子们抢着吃罢。”平儿笑着去了。湘云道:“这位琏二嫂,真是袭了凤姐姐的职了,颇像他的样子。”宝琴道:不但诙谐谈笑,连那一切举止竟无一不肖。”探春摇着头道:“苦论居心,两个人差多了。”   宝玉道:“不用批论人了。今日的词,稻香老农看是那句好?”李纨道:“据我看,‘坠’字和‘碎’字押的都响亮。‘是何处断续蝉声?’问的有趣,‘绿杨外,残照里。’答的更妙。”宝玉道:“也不过是从姜白石的‘闹红一舸’,苏东坡的‘琼珠碎又圆’套来的。”李纨道:“套古人不怕,套只要用的好。就是你们那应制诗文,也未必不套古人罢?”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也遇见劲敌了。”宝玉笑道:“只好让你们人多,我不说了。”   一抬头,见碧月站在李纨背后搧扇子,上面画着松树。接来一看,原来是惜春画的一棵苍松,一块怪石,一段流水,一只老鹤在松下梳翎,并无字迹。只顷着颗“栊翠闲人”的小方印。宝玉道:“想不到他倒投了四妹妹的缘。”众人看了回扇子,湘云道:“我只惦着不知他昨日画的是什么?”宝琴道:“咱们何不去看看?”探春说:“今日晚了,明日再去看他。”此刻已摆上饭来,宝玉道:“弄点烧酒来。”探春向婆子道:“和琏二奶奶要,他说有自己蒸的莲花白,寻些来。还请他这里吃饭。”婆子答应去了。不多时,抱了两个玻璃瓶来,说:“琏二奶奶说,这是自己蒸的莲花白,这是四月里的嫩荷叶泡的。还说,请姑奶奶、奶奶们用饭罢。琏二奶奶为巧姑娘的喜事,到太太那边回话去了。”   这里众人吃了晚饭,都过王夫人处来。平儿正和王夫人说话,见他们进来,王夫人道:“都坐下听,今日王大爷来说,周家送信,腊月要娶。我想哥哥还没媳妇呢,妹子倒先出嫁。   可笑今日还来了个冒失鬼。”探春故意问道:“是谁?”王夫人说:“璜大奶奶,他也不知道姓名官职,就来说亲。”宝钗问:“谁向他说的?”王夫人道:“是在他侄儿铺子里买东西去的,他也说不清,我也听不清。”   正说着,人回:“珍大爷过来了。”贾珍请了王夫人的安,众姐妹都站起来问了好。王夫人说:“你坐下罢。”贾珍就在杌子上坐了,说:“今日在里头,东平郡王把侄儿教去,问兰哥的岁数,又问娶亲没有?”侄儿回道:“有几家提亲,尚在未定。”王爷说:“有一家很合适,就是东平王的内侄孙女,掌院学士曾继圣的女儿。曾大人就是宝兄弟和兰哥他们的老师,世代书香。”宝玉道:“本是曾子的后裔。”王夫人道“自然是山东根子。”贾珍道:“王爷说先问问侄儿,明日要亲身和老爷说呢。据侄儿听着,倒很妥当,才已竟回过老爷了,教回太太来。”王夫人道:“好是好,可不知姑娘多大了?”贾珍道:“东平王来了就知道了。”大家又说了回闲话,贾珍退出。这里众人又坐了一回,各自归房安歇。次日都到上房请安,王夫人对李纨道:“昨晚老爷进来,提起亲事很愿意。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李纨笑道:“这件事,总是老爷、太太作主,媳妇可知道什么呢。”于是大家都在王夫人处吃了早饭,商量往栊翠庵找惜春去,宝玉也与他们同去。   进了园门,一路说说笑笑,刚过了蜂腰桥,听远远的一派云璈箫管之声。湘云道:“何处吹来步虚声。”宝琴道:“想是四姐姐作功课。”探春、宝玉齐说:“断乎不是他。”细听了听,原来是府墙外人家念道士经。   到了栊翠庵,见庵门紧闭。湘云道:“待我扣门。”便用扇子轻轻敲了几下,里面问道:“是谁?”湘云笑道:“是访道的。”婆子开了门,见是他们,便说道:“姑奶奶、奶奶们连宝二爷都来了!”大家进了门,只见惜春迎了出来。见他头上松拢云环,别着一支玉簪,并无花朵。穿一件天水碧罗衫,拿着把芭蕉扇。一见众人,笑问道:“又没下帖,难得都来了。”让到房中坐下。惜春道:“把前日姨太太送的梅片茶泡来。”   探春道:“凉些才好。”惜春道:“有竹叶汤是凉的。”宝玉听了,说:“好极了。”于是大家都喝竹叶汤。宝琴问:“四姐姐作什么呢?”惜春道:“没作什么,不过看看书。”湘云道:“我不信。”说着站起身,隔着纱帘往里间望去,见墙上有一张素纸。掀帘进去一看,原来是张绢,用针别在墙上,上边略烘染了点天光,托出一轮圆月,下边是一片平水,水中隐隐的一个月影。湘云说:“你们快来瞧罢,这栊翠闲人总该罚他每人给画一张。”惜春道:“那不是闲人,竟是忙人了。把我热死了,你又得费眼泪。”说着,都进来看画。宝玉道:“何不就写‘清池皓月’。”惜春道:“那又着相了。”说着仍到外间坐下。   宝钗问惜春:“紫鹃好了没有?”惜春道:“还没好呢。你看我这里实在短人,虽有这庵里几个旧人,我却使不惯,不过作伴而已。要向你们借人,如今各屋里都是刚够用。”李纨道:“不用借,等晓霞好了,我回了太太,就把碧月奉送,如何?”惜春笑道:“只要你舍得。”李纨正色道:“这倒不是玩话。”宝玉道:“四妹妹放心,我作保。”惜春道:“先谢了大嫂子,就算定了。”宝钗道:“我瞧瞧紫鹃去。”说着便往紫鹃房里来,见他坐在窗下发怔,瞧见宝钗进来,忙站起身来,笑道“二奶奶来了。”宝钗道:“你怎么了?”紫鹃道:“不过是热着了点儿,没什么大病,劳动奶奶来瞧。”宝钗道:“听见四姑娘说,我不放心,来瞧瞧你。”只见里间屋里放着张洋漆小方桌,上面供着白檀小龛,挂着个白绫弹花幔子,设着个古铜小香炉,一个小玉瓶里插几枝秋海棠,戈窑碟里盛着新剥的几个莲子,供着个粉定小盖盘。宝钗心里早已明白,揭起幔子,见牌位上写着“潇湘主人之位”。宝钗的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紫鹃也落下泪来。宝钗拭着泪,向紫鹃道:   “也不枉他疼了你一场。”出来便搭讪在墙阴里看海棠。只见双环跑来说:“老爷叫二爷去会客呢。”宝玉就慌忙去了。宝钗进房来,众人见他满脸泪光,问道:“为什么伤心?”宝钗就把紫鹃不忘故主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伤心称赞。   按下栊翠庵,且说宝玉回到房中换了衣冠,到书房来见老爷。贾政道:“方才东平王前导已来,说王爷随后就到。所以叫你们伺候着。”只见回事的跑来说:“东平王爷来了。”于是贾琏、宝玉、贾环、贾兰在大门以内迎接。只听马蹄乱响,两对引马进来,接着又是两匹顶马,顶马过,才是一乘黄绊蓝呢大轿。后边许多跟马,还有两个内监。他叔侄四人在甬路左边迎着轿请安,东平王在轿内笑容满面,拱拱手。贾琏道:“把轿子请进去。”往西一拐,又进一重门,是五间过厅。往里望去,甚是壮丽。   见贾相国迎了出来,王爷命住轿。轿夫退去,两个内监过来揭起轿帘,撤去扶手板,王爷下了轿,贾相国迎过来请安。   东平王连忙拉起,一同进了大厅,请东平王上坐,自己在下首侍立。东平王道:“椅子上坐了好谈。”于是贾相谢了坐,就在下首椅子上坐了。贾琏捧过茶来,东平王便将昨日对贾珍的话,说了一遍。贾相国道“蒙王爷抬爱,贾政深感鸿慈。”东平王笑道:“岂敢,那曾杏坛之为人,老相国自然深知。就是他那两个少君也颇有出息。妞妞今年十六岁,我也常见,真是幽娴贞静,堪为令孙的淑配。曾夫人就是北靖王妃的胞姊,都是孟家小姐,可称得世代书香。”贾相国十分愿意,又彼此说了些谦言。东平王告辞,贾氏父子送出仪门。   就有司官请中堂看稿,贾政对贾琏道:“你先把今日的话告诉你婶娘,明日你同宝玉到园子回回大老爷、大太太,我还得到东平府谢步去。”说着自回书房办事去了。贾琏等进内细细回了王夫人,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这里,众人听了无不欢喜。王夫人道:“事情自然是准了,咱们也该商量新房。我想总是守着稻香村近才好。”探春道:“论近就是藕香榭、蓼风轩、缀锦楼,不过房子略小些。”王夫人道:“缀锦楼就好,怡红院留着给芝儿,那是宝玉住过的。新花厅给苓儿,为他们那边就近。”又对薛、李二位道:“二位亲家太太帮帮我们的忙。”薛、李二人齐说道:“府上这些人,还用帮忙的?”王夫人道:“恐怕媳妇们想不到,提提他们。”平儿笑道:“都有人疼,那位老太太疼我呢?”薛、李二人道:“都是一样。”尤氏笑道:“只管放心,有我疼你呢。”平儿道:“同着三位老太太说下,以后我可管着你叫娘了。”正然嘲笑,贾琏进来请示收拾新房。王夫人便将本意告诉了贾琏,自去传匠役不提。   且说贾相国回拜东平王,择定八月纳彩,九月迎娶。众人忙了两个多月,已到吉期。曾府上嫁妆十分丰盛,贾府是全分执事,官衔牌、粗细鼓乐,又有众贺客轿马,把条荣府大街塞满,将曾小姐娶过门来。原来曾学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曾文渊,现任徽州知府。次子文澄,礼部员外郎。小姐芳名文淑,举止端方,温柔娴雅。三日后,行过庙见礼,拜了尊长,一家大小无不喜爱。会亲、回九,一切繁文不必细述。   这日大家都在王夫人上房看菊花。贾琏进来,满脸喜色,都请了安,问了好。对王夫人道:“咱们家真是喜事重重。才下衙门,见府门外围着许多人。门上的说:‘你们不到周宅去讨喜钱,净在这里嚷什么?’报喜的说:‘府上的小姑爷中了解元,我们怎么不来讨赏?老中堂一乐,抬出些元宝来,我们就发了财了。’”王夫人道:“按南边规矩,女婿的衣巾、报录的喜钱都是丈人家的。”宝玉道:“《题名录》上,第一名周乘龙,我才要回太太,二哥哥就来了。”尤氏笑道:“琏兄弟,听见太太说了,快家去抬元宝罢。”贾琏道:“要是这么着,我明日辞了官,也去报喜去,只怕比俸还多呢。”王夫人笑着骂道:“下作东西,快开发喜钱去罢。还得差人到周家道喜去。”贾琏答应自去派人。薛姨妈问道:“周亲家在那里住?”平儿道:“先在乡下,自从他公公捐了官,就搬进城来。”   此时正是天短事多,已到巧姑娘出阁的时候。这里陪送十分体面,那周家也学了许多京派。巧姐过门,真是郎才女貌。   会亲吃酒,又去了几位夫人诰命。周家仰慕贾府的势利,又搭着这巧姑娘颇有母风,随机应变,甚得公婆的欢心,自然是合家欢乐。不知不觉,忙过新年。未知明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 赖尚显万里传书 梅瑟卿千金赠妾   话说荣国府连连喜事。忙过新年,这正月里无非是拜年、请客,庆赏元宵。不知不觉到了二月花朝。这日又是袭人生日,恰巧宝玉在衙门值日,众姊妹都到宝钗房里来热闹一回,同到大观园。进了园门,望去早有各房丫头、婆子把那些斗巧争奇的像生花挂在树上,小丫头们也弄些红绿绸子条儿在花草上挂满,却也十分绚烂。行到蜂腰桥上,看那水中树影更觉有趣。   看了一回,都到王夫人上房来说笑。只见贾琏拿着个禀贴、一封信,进来请安问好毕,向王夫人回话。众人知道有事,都各自散去。   这里贾琏回道:“赖尚荣打发他兄弟尚显进京来请安。”王夫人问:“他是云南那府?”贾琏说:“是曲靖府,现在署首府。”说着,玉钏儿递过眼镜儿。王夫人见禀帖上写着:“奴才尚荣谨跪老爷、太太万福金安……”王夫人笑道:“几年的孩子作到知府了,这信上的字多,你把大概说说罢。”贾琏道:“他因为兰儿娶亲,巧姐出嫁,孝敬了五千银子、一百两金子。才在外头见过老爷,老爷很有气,说知道他是穷官,这刮地皮的钱断乎不收。急的那孩子紧磕头,求主子赏脸。恰好有客来了,侄儿带他进来给太太请安,讨示下。”王夫人说:“叫他进来,我也要瞧瞧他。但是那东西老爷既不收,我也不好作主。就因那年老太太的事情,路费不够,向他借五百银,他写了封告苦的信,送了五十两银。老爷赌气,原封带回,总说他没良心,所以这个自然不肯收。再者,咱们也用不着这几个钱。”贾琏笑道:“虽然不希罕,也难为他大远的,这点敬心。”王夫人点了点头儿。   贾琏出去带了赖尚显进来,给王夫人磕了头,替他一家子都请了安。王夫人问道:“你奶奶,你爹妈都好哇?你奶奶还健壮?”尚显道:“托主子福,奴才奶奶精神很好,就是行路总得人搀着。”王夫人笑道:“也是该的,老封君了。”尚显说:“倒是奴才妈还是痰喘,幸而云南天气好。”王夫人问道:“你哥哥跟前几个小厮?”尚显道:“还就是一个丫头。奴才嫂子多病,收了两个人,也没生。”王夫人问:“你有几个孩子?”尚显笑道:“四个小厮,两个丫头。”王夫人笑着说道:   “你倒是有造化的。”尚显说:“都是托主子的福荫。”说罢,又跪下磕了个头说:“奴才哥哥打发奴才进京给主子请安道喜,尽奴才们一点孝心。奴才哥哥在外头这些年,真是洁己奉公,断不敢伤了主人的脸。才见老爷生气,也不敢细说,这原是奴才奶奶八十岁,众同寅送的寿仪。奴才奶奶说:‘哥儿、姐儿的喜事,取个吉利。’”王夫人道:“你奶奶都想的到。你在任上当了这几年的二老爷,更会说话了,起来说罢。”尚显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向贾琏道:“二叔,你老人家也替我求求太太,施恩赏收了,不然我也不敢回去。”贾琏向王夫人说:“既是老嬷嬷这点诚心,求太太在老爷跟前美言,省的这孩子紧着磨。”王夫人道:“既是你奶奶送哥儿、姐儿的,倒不好不收了。”尚显说:“原想打点首饰,皆因外省匠役实在不好,恐其不合适。”又对贾琏说:“还有四只箱子,是云南的土物儿,现在路上,三两日送过府里来。今日还要到大老爷园子里去。”贾琏说:“只怕来不及。”王夫人问:“你几时回去?”尚显回道:“总得过了午节。”王夫人说:“你跟着你二叔吃了晚饭再走。”尚显答应了:“是”。王夫人又对贾琏说:“那就交吴新登、林之孝存库。”尚显又给王夫人请了安,随着贾琏出去。   按下王夫人,且说宝钗自上房回来,进了角门,只听一片笑语。小丫头双怜说:“奶奶回来了。”袭人等迎了出来,见焙茗媳妇秋纹领着个孩子给宝钗请安。宝钗问道:“你来了!”说着进房坐下。袭人递过茶来,宝钗问秋纹:“这孩子是你们小铛儿么?怎么不像你?”麝月笑道:“怎么会像他呢?”宝钗说:“记得我还给你作满月,难道不是你生的?”袭人道:“不是他下的,可是他孵的。”秋纹笑道:“奶奶不知道这件事啊,奶奶瞧他像谁?”宝钗说:“我瞧着眼熟,想不起来。”莺儿说:“跟珍大奶奶的万儿,记得不记得?”宝钗说:“不是那个细高挑儿,有点像司棋的?”袭人说:“就是他!”秋纹说:“这件事,奶奶可别对二爷说。”宝钗说:“这又奇了,与二爷什么相干?”秋纹说:“焙茗再三的央告我,不教在里头说,怕二爷笑话他。”袭人说:“想来没和奶奶说过。”麝月说:“那些好事自然都告诉过你。”袭人说:“扯臊,我没和你说话!”秋纹说:“那年珍大奶奶放万儿出去,说人家儿,他都不愿意,一心要嫁焙茗,情愿作二房。他妈又不肯,闹的要死要活的,又怕弄出事来。我们那个一天家咳声叹气,我婆婆看着着急,又不敢作主。我说,什么二房三房的,左右都是旧日的姐儿们,弄顶轿子抬过来就结了。”宝钗笑道:“你倒是贤惠的。”袭人问:“你婆婆疼谁?”秋纹说:“都一样,那怕买枝花儿也是一样。这孩子除了吃奶,总跟着我,时刻不离。可是还有一件新闻,奶奶自然不知道。小芸二爷后续的就是小红,林家当初不敢应,还是求了琏二爷向林管家说的。”宝钗道:“这件事,我倒听见琏二奶奶说的,都知道,就瞒着太太那边。说新人腿上有残疾,所以没带来磕头。”秋纹说:“头里的小二奶奶竟闹鬼,如今又把坠儿也弄了去。人也闹,鬼也闹,没事就犯犯他们的陈事。说他们在滴翠亭说的话,连林姑娘都听见了。宝钗心中暗笑,说:“这可冤屈死人,谁那么大工夫,管他们那些闲事。”麝月问:“你怎么知道这么细?”秋纹说:“我姑妈也在东廊下住,和他们家隔一堵墙,所以知道。听说芳官也还了俗了。本来那时候我们的人也太多,如今又太少。”宝钗说:“老爷总说人多耗费。太太屋里除了玉钏儿,大的四个,中的四个,小的四个。周姨奶奶就是常贵一个。大奶奶那边素云、碧月、晓霞,春草、秋香两个本是跟兰哥的,如今在小大奶奶屋里。三奶奶就是陪房两个。我这里就是双环、双怜、翠香、翠羽,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小丫头。四姑娘那边紫鹃多病,磬儿又不中用,就仗着侍砚一个,也闹没人使。”   正在闲谈,小丫头说:“姨太太家刘妈来了。”只见刘家的进来请安问好,宝钗站起来问了太太的安,又问奶奶们好。   刘家的一一回答,回头对小丫头说:“外头有两个盒子,是大奶奶给哥儿带来的。”宝钗道:“哥儿搬了家了。”刘家的问:“搬到那屋里去了?”宝钗道:“过了灯节儿就跟了太太去了。”刘家的说:“我还没到姨太太那边呢。太太叫告诉姑奶奶,梅大太太到京了。”宝钗问:“怎么没同到任上去?”刘家的道:“梅大老爷不是越级升了福建臬司,旨意不叫进京,就上任去了。皆因二姑爷告假省亲,太太就同少爷进京的,等完了姑娘的喜事才去呢。只有三位姨奶奶跟去了。梅太太这次进京,把柳二爷的家眷也带来了。”宝钗说:“那个柳二爷?”刘家的说:“就是咱们大爷的把弟。听见和姑爷也最相好。”宝钗问:“柳二爷几时有了家眷?”刘家的说:“是二姑爷用一二千银子给他置的,此刻在梅府里住,等八月才娶呢。”宝钗问:“你看见没有?”刘家说:“上次送礼看见过,长的就和咱们太太里间屋里挂的那个吹箫的画儿似的。真是个美人儿,一点的小脚儿,见了人说话很和气,一家子都喜欢。二姑奶奶爱的了不得,说可惜的给了柳二爷。如今太太着大爷给他们置房子呢。家里这会子忙的了不得。”宝钗笑道:“太太是最高兴替人张罗好事。你下头歇歇去罢。”袭人说:“往我们屋里坐着去。”刘家答应去了。   只见秋纹拿了一包活计,笑道:“只顾说话,把正事忘了。这是领下去的活计,都作得了。奶奶再打点些,我们两人作。   他的针线比我细多了!”正说着,人回:“李三姑奶奶来了。”宝钗换了件衣裳,忙到王夫人上房见了李绮,彼此谈笑。见李纨带着媳妇曾文淑,又有蔡如玉、平儿都来相见。李绮问:“云姐姐、琴妹妹也久没见了。”王夫人说:“琴姑奶奶家里有事,这程子没来。云姑奶奶正这里住着呢,着人请他去。”李绮道:“不用请,我瞧他去。还要到外甥新房去看看。”又问:“云姐姐在那儿住?”宝钗道:“在蘅芜院住。我陪了你去。”说着立起身,同李纨婆媳往大观园来。先到蘅芜院,一进门,见翠缕、侍砚在栏杆上坐着,就知惜春在这里。翠缕、侍砚见他们进来,忙站起来请安。宝钗向二人摇摇手,便轻轻走到窗下一看,见湘云、惜春对坐下棋。惜春手里拈着个子儿说:   “我要吃你这一块,又不忍得。”湘云道:“你这些毒着儿是跟着妙玉学的,我竟没防到。”惜春道:“也没见过下一回输一回的。”宝钗在窗外扑哧的一笑,倒把二人吓了一跳。于是大家进房问好让坐。李纨问:“四妹妹今日怎么这么高兴?”惜春道:“趁着你们众位在这里,评评这个理。他把我捉了来,叫画一轴白描观音。那如何是随便的事,回去画又不依。又要下棋,他输了就回去画,我输了当面就画。”李绮问:“到底谁输谁赢?”湘云不等说完,笑着叫翠缕:“快收了罢,让我们说话儿。”众人说笑了一回,辞了湘云、惜春。宝钗、李纨、李绮、曾氏都往贾兰房里坐了坐,就到稻香村来用了点心,到王夫人上房吃了晚饭回去。这里各自回房。   次日宝钗从上房回来,见宝玉下班回到自己房中,袭人伺候换衣裳。宝玉道:“换换衣裳还要拜客呢。”宝钗问:“拜谁?”宝玉说:“梅瑟卿。还要给姨妈请请安。”于是换完衣裳自去拜客,到晚方回。宝钗问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宝玉道:“先到梅家,瑟卿就同到薛大哥那里,柳老二也在坐。说起他新置的房子,就是蒋玉函紫檀堡的那处。因为忠顺王赏了他一所宅子住,所以薛大哥不惜重价一心要买他那房子。”宝钗问道:“什么原故偏要买?”宝玉道:“皆因柳老二爱他那些花木,更兼盖造的精细。如今那边不肯说价,连一顷多果园都白送。这边又不肯白要,托了许多人,两下里说和,前日才定准。”宝钗问:“到底是买是送呢?”宝玉道:“作了一千六百银,所以大家约会明日去看房。还叫转邀兰哥,为的是商量写写匾对。”宝钗道:“这些事,要是老爷知道了,你可提防着。”宝玉道:“不怕,梅大爷是老爷最赞的人,总说:‘据自己所见的少年公子,无出其右者。人品、学问都靠的住,毫无纨绔习气。长和他谈谈,大有益处。’”宝钗笑道:“要知道他的行为,只怕更要赞他呢。”宝玉道:“他原不错,不过略放诞些,却也是文人的本色。”   正说着,见二门上的老婆子拿着两个字儿递给双环,说:   “焙茗叫回二爷,这是梅大爷那里送来的。”宝玉接来看了,一个是给自己的,一个是给贾兰的。打开瞧了,是务必请明日早去的话。把那一个交给婆子说:“你叫焙茗把这个送到兰阿哥那边,听个回信来回话。”婆子接了,自去传话。不一时,见贾兰笑嘻嘻的走到院里,问:“叔叔在家么?”宝玉说:“你进来罢。”贾兰进房给宝玉、宝钗请了安,把字儿递与宝玉,说道:“叔叔想明日还是去不去呢?”宝玉道:“不去不是劲儿。去罢,又怕老爷知道。”贾兰笑道:“要不是有蒋家这层,却倒无妨。”宝玉道:“可不是为这个,咱们外头商量去。”于是叔侄二人出来,焙茗跟到宝玉书房,问道:“爷明日去不去?来人还等着呢。”宝玉将对贾兰的话又说了一遍。焙茗道:“爷索性回明白上头,就说是梅大爷请吃饭。那是老爷最夸的人,自然没事了。”贾兰笑道:“好小子,会撒谎。我明日有事也托你办,自然妥当。”焙茗笑道:“不是奴才会撒谎,是见爷们没主意。”说着作了个手势,“这里头不是有他,也不用这么为难了。”宝玉笑道:“滚罢!你对来人说,回去请安,明日我们准去。”焙茗答应去了。不知宝玉叔侄明日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七回 邢岫烟割肉孝亲 贾存周承恩赏寿   话说宝玉叔侄次日回明了王夫人,往梅宅赴席,便带了焙茗、锄药、跟贾兰的金印、小跟班的鹿顶儿。里头交出衣包帽盒,将要上马,见贾环下班回来,下了马先与宝玉请了安,贾兰又与贾环请安。贾环问道:“这么早,那儿去?”宝玉道:“梅瑟卿请吃早饭。”于是贾环进内。这里叔侄二人到了薛家,先进去给薛姨妈请了安,又见过香菱、岫烟,都问了好。出到书房,梅瑟卿、柳湘莲早来等候,彼此叙谈了一会。宝玉向薛蟠道:“早些吃饭,恐其路远。”薛蟠道:“不忙,还有人呢。”一言未了,只听院里笑道:“我可来晚了。”只见小厮们掀起帘子,进来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茜香罗的旧主人。   向众人请安问好毕,别人还不理会,唯有宝玉这一喜真是非常之喜,忙过来拉了他的手,笑道:“如今作了官了,怎么旧日的朋友都不认得了。”蒋玉函笑道:“岂敢,岂敢!皆因差使忙,所以短请安。再者,尊府上没事也不好常去。上次与大老爷送寿礼,还是我去的。”宝玉道:“我怎么不知道呢?”蒋玉函说:“想是你没听见说,昨日薛大爷差人叫我今日来,好容易腾挪了一天,晓得你们众位都来,我惦记的很。”瑟卿笑道:“不必说了,留着话城外说去罢。”只见众家人调桌搬椅,不一时摆齐了饭,按次坐下。一时吃完了饭,传出去预备车马。   一行人出了城,走了半天才到。原来这紫檀堡是个小小的镇店,这房子离村还有二里多路,门前一道小溪,上面架着座草桥,可通车马。围着墙尽是槐柳榆楸,墙里的薜萝垂于墙外。   过了桥,是座清水脊的门楼,东边栅栏门,自然是车房、马圈,不必说他。到了门前,一齐下马。迎门一座磨砖影壁,影壁前一块涧石,早被那薜萝缠满。西边四扇洒金绿屏风,南面一溜门房,北边小小五间客厅。厅后,东边小角门通厨房。西边雕花瓶儿门,望去里面树木阴森。正面是垂花门,进了门,一道石子嵌的十字甬路。两边东西厢房,院里两大棵西府海棠,南墙下开满玉簪花。北面小小三间出廊的上房,玉色宫纱糊的窗隔,房中小巧,装修十分精致,不必细述。出了正院,刚到瓶门,一股甜香扑人。这院里周围游廊,堆着几块假山,东边一棵梧桐,西边一棵丹桂。看了那簌簌红樨,阴阴绿叶,宝玉、贾兰齐说道:“有趣!”瑟卿笑道:“自然有趣,这正是‘喷清香,桂花初绽!’”说说笑笑进了书房,房内并无隔断,前后出廊,两面都是纱屉,设着几张桌椅。后院里一片竹林,两棵口檐的大芭蕉,廊下摆着有三四十盆秋海棠,红白相兼,花光灿烂。宝玉见了白海棠,便想起那年大家作海棠诗来,呆呆的看,众人不知其故。   只听薛蟠说:“喝酒罢!”宝玉一回头,见酒饭已齐,便来入座。贾兰道:“可惜没带了笛来。”薛蟠道:“晚上早打发人连鼓板、弦子都送来了,可唱什么好呢?”宝玉道:“你没听见我们年兄说:‘喷清香,桂花初绽’,《小宴》就很好。”蒋玉函道:“那不是独角戏,只好唱第四支‘泣颜回,花繁秾艳想容颜’那一支。”贾兰道:“那几句有什么听头?”薛蟠向跟班的阿巧说:“你和蒋大人唱罢!”蒋玉函笑道:“薛大爷又打趣人了。”薛蟠嚷道:“你们府里都称呼你大人,我们自然也该称大人的,我先敬你一杯。”阿巧道:“小的唱的不好,况且那是正生角色。”梅瑟卿斟了一杯酒,出席来递与柳湘莲,又作了个揖,说:“柳二哥,你和蒋公唱罢!”湘莲笑道:“我唱你随!”瑟卿道:“只怕我这样儿配不过你!”众人哄堂大笑。于是瑟卿吹笛,湘莲自己打鼓板,阿巧弹弦子,柳、蒋二人同唱“天淡云闲”。只这一支,便把宝玉叔侄乐的手舞足蹈。宝玉忙斟了两杯酒,笑道:“我借花献佛。”二人站起身一饮而尽。接着,又是贾兰、瑟卿、薛蟠每人用大玻璃盏敬酒,蒋玉函笑道:“柳二爷是海量,我要是这样喝法,真可要‘影濛濛空花乱双眼’了!”宝玉道:“不怕,你要醉了,我和你同车把你送到家去。”瑟卿笑道:“那又是一出了。”蒋玉函说道:“不用你们众位说,唱完了《长生殿》,咱们再唱《花魁记》。”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薛蟠道:“天也不早了,唱完了吃些点心,该进城了。”宝玉问湘莲:“吉期定于何日?”湘莲道:“老太太叫人择的八月十六。”贾兰问薛蟠:“二舅舅今日怎么没来?”薛蟠道:“他忙的很,老太太派他置办衣服首饰,还托了我们长利当铺周掌柜的帮办,总要鲜明热闹。   ”湘莲道:“为这件事,老人家实在费心,我真不过意。”薛蟠说:“家母说来,那年平安州遇见贼,若不亏了你,连我的性命都没了,岂止银钱呢。”湘莲道:“老人家若是以此为念,那倒不是疼我了。”说着,吃完了点心,外面伺候已齐,各乘车马。   一路上看那碧天云淡,野水波澄,柳叶添黄,苹丝减绿,远远的斜日渐沉,暮烟初起。宝玉在马上看了这秋色,又想起刚才唱的《小宴》。当日明皇与贵妃何等的恩爱缠绵,后来马嵬驿那般结果!正然颠倒寻思,焙茗用鞭子指着说:“爷顺着那棵大松树往西瞧,那不是水仙庵!那年九月初二,咱们在井台儿上烧香。”宝玉听了,想起祭金钏儿的事来,不由一阵伤心,不知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什么。焙茗说:“怎么又伤了心了?”宝玉道:“谁伤心?是迷了眼了!不用胡说。”不一时,进了城门。大家在马上拱了拱手,各自回家不提。   且说宝玉、贾兰到家,见过王夫人,贾兰自回园中去见母亲。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向宝钗略说了说今日出城的事,就叫袭人服侍睡下。袭人出来悄悄向宝钗说道:“二爷今日出门回来,无精打采的,不是又有什么心事?明日叫人问问焙茗就知道了。   ”麝月在旁说道:“常和那些人在一处,有什么好处?”袭人因有薛蟠在内,恐宝钗嗔心,便瞅了他一眼。宝钗笑道:“什么心事,不过马上颠了一天乏了。你也太多心了。”说罢,宝钗卸了残妆,盥漱已毕,也就歇下。只听宝玉在梦中说道:“香断总缘卿薄命,珠沉休怨我无情……”后头几句就听不真了。   次日起来,宝玉自到王夫人处请安。宝钗梳着头笑向袭人道:“你倒猜着了,梦里念了两句诗。”袭人道:“奶奶说给我们听听。我虽不懂,如今常听见奶奶和爷讲究,也略听出点儿来。”宝钗便念道:“香断总缘卿薄命,珠沉休怨我无情。”袭人听了,笑道:“这成了那年祭芙蓉花神,林姑娘还给改的什么茜纱窗。后来才知道不是祭芙蓉花神,是祭晴雯。我们还都笑那位芙蓉神。听起这两句来又不知是朝着谁呢?”正说着,宝玉进来问宝钗:“你们说什么两句两句的?”宝钗笑道:“有两句好诗。”宝玉问道:“什么好诗,谁作的?”宝钗道:“我知道谁作的?”宝玉道:“你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与他听。宝玉听了,便说道:“因昨日他们唱《惊变》,我随便作了两句,又没写出来,你怎么知道?”宝钗道:“你梦里说的!”宝玉笑道:“真所谓‘醉呓语,醒堪怕!’”于是众人也就信了。不提。   过了几日,到了中秋佳节,仍在凸碧堂饮酒赏月。因连年诸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湘云又回家过节,颇觉岑寂,无非应酬而已。   次日便是柳家喜事,宝玉、贾兰、贾环、并贾珍父子、甄宝玉、梅瑟卿等诸人都去贺喜闹房。热闹了一日,都夸赞非柳二爷这样人物,也消受不起这位金氏奶奶。原来这位柳二奶奶就是那年梅瑟卿游虎丘所携的金阿四。此次从苏州过,闻得鸨母已死,就用一千二百银在元和县替他解了乐籍。求梅夫人带进京赠与柳湘莲为妾。   闲话少提,且说薛姨妈年老之人,连日辛苦,在城外住了几天,受了秋寒,勾起老病,服药无效,卧床不起,十分沉重。   宝钗、宝琴都回家守病,王夫人、李纨、平儿、探春、湘云等轮流看视。蟠、蝌二人领着家人分头张罗后事,幸而寿木寿衣都是早已预备下的。香菱急的派人各庙烧香许愿。这日正是九月初一,邢岫烟拿着包药到佛堂去。众人只道是祷告神佛,也不理会。过了半天,见他用小银盘托着一盅药,走到薛姨妈床前侍立。薛姨妈睁眼看见,说道“你们又要我吃这苦水。”岫烟含泪道:“太太吃了这药就好了。”宝钗在旁劝道:“妈妈吃了这药罢,好了是我们大家的造化。”说着上床扶起头来,就岫烟手里一饮而尽。香菱拿过嗽口水来嗽了口,依然睡下,合上眼便昏昏沉沉睡去。有四刻工夫,醒来见宝钗、宝琴、香菱、岫烟四个人在床前屏息坐守,便向他们说道:“这一觉睡的好舒服,倒像有点饿。”同喜伺候嗽了口,众人齐问道:“想点什么吃呢?”薛姨妈笑向宝钗道:“想点有味儿的吃。”宝钗说:“还是喝点粳米粥,等过两天再吃荤的。”于是妯娌两个服侍喝了几匙粥,嫌口淡,宝钗撕了一点笋尖喂了。便说道:“我才梦见一位白发老婆婆对我说:‘你原该寿终,因你侄妇行孝借寿,再延你二十年寿数。’”说着向邢岫烟点点头儿说:“你快给菩萨烧香去。”岫烟答应自去烧香。从此日见其好,不到半月精神复原,倒比从前健壮,一家人十分欢喜。   又兼薛蟠生子,自然有许多亲友庆贺。此时二位姑奶奶各自回家,才知道邢岫烟割肉煎药,姊妹二人十分感激。   过了几天,已近贾相国六旬寿诞之期。枢密院早有信来知会赏寿,荣国府上下内外忙个不了。自府门至上房悬花结彩,传了两班新戏。前几日就有众亲友送来寿礼。到了这日五鼓,各具公服等候接旨。至卯正传到信来,贾相国率领子孙暨族中居官者,都在府门外跪接,两边奏着细乐。一时天使到来,原来荣禧堂院里扎了三间彩亭,将御赐物件供在上面。天使宣读旨意:御书福寿字各一方、黄金无量寿佛一尊、白玉寿星一位、翡翠如意一柄、紫檀三镶如意一柄、仇英画“香山九老”一轴、夏珪画“霖雨苍生”一轴、沈周画“富贵长春”一轴、唐寅画“麻姑献寿”一轴、珊瑚朝珠一盘、伽南朝珠一盘,刻丝蟒袍料一件、平金蟒袍料一件、宫锦十二端、一两重金锞一百个、一两重银锞五百个。钦差宣读已毕,贾政朝上谢恩,送天使回朝覆命。接连是东平王亲笔一丈大寿字一轴,对联一副,是:   因孝悌传家是必一身增五福,   以忠公治国故能众口祝三多。   西平王送来雕漆屏风一架,上面是金玉珠宝镶嵌的各样形式一百个壁瓶,插满芙蓉桂花。北靖王是一个白玉盆里珊瑚架上翡翠枝叶赤金丝蔓挂着大小一百个天然珍珠葫芦。忠顺王送的是府里新排的一班小戏。余外各有洋酒不必细说。   西大厅院里搭了戏台,真是筵开玳瑁,褥隐芙蓉。又有众亲戚女眷都在王夫人上房看戏,十分热闹。又说起薛姨妈如何病,邢岫烟如何割肉,感动菩萨延寿二十年,众人听了无不称赞。这日戏文唱的是全本《儿孙福》,都说那徐小楼虽然享福,究竟是寒士出身,那及这位中堂,真是全福。你言我语,趋奉个不了。到晚席散,各自回家。   次日五更,贾相国入朝谢恩。探春、巧姐、湘云、宝琴住下,连看了四五天戏。王夫人留邢夫人在城里多住几天,因大观园芙蓉盛开,诸姊妹也要看花玩耍。谁知因芙蓉一开,又引出一件事来。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八回 五儿私乞玫瑰露 王婆夜遇芙蓉神   话说荣国府过了贾相国的寿诞,忙了几天。这日在凹晶馆设摆酒宴,看那两岸上的芙蓉,映着那一片斜阳,另有一种媚人姿色。偏又有几个倦蝶在花间来往,十分有趣。至晚席散,薛姨妈就同湘云住在蘅芜院。灯下闲谈,便问湘云:“你们太太的什么亲戚在山西作官?从不爱出门倒肯出外。”湘云笑道:“那里是太太的主意,太太也作不得主,都是我们那位陆令萱,听见舅老爷要接到任上去住几个月,他就一力撺掇。也不管一个太原总兵有多少来项,就想捞钱。”薛姨妈道:“人家衙门里自然各有管事的人,如何容亲戚家的下人分肥?”湘云道:   “姨妈不知道,舅老爷的管家骆提婆是他儿子。”宝钗笑道:“妈妈不用信他谣言,不知从那里拉到那里去。可巧他姓陆,他儿子姓骆,自然他主人就该姓高了。谁听你讲北史呢!况且你们陆奶奶,我知道他没儿子。”薛姨妈笑道:“我当作真事,谁知是古事!”湘云道:“怎么不是真事?虽然不是亲儿子,比亲的还孝顺呢。这一到山西,母子同心,那衙门里就不用想安静了。舅老爷上了年纪,本来是位忠厚长者,舅太太向来不管事,姨娘又是他的侄女儿,如何不是一路呢?”   说着话,只听钟打了十一下。宝钗道:“不早了,妈妈明日还要回家呢。”湘云道:“难道办满月还用老太太帮着?”   薛姨妈道:“虽不用帮着,也得早些回去,把我那后房收拾收拾,你们好住。不然,看了夜戏回家,未免太辛苦。”湘云问:“几天?”薛姨妈说:“家里唱两天,伙计们送一天,听见说柳老二和蒋大爷还要送一天。接你姐妹们听完了戏再回家,岂不省事?。于是宝钗站起身来,说:“妈妈歇着罢!”又向湘云笑道:“你也别叨叨了。”湘云笑道:“请罢。”早有婆子、丫头执灯伺候,只见宝钗走到薛姨妈跟前,说:“三姑奶奶也得留住。”薛姨妈道:“那自然,还要下帖请呢!”湘云道:“你真不落事。”正说着,只听窗外麝月、莺儿的声音,说:“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宝钗问:“二爷进来没有?”莺儿说:“进来好半天了,和他下了两盘象棋。他输了,还要下。二爷教接奶奶来了。”湘云问:“你们大姨奶奶作什么呢?”麝月说:“快交立冬,又犯了病了。”薛姨妈道:“那孩子的身子也是弱。”湘云问:“没吃药吗?”麝月说:“姨太太给的白凤丸,吃着倒好,这两天吐的好些了。”湘云道:“都是那年在怡红院玩火,弄成终身之患。”宝钗说:“越说话越长,没完了!妈妈歇着罢。”于是众人簇拥着自去安歇。这里薛姨妈、湘云也就睡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吃过早饭,薛姨妈辞了王夫人回家料理。过了两日,就是薛家佛保满月,摆酒唱戏十分热闹。众亲友都去道喜庆贺。贾府上自王夫人起,都去作满月,首饰、衣服、铃铛、寿星、羊酒、如意不必细说。这日因袭人病着,宝钗只带了莺儿、双环、还有两个仆妇,留下袭人、麝月看家。麝月向袭人说道:“都是为你这个业障装死儿,叫我没的戏看。”宝钗说道:“原说你们替换着去,后两天是人家送的戏,还更好呢。”袭人说:“你听见了,这么大还赶脚,也不害羞。”说着,一面着婆子们把包袱等交出安车,这里众人送宝钗到上房请安。   恰好王夫人也收拾完毕,还有李纨婆媳、平儿、蔡如玉,更有各房仆妇、丫环,伺候王夫人上轿,各人上车往薛家去了。   且说袭人、麝月送了宝钗回到自己房中,二人坐下吃饭。   袭人只喝了半碗粳米粥,麝月吃完饭。小丫头捧过漱口水来漱了口,将洗了手,只听小丫头说:“柳家五姐姐来了!”二人齐说道:“他来了还用回事?”只见五儿笑嘻嘻的掀帘进来,向二人问了好。袭人道:“久不见你,更出息了。”麝月道:   “那阵风把你吹来的?”五儿说:“我实在想你们,皆因不在里头当美,不敢进来。”袭人道:“坐下说罢。”五儿接着说道:“今日听见太太、奶奶都出门,所以进来瞧瞧姐姐们。”麝月叫丫头倒茶。五儿含笑说道:“今日一来瞧姐姐们,二来还要讨点东西。”袭人说:“你要什么?只要有,就送你。”五儿说:“皆因我舅母伤寒病,六七天没出汗,只想玫瑰露吃,这话可别对我妈说。”麝月笑道:“你这小蹄子,又不知闹什么鬼?”五儿把脸一红说:“有个原故,我告诉你。我原说进来讨点儿,我妈说:‘进来瞧瞧姐姐们,还不定有乱儿没有。再寻东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口舌!’”袭人道:“这倒没要紧,寻药治病也是好事。我这里有姨太太给的一瓶。秋纹上次寻了些去,还剩了半瓶,送你罢。倒是你多坐会,晚上我着老宋妈送你去。”五儿说:“我可不能多坐,他老人家这两天正没好气呢。回去晚了,又要骂我了。”   正说着,隔着玻璃见玉钏儿同了彩云进来,玉钏笑着说:   “有客来了。”说着进来,看见五儿,说:“嗳哟,你打那儿来?”袭人道:“我还要问你,你们俩怎么走到一处?”玉钏道:“听见你欠安,早就要来瞧你,这程子竟忙满月的活计。”麝月道:“瞎话,那些针线上的还用你作?”玉钏道:“虽不作,比做还费事。太太出的样儿还得我告诉他们,不然就做错了。”彩云道:“我们那边两个细针钱上的,一个害眼,一个告假嫁女儿去了。都是我们娘儿三个做的,那一个五子夺魁的围嘴儿,就是我扎的。”   五个人正然说笑,忽见二门上的老婆子回道:“姨太太给二位姑娘送来一桌果子,还有六盒子:两盒点心、两海碗、两大盘菜。”袭人说:“着小幺儿们挑进来交内厨房,明日再取家伙罢。”便叫小丫头拿了两吊钱,说:“你对来人说,我们两个给姨太太磕头,这钱是送他喝茶的,你可别说是赏的。”婆子答应去了。麝月笑道:“可巧今日有客来,又得吃食,咱们热闹会子。”   袭人道:“真可是难得你们都有空儿。”回头问五儿:“你才说你妈为什么没好气?”五儿道:“这几天下班儿,找东院老王奶奶要输赢帐,他饶是不还钱,还说了好些闲话。”正说着,只听院里拐棍响,小丫头说:“东院老王奶奶来了。”五儿站起身说:“我不见他!”就往东里间去。袭人道:“我也怕他说话,就说我病了。”玉钏说:“他见了我,横竖不能多坐。”小丫头掀起帘子,王婆进来。三人迎着问好让坐,齐问:“你老人家今日好闲在!”王婆道:“太太在园子住,我们整天家没事。”玉钏儿道:“为什么不找解闷儿事作?”王婆道:“你还说呢,那天凑了几个人,原是解闷儿,谁知他们就当件正经事。”麝月问:“你老人家输了赢了?”王婆道:“其实才输了几吊钱,他们就当帐要,你说可气不可气。”又问:“花姑娘,莺姑娘呢?”麝月笑道:“奶奶都带了听戏去了。”王婆道:“不是我说,要去都去才是!”玉钏儿道:“你可说呢。”   王婆道:“我找花姑娘寻药,我们亲家痰气,要寻几丸活络丹。”麝月道:“这可没有。”玉钏儿道:“为什么不向你们二奶奶讨去,药库里什么药没有?”王婆道:“我没那么大工夫和他张口。”玉钏儿说:“嗳哟,这又奇了,难道你不拿他当奶奶待?”王婆道:“几天的陪房丫头,不知怎么哄动了二爷,又遇着我们那位傻心肠儿的奶奶收在屋里,如今扶了正,想和我拿主子的腔儿,可不能。”玉钏儿道:“怪不得那年为晴雯的事,二太太说你直爽。”王婆道:“提起晴雯那丫头,实在没出息,永远瞧不起人。好容易死了,还有人说作了花神,我不信有那样浪神仙,不像姑娘们这么和气。还有一个讨人嫌的,就是柳家的五丫头。模样儿和晴雯一样,见了人更酸,将来也不是个好货。我从小儿跟大太太,后来出阁的时候陪过来,直到六七十岁,总是这么一个劲儿。不然,主子、太太都说我好。”玉钏儿笑道:“原来你老人家的出身也和我们一样,怪不的倒肯这么丫头长丫头短的。”说的麝月、彩云一齐大笑起来。王婆道:“你们不用笑,要不是又能干又好,就这样靠的住了。”麝月笑道:“若不靠的住,就把家交给你了。”说着三人又笑起来。花、柳二人在屋里听着又是有气,又是好笑。   忽听二门上婆子问道:“王奶奶在这里吗?大太太打发人取东西来了。”王婆答应着站起身来,玉钏儿说:“快去吧,看等着用。”才走到门口,回头向玉钏儿道:“二姑娘,告诉你妈,今儿晚上在园门口班房里还有一局呢。”玉钏道:“我妈跟太太出门了。”王婆道:“不忙,五天的工夫呢。”说着自去。   这里袭人同五儿出来,说道:“这是怎么说,找到屋里来惹气,快卷起帘子出出这酒臭。”麝月道:“别管他,咱们吃饭罢。”于是摆上果菜,五个人坐下。又叫小丫头把宋妈叫来说:“你到柳婶子家,就说我们四个人留下他们姑娘掷骰子,晚上着你送他回去。”老宋答应去了。柳家的听见这四个人同他女儿玩耍,如何不乐从。   且说袭人等一边吃着饭,一边便说王婆方才的事。五儿说道:“他说琏二奶奶也罢了,不知他们的事。我又不招不惹,管我像谁,既说像晴雯,我就替晴雯报仇,收拾收拾这老蹄子。”玉钏儿道:“你还没听见他背地里批评人呢,说我在太太跟前比鸳鸯伺候老太太时候字号还大。太太的东西都在我手里,所以总要和我妈耍钱。说我们娘儿们在太太跟前站的起来。”麝月向彩云道:“才是咱们两个,要是你们赵姨太太那脾气儿,嘴巴子早上了脸了。”彩云道:“那会子要是大老爷留下他,他就不这么说了。”玉钏道:“想是大老爷不爱那个扁鼻子。”麝月问:“你有什么法子收拾他?”五儿向袭人道:“我记得芳官的行头不是还收着吗,你找出来我自有用处。”袭人道:“算了罢,别闹了,看上头知道。”麝月不等说完,站起身说:“你不用说,拿来必合你的意思。”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去了。彩云道:“闹晚了,看二爷回来。”袭人道:“今日值宿,早起去道了喜就上衙门。”玉钏道:“怪不得这样闹法。”只见麝月拿了一件舞衣、一围宫翘、一条裙子,还有一件绣花短袄、一条彩裤。笑嘻嘻对五儿说道:“对不对?”五儿笑道:“好极了!”众人问道:“要唱那出?”麝月道:“都知晴雯作了芙蓉花神,他扮作花神,我扮作童儿,到园子里等他,泄泄这口气。”五儿道:“不用远去。趁着月色,在芙蓉花下等他。   他每日耍完了,为抄近,这是他必由之路。”玉钏道:“难道不怕听出声音来?”五儿笑道:“我跟着芳官学过几句戏,就照戏上道白,他那懂得?童儿不用说话。”于是五人吃完饭,又说了回闲话。天已黄昏,麝月、五儿提了包袱,到老宋妈屋里去装扮。这里玉钏、彩云各自回去不提。   且说麝月、五儿二人装扮起来,宋妈问:“姑娘们要唱那一出?”二人嘱咐千万别说。听了听,已交三更。便悄悄走到芙蓉树下,看那一轮明月照如白昼。远处只听拐棍响,就闪在树影里。只见王婆叨叨唠唠一人走来,麝月在前,五儿在后,迎到面前说道:“王婆!今日相逢,断不能饶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是大太太的陪房,我是老太太的丫头,拨在宝二爷屋里当差,与你毫无干涉。你在太太跟前造了多少谣言,生生把我气死。如今虽作了芙蓉花神,此仇不能不报,定要追你狗命!   ”王婆也不知是神是鬼,捣蒜似的磕头:“只求神仙娘娘饶命,再也不敢造谣言了。”五儿道:“既是苦苦哀告,暂且饶你。待我奏知玉帝,下世罚你脱生个母猪,横骨擦心,终日在烂泥里打滚,永世不得人身。但是,死罪已饶,活罪难饶。童儿,将他掌责一顿!”麝月走去揪住头发,用力打了几个嘴巴。打的那婆子怪叫。五儿眼尖,见远远树林一片灯光,就知李纨回来,便说道:“童儿暂且饶他,时刻已至,随我回仙宫去者。”二人便向假山后,回到宋妈屋里卸了装,叫宋妈趁人乱送五儿出去。他也就卷旗息鼓,回房去了。不知王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