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影 - 第 3 页/共 8 页

湘莲笑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我留连他作什么?”说的大家都笑了。阿四道:“你二位不必争,太虚宫是必由之路。略停停船,上岸去取,岂不省事!”瑟卿道:“就是罢!”说着站起来就走。湘莲道:“你们美人名士,掺个我作什么?未免唐突这山水。”瑟卿说:“难道那《离骚》上说的美人,务必是女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早到河边。搭跳板上船,重整杯盘。   阿四问:“少爷听曲子罢!”瑟卿问湘莲:“听那支?”湘莲道:“只拣得意的唱罢!”阿四:“先生吹柳耆卿的《倾杯乐》。”那随手刚要吹笛,瑟卿说:“拿箫来,我给我随着。”于是瑟卿吹着洞箫,金阿四轻拍檀板,低低唱道:   冻冰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偏润长堤芳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闲倚危樯回眺。   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榭,烂熳莺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顿负光阴多少!   唱罢,湘莲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瑟卿吹箫,金娘度曲,真是替敝本家的词增色!”阿四笑道:“叫柳二爷见笑了!”湘莲说:“那里话,宋词里常唱的也就是苏东坡、泰少游、姜白石、柳耆卿的这几家容易入拍。”梅公子满斟一杯说:“柳二哥喝了这杯酒,奉求你唱几句给他听听。”湘莲说:“我何曾会唱?”阿四道:“听柳二爷的议论,就知是行家。”瑟卿道:“你说不会,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冯紫英不是唱来?”柳湘莲被他们磨不过,便说:“还是你吹罢!看错了教他们笑话。”阿四忙递过箫来,瑟卿吹着。湘莲说:“我也陪你个《倾杯乐》柳词罢,这可是九十四字的。”此时月光初上,照的满船如同白昼。看那水面灯光月彩,真是万点金波,满河里游船已少,趁着这水影烟光,真令人有离尘之想。梅瑟卿就吹起洞箫,柳湘莲唱道:   楼锁轻烟,水横斜照,遥山半隐愁碧。片帆岸远,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数枝艳报青春消息。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南北。算伊别来无绪,翠销红减,双带长抛掷。但泪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闲愁堆积,雨意云心,酒情花态,辜负高阳客。   唱完,满船上无人不赞。阿四各斟了一杯说:“柳二爷再到敝处,务求光降,我还要拜先生呢!”瑟卿说:“你住在那里?他来时好找你。”阿四说:“住吴县衙门后边,枇杷巷。”瑟卿在湘莲肩上拍了一下说:“记真了,枇杷花下闭门居。”湘莲笑道:“大家都记着些。”此时夜已深了,又听阿四弹了一回琵琶,已到官船。早有家人们在船头伺候,阿四又送他们过船。梅瑟卿赏了他三十块花边、两匹绫绢。柳湘莲便从身上摘下块汉玉同心佩,递与阿四说:“聊以相赠。”那阿四俱各谢了,自回船去。这里梅、柳二人谈了几句,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开船,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湘莲指道:“快了,那就是!”瑟卿顺着他的手一看,见松柏掩映,透出几段红墙。临近了,见墙头上露着碧森森的几竿修竹,又有一枝娇艳艳的红茶化探出墙外。瑟卿说:“好个去处!”湘莲道:“里头地方忒窄。”说着便叫船家拢岸。那高升派了个火夫陶乙跟了柳二爷去挑行李,柳湘莲带了陶乙下船。去不多时,只见柳湘莲头里走着,陶乙挑着一个竹箱,大小两个包袱,上拴着一口宝剑、一张弹工,慢慢走来。锦奴说:“爷倒不像,柳二爷这琴剑书箱才像赴考的呢。”说着,柳湘莲就上了船,赏了陶乙五百大钱。瑟卿教把行李安置在后房舱,二人吃了饭。   瑟卿问道:“你这几年到底在那里来着?”湘莲说:“自那年为了件事出京,到广东香山县找个朋友。谁知我的时气不好,才到几天他就丁忧了。我把他送到湖南原籍,住了半年。   过洞庭湖,在湖北住了几天,就往江西去游了游庐山。遇着个朋友,替他管了点闲事,上了趟杭州,就在西湖住下了。去年腊月二十四才到的苏州。”瑟卿就问:“你替人管什么事?”“是保了一镖银子!”瑟卿笑道:“你可是文武全才。”湘莲叹了口气说:“也不过是谋生罢了。再者,趁着这岁数儿,老了就不行了。这一到京,熟人还不知有谁没谁呢?去年见那告示上,可惜那宝老二怎么会丢了!”瑟卿说:“你没见京报上吗?有了。”就把奏摺上的话,说了一遍。湘莲道:“他们弟兄里,还就是他是个人物。那几位令兄都靠不住。”瑟卿道:“我那位襟丈,只听见人说,总没会过。”湘莲问:“你们是什么亲戚?”瑟卿说:“他的夫人就是荆人的堂姊。”湘莲说:“就是薛大哥的令妹吗?”瑟卿说:“正是。”湘莲说:“这都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了。”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这日到了镇江,湾了船。次日叫了只江船,带了锦奴,主仆三人去逛金山。各处游玩多时,又登那宝塔,观看江景。见瓜州一带帆樯上的号旗映着日光,灿若云霞,真是江天一览。   初来时,和尚原不知是嘉兴府的少爷,问了锦奴才晓得,慌忙烹茶、摆点心,又要摆斋。瑟卿说:“都不必,我们随喜随喜,今日还要过江呢。”和尚说:“天晚了,少爷明天再过江罢,请到那边看看苏学士的玉带。”二人便同和尚到方丈来看苏东坡的玉带。瑟卿教锦奴送了和尚二两香资。锦奴向和尚讨了一大枝白梅花担在肩上,慢慢绕到前边。和尚送出山门,两下里拱拱手,开船。湘莲问锦奴:“你作什么弄这累赘?”锦奴道:“两碗半茶值二两银吗?”湘莲笑道:“那三十块洋钱你怎么不说呢?”锦奴笑道:“他可比和尚长的好看呢!这和尚我就嫌他腆着个大肚子,混充弥勒佛。”说的连船家都笑了。瑟卿还要焦山去,湘莲说:“你看远处那几点黑,怕是要起风,早些回去罢!”瑟卿见江猪拜风,也就不往焦山去了。回到官船,只见和尚驾一只小快船赶来,送了一担第一泉水、两瓶茶叶、一小篓笋干、两包豆豉。家人们找家伙装水,梅公子说:“不拘腾在那里,少时就还倒江里去。”家人回说:“这是第一泉的。”瑟卿说:“我们在庙里喝的才是呢!这就是随便舀的江水,也只好留下罢,开发四两银!”家人答应,自去打发和尚。   梅公子见天色尚早,教船家趁着这东风过江去。走到扬州,梅公子上岸,坐了轿子到扬州府去拜了年伯。那知府留吃便饭,天晚回船,知府又送了些土仪。次日早行,到清江浦换船,渡过黄河,便从王家营起旱进京。在路上商量,湘莲要到薛家去住,梅公子那里肯依他,一定要他在家里住。   这日进了都门,到了梅宅,瑟卿先进去拜了母亲,见了妻子,把任所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路上遇见柳湘莲的事告诉母亲。梅夫人说:“既是有客,你出去照应照应。”瑟卿说:“他少时就要见母亲呢。”说罢,到书房,见湘莲洗了脸,换了衣裳,等着一同进内拜见梅夫人。未免彼此客套了一回,就留在小花园住下,派了个小小厮狗儿伺候。次日柳湘莲雇了辆车到薛家,见了他母子十分亲热。又将梅瑟卿留住的话说了一遍,薛姨妈说:“二姑爷作人本来好,又和气又活动,不像大姑爷总有点痴痴的。”湘莲坐了好久,就往贾府来拜宝玉。且说宝玉因场期将近,这日正在内书房抱佛脚。忽见焙茗答应飞跑出去,宝玉整整衣冠迎接出来,二人见面,执手寒温,进房坐下,焙茗倒了茶来。宝玉就问他这几年行止。湘莲便把对瑟卿说的话又述了一遍,又告诉说梅瑟卿待他的光景。宝玉听了说:“可惜,这个人我总没见过,殊为恨事。”湘莲道:“他这两日就来拜你。”又问了回宝玉如何走失,如何回来。宝玉细细说了一遍,便向湘莲说:“我要是出了家,今日咱们就见不着了。”宝玉问:“怎么?”湘莲笑道:“你们府门上大书特书‘僧道无缘’,自然就见不着了。”宝玉问焙茗:“我怎么没看见?”焙茗说:“在那边垛子上贴着呢!”宝玉又问湘莲:“你这进京打算怎么样呢?”湘莲道:“瞧瞧你们,还要出山海关逛逛医吾闾山呢。”宝玉说:“真吗?”湘莲道:“怎么不真。”二人谈心,宝玉留他吃晚饭,吃与不吃,下回分解。   -------------------------   第八回 一帘风雨祀花神 半夜绸缪偿孽债   话说宝玉留柳湘莲吃饭,刚放筷子,贾兰进来。宝玉教他见了湘莲,又问他:“吃了饭没有?”贾兰说:“还没呢!”宝玉说:“就在这里吃罢。”叫锄药到大奶奶那边说:“我叫阿哥在这里陪客呢,不用等他吃饭。”锄药答应去了。这里三个人吃着饭闲谈。宝玉问一路上的古迹,又问梅瑟卿的为人。   柳湘莲便把一路上的景致细细敷演出来。说到游金山,贾兰道:   “你们二位倒暗合了杜审言的一句诗。”湘莲问“那一句?”贾兰说:“恰恰乎是‘梅柳渡江春’。”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宝玉说:“怎么有这样巧事呢。”贾兰道:“天下这些名胜,我几时才能见见这世面!”湘莲笑道:“今年中了进士,点了翰林,放个差出去就可以见着了。”贾兰笑道:“未必有那造化罢!就是有那命,到了那个时候,被众人拘束起来,寸步难行,终不及足下这闲云野鹤舒服。”湘莲笑道:“各有各好处。”宝玉向湘莲道:“你说要出关,索性等我出了场,咱们多盘桓几天。”湘莲道:“我也是这么说,等听了你们的喜信儿,我们再起身。”宝玉问:“你同谁去?”湘莲说:“薛大哥要贩些皮货,叫我替他照应点儿。”   贾兰问道:“这保镖也遇见过贼没有?”湘莲说:“怎么没有?那年从江西上杭州,走到玉山地方,这日有点阴天,走到申酉的光景,忽然从竹林里出来五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走过来拦住脚夫们。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谁许你们这么公然走路?’我就问:‘不公然走路,谁还给你下帖子通知你!’正说着过来个老头子,有六十多岁,比我高着还有一头,一部大长白胡子,打着他们的乡谈,我也不懂。他就扯开弹弓,我容他放了三个空弹子,到了第四个,我就还了手,把他的那个弹子碰回去,正打在老头子的竹笠子上。那个年轻的过来拱拱手,问了名姓。我也问他的名姓。”宝玉说:“想来是一家子。”湘莲笑道:“那里是一家人,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个年轻的姓罗叫亚群,那老的叫马振,还有一个姓褚,一个姓申,那一个我不记得了。原来真是‘盗亦有道’,都陪个礼,不用咱们说话,他就督催着脚夫赶路,五个人一直送过山才回去,一路上也都说说笑笑的。”贾兰说:“那一弹子要是打不着怎么样呢?”湘莲笑道:“也只好都送了他。”说的又都笑起来。此时饭已吃完,喝了茶,湘莲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宝玉说:“闲了来谈谈。”湘莲说:“来倒容易,怕搅了你们用功。”说罢,拱拱手自回梅宅去了。这里宝玉叔侄送客,进来同到王夫人上房,就把柳湘莲来拜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说:“这不就是尤三姑娘要嫁的那个人吗?”宝玉说:“可不是他。”贾兰说:“太太瞧他还会保镖呢!”王夫人笑道:“这么个能干人,怪不得尤三姑娘要嫁他!后来怎么又闹的抹了脖子呢?”宝玉说:“都是东府里闹的那些原故。”王夫人说:“本来尤三姑娘那两只眼睛长的犯相,不娶那样媳妇也罢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叫他们自去歇着。于是叔侄各自回房。   且说宝玉一进院门,只见上房灯烛辉煌,恍惚宝钗在炕上坐着,还有几个人瞧不出来是谁。他便顺着西厢房的走廊来到窗下,隔着玻璃一看:见宝钗坐在炕里头,面向北;摆着一桌果菜,袭人坐在东边,挨着排插;麝月、莺儿坐在地下椅子上,向南;又是说,又是笑。只见小丫头双环出来泼水,宝玉向他摆摆手,双环会意,悄悄的说:“怪冷的,二爷何不进去,排插后头不是杌子。”宝玉点点头儿,趁着丫头掀帘子,就跟进来,坐在杌子上。   只听宝钗说:“你倒是喝呀!”袭人说:“喝呢,奶奶也喝呀!”麝月说:“奶奶不用让他,他等人全了才喝呢!”莺儿说:“如今咱们这屋里,连上带下才几个人呢!那年二爷的生日,我跟了姑娘往怡红院去,那时候人才多呢,那个热闹法儿!”宝钗说:“那个热闹也不是常事。”袭人说:“真可是大家只为热闹,喝醉了,七颠八倒,躺下就睡。那一遭不是我们俩伺候着灯儿火儿的,饶是小心,还听多少闲话,造多少谣言,上头知道了还担不是。如今虽说人少些,省好些心。就像今日罢,奶奶这么赏脸,妹妹们拿我当个姐姐似的,就是多喝点儿也没乱儿。”麝月笑道:“你白试试,要是喝醉了,保管你有乱儿。”袭人啐了一口说:“你又扯到那里去了!”宝钗叫莺儿:“瞧瞧外边儿的火碗灭了没有?趁热吃点罢。”麝月说:“奶奶不知道,他留着肚子吃体己呢。”袭人笑道:“等我闲了,撕你那嘴。”莺儿说:“这有什么呢?”麝月说:“可说呢,昨日晚上我给奶奶剥橙子,剩的就给我吃了,这不是体己么,我怎么不着急呢?”说的宝钗也笑起来。莺儿叫人换热酒,双环答应过来,莺儿说:“你不中用,再叫个大些的。难道这么早就都睡了不成?”   只听宝玉笑着说:“没睡,伺候着呢!”三个人一齐站起,宝钗在炕上也欠欠身。宝玉说:“请坐。”自己就坐在袭人对面。袭人与宝玉、宝钗都斟了一杯,又给麝月、莺儿斟了一杯,他二人又回敬袭人。宝钗问宝玉:“你几时进来的?”宝玉笑道:“他们三个人争体己的时候就来了。”说的三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宝玉问宝钗:“什么事如此盛谈?”宝钗道:“袭姑娘的生日,难道你忘了么?”宝玉说:“不是明日么?”宝钗道:“今日先替他作寿日,明日正日子再吃面。”宝玉笑道:“趁着我不在家,这才是体己呢。”袭人说:“这是奶奶赏的。这些年,爷还没这么赏脸过呢。倒会说便宜话。”麝月说:“不用闹这些个给我们娘儿们瞧了。”说的都笑了。又喝了几杯,听见钟打了十一下,宝钗说:“不早了,再喝会儿该歇着了,明日还要磕头呢。”宝玉说:“我也困了。”于是大家起席,盥漱已毕,各自安歇。   宝玉想起方才莺儿说那年在怡红院过生日的话来,那是何等热闹,一时之间星流云散!如今虽有妻妾四人相伴,宝钗之端庄,袭人之恭谨,麝月、莺儿原是小丫头出身,虽然收了房,仍是各守本职。如何像晴雯之骄傲,芳官之轻狂,所以弄的个宝玉竟不能恣情纵欲,倒被他们拘束起来。因想到明日花朝,正黛玉二十冥寿,要祭奠一番,又不好明说,只说祭花神便可瞒过他们。这一夜真是展转反侧,直到鸡叫才略睡睡。天亮就起来,梳洗毕,到上房请了安,便出去叫焙茗买几样鲜果,再买两盆春兰。此话不提。   且说宝钗晓妆已毕,看着袭人打扮上,带着到上房给王夫人磕头。他自己又到李纨、周姨娘处去让。此时宝玉从书房进来,宝钗尚未回家,只见婆子们掇进两盆兰花,还有两大蒲包鲜果。麝月笑道:“寿礼来了!”宝玉说:“别混说,这是祭花神用的。你找两个好花盆换上,再瞧瞧那果子是几样,预备几个好盘子。”麝月就问:“供在那里?不用香烛吗?”宝玉说:“晚上才祭呢。”说罢就出去了。宝钗同袭人回来,看见花果,便问:“谁送的?”麝月就将宝玉的话述了一遍,宝钗想了想说:“是了,今日是林姑娘生日,还是二十岁呢。不要说破,只怕晚上还要往潇湘馆去呢。”袭人道:“那可使不得,屋子又潮湿,再搭着这阴天,还得奶奶拦他。”宝钗笑道:“不用拦他,也拦不住。索性叫老婆子去把屋子拾掇出来,笼上火盆,预备下茶水。屋子弄暖着点儿就是了。”袭人自去分派人往潇湘馆去。麝月找出两上蓝田玉的花盆,瞧了果子是八样,就拿了八个缠丝玛瑙的盘子,又是一个古铜小炉,用珐琅小盒装了一盒沉檀,又收拾出一份洁净茶具。宝钗笑道:“好好预备,不然林姑娘是要见怪的。”   正说笑道,平儿打发老婆子拿着个拜匣,笑嘻嘻给宝钗请了安,又问了袭人好,说:“这是我们姑娘给袭姑娘祝寿的。   原要亲身过来,这两日有点不舒服。”袭人笑道:“不敢当,年年叫姐姐费心。”宝钗问婆子:“只怕也快了罢?”婆子说:“听见说是月底。”袭人让他喝茶,婆子说:“不喝了,家里忙呢。”袭人腾了匣子,给了五百钱,说:“回去替我给姐姐道谢罢!”婆子答应去了。袭人把四件活计送与宝钗看,宝钗说:“这槟榔包儿是他自己作的,实在下工夫。”袭人说:“奶奶留下使罢!”宝钗说:“你留着用罢。我有个平金的,也是他送的。”只见宝玉掀帘进来,问道:“谁送什么?”宝钗道:“平姑娘给袭姑娘作生日的。”袭人铺下红毡,说:“等着给爷、奶奶磕头呢!”宝玉笑道:“不必了。”袭人便拜了下去,宝玉连忙拉他起来,又给宝钗磕头,宝钗拉起,说了几句祝词。又有众人拜寿、道喜,热闹半天。   晚饭后,宝玉向宝钗道:“今日花朝,我想咱们在园子里住的时候,逢时遇节大家玩耍,后来就搁下了。今日我要祭祭花神,自然是园子里清净些,你替我想个地方儿,那一处好?”   宝钗笑道:“清净中之最清净者,莫过潇湘馆。然而祭花神须得一篇祭文,可别像祭芙蓉神的那些‘共穴’、‘同灰’、‘情深’、‘命薄’的字样,用不得!芙蓉神原不大识字,这花神可是品学兼优的,倘或冒犯了,又得一篇后祭文赔不是。”宝玉说:“你怕我作的不好,你就替我作一篇。”宝钗冷笑道:“又不是我祭,不犯尽着作那冒名顶替的事情。”说的宝玉无言可答,只好搭讪而已,笑着说:“三个人匀两个跟了我去,祭文也到那里再作罢。”宝钗道:“他的生日没有不去的理,就叫麝月、莺儿跟去罢。”又问道:’今晚回来不回来?”宝玉道:“自然是祭完了回来好,又怕园门关的早,好些累赘。”宝钗道:“说准了,好把铺盖拿了去,不然怕冻着。”宝玉笑道:“这也好,索性明日一早回来,倒省事。”宝钗听了,叫袭人打点铺盖,又叫老宋妈跟了去,在下房伺候茶水,又说:   “你们俩也拿床被去,看冻病了又是事。”于是婆子们将祭礼、花果,暨铺盖、脸盆等都搬运到潇湘馆去。这里宝玉不住的瞧表,宝钗说:“该去了,看下起来,就是那一篇祭文还得作几个时辰呢!”宝玉站起身来说:“咱们走罢!”宝钗笑道:“见了花神想着替我问候罢。”宝玉带了麝月、莺儿笑着去了。进了大观园,一路寻思这祭文的作法,太庄重不能尽情;若把私心写出,又怕得罪了黛玉。左思右想,犹疑不定,又不好回去和宝钗商量,说:“也罢,索性不用那些繁文,全凭这一瓣心香以表精诚,或可梦中相见亦未可知。”打定主意,不知不觉已到潇湘馆。见那满院的修竹更比从前茂盛,连那石子甬路上都迸出春笋来。抬头一望,密不见天,真是苍烟漠漠,翠霭森森,窗轩寂寂,帘幕沉沉。屋檐下还挂个不全的铁马,被东风吹的叮当乱响。此时将近黄昏,宝玉心中十分伤感。   莺儿过去掀起绛毡板帘,见当地笼着个花梨架白铜小火盆,临窗桌堆着那祭礼,满屋里却无灰尘。便教他两个把兰花供在迎面案上,又把小方桌抬来放在中间,把鲜果摆好,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面设上小炉。麝月问:“二爷不是要写字吗?”宝玉道:“不写了,你舀水来洗洗手,拈香。”正自安排,听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玉净手拈香,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默祷一番,起来坐在椅子上痛哭了一场。麝月、莺儿看着又是好笑,又想起黛玉在日的光景,不免也都伤起心来。二人商量,过来也磕了四个头。宝玉站起来,看里间,见床上堆着两卷铺盖,宝玉说:“把我的就铺在套间林姑娘常睡的暖阁里。你们俩就在这床上罢!”麝月钩起秋香色软帘,只闻得一种香气,深浸脑髓。麝月说:“什么香?”莺儿说:“这是林姑娘。”麝月问:“你怎么知道?”莺儿说:“那年我跟着姑娘们放风筝,我光着脖子。林姑娘怕我吹着,就把自己的一条白绉绸手巾给我围上。后来我还去,就赏了那手巾,就是这个香味儿。   我放在箱子里薰衣裳都香了。”麝月说:“瞎说,这些年还香?”宝玉听见这些话,便说:“你们不知道,像这样香总不会散的。所以古人曾说过‘至今三载留余香’,这正是一样的香了。”莺儿说:“这么说起来,我们姑娘那冷香丸的香气自然将来也是不散的了。”麝月瞅了他一眼,莺儿自知夫言,忙着铺设好了,服侍宝玉宽衣睡下。二人背起灯光,自去歇息不提。   且说宝玉虽躺下并未睡着,想起黛玉在时,花容月貌并那雅谑娇嗔,无一样不令人销魂,未免在枕上落了几点眼泪。忽听一阵风来,吹的那满院的嫩梢相触,便想起《西厢记》上的“风弄竹声则道金佩响”,真成了“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正想着,只听窗个有脚步声,宝玉起身一看,见个垂髫侍儿提着个绛纱宫灯,后面一个美人手扶小婢,姗姗而来。进门来,宝玉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头挽云髻,身披雾过去縠。宝玉迎着问道:“妹妹身上好?”那美人并不答言,而带薄嗔,坐在生前常坐的椅子上,说:“宝玉你好……”说到这里,便滴下泪来。宝玉说:“妹妹还是恼我呢!”回头看了看,不见那两个侍儿,便走近前来,说:“并非我负心,因是双亲之命。自你仙逝后,我时时在念,刻刻难忘。你若不信,拿出心来你看!”黛玉道:“你这些话,我都不懂。自你搬出园去,我每日无非是调鹦、看竹,及时行乐。”此刻,宝玉恍惚自己娶的原是黛玉,仿佛今日正是佳期。向黛玉笑道:“数载苦心,也有今日了。”暗想道:“他们都说娶的是宝姐姐,原来还是林妹妹。”看他两道似蹙非蹙的眉,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宝玉情不自禁,那黛玉也就半推半就,这一夜绸缪缱绻,不必细说。   只听一声鸡鸣,宝玉从梦中惊醒。那枕上云香,被中艳影,依稀尚在。看了看残灯微焰,窗纸发白。想方才的梦景,若说是梦,又历历分明;若说非梦,仍是我一人在此。也不管他是梦不是梦,也算是了结了我二人的心愿。翻来覆去,见天已大亮,自己起来,走到外间,见他二人并未卸妆,合盖着一床被,尚在梦乡。宝玉轻轻的坐在旁边,麝月一睁眼看见,便推莺儿。   二人笑着起来,说:“二爷好早,别是没睡罢!”宝玉笑问:“昨夜花神来了没有?”麝月说:“怎么没来?”宝玉问:“你听见说什么没有?”麝月向莺儿使个眼色,莺儿说:“那些话我可不说了。”宝玉又问:“你们到底听见没有?”二人齐说:“岂止听见,还瞧见了呢!”宝玉又问:“瞧见什么了?”麝月说:“那更说不得了。”宝玉听见这话,只道昨夜的事他们有所见闻,便红了脸,笑道:“不用闹了,咱们家去再说罢。”不知宝玉到家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   第九回 劝扶正凤姐怜夫 因积德平儿生子   话说宝玉带着麝月、莺儿回到自己房中,见宝钗正在窗下临镜,袭人站在背后篦头。袭人说:“回来了。”宝钗回头问道:“见着花神了?花神可好哇?”宝玉笑着坐在旁边,说:“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心到神知罢了。”宝钗笑问莺、月二人:   “你们瞧见花神没有?”宝玉只怕他们说出昨夜的话来,忙着说道:“信他们胡说呢,”麝月笑道:“没见着花神,倒遇着雨神了。”莺儿说:“这一夜下的还了得,对着那竹子更响的利害。”麝月忙着伏侍宝玉梳洗毕,又吃了一碗莲子桂元汤,便往上房请安去了。这里二人便将昨晚如何上祭,如何哭,今早又谆谆盘问他们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钗对袭人笑道:“不这么样,他也不依。倘或再发起呆性来,倒不好。”麝月说:“这一夜又冷又怕,他躺下就着了。只听后院里不知什么响,吓的我蒙上头才睡着了。今日二爷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呢。”此时宝钗晓妆已毕,穿了衣服到王夫人处请安。只见李嬷嬷跟了巧姐儿过来请安,王夫人问嬷嬷:“平儿这儿日怎么样?”嬷嬷说:“怀都下去了。”王夫人又问:“你们太太张罗了些什么?”嬷嬷说:“昨日赏了五两银子,教他自己制办。”王夫人道:“也可怜见的,头生末下的知道用什么呢?我业经都作出来了,明日是个好日子,叫人送过去,那个叫他留着零碎使罢。我派了老赵嬷嬷跟着,他进来了没有?”嬷嬷说:“进来三四天了。”于是大家吃了饭。   李纨约了宝钗同了巧姐儿去看平儿。进了院门,嬷嬷说:   “大奶奶、二奶奶瞧平姑娘来了。”只见平儿、丰儿笑着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进房坐下,丰儿倒了两碗茶来。平儿笑道:   “怎么劳动二位奶奶来瞧我。”宝钗说:“太太很惦着你呢!”嬷嬷就把王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说:“太太这样恩典,叫我怎么报答呢!”说着眼圈红了,又说:“若是有我们奶奶也好哇。”说到这里更伤起心来。巧姐听见提起他娘来,也就滴下泪来。李纨说:“这倒不是看你来,倒是招你伤心来了!你好好的给太太养个孙子,更疼你了。”说了一回散话,都往巧姐房里来。宝钗问:“巧姑娘做什么活呢?”巧姐拿出个红缎褡裢,上面是福缘善庆的花样。宝钗问:“拉锁子跟着谁学的?”巧姐说:“平姐姐教的。”李纨问平儿:“姑娘的东西也得代着手儿作了。”平儿说:“作出三十双鞋来了。”李纨说:“我们也都作出几双来了。”巧姐见说他的嫁妆,就进里间去找出几篇仿来给他二人看。宝钗说:“字写的更长了。”李纨笑道:“你那天给我瞧的那跳格儿呢?”巧姐说:“那一天我拿去给二叔叔瞧,兰哥哥说写的不好,我就烧了。”李纨笑道:“那是怄你呢,我瞧着很好。”又坐了一回,李纨说:“走罢,到你们家看看芝儿去。”说着就同着宝钗起身,巧姐、平儿等送出院门回去。无话可提。   到了次日,王夫人差人送来产妇婴儿可用之物,平儿看了十分感激。到了晚上,贾琏进来,平儿将那些东西给贾琏看了,也是感激,说:“明日我替你给太太磕头去。”说了回闲话,喝了几盅酒,就叫丰儿服侍睡下。原来平儿自从受孕后,便不与贾琏同房,自在东里间。近日王夫人又派了贾琏的赵嬷嬷与他作伴,贾琏带着丰儿在西里间住。刚然睡着,只见凤姐笑嘻嘻的同着尤二姐进来,坐在炕沿上说:“我们给你道喜来了。”贾琏问:“什么喜事?”凤姐笑道:“咱们有了儿子了。”贾琏笑道:“平儿虽然怀孕,尚未分娩,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凤姐指着尤二姐说:“那不是!”贾琏一看,果然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尤二姐满眼含泪,望着贾琏点头。此时贾琏并不记得他二人已死,便问凤姐:“这孩子到底是谁养的?”凤姐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告诉我的,说你我的行为断不能有后。皆因平儿素日为人恤老怜贫,处处积阴功、存口德,到后来还要受诰封呢。所以我来劝你从今以后,把那酒色财气都检点检点。酒是最能乱性,喝高了兴,竟会把礼义纳常撇之脑后。   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自己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昧。见人升官,就起嫉心;见人有钱,就生妒心,不可不慎。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老爷、太太年老,你有几个亲人?依我说,就把平儿正了位,于你也有帮手,于孩子也有照应。如今虽然都是他经手,到底众人不服,他未免掣肘。   你们好好的过罢,我再来瞧你!”回头向尤二姐道:“咱们给他送去吧。”说着起身同去。贾琏此时又像知道他们已死,从梦中哭醒,见残灯尚在,看了看丰儿蒙头沉睡。贾琏叹了气,又朦胧睡去。   且说平儿睡醒一觉下了地,打开灯罩拨了拨灯。小解了,用凉水洗了手,重新上炕。躺下才一合眼,见凤姐带着尤二姐进来,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平儿就请安问好,说:“奶奶回来了?怎么这么巧,都一同来了?”凤姐说:“因你在孩子跟前用心,我来谢谢你。”平儿说:“奶奶这是怎么说呢!”凤姐说:“告诉你罢,我们来给你送儿子来了。皆因你暗中有多少阴骘,携带的二爷也不致绝后。将来你受子之荣,也有人称你太夫人呢!”便向尤二姐说:“你不用舍不得,将来也要沾光呢!”只见尤二姐就把那孩子塞在他被窝儿里。平儿急的说:“这是怎么说。”只觉心头突突乱跳,及至醒来,觉得身子底下精湿一大团,吓的说:“赵奶奶快起来罢,可不好了!”赵嬷嬷从梦中惊醒,听见儿啼。偏是灯又灭了,鞋又找不着,就光着脚下地摸火纸点灯,口里说道:“我的小奶奶,你倒是早些言语呀。”平儿说:“我还不知道呢!”贾琏原未睡实,听见婴儿啼哭,又是他们两个人说话,就把丰儿叫起,对了个灯,看了看表,正是子正。自己也披衣过来,见赵嬷嬷还在那里找火纸,见拿了灯来,说:“丰姑娘你把他抽起来,我好招拂孩子。”丰儿跳上炕来抽平儿,平儿说:“你慢着些,我还起不来呢。”赵嬷嬷掀开被一看,才忙着把平儿的小衣褪下,见胎胞婴儿搅在一处,伸手就抱。贾琏见他赤着脚,抓了来把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说:“妈妈,你把袜子穿上罢,看着了凉。”便叫丰儿扶平儿坐起。自己到厢房窗外把巧姐儿的李嬷嬷叫来。李嬷嬷上了炕,把胎胞和孩子理清。此时老婆子们也都起来,烧通条熬定心汤。李嬷嬷把脐带剪断,包好孩子交给平儿抱着,又把炕上的血迹收拾干净。贾琏见是个男子,想起将才的梦来,要告诉平儿,又怕他伤心害怕。这平儿喝了定心汤,慢慢的把梦中之事告诉贾琏。贾琏说:“你奶奶可是穿着那在日常穿的那件月白棉袄吗?”平儿问:“爷怎么知道?”贾琏就把夜间的梦说了一遍,大家都觉诧异。   此时天已闪亮,贾琏看着平儿喝了粥,自己也喝了一碗粥,就往贾赦、贾政各处道喜回话,又到祠堂各处磕头。不一时,就有王夫人、邢夫人送过粥米、糖蛋等物。又见李纨、宝钗都来看视。平儿又把昨夜两梦告诉他们,二人亦觉稀奇。看那孩子,发长额宽,雪白粉嫩。李纨问:“过了月了吗?”平儿笑道:“我还不知道呢?大奶奶瞧我这肚子里挺硬,只是疼,别是还有一个罢?”大家都笑了。李纨说:“那是儿枕疼,不要紧,揉揉就好了。”宝钗说:“我那里有宁坤丸,回去找了给你送来。”平儿笑道:“上次二奶奶给的那药吃得吃不得?”李纨问:“什么药?”宝钗说:“胎产金丹。”李纨说:“正吃么!”二人坐了一回,同去到王夫人处回话。说平儿给太太磕头,又把他们的梦告诉了一遍。王夫人想起凤姐不由伤心说:   “平儿那孩子实在可疼,虽有本事,却不张道。为巧姐儿的事,琏哥就有这意思。皆因大老爷回来竟闹气,也不敢说。又搭着他有了喜,索性等养了再说。那也是定了的事了,倒是你们俩给他挑挑嬷嬷。可比不得兰儿、芝儿的嬷嬷,这可得留点儿心,咱们那位琏二爷是出名的淘气,别又弄出事来。”说的大家都笑了。只见贾珍父子过来道喜,李纨、宝钗便往稻香村来,叫人传给林之孝家的,把仆妇册子查查,有奶的传几个来挑嬷嬷。   至午后见林家的带进三个媳妇来,都请了安,一排站着。   林家的指着回道:“这个高身量的,是东角门的买办王德的媳妇。”李纨问:“孩子多大了?”媳妇回道:“四个月了。”又问:“你多大了?”媳妇说:“二十六。”李纨又问那两个。林家的话:“这白些的是跟三爷的常寿儿的媳妇,二十一岁,孩子八个月。这个黑些的是茶房汤铭的媳妇,三十二岁,孩子才满月。”宝钗问:“咱们家这些人,怎么才有三个有奶的?”林家的回道:“奴才查了原是五个人,那两个一个是老宋妈的孙子兴儿媳妇,现长奶疮;一个是鲍二的小姨子,乌贵媳妇,住娘家去了。”李纨看了奶,就和宝钗商量留下王德家的、汤铭家的,带过来请王夫人看。王夫人就留下汤铭媳妇,着林家的带去交给平儿,又说:“照芝哥的小李嬷嬷例,每月也是一两五钱银的月费。”林家的教给太太、奶奶们磕了头,跟着林家的去了。   晚饭后,贾政进内,王夫人把贾琏、平儿的梦说了一遍。   贾政道:“天道悠且远,鬼神茫昧然。那也没什么凭据。倒是和大老爷、大太太商量,把平儿扶了正,于琏哥好些。算了媳妇,他也好谏劝,我看那丫头还明白。他父母还是你们家的家生啊?还是外买的?”王夫人说:“他就是跟我大哥的韦善的女儿,自幼儿就跟凤姑娘,所以就陪了过来。”贾政笑道:“原来是他的女儿,这就怪不得了。那一年我扈驾北狩,还借过他几天,是很朴实,官事也明白,比周瑞好多了。”王夫人笑道:“那是他们老爷的总钥匙,他那儿子就不中用了。”贾政道:“有个好女儿就是了。等满了月,就把这件事办了。今日大老爷命名叫苓哥儿,十分欢喜,说要大办呢!”王夫人说:“七十岁得头一个孙子,花几个钱也是乐的。”有事便长,无事便短,不觉已到三月初三,王夫人的生日。   唱了两天戏,自然来些高亲贵友,不必细说。到了宝玉、贾兰进场之时,王夫人和贾政商量,不必赁小寓,就从家里走,无非早些动身就是了。李纨自去料理贾兰的考具,不提。且说宝玉看着宝钗、袭人与他打点,又说带这个,又说带那个。袭人说:“你别跟着搅了,让奶奶打点出来,你过了目,一装就得。”宝玉笑道:“你们怕搅,我可又走了。”袭人听见这话,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说:“在家又嫌搅的荒,出家又舍不得,不然你就跟了我去。”说的袭人噗哧的笑了。收拾完,次日四更就起来。叔侄两个来见贾政、王夫人。贾政嘱咐了些进场的话,二人一一答应。王夫人想起乡场的事来,就说:“兰儿你和叔叔拉着走罢。”贾政笑道:“太太不必乱想,这一回断不能走失了。”就叫人出去看车齐了没有。宝玉说:“程师爷还要送呢!”贾政说:“这妥当极了,就去罢。”二人请了安,各人又见过母、妻。宝玉又与李纨请安,兰哥给婶娘也请了安。各人又嘱咐了几句,送他叔侄出去。   这里王夫人和宝钗盼了一日又一日的,把这九天熬过。见他叔侄二人笑嘻嘻的进来请安问好,这婆媳才都把心放下。原来王夫人许下心愿,背着贾政买了口猪祭天。   过了两日,十九正是苓儿的满月。贾赦教趁着这日摆酒唱戏,就推平儿登了琏二奶奶的宝位。平儿到祠堂行礼,长辈磕头。那玉字旁比贾琏小的都来拜见,平儿还了半礼。草字头的都给他磕了头。众下人都来参见琏二奶奶已毕,王夫人便向平儿说道:“明日咱们商量喜事。”不知王夫人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回 宝玉叔侄入翰林 探春姊妹邀诗社   话说平儿向王夫人问道:“太太吩咐什么事?”王夫人道:“今日都乏乏的,明日再说罢”。薛姨妈笑道:“三爷的喜事也快了。”王夫人说:“可不就是为那个事么,闹的我也受不得了,如今精神也贯不到了,可见人老了真就没用了。”说的大家都笑了。李婶娘笑道:“亲家太太上了年纪,也禁不得累了。正礼交给姑奶奶们办法,只怕他们更都想的到呢,自己倒省心。”王夫人说:“我也是这么说呢。”于是大家吃饭,又听了几出戏。王夫人便同薛、李二位辞了邢夫人,带着李纨、宝钗等回来。王夫人留薛、李二位住下,各自安歇,不表。   到了次日,平儿带着巧姐到王夫人处请安道乏。此时李纨、宝钗也都上来请安。王夫人道:“环儿的事交给你们三个人办罢,我不管了。有的事,那些东西放定后,就张罗出来。该收拾什么,你们商量罢。外头的事,我已经交给琏阿哥了。他说新房就用荣禧堂的西跨所,我想也好。宝玉住东边,环儿住西边,通里头都有角门,媳妇们过来也方便。”李纨笑道:“那也好,两边一样,还得添人呢。”王夫人说:“人也不必多,够使的就是了,那边自然有陪房呢。”平儿说:“听见外头说,没有双身的,就是紧跟的一个丫头,粗使的一个丫头。”宝钗笑道:“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不但知道这个,连他们的名字都知道,一个叫双红,一个叫双碧。这双红和三奶奶同岁,说长的比三奶奶还好呢!他们老爷要留下,姑娘不肯。”王夫人说:“想来是使惯了离不开。”平儿说:“又会吹,又会唱,自然舍不的。”宝钗笑道:“三爷才是个有福的呢,不像我们屋里那三个吃货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说:“吃饭罢!”早有人去请了薛、李二位过来,平儿向他二人请安道乏。不一时,掇上饭来。王夫人说:“你们娘儿四个跟着我们吃罢。”于是吃完饭、盥漱已毕。王夫人留巧姐斗牌,巧姐向平儿耳边说了几句,平儿笑道:“是了,你先玩罢。”王夫人问道:“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平儿笑道:“他教我给他送钱来。”王夫人道:“好宝贝,不用家里要。去和你玉钏儿姐姐要一串玩罢。”这里斗牌不提。   且说李纨、宝钗、平儿同到稻香村来,坐下喝茶。李纨说:   “咱们还是伙着办呢,还是分开呢?”钗、平二人说道:“随你,都使得。”李纨说:“依我,咱们分开:衣服铺盖交给我,首饰交宝妹妹,收拾屋子、派人交琏二妹妹。”平儿把脸一红,说:“大奶奶,这个称呼怪不得劲儿的。”李纨笑道:“不这么称呼,怎么称呼呢?”宝钗正和素月看蚕,听见这话,回过头向平儿说道:“家里叫你这么一句,你就不得劲儿。明儿到了巧姑娘家,人家称呼你亲家太太,你又该怎么着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李纨道:“商量正经的罢。首饰交给他,为的是他们三个姑娘可以帮着穿穿珠子,钉钉匣子。收拾屋子、派人交给你,因为外头的事是你们爷经手,所以就是传人叫匠役都便当些儿。”宝钗向李纨笑道:“省事的分给自己,费事的分给别人,这才公道呢。”李纨说:“谁教我老姐姐呢,好妹妹我这两天又犯了水饮的病了,难道你不疼我吗?”宝钗道:   “这么说,就是了。”平儿说:“收拾屋子、派人,还不知三爷有多少怨言呢?”李纨说:“那也管不了许多。”正说着,王夫人处小丫头跑来说:“史姑奶奶来了。”三人忙着过来,见湘云正和王夫人啼哭呢。看他那一身的素服,甚实可怜,不免又大家执手伤感了一番。湘云要到贾母遗念前行礼,李纨、宝钗陪了过来。湘云拈了香,磕了头,站起来。   想老太太在日疼他光景,不由的放声痛哭起来。旁边的人,也都滴下泪来劝着。湘云回到上房坐下。湘云道:“我早就要来,因这里连连的喜事,我的服色不便,所以直到这会才来。我怪想你们的,你们又都不去。就是薛大嫂子倒瞧了我两趟,我还要请姨妈的安,回他的拜去呢。”薛姨妈笑道:“你倒不必那么多心,孩子嫩,先别各处去。等秋凉了,还要接你去住些日子呢。”李纨问:“你们妞儿呢?”湘云未及回言,玉钏说:“在屋里吃奶呢。”李纨、宝钗、平儿都到里间屋看孩子去。只见翠缕问玉钏儿:“宝二爷还在东院住吗?我瞧瞧他们去。”湘云说:“你先替我问好罢,回来我还过去呢。”王夫人说:“你就势儿把他们三个人都叫来,开了脸,姑奶奶还没瞧见呢。”湘云道:“不但他们,连宝二哥哥回来还没瞧见呢。”王夫人便叫人去叫宝玉、贾环、贾兰,又向湘云说道:“因为他说话不防头,你如今居孀,比不得小的时候,所以我没教他去瞧你。”正说着,见袭人、麝月、莺儿同了翠缕进来,都请了安,问了好。湘云见他三人开了脸,更觉俏丽。又见宝玉叔侄三人进来相见。宝玉道:“大妹妹多咱来的?”湘云尚未答言,人回:“三姑奶奶来了。”众人迎了出去,只见探春扶着侍书,后边跟着一群仆妇、丫环,大家厮见。探春又给平儿道喜,平儿又道谢。进房来给薛、李二位、王夫人都请了安,坐下。湘云道:“怎么这么巧,我也是才来。”探春说:“小妞儿呢?”见袭人从里间抱了出来说:“给姨儿请安罢!”探春接来抱在怀里细细端详,又看湘云,回头又看宝钗。湘云问道:“你看什么呢?”探春笑道:“你们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像你,倒和宝姐姐一个模样儿,连耳朵上的朱砂痦子都一样!”王夫人问宝钗:“你的痦子我还没瞧见呢。”宝钗说:“也怪,他瞧见我就笑。”探春笑道:“云妹妹就把妞儿认给宝姐姐作干女儿罢。”平儿道:“这才好呢。以后就管着他们叫干爹、干娘了。”   玉钏说:“我们琏二奶奶这两天乐的连话都说不清了,到底谁叫干爹、干娘啊。”此时人多话乱,宝玉并未听见玉钏对平儿的话,他只听见认干娘的话,便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招的众人哄堂大笑。李纨慢慢的说道:“那自然是不敢当的,这可有什么可笑呢。”众人一听这话,更都笑起来。这里平儿才悟过来,是说他。宝玉三人笑着跑了出去。王夫人问探春:   “你昨日怎么不来?”探春道:“偏偏是我们姑太太的六十大庆,一家子都去了。”李婶娘说:“姑奶奶又听好戏来着,就是那家么?”探春说:“就是他们家,又添了好些行头呢。”说说笑笑已到晚饭时候,大家吃过了饭,王夫人说:“二位姑奶奶就同二位亲家太太在蘅芜院住罢。”李婶娘说:“我今日还要回去呢。”王夫人说:“忙什么?索性二十六看了过礼再走,娶的时候我还请陪新亲呢。”薛姨妈道:“家里没事,住着罢。等二十七咱们姐儿俩一块儿回家。”说着带了丫头先过大观园去了。   这里探春、湘云等着见过了贾政,顺路先到宝钗处。进了院门,见宝玉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湘云不由得一阵伤心,连忙忍住。宝玉见他们进来,嚷道:“接过孩子去,有客来了。”探春笑道:“更能干了,练的会抱孩子了。”宝玉笑道:“这就是如抱赤子了。”李纨走过来说:“给我罢,让你好讲书。”说着,抱了芝哥说:“芝小子给姑姑们请安罢!”湘云、探春引着他玩。宝钗说:“请屋里坐!”于是都进房来坐下。袭人等倒了茶,又让妞儿妈去喝茶。宝玉问湘云:“你们妞儿的名字叫什么?”湘云道:“叫掌珠。”探春问:“谁取的?”湘云说:“我们太太取的。”宝玉道:“那孩子真也配这两个字。”又问:“三妹妹送的麒麟带着没有?”湘云道:“实在是件宝贝,等明日午正放在水里看,他那光彩真令人神摇目炫。就是难带,要烦莺姑娘打个络子,不知什么的好看?”   宝钗道:“看了东西再配颜色。”众人说了会闲话,各自归寝。次日,湘云到各处去看望。又是自王夫人起都请湘云吃饭,又是贾环过礼,热闹了几天。不觉已到四月初十,正值宝玉的生日。这天大家商量在红香圃摆酒,平儿说:“趁着史姑奶奶在这里,快把那石凳打扫出来,铺上褥子,再坐席。”湘云笑道:“怎么你这么好记性儿呢?”正然说笑,只见王夫人扶了玉钏,薛姨妈扶了同喜,尤氏跟在后边,慢慢行来。这里众人迎了过来,王夫人向宝钗道:“都在这里坐吗?”宝钗说:“等太太的示下呢!”王夫人道:“我们在这里,你们又不方便,莫若我同你母亲在小花厅罢。有两个女先儿,我教人安置他们在那里等呢,先过来看看芍药。”说着都坐下喝茶,薛姨妈笑向宝玉道:“你琴妹妹也是今日,打发大媳妇去了。二媳妇也是今日。”王夫人指着平儿向薛姨妈道:“他也是今日。”平儿说:“姨太太知道,昨日就赏过吃食了;进太太的那八宝小猪儿、口蘑馅的寿桃就是。”王夫人笑道:“小猪儿稀嫩的,看着怪不忍的吃他。”尤氏笑道:“都像太太这个慈心,铺子里可卖给谁呢?”李纨说:“都像你那馋嘴呢,见什么吃什么!”尤氏说:“要不是当着二位老太太,我就撕你那嘴。怎么凤丫头死了,那坏鬼又附上你了!”说的都大笑起来。王夫人说:“你们也该坐席了,我们也要喝去了,都不用送。”说着老姊妹俩站起身来,走到栏边看了回芍药,自去吃酒、听书去了。   这里众人站在蜂腰桥看着去远,才慢慢回来。中间一席是湘云、探春、惜春、尤氏、李纨、宝玉,东边一席是宝钗、平儿、巧姐。宝钗叫小丫头去回太太,就说史姑奶奶、三姑奶奶替玉钏姐姐告一天假,小丫头答应着跑去。尤氏向宝钗说:“把你们那三位美人也放出来见见天日。”宝钗道:“还用放,早就跑出来了。”尤氏说:“我怎么没见他们?”湘云说:“那不是!”只见东边木香棚下,花红柳绿围着一群人。尤氏说:“都瞧什么呢?”巧姐说:“看着莺儿姐姐劈了细柳丝儿穿木香花蓝呢,我也是才过来的。”   远远只见玉钏同小丫头走来,笑嘻嘻的说:“那位给我告假呀?”湘云指指自己的鼻子。玉钏说:“多谢,多谢。”宝玉说:“东边坐。”李纨说:“你把他们也叫了来罢。”宝玉笑着跑去,就同袭人等过来。手里提着个木香花穿的篮子,里面插着些藤萝、刺璟、翠蝴蝶、月季、玫瑰,中间是一大朵红牡丹,还有头发丝儿拴着两个蝴蝶儿,在花上盘旋飞舞。众人齐赞莺姑娘手巧。宝玉叫麝月挂在背阴里,怕菜味儿薰了。   这里宝钗叫玉钏、袭人、麝月坐在自己席上,西边一席是翠缕、侍书、莺儿、丰儿。宝钗便问:“紫鹃怎么没来?”惜春说:“他头疼呢!”平儿说:“那一桌才四位呀,再凑两位才好。”宝玉笑道:“又不是我请善会,何必定要六位一桌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宝钗说:“偏偏的紫鹃又病了。彩云比不得跟太太的时候,如今在三爷房里倒不便让他过来。”李纨道:“就把那桌上的菜拿几样给他们,也是一样。”宝钗说:“周姨奶奶四样,三爷和兰阿哥一桌,早就送去了。再拿四样,每人一盘一碗就得了。”婆子们答应,送菜去了。探春说:“二哥哥不到太太那边斟斟酒去么?”宝玉刚站起身来,玉钏回过头来说:“我还忘了呢,二位太太说千万不教你过去,说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听了,便坐下,说:“今日行个令才好。”尤氏说:“要行令,可别算我。”李纨说:“你放心,咱们行雅俗共赏的击鼓传花。”   宝玉连忙跑到阶下,折了一朵紫袍金带芍药,刚归了坐,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跑着嚷道:“兰阿哥中了四十六。”众人问:“听见谁说?”丫头说:“琏二爷告诉太太的。”李纨心中十分欢喜,因宝玉没报,不好露出来,便说:“明日看了榜才是准呢。”众人刚要过去打听,只见贾兰跑进来,也顾不的请安问好,便说:“叔叔是第十六,我是第二十八。”宝玉问:“才那信是那里来的?”贾兰说:“那是他们师爷们在城外看错了。这是报喜的,有报条不能错的。”宝玉问:“熟人还有谁?”贾兰说:“我不晓得。”贾兰见过众人,尤氏拍着他的肩头说:“好小子,这才可疼呢。”说着把自己一杯酒给他喝了,又让他吃。贾兰说:“在外头吃饭了。”抓了一把瓜子儿先就去了。这里众人出席,到王夫人这边来道喜。宝玉自去见贾赦、贾政不提。这里晚饭后都到王夫人上房闲话一回,各去安歇。   次日天明,宝玉尚未起来,小丫头拿着《题名录》,说:“焙茗说:‘给二爷瞧的。’”宝玉接来,披着衣裳到廊下去细看,隔着窗户说:“你快起来罢,都中了。”宝钗说:“既是《题名录》,自然是都中了,还用你说吗?”宝玉道:“我说的是熟人哪,第一名会元就是你们二姑爷。还有云妹妹的兄弟,史老二中了第五十一。甄世兄是六十三。冯紫英的侄儿,小冯老三中在六十七。还有程师爷的叔叔,中在一百零八。”宝钗问道:“四十六的那个到底叫什么?”宝玉细看了看,笑道:“也叫贾兰,是山东人。所以他们认作兰哥了。”宝钗问:“三姑爷没中么?”宝玉细细找了找,说:“了不得,他中的还高呢,是第九。”说罢,进房。梳洗毕,先到王夫人上房请安,又说众亲友得中,大家听了无不欢喜。   又忙着殿试,梅公子又中了探花,用了翰林院编修。周姑爷、宝玉、贾兰、史公子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甄宝玉、冯公子以部书属用,那程老叔用了榜下知县。各家互相庆贺。偏偏环哥的吉期也是这几天。到了是日,把蔡小姐娶了过来,果然是才貌双全,更兼善能窥测逢迎,所以甚得王夫人的欢心,众姊妹也都爱他活动。   这日,湘云、宝琴、李绮、香菱、邢岫烟连本家的探春、惜春、李纨、宝钗、蔡如玉、巧姐共十一人,都在新房坐着说笑。探春说:“咱们共是十一个人,足够起诗社的。”宝琴问:“你打算怎么起法?”探春笑道:“依我也不用照从前菊花、海棠那些题目。”湘云说:“又是什么新号令?”探春道:“我要起个群芳社,咱们再凑一个人,用十二个月应时的花卉写了阄儿,按着岁数儿先拈,谁拈着那一样……”李纨问:“自然也有个体式呀。”探春说:“你听啊,先拈了题目,再拈或诗或词或赋或歌抓着那体就作那体。”众人都说:“有趣!就是那一个人请谁好呢?”宝钗道:“偏偏纹妹妹又到广西作知县太太去了,想想还有谁呢?”巧姐道:“我可不会作诗。”探春说:“再把你除了,那不又短两个人了么!”湘云道:“亏了今年没闰月,不然还短三位呢!我看这光景要闹的‘民之作事,每于几成而败之。’”惜春说:“不怕,我出个主意。”   不知四姑娘有何高见,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一回 靖边疆荣公拜相 置别墅赦老隐居   话说探春向惜春问道:“你有什么主意?”惜春说:“巧侄女儿既说不会作诗,也别难他。莫若把我们大嫂子和琏二嫂子添上。”香菱问:“他们二位会吗?”惜春道:“原不会的,不过足数儿。就把他们抓的花名,教宝哥哥和兰侄儿替作。你们众位想使得使不得?”众人说:“那也好,咱们也不用管谁找枪手,谁替作,只要足咱们的数儿。”邢岫烟笑道:“我们如何作的过翰林先生们?”湘云冷笑道:“那位兰太史的大作,没多见过,若论宝老先生,是领过大教的。在这群芳社里只怕又是倒数打头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咬着个舌子,专爱克薄人!”探春说:“不好了,二嫂子急了,云妹妹快赔不是罢!”湘云走过来拉着宝钗的手说:“好姐姐,别生气,宝哥哥的诗也好,文章也好,字也好。不但我说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说好,不然怎么点翰林呢。”招的众人哄堂大笑。宝钗推着湘云说:“讨人嫌的,贫嘴!”忽听窗外一人笑道:“什么事?乐的这么着!”众人一看,见尤氏扶着个小丫头进来。众人起身让坐,蔡如玉递了一袋烟。巧姐问道:“大娘打那儿来?”尤氏说:“太太那边。”巧姐问:“我妈妈呢?”尤氏说:“和太太说话呢。”又问众人:“你们乐什么呢?”李纨便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尤氏问:“几时起诗社?是净作诗啊,还有酒吃没有?”探春说:“我既邀请众位,自然要备个东道的,起社的日子也得择择。”李纨道:“索性等环三妹妹住了对月回来,再定罢。”   正议论起诗社,见小丫头说:“太太请姑奶奶、奶奶们瞧图儿去呢。”探春问:“什么图儿?”丫头说:“我不知道。”尤氏道:“我才来的时候,遇见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蓉哥、兰哥都在槐树底下站着。琏兄弟手里拿着个白摺子似的。   想来就是那个了。”说着都到上房,见王夫人正和他兄弟、叔侄们说话。见他姊妹们进来都问了好,王夫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个!”贾琏说:“四妹妹是讲究画的,再替布置布置。”王夫人叫玉钏儿把那纸铺在八仙桌上,姊妹们围着细看。   探春问王夫人:“这是作什么的?”王夫人说:“话多着呢,问你琏二哥哥罢。”贾琏说:“这是冯紫英说的那园子,如今大老爷留下了。教我瞧着收拾,我可懂得什么呢?就托如意馆的陈先生画了这样子,求妹妹们替我点缀点缀。”探春笑道:“我先不管。好了,你去请功;不好了,你挨了骂抱怨我。”只见宝琴说:“虽是个图儿,画的颇有书卷气,倒可以裱了挂挂。”湘云说:“这河里的水是从那里流过来的?”李纨道:“真个怎么寻不着来源呢?”宝钗细看了看,笑道:“这不是原来从稻田里隐着极细的一股水?”湘云说:“我说呢,只见去的闸口,不见有来源。你看这山上的敞厅正对前面的柳林,实在敞亮。”王夫人道:“我只爱那菜圃里的那几间草房,活像咱们那《桃源图》上的那样儿。”   探春问:“多少钱买的?”贾琏说:“三千五百银。”又向李绮道:“听见冯紫英说,甄老伯问过这园子,妹妹自然知道。”李绮说:“听见说来,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买成功。”尤氏说:“别是有什么原故罢?”贾蓉笑道:“什么原故,就为那里管家们要使的多,所以才散了。”王夫人道:“三姑娘回家,这个话可别说呀!”李绮笑着答应了。李纨问:“这园子在什么地方?”宝玉说:“在西城外偏南,地名叫万柳庄。离城十八里,原是前朝驸马的园子,尽后头就是那公主的妆楼。”又指着上面说:“这个屋子最有趣,看着是两间,却是三间。可惜不能画出屋里的样儿来。这里头套着是一间,过去是四间,就是这临水的成个葫芦式,那门上嵌着块石匾,是‘自然’二字。”香菱说:“这不是两间吗?”宝玉说:“见方的四间,当日的工程实在好的很,看不出是怎么盖的。正中间是个汉白玉连座子的大盆,刻着极细的花卉,里头刻的是‘洗头盆’三个篆字。老爷说,仿佛汉唐的东西。”王夫人说:“公主的园子才这么几间房子!”贾琏说:“当初原多,都坍塌了。何太监置过来就是这些。如今围墙外头还有好些房子迹址呢。”贾兰说:“明儿把掷着的那些石头都搬进去,够堆一大块山子的。”宝玉说:“大老爷说,要求东平郡王写匾呢。”湘云问:“你们都看过了?”宝玉说:“去过两遍了。”贾琏笑说道:“等收拾得好了,还要请妹妹们呢。”大家正然说笑忽听东南隐隐雷声。王夫人向贾琏等说:“你们去罢。”贾琏、宝玉等答应退出。尤氏说:“看下起来,我要和太太、姑奶奶们告假了。”探春说:“你忙什么?”尤氏说:“媳妇就是这几天的。”王夫人说:“叫人看车罢,你趁着没下,就过去罢。”尤氏答应,又向众人告辞。李纨、宝钗、平儿、蔡如玉送了回来,香菱向宝琴、岫烟说道:“你们二位还住几天?我要回去了。”王夫人说:“你可忙什么呢?”香菱笑道:“来了一天了,家里就剩我们老太太和妞儿了。”宝钗问道:“他们哥俩呢?”香菱说:“过了节就往通州接货去了。”正说着,就翻云掣电下了一阵暴雨。平儿笑道:“这可是雨留人了。”王夫人说:“既是家里没人,早些吃了饭走。这暴雨下的也不能长。”于是大家吃饭。此时雨已住了,东边现出虹霓来,宝钗便叫人出去看车。   只见玉钏儿拿着个洋漆玲珑小捧盒说:“大奶奶把这个给姨太太带了去。”王夫人问:“什么?”玉钏说:“茉莉花!”王夫人说:“姨太太家还短这个?”玉钏说:“听见说那里的开过了,咱们的也开过了,这是外头交进来的五千朵,给太太留了二千朵。”王夫人说:“索性都拿去吧。等姨太太薰得了茶叶咱们寻着喝,岂不省了咱们的茶叶了。”说的大家都笑了。李纨说:“你把那几朵栀子和那几枝珠兰都剪下来罢,再拿个小盒子来一并带去。”一时盒子装好,香菱辞了众人,探春向香菱说道:“下月初二日头一社,不许少一个人。如有推故不到的,罚他一个人作十二首。”香菱笑道:“我是必来的。”众人送了回来,见过王夫人。探春向宝钗道:“我到你们家去。”又对湘云等说:“咱们找二哥哥去。”如玉听见这话,不便同去,便站住看着他们过了穿堂,自己回房去了不提。   且说探春众人走到东跨所的角门,宝钗见探春竟往大观园去。宝钗说:“你不是到我那边去吗?”探春说:“这早晚儿作什么去?我那么说,为的是他就不好同来了。”李纨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探春说:“我没那么大造化,他哄的我实在难受,莫若咱们走开,让他一个人哄太太罢。”宝钗说:“你别说,太太真喜欢,总说他和太太亲热。”李纨说:“这么着才好,省的老人家闷的慌。”一路说说笑笑,早进了园门。远远望见沁芳闸边一群人,不知在那里作什么。湘云说:“咱们去看看是谁?”于是大家走来一看,见是宝玉、贾兰带着焙茗、锄药、扫红,还有跟贾兰的歪毛儿、鹿顶儿在那里下了闸板,截住水,弄了些水老鼠在那里放。见他姐妹们来了,众小厮垂手侍立。宝玉说:“快来看罢。”探春说:“我们不如站在桥上倒好看。”湘云指着小小厮,问道:“这孩子是跟谁的?”贾兰说:“跟我的。”湘云又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小厮回道:“奴才十岁了,叫鹿顶儿。”岫烟、宝琴都笑道:   “好新奇名字?”李纨笑着说道:“你们不知道,他妈就是兰哥儿的嬷嬷。那年跟着兰儿在园子里玩,被鹿撞了一跤,回去就养了他,所以就叫鹿顶儿。”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只见远远跑了两个人来,走近了见是贾环带着常寿儿,提着一大筐水老鼠、水起花、水鸭子等类。贾环说:“姐姐们,瞧这水鸭子放起来最有趣儿。”湘云问:“那里买的这些?”贾环说:“不是买的,是常寿儿他丈人作的,年年家里放的烟火,连送人的,都是他作。前日琏二哥哥教他作了好些,拿到新园子里放去。”李纨说:“你们告诉他,作的时候小心些儿。”贾环说:“不怕,他在那边花洞子里头他窨子里作。”说罢,叔侄三人带着人就放将起来。正看的高兴,见水面上紫金蛇乱掣。宝钗抬头一看,说:“不好了,西北上又上来了。”众人一见,层层黑云翻墨,涌了上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因王夫人说过天气热,晚上都不用上去,所以都各自回房。   正走着,迎头见侍书、翠缕二人,拉着手儿说说笑笑走来。   翠缕说:“叫我们好找,想不到在这里。”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几点雨来,恰巧正走到蘅芜院的门口。进了院门,只闻得一阵阵香气,李绮问:“这是什么花香?”宝钗说:“不是花香,这些草经了雨就是这样香气。”于是众人走上台阶,都在抱厦底下坐了纳凉。那雨已是下起来了,只见麝月打着伞,小丫头提着个小包袱,一个玻璃小提灯。湘云说:“包袱、雨伞都有了,还短你们奶奶的油靴。”麝月指着包袱说:“这不是。”众人只当是玩话,打开一看,原来是宝钗的一双旧鞋,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着骂麝月:“不是个人。”探春说:“必是袭姑娘的主意,怕你遭塌了鞋,又得他们做。”麝月说:“不是。”宝钗说:“我知道又是莺儿献殷勤,自己怕挨骂,支使了你来。”麝月笑道:“都没猜着,是二爷着我来接奶奶,说地下泞的很,请奶奶早些过去罢。”众姐妹一齐大笑,宝钗红了脸,啐了麝月一口。探春说:“你们众位也该散了,好让我们关门听雨。”李纨说:“索性传园门上的老婆子们,用竹椅子送你们各归洞府。”宝钗说:“栊翠庵路远,先把四妹妹送去。回来再送绮妹妹和你。我不用椅子,倒是步行妥当。”探春笑道:“怪不的,我哥哥知道你的脾气,赶着就送了鞋来。”说着大家又笑起来。此时雨已住了,各自回房安寝。   次日早晨,都到王夫人处来请安,将吃了饭,见贾兰拿着个贴儿进来说:“爷爷派了出差了。”王夫人众人都吃了一惊,王夫人便问:“什么差使?往那里去?”贾兰便将上谕递与王夫人,见上面写着:“谕旨。此案着派吏部尚书贾政、都统周琼驰驿前往,务期弋获,毋使一名漏网。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钦此。”王夫人看完,递与探春,又问:“到底是往那里去,查办什么事情?”正问着,人说:“老爷回来了!”王夫人迎着就问:“派了什么差了?”贾大人说:“昨日西北上来了个五百里的报,是拒捕夺犯,还伤了一员官,把县城都围了,看起来事情不小。才召见时,我也奏明和周某人是儿女姻亲。皇上说:‘这也无所回避,你们两个人倒可以商量着办。’又问:‘几时起身?’我奏的是初二日起身。又说:‘五天的光景,来的及吗?’我奏对的是这个事情要紧。上头很喜欢,就把手上带的扳指赏了。”   说着就摘下来与王夫人和众人看。原来是羊脂玉的,镌着:   “得其环中”四个小小隶书。王夫人说:“难得这么合适。”又问:“这来回得多少日子呢?”贾政道:“竟走路就得四个多月,还不知那里的实事是怎么样呢?只怕到家总得年底罢。”又对探春说:“你公公派了差,你也得早些回去,虽然不是兵差,也是好几个月的事情,不定还要打仗呢。”说完,自己出去点派几位老练精明的司员;又教贾琏拣那靠的住的家人,派了几个;又整顿弓矢、腰刀等类。这里王夫人带着周姨娘、玉钏打点行李、衣服。李纨派人伺候车马,送探春回家。湘云拉着探春悄悄说道:“这头一社的日子就碰巧了。”探春说:“只好再说罢。”于是众人送了探春。回来,王夫人说:“我昨日作了个梦,很怪。可可儿的今日就派了钦差。”众人见王夫人满面忧容,也不敢细问。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初一,贾、周二位大人请下训来,贾府的子侄都来送行。贾大人都嘱咐了一番,又向宝玉道:“你们都不用远送,就教琏哥送一站就是了。你和兰儿在家好好用功,练练字,明年还考散馆呢。”他叔侄二人垂手遵命。到了次日黎明,贾大人到祠堂拜辞了祖先,又到贾母遗念前行了礼,便上马长行。宝玉等送到郊外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