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7 页/共 39 页

黄文汉沉吟了一会道:“你先走也使得。”接着笑了一笑道:“你既行期在即,我今日得和你饯行。你的意思,还是想多邀几个朋友闹一闹酒,还是不请旁人,就是我两个人去吃呢?”   苏仲武笑道:“都可不必。我近来的心绪,你还不知道吗?哪有精神闹酒。你我的交情也讲不到饯行,闹这些虚文倒显得生疏了。你的行期大约在二三月,我一直回家,沿途绝不耽搁。担认了你的款子,到家即由邮局寄给你。”黄文汉当下谢了苏仲武,便也不再说饯行的话。苏仲武要归家收束行李,黄文汉道:“我帮你去收拾,我横竖坐在家中也没甚事。”便起身换衣服,将苏仲武明日归国的话,向圆子说了。圆子也向苏仲武说了许多惜别的话,约了明日同黄文汉送往横滨。苏仲武知道是辞不掉的,只说了两声“多谢”,便同黄文汉出来。回到家中,黄文汉帮着将行李一件一件的清理好了,已是午餐时候。   黄文汉笑道:“我们何不去源顺吃点料理?并不是替你饯行,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日本,也得和日本的中国料理辞一辞行。我们实在也和它亲近得不少了,要走的时候,连信都不给它一个,如何使得?”苏仲武笑道:“你是这般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日本的中国料理了。这一去想再吃它,恐怕没有日子了。我已赌了个咒,不得了梅子的死信,我决不再到日本来。”黄文汉笑道:“她的年龄比你轻,等她死了,你只怕已是不能来日本了。”苏仲武道:“我这咒就是从此不来日本的意思。”黄文汉叹道:“那又何必!”苏仲武道:“你替我想想,她不死,我能再来吗?触目皆是伤心的景物,哪有一点生趣?”   黄文汉道:“过一会子就好了,于今还在锋头上,自然有些觉着难过似的。这也是你的性情厚的原故,若是旁人早忘记了。她走的时候,不是对圆子说,一到爱知县就写信给你的吗?于今差不多一个月了,有半个字给你没有?”苏仲武道:“那却不能怪她,其中有许多原因在内。一来她不曾多读书,写信不容易,并且她平生只怕还没和人通过信札;二来她动身的时候,病还不曾好,加之离开了我,不见得不添些症候,于今或者还卧床不起,也未可知。就是病略好了些,这样冷的天气,她就写成了一封信,她父母必不令她自己出来付邮。若是交给下女,或是旁的人去送邮便局,世界上哪有好人,肯替她瞒着她父母去送?她又是不知道笼络下人的,谁肯替她出力?她就有十分心思想写信给我,这信如何得到我跟前来?她的住址我知道,我本也想写信给她,也是因为怕信寄不到她跟前,白糟蹋我一片心,所以懒得写去。”黄文汉点头道:“不写去也罢了。得到她跟前,不得到她跟前,都不妥当。她和你的事,春子还是瞒着她丈夫的。你的信假若在加藤勇手里,春子母女都有气呕。就是直接递到梅子手里,梅子必又伤心。万一事情弄破了,说不定又有花样出。”苏仲武连连点头道:“是吗,这些地方,我都想到了,所以才不敢写信去。我从来不是痴情的人,都是这般难过,你想想她那样心无二用的人,教她如何能受?”苏仲武说话时,眼眶儿又红了。黄文汉连忙说道:“罢罢!不用悲伤了,我们吃料理去。”说着,拿外套给苏仲武披上,自己也披了,携了苏仲武的手同出来。走到南神保町,见前面有几个留学生,说笑着往前走。黄文汉指一个给苏仲武看道:“你看那人的后影,不像四川的老胡吗?”苏仲武看了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日在代代木演说的。”黄文汉挈着苏仲武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人,一看果是胡庄。还有他几个同乡的,黄文汉也有认识,也有不认识。彼此见面,都含笑点头。黄文汉问胡庄道:“你们到哪里去?”胡庄没回答,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四川人答道:“老胡明日坐近江丸回国去,我们同乡的替他饯行,此刻到源顺料理店去。”黄文汉笑道:“巧极了!”因用手指着苏仲武道:“他也是明日回国,我正要替他饯行,也是要到源去。老胡你要回国,怎的也不给个信我?我难道就不够你的朋友,不应该替你饯饯行吗?”胡庄笑道:“我这回国是临时的计划,前两日连我自己都不曾得着信,昨夜才决定的,哪来得及给信你?”黄文汉笑道:“原来如此!好,好!我今日是看牛童子看牛,一条牛也是看,两条牛也是看。你们两个人的行,就一起饯了罢!”胡庄大笑道:“你索性说两条牛的行一起饯好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遂一同进了源顺店,上楼拣宽敞的地位围坐起来。   胡庄笑道:“去年双十节,我正演说要庆祝你们两位,没来由被那小鬼闹得没有收科。今日两位的夫人为何不来?老黄的这一对,世界上还可寻找得出。像苏君的,真可算是一对璧人,再也寻不出第二对了。”苏仲武在路上见胡庄的时候,心中就想到梅子。此刻又听得这般说,更加难过,当下低了头不做声。黄文汉望了胡庄一眼,叹了声道:“快不要提苏君的事了!他正为那位夫人伤心得了不得,要回国去。”胡庄诧异道:“怎么讲?难道那位夫人不寿吗?”黄文汉摇头道:“不是,事情的原由长得很,一时也说不完。我们点菜吃酒罢,没得使满座不欢。”胡庄见苏仲武垂头丧气的神情,知道必有极伤心的隐事,便不再问了。当下各人点了菜,饮燕起来。大家欢呼畅饮,苏仲武的心事,也被闹退了许多。直吃到三点多钟,黄文汉有了几成酒意,忽然想起课后去游护国寺的君子来。估量此刻必差不多要下课了,计算散了酒席,即去护国寺看看,便停了杯教开饭。各人也都有了酒,吃过饭,算帐照份数摊派。   黄文汉给了钱,与胡庄握手,说:“明日送苏仲武到横滨时再见。”说了先同苏仲武出来。   苏仲武说要去买些物事带回中国去。黄文汉托故别了苏仲武,坐电车到江户川,急急的向护国寺走去。从江户川往护国寺是一条直道,没几十分钟便走到了。黄文汉站在护国寺门口,四处望了一会,见行人稀少,看了看电柱上的挂钟,正是四点,心想:君子说课后来这里,此时应该来了。只是护国寺里面宽敞得很,教我到哪里去找?且往树林中寻觅一会再说。她们玩耍,必在幽僻的所在。想罢,走进了护国寺的大门。只见里面的参天古木,经了几次严霜,木叶都凋脱了,只剩了几根将枯未枯的桠枝,给那些乌鸦、喜鹊做栖息之所。四处寂无人声,只隐隐的听得有微风吹得铁马响。黄文汉掳起外套,穿林越树,踪迹美人,一双眼睛,自是四处张望。时时低头静听,看哪里有脚步声、笑语声没有。听了好一会,没一些儿影响,仍抬起头且走且四处寻觅。忽然见远远树林中有红裙一角,在那里飘忽不定。因天色将向黄昏,又被树林迷了望眼,看不清是否他意中要寻觅的人。一时心与口打商量:此时必没有旁的女学生在这树林中玩耍,快赶去,一定是了!脚不停步的走到露红裙的地方,却又不知去向了。天色看看向晚,各处搜索了一会,猛听得钟声响亮。举眼看护国寺的神堂里面,露出几盏灯光来,一个和尚在那里打晚钟。登时觉的暮色苍然四合,离身一丈远,便认不清楚路径。知道今日是白费了两点钟工夫,没精打采的穿出树林。听得卖豆腐的吹着喇叭,沿街呜呜的叫。黄文汉只顾低着头走,酒也醒了,一气跑到江户川停车场,刚好一乘电车开起走了。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等第二乘。不一刻第二乘车到了,黄文汉跳上车坐了,心想:君子分明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玩耍,难道她无故对我撒谎?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故意是这般说。并且她不知道我就会去找她。只怕是我来迟了,她已玩耍了一会,回去了。只是那树林中的一角红裙,我看得却很仔细,不是她又是谁呢?忽又想道:我错了!实践女学校的制服裙子哪是红的?仿佛记得都是紫绛色的,或是蓝的,曾不见有穿红的。我昨日见她的裙是蓝的,这红裙一定不是她了。并且下了课,到外面玩耍,穿制服出来的也就很少。那穿红裙的必又是一个,打护国寺经过,到什么所在去的了。护国寺本可通行去大冢板下町,拣近路都是走护国寺经过。我今日这几个钟头真跑得冤枉。我终不信,君子会骗我。明日下午我还要来冤枉几点钟,看是怎样?若再遇不着,我才死心塌地了。电车开行迅速,在饭田町换车到水道桥,走归家中。   圆子笑嘻嘻的迎着,接了外套暖帽,问:“从哪里喝了酒,这般酒气熏人?”黄文汉略略将饯行的话说了。圆子生了火炉给黄文汉烤,黄文汉问道:“我出去了,你在家中不烤火吗?怎的重新生火炉?”圆子笑道:“今日天气不很冷,你出去了,我坐在被里做活,懒得添炭,火就熄了。”圆子说着去厨房里弄菜。黄文汉说不吃饭,圆子不依,说:“半夜里又要腹中饥饿。”勉强要黄文汉吃了一碗。吃完饭,二人围着火炉闲话。   圆子忽然笑黄文汉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说人是个什么东西?”黄文汉笑道:“人是个人,是个什么东西,你这话才问得奇怪!”圆子道:“一些儿不奇怪。我再问你,人的这一个字,是不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点头道:“自然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圆子道:“‘禽兽’这两个字,是不是也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笑道:“这何待问!”圆子道:“你这话答得太简单了。我所问的,若是没有问的价值,你才可以是这般答复。我这问的,很是一个疑问,你不能是这样简单答复。”黄文汉笑道:“你且说下去,到不能简单答复的时候,自然不简单答复。”圆子点头道:“我再问你,若将‘禽兽’两个字移到人身上,说人是禽兽,将‘人’的这个字,移到禽兽身上,说禽兽是人,你说使得使不得?”黄文汉道:“这有何使不得!不过当初命名的时候既有一定,数千年相沿下来,偶一移动,人家必然惊怪。若当初命名的时候,本说‘人’是禽兽,则我们此刻都自以为禽兽,而以禽兽为人了。这也是很容易的答复,教我不能不简单。”圆子道:“然则当初命名的时候,也有用意没有?还是随意拿了这个字,加到这件事物上,就说这物事叫什么吗?”   不知黄文汉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四章 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   话说黄文汉见圆子问得稀奇,笑说道:“你无原无故研究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圆子正色道:“怎的是不相干的事?你快些答,我还有话问。”黄文汉笑道:“命名的时候,自然有用意在里面。不过细讲起来,讲来讲去,讲到训诂之学去了。我们此刻没有研究训诂之必要,我只将大意答复你罢。先有人与禽兽及万物,而后有字。譬如我和你此刻生了个小孩子,替他取名字一样,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的。只是取定了之后,不能一天一天的更换。若是今日叫这个,明日叫那个,人家将不知道这小孩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人和禽兽也是一样,既经叫定了我们是‘人’,禽兽是‘禽兽’,几千年来是这样,我们此刻就不能颠倒着叫。”圆子点头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再问你,当日命名的时候,既自己名自己为‘人’,名四脚的为‘兽’,两翅膀飞的为‘禽’,这‘人’与‘禽兽’字义上,必含有贵贱的意思在里面。何以现在的人比禽兽倒不见得有什么可贵重的所在?”黄文汉笑道:“你何以见得?”圆子道:“我想人与禽兽的分别,应该只在配偶上。禽兽有一定的配偶,便不知道生野心和别的禽兽去配。如猿猴、鸳鸯、鸿雁种种,多是一对一对配定了,便不更改。人却不然,比禽兽的智识到底高些,任你有如何相当的配偶,总是要随时更改的。”黄文汉知道圆子话里有因,不肯引着她多说,只点头略笑了一笑,说道:“我们明日一早得去横滨送老苏的行,今晚早一些儿睡罢!”圆子正偏着头思量什么,黄文汉说了两遍,才抬头望黄文汉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铺好床让黄文汉先睡。黄文汉解衣钻入被中,思量圆子的话,又见圆子坐在电灯底下替自己缝衣服,心中着实有些不忍背了她,再和旁人生关系。又见圆子的脸色很显着愁怨的样子,想催她快些同睡,好安慰她一会。催了几遍,圆子只是不肯便睡。黄文汉禁不住自己坐起来,夺了圆子手中的衣服。正要替她解带子,圆子用手推黄文汉道:“天冷,你不披衣,仔细着了凉!你快进被卧里去,我就来。我想把这件衣赶起,明日好穿了去送行,就迟睡一刻值得什么?”黄文汉笑道:“你心里不高兴,低着头做活,恐怕忧郁出病来。我明日又不是没衣服穿,忙些什么?”圆子复推黄文汉入被中笑道:“虽是有衣服穿,新的到底比旧的好。我知道你有喜新厌故的脾气,所以想连夜赶给你穿。差不多就要成功了,请你再安心等一会子罢!”说着,复拿起黄文汉夺下来的衣服,低着头缝制。黄文汉见了没法,只是叹气。圆子一边缝衣,一边笑道:“我做衣服的手脚很快,昨日才买来的裁料,今日若不是动手迟了些儿,早成功了。才拿起来做,天就黑了,没有电灯,一些儿也看不见,所以到这时还不曾成功。”黄文汉何等聪明的人,听圆子句句话道着他的暗疾,哪有不明白的。暗自寻思道:听她的说话,我今日在护国寺的事,她是已经知道了。黄文汉想了一会,忽然悟道:是了!我昨夜上了她的当,将君子去护国寺玩耍的话对她说了,她就实行起侦探手腕来。怪道看见一个穿红裙的一晃就不见了,不是她是谁呢?但是我平生做的事,素不大喜瞒人的,她便知道也没要紧,我索性明白和她说穿了,看她怎样?想罢,即望着圆子笑道:“衣服不用做了,快来睡,我有话和你说。”圆子停了针,回过头来问道:“有什么话说,你说就是,又不是隔远了听不见,何必定要睡着说?”黄文汉笑道:“我这话,不是坐着说的话,不要啰唣了,快来睡罢。”   圆子听了,真个放了衣服,将针线及零星物件都清拾了,解衣就寝。黄文汉就枕边笑着说道:“看不出那君子,小小的年纪倒会欺人。我今日上了她的当,白在护国寺跑了一会,哪里有她的影子呢?”圆子笑道:“你何时去护国寺的,不是同老苏去清行李的吗?”黄文汉听了,心中好笑,口中说道:“我同老苏去清了行李,又在料理馆里吃了会料理,乘着一些儿酒兴,就跑到护国寺。谁知鬼都没遇着一个,以后我再也不肯上她的当了。我起先本想瞒你的,因想你这般待我,实不忍心瞒了你去干这些勾当。并且你不是瞎吃醋的人,明知道你不会怕我的爱情被旁人夺了去,我又何必不说给你听?”圆子点头问道:“你和她没有约定一个地方的吗?”黄文汉道:“哪里约定地方?不过无意中一句话罢了。我也是被好奇心驱使,又有了一些酒意,不然我也懒得去白跑。”圆子沉吟道:“白跑一趟,不算什么。但是要使她知道你为她白跑了一趟才好。”   黄文汉笑道:“我又不安心吊她的膀子,教她知道做什么?”   圆子道:“便安心吊她的膀子有何不可?她既说每日下了课去护国寺玩耍,你今日必是去迟了,明日早些去,决不会错过。”黄文汉在枕上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的事,都是一时高兴干出来的。莫说现放着个你在这里,千万用不着转旁人的念头。便没有你,我也是和浮萍一样,遇合随缘的,从不肯安排等待的打人家的主意。若是今日遇着了,说不定即可和她生关系。既是不曾遇着,兴头已经没有了。便是她来找我,也不见得我就和她生关系。要我再去找她,她就是天仙化人,你看我去不?”圆子哈哈笑道:“呵呀,你竟拿起身分来了!你何必再来装腔?你不要是这样藏头露尾的,爽直点儿,明日再去。只要知道她的住处,就容易设法了。我非特不吃醋,我的身体本来不好,在病院里又忧劳过度,更孱弱得不成话了,实配不住你这般壮实的身体。承你的情,念我一些儿好处,不肯丢我,我是和聋子的耳朵一样,只能替你做个配相罢了。男女之乐,我是无福消受了,巴不得有个人代我尽女人的义务。我的意思昨日就对你说了,你是个精明人,大约也不会疑心我有做作。你老实说给我听很好,我要不实心实意成全你们的,我不是人。”说完,扯着被卧角揩眼泪。   黄文汉见了,好生不忍,连忙慰问她道:“说得好好的,又哭些什么?”圆子笑道:“我何曾哭来?不要说话了,睡罢,明早要去送行,下午还得到护国寺去。”黄文汉笑道:“谁还去护国寺做什么?你虽聪明,到底认错了我。凡事须自己觉着有趣味,才高兴去干。我此刻已不觉去护国寺有趣味了,便君子明约我去,我也不去。”圆子正色道:“你是这样不行!她既有意于你,你又欢喜她,不去,显见得是因我了。你明日万不能不去。”黄文汉摇头道:“我何尝真欢喜她?她也未必就有意于我。只管去怎的?”圆子冷笑道:“你真不去吗?”黄文汉笑问道:“我怎敢向你说假。”圆子道:“你不去罢了,只是你不可怪我无情!”黄文汉惊道:“你这话怎么讲?”圆子道:“你明日若不去,我一定和你离开,我若不离开,就是禽兽养的。”黄文汉道:“你这话不稀奇得很吗?”圆子抢着道:“有什么稀奇!没有我,你吊人家也好,不吊人家也好,不干我的事。既有我在里面,你和人家吊一会,又不吊了。不是我在中间作梗,也是我在中间作梗。我不希罕你,犯不着受人家怨谤。并且我早已存心,非找个替身不可。你不依我的,我立刻和你离开便了!”黄文汉知道她是愤激之词,只含含糊糊的敷衍了几句,便大家安歇了。   次日早起,都将昨夜的事忘了。用了早点,二人装束停当,同来苏仲武家。苏仲武正从运送店回来,黄文汉帮着打点随身带的行李。苏仲武向圆子笑道:“不敢劳动嫂子送到横滨,就在这里请回家去罢。我又没多行李,有老黄同去够了,我们何必还要客气!”圆子笑答道:“不是客气,我也想去横滨看看。”苏仲武便向黄文汉道:“还是你和嫂子说声,教她不用去,多远的路,天气又冷,何苦去受海风吹。”黄文汉心想:也是。她体气弱,素来多病,不去吹风也好。便对圆子道:“苏先生既执意不教你远送,就是我一个人送去也罢了,你就此回家去罢,我送上船就回来。”圆子见黄文汉这般说,只道又是有意掉枪花。便笑着点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当下向苏仲武行了礼,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即作辞去了。黄文汉和苏仲武带了随身行李,坐人力车,到中央停车场来。恰好胡庄也在待合室等车,彼此见礼。胡庄送行的人很多,张全、罗福都在内。罗福见了苏仲武,连忙过来握手,问道:“先生也是来送行的吗?尊夫人怎不见同来。”苏仲武口中含糊答应,心中惨然不乐。胡庄昨日见苏仲武的情形,又听了黄文汉的说话,知道苏仲武必有难言之隐,便暗暗的拉了罗福一把。黄文汉跑过来,扯了罗福的手问道:“去年双十节你逃席之后,怎的全不见你的影子?”张全笑道:“你自不去找他,只怪得你。他去年年底,他还大出风头,你没晓得吗?”黄文汉笑道:“他出了什么风头?”罗福用眼瞪着张全道:“不要说!你若说了,看我可能饶你?”张全笑道:“你不要我说,我倒偏要说说,看你能如何不饶我?”罗福脱开黄文汉的手,推着张全往待合室外面跑道:“你不开口,老黄不会疑心你是哑子。”黄文汉笑着止住罗福道:“我不听就是了,何用是这样讳莫如深呢!”张全笑着将身子一扭,脱离了罗福的手,又跳入待合室中间,正待要向黄文汉说,罗福看了看壁上的钟道:“九点五十分钟了,只差十分钟就要开车,我们上车去罢!”胡庄道:“呆子忙什么?还没摇铃,看你能上车去?”黄文汉听得上车,才想起还没买票。便问张全道:“你们买的票是几等?我好照样买了同坐,闹热些儿。”张全笑指罗福道:“我们本都要买头等,他这鄙吝鬼死也不肯坐头等。说只有个把钟头,在三等车里坐一会就到了,何必花冤枉钱。我们因人多,挤在三等车里,恐怕没地位坐,左说右劝的,他才肯买张二等票。我们都买的是二等,你也买二等罢!”   黄文汉笑着点头去了。一会儿拿了两张二等车票进来,交了一张给苏仲武。外面已摇得铃声响亮,待合室里等车的人都争着向外面跑。黄文汉和胡庄一干人跟着出来进月台,上火车,纷乱了好一会,才大家坐定。罗福坐在绒垫子上,故意闪了几下,笑向张全道:“多花几个钱到底不同点儿。三等车上那种木板凳,又硬又窄坐得屁股生痛,哪能及这个柔软得有趣?头等车一定比这个还要好几倍,怪道你们定要坐头等车,原来都想图这个舒服。”车中的人见了罗福这种神情,一个个偏过头抿着嘴发笑。张全也不睬他。罗福一个人得意了一会,见月台上站了许多送行的人,他便将窗子的玻璃放下,伸出头来看那些送行的人,自己却时时咳一两声嗽,想引人家注意他是坐在二等车里。无奈那些送行的人都各人望着各人临行的亲戚朋友,趁着须臾短景,叙述无限的离怀,哪有闲心用眼光来瞧着他?任他如何高声咳嗽,那些人只当没有听见。忽听得呼哨一声,火车的汽笛便接着呜鸣的叫起来,火车也就跟着叫声轧轧的响起来了。罗福只见月台的檐柱慢慢往后退,越退越远,一刹时就不见了。罗福望不着人,只得退入车中坐了。到一个停车场,他必伸出头来咳几声嗽。惟有张全和他同住得久,知道他这种用意,暗暗地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笑得肚皮痛,推了罗福几下。罗福回过头来问做什么?黄文汉道:“我明日在新闻上替你登一条广告好么?”罗福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事登广告?”黄文汉道:“你平生第一次坐二等车,不登条广告,岂不埋没了你这般豪举!”说得车中的人都笑起来了。罗福红了脸坐下来,搭讪着说道:“我坐二等车,并不是第一次,从前也坐过多回。”黄文汉见他难为情,便不再说了。   一会儿车抵横滨,一伙人都乘人力车上了船。胡庄和苏仲武都是头等舱,安好了行李,复一同上岸来,到山下町同乐楼午餐。罗福知道是张全将他的心事对黄文汉说了,所以黄文汉说挖苦话,惹得大家嘲笑。心中恨张全不过,悄悄的拿了张纸,画了个乌龟,粘了些浆糊,偷贴在张全背上。张全哪会知道?   只顾和人说笑。大家围着桌子吃饭,也没有人留神。却被下女看见了,笑得打跌。吃饭的人觉得诧异,一个个望着下女,下女用手指给众人看。胡庄一把撕下来,张全见于,跳起来指着罗福道:“一定是这呆子捣鬼!好,好!你看我当着众人出你的丑不?”罗福赖道:“你怪我才怪得冤枉,我何时画了贴在你背上的?”张全道:“你还要赖!刚才只你一个人起了身,不是你,是忘八蛋!”罗福笑道:“你才是忘八蛋!背上驼着忘八蛋的幌子,还骂人是忘八蛋!”张全也不答话,向黄文汉笑道:“我将他去年年底出风头的事,说给你听。”罗福顿时失色,忙哀告道:“好人,你不要说。我下次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饶了我这一次罢!”张全哪肯睬他,举起杯酒,笑向满座的人道:“诸君中恐怕不知道这事的多,我说出来,给诸君下酒。且请诸君饮了这一杯,静听我说。”   黄文汉见张全说得这般慎重,料道必是桩很有趣味的笑话。大家听子,也都是这般想,各人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只罗福急得搔耳扒腮,不得计较,跑过张全这边来,攀着张全的肩膊,苦着脸说道:“我已知道你的厉害了,下次随你教我做什么事,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辞避,只这事说不得。”张全扭转身,推了罗福一下道:“说不得,你须不要做!”罗福道:“我下次不做了就是。”张全忍不住笑道:“什么事,你下次不做了?”罗福笑道:“下次不再教你做乌龟了。”张全在罗福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们看这该死的囚徒,他倒会讨起便宜来了。快替我滚开些,我非说不可。”罗福攀住张全,哪里肯依呢。黄文汉笑向罗福道:“呆子!你做的事,只老张一个人知道吗?”罗福点头道:“除他以外,知道的很少,有是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黄文汉笑道:“既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那一两个人不见得便替你守秘密。你就今日阻止了他,不说了,你终不能跟着他走。他安心要说,怕没说的时候吗?”胡庄拍手笑道:“对呀!呆子,不要紧,大丈夫做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由他去说罢。你越不教他说,他越觉着有趣似的非说不可,听的人也认真些。你若当作一桩极平常的事,他说着也没有味。”满座的人谁不想听新闻?听了胡庄的话,都赞成道:“老胡说的一些儿也不错。呆子,你还到这里来坐着,大家听罢。你也莫当作你自己的笑话,只当是听别人的笑话便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罗福无言可说,只得鼓着嘴,退回原位,自言自语道:“你要说,你就去说罢,看你说了,有什么好处?横竖又不丑了我一个人,也一般的拉着旁人在里面。”张全见罗福如此,倒不忍心说出来,知道他是个量窄的人,恐怕大家听了,一嘲笑他,他立脚不住赌气跑了,大家伤了感情没趣。想罢,便坐了下来笑道:“你既是这般要求我,不要我说,我便饶了你这一次罢。只是你下次却不可再向我无礼了。”罗福起身向张全作揖道:“你能是这样,我一辈子感激你不尽。”   黄文汉不依道:“我们闹了这么一大会,酒也饮了,你却向这呆子卖好。你还是说罢,他的事情横竖做过了,终久人家是要知道的。”胡庄及大众也争着要张全说,罗福急得向这个作个揖,向那个打个拱,引得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   不知张全到底说出什么来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五章 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   话说张全见大众都逼着要他说,只得说道:“去年年底,刘艺舟的戏班子不是在南明俱乐部演戏吗?那个在本乡座做加秋霞的施山鸣装扮起来,身材容貌本还过得去,这呆子见了,便神魂颠倒的,说比小姜的《茶花女》还要好几倍。这也罢了,谁知这呆子口里只管向人说好,心中便起了个不良的念头。”   罗福见张全这般说,急得双手掩着他自己的耳朵,只管摇头放声乱叫,想闹得大家听不清楚。张全见罗福如此,果住了口。   大家又笑着催张全说,张全放高声音接着说道:“他起了这不良之念头不打紧,却闹到一位女国民身上去了。这位女国民,你们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在教育会演说,李锦鸡因而被叱的鼎鼎大名的胡女士。”苏仲武听得,打了个寒噤,翻开眼睛望着张全。张全也不在意,仍往下说道:“呆子转施山鸣的念头,却与胡女士有什么相干呢?原来胡女士见施山鸣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不觉与呆子一般的生了爱慕之心,也学呆子的样,只管在后台里面鬼混。凑巧那一夜也是演《茶花女》,施山鸣的西装不完全,并少了一顶合式的帽子。胡女士赶忙将自己身上的西服脱剥下来,给施山鸣穿了,帽子也给施山鸣戴了。施山鸣高高兴兴的向胡女士谢了又谢。呆子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不得立刻将胡女士拖出后台。也是胡女士合当有难,前台看戏的,见施山鸣穿的是胡女士的衣服,有几个是胡女士的生死冤家,心中不服,寻至后台,与胡女士挑衅。胡女士不合与他们辩理,才辩了几句,呆子一肚皮的怨气,正没法可以发泄,郁成一股愤气,至此按捺不住,伸出他那五齿钉耙的手,在胡女士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胡女士直跳起来。呆子打得兴发,接连又是两个下去。胡女士只气得浑身打抖,又羞又忿,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后台的人见这样一闹,也慌了手脚,呆子便乘势一溜烟走了。”   满座的人听张全说到这里,都望着罗福大笑起来。罗福放下手来,说道:“好好,快些吃完了饭,上船去罢。”黄文汉向张全道:“这事我早就仿佛听得人说,外面晓得的人很多,呆子何所用其秘密?”张全望着罗福笑了一笑,还待说话,罗福抢着说道:“就是这个秘密,再没有秘密的了。”说着,拍手教下女开饭来。胡庄笑道:“这事情谁也知道,何必要老张来说?一定还有好笑的在内。”张全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以后就是呆子和施山鸣在黑幕里干的事,我也弄不大清楚。只晓得施山鸣他们住在三崎馆,穷得精光,呆子也陪伴他们,穷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你们没见他现在还戴着一副黑眼镜圈儿,可不是便宜太占狠了!”罗福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搁,站起身一脚踢开椅子,往外就走,口中说道:“老张也太不够朋友了!”满座人都大笑起身来拖他,张全也赶着赔不是,罗福拗不过众人情面,只得重复入席。大家都忍着笑吃饭。须臾饮食都毕,由送行的人斗份子清了帐。一行人送胡庄、苏仲武上船,各人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   黄文汉与苏仲武洒泪握别,随着大众回东京来。在火车上黄文汉间张全道:“你刚才说胡女士,她此刻怎样了?你知她的下落么?”张全道:“听说她此刻嫁了一个江西人,姓柳名萍的,同回国替袁世凯当侦探去了,不知他们内容到底怎样。”黄文汉望着罗福笑道:“呆子你要仔细些,她既嫁了个袁世凯的侦探,须提防她报你这三巴掌之仇,说你是乱党。”罗福鼻子里哼了声道:“我怕她!我只在日本住,看她怎地奈何我?”一行人说笑着,火车已到中央停车场。   黄文汉别了众人,看电柱上的挂钟,已到四点十分,心想:君子此刻必下了课,在护国寺玩耍。我何不再去走一遭,看是怎样?主意打定,便由小川町坐往江户川的电车。刚走至护国寺门首,早望见君子穿着淡红小袖散花棉袄,散披着头发,趿着一双橡皮底草履,和两个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在护国寺内草坪里抛皮球玩耍。见了黄文汉,似乎有些害羞,丢了皮球,红着脸与黄文汉行礼。黄文汉连忙脱帽还礼,走近身去笑说道:“小姐昨日不曾来此地玩耍?”君子笑道:“谁说我不曾来?”黄文汉道:“我昨日午后到这里看一个朋友,怎不曾看见小姐?这两位也是同学的吗?”   君子点头,正待和黄文汉介绍,忽见大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打扮得如鲜花一般艳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点头,心中吃了一惊,暗道:这女人与我素不相识,如何会望着我点头?想是她认错了。君子心中这般想,眼睛不住的在那女人浑身上下打量。黄文汉背大门立着,不曾看见,听得脚步响,又见君子似乎出了神,即掉转身来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只恨他爷娘不曾替他生得两支翅膀,好冲天飞去,避了这女人的面,又恨这地不能裂一条缝,好立刻钻进去,藏了这个身子。黄文汉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那女人已走近身边笑道:“你送行如何回得这般早?这位想就是君子小姐了?”这几句话,只急得黄文汉一张脸通红,心想:既被她撞破了,没法,暂时只得硬着头皮,拼着夜间去向她赔罪。当时定了定神,勉强笑着向君子绍介道:“这便是内人圆子。”君子听得,连忙深深的向圆子鞠躬行礼。圆子答礼笑道:“小姐不要听黄君说谎,我和黄君只是朋友。屡承黄君的情,要和我约婚,我因自己的容貌、学问都一毫也匹配黄君不上,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前日听得黄君说起小姐,我就羡慕得了不得。几番怂恿他,要他来看望小姐,不料昨日来迟厂些儿,小姐独自玩了一会就回府去了。今日天幸遇着小姐,小姐却不可辜负了黄君这一片爱慕之诚。黄君为人最是多情,我只自恨命薄,不堪与他匹配。”君子见圆子口若悬河,无端的说了这一大篇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两个同玩的女孩子见天色已是晚餐时候了,都不辞而走的归家晚膳去了。君子见了,也待作辞归家。圆子如何肯放?一把拉住君子的袖子笑道:“论年纪,小姐比我轻得多,我胆敢呼小姐一声妹妹。妹妹不笑我妄自尊大么?”说完仰天格格的笑。君子此时不知要怎么才好,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黄文汉。黄文汉也正在叉手躬身,如聋似哑的时候,被君子这一望,望得他更加着急。喜得人急智生,当下笑向君子道:“圆子君认小姐做妹妹,我也与有光荣。此后望小姐不必客气,多与圆子君亲近。我此刻还有点小事须去料理,圆子君可多陪小姐玩玩。”说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圆子说道:“你走哪去?”黄文汉即停了步,回头见君子推着圆子说道:“姐姐,由他去罢,我不愿意他在这里。”圆子笑道:“他去了如何使得?妹妹你不知道她很愿意在这里。”黄文汉笑道:“我实在有点事要去干。好夫人,放我去罢!”说时已提步往外走了。   圆子见黄文汉已走,便向君子说道:“他走了不要紧,我自陪妹妹去各处玩耍好么?”君子道:“时候已不早了,我要回去,免得母亲盼望。姐姐何不同去我家坐坐?”圆子喜道:“好极了。只是我去妹妹家,妹妹对母亲将如何说?”君子沉吟道:“姐姐说如何说好?”圆子笑道:“只说是同学罢了!”君子点头道好。二人遂携手出了护国寺,旋走旋闲谈,不多一会,已走到一家门首。君子住了脚道:“这便是我的家了。”圆子抬头见门柱首嵌着一块磁牌,上面有“斋藤”二字。君子推开了门,让圆子先进去。圆子跨进门栏,早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夫人,穿着一身素服,推开里门出来。君子连忙抢上前向圆子说道:“这便是我的母亲。”圆子就门栏里行了一礼。君子的母亲答了礼,笑问君子道:“这位是你的同学吗?”君子点头道:“他是圆子姐姐。刚才在护国寺遇着了,就邀来家里玩耍。”说着脱了草履,圆子也卸了木屐。君子母亲引到客厅里,圆子重新行了礼,开口说道:“我多久就应来看视伯母,替伯母请安,只因一来学校里功课忙,二来因我身体素来多病,又不识途径。今日若不是在护国寺遇着妹妹,又要错过了。”   君子母亲见圆子称呼亲热”说话伶俐,举动大方,容貌端好,心中非常欢喜。当时谦让了几句,便向君子道:“难得圆子姐姐到我家来,你好生陪着说话,我去弄点菜,就在这里吃了便饭去。”圆子连忙笑道:“伯母不要费事,下次再来奉扰。我既知道了伯母的住址,好时常来玩的。”君子母亲笑道:“时常来玩最好,我并不费事。吃了晚饭,再教你妹妹陪去看活动影戏。”君子也在旁挽留。圆子便不推辞了。君子母亲到厨房里,先烧了壶茶送到客厅来。见已不在客厅里了,听得君子卧房里有两人说话的声音,便端着茶也送到君子卧房里来。只见君子拿着自己编织的物件给圆子看。圆子看了,赞不绝口。忽见君子母亲端了茶来,连忙趋前接了笑道:“我只知道妹妹读书聪颖,不知道她手工原来也精细得了不得。同学中像她这样完全的也就少有了。”君子母亲张开嘴只是笑。君子催她母亲快去弄饭,她母亲真个去了。圆子遂和君子无所不谈。须臾饭菜都好,三人一同用了晚膳。君子邀圆子去江户川馆看活动影戏。   圆子辞了君子母亲出来,同到江户川馆。圆子抢着买了票,下女引进特等座位。此时影戏还没开演,看的人,楼上还不满一百,都稀疏疏的坐着。圆子举眼四处观望,只见头等座位里面有个穿洋服的少年,生得气秀神清,戴着一副茶晶金丝眼镜,越显得面如傅粉。看他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圆子见了,心中思量:这男子一定是中国人,看他穿着中学生的制服,全没有些莽撞气,日本哪有这样文秀的中学生?圆子在这边打量那中学生,那中学生便如得了无线电,也连连拿眼睛来瞟圆子。   圆子见了好笑,恐怕那中学生看见,便回过脸去低了头。过一会再看那中学生,尚兀自目不转睛的钉住了圆子的脸,也微微的含笑。圆子见那中学生实在美得有几分可爱,不由得脸上不表现出来。却又有些怕君子见了疑心,只得也以一笑报答那中学生相慕之意,便回过脸来。恰好影戏开演,楼上的电光都熄了,二人的无线电报都不能通。   日本的影戏园,开场照例演的是滑稽片及喜剧片,都是很短的。不消几分钟,一张演完,圆子觉得身边有人挨着坐了。   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中学生。圆子也不作理会,只顾和君子闲话。接着电光又熄了,圆子偷看那中学生,眼睛虽也望着电影,一只手只管在下面,渐渐的伸进圆子腰间。圆子揣他的意思,却是想伸进来握自己的手,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手竟被他握住了,一时哪里挣得脱呢?圆子的手既被那中学生握住,登时觉得那中学生的手温软得了不得,竟比一个好女子的手还要细腻,便也乐得开开心,倒紧紧的握了那中学生几下。那中学生脱出手来,在他自己左手上取下一个金戒指,又慢慢的摸着圆子的手,在中指上套了;圆子吃了一惊,连忙卸下来,纳还那中学生手中。那中学生紧握着拳头,死也不受。圆子便放在中学生手背上。中学生拿了,又来摸圆子的手,套上戒指,即将手缩回去。圆子又卸下来,想交还他,他已起身往化妆室走。   圆子只得纳入怀中,看了好久的影戏,只不见那中学生转来,知道他是在化妆室等着说话。本想下去,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过意。一时以口问心的打了几遍商量,终是赞成去的占多数。便也起身待向化妆室走。君子问道:“姐姐去哪里?”圆子怔了一怔答道:“妹妹坐着,我有事去就来。”君子小声说道:“姐姐去便所么?我也同去。”圆子一时没有法子拦阻她,只得点点头,自向前走。刚至化妆室门口,只见那中学生在门帘缝里迎着含笑点头。圆子使了个眼色,径推开便所的门。君子跟着进去,圆子向君子道:“我要大解。妹妹小解了,自去看影戏,我就出来。”君子答应了。小解出来,因衣带松了,顺便走进化妆室去,想对镜整理衣服。低着头只顾走,那中学生隐身在门帘背后,猛然撞个满怀,二人都吃了一吓。君子抬头一看,认得是坐在圆子身边的,心中已有些明白。那中学生见君子容貌不在圆子之下,年龄还要轻几岁。人生爱好之心,哪有限制?便趁着惊魂稍定之际,向君子赔话道:“很对不住,不知小姐进来,不曾躲避,失礼得很!”君子望了中学生一眼,只笑了笑,便去对镜整装,也不答话。那中学生倒像是风月场中老手,也走近穿衣镜前,望着镜子,摸了摸领子,拍了拍衣服。君子就镜子里面,瞟了那中学生一眼。中学生便笑逐颜开的,回送了一个眼风。二人正在穿衣镜里眉来眼去,门帘一揭,只见圆子走了进来。君子到底有些害羞,连忙回过脸来说道:“姐姐,我的衣带松了。重新系过才好了。”圆子笑道:“松了自然须重新系过,我的也松子。”说着,也对着穿衣镜,解开腰带重新系过。那中学生见有二人在这里,知道不能下手,便慢慢的踱出去了。   圆子二人整理了衣带,重复入座看影戏。那中学生仍想来握圆于的手,此时圆子却不肯了。那中学生三回五次的摸索不得,又偷看圆子的脸色,大不似以前和易,竟似堆下了一层浓霜一般,吓得有些不敢下手了,只轻轻用背膊来挨擦了一会。   见圆子不理,便暗暗的将座位移至君子背后,伸手由君子腰间来探君子的皓腕。君子虽然不是大家的闺女,却不曾见过在大庭广众之中是这般摸摸索索的。当下见中学生从腰间伸出手来,吓得芳心乱跳。又十分怕被圆子看见,只顾将身子往前面让。那中学生哪管她逃避,君子让一寸,他便跟进一寸。让来让去,前面抵着栏杆了。圆子分明看清楚,只抬着头看影戏,装全没看见。君子既逃避不脱,急得在那中学生手背上下死劲抓了一下。那中学生痛得缩手不迭,恨恨的瞟了君子一眼,自去捧着手抚摸。君子觉得非常得意,悄悄的说给圆子听。圆子听了,回头望着那中学生笑。中学生正用口向手背上吹,见圆子望着他笑,便举给圆子看。此时没有电光,也看不清楚受伤的轻重。圆子笑着对那中学生颠了颠头,自掉转脸去看影戏。   不一会演完了,大家起身出了江户川馆。   圆子与君子约了后会,君子独自步行归家。圆子走到停车场上电车,只见那中学生已赶了上来,与圆子点头,举着手向圆子道:“你看,你那朋友也未免太狠了!”圆子就电光一看,只见三道血痕,都有一寸多长,忍不住掩口而笑。那中学生挨近圆子身旁坐下问道:“你住在什么所在?”圆子笑道:“你住什么所在?”中学生道:“我从前本住上野馆,去年八月搬到仲猿乐町,住了一个贷间,二十五番地,门口挂了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五十岚’三个字。我那贷间异常精致。”圆子问道:“你就姓五十岚吗?”中学生摇头道:“我不姓五十岚。我那房主人姓五十岚。”圆子道:“你姓什么?你不是个中国人吗?”中学生点头道:“我是中国人,不过我来日本很多年了,知道我的人很多,在留学生中间很有点名誉。你不信,你随便去问个中国人,就知道了。”圆子点头笑道:“你且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中学生说出什么姓名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六章 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   话说那中学生见圆子问他的姓名,连忙从袋中摸出一张三寸多长的名片来,恐怕圆子不认识汉字,用手指给圆子看道:“我姓李名铁民,福建闽侯人。”圆子伸手接了,待纳入怀中,李铁民忽然止住道:“且慢,等我将住址写在上面,你以后好来玩耍。”说着,从洋服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就圆子手中的名片上写了他的住址,交给圆子,问道:“你今晚能到我家里去么?”圆子摇头道:“今晚不行,明日午后定来奉看便了。”李铁民笑道:“明日午后几点钟?我好在家中等你。”圆子道:“时间不能一定,何时能抽身出来,即何时到你家来。”   李铁民高高兴兴的应了。电车到饭田町,圆子即辞了李铁民下车。李铁民送至车口,复叮咛了几句。圆子只管点头应是,在饭田町换了电车归家。   黄文汉独自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打盹。火炉里的火也将近要熄了,被卧已铺好在一边。黄文汉见圆子回来,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笑着问道:“你如何到这时候才回来?我一个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圆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答道:“等得不耐烦,不好不等的吗?”黄文汉起身添了炭笑道:“你没回来,我如何好不等。”圆子也不答话,拿寝衣换了,也来靠着火炉坐下。   黄文汉见她板着面孔,只顾烤火,一声不做,不好意思问她今日的事。只得伸手借烤火,握了圆子的手,抚摸尽致。圆子烤了一会,脱开手立起身来,倒了口茶喝了说道:“我是要睡了,你高兴坐,你再坐坐罢。”黄文汉也起身笑道:“我多久就要睡了,谁还耐烦坐?”圆子已解衣钻入被中,黄文汉一同睡下。   半晌不见圆子开口,黄文汉委实有些忍耐不住,推了圆子一下,笑问道:“你真和我斗气吗?我做错了事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皱一皱眉的,也不算是我了。只是这样板着面孔一声儿不言语,我心中真难受。我就是要向你赔罪,你也要与我以赔罪的机会。你是这样,你到底要教我怎样?”圆子听了,翻转身来望着黄文汉笑道:“我何敢要教你怎样?我心里没有话可说,教我说什么?”黄文汉道:“没有话说,随便谈谈也是好的。你今晚在哪里吃了晚饭?吃了晚饭,在什么所在玩耍?到这时候才回来,未必就毫无可说。”圆子笑道:“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我恐怕她对你害羞,特来帮你撮合,谁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一来你倒跑了。我前日早和你说了,我若不竭力成全你们的事,我不算人。我披肝沥胆的和你说话,你偏要鬼鬼祟祟的和我使巧计儿。我和你相处了这么久,你的性情举动如何瞒得过我?昨日老苏来这里辞行,我说送他去横滨,他当面并不曾推让。你同他出去一会,今日就变了卦。我岂不知你是有意避开我,好回头去护国寺?老实说给你听,我昨日已到了护国寺,并见你在那树林子里,掳着衣东张西望。我见你没找着君子,我也无从帮你的忙,所以悄悄出了护国寺,向停车场走。刚上了电车,只见你已从那边桥上来了。此时我转念一想,不如和你说明了,便好商量个和君子生关系的办法。正待叫你赶紧来同坐这乘电车,谁知你走得慢,没有赶到,电车就开行了。我还从窗眼里见你追了几步,却又不追了。”黄文汉抢着说道:“我并不曾瞒你。我昨晚不是催着你睡了,一五一十都说给你听的吗?今晚你就不来,我回家也是要告诉你的。我何尝鬼鬼祟祟的使巧计儿!老苏不教你送去横滨,是因天气太冷,他体恤你身体不好,恐怕你受不住。本是一时的转念,我心中也是这般想,所以也不甚赞成你去白吹风。哪有这多心思,想到护国寺去?你人是聪明,只是这事却完全误会了。”圆子道:“老苏不教我送,或者是真意,只是我已不必研究是真是假了。你昨夜催我睡,告诉我的话,是出于你的本心吗?”黄文汉笑道:“不是出于我的本心,难道是你逼着我说的吗?”圆子道:“虽不是我逼着你说的,你自己问问心罢!到那时候,还要说欺人的话做什么?我不借着做衣露出话因来”你如何肯说给我听?你听了我的话,知道事情已经被我识破,瞒也是白瞒了,倒不如说出来,还可以见点儿情。你自己问问心,当时的心理是不是这样?”黄文汉只得赔笑说道:“我当时虽也有些这样的心理,不过我始终没有打算瞒你。我若是有心瞒你,前日从福田英子家里回来,便不对你说过见君子了。我不对你提起,我就一连在外面睡几夜,你也不会知道。我自己信得我自己的心过,无论如何,对你不会变心。以为你也一般的信得我过,随便什么事,不妨和你商量了再做。并且我对于这一类事,都是偶然兴发干出来的,谁也不以吊膀子为职业。你若因君子的事便和我存心生分起来,那你就错用心了。我的性格,到了要紧的关头,斩头沥血都视为寻常之事。只是一点小事,便要拘拘谨谨的,一些儿也得计较,我却干不来。”圆子点头笑道:“我知道,不过依你的性格看来,要紧的关头很少,只怕平生都是干的不拘谨、不计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