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22 页/共 39 页

黄文汉和苏仲武买好了入场券,就立在会场门口等。三人到了,便一同进会场游览。   不知游览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五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   话说黄文汉等进得会场,只见迎面一座圆台,上有数十道喷水。那喷水中间一道,足有四五丈高,真是飞珠吐玉,映着日光,远远地便望着如一团银雾。绕圆台过去,便是座音乐亭子。上面许多人,正在那里调丝品竹,清音嘹亮,和着喷水的声音,格外有一种天趣。音乐亭周围装设了许多靠椅,以便游人坐憩。黄文汉等因急于游览各处的陈设物品,没闲心坐在这里清听,只立着略听了一听,即引春子等走进第一个陈列场看了一会。正要从后面穿出第二陈列场,刚走到房檐下,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着一身青色洋服,却不是学校里的纽扣;头上歪戴着一顶乌打帽,左顾右晃的从第二会场走出来。打量了黄文汉几眼,复看了看苏仲武,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恰好和梅子撞个满怀。梅子哎哟一声,倒退了数步。圆子连忙扶住,回头正待开口骂那少年,黄文汉已掉转身躯,一把将那少年拿住。   那少年挣扎了几下骂道:“拿住我做什么?”黄文汉使劲在那少年臂上捏了下道:“请问老兄的眼睛瞎子吗?为何青天白日的这等乱撞?”春子也气不过,骂道:“这失礼的奴才,实在可恶!”那少年被黄文汉只一捏,痛澈心肝,禁不住鼻子一酸,两眼流出泪来,跳了几跳要骂。圆子向黄文汉说道:“这奴才刚在会场外面,驾着一乘自转车横冲直撞。梅子君正在下车的时候,把马惊得乱跳,险些儿将梅子君攧下马车来。他此刻又故意的胡撞,不是扶得快,几乎被他冲跌了。快叫警察来,将他拿了去。”黄文汉听了,怒不可遏,拉了那少年要走。奈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急忙不得出去。正待分开众人,一个巡场的警察见了,立将众人驱散,向黄文汉寻问原由。黄文汉松了手,拿出张中村助藏的名片来,递与那警察道:“这东西无礼得很。我们进会场的时候,他驾着一乘自转车横撞过来,惊得马乱跳,险些儿将我这女眷从马车中攧下来。方才他又从人丛中来撞我这女眷。若非扶持得快,已跌了,显然是有意轻薄。请你给我将他带去,治他的侮辱罪。”那少年想辩,圆子向警察说道:“这人实是无礼极了,我们进会场的时候,他就驾着自转车,只顾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将汽笛捏着叫,我们赶着让路,他却又缓缓的不肯前进,如此闹了几次,我们进了会场,只道他已去了,哪知道他还在这里。”警察听了黄文汉和圆子的话,以为中村助藏必是个不知名的贵族,又看了那少年鬼头鬼脑的样子,立刻施出那警察平日拿贼的手腕来,将那少年横拖直拽的出会场去了。可怜那少年,不曾得着一些甜头,就进了监狱,这也是吊膀子的报应。   闲话少说。当下黄文汉等见警察已将少年带去,即进第二陈列场来游览。苏仲武心内异常高兴,恭维黄文汉了得,春子也向黄文汉道谢。黄文汉笑道:“东京这样无赖少年尽多,年轻女子稍有不慎,立时上他们的当。他们成群结党,一般的也有头领,专一在热闹地方勾引良家子女。刚才那东西,看他的装束行动,还不像这条路的人,只是一个无赖子罢了。若遇了这条路的人,他们的本事就更大了,哪里肯这般的给错处使人拿着。”数人一边说话,一边观览陈列品。博览会所陈设的东西,无非是各县的土产,及各工匠人所制的巧妙器物,千珍万宝,琳琅杂错。著书的虽也曾去看过几次,只是不好从哪一样写起。总之运到博览会来赛会的,没有不成材的东西便了。黄文汉等在第一会场各陈列场内盘桓了一会,看了美人岛。春子、梅子见了井底美人和火里美人,心中诧异得很。黄文汉一知半解的学问,知道是电光和反射镜的作用,忙剖解给她们听。春子听了,连说神妙。看完了美人岛,即由电梯转到第二会场。   这第二会场,在不忍池旁边,梅子看了空中电车,定要去坐。   春子连说危险,梅子说好耍子,母女争持起来。黄文汉笑道:“危险是一些儿危险也没有,去坐坐也好。”苏仲武道:“此刻已将近一点钟了,我们且去吃点东西何如?”黄文汉点头笑道:“是了,是了,我贪着游览,连饥渴都忘了。夫人、小姐想必都已饿得慌了。”苏仲武笑向春子道:“我想请夫人和小姐吃中国菜,不知可能吃得来?”黄文汉笑着插嘴道:“哪有吃不来的?等到吃不来的时候,再换西菜也来得及。”春子谦让了一会,一行人已到了中华第一楼酒馆内。苏仲武拣了个清净的坐位,让大家坐定,跑到掌柜的所在,叫了几样时鲜的菜。   回身入席,下女已将杯箸摆好,须臾酒菜齐上。日本人吃中国菜,没有吃不来的。凡说吃不来的,都是装假,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以为我是个日本人,是世界上一等国的国民,中国这样弱国的菜,我若说吃得来,须失了我的身分。若是西菜,哪怕极不能入口,他情愿吃了不受用,再背着人去吐出来,抵死也不肯说吃不来西菜。日本现在的一般少年人物,都是这般的一个心理。看官们只知道弱国的人民难做,哪知道一样的油盐酱醋鸡鹅鱼鸭,一到了弱国的人手里,都是不讨好的。幸当日春子等不曾染得这种习气,都实心实意的说是好吃。不移时,酒菜都已吃饱,苏仲武会了帐,一行人同出来。梅子又向春子说要去乘空中电车,苏仲武连忙说道:“此刻刚吃了饭,不宜向高处吹风。我们且去矿山模型里面游走一会,并将各陈列场都看好了,再乘空中电车。由那头下车出会场去,不免得又要打一个来回吗?”梅子听了,虽也点头道好,只是心中终以为是大家哄着她,不许她去坐,低着头,跟在后面走,一声不响。   圆子多方引着她说笑,草草的将矿山模型看了。梅子见了泥塑的小矿工人物,及洋铁做的小火车铁道,心中才略略高兴些儿,问黄文汉这人物、火车,可肯出卖。黄文汉笑道:“这不是卖品。”梅子道:“不是卖品,却为何都摆在这上面?你刚才不是说,摆在上面的,都是卖品吗?”黄文汉想了一想,大笑道:“小姐你错了。批了价格的,便是卖品,但是就买了,此刻也不能拿去,须等到散会的时候。”梅子又低头纳闷。一行人从模型里面出来,黄文汉等原想将各处的陈列场顺路都看看。无如梅子走到空中电车卖票的所在,拉住圆子不肯走,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个小红缎绣金花的钱夹包来,交给圆子道:“姐姐替我去买票。我自和姐姐两个人去坐,不与他们相干。姐姐你看上面坐的人多少,一来一往的,多好耍子,哪里有什么危险!”黄文汉等见了梅子的形色举动,起先觉得诧异,后来知道她是误会了大家的意思,不觉都大笑起来。苏仲武也不说话,抢着买了票,一同到了上电车的所在。梅子这才欢喜不尽的紧握了圆子的手,低低的说道:“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坐。”圆子道:“太高了,到上面只怕我也有些胆怯。我平时在三层楼的栏杆上面,我都不敢低头望地下,如今这么高,又是摇摇动动的,没得将我吓坏了。我只坐在这里等,你们去一趟就回来好么?”春子也在旁边说道:“是吗,这样危险的去处,也要去玩,万一出了事,可是当耍的?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和圆子夫人只在这里坐地。”   梅子听了这话,如冷水浇背,登时懊丧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圆子说害怕不去,原是看梅子高兴过了,故意这般说说,逗着她玩,看她怎生央求同去,使大家好笑。不提防春子认以为真,正言厉色的责起梅子来。当时见了梅子这般可怜的样子,心中好生难过,连忙笑向春子道:“我是哄着妹妹玩的,我真怕吗?莫说这空中电车万没有危险,便有危险我也不怕。我从小儿在学堂里,就在天桥上乱跳乱跑,也没跌过。打秋千、走浪桥,也不知弄过了多少。妹妹从小儿想必也是很淘气的,所以欢喜干这些危险的生活。”圆子说到这里,接着叹了口气道:“也要是二十世纪的国民,才有这种活泼精神。夫人老辈子,自然是有些害怕的。”正说着,电车来了,等坐车的人都出来,圆子握了梅子的手笑道:“妹妹怎的这般信人哄,莫说这个毫无危险,便是明知道是一条死路,既妹妹想向那条路上走,我也不忍不同去,使妹妹一个独死。来来,我们上去罢!”梅子喜得撒娇道:“姐姐也是这样骗我,我不来了。”圆子笑道:“好妹妹,不用呕气,我是惯骗小孩子的,你以后不上我的当便了。”说着话,上了电车。   不一会开车,只觉得步步腾空起来,车身渐渐有些摇晃。   梅子从窗孔里向不忍池一望,只见池中的荷叶和钱一般的大小,低低叫了声“哎呀”,即缩回头,紧紧握住圆子的手,面上变了颜色。圆子连忙附着她的耳,说:“不要怕,这个寻常得很。上面有东西系住的,决无掉下来之理。坐飞机的人,在几千米上飞走,上下八方都没可靠的东西,他们也要坐呢,这个有什么可怕!”梅子听说,心中略放宽了些。电车又行了一会,大家身上都觉得寒冷起来,梅子更甚。因为她图好看,不肯多穿衣服,露出笨相,只穿圆子的一件单衫。里面衬的衣,自然也是单薄。九月天气,又在午后三四点钟的时候。她体气本来不算强壮,兼受了刚才的吓,身上微微的出了些汗,哪禁得高处的冷空气四面袭来,登时打了几个寒噤,三十六个牙齿,差不多要捉对儿厮打了。圆子见了,连忙将自己的外衣(羽织)脱下来教她穿,她哪里肯穿呢,只咬紧牙关说:“不冷。”圆子道:“妹妹你只管穿,我并不怕冷。我若是怕冷,也不脱给你穿了。你不可嫌不好看,冷坏了身子,真不是当耍的。”春子拦住圆子,自己将外衣脱下来,向梅子道:“教你不要来,你偏要使小孩子脾气。如今又害怕,又害冷,看你是何苦。你一个人不打紧,还连累着旁人,你还不快将我这件外衣穿了,免得受了凉,回去又要害病。圆子夫人,你快将自己的衣穿上,实在冷得很,你的身体也不是很强壮的。”梅子望了她母亲笑了一笑,掉转身去问圆子道:“我不解你们为什么都这般怕冷。你们既这般怕冷,还能将衣服脱给别人吗?我自己要来受这苦,我自作自受,犯不着连累别人。我自己病了受罪,我心里安。别人因我病了受罪,我心里不安。妈妈、姐姐,你们各人将各人的衣服快些穿好,免得我受了罪,还要受埋怨。”说着,簌簌的流下泪来。春子心中不忍,战战兢兢的拿着衣,定要梅子穿。圆子也很觉着可怜,说了许多的软话,劝她不要生气。   回头向春子道:“夫人的衣颜色尺寸都太不合,妹妹十分爱好的人,如何肯穿?我的虽则不漂亮,倒还敷衍得过去。夫人、妹妹,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我为我这样的妹妹,莫说受一会儿冻,便是教我为她死,我也甘心。好妹妹,决不可辜负我这一点痴心,听我穿子罢!”梅子半晌抬头道:“姐姐罢了,我一些儿也不冷。姐姐不忍我受冻,我便没有人心,忍姐姐受冻吗?我就冻死了,也不肯穿这外衣。”黄文汉、苏仲武都想劝她穿,见她说得这般决绝,不好再劝了。圆子、春子无法,只得各自将外衣穿上。好在空中电车的距离很近,不多一会已到了。圆子再握梅子的手,冷得和冰铁一般。   下得车来,圆子问黄文汉道:“你来的时候,招呼马车夫在哪里等候?”黄文汉道:“就在前面。”圆子道:“妹妹的寒受得很重,须得赶快家去加衣服。此刻不宜多走路了,你去将马车唤来,越快越好。”黄文汉点点头,看梅子低头倚着圆子的肩膊,连朱唇都冷白了,身子还不住的打颤。苏仲武见了,忍不住向前飞走去找马车。黄文汉跟在后面跑,苏仲武回头向黄文汉道:“你去唤马车,我到药店里买点药来。”黄文汉问他买什么药,苏仲武没听真,已走得远了。黄文汉只得由他去,急急的寻着了马车,自己跳上去坐了,教马夫飞奔来接春子等。   圆子扶梅子上了车,春子愁眉苦脸的,偎着梅子坐了。黄文汉教快走,那马夫加上一鞭子,两匹马驾着两乘马车,鼓鬣扬鬃,泼风也似的向前跑。跑不多远,苏仲武迎面奔来。黄文汉连叫停车。苏仲武且不上来,先叫住了梅子的车,将药递给圆子,教他且拿几粒出来给梅子噙着。圆子一看原来是一包仁丹。知道噙着也没什么害处,即将包裹拆开,拈了五粒放在梅子口中。   春子谢了苏仲武几声,苏仲武将车门关好,回到黄文汉马车上。   马车开行迅速,没几分钟,便到了青山一丁目。圆子和春子二人夹着梅子下车,黄、苏二人走近前来看,只见梅子的脸红得如朝霞一般,连耳根都红了。黄文汉心中着急,暗道:这可坏了,若是病倒下来,怎生是好?当下开发了车钱,一同进屋。   下女已迎着出来,一行人径到早晨吃饭的那间房里坐定。圆子叫下女铺好床,替梅子摘了顶上的花球,扶着到隔壁房间里,解衣宽带,教梅子安歇。梅子早已挣持不住,纳倒头喘息不已。   圆子拿被卧替她盖上,梅子放悲声哀告道:“好姐姐,我头痛得很,我妈赌气不理我了,姐姐不要出去,只伴着我坐好么?”圆子听了,又可怜他,又忍笑不住:“这真小孩子样,妈和你赌什么气。”正说时,春子已进房来了,圆子指着笑道:“这不是妈来了吗?”春子走近床前,用手抚摸梅子的额角,烧得如火炭一般,不由得心中焦急。只听得黄文汉隔房门呼着圆子说道:“你替她多加上一床被卧,使她好生睡一觉,只要出些儿汗就好了。”又听得苏仲武在隔壁房里说道:“不要紧,等我去请个医生来,服一剂药便没事了。”苏仲武说了,真个跑到顺天堂分院,请了个医生来。那医生见了苏仲武的慌急情形,只道是患了什么急症,匆匆的提了个皮包,三步作一步的,奔到黄文汉家里。圆子接着进去,诊了脉息,笑道:“这病不关紧要,今晚好生睡一夜,明早就好了。”当下打开皮包,配了一瓶药,交给圆子。圆子看那药瓶上写着服用的时刻分量,便不再问。春子悄悄问圆子:“这医生出诊要多少钱?”圆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由他们外面去开发便了。”黄文汉等医生收了皮包,请到八叠席房来,送了烟茶,开发了四块钱,医生自提着皮包去了。梅子服了药,沉沉地睡着。春子走过这边来,道谢黄文汉和苏仲武,黄文汉笑道:“略为受了些凉,医生说明早就好,料是不妨事的,夫人宽心便了。今晚我写封信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约初五日去参观学校,夫人的意思以为何如?”春子道:“好可是好,只怕梅子到初五日病还没脱体,不能出外,岂不失信吗?”黄文汉摇头笑道:“没有的事。今日初二,医生说明早就好,哪有初五还不脱体之理。”春子想了想,也说得是,即点头道:“那么就请先生写罢。”黄文汉答应了,拍手叫下女弄饭。苏仲武不肯吃饭,先走了。   黄文汉送到外面,向苏仲武耳边说道:“你明日来,我若不在家,只顾在我家坐,和春子多周旋。圆子自会招待你。”   苏仲武问道:“你明日到哪去?”黄文汉道:“不相干。就是昨日在电车上遇见的郭子兰,约了我明日到他家去,我得去坐坐。并且春子以为我是个有职务的人,成日的在家中坐着,也不成个道理。日本人没有成日坐在家中不干事的。”苏仲武道:“你的钱使完了么?再使得着多少,你说就是。”黄文汉道:“钱还有得使,要的时候,和你说好了。”苏仲武点头去了。   黄文汉回房,问知梅子睡得正好,便到自己的卧室内,拿出纸笔,写了封信去女子高等师范。信中无非是久仰贵校的荣誉,平日因相隔太远,不能前来参观。此次以观光博览会之便,拟于初五日午前八时,带女宾数人,到贵校参观,以广见识,届时务乞招待的话。晚餐以后,即将信发了。   当晚梅子服了医生之药,安眠了几点钟,热虽退许多,只是周身骨节更痛得厉害,转侧都不能自如。圆子见梅子病势未退,便不肯睡。春子三次五次催她安息。圆子只说不妨。梅子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假装睡着了。圆子还是坐着,陪春子闲谈。   春子熬不住要睡了,圆子伏侍春子睡了,直到四点多钟,才过自己房中,和黄文汉安歇。黄文汉早已睡着了,圆子脱衣服进被,惊醒了黄文汉。黄文汉问了问梅子的情形,很恭维了圆子一顿。又和圆子说了明日约苏仲武来的话,教圆子和苏仲武不妨装出些亲热的情形,使春子看了,不疑心是新交的朋友。圆子答道:“理会得。我明日且试探春子的口气,看她想将梅子嫁个什么样的人家。”黄文汉道:“探她的口气不妨事,但是只能无意中闲谈一两句,万不宜多说。我看春子也还精明,性格又不随和。她一有了疑心,这事便不好办了。你想探了她的口气怎么办?”圆子道:“若是她的口气松动,我们便正当和她们作伐。”黄文汉笑道:“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她一生只这个女儿,便是老苏肯做她的养婿,还怕她嫌外国人。况且老苏家中也只他一个,并无兄弟,家中现放着数十万财产,岂能到日本人家做养婿。这事情明说是万无希望的,等到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的时候,那时说明出来,就不由她不肯了。若有第二个方法,我也不绕着道儿走这条路了。”圆子思索了一会儿道:“只可惜梅子太憨了,还不大懂人事。若是懂人事的,事情也容易办点儿。如今没法,还是依你的计画办下去。我于闲话中探听探听,妨是不妨事的。”黄文汉就枕上点点头。听得壁上的钟,当当敲了五下,二人遂停止谈判,携手入黑甜乡去了。   胡乱睡了一觉,天已大亮。黄文汉先起来,梳洗完毕,用了早点,换了衣服。从门缝里看春子母女,还睡着没醒,也不惊动她们,只叫下女到跟前嘱咐道:“若是昨天来的那位苏先生来了,你请他进来坐便了,我有事去了就回。”下女连声答应知道。黄文汉出了家门,坐电车由饭田桥换车,到了江户川终点,下车步行往早稻田进发。走到早稻田大学背后,隔郭子兰家不远,只见一块荒地上,围着一堆的人在那里看什么似的。   黄文汉停步张望了一会,只见围着看的人都拍手大笑,有口中大呼“跌得好”的。黄文汉知道不是练柔术的,便是练相扑的,在那里斗着玩耍,其中必无好手,懒得去看。提起脚走了几步,心想:郭子兰就住在这里,他生性欢喜看人决斗,说不定他也在人丛中观看,我何不顺便去看看他在这里面没有?心中这般想着,便折转身来,走到人丛中,四处张望。奈看的人多了,一时看不出郭子兰在不在里面。只见土堆中间,两个水牛也似的汉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正在那里你扭住我的腰带,我揪住你的膀膊,死命相扑。黄文汉略望了望,仍用眼睛四面的寻郭子兰,寻了一会没有,料是不曾来,转身分开众人要走,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一个日本人的声音说道:“黄先生哪里去?”黄文汉急回头看时,原来是吉川龟次,连忙脱帽行礼。   不知吉川说出些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六章 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   话说吉川龟次见了黄文汉,心中十分高兴,一把拉住道:“黄先生你为什么不多看一会去?今天几个相扑的人,都很有名头。你是欢喜练把式的,也可借此增长点见识。”黄文汉听了增长点见识的话,心中大怒。忽一想,明白吉川的意思,知道他是不忘那日被自己空手打败之仇,想借此奚落一番,出出他心中的恶气。因想他们的行径,大都如此,犯不着和他动真气,便摇摇头,装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样子说道:“他们这种蠢斗,望了都刺眼。我不是为寻郭君,便请我也不屑光顾他们一眼。”吉川听了,直气得两眼发红,道:“你能说他们是蠢斗吗?他们都是上十年的资格,还不如你?你既瞧他们不起,敢去飞入么?”(外人参加竞争团体谓之飞入。)黄文汉冷笑道:“有何不敢!不过我没工夫和他们闹罢了。”吉川不依道:“你既说敢去飞入,有本领的不要走,我就去说。等你飞入便了,徒然当着大众任意的侮慢,是不行的。”吉川说话的时候,声音越说越高,看相扑的人,都不看相扑了,一个个钻头伸颈的听吉川说话。吉川更故意说道:“你中国人也想来欺凌我日本人,可不是笑话了!不要走,我去说好了,看你有什么本事敢飞入。”   黄文汉知道他是想故意的挑拨众怒,自己仗着少年气盛,也不惧怯,登时挥手道:“你去说,我飞入就是。不过也得有个限制,我没闲工夫,只能三人拔。”(连对敌三人之谓。)   吉川也不答白,两手分开众人,连攒带挤的去了。黄文汉暗自好笑,心中只可惜郭子兰不在跟前,不能使他见着快心。只见吉川攒到一个赤条条的大汉面前,指手画脚的说了一会。那大汉登时怒形于色,竖眉瞋眼的望了黄文汉几望,握着拳头,恨不得一下即将黄文汉打死的神气。黄文汉只作没看见,越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等待对敌。吉川对那大汉说完了,仍攒到黄文汉跟前,将黄文汉的手拉了一把,得意洋洋的说道:“你来,你来,他们已许你去飞入。”黄文汉笑着,将手一摔道:“他们要求我飞入,我便飞入。我并不要求他们要飞入,他们为什么许我飞入?你这话才太说得无礼了。你既这般说,我偏不飞入。”吉川见黄文汉如此说法,一时回不出话来,半晌道:“你若害怕,就不飞入,也只能由你。”黄文汉点头冷笑道:“我便害怕,也不算什么,少陪了。”说着掉转身便走。吉川的意思,是想用害怕的话,激起黄文汉飞入,不料黄文汉已知道他的用意,不肯坠他的圈套,竟掉转身走了。吉川果然急得没法,只得翻着眼睛,望着黄文汉大摇大摆的往前走。也是黄文汉合当有难,偏那赤条条的大汉不依,登时叫出几个人来留黄文汉飞入。黄文汉见几个相扑的跑拢来围着自己,都说定要请飞入,便说道:“你们既要求我飞入,我飞入便了。”说了,复回身走入人丛,看的人都慌忙让路。黄文汉走到那一群大汉面前,一一点头见了礼。那些大汉教黄文汉脱衣服,黄文汉将衣服脱了,上身穿了件薄纱卫生小褂,下身系了条短纱裤。那些大汉道:“你不系条带就行吗?”黄文汉只得将系和服的带系在腰里。那些大汉中,推出一个来,和黄文汉斗。黄文汉同大汉走到土堆上,也照相扑的样式,和大汉对蹲起来。蹲了一会,大汉往黄文汉便扑。黄文汉见来势凶猛,知道不能抵抗,就地一滚,让过一边。大汉扑个空,脚还没立牢,黄文汉早跳起身,在大汉膀膊上只一推,大汉踉踉跄跄的跌下土堆去了。   大汉群中复出来一个,与黄文汉对敌。如刚才一般,又对蹲了一会,黄文汉见大汉将要动手了,即将步法一变,一脚踏入大汉空裆,连肩带头撞将进去。大汉立着骑马式,禁不起这般猛撞,倒退了几步。黄文汉安敢放松,趁势进步当胸一掌,大汉又骨碌碌的滚下土堆去了。   吉川在旁见了,万分着急,张皇失措的,扯了一个最大的大汉,唧唧哝哝说了一会。那大汉望着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只见那大汉对着自己招手,黄文汉即走下土堆。大汉说道:“你腰上系的这条带不好,须得换一条,我才和你斗。”黄文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腰带太长了,在腰上缠了几围,握手不很得力,便抬头对大汉道:“我只这一条腰带,把什么来换?”大汉道:“我这里有,你换上罢。”   说着,回头叫拿条带来。早有个大汉从自己腰间解下,递给黄文汉。黄文汉接了,心中想道:这条带子系上身,若被他拿住了,休想得脱身。我何不使个诡计,戏弄他们一番。主意已定,暗暗将丹田的气,往上一提,紧紧的系了那条带。那最大的大汉喝了两口冷水,一手撮了把盐,往土堆中一洒。黄文汉知道相扑的有这规矩,也不管他是什么用意。那大汉走到土堆中间,两手抱着他自己的右腿,往土堆上用力一踩,踩稳了,复抱住左腿,也是一样。黄文汉走近前一看,足踏进土两寸来深。黄文汉也故意照样的踩了两下,却仍是虚浮在上面的,看的人都“嗤嗤”的笑起来。黄文汉也不理会,撑着一对拳头,与大汉对蹲了一会。那大汉忽然不蹲了,立起身又去喝了两口冷水,又洒了一把盐,来到原处,如前一般的踩起来。黄文汉只目不转睛的望着大汉的肩膊。大汉蹲了片刻,突然向黄文汉扑来,两手来抢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使气将肚子一鼓,那腰带直陷入腰眼里去了。大汉的手指又粗,一下哪里抢得着。黄文汉见他抢不着,一侧身滚入大汉左胁之下,只一扫腿,大汉连仰了几下。黄文汉再进,大汉已跳出了圈子,只得仍退到土堆中间。   大汉复跳上来说道:“你的带太系紧了,须系松一点儿,方能和你再斗。”黄文汉笑着点头道:“我就系松一点儿,看你能奈得我何。”说着,将带解了下来,重新松松的系了。大汉看了欢喜,只与黄文汉略蹲下了一蹲,即直抢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躲闪不及,一把被他抢着了。大汉如获至宝,仗着两膝有几百斤实力,想将黄文汉一把提起,当着大众侮辱一顿。黄文汉身材虽也算壮实,只是和相扑的比较起来,便天地悬殊了。   看的人都知道只要拿住了腰带,是没有逃法的,当下掌声如雷。   大汉更加鼓勇,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不料黄文汉狡猾到了极处,只将带子虚系在腰里,并未打结,趁大汉往上提的时候,用力往前一窜,大汉胸脯上早着了一头锋。大汉不提防腰带是虚系的,用力过猛,那带离了腰,又被头锋一撞,两手握着带仰天一交。不是抽脚得快,早跌下土堆去了。大汉大怒,将带往土堆上一掷,那些大汉及看的人都鼓噪起来,说中国人无礼,太狡猾。吉川跳上土堆拾了腰带道:“黄君,你自己说,你用这样的狡猾手段和人决斗,算得什么!”黄文汉道:“怎的是狡猾手段?你们自己本事不济,如何怪得人?前两个斗输了,说是腰带不好。教我换一条,我便依你们的换一条。打输了,说我的腰带系得太紧,我又依你们,松松的系了。自己不中用,又打输了,难道又要怪我太系松了吗?我不信你们日本人打架,就只在这腰带上分胜负。倘若这敌人没系腰带,你们要和他决斗时,便怎么样哩?也罢,我就让你们一步,腰带在你手中,你替我系上,松紧由你便了。再打输了,可不能怪我!”吉川听了黄文汉的话,心中也觉有些惭愧,手中拿着那条带子,不知怎么才好。那大汉早从土堆下走上来,接了带子对黄文汉道:“我替你系好么?”黄文汉摊开两手道:“随便谁来系,都没要紧。”大汉真个走近黄文汉身边,不松不紧的系了。吉川退下土堆,二人又对蹲起来。黄文汉这次却不像前几番了,见大汉将要动手,即将步法一换,身子往下一缩,使了个黑狗钻裆的架式,早钻到大汉裆下。大汉忙弯腰用手来拖黄文汉的腿,黄文汉肩腰一伸,将大汉掀一个倒栽葱。黄文汉气愤不过,跳起来,对准大汉的尾脊骨就是一脚。大汉已胸脯贴地,扒不起来,又受了这一脚,鼻孔在土堆上擦了一下,擦出血来。看的人都大怒,说黄文汉不应该用脚,算是非法伤人。其中更有人说,要将黄文汉拖到警察署去。黄文汉站在土堆中,大声说道:“不是我不敢同你们到警察署去,不过我并没用脚踢伤他。我因立脚不稳,在他尾节骨上略略的挨了一下。若是我真个用脚,他受我一下,早昏过去了。你们不信,我且试验一下给你们大家看看,便知道我脚的厉害了。”看的人听了,又见大汉已爬了起来,都不做声了,只叫黄文汉试验。黄文汉拿了衣服,看荒地上竖着一杆灯柱,足有斗桶粗细,便走到灯柱跟前,用尽平生之力,只一脚,只见树皮塌了一块下来,灯柱还晃了几晃。黄文汉拾着树皮在手,扬给众人看道:“你们大家说,人身的肉有这灯柱坚固没有?灯柱还给我踢了这么一块下来,若是踢在人身上,不昏了过去吗?”看的人都伸着舌头,没得话说。黄文汉匆匆将衣服披上,系了腰带,离了人丛,头也不回的找到郭子兰家。郭子兰接了,惊道:“老黄,你为什么满头是汗?”黄文汉往席上便倒,摇着头道:“今天真苦了我,我这只脚,多半是废了。你快给我脱了袜子,疼痛得很。”郭子兰不知就里,见黄文汉的右脚肿了,连忙将袜子后面的扣子解了,哪里脱得出呢。黄文汉道:“你用剪子将袜底剪开,就下来了。”郭子兰拿了把剪子剪了一会,才剪了下来。那脚越肿越大,顷刻之间,连大腿都肿了,痛得黄文汉只是叫苦。郭子兰问是什么原故,黄文汉痛得不能多说,只说是和人打架踢伤了。郭子兰心中好生诧异,看那脚背,都紫得和猪肝一样,忙调了些自己常备的跌打药,替他敷上。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略略减了些痛苦,将打架的始末,说给郭子兰听了。郭子兰平日虽不以黄文汉好勇斗狠为然,这些地方,却很欢喜黄文汉能处处替中国人争面子,不顾自己的死活,极力的称赞了几句,并不住的替他换药。黄文汉脚上虽受了大创,精神上觉得异常愉快。郭子兰午餐的时候,因脚正痛得厉害,不能同吃。此刻痛苦稍减,腹中大饥起来,教郭子兰买了一升酒,办了些下酒菜,坐起身来和郭子兰痛饮。谈论了些拳脚,直饮到七点多钟,胡乱吃了些饭。郭子兰用绷带替黄文汉将脚裹好,扶着试了几步,还勉强能走,黄文汉笑道:“只要能走,便不妨事。”当下唤了乘人力车,辞了郭子兰,回青山一丁目来。   进门劈头遇着昨日的医生,正提着皮包从里面走出来。黄文汉迎着问病势如何,医生脱帽行了个礼,说道:“小姐的病,是肺膜炎,须得用心调治。先生尊足怎样?”黄文汉摇头道:“我这不相干。”说着,点了点头,医生去了,自己一颠一跛的跳到里面。廊檐下即听得梅子咳嗽的声音,心中正自有些着急,只见苏仲武推开房门,伸出头来望。黄文汉问道:“小姐的病没好些么?”苏仲武苦着脸答道:“怎说好些,更加厉害了。今日医生来过了两次。”黄文汉一边跛进房,一边叹道:“这便怎好?我今日飞来之祸,将一只脚也弄伤了。”春子、圆子、苏仲武见了,都大吃一惊,就电灯下,围拢来看,寻问原故。黄文汉坐下来,将脚伸给他们看道:“因为跳电车,失了手,跌下来,拗了气。”梅子从被里伸出头来,向黄文汉问道:“你痛么?”黄文汉道:“虽则有些儿痛,倒不觉着怎么。小姐的贵恙,昨日服了药,怎的倒厉害些?今日吃了些什么药没有?”梅子道:“又吃了几回药了。”黄文汉问圆子道:“没吃饭吗?”圆子道:“只略吃了些儿。因咳嗽得很,不曾多吃。”黄文汉点点头,看梅子的脸色,赤霞也似的通红,说话时鼻塞声重,心想:分明是害伤风,没大要紧,怎说是什么肺膜炎?若是用中国的医法,只须一剂表药,出出汗就好了。不过梅子的身体不是那么壮实,不妥当的医生,不敢给她乱治便了。一时心中也想不出个妥当医生来,便没作计较处。当时教梅子仍旧蒙被安息,自己和苏仲武谈了几句闲话,复故意感谢了苏仲武照顾之力,脚痛撑持不住,想教圆子扶着自己回房歇息。见圆子不在房中,只得请苏仲武来扶。苏仲武掖着黄文汉的肩膊,黄文汉笑向春子道:“我常恨我没有兄弟,有起事来,没得个贴心的人帮助。我一向热肠待人,在东京交际社会中,认识的人,至少也是一千以上。细细算去,却没有一个可和我共艰苦的。苏先生是外国人,我待他自问实无一些儿好处,他偏和我亲手足一样。夫人你看,即此可见东京人的天性薄弱。”这时,圆子正从对面房中走了过来,听了黄文汉的话,接着笑道:“你这话,若三日以前说出来,我心中一定不自在。你没有兄弟,我也没有姊妹,你一向热肠待人,难道我偏是冷肠待人吗?你能得外来的兄弟,我也应得个外来的姊妹才是。你这话,不是有意形容我是个不得人缘的孤鬼吗?在今日说出来,我却很得意,梅子君的性情容貌,天生是我的妹妹,这也是天可怜我孤零了二十年,特遣他来安慰我的。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个忍心人,将我的妹妹夺了去。”说时眼眶儿都红了。   黄文汉见了,哈哈大笑道:“谁忍心将你妹妹夺了去,无端的伤心什么?”梅子忽从被里伸出手来,拖圆子的衣道:“姐姐不要过去,只坐在这里陪我好么?”春子也拉圆子坐下道:“夫人这般实心待小女,连我都感激不尽。”黄文汉立久了,脚痛和针戳一般,便向春子赔笑道:“我脚痛,不能陪夫人久坐了。”春子忙起身道:“请便,请便。”苏仲武扶着黄文汉,走到门口,忽听得梅子连唤了几声“中村先生”,黄文汉停步回头,只见梅子握了圆子的手,连连的推道:“你说,你说。”圆子摇头笑道:“不说。没要紧,你放心便了。”梅子只是不依似的。黄文汉笑问怎么?圆子笑道:“没怎的,你去睡好了,被卧已铺好在那里。”黄文汉兀自不肯走,笑向梅子道:“小姐你说罢,到底什么事?”圆子道:“可恶,寻根觅蒂的,你说有什么事?妹妹教我今晚伴她一夜,这也值得请教你么?我昨夜就有这心,不过怕我妹妹厌烦。既妹妹不嫌我,我以后每夜只伴着她睡。”说着掉过脸,将身伏在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你说好么?”春子说道:“这如何使得?小孩子太不懂得事体,先生伤了脚,你也没看见?将夫人留在这里伴你,先生半夜要东要西,或是要起来,没个人在身边,怎得方便?”梅子听了,便推开圆子道:“姐姐你去,我不留你了。”圆子不肯道:“没要紧,若是他要人照顾时,现放着个外国的兄弟在这里,怕他不贴心吗?”黄文汉笑道:“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睡觉的问题,哪值得这般计议。有苏先生在此,哪怕没人照顾?”笑着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间里。只见被褥已经铺好,苏仲武便替黄文汉脱了衣,扶着睡下,坐在枕头旁边,低低的问道:“现放着一个病人,你又伤了脚,初五日怎生好去参观学校?”黄文汉沉吟道:“事真出入意外,初五日参观学校的事,是不待说,眼见得去不成了。但事已如此,只得且将病将息好了再说。你可借着照顾我的病,在这里和她们多亲近亲近。日本女子的性格和中国的女子不同,你和她亲近,她便一刻也舍不得离你,你一和她不甚亲热,她的心,便换了方向了。”苏仲武着急道:“她母亲日夜守着不离身,教我怎生亲热得来?我此刻是巴不得立刻和她做一块。”黄文汉道:“这事情只在圆子身上。圆子和她睡几夜,不怕不将她教坏,你等着便了。”   黄文汉的话不错,梅子同圆子睡了几夜,禁不得圆子多方的引诱,果然春心发动起来。起初还按捺得住,到第四夜九月初六,病体也完全好了,实不能再忍,半夜里便偷着和苏仲武在八叠席房里演了一回双星会的故事。春子只在睡里梦里,哪知道她的女儿今日被人欺负了。男女偷情的事,有了便不只一次,一夕一渡鹊桥来,不觉已是七次。   黄文汉的脚也好了,便和春子商量道:“前回约子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去参观,因为我与小姐都无端的害起病来,不曾践约。此刻病都好了,本也应出外散散闷,何不借此到各女学校去参观一会,也可增长一些儿见识。”春子道:“先生说好便好。不过我母女在府上吵扰久了,并且家中也有些不放心的事。前几日我就想说,要动身回去的。因为先生的脚痛还没全好,承贤夫妇这般待我母女,难道我母女不是人心?先生的病也不顾,要走就走了?所以迟到今日,见先生的脚已经好了,本打算明日即带着小女回爱知县的。小女进学堂的事,蒙先生累次指教,我也知道是很要紧,踌躇不能决的,就是没得个安顿的所在可以寄居。不然,我早就决心了。”黄文汉道:“夫人、小姐都不容易来东京,既来了,宽住几日,有什么要紧?回爱知县的话,请暂时搁起,且再住一个月,再说不迟。我便不懂交际,肯放夫人走,圆子才和小姐亲热了几日,只怕她未必肯放夫人走。夫人不记得那晚的情形吗?她自那日为始,也没一时一刻离开过小姐,连待我都冷淡得不成话了。夫人也忍心这般热烘烘的,夺了她的妹妹去吗?至于小姐进学堂,夫人愁没个安顿的所在可以寄居,也虑得是。不过我敢说句不自外的话,我家中虽穷,也不少了住小姐的这间房子。我虽有职务,不能多在小姐身上用心,圆子是个没任职务的人,感情又好,还怕有不尽心的地方吗?”   春子叹道:“能寄居在府上,还说什么不放心?不过我母女和先生夫妇非亲非故,平白的扰了这种厚情,心中已是不安。若再将小女寄顿在府上,又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怎生使得?”   黄文汉大笑道:“夫人的话,虽是客气,不过太把我夫妇作市侩看待了。人与人相接,都是个感情。感情不相融洽的,便是十年二十年也似乎不关什么痛痒。感情融洽的,只一两面,便成知己,便成生死至交。我和夫人、小姐还在日光会过几面,圆子和小姐,不是初见面就和亲手足一样吗?这其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在里面。这种吸引力与吸引力相遇的事,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夫人平生接见的人,想也不少,像这般的,经历过几次?”夫人摇头道:“像贤夫妇这般待人的,实在不曾见过,所以才于心不安。若是平平常常,也就没什么不安了。”黄文汉道:“不是这般说。不安的话,是存着客气的念头在心里,才觉得如此。若是自待如一家人一样,这不安的念头从哪里发生起来哩?自夫人、小姐到我家来,我从没作客看待。便是圆子,我时常嘱咐她,教她随便些儿,不要太拘谨了,使夫人、小姐觉着是在这里做客,反为不好。所以夫人初来的时候,我即说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还在群马县。我在东京也是做客。’既同是在这里做客,还用得着什么客气哩。夫人不是有意自外吗?”   春子听了黄文汉这番话,不知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七章 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   话说春子听了黄文汉这番话,心中略略活动了些,答应参观了学校之后,若是中意,又和梅子的程度相当的,即回爱知县和她丈夫商量,再送梅子来,寄居黄文汉家上学。黄文汉虽疑心春子这话是有意推诿,只是不能再追进一层去说,暗中也很佩服春子老成,不容易上当。但是有心算计无心的,哪怕你再老成些,只要你肯上路,怎能跳得出去?二人正坐在房中谈话,忽听梅子在回廊上一边吃吃的笑,一边向屋里跑来。圆子跟在后追,笑着喊道:“小丫头,你不好生还给我,随你跑到哪里去,我是不饶你的。”黄文汉连忙推开门,只见梅子双手捧着个草编的蟋蟀笼,翩若惊鸿的逃进房来,将草笼只管往春子手中塞,口里气喘气急的说道:“妈妈,你快些替我收了,这里面有两个,不要让姐姐来抢了。”说时,圆子追了进来,梅子跳起来挡住道:“你来抢,只要你得过去。”圆子笑向春子道:“妈看可有这个道理?我编两个蟋蟀笼,分了个给她。   掏了半日,掏了两个蟋蟀,也分了个给她。她还不足,哄着我说,放在一个笼内,好看它们打架。我信以为真,由她放作一块儿。谁知她捧着笼子就跑,说要我都送给她。妈看可有这个道理!”黄文汉笑道:“亏你好意思,也不知道害羞。”圆子啐了黄文汉一口道:“什么叫害羞,我害羞什么?你才不害羞哩!”春子笑嘻嘻的看那蟋蟀笼,编得和雀笼一般模样,五寸来大小,中间一对油葫芦(俗名三尾子。日人不善养蟋蟀,以油葫芦伟岸谓是佳种),伏在草柱子上面。春子笑着,举向圆子道:“你看,一对都在里面,你拿去罢。”梅子翻身过来,一把夺了道:“我不!”春子笑道:“姐姐放些儿让罢。”圆子笑道:“妈既偏心护着妹妹,教我放让,我不能不听妈的话。妹妹你听见么?不是妈说,我再也不会饶你。”梅子道:“你不饶,我也没要紧。你看,已经走了一个,只一个在里面了。”圆子连忙走过来看时,真个只有一个在里面。原来梅子从她母亲手中夺过来的时候,捏重了些儿,将草柱子捏断了一根,那只油葫芦便钻出来跑了。圆子道:“跑也跑得不远,房中席子上,没处藏躲,我们只慢慢的寻,包管寻着。”说着,和梅子两个人弯腰曲背的搬蒲团、掇几子寻找。   黄文汉走过自己房里,如前的写了三封信,一封给本乡已町的女子美术学校,一封给青山女学校,一封给三轮田高等女学校,都约了明日九月十五日去参观。   苏仲武因黄文汉的脚已全愈,不便在这里歇宿,家中住了一夜,很觉得有些生辣辣的。次日早起,正想用了早点,即到黄文汉家来。脸还没洗完,不作美的胡女士来了,只得让她进房中坐地。自己梳洗已毕,进房问胡女士为何这般早?胡女士笑道:“我今日有桩急事,不得开交,特来找你设法。我有几个同志的朋友,新从内地亡命到这里来,因为动身仓卒,不独没带得盘缠,连随身行李都没有,都是拖一件蓝竹布大褂就走。跑到这里,又不懂得日本话。幸而知道我的住址,昨晚十点钟的时候,一个一乘东洋车,拥到甲子馆。见客单上有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问问下女,连鞋子连靴子,往席子上跑。下女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一群野牛,都吓得慌慌失措的,挡住这个,拦住那个。他们见下女不许进去,倒急得在席子上暴跳,下女不住的在他们脚上乱指,他们还兀自不省得。幸有个同馆住的中国人见了,和他们说明白,教他们脱了靴鞋,引到我房中来。我正和一个也是新来的亡命客在房中细谈国内的事,他们排山倒海一般的撞进来,连我们都惊呆了。细看,知道都是往日有交情的,才放了心。昨晚他们便都在我那里住了。我那里又没空房间,安他们不下,我只得到我那新来的朋友家中借宿,让房子给他们睡。我此刻还没回馆子里去,不知道他们怎样。他们到东京来,别无他处可以投奔,住在我那里,怎生是了?我想每人给他几块钱,教他们到长崎,找熊克武去。不凑巧前日由国内寄来的几百块钱,昨日都将它买了这个钻石戒指。”说时,将手伸给苏仲武看。苏仲武道:“你这是新买的吗?”胡女士摇头道:“原是一个朋友的,他没有钱使,变卖给我。因此手中的钱都完了,要和你借几十块钱。再过几天,我的钱到了,便还你。”苏仲武寻思道:这东西专想敲我的竹杠,她借了去,不是肉包子打狗吗?正在踌躇未答,胡女士连连问道:“怎么样?几十块钱,也值得如此迟疑不决,难道还疑我无端的来敲你的竹杠吗?老实和你说,不是我心中有你,你便送钱给我,看我使你一文么?你不肯只管说。”苏仲武满心想说不肯,只是说不出。胡女士立起身来道:“你肯就拿出来,他们在我家中,等我不回去,说不定又要闹出笑话来。”苏仲武道:“我手中没有钱,再等几天如何?”胡女士听了,立刻将脸放下来道:“你真没钱吗?你这种鄙吝鬼欺谁呢。”说着,顺手从抽屉里拿出苏仲武的钱夹包来,往席子上抖出一叠钞票,将钱夹包往苏仲武脸上一掷道:“这不是钱是什么?谁曾骗了你的钱没还你?”苏仲武见她知道里面有钱似的,一伸手就拿着了,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惭愧,又是忿恨,登时红了脸,说不出什么来。胡女士一边弯腰拾钞票,一边说道:“你还能没钱,教我再等几天么?对你不住,我需用得急,不能再等你了。若能再等几天,我何必和你借?我自己的钱,还愁使不了。我此刻回去,打发他们走了,再到这里来,和你有话说。你却不要出去,又误我的约,你要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既欢喜你,与你拉交情,没受你什么好处,待你也不算薄,你就不应求老黄,又替你另生枝节。只是我也懒得管这些,你只对我小心点儿,我一句话,便可使你前功尽弃。”说话时,已将钞票拾起,像自己的一般,数了十张五元的,捏在手中,剩下的递给苏仲武道:“我只需用五十元,多的仍还你罢。”苏仲武待说不肯,钞票已在她手里,说也是枉然,终不成向她手中去抢。并且也真有些怕她一句话,果弄得前功尽弃。没奈何,只得勉强笑道:“你真厉害,晚上弄你不过,白天也弄你不过。”胡女士瞅了苏仲武一眼,用指在脸上羞他道:“亏你好意思,还拿着来说。我也没神思和你多说话了,且回去遣散了那群野牛,再来和你算帐。”说着,揣了钞票,伸手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就手上接了个吻,送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