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23 页/共 39 页
胡女士一面穿靴子,一面叮咛苏仲武道:“我回头就来。你若不在家中等,害得我白跑时,你却要仔细仔细。”苏仲武一肚皮的委屈,待欲说有事去不能等,又要惹得她发作一顿,自己又没口辩。可和她争论得来,末后白受她的糟蹋,只得耐住性子,说道:“你要来,就要快些来。”胡女士眼睛一翻道:“怎么讲,来迟了难等吗?你想想那日,我怎样等你的?”苏仲武赔笑道:“不是怕难等,来得早,可多谈一会儿,不好些吗?”胡女士也笑道:“怕什么,日子过得完的吗?日里谈不了有夜里,夜里谈不了有明日。”说着,点点头去了。
苏仲武回到房中,兀自闷闷不乐。胡乱吃了些面包,饮了些牛乳,拿了本日的新闻,躺在摇椅上翻阅,心中却想着梅子的滋味,并计算如何写信归家,若在日本行结婚式,将如何的张设。一个人空中楼阁的,登时脑筋中起了个美满姻缘的稿子。
正想到将来一对玉人双双渡海归国,父见母了,当如何的得意,忽然远远的听得皮靴响,渐响渐近,即起身从窗缝里去看。只见胡女士手中捧着一包四方的东西,开门进来了。苏仲武回身躲在门背后,等胡女士踏进门,冷不防拦腰一把抱住,想吓她一跳。到底胡女士是个英雌,有些胆量,不慌不忙的笑了声道:“你想吓我么?莫说在清天白日之中,便是黑夜里没人的所在,我也不会怎样。人家的腰子动不得,说动了酸软,我的腰子一点也不觉着,松手罢。像片取出来了,你看照得何如?”
苏仲武松手问道:“我没知道你去取,我的一并托你取来就好了。”胡女士就桌上打开来,一套三张,共是九套。苏仲武抽了张出来看了道:“好是照得好,只是终不及本身可人意。这不言不笑的,不过如此罢了。”苏仲武这话,自以为是很恭维胡女士的,谁知胡女士的性格和旁人不同,最是欢喜人家说她照的像比人好看。她因为照得像没有颜色,好看便是真好看。
若照的像一好看,还是仗脂粉讨巧,或是举动言谈讨巧,不能算美人。苏仲武哪里知道她有想做美人的心思?胡乱用了当面恭维之法。胡女士登时不高兴,从苏仲武手中将像片夺了过来,一边用纸包好,一边说道:“不过如此,不要看!你就看我的人罢。”苏仲武并不理会自己的话说错了,只道胡女士是惯试娇嗔的,望着她包好了,捧在手中要走道:“像就是我,像既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人意?不要在这里刺你的眼罢。”苏仲武见她真生了气,才领悟过来,连忙赔笑,拦住去路道:“我故意是这般说的。我凭心本要说像片比人好看,只因为像片不会说话,不怕得罪了它,以为说人比像片好,你必然欢喜,哪晓得你不替自己高兴,却替像片打抱不平。好,你坐你坐,我口里虽说错了,心里幸还没错。”胡女士才回嗔作喜,掉过身来,将像片往桌上一撂,冷笑道:“油嘴滑舌,谁能知道你的心错也没错。”
苏仲武将摇椅拖出来,纳胡女士坐了,说道:“我的胡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心,更有谁知道我的心?”说时,乘势就坐在胡女士身上,两个亲热起来。胡女士执着苏仲武的手问道:“你这钻石戒指,比我的好像要大一些儿,多少钱买的?”苏仲武道:“这戒指不是我买的,不知道多少钱。”胡女士道:“我和你对换了,做个纪念好么?”苏仲武心中好笑:这东西,怎这般贪而无厌,只当人是呆子。但苏仲武生成是个温和的性格,虽十分讨厌胡女士这种举动,口中却不肯说出决绝的话来,仍是轻言细语的道:“好可是好,我也想交换一样物件,做个纪念,不过这戒指是我父亲的。我初次到日本来,动身的时候,我父亲从手中脱下来,替我带上,教我好生守着,恐一旦有什么意外,可以救急的。几年来,都平平安安,没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所以不曾动它。这是我父亲之物,若将来与你换作纪念,似乎有些不妥。你说是么?”胡女士大笑道:“你这人,真迂腐极了。你父亲的戒指,不能与我换作纪念,然则我这戒指,昨天还是我朋友的,也应该不能与你换作纪念了?大凡身外的东西,任是什么,都不能指定说是谁的,在谁手里,便谁可以做主。戒指上面,又没刻着你父亲的名字,有什么要紧?”苏仲武摇头道:“朋友的本没什么要紧,父亲的却是不能一样。只想想我父亲给我的意思,便不忍将它换掉。”胡女士拍手大笑道:“蠢才,蠢才!你以为这就算是一点孝心吗?你才糊涂!你父亲的钱,你为什么拿着乱使?一个戒指算得什么!你父亲又不是给你做纪念的,有了意外之事,你一般的也要将它救急,便与我换作纪念,有什么不忍心哩?”苏仲武道:“话虽是这般说,戒指离我这只手,我心中总觉的不忍,并好像就是不孝似的。”胡女士道:“你出洋这多年,怎的脑筋还这般腐败!忠孝的话,是老学究当口头禅,说得好听的。二十世纪的新人物,说出来还怕人笑话,莫说存这个心。你可知道,中国弄到这么样弱,国民这么没生计,就是几千年来家庭关系太重的原故。父母有能为的,儿子便靠着父母,一点儿也不肯立志向上。儿子有能为的,父母便靠着儿子,一点事也不做,只坐在家中吃喝,谓之养老。这样的家庭,人家偏恭维他,说是父慈子孝。甚至老兄做了官,或是干了好差事,弄得钱家来,老弟便不自谋生活,当弟大人。若老弟做了官,老兄也是一样。人家偏又恭维他,说是兄友弟恭。社会之中因有这种积习,硬多添出一大半吃闲饭、穿闲衣的人来。几千年如此,中国安得不弱!国民安得不没有生计!西洋各国,哪里有这种笑话?就是日本,也没有这种事。你留学学些什么?还在这里讲忠孝,不是呆子吗?”苏仲武的性格,本不肯和人说很反对的话,不过他却有点孝心,说他别的都没要紧,至说他不应该孝父母,他心中委实有些冒火,立起身来说道:“你没有父母的吗?你不要父母罢了,何能教我也不要父母!”胡女士冷笑道:“便教你不要父母,也没犯什么法律。自己成人之后,父母这东西……本是个可有可无的。”苏仲武掩耳摇头道:“越说越不成话了。你若不高兴在我这久坐,你就自便罢,实不敢再听你骂父母了。”胡女士唾了一口道:“天生成你这种亡国奴,我如此面命耳提,仍是这样顽梗不化。若是平常你对我这般嘴脸,我早走了,今日因学理上的争执,我倒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耐着性子想想,西洋人不是人吗?就是你,大约也不能说西洋人的文明不及中国人,西洋人的道德不如中国人。何以西洋人不讲这孝字,没听说有什么于心不忍?日本是中国传来的文化,本知道这孝字的意义,只是都不讲孝道,也没听说有什么于心不忍。他们难道不是人吗?只有中国的老学究,说什么无父无君,便是禽兽。说这话的人,是个男子,只怕儿子轻待了自己,便将母字不提。他的意思,儿子是要发达了,做了官,才够得上说,只要儿子肯供养自己,便不是禽兽了。几千年相传下来,一个个都怕老了谋不着衣食,都利用着这句话,从小时候就灌入儿子的耳里。后来灌来灌去的,都灌得忘了本来,说是什么父子天性。其实哪有这种什么天性!太古之民,不知道有父,取姓都从女字,如姬姓、姜姓,都是由母出来的。那时候的父子天性,到哪里去了哩?说这话的人,又怕这话没有势力,行不得久远,无端的又拖出君字来,想借着皇帝的力量,来压迫这些人是这么做。那些做皇帝的,正虑一个人独享快活,这些人不服他,便也利用这句话,使人人不敢轻视他。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忘了本来,都以皇帝本是应该敬重的。我且问你:现在中国变成了民国,将皇帝废了,若依那无父无君便是禽兽的话,我们不都变了禽兽吗?这些话,都是一般自作聪明的人拿来哄人的。你哄我,我哄你,就是知道的,也不肯揭穿,所以把中国弄到这步田地。我们是要负改良中国责任的人,起首尚要将家庭顽固打破,岂可仍是如此执迷不悟!还有一桩积习,说起来,你必又要气恼。”
苏仲武虽掩着两耳,不过形势上是这般做作,想使胡女士不说下去的意思,其实句句听在耳里,心中虽仍是大不以为然,只是也还觉得有些道理似的。也听得有桩积习,说起来又要气恼的话,心想我倒要听听,看她还有些什么屁放,便松了手问道:“还有桩什么积习,你且说出来看?”胡女士道:“我口都说干了,你且泡碗茶来,我喝了再指教你。我看你这人,表面很像个聪秀的样子,其实也是和普通人一样,只晓得穿衣吃饭,没一些儿高尚的思想。”苏仲武冷笑了笑,拍手叫下女泡了壶茶来。斟了杯给胡女士,自己也喝了一杯,向胡女士道:“你这种荒谬的议论,我本不愿意听你的。不过横竖你闲着嘴,我空着耳,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罢了。你且将你要说给我听的话,说出来看。”胡女士道:“我且先问你一句话,看你怎生回答:兄妹结婚你赞成么?”苏仲武听了,吓了一跳,问道:“你说什么?”胡女士道:“兄妹结婚,你不赞成吗?你赞成,我便没得话说;你要不赞成,你且先说出个理由来,等我来批驳指导你。”苏仲武躲脚摇头道:“该死,该死!这个还有讨论的余地吗?你为什么专一说这些荒谬绝伦的话?你要问我不赞成的理由,我也不知道,你只去问几千年前制礼的圣人罢,大约必有个理由在里面。所以才能几千年来,也没人驳得他翻。”胡女士笑道:“你这才真所谓盲从,正和此刻的党人一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党纲,与他党的党纲相符合不相符合。只要他不是同党,见了面便和仇人一样。若问他到底怎么这样的深恶痛绝,他自也说不出个理由来。只晓得自己的党魁与他党的党魁,为争权利有了些意见,我们同党应该同好恶,别的理由,一点儿也没有。稍为聪明的党人,知道按捺着性子想想,也有哑然失笑的时候。习惯是第二天性,我也知道我的主张与普通人一般的心理大是反对。只是我看得真,认得定,我的主张是能冲破几千年来网罗的。你不要做出那深恶痛绝的样子来,你没有理由,我且将理由说给你听。兄妹不能成婚,就只有血统的关系,并无丝毫别的缘故。何以叫作血统的关系呢?因为同这血统,恐怕生育不藩殖,所以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藩。然而是谁试验过多少次,得了个生育不藩的结果哩?这却是没有的事。不过见植物接枝之后,便能多结果子,由这一点悟到人身上,以为换一个血统,应该也和植物一样,多生出几个子来。所以同姓不结婚,就是这个道理。并不是同姓结了婚,便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几千年来积习相沿,成了一种无形的制裁。倒是和人家说杀人放火以为扰乱治安的事,人家不特不惊讶,反都欢喜打听,说这些极平常的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的。这都是自己没有脑筋,以古人的脑筋为脑筋。凡是古人传下来的规矩礼法,总是好的,一些儿也不敢用自己的判断力去判断判断。中国之不进化,就是一般国民头脑太旧的原故。我本也不必定要主张兄妹结婚的这句话,只因为国民的思想太旧了,不能不择国民心理中最反对的,提出来开导,换一换他们的脑海。就是不要父母,也是为增长国民的新思潮,使国民都有那一往无前之概,冲破家庭网罗,冲破社会网罗,冲破国家网罗,冲破世界网罗,冲破几千年来的历史网罗。人人有了这种强悍不挠的精神,什么旧道德,都不能羁绊他,怕不能做出一番震古铄今的事业来吗?”
说时,扬着脖子,得意洋洋的,问苏仲武领会了没有。苏仲武道:“领会是领会了,不过我生性太蠢,诚如你所说的,只知道穿衣吃饭。这种高尚思想,虽有你来提醒,我只是做不到,你去教导别人罢!你的知交宽广,被你教会了的,和老妹结婚,与父母脱离关系的,大约也不少。你一个少年女豪杰,去劝化少年男子不要父母,是很容易的事,看得见成功的。世界上没有无父母的人,你这学说,到处可以提倡。不过姊妹是不能人人都有的,即如我便是单独一个人。你这兄妹结婚的学说,对于我就不能发生效力。只怕没法,须得牺牲你自己,来做我的妹妹。”胡女士大笑道:“没姊妹的人多,安得我百千万亿个化身,去做人家的妹妹!闲话少说,我和你交换戒指做纪念。你到底怎么样?”
不知苏仲武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八章 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
话说苏仲武见胡女士落叶归根的,仍是想交换戒指,心中大是不乐,当下有意无意的答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交换戒指的事,恐怕有些不妥。我曾听说,西洋人约婚,才交换戒指。我和你既非约婚,无端交换戒指……”胡女士不待苏仲武说完,即抢着说道:“罢了,罢了,你的习惯性又来了。西洋人约婚,交换戒指是不错,然只能说有因约婚而交换戒指的。即进一步,也只能说约婚无不交换戒指的。绝对的不能说,交换戒指便是约婚,不是约婚,即不能交换戒指。你这人脑筋太不明晰。我因欢喜你为人还诚实得好,才想和你留个纪念,谁希罕你的戒指吗?不交换罢了。”说时,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十一点半钟了。你那日说做东道,没做成,倒破费了我。今日的东道,只怕要让你做。”苏仲武只要胡女士不缠着要交换戒指,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当下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到我家里来了,难道好教你做东吗?你说到哪家馆子去吃好哩?”胡女士道:“就近到中华第一楼去也好。”
苏仲武换了衣服,替胡女士捧了像片,同走到南神保町的中华第一楼酒馆内,拣了间避眼的房间。刚刚坐定,胡女士见门帘缝里,一个少年男子穿着一身极时式的先生洋服,反抄着手,在那里张看自己。胡女士忽然心动,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少年。苏仲武拿着菜单,叫胡女士点菜,胡女士因心中记挂着那少年,教苏仲武随便点几样便了。苏仲武不知就里,只顾让胡女士点。胡女士气不过,接了菜单,一下撕作两半张,倒把苏仲武吓了跳。怔了半晌,见胡女士只低着头想什么似的,以为她必是有心事,便不再说,提起笔,依自己心爱的开了几样。
回头拍手叫下女,不提防恰与那少年打个照面。彼此相见,各吃一惊。
少年不是别人,便是醉心梅太郎的王甫察。他因为将江西经理员交卸之后,独住在小石川的大谷馆内。这大谷馆主人有个女儿,名唤安子,芳年一十六岁,生得腰比杨柳还柔,面比桃花更艳。加以性情和顺,言语轻灵,馆主人实指望在她身上发一注儿横财。他那小小旅馆开在一个极僻静的所在,房间又很是破败,照理本不应有客来居住。只因为有这安子做招牌,住的人却很是不少。起先有几个日本人发见了这个所在,盘据在里面。后来被一两个留学生看见了,也搬进来想吃天鹅肉。
留学生中一传十十传百,传不到几个月工夫,便满满的挤了一大谷馆的中国人。馆主人因为中国人场面阔绰,每月多开一两元花帐都不在意,绝不像日本人的锱铢计较,心中不由的分出高下来,待日本人便不似从前的周到。每逢日本人拍手叫下女,故意不使下女答应,必等日本人叫到四五次,才教下女有神没气的答应一声,还要故意挨延半晌,安子是绝对不许日本人见面的。日本人讨不着甜头,又受了这种待遇,一个个安身不牢,都搬往别处去了。馆主人高兴,从此便专做中国留学生的生意。
王甫察初交卸了经理员,手中除几百元薪水之外,还有连吞带吃的学费,总共有一千数百元之谱。大谷馆二三十个房间,就只一间八叠席的,王甫察便在这间房里住下。他本是个好嫖的人,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大谷馆的住客,自然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资格。但是他资格虽好,安子却不容易到手。什么原故呢?
只因为馆主人将安子作个奇货,不许一个人上手,便人人都以为有希望。若是谁先有了交情,这些人必吃醋的吃醋,赌气的赌气,都跑了。因此任凭你王甫察再有资格,不过略得安子心中偏向点儿。想要真个销魂,这均势之局不破,也一般的做不到。
这日因他哥子从上海亡命来了,还同了江西的几个亡命客,一块儿在中华第一楼吃酒。王甫察净手上楼,看见了胡女士的后影,却不曾见苏仲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国民,收拾得这般鲜艳,便跟在背后,去门帘缝里张望。王甫察的容貌虽不及苏仲武姣好,却也生得圆头方脸,有几分雄壮之气。更兼衣服称身,任是谁望去,也不能不说是个好男儿。所以胡女士见面,便心中动了一动,不由得暗暗喝彩。王甫察见是苏仲武,虽吃了一惊,但是心中甚喜有了进身之阶,连忙揭开门帘,跨进房来,与苏仲武握手。回过身来,和胡女士请教。胡女士早已立起身,伸手给王甫察握,又拿了张名片给王甫察。王甫察看了笑道:“原来是胡先生,我今日有幸了。”随从怀中抽出张有江西经理官衔的名片来,恭恭敬敬放在胡女士面前道:“甫察久闻先生的大名,时自恨没有缘法,不能见面,谁知道今日无意中见了面。若不是甫察仿佛听得这房里有熟人说话的声音,前来窥探,却不又失之交臂了?”胡女士乐不可支的收了名片,让王甫察坐,即望着苏仲武道:“你点了什么菜,给我看。”苏仲武将方才开的菜单递给胡女士。胡女士略望了望,往桌上一撂道:“什么东西,哪是人点的?谁吃!还不叫下女拿菜单宋,再点过。”王甫察慌忙说道:“我已吃饱了,只二位自己吃,用不着多点了。”胡女士笑道:“说哪里话!便胡乱喝杯酒,也得几样菜来下。”说时,下女已来了。苏仲武叫她另拿了纸菜单来,胡女士起身夺在手里,问王甫察道:“你欢喜什么菜?淮杞白鸽好么?”王甫察笑道:“先生欢喜什么便点什么。我实在是已吃饱了,陪先生喝一杯酒使得。”胡女士定要王甫察点,王甫察没法,只得依着胡女士的,拿着铅笔写了“淮杞白鸽”。胡女士还要王甫察点,王甫察再三不肯。
胡女士只索罢了。低着头自己写了几样,连纸笔和菜单往苏仲武面前一掷,笑了笑道:“你拣你想吃的,自己去写罢!”苏仲武接着也写了几样。胡女士向王甫察道:“这里没好酒怎了?”苏仲武道:“你要喝什么酒,教帐房去买就是。”胡女士想了一想道:“你去教他去买瓶三星斧头牌的白兰地罢!”
苏仲武点点头,匆匆拿着开的菜单,下楼去了。
王甫察正和胡女士谈话,他哥子同几个亡命客算了帐要走,等王甫察不见,只道是醉在哪里了。问下女,才知道是在这房里,都跑过来看。内中有两个亡命客在国内认识胡女士的。
王甫察的哥子虽没和胡女士见过面,但是胡女士的大名,久已入在脑筋里。相见之下,自然都有一番应酬手续,少不得握手点头。胡女士让大家就座,他们本都吃饱了要走的,因难却胡女士殷勤招待的盛意,只得都坐下来。苏仲武因图僻静,拣了这个小房间,平常坐五六个人,都觉挤拥。王甫察一行就有八个,加上胡女士,九个人水泄不通的围着桌子坐了。
苏仲武交待了帐房上楼来,进房一看,吓了一跳,只道走错了房间,想回身,已听得胡女士的声音说话,挨身进去。胡女士只顾和座上的人高谈时局,痛骂袁世凯,座上的人也正听得入迷,没一个理会苏仲武。苏仲武呆呆的立了一会,气忿不过,想拿起帽子回去。才从壁上将帽子取在手里,却被胡女士看见了,连忙住了口问道:“你往哪去?”苏仲武道:“去会个朋友。”胡女士笑道:“急什么,和我吃了饭同走不好吗?这房间太小了,坐不下,教下女换一个房间罢!”说着起身,让大家到大房间里来。苏仲武因为自己说了做东道,不便定说要走,只得跟着大家到大房间里,就大圆桌团团坐下。下女安下杯箸,开出白兰地酒。当亡命客的人,十九负着些豪气,以新人物自命,不肯扭扭捏捏的装出斯文样子,酒菜但吃得下的,没有十分推让。胡女士有名的豪饮,今日又高兴,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当下劝你一杯,敬他一杯。白兰地酒力量虽大,只因为它价值很贵,人人都喝得不舍离口,不觉都有了些醉意。
胡女士有了酒,便渐渐的使出她平日那灌夫骂座的雌威来。先从黄克强逃出南京骂起,越骂越人多,后来简直骂这次革命没一个好人,连座上他知道的几个亡命客,都被他搜出劣迹来,骂得狗血淋头。这些人一团高兴来亲热胡女士,不料都扑了一鼻子的灰,一个个乘胡女士不在意,都走了。王甫察也待要走,胡女士悄悄捏了他一把,王甫察会意,仍坐着不动。胡女士醉态矇眬艨耽的,教苏仲武去会帐。这个东道主,做了苏仲武三十多块。会了帐,问胡女士道:“你醉了,叫乘人力车,送你家去好么?”胡女士怒道:“谁醉了!你看见我醉了吗?我家去不家去,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干涉。”回头向王甫察道:“你陪我到一个所在去顽顽。”说了,催王甫察就走,也不顾苏仲武。王甫察匆忙向苏仲武谢了扰,跟着胡女士去了。
苏仲武只气得目瞪口呆,懊恨了一会,忽转念:我何必自寻苦恼?她这种烂淫妇,我本对她没甚情分,我现放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我不去恋爱,偏怕得罪了她,要和她来周旋?
她历来是今日爱上姓张的,便和姓张的睡,明日爱上了姓李的,又和姓李的睡,怎值得我来吃她的醋?我尽在这里发呆做什么?已有十几个钟头不见我那梅子的面了,何不到她那里去看看。心中想着,脚便往楼下走。才走了几步,只见下女在后面喊道:“先生,你忘记了东西。”苏仲武回头看时,乃是胡女士的一包像片。想不替她拿,又觉得不好,没奈何,只得从下女手中接了。回到家中,撂在柜子里面,仍匆匆出来。
到青山一丁目,黄文汉正在家中陪春子闲话。梅子和圆子还在院子中寻蟋蟀。见苏仲武走回廊经过,梅子跑过来悄悄的问道:“明日去学校里参观,你同去么?”苏仲武道:“你去不去?”梅子偏着头寻思了一会道:“我去。”苏仲武道:“你去我为什么不去?”梅子还想说话,圆子在院子中摇手,用嘴努着房子里面。梅子横着眼睛,握着小拳头,向房子里伸了两伸,复跑到圆子跟前去了。苏仲武便走进房来,黄文汉递蒲团让坐,将约了明日去参观学校的话,说给苏仲武听了。春子问苏仲武高兴同去么,苏仲武道:“夫人教我同去,当得奉陪。”黄文汉道:“我们明日去得早,苏君若去,今夜在这里歇宿才好,免得明早来不及。”苏仲武只望有此一句,当下也故意踌躇了一会,才答应了。三人说了些闲话,已是上灯时分,梅子帮着圆子弄好了饭菜,和下女一同搬出来,大家吃了。黄文汉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里,苏仲武将胡女士今日如此这般的话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点头笑道:“我真个忘记了,不曾问你,和她到底怎么上手的?”苏仲武见问,心中倒有些惭愧,不敢说是八月廿七日吊上的,说是黄文汉到日光去了几日之后,在歌舞伎座看戏吊上的。黄文汉也不追问,但笑道:“你这人,教你上上当也好。那日从教育会出来,我就教你不要去打她的主意。你闻她的名,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女子,十几岁的小女孩,冲到南,撞到北,到处还要出出风头。若讲她的学问,可说得一物不知。连一张邮片,也写不大清楚,全凭着一副脑筋比常人稍为灵敏点儿。她家中又没有三庄田、四栋屋,她这种挥霍的用度,你说她不敲你这种人的竹杠,她吃什么?用什么?她见钱便要,全不论亲疏远近。她几次想敲我的竹杠,没有敲着,倒被我教训了她一顿,她却很感激我。她敲了人家的竹杠,并不瞒人。她对我说桩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因为是吴之瑛电保的,就住在吴芝瑛家中。
她平日听吴芝瑛的书名很大,便买了把折扇,请吴芝瑛写。吴芝瑛当时接了,放在一边,说等高兴的时候,替她用心写好,她也不理会。过了两日,她正外面会客回来,打吴芝瑛卧房窗下经过,听得吴芝瑛和她丈夫在里面说话,她便从窗缝里去看。
只见吴芝瑛的丈夫正提着笔,俯在案上,凝神静气的在那里写折扇。她认得那把折扇就是自己买的,心想:我教吴芝瑛写,为什么拿给她丈夫写?且看她怎生对我说。当下也不做声,悄悄的退到外面。迟延了一会,约莫扇子已写完了,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进去。只见吴芝瑛笑吟吟的捧着折扇迎出来说道:‘幸不辱命,扇子已写好了,只是差不多费了我一个钟头的精神,比我写金刚经还要吃力。你看时下的书家可能摹拟得出?’她接在手中一看,居然落的是吴芝瑛的款,且字体笔意,和平日所见落吴芝瑛款的一样,忍不住笑道:‘写是写得好,只是我想请你写,并不想请你家先生写。这里虽然落的是你的款,在旁人见了,一般的可宝贵,我却心理上总有些不然。我请你写扇子是做个纪念的意思,字体工拙却不计较。你何时高兴,再请你亲笔替我写一把,这把还放在你这里,我也用它不着。’吴芝瑛见自己的玄虚被她识破,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当下胡乱敷衍了两句,仍收了扇子退回自己房中去了。自此吴芝瑛对她,更格外的尊敬。她说她走的时候,吴芝瑛还送了她五百块钱,殷勤求她不要和别人说。”
苏仲武道:“我看这话不足信。吴芝瑛享这大的声名,岂无一些儿实学?并且写一把扇子算得什么,何必也要丈夫捉刀?说那些文章不是她自己做的,倒有些相信。”黄文汉笑道:“做文章可请人捉刀,写字自然也可请人捉刀。虚荣心重的女子什么事不求人替她撑面子?即如母大虫唐群英,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她偏会办报,偏会做论说。仿佛记得她有一篇上参议院的书,论女子参政,连宋教仁都奈她不何。你不知道,现在有些人物专喜欢替女子做屏风后的英雄。这也是须眉倒运,只得在脂粉队里称雄,想落得讨些便宜。殊不知这种女子绝没有多大的便宜给人家讨。用得着你的时候,随你教她做什么她都情愿,随你什么要求她都承认。及至用不着你了,她两眼一翻睬也不睬你。当时唐群英报馆里有个书呆子,名字唤作什么郑师道,起初与唐群英文字上结了些姻缘,后来肉体上也有了些结合。那书呆子哪知道这种办法,是她们当女国民的一种外交手段,只道是与自己有了纯粹的爱情。恰好那书呆子年纪虽有了三十来岁,家中却无妻小,唐群英又是个寡妇,更是资格相当,便诚心诚意的向唐群英提出结婚的要求来。唐群英吃了一惊,心想:若和人结了婚,便得受人拘束,行动不得自由,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属人家了。这结婚的事,万万行不得。只是难得书呆子有这种痴情,肯为我竭忠效死,若是一口回绝他,他纵不寻死觅活的和我闹个不休,想再和从前一样,教他写什么他便写什么,只怕是不能够的了。我何苦无端的又失了个外助?不如暂时答应他,到不用他的时候,再托故回绝了他就是。到那时,便不必顾他的死活了。好个唐群英,有智数,当下敷衍得书呆子死心塌地,并私下订了一纸没有证人的婚约。过了一会,书呆子便要结婚,唐群英左右支吾,书呆子却误会了唐群英的意,以为唐群英是不好意思宣布,便瞒着唐群英在《长沙日报》上,登了一条郑师道和唐群英某日举行结婚式的广告。这广告一出,直弄得唐群英叫苦连天,连忙质问郑师道:‘为什么登广告不要求我的同意?我还没和你结婚,你便如此专制,将来结婚之后,还了得!我决不和你这种人结婚了。’那书呆子还认为唐群英是故意撒娇,不许大权旁落。不料唐群英动了真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子一群女打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杀奔长沙日报馆来。进门即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取了。打入排字房,排字的工人都慌了手脚,不敢抵敌。母大虫督率这般小英雌,从架上将铅字一盘盘扳下来,哗哗的一阵雨,洒了一地。举起三寸来长的天然足,将字盘都踏得粉碎。四周一看,打完了,翻身打到会客室。一个个举起椅子做天魔舞,不到几秒钟工夫,乒乓乒乓,将一间会客室又打得落花流水。只是母大虫虽然凶勇,无奈上了年纪的人,到底精力不继。接连捣了两处,实在有些气喘气促,不能动弹,便理了理鬓云,揩了揩汗雨,教小英雌抬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齐打得胜鼓,高唱凯旋歌,一窝蜂回去了。可怜那报馆的经理文木鸡见了这种伤心惨目的情形,只急得捶胸顿足,跑到都督府求都督做主。那都督也只好拿出些自己不心痛的钱,赔偿报馆损失,将就将就的了事。你看她们女国民的威风大不大,手段高不高?”
苏仲武笑道:“这真算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了。后来那书呆子怎样?”黄文汉笑道:“谁知道他?不是因唐群英这一闹,鬼也不知道有什么郑师道。这胡女士也是唐群英一流人物,资格还比唐群英好。第一年纪轻,人物去得;第二言谈好,容易动人。若讲到牢笼男子的功夫,连我多久就佩服她。不知她十几岁小女孩子,怎的便学得这般精到。我看就是上海的名妓,只怕也不能像她这般件件能干。人家都说她是天生的尤物,真是不错。你知道她自十四岁到如今,相好的有了多少?”苏仲武道:“这谁好意思问她?她又怎么肯说?”黄文汉笑道:“你自己不问她罢了,她有什么不肯说。”苏仲武道:“你问过她吗?”黄文汉道:“什么话不曾问过?她还一一的品评比较给我听。我问她是谁破的身子,她说十四岁上在北京,被一个照像馆里的写真师破了。”苏仲武笑道:“怪道她至今欢喜照相。”说得黄文汉也笑了。苏仲武道:“你听她品评比较得怎样?”黄文汉摇头道:“这些事,何必说它!无非是形容尽致罢了。”苏仲武便不再问。
又谈了会别的话,黄文汉忽然想出一事来,叫下女说道:“你去打个电话到马车行,教明早七点钟套一乘棚车、一乘轿车到这里来。”下女答应着去了。圆子过来铺床,给苏仲武、黄文汉安歇。黄文汉用手指着对面房里,问圆子道:“已睡了吗?”圆子摇摇头,向苏仲武低声笑道:“夜间天气冷,仔细着了凉。你们不识忧,不识愁,倒害得我睡在那里,担惊受怕。”说时向着黄文汉道:“你和苏先生是朋友,说不得须替他受些辛苦。我不知贪图着什么,起初原不过一时高兴,闹这个玩意儿耍子,一味虚情假意的哄骗着她们,此刻倒弄得我和她们真有感情了。细想起来,这种办法实在于心有些不忍。此时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看不必再瞒哄她们了,直截了当的,我和你出来做媒罢。你我都不是不能说话的,又放着有对她们这番的情意,据我看不会十分决裂。”黄文汉点头道:“就直说,我料也没什么大针子可碰。不过仍得你去先探探春子的口气。若口气松动,须得换一种办法,使她知道梅子与老苏的感情。”圆子道:“这很容易。梅子完全是个小孩子,她并不十分知道什么避忌。只要我不拦阴她,苏先生又故意引逗她一下,便教她当着她母亲说情话,她也是做得到的。”黄文汉道:“且等明日去参观了学校再说。此后事情,不待思索,是很容易办了。”说毕,挥手教圆子过去。圆子出门,忽然“哎呀”的叫了一声,黄文汉和苏仲武都吓了一跳。
不知圆子遇着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九章 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
话说黄文汉、苏仲武听得圆子忽然“哎呀”了一声,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只听得梅子在八叠席房里格格的笑。原来梅子见八叠席房里电灯是扭熄的,知道圆子必打这房中经过,故意躲在黑暗地方。等圆子走近身边,猛然跑出来,恐吓圆子,果然将圆子吓得一惊。梅子高兴,所以在那里格格的笑。圆子用手护住酥胸,笑着喘气道:“妹妹,你也太顽皮了!三不知从黑影里钻出来,几乎把我吓倒了。”黄文汉将电灯扭燃,春子已从对面房中出来。梅子跑拢去,指着圆子笑道:“妈,你看姐姐,平日说胆大,只我一吓,便吓得这样。”春子笑道:“蠢东西!胆大是这么的吗?这黑暗地方,随是谁,也得吓一跳。”圆子本不会吓得这样,因怕是春子在这里窃听,把事机弄破了,不好收场,所以吓得芳心乱跳。当下定了定神,呵着手,向梅子胁底下去咯吱,梅子笑得伏着身,向春子背后只躲。
闹了一会,各自安歇了。夜来幽会之事,不必细说。
次日清早起来,大家用了早点,马车已停在门外等候。梅子等妆饰停当,分乘了马车,先到涩谷,参观了青山女学校。
春子没进过学校的人,虽说去学校里参观,不过随人看看形式,也不知道考察什么成绩功课,走马看花,迅速无比,没一会工夫,将教室、寄宿舍、标本室,都游览了一周。黄文汉向那校长讨了一份章程,一行人同出来。到本乡弓町女子美术学校,也一般的参观了,讨了章程。已是午餐时分,就在附近的一家西洋料理店内,五个人胡乱用了些午膳。春子向黄文汉道:“我们此刻可回去了么?”黄文汉道:“还有麴町区的三轮田高等女学校,不曾去参观。”春子沉吟道:“我的意思,不去也罢了。我横竖不懂得什么,先生说好,大约是不会差的。”黄文汉知道她是没多见识的人,见了那些校长、教习们,举动有些拘束难受,便道:“麴町不去也没要紧。女学校的规模都差不多,不过在主要功课上分别罢了。若就梅子君的程度性格论起来,我看以美术学校为好。归家我将章程念给夫人听,便知道了。”圆子点头向梅子道:“美术学校是很好,妹妹,你没见那客厅及教室里面的字画吗?那上面都写明了:是几年级学生写的、几年级学生绘的。妹妹若是去学美术,是再好没有的了,自己就是个无上美术的标本。你没见那学校里的教员、学生对于妹妹的情形吗?哪个不表示一种欢迎的样子?”梅子笑道:“有一个小姑娘,大约也是学生,见我一个人走在后面,她便跑拢来,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问我在哪个学校里读书,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因想进美术学校,所以来参观。她便喜笑道:‘我是一年级,你来正好和我同班。’我因你们走过那边去了,怕落了后,没和她多说就走了,也没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我若不去那学校里,只怕不能再和她见面了。我又不认识她,不知她怎的会这般的来亲热我。”圆子笑道:“像妹妹这样的人不亲热,去亲热谁呢?你若进去了,我保管一学校的人没有不和你亲近的。”黄文汉笑道:“既不去参观学校,我们且回去再说。料理店终非说话之所。”于是五人出了料理店,回青山一丁目来。黄文汉将两学校的章程,细讲给春子听了。
春子道:“学校自然都是很好。不过此刻又不是招生的时候,进去的手续,只怕有些繁难。”黄文汉摇头笑道:“这都在我身上。”春子道:“既先生肯这般出力,我还有什么话说?请先生替我办妥就是。先生说美术学校好,就进美术学校罢。我只明日便带她回爱知县去,和她父亲商量商量。事情虽不由她父亲做主,但是也得使她知道。半月之内,我一定再送她到东京来。”黄文汉点头道好。梅子忽然苦着脸向春子道:“妈一个人回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去了。”圆子连忙握着梅子的手道:“好妹妹,我正待向妈说,你不必同回去,免得只管跑冤枉路,你就先说了。”春子只沉吟着不做声。过了一会,向梅子使了个眼色,起身到隔壁房里。梅子鼓着小嘴跟了过去。
不一刻,只见梅子垂头丧气的一步一步挨出来,近圆子身旁坐下。春子也出来就座。圆子拖着梅子的手问道:“妈对你说些什么,这般委屈?快说给我听。”梅子只低着头,用肩膊来挨圆子,一声不做。圆子道:“好妹妹,你受了什么委屈,只顾说。”梅子被问得急了,扑簌簌的掉下眼泪来。圆子慌了,忙向春子道:“妈说了她什么,她这般委屈?”春子叹了口气道:“不相干的话。我因为她忒小孩子气,不知道一点儿人情世故。说她一说,有什么委屈的。”圆子复问梅子道:“妈到底说了些什么?”梅子道:“妈定教我同回爱知县去。”圆子听了,也低着头叹气,一会儿撒豆子一般的滚了许多眼泪。梅子见了,更哽咽起来。圆子长叹了一声道:“若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可以做一半主。我此刻纵再爱妹妹些,妈不替我做主有什么法使?”说着,也抽咽的哭起来。梅子脱开圆子的手,一把抱住圆子哭道:“姐姐不要哭,我死也不同妈回去,我在这里陪着姐姐。”圆子道:“妹妹你妤糊涂,妈教你回去,由你做得主的吗?我们不用哭了,你同妈回去,妈许不许你来,还不可知。你我的姊妹缘分,只怕就要尽了。我们不赶着快乐快乐,以后有的是苦日子过。我住在东京散闷的地方多,还没甚要紧,只可怜妹妹独自跑到乡村里去,不要委屈死了吗?”几句话,说得梅子放声大哭起来。黄文汉从旁听了,鼻子也一阵阵的只酸。幸苏仲武到家没坐一刻,便走了,若是见了这情形,也不知要替梅子伤心到什么地步。春子望着二人哭,半晌不开口。
黄文汉道:“你们何必如此伤感?夫人不是说了,半月之内,一定再来东京的吗?只半个月仍得聚首,只管难分难舍的哭着怎的?”春子叹道:“你们姊妹既有这般情分,不同回去也罢了,我并没别的心思。说起来也好笑,我不过因此次从日光旅行到东京来,衣服行李都没有多带。她既要进学堂,转眼冬季到了,衣服也得归家赶备几件。并且我没打算在东京多住,盘缠带得很少,她进学堂的学费、旅费,要到家中去拿。还有她父亲,虽也时常说要送女儿读书,然送到东京来,一年的用费不少,不先事和她商量,总觉有些不妥似的。既是她们姊妹感情好,不愿分舍,就是我一个人回去也使得。半月之内,我将事情办妥,再来东京一趟便了。”黄文汉笑道:“说要先事归家商量,似乎也还要紧。只是夫人一个人回去,也是一样。梅子君即跟着回去,也不能发生什么效力。至于衣服盘缠的话,更不成问题了。女学生的衣服只要整齐,并不图华美。美术学校的制服夫人是见过的,做一套两套,也费不了几个钱。学费更是有限的事。她们姊妹感情既这般融洽,夫人就给她旅费,她也必不肯到她处去住。在我家中住着,用得着什么旅费?夫人所忧虑的事,在我看来,似都不必挂怀。夫人如定要客气,归府之后,由邮局付几十块钱来便了。夫人随时可来东京居住,也不必半月之内。”春子道:“我只因为无端的在府上吵扰了一晌,一切用度都是先生破钞,若再教梅子在府上寄宿,她小孩子不懂得事故罢了,我心中如何得安呢?”梅子、圆子此刻早止了啼哭,见春子如此说,圆子便道:“妈放心就是。妹妹的用费,我愿将我历年的私蓄给她使。妈记得还我,我要;不记得还我,我也情愿。”黄文汉和春子都笑了。当下复议了会进学校的事。
次日,黄文汉即说去美术学校报名。又过了一日,春子独自归爱知县去了。同住了半个多月,感情又厚,自然都有些恋恋不舍,梅子更是流泪不止。春子去后,黄文汉即和苏仲武商量,将房子退了,另租了一所小房子,仍同圆子居住。梅子便和苏仲武比翼双栖起来,进学校的事,早丢到脑背后去了。每日更两个人游公园、逛闹市,有时黄文汉和圆子也来陪着玩耍。
过了几日,春子由爱知县寄了一百块钱来,邮局便转到黄文汉家里,黄文汉交给梅子。拆开信看,信上说了许多道谢委托黄文汉的话。并说放寒假的时候,梅子的父亲必来东京,一则叩谢厚待梅子之意,一则接梅子归家度岁。信中并附了一张梅子父亲加藤勇的名片。黄文汉笑向苏仲武道:“你丈人不久就要来了,看你如何会亲。”苏仲武道:“我实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你是个目无难事的人,事情还得请你替我结穴。”黄文汉笑道:“且到那时再说。你们这样的朝朝暮暮,还不乐够了吗?此时写封信去,告诉她搬了家是正经。梅子君,你也得写信回去,说已在美术学校上课便了。”梅子点头答应。黄文汉就苏仲武家写了封信,并梅子的信,一同发了。数日春子又回了信。
两方书问不断,不必细说。
流光如矢,苏仲武和梅子的清宵好梦,已做了四十多日。
此时正是十月二十八日,一早起来,梳洗才毕,正和梅子将用早点,只见王甫察走了进来。苏仲武倒吓了一跳,连忙让座,问用了早点不曾?王甫察并不就坐,望了梅子几眼,拉着苏仲武到外面问:“房中坐的女子,是什么人?”苏仲武略说了几句。王甫察笑道:“可贺,可贺,真可谓有志竟成。七月间在老陈家,听你说这事,后来遇见你,不见你有什么动静,只道是已经罢了。你眼力真不错,令我不能不佩服。”苏仲武谦逊了会,仍让王甫察进房中坐。王甫察道:“我还有急事去,特来找你借一件物事。午后两点钟,即送还你。”苏仲武道:“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拿去用就是。”王甫察道:“我近来和一个日本的财产家合资做生意,今日签字。我虽说和他合资,其实我并没多钱,不过暂时担任一句。他信得过我,我就一文不拿出来,分红仍是一样。只是今日去签字的时候,排场不能不阔绰些儿,免他疑心。我的衣服,还可去得,但身边没一件表面上值钱的东西,终觉不好。想借你的钻石戒指,光耀几点钟。午后二时,一定原璧奉赵。”苏仲武听说要借他的钻石戒指,心中本不愿意。只因为和王甫察的交情尚浅,面子上不能说不肯。又见只有几点钟,料想他不会骗了去,便脱了下来道:“拿去用用没要紧,不过这戒指是我父亲给我的,不可丢了。”王甫察点头接着,套在指上,匆匆作辞去了。苏仲武回房,自和梅子用早点不提。
再说王甫察无端来向苏仲武借戒指做什么?我知道看官们的心理必以为胡女士欢喜苏仲武的这戒指,不得到手,特教王甫察来设计骗取的。其实不然,待我慢慢将王甫察的生活状况说出来,看官们自然知道。
王甫察本来是个浪子,从小儿就淘气万分。他父亲三回五次将他驱逐出来,都是由他哥子求情,收了回去,替他娶了亲,生了个女儿。他终不能在家中安分,他哥子便为他钻了一名公费,在前清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到日本东京来留学。大凡当浪子的人,其聪明脑力,较普通一般人必为活泼。如肯悉心读书,长进也必容易。光绪三十二三年之间,留学生虽也贤愚不等,然各人还存着是到日本留学的心,不敢十分偷懒,怕大家笑话。
所以王甫察虽是生来的浪子性格,也不能不按捺着性子,跟着大家每日上课。聪明人只要不缺课,便不自习,试验起来,也不一定落第。那时考高等比此刻容易,王甫察在宏文中学校敷衍毕了业,没几个月,便考取了浅草的高等工业学校。这高等工业是官立的学校,功课比较宏文自是百般的认真。王甫察静极思动,哪耐烦去理会功课?上了课回来,将书包一撂,便寻欢觅乐去了。到第二日早起,望望功课表,将昨日的书包打开,换过两本教科书,勉强又到学校里去坐几点钟。有时通宵作乐的玩倦了,次日打不起精神,便懒得去。如此日积月累,到期考试验的时候,想将这一期的功课搬出来练习练习,无奈课本也有弄掉了的,口授的抄本,因时常缺课,也没抄得完全,又不曾借着同学的抄本誊写。科学这东西是不教难会的。一本教科书中间,一连有几个疑问不得解决,便不能理会下去。到不能理会的地方,初时还肯用脑筋思索思索,及至思索几回无效,脑筋也昏了,神思也倦了。又见了这一大叠的课本,先自存了个害怕的心思,心想:横竖记了这样忘了那样,徒自吃苦,倒不如索性不理,到那时去碰机会,问题容易的,随便答他几个,答得出是运气,答不出也只得由他落第。谁知运气真坏,出的问题十九是答不出的。心中只得恨那些出题目的教员,专会赶人家痛脚打。其实他并没有不痛的脚。考了几场,都是如此,不待说发出榜来,是落了第。预科落第,本很笑话。但王甫察因落了第,功课都得重新学过,有许多自恃以为理会得的,不必上课。上课的时间既少,和新班学生不甚见面,倒也不觉得笑话。哪晓得官立学校的功课不是真理会得的,终不能侥幸。
王甫察虽零零星星的补习了一年,仍是不能及第,赌气懒得再学。恰好国内闹革命风潮,他乘机归国,充当志士。后来革命成功,他哥子当选为众议院的议员,顺便做了一次卖票的生意,提出五千块钱来,给王甫察去西洋留学。王甫察拿了这五千块钱,因为他会说日本话,跑到上海来,到在虹口的丰阳馆居住,等待开往欧洲的船只。在丰阳馆住着无聊,手中有钱,少不得征歌买舞。那时上海也有三十来个日本艺妓,淫卖妇、酌妇还不计其数。他一时玩得痛快,稍不留神,便将出西洋的事忘记了。因循下来,两个多月,五千块钱花得不存一个,还欠了一百多元的馆帐。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恰好江西经理员的缺出了。便托人钻了这条路数,由江西教育司付了一万元的留学费给他,教他带到东京颁发,他才得脱身到日本。这番历史,前回书中已略略的提过,现在是入他的正传,不能不重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