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升平前传 - 第 7 页/共 17 页
只听那边说:“三弟,你望哪里去了?我这两个多月各处找你,并不知下落。节前你赊了有七八百吊钱的帐,大哥找着你,要送你。我还各处找你,给你送这个信儿,帐也都还了。今天早晨,老太太连饭也没吃,大家劝着,方才用了几盅酒,你快来吧。你瞧你,还穿着这个纱衣裳哪。”连忙把自己的夹马褂儿脱下来给他穿上。到了里院,他大哥没在家,在铺内照料。先见过老太太,他母亲说了他几句,也不敢多说,又怕他饿。瞧他那个样子,连忙把衣服给他拿出来,叫他换上,又叫他吃饭。他与他二哥喝了几盅闷酒,就醉了,晃晃悠悠,在他大嫂子屋内坐着,伏在桌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只见他大哥喝了一个半醉,自外边回来,进屋说:“原来广太回来了。”连说三声,见三爷不言语,知道是睡着了。又闻酒气熏人,问自己之妻,大奶奶说:“三兄弟今晚半天回来的,跟二爷喝酒来,大概是醉了。他进屋里来也没言语,就坐在那椅子上,伏着桌子,睡着了。”大恶贼张广聚一听,心中说:“好!待我结果他的性命,以除后患。”正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不知张广太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张广太天津受困 回教正河边救人
诗曰:人生只为名利忙,事业百年梦一场。
大数到来难消让,何必劳碌逞刚强。
张广聚说:“小三喝醉了甚好。你把口袋拿出一条来,我把他装在里头,趁着醉了,将他埋了就完啦,也不必叫别人知道,以除后患。”他妻周氏说:“那如何办的?要叫老太太知道,怕不好。”张广聚说:“老太太问时,你我就说他偷了咱们的东西,他跑了。”说着,自己开了柜,拿了一条口袋,先把广太装在里头,在上一放,他说:“我去找人刨一个深坑,贤妻你瞧着他。”说罢,匆匆而去。
周氏娘子是一个善良之人,又不肯真依着男人把他害了;自己胆子又小,也不敢去告诉老太太知道,自己进退两难。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听见院中二弟妇梁氏说:“嫂嫂还没睡觉哪?我哥哥没有回来吗?”周氏说:“没有回来,你进来吧。”梁氏进得房来,见上有一条口袋,装着一个人,问:“嫂嫂,这是谁呀?为什么装在那里?”周氏就把自己男人要害广太之话都实说了。梁氏说:“那可不好!依我之见,咱们也不可告诉母亲,也不可不救他。先把三弟倒出来,唤醒了他再说。”遂将广太拉出来,一摇晃他脑袋,张广太就吐出酒来,明白过来了。自外面进来一个白犬,吃三爷吐的那地下东西。广太说:“二位嫂嫂还未睡觉?”他大嫂子一听,说:“三弟,你醒醒,我告诉你。”遂把他大哥所办之事细说一回。三爷勃然大怒,说:“嫂嫂,你不必管,我去问问他,是为何这样狠心?”周氏说:“你是瞎闹!你要问你哥哥,他焉能饶的了我?”梁氏说:“三弟,你不可如此。我有一个主意:我给你十数两银子,你远走一趟,在外面要好,你就多住一年半载再回来;如要不好,去个一两个月;还须回来呢。”周氏说:“这话倒好。我也给你十数两银,给你几件衣裳,都是你哥哥的。”说罢,梁氏贤人取了银子十二两、镯串一对;大嫂子周氏也给他拿出来衣服银两。三爷磕下头去说:“二位嫂嫂,我张广太但得一步地,再报二位嫂嫂的恩情!”
收拾好了,方才要走,忽然心中一动,说:“且慢!我要是走了,我哥哥要问嫂嫂,你何言答对?”梁氏在一旁说:“我早想到这,你瞧那个白狗吃了你吐的东西,他卧在那里也不动,我可以把它装在口袋里。”周氏说:“甚好!如此,你我二人就照样办就是。”遂把白狗装好,他也不动,又把口袋嘴一捆,然后还搁在原放的那边。广太这才动身,出门去了。二奶奶梁氏也回自己房中去了。
少时,张广聚自外面进来,周氏娘子甚是害怕,也不敢言语,自己在那里坐着,心中直跳。又见他男人一进房来,说:“你先出去,我带铺中两个力奔来,叫他二人把他抬出去就是了。”周氏出了北里屋,到南屋里。少时,只听有人抬出去了,周氏才过来,放了心。张广聚带着人出了后门,在村外一里之遥,是他自己家中之地,早已把坑刨好了,就把口袋一扔,叫两个力奔埋好了,说:“你二人回去,明天每人给你一两银子酒钱,不准望外说。”那两个人去了。
张广聚方才要走,只听树林一声嚷说:“张广聚,你敢私埋人口!我在这瞧了半天,你望哪里走?咱们是一场官司!”大恶贼一听,细瞧,认得他是地面上官人,名叫张三,连忙说:“三弟,咱是这样街坊,我也不瞒你,这是我们三兄弟。他不受管束,在外面无所不为,我奉母命,把他灌醉了埋了。你别嚷,我明日给你十两银子,你买双鞋穿,等着明天上铺中去取。”张三说:“既然如此,咱们明天见就是。”二人分手。第二天,地面官人到铺中要了十两银子,大家还不知为何故。
老太太清早起来,找张广太,不知哪里去了。问张广聚,说:“他偷了我好些个东西,你等快去派人找他!”大家闹了好几天,也没下落。老太太好几天没有吃饭,他两个儿媳周氏、梁氏也不敢说。
且说张广太那一日从家中出来,心如刀绞,站在村东,自己想主意。有心要入都,一想到那里举目无亲,不如上天津去游游,到那里想个道路。遂望家磕了一个头,说:“生身的老母,儿这一去,你老人家不必惦念我。此去不居官不回来,不发财不回来!”自己贪心过重,望下行走,到了蔡村,换了二两银,吃了点饭,雇了一头驴,也就望下行走。
头一天住在半路店中,第二日是八月十七日。秋气阵阵生凉,万物结实,好一派的景致!大路之上,来往行路之人甚多。天有午初之时,到了天津,住在锅店街大客店内,占了一间独间,要净水、吃茶,要了几样菜,喝了两壶酒,自已甚烦,头一天也没有出去。
到了次日,到了三岱河口看一看,望各处热闹之所去瞧瞧,一连游了十数天。到了九月天气,所带的银子已用完了,无奈典当两件衣服,又用了两天,钱也完啦。自己也不敢在大店内住了,又把几张当票也卖了,在西门外小店里一住,也不敢回家。
次日一起身,天又下了一场霜,身上穿着一身单绸子衣服,冷气透骨,自已无奈进了西城门,一直望东,出了东门,走到了娘娘宫。那里有好几个生意场,也有好些个相面卖药的不少。广太在家中练着玩,练过一路大红拳,“不如我今天在这里卖艺,也是一个主意。”在当中一站,瞧了瞧天,他又不会说生意话,就练起来啦。众人围了不少,也不知是个作什么的。无奈自己练完了,在那里一站,也不言语,众人全都散去。
只有旁边一个老头儿说:“小小的年岁,还练的不错。”广太一瞧,那个老头儿身穿青洋绉大夹袄,虾米青色摹本马褂,青缎子鞋,白袜子;年有六十多岁,赤红脸,花白的胡子,手中拿着有四串钱,笑嘻嘻的说:“练的好!我看你也不象久惯卖艺之人。”三爷说:“我本不会卖艺,不过是被穷所逼,无可如何。”只见那个老翁把手中之钱散给众贫人。张三爷才知是舍钱的,有心过去,见人家已然把钱放完了。自己跟着那个老头儿望北走了有一里之遥,张广太脸上一红,说:“老爷子,你赏给我几百钱,我吃一顿饭吧。”那个老头说:“你姓什么?”广太说:“我姓张,名广太,乃武清县河西务人氏。因来此访友不遇,故困在此处啦。”那老翁说:“你这个样子,定非是来此处找人,大概必是逃学。小小的年岁,就这样不务本分,我有钱也不给你,我还周济那年迈之人哪!”羞得那广太不敢言语了。
广太白天也没有吃饭,直到夜晚,皓月当空,来到三岔河口,只见一湾绿水望东流,自己身上无衣,肚内无食,越想越难受,无奈如何。自己一想“死了,死了,一死就了。莫若一死,也就完了!”正思想之际,一阵金风透骨凉,自己说:“苍天!苍天!我今一死,大概不能与老母相见了。”自己嚷道:“苍天哪,苍天!我张广太今天一死,不知我这一点灵魂归于何处?”说罢,方要望河内跳。只听后面有人说:“且慢跳河!我来也!”
三爷回头一看,只见来了一人,年约二十多岁,黄麻脸;身穿青布小夹袄,青夹裤,外罩着青泥夹坎肩,腰中青洋绉褡包,紫花布袜子,青布鞋;剑眉圆眼,一脸的横肉,望着张广太说:“你是哪里的?为何寻此短见?你说说我听。”三爷又把自己之事细说一遍。那人说:“你真想不开。我给你找一个事吧,不知你尊意如何?”三爷说:“什么事?”那人说:“扛小口袋,你成不成?”三爷说:“扛口袋我虽然力气小,还须少要钱哪。”那人说:“小口袋,用不了什么力气。来吧,你跟我走吧。”三爷随在背后,望前行走,大约有二三里地,来到一所院落。三爷用眼一看,焉想倒惹出一场是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哈大人升任上海道 张广太杀贼沧州城
诗曰:平生无大志,愿得一窖金。
周围三十里,浅处半人深。
好财居士 着话说那个人带着张广太来到西头路北,有一院落,周围是篱笆,里面搁着好些个板子,不知作什么用的。上房三间,窗户上微露灯光,不知有何等之人。只听那个人说:“你来,跟我走。”方一进院子,他叫:“四哥,还没睡哪?我今天给你抓了一个‘盘儿尖’来了。”里面有人答话说:“你别玩笑来,我还有心弄那些个事。”那人把三爷领到屋内,见里边是西边两间明着,西墙上有一个大木,旁边放着被褥。北墙有张八仙桌儿,上放着文房四宝,有几本帐,搁着好些个船上用的家具。上坐着一个人,年有四十多岁,身穿玉色绸子夹裤夹袄,黄面脸,微有点黄胡子,白袜子鞋,说:“七兄弟,就是一个吗?”
“盘儿尖”,列位,我要是不说明白了,也不是话。什么叫作“盘儿尖”哪?这是江湖的黑话。“盘儿尖”,那就是模样儿长的好。闲话休提。那个人说:“张广太,你过来见见,这是我们四爷。”张广太过来施礼,那个一瞧,说:“把他留下吧。那里有一千钱,七弟,你拿了去吧。”带了广太来的那个人说:“是了。”从那边上拿了一串钱就走了。
只听那个人问了广太一回,又说:“你吃了饭啦没有?”三爷说:“吃了。”那个人说:“我姓李,行四。明天我这里有几个伙计,你可不许望他们玩笑。上放下被窝,咱们爷两个睡觉吧。”说着,笑嘻嘻的用手来拉广太。张三爷一瞧,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说:“你这不要脸的匹夫,休要无礼!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说着,拿起那边船板儿来,照着那李四就是一木板,回头望外就跑。李四说:“这个东西,敢打我!我要不结果你的命,你也不认得我是谁!”说罢,望外就追。
三爷在前头跑,又跑至河边,自己说:“莫若跳河一死,也就完了。”
越想越难受,说:“我就在此处跳了河吧!”说着,自己想:“我张广太好命苦也,不想今朝死于此地!”方要望下跳,后边有一个人说:“你这个想不开之人,死了就活不成了!”过来抓住,把广太夹在肋下,望前就走;用手堵住张三爷的口,也不叫他说话。来到一个店的门首,进去到屋内,把他放下,说:“你不必害怕,我是救你。”
三爷这才一瞧,是白天施舍钱的那个老翁,坐在那里说:“你小小的年岁,能有这一段志气,我收你作个徒弟。你别想不开,你大概是没有吃饭,叫跑堂的要菜。”三爷说:“吃了。你老人家贵姓大名?”那老翁说:“我是卫辉府回回峪的人,清真教中,我姓回,名教正。收你作个徒弟,传你点艺业,你知道了?”三爷连忙叩头认师傅,起来用了些饭。自此,在这后院跟着师傅练艺。冬天有棉衣服,夏天有单衣裳。一连三载有余,练会了几种拳、十八滚、十八翻、短把刀、避血桷,一身的武艺。
这一日,算还店饭钱,他师傅说:“广太,我给你短把刀一口、避血桷一只,是你们师兄弟都是使这个兵器。我先收了十一个徒弟,是我们清真教的。那十个是:刘、李、洪、高、马、黑、白、张、赵、沙,第十一个是北京人马梦太,都是你师兄,见面认兵刃为记。此时已到四月天气,我将单衣服给你治齐,跟我走吧。”
广太带着夜行衣、小包裹,同他师傅出离客店,顺着河北大街,一直望南。人多一乱,再找他师傅,就不见了。自己来至浮桥,手中又无一文钱,自己思前想后:“虽然同师傅学艺三年之久,衣履虽齐,手中有百数钱,如何得能回家?师傅就是要分手,又不说明白了,此时倒叫我进退两难。”自己想罢,顺着河沿望西走,路北有个福来轩茶园,里面甚是热闹。自己口干舌燥,进得茶园,落座喝茶。
同桌有一瞽目之人,放着一个弦子,也在那里吃茶。少时来了一人,说:“先生,大人传你上去啦,你要好好的伺候!听见说天津卫的子弟书,就是你的好,你上去要唱的时候,须要留神。这位大人是京城里的旗官,新放下上海道,最喜欢八角鼓儿。你要是唱好了,大人一爱听,就把你带到任上去了。”广太一听,他素日所好的是八角鼓儿、琵琶丝弦、马头调,会完了茶钱,跟着瞽目先生身后,出离茶园。
站在门首望下河一看,见河内有几只大太平船,上插黄旗,写的是“钦命上海道哈”。见那个瞽者上得船去,弹起丝弦,唱的是《得钞傲妻》,错唱了一韵,广太不觉失声叫了一个倒好儿?”少时,过来两个公差说:“朋友,方才可是你叫倒好儿?”广太说:“不错,是我。”那个公差就拿出锁链把他给锁上了,说:“方才大人问下来了,你快跟我走吧。”说着,拉着就上船去。
一见道台,双膝跪倒,望上叩头。旁有监院那大人与天津道托大人在座。哈爷言道说:“叫你们把叫倒好的给我带来,谁叫你们锁了来?快把锁链撤去!”广太叩头起来,站在一旁一瞧,哈大人头戴雨缨纬帽,二品顶戴花翎,身穿古铜色二则龙缺襟单袍,天青缎子马褂,足登粉底缎靴,露着满身活计。哈大人乃是行装打扮。
哈爷一瞧广太:身高八尺,年有十八九岁,穿着蓝洋绉大褂,白袜云履,五官甚是不俗。哈公问道说:“你姓什么?方才叫倒好的可是你么?”广太回言说道:“我姓张,名叫广太,是河西务的人。在家中读书,来此访友。适才在岸上听见船上弹唱,不知大人在此,不觉失声叫倒好儿,惊动大人,实是小民冒犯虎威,求大人宽恕。”哈爷说:“不要紧,大概你必是懂得这子弟书,要不然你不能叫倒好儿?”广太说:“是小民习学过几天,不敢说会,略知一二。”哈爷说:“你不必太谦,你消遣一段。”又叫道:“阿喜,把咱们城里头带来的茶叶,给先生泡点茶。”广太在旁边落座,拿起那弦子,定准丝弦,唱了一段《黛玉悲秋》子弟书。哈公连声说好。
只见那边有一个管家哈喜说:“张爷,你跟我来。”广太同他到别的船上落座,又向三爷说:“方才我们大人听见阁下清音高唱,甚是爱惜,有心要把你带同上任,不知尊意如何?大人闷来之时,也不能拿你当生意待,你消遣几句,不知尊驾怎样?”三爷说:“甚好。无奈我自家来此找人,也不知在这里遇见大人。我家倒没人管,也不用带信,就是我也得有铺盖才好。”哈喜说:“那是小事,我先回明了大人去。”少时,又拿出一百两银子,叫哈喜带着三爷,去买办行囊物件。三爷一概俱皆买好,到了船上。众位拜会大人,都回衙去了。三爷上去,谢了哈大人。哈爷说:“你下去歇歇去吧。”三爷上那边船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开船起身,用完了早饭,大人叫张三爷上去唱了几个岔曲儿,方归自己船上。这一日天晚,到沧州河口,方一住船,三爷就在船头之上,只听南边岸上有两个人,口中说:“合字钓瓢儿招路,把啊龙宫道,漂遥儿赤字,居米子垓,脑儿塞拈青字,浑天汪攒架漂遥儿,摘赤字的瓢儿肘,居米急付流儿撒活。”三爷一闻此言,说声“不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小豪杰卖身葬母 大英雄访弟卖刀
诗曰:三尺清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既何如。
不能定国安天下,愧死男儿大丈夫。
三爷一听那边两个人说这个江湖黑话,别人不懂,三爷一听,就知道了。他说的“合字”,是他们自己人;“并肩字”,是自己哥们;“招路”,是眼;“把啊”,是瞧瞧;“龙宫道”,是河;“赤字的漂遥儿”,是官船;“浑天汪攒”,是夜里三更天;“脑儿塞拈青字”,是他们的头儿前来明抢;“急付流儿撒活”,是跑了。张三爷想:“了不得了!大概必是贼人看见我们大人的官船载的甚重,也有此一说,前来必是要生财。我何不趁此施展施我的本领,如要是能胜贼人,我必要大显名头;要是不能赢贼,我也自有主意,自此永不说会把势。”想罢,回到船内,管船之人预备着晚酒饭,三爷甚是烦闷,无奈喝了几盅酒,大家安歇。三爷换好了衣服,自己在船上闷坐,等候贼人前来。唬的船上的伙计也不敢言语,也不敢睡觉,无可如何,在那里坐着,暗中观瞧。
天有三鼓时分,只见西边来了一只小船儿,头里挂着一个红灯笼,里面坐着有二十多个人。为首的当中那个,蓝面透青,年有三十多岁,手抱金背刀,甚是威风。旁边那些个小毛贼,就不足论了。只见有一个贼人说:“我先去那边探探路,然后再说。”蹿出一个人来,直扑大人那只船去了。广太也就先从船后出来,望大人的船上,照着贼人就是一避血桷。只听“噗咚”一声,贼人翻身栽倒于船板之上。广太过去就是一刀,也就把他杀了。众贼齐声吶喊,又过来一个,也被广太擒住杀了。为首的出来,手执金背刀,说:“好个小辈,敢这样无礼,我来拿你!”一个箭步蹿出来,直奔大人的这个船上而来。三爷抡刀就剁,二人杀在一处。战了有一个多时辰,广太一避血桷,把贼人打倒,说:“小子,你是自来送死了!”抡刀把为首之贼杀死了。那边的那些个贼一见,齐说:“不好!遇见了英雄了。”问广太姓什么,三爷说:“弓长万,汪点。”那边的贼人就知是姓张,行三了,说:“你把死人的尸身给我们吧,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有人去找你去!今天算我们输了。”三爷把他们的死尸也就给他扔过去了。此时无奈,众贼人撤回船,散去了。三爷回到自己船内,一见那边本船上伙计站在那里,还未睡觉,见三爷进来,说:“好的!我的老爷子,真有你的!把他们那些个贼人都追跑了。三爷说:“明天如有人问,不准与人说。如要走漏消息,我是要了你们的命!”大家都说:“不敢给你老人家走漏了消息。”说罢,大家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大人是因昨夜晚晌已听见,起来把众人唤到面前,问昨夜之事。大家齐说:“不知。”按花名册一点名,惟不见了广太,叫人把三爷叫来,说:“昨夜晚上是你把贼人杀退的?”三爷说:“不知。”哈公一细看他那里的情形,把哈喜叫过来,附耳说如此如此。哈喜去不多时,拿了一口刀来,避血桷一把,夜行衣包,放在大人跟前。广大一瞧,都是自己的对象,说:“不好了,他们把我的东西对象给偷了来啦。”大人说:“方才我暗中去叫人把你的物件拿来,你就不必狐疑。你是怎么会事?”张三爷无奈,把自己家中之事又细说了一遍,把在天津学艺与昨夜杀贼之事都说明了。大人说:“你何不早说?我一家人都算是你救的,何必不露你本来面目。”连忙把少爷那丹珠叫过来,说:“你过去谢谢你三哥!”只见少大爷年约二十以内年岁,白脸膛,长眉大眼,儒儒雅雅,过来给广太请安,说:“三哥,小弟给你请安了。”三爷连忙答礼相还。二人亲热了一回,甚是投缘,三爷与那大爷结为昆仲弟兄了。带着三爷,到那边船上,见见太太,望姨奶奶叩头行礼。老太太赏了四样活计、四样玉器;还有姨奶奶给了几样物件,甚是亲热。
三爷感恩不尽,回到船上,众管家齐以三爷称之。大人甚是爱喜,向广太说:“你跟我去到任上,等我任满之后,我给你大小捐一员武职的功名,好叫你荣耀归家,也对得起你等众村邻。”广太心中甚喜,说:“若能那样,我虽死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人的好处!”
次日开船,非止一日,到了上海,接了任,派的哈喜总管税务,张广太帮办。到任有半年,大人时常唤广太进里面去,谈谈唱唱。太太、姨奶奶俱皆喜欢他。大人待他甚好,叫那大爷与他练练拳脚,刀枪。广太倒愿意教那丹珠,无奈他不甚爱习练。二人也时常出去,在外边逛逛,如遇见穷苦之人,自己也不露名,常常周济。广太在上海一年有余,人人都知衙门有一个张三爷。
这一日,他二人在十字街,见有一伙人围绕着,不知里边有何缘故。二人分开众人,进去一瞧,见是一个小孩子在那里拍石头要钱。有一个人拿了一块石头,说:“狗儿,你把这一块石头如能拍碎,我给你一百钱。”那个小孩年在十四五岁,身躯不高,细眉大眼,黄脸膛,蛤蟆嘴,油绿脖颈;身穿一身破烂衣服,用手一拍,那石块碎了。三爷甚是感佩,说:“我拿一块石头,如你能拍碎,我必要多给你钱。”那个小孩子翻二目瞧三爷,众人说:“狗儿,该你发财了。你瞧瞧这是上海道衙的张三爷。”哪个小孩子用手照着那块小石头上一拍,只听得一声响,石头已碎了。那大爷说:“这个小孩,你别瞧他长的丑陋,甚有力气。来吧,我先叫他跟咱们走吧!”三爷说:“你跟我们走吧。”
带着他到了衙门东小院书房之内,说:“你姓什么?你是哪里的人?”
那个小孩儿说:“我姓姜,就是这里的人,名玉,小名儿叫狗儿。家中有老母,我别无一业,就在街上拍这个石头为生。得了钱,养活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实话。”三爷说:“你会什么武艺?”姜玉说:“我会吃、会喝、会拉、会撒、会睡,这五样大能耐。”那大爷说:“给他五千钱,叫他去吧,何必问他。”旁边有一个家人给了他五千钱,那个小孩子也就去了。二人说了会话,吃完了晚饭。过了十数余天,这一日,有门上人来禀说:“那天的那个小孩子来了,在门上说:‘有大事要见三爷。’”广太说:“叫他进来。有什么话,叫他来说。”少时,外面那个小孩子进来,给三爷叩头,说:“我母亲死了,我来求你老人家周济我。我这里有一个字儿。”说着,一伸手在腰内拿出来,递给三爷,一瞧,上写的是自卖自身的字儿:立字人姜玉,年十五岁,因生母病故,一贫如洗,不能安葬,情愿卖身葬母,永远为奴。空口无凭,立字存证。
康熙 年 月 日姜玉亲笔张广太看罢,说:“你也不必如此。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暂拿了这字儿去,我也不留它,你拿了去就是了。”姜玉磕了一个头,说:“我走啦。”拿着银子,竟自去了。过了几天,姜玉来找三爷,说:“我也没有别的,我在这里伺候你老人家几天,就算是我报答恩公了。”三爷说:“别叫我三爷,你叫我三叔就是了。”自此,姜玉就伺候三爷。
过了有一个月之久,这一天,那大爷与广太在一处练拳脚,姜太在一旁瞧着只笑。三爷说:“你这孩子笑什么?你说说,我听听。”姜玉说:“三叔与那大爷所练的,都是平常的玩艺,赢的了力奔,赢不了行家。”三爷说:“你会练吗?”姜玉说:“会练。”练了一趟,拳脚精通。三爷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会把势?你跟何人所学?姜玉说:“我跟的是我舅舅钻云神猴朱天飞所练。”广太说:“明天我给你买一口刀。”自此,天天寻访好刀。这一天清早起来,三爷带着姜玉出离了衙门,来到十字街,见围着不少的人。三爷带姜玉进去一瞧,见里面有一个人:身高九尺,面如白纸,丧门眉,吊客眼,耷拉嘴唇;身穿白绵绸汗褂,青洋绉中衣,薄底快靴;手中拿着一把金背刀,在那里说:“卖刀,什么人要买,自管说话。”三爷过去要买这把刀,惹出一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粉哪咤俊目识侠义 笑无常故意戏英雄
诗曰:敢将诗酒傲王侯,玉盏金瓯醉不休。
虽为蓬莱三万里,青云转瞬到瀛州。
广太带着姜玉来到十字街一瞧,这个卖刀之人年约三十多岁,站在那里说:“那位买这把刀?”三爷说:“朋友,你把那个刀拿来,我瞧瞧。”只听众人齐 说:“来了财神爷,卖刀的,你说价钱吧。”那个人一瞧三爷这个打扮,说:“我这一把刀,有三不卖:不是朋友,我不卖;不是武士英雄,我不卖;再者,在官应役 之人,我不卖。我这一把刀,乃是英雄所使,非俗等之辈可比。”张广太说:“你不卖就是了,何必多说!你姓什么?”那个人说:“弓长万,汪点。”张三爷说:“是了,这弓长万,是姓张;汪点,是行三。”张广太也没言语,自己带姜玉回归了衙门。
用完了晚饭,在东院住,是正房三间,东西配房各两间。他住的是上房,与姜玉谈起心来了。张三爷说:“我的来历,你也不知道,提起来,铁石人也动心。我是家门不幸,手足不合。因为我在外面胡闹,我长兄理应管我才是,他竟生起狠毒之心,才断手足之情。中秋节晚上,我吃醉了,我兄长要将我活埋了,多蒙嫂嫂把我放走,惠助几两银子。到了天津被困,相遇恩师传授我的艺业,跟大人到此,收你就算是我的亲人一样。这几年我在外边,也不知老母生死如何,事到如今,我倒是一个进退两难之人。”姜玉说:“三叔,你老人家谈起心来,勾起我的烦事。想我是自幼儿丧父,老母居孀守,我自己又无至亲,又无有骨肉,谁是我的知疼着热的人?老母一死,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甚是可怜。”三爷广太说:“贤侄,你真是天下第一苦人。我也是不甜,离家四载,异乡作客,冷暖年来只自知。要是有了病,哪一个到我前问问我是轻是重,谁能日夜精心伺候我呢?”大英雄张广太越想越烦,不由己落了几点伤心泪来。
正伤心之际,只听得外边房上有人说:“罢了!”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
“我好惨也!”张广太问:“是什么人说话?”外边房上答话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就是。”张三爷说:“好!”拉刀在手,蹿出房来,在院中一看,只见上面一条黑影。姜玉也跟出来,上房一瞧,也不知那个说话的哪里去了。二人各处寻找多时,复又进得房来落座,并不见动作。天有三更时分,姜玉说:“三叔睡觉吧。”三爷说:“先别睡,恐怕脑袋睡丢了。”候至四更时分,不见动作,二人方才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的又晚,衙门内的饭早已开过去了,对着姜玉说:“你我今天出门把刀带上。”出离了衙门,到了大街路东会芳楼酒饭馆,上海第一个买卖,甚是热闹。二人进去,柜上的说:“张三爷来了?楼上喝茶。”张三爷上得楼去落座。上面甚是干净,也没有多少个座儿。方一落座要酒,听得楼梯一响,蹿上一个人,就是昨天卖刀之人,坐在广太的对过,用脚一登板凳,把刀望桌上一拍,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今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能完事!”张广太也不答言,说:“来!给我要菜吧。”跑堂的说:“要什么菜?”三爷说:“你给我要一个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就是了。”只听那个人也说:“跑堂的,照样儿给我要就是了。”三爷说:“给我要两壶白干、两壶玫瑰酒。”少时,跑堂的说:“三爷,喝点莲花白酒好不好?”三爷说:“好,也给我来两壶。”那边那个卖刀的,叫跑堂的大嚷着说:“也给我要一个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两壶白干,两壶玫瑰,两壶莲花白酒。快来,如慢了,要了你的命!”
少时,过卖给三爷来送菜,被那个人用手一拉,说:“先给爷爷摆上,然后再说!”跑堂的也不敢惹他,就给他摆在那里,直害怕,过来见三爷,说:“三太爷,你老人家等等,这就来。给你老人家菜,被那位夺去先吃,想是饿了。”三爷说:“不要紧。我问问你,那新出河的活鲤鱼有没有?我可不要在盆里放了一两天活的。那个鱼虽然是活的,把腹内的油都没有了,肉就有点不鲜啦。新出河的肉又肥又鲜。他那个腮是胭脂似的,你拿一尾,我瞧瞧。”跑堂的下去,少时拿着有一尺多长的欢蹦乱跳的一尾活鲤鱼来,说:“三爷,你瞧好不好?”广太说:“好。一半醋溜鱼,一半吃酸炒鱼,越嫩越好。”跑堂的下去,少时杯菜俱来,摆在桌上,三爷喝酒。那边那个人也说:“来呀!给我拿一尾新出河的活鲤鱼来,我瞧瞧。”也照着张三爷的话,他说了一遍。跑堂的说:“是了,我去拿去就是。”少时,也给他拿来看看。
三人吃够多时,三爷说:“你把残桌撤去,我要走,你给我写帐就是。”说罢,自己漱漱口,带着姜玉下楼去了。那个人也说:“来人!给我记上帐,我也去了。”堂官说:“我们不认得你,记帐不成!”只见他把眼一瞪,把那把刀手中一拿,说:“柜上去写去!”“腾腾”的下楼去了。方要走,跑堂的直喊说:“八吊九百整,到柜!”三爷还站在那里与众人说话哪。
只见那个人手中拿着刀,冲着柜上人说:“记上帐吧!”大家一瞧,他长的像个死鬼一样,心中有几分害怕。张广太是有心事,昨天在街上遇见他,夜晚衙门里又去在房上,必也是他说话。心中说:“一多半是我那年跟着大人上任之时,在沧州杀了水寇为首之贼,他的余党说过,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有人来找我报仇。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天以恩待他。”想罢,只听柜上人们不让他去,三爷说:“写我的帐吧。”那个人还不说一句情理话。柜上的人说道:“张三爷给了钱,你知道不知?”那个人也不言语,望张广太说:“朋友,我在街西口外一里之遥大树之下等你,你要敢去,定是英雄;不敢去,是无名小辈!我走了。”三爷一听,甚是有气,说:“哪个怕你不成!”
说罢,跟在他背后,到西边无人之处,方说:“你有多大能耐,也敢这样无礼,待我结果你的性命就是。”拉刀动手。姜玉在旁一瞧,那个人本领比三爷强,刀法又纯熟。姜玉瞧了半天,见广太委实不成,要再不过去,怕三爷受伤,连忙说:“三叔,有弟子在此,杀鸡焉能用宰牛刀!待我拿他就是。”说罢,抡刀替三爷动手。三爷望一旁歇着,见姜玉也是不成。自己无可奈何,方要过去相助,只见那个人说:“张广太,不必过来动手。我是要瞧瞧你二人的本领,并非真心与你等作对。”三爷说:“你贵姓?是哪里的人?”那个人手执金背刀,大展名姓。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诱奸张广太 感深恩杀死淫春姨
词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万种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话说那位英雄说:“我是陕西咸阳的人,姓张,名忠,表字大虎,别号人称笑面无常的便是。”三爷说:“你我是五百年前一家人。兄长来,跟我到衙门,有什么事再说。”二人言语投机,携手入道衙,去见那大爷,说起方才外面之事。众人重新摆酒,叙旧谈心,甚是和美,留张忠住在衙门。三爷问:“你是为什么来此处?”张忠说:“我父母双亡,就是我胞弟张义张二虎。只因去岁间,我二人由家中分手,到如今一年之久,并未全面,我为找我兄弟来此。听说上海道衙有一张广太,为人仗义,结交英雄,我故托卖刀相访,今得遇尊驾,也是三生有幸!”张广太说:“兄台如不嫌弃,小弟愿结为昆仲弟兄,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张忠说:“你我今朝相会,也是三生有幸!”遂设香案,结为金兰之好。张忠居长,广太次之,二人情投意合,留张忠在前院住了几天。这日张忠要走,三爷拿出五十两银子,给张大虎作为路费。二人分手,广太送至二三里之遥才分手,洒泪而别。
自此广太在衙中过了二三年之久,哈大人甚是恩待三爷。这一日,上谕下:放下山西提刑按察使可按察使哈红阿急速前往,勿庸来京请训。哈公接了圣上的旨意,把旧任的事交代完毕,然后起程。
在路上非止一日,那一天到山西太谷县公馆之内住宿,第二天要起程,姨奶奶说:“大人,妾身得重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大人先走吧。这两天我被车一咕咚,浑身骨头都酥了,心内也不痛快,不知是怎么了。来吧,快叫人给瞧瞧吧,我是不能走的了。”众人早把行囊收拾完了。大人说:“叫张广太在这里,等着你好了,押着行李再走吧。我先上任,等你们就是了。”说罢,大人就起身去了。剩下姨奶奶同两个老妈、丫头在里边上房。外边东厢房两间,住的是张广太。自大人吩咐他在这等候,他就在房中瞧书。
天有巳正,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妈,是姨奶奶那里的赵妈,前来说:“三爷,你快来吧,姨奶奶在里边叫你去哪。”只见里边又出来一个丫环说:“张三爷,姨奶奶叫你进去哪。”广太穿好了衣服,连忙到上房帘子以外,听得里边姨奶奶说:“赵妈,你去煎药去,春芳给我捶捶腿。广太,你进来吧,我在这里与你有话说。”
三爷一进上房西里间屋,见北边是张,挂着帏帐,此上放着枕头两个。姨奶奶头向北,面向东倒着,身穿衣服甚是齐整。一见三爷进来,他面带笑容,连忙站起身来。广太一瞧,但则见:头上乌云,巧挽蟠龙纂,纂心横别白玉簪。簪押云鬓飞彩凤,凤凰袄衬百花衫。衫袖半露描花腕,腕戴钏镯是法篮。蓝缎宫裙捏百褶,褶下微露小金莲。莲花裤腿鸳鸯袋,袋佩香珠颜色鲜。仙人长就芙蓉面,面似桃花柳眉弯。弯弯柳眉衬杏眼,眼含秋水鼻悬胆。丹朱一点樱桃口,口内银牙糯米含姨奶奶笑着向广太说:“我自在沧州船上见你一面,时常想念在心。在上海衙署之内,耳目众多,也不能说话。今天我托言有病,特意的与你说话。我那边箱子里有三四千银子,还有一千两金子、十六只箱子衣服。这两个丫头、老妈,都是我的心腹人哪。广太,你想好不好?大人年岁已过半百,我今年二十二岁,如何与他相配?你我年貌相当,正当如是。古来红拂女与李药师,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皆是一见如故,遂行百年之好。才子应配佳人,方称心怀。我故把你叫进来,你我商议,如何走法,咱们两人共乐于飞,也是天作之合。”说着话,笑嘻嘻地走到了广太的跟前,伸出那十指纤纤的手来,要拉广太的手。三爷往后一退,说:“好姨奶奶,不可这样啊!幸亏无人听见,这要是有人听见,传到别人的耳中,那时节你我都不好看。你老人家好好的养着病,不可这样无礼胡行。大人待我天高地厚,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无奈这大理是下不去,我张广太断不敢作这逆礼相从之事!”说着话,连忙望后退,躬身施礼,把姨奶奶给说楞了。这春姨一见,是十分的怒气,说:“你真是无义又无情,又是金银,又是美妇人,这样的便宜你都不应允。也罢,我也知道了,你要不依我,到了衙门,我告诉大人,就说你在半路公馆与我调情。那时节大人必然要怒,我看你该当怎样儿行?就让伶牙俐齿,他也不能信。你仔细想想,是哪样好?还是依了我,也有金银,也得一个少妇,何必你又学君子,落个人财两空!”
三爷一听,也不言语,自己抽身回到房中,越想越烦,要了一壶酒,自己闷闷不乐,想这一回事:“大人待我恩典最大,我乃是堂堂正正奇男子,烈烈轰轰大丈夫,我岂能做这样亏心的事”?为人不可这样儿行,我何不自己不辞而别,望他乡走吧。啊呀,不好!要那么一动,那淫妇在大人跟前,他说我调戏他,红粉之言能入英雄之耳,弄假成真,我虽跳在黄河水,也洗不清。若要是我不走,还跟他一同去见了大人,他何等的话儿都许说。”千思万想,无有主意,把一个张广太为难在公馆之中。
正自烦闷,又听见有一个老妈儿来请,他说:“三爷,你快快的跟着我进里去吧!姨奶奶生了半天气,还掉下几点眼泪来,方才叫我们拿了点菜,暖了酒,等着三爷进去喝酒哪。叫我来请你老人家。”张广太说:“不必多说,我不进去!在我这面前,不要这个样子。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断不能做那淫乱、不遵王法之事!”说罢,向老妈说:“你快回去,别帮着他不要脸!”老妈说:“你爱进去不进去,别望我这样大气!”说着,嘴内嘟嘟囔囔的望里边去了。三爷喝了几盅闷酒,天色已晚,约有掌灯之时,晚饭摆上,也没有吃,自己闷坐无聊,对着一盏孤灯。
正在思前想后之际,只听得外边脚步之声,进来了姨奶奶。春姨浓妆艳抹,打扮得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赞为证:
一阵阵香风扑面,一声声燕语莺啼。娇滴滴柳眉杏眼,嫩生生粉面桃腮。樱桃口内把玉排,粉面桃腮可爱。身穿蓝衫可体,金莲香裙遮盖。好似嫦娥降瑶台,犹如神仙下界。
来至三爷面前,说:“张广太,你别想不开,我今来特意劝劝你,你如回心转意就好了。春花秋月,每伤虚度;日月如梭,人生几何?过隙光阴,老将至矣,再想要乐,都不能够了。古来多少佳人才子,算来都是妇女情长,男子负心。你我自当初在沧州船上一见,我处处留心,在大人跟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因为耳目众多,我用尽了苦心,想着这一条计,我还喜欢得了不的哪。好容易盼着与你说几句知心的话,你白天好些个不愿意,我今日晚上来到你这屋里,也没有人瞧见,也没有人知道,你听见没有,那些个丫环、老妈,都是我的心腹人。”他说着,来到三爷跟前,广太正不知该当如何办理这一段事哪,一听他这话,自己心中一想:“他既来在我的屋内,我先用好话劝他,如果他听我的话便罢,不听我的话,我先把他结果性命,那时我再作主意。”自己想罢,说:“你先少说这话!你岂不知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大人待你也是甚好,你这样薄情无廉耻,真是可恨!你要早早的知非改过,回到你那上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说到这里,三爷那句话也就说不出来了。春姨一听,又是气,又是恨,自己心中说:“好!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罢了!”说:“张广太,你等着我吧!”转身要往外走。三爷一想:“这淫妇要走了,必有好些个风波,那时我跳在黄河水,也洗不清楚。一不做,二不休,莫若我把他结果性命,给他抵命就是了!”想罢,把手中的刀一擎,说:“且慢走!我不必等着你,先结果你就是了。”举手中的刀,照着春姨就是一刀,只听“克哧”一声响,把春姨结果性命,死尸倒在就地,鲜血直流。三爷杀完了,只听外面哈哈大笑,说:“杀的好!杀的好!”广太出去一看,不知外面那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张广太误入太保庄 侯起龙雄聚画石岭
诗曰:怀抱凌云志,万丈英豪气。
田野埋麒麟,良禽困羽翼。
蛟龙逢浅水,反被鱼虾戏。
平生运未通,未遇真明帝。
张广太杀了春姨,外边有人叫好,自己出去一瞧,并不见有人。自己等至天明,到了外边。这座公馆乃是一个店,先叫听差之人,说:“带我去上衙门有事。”那个听差的人知道是按察使大人的亲信人,也不敢不带他去,遂带着到了县衙,先禀明老爷,自来投案。
知县升堂问三爷。广太一想:“把哈大人择清楚了就是。”想罢,说:“我名张广太,跟哈大人作门客,在上海三载。今有大人那里侍妾春姨指婚马昆,马昆已死,春姨守孀。昨天在公馆他托病不走,我奉大人之命,护送行李车辆。昨夜二鼓,他到我那屋中诱奸,我不从,他口出恶言,反说要去见大人,说我调戏他,故此我把他杀了。”知县一听这话,心中想:“这事我先去验验,禀明哈大人再作道理。”主意已定,吩咐人传稳婆,三班人等,先到那里验验尸,讯问了两个老妈、丫环,问明了,把尸身成殓起来,行文到省城。哈大人得了信,也就回文,叫把广太送到省城,自己发落就是。知县这日派人,连行囊、车辆与张广太一同送到太原府按察司衙门,交明白了,领了回文。大人派人给了来人十两银子,叫他把死尸埋了就完啦。又派那大爷出来,请进张广太。到了书房,给大人请安。大人说:“广太,我方才都问明白丫头、老妈了,此事与你无干,你不必疑心,就是还在我这里,别疑心。”吩咐摆酒,给三爷压惊。直吃到尽欢而散,又到后边给太太请安。自此就在衙门中住着,常同那大爷出去逛逛,外面之人都知道是大人的两个少爷。
这一天,三爷同那大爷正在街闲游,只听背后有人叫:“张广太!”三爷心中一楞,说:“此处除去大人,没人敢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师回教正,连忙过去行礼。他师傅说:“同着人你先去吧,我在这西边羊肉馆雅座内等你就是。”三爷说:“咱爷们两个自天津分手之后,我时时想念。今天我先叫他回去,我跟你老人家去上羊肉馆。”说着,来到那大爷的面前,说:“大爷,先回去吧。我有要紧的事,遇见了熟人啦。”那大爷说:“让在衙门去就是。”广太说:“他是清真教的人。兄弟,你先回去吧,我去了就回去。”说着,来至老师回教正的面前,说:“老师跟我来。”二人到了羊肉馆雅座之内,说:“广太,我看你做事还好,在太谷县杀人之事,我知道。外边叫好之人,就是我。我看你此时气色甚好,五官端正,久以后必要走大运。我这里有书信一纸,你带在身旁,遇见你师兄瘦马马梦太交与他,自有照应之处。你还不可在此久居。此一去,你望西南走就是了,自有机缘相遇,千万要听我的话才是!”说着,要菜用饭,谈了会心。三爷说:“师傅从哪里来?”回教正说:“我闲游各处,无准定向,今天自阳曲县来。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我还有要紧事要走,特意来看你,指你一条明路。三两天之内,不可叫人知道,千万你走,不可在这里久耽误!我要去了。”三爷会完饭帐,出门分手,送了他师傅几步,才回了衙门来。
里边大人叫他进去,三爷到了里边,见了大人请安。那大爷也在一旁站着,说:“三哥,遇见那位是做什么的?你也没同他回来。”三爷说:“走了。他是我师傅,清真教的人。”说着,哈四太太说:“广太,你把那岔曲唱一个,我听听。”那大爷连忙递过弦子去,三爷唱了一个《长亭分别》,又唱了一回子弟书《月下赶贤》。唱完了,四太太与大人齐说好,叫老妈、丫环把那新近淮阳道送来的好茶叶,拿出来泡茶;又拿出来金丝散子、西洋蛋糕、各样的应时的点心,叫张三爷吃,广太也就用了几样。天已到三更多天,四太太说:“广太,你歇歇去吧,天不早了。”三爷说:“我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到外面把姜玉叫过来,说:“贤侄,我有句话与你说。我是明天要走,把所有的箱子都交给你了。我这一去,一年半载不定,我是有紧急大事,不能在此久待。要回明了大人,又怕不叫我走,那时倒费了话了。我是不辞而别,如要是大人问我的时节,你就说我出去有事,不知往哪里去了。”说罢,收拾对象,带小包袱一个,天有五更时候,换上了衣服,带着所有应用对象,带在身旁。天色已亮,自己出离了按察司衙署,也就去了。姜玉自己安歇。
次日,张三爷顺大路望前行走,无非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走到一个镇店,见有一个挂货铺内挂着一个弦子,是楠木的,里边带胆,甚是时样。三爷甚是爱惜那个东西,遂问:“要卖多少钱?”铺中人说:“一两银子。”三爷给了一两银子,带着那一个弦子,心中想:“我到了无人之处,先弹弹好不好,然后我到店内,若遇高兴之时,我可以弹弹,就是拿他解闷就是了。”自己想着,甚是高兴。自己无人之处弹了会子,晚半天住店。自己喝着酒高兴,弹着弦子,唱了几句岔曲。次日,又往下走。
这一天,到了福建省地面一个小山庄儿。村西头儿有一个野茶馆,坐北向南,大天棚里边甚是凉爽。三爷也就进了茶馆,落座吃茶。方才喝了两碗茶,只见从外边来了一个人,年约三十多岁,五短身材,黑面,环眉,阔目;身穿青洋绸大衫,青缎快靴,手中举着一把凉伞。方一进茶馆,见众喝茶之人一齐让道,说:“侯大爷,你来了么,这里喝吧。”那个人说:“众位别让。”坐在张广太的对过的桌上。跑堂的连忙拿过茶来,只见那边众人齐让侯爷茶钱。那人说:“众位别让。”遂将跑堂的叫过来,说:“那边搁着弦子的那个先生的茶钱,我会了。”遂拿出钱来给跑堂的。跑堂的说:“先生,侯大爷会了你的茶钱。”
三爷广太方才要让,那姓侯的过来说:“先生,你是哪里的人?”广太说“顺天府的。”那人又问:“贵姓?”广太说:“姓张。”三爷遂回问道:“尊驾姓侯么?”那人说:“姓侯,名福。我与先生荐个事,你可愿意?”三爷说:“什么事?”侯福说:“我家庄主是本处一个大财主,从前几日就派人在各处找弹唱曲词的先生,我看尊驾拿着弦子,必是会唱的吧?”广太信口答言说:“是。”自己心中一想,说:“我自离太原府,来在此处,尚无有哪投奔,又不知道路在哪里,何不跟他前去,见机而作。”想罢,遂说:“侯大爷,此事甚好。我也是来此处访友不遇,何妨尊驾代我一谋。”
二人用完了茶,出离茶馆,来至正西八里之遥,有一座大庄院,坐北向南的大门,周围群墙,外面有护庄濠沟,里面房屋甚多。大门以外,一带垂杨柳树,映着雪白的群墙。门外上马石两个,大门以内放着板凳两条,里边坐着十数个人,俱是衣帽齐整,彪形大汉。一见侯福同广太进来,俱皆站起来说:“管家来了?”侯福并不答言,带着广太进了二门。里边是五间大厅,东西各有厢房,院中搭着天棚,摆着鱼缸、山子石及各种奇花,灿烂可观。带着广太至厅落座,见摆着陈设俱全。
侯福叫手下人来倒茶,只见来了一个书童,年在十五六岁,身穿毛蓝细布大褂,白袜子,青缎双脸鞋,面如白玉,一个伶牙俐齿的童子,挽着漂白袖口,手拿海棠花的铜茶盘,内放着青花白的细磁茶碗,与广太倒过一碗茶来。侯福说:“你在此稍坐,我去回禀庄主。”说罢,转身出去。广太喝了两碗茶,问这个书童说:“这庄子叫什么名儿?你家庄主姓什么?”书童说:“我是伺候我们管事的侯二爷的。这庄子名叫太保庄,我家庄主姓侯,名叫起龙。”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有人说:“张先生这里来,里边庄主叫你。”张广太将包袱放在厅房,站起身来到屋门外。这一入后院,要惹出一场是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画石岭白将军鏖兵 畅春园张广太验记
诗曰:小窗无计避炎气,入手新编广异闻。
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
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空腾五岳云。
色即是空空是色,槐南消息与平分。
三爷广太到了厅外,见东边站着一个人,年约三十多岁,头戴宫纬帽,蓝绸国士衫,青布快靴,腰系凉带,黄白脸膛儿,说:“张先生来吧,见了我家庄主,须要小心才是。”三爷在后面跟着侯福,进了东边四扇屏门,有个院子,穿过厅房五间,又走了两三层院子,到了一所宽阔院子,搭着天棚,放遍时样鲜花。院内鱼盆无数,养着极品龙头凤尾金鱼。北边上房台阶下,放着琴桌一张,后面摆着藤椅一把,上面坐着一人,年在四十一二,短发满留,上挽盘蛇纂,别着如意金簪,从耳旁垂下两缕长发,漆黑透亮;身穿暑凉绸罗汉领短汗衫,青洋绉绸中衣,脚着青缎靴;项短脖粗,身体胖大,面如羊肝色。后面站着两个小童,年在十五六岁,面红齿白,十分伶俐,给那人打扇。桌上放着官窑盖碗、赤金茶盘,放着碧绿翡翠烟壶,漂白羊脂玉烟碟。旁边有两个水桶,内有南北鲜果。
侯福在旁边侍立,一见广太进来,说:“这是我家主人,过来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