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升平前传 - 第 6 页/共 17 页

道通天地有化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守备张忠要将李玉拿下,只见从外边来了一人,身躯矮小,头戴草帽,身穿贵州绸大衫,高袜云履,手拿小黄布包袱一个;年在三旬以外,双眉带秀,二目带神。进得店内,一见要拿李玉,说:“唔呀,不可如此!”张守备一回头,把眼一瞪,说:“你是作什么的?放着道路不走,在此多管闲事,赶紧给我赶出去!”从外进来的此人,正是新任总兵顾焕章,身穿便衣,暗自私行到此,见守备问他是作什么的,他才说道:“我是个相面的。从此路过,见你们打架,我来劝解,不能不管。”千总王有义一听焕章之言,说道:“你进来,你给我们二人相面吧。把那跟班的放下来,咱们到上房屋里坐着。”李玉见主人来了,也不敢言语了。见三人进了上房,他本来就醉了,在天棚底下椅子上就睡着了。   到上房三人落座,焕章问:“二位在哪里当差?”王有义说:“我们是保定营的守备与千总,接上司上任,乃是真定镇总兵顾大人。望先生你给我们二人看看相貌如何?”顾焕章说:“唔呀!尊驾的相貌可喜。印堂发亮,正走中年大运;三山得配,为武将,望后必要掌权;鼻有梁柱,将来必能官居极品。看尊驾目下气色,百日之内定要高升。”王千总听罢,说:“多蒙先生台爱。我们这营伍中升迁,俱有一定的规矩,此时又没有出缺,我何能升迁哩!来吧,你再给我们这位张老爷看看。”焕章一瞧张忠,大吃一惊,说:“唔呀!弗好哉!你这个相貌双眉带煞,地阁发萧,眼无守精。尊驾此时虽则为官,脸上带一般煞气。我可是直言,三天之内,必有大祸临身,恐有掉头之祸。”张守备一闻此言,勃然大怒,说:“你这个无礼的匹夫,竟敢以恶语伤人!”王有义说:“大哥,君子问祸不问福,何必生气!”焕章微微一笑,说:“二位不可不信方才所言。”焕章说:“我再给你细瞧瞧。嗳呀!张老爷我瞧错了,我看你今夜晚三更准死!”张守备气往上冲,作威说:“这还了得!拉下去给我快打!”焕章说:“要凭打,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实告诉你们说吧,我就是剪子峪捉拿小耗神、畅春园与神力王比武的赛报应,顾焕章就是我。”二人一听,慌忙跪倒,说:“原来是总镇大人,卑职等未曾远迎,惟求大人恕罪!”焕章说:“你们起来!这也不要紧,你们起来!”二人在旁边站着,垂手侍立。大人说:“你们坐下!”让至再三,方敢落座。   张忠吩咐看酒,少时店中人将酒席摆列齐备。张忠亲自到外面烫酒,进得屋来,满满给顾焕章斟上一杯,说:“大人神相,卑职素日久仰,料想我断无生理。我这一杯酒,奉求大人一件事:家有八旬老母,卑职家中又无兄弟,倘若我死之后,求大人多多照应。”焕章一听,说:“倒是个孝子。我喝了你这杯酒,就是你死之后,都有我一人承管。”说罢,一饮而尽。张忠复又斟了一杯,说:“家还有十四岁儿子,读书未成,学武未就,求大人带到任上,不时教训,给他一个微末差使,久后他能够养身餬口,卑职就死在九泉之下,亦感念大人的厚恩!”说着,跪将下去。大人用手扶起,说:“起来,我再饮了你这杯酒,诸事都在我顾某身上,老兄不必多虑。”张忠又将酒壶拿起斟上,言道:“卑职家眷现在保定府,倘若今夜身遭不测,求大人将卑职尸首着人送回府下,恩同再造!”大人接杯在手,一气而干。“老兄但请放心,不必多嘱咐。”焕章说罢此话,觉着头晕眼黑,天地乱转,头重脚轻,坐立不住,栽倒在地,气闭过去,不省人事。   张忠一见,哈哈大笑,吩咐伙计将店门关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叫王有义趁着李玉他睡觉,将他捆上。王有义捆好了李玉,口内塞上些个毡绵,然后又来到屋内,叫道:“大哥,咱们将那两个人都已捆上,我到此时不明白,你是怎么用酒会把他两个拿住了?”张忠说:“贤弟,你有所不知,我当年作过庞各庄的把总,因剿贼店,得了一包麻药,我留在身边。今天你我在此相遇仇敌,故用麻药将他麻倒。”   原来张忠是永平府抚宁县人氏,行伍出身,出任南路厅把总被撤,他又投在保定府协镖当差,那时他就归了八卦教了。教中人给他用银子走动门路,他方升本汛的守备了。与王有义是把兄弟,哥俩常在一处谈心说话,情投意合,言语对劲。他劝王有义归顺八卦教,王有义也不知八卦教是如何的好处,就跟他入了八卦教了。后来入了教一年有余,方知道他们乃是邪教,不是正道,有心要退出来,无奈又在他手下当差,不好脱身。今天他二人是奉他都会总的白牌,前来捉拿顾焕章,与小耗神报仇。今天用麻药将顾焕章拿住,用被窝将他二人包好,候至夜晚起身。一则恐走漏消息,二来白日眼目众多。二人落座吃酒,吩咐将李玉所拉之马套上一辆车,连顾焕章主仆二人物件等俱都装在车上。一干众人心中甚喜。   候至日落,大家起身,出离了何家洼。行至三更时分,正是皓月当空,前面有一树林,甚是幽静,大家齐说:“咱们这里歇息歇息再走。”张忠等俱皆下马,众人口渴,想要喝水,见东南上有一菜园子,众人前去寻井喝水,就剩下张、王二人在此看守。听得前面村庄正交三鼓,张忠一想:“他给我相面,说我今夜必死,现在天至三更,我不如把他杀了,以解我胸中之恨。”说罢,走至车前,由被内将顾焕章拉了出来,举手中刀,照着顾焕章脖颈,只听“咯嚓”一声,红光崩溅,鲜血直流,“咕噜叭哒”,人头落地,死尸栽倒于车下。不知顾焕章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红胡子戏耍顾焕章 神力王调兵剿邪教   诗曰:人生名誉最为先,过眼浮云似箭穿。   苦绪岂皆因自惹,愁怀惟望故人怜。   关心花酒将十载,留意诗书只六年。   堪愧芸窗荒怠久,耻将俚句写鸾笺。   贼人照定顾焕章一刀,顾焕章并未曾死,这是如何?列位有所不知,说书的一个嘴,写书的一支笔,难表两件事。何为两件事?一个被杀的未曾死,杀人的倒死了,岂不是两件事?因张忠举刀要杀顾焕章,王有义在身后一瞧,说:“原来他们八卦教的人,皆非正道,皆是叛逆的贼人,又要作逆礼无君之事,我要跟他们,终必受贼人之连累。想我当初不知八卦教是如何的好处,原来都是邪教。会匪隐恶扬善,诓哄愚人,我何不把这叛国贱人杀了,改邪归正。”想罢,抡刀就往下剁,“克嚓”一声,张忠人头落地,死尸栽倒。王有义又把被窝拉下来,把顾爷主仆二人放开,拿刀等候着众余党。只听跟班的张禄直嚷说:“慢慢的,不用忙,我去问老爷喝凉水不喝?”方才走到王有义面前,王有义一抡刀,“克嚓”一刀,也就把贼人砍倒。后面那些个贼众不知为何,大家齐说:“老爷,为什么把张禄杀了?他并去犯法。”王老爷说:“我本是大清国职官,无故跟着张忠在邪教瞎混了一年,实是可恨!我今天改邪归正,杀死张忠主仆,你等也就趁此去吧,不必前来讨死!”众人一哄而散。   王有义才用凉水,把顾爷解过来,然后又把李玉也就叫着醒过来,把马拉过去,说:“大人上马!”连大人的东西都给搁在马上,然后说明了这一段事。顾焕章如梦方醒,才问王有义:“天地会是何人所兴?供奉什么人为主?你说说教中的规矩,我听听。”王有义说:“我入教年浅,在先诸事不知道。后来我听张忠他说,当初有一个毕道成,他在江西太极观,得受异人传授的天书三卷:一卷名《宝录天章》,上面是吞丹练气;二卷名《总通万法》,上面俱是符咒,点石成金,驱妖逐邪;三卷名《王府奇览》,上面是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妙法,各种的起死回生的妙药。常常以看病为名,因此把这会中人越聚越多。连年以来,在天下各省,苏松、常镇、芦凤、淮扬、福建、三江、四川、两广、湖南、湖北、云贵、直隶、山东、山西、关东口外、陕、甘、凉州、宁夏等处,俱有他们天地会的公所之地。各村庄镇店以及州城府县,此会中人太多,不可胜计。我所说的无非是大概,我也不知确实。为首当时立教之人,在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里面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山下有六十四座围子的营盘,三、六、九日看操演阵,不许咱们大清国之人进他那里面去。如要他们会中之人私通大清国的官长,知道犯了他们的规矩,就是粉身碎骨,刨坟灭祖。我是反教归正,求大人多多的护庇。”顾焕章说:“恩公是我的救命的恩人,我必不负你之心!”顾爷说:“李玉,咱们这个任也不去了,功名是小,国家安危是大。我自去访访,若果是真,那时我必要替国家灭此叛贼。”说罢,吩咐李玉:“先把那两个死尸埋了,然后带王有义去,暂回神力王府,我去私访此事。”   顾爷方要走,听得树上一响,飞身跳下一人,说:“好一个王有义!天地会大事机关丧在你的手内,你望哪里走,我来也!”焕章一瞧,见此人身躯高大,气势雄伟,青绸子手绢包头,身穿青绸子裤褂,薄底靴子;面如晚霞,手拿金背刀,说:“顾焕章等,望哪里逃走?来,来!会总爷结果你的性命!”举金背刀就是一刀。焕章说:“小辈不可无礼,待我来!”抡短把刀相迎,二人动手。王有义要过来帮助,焕章说:“你们两个去吧,我拿住他就走。”二人战够多时,不分胜败输赢,只见那个人就望南跑,焕章后边就追。那人一直望正南去了,王有义也就不敢追了,一同回归王府去了。单表顾焕章追赶下去,追了有二十多里地,他道路生,也未追上。方见道旁东边有一座庙,坐北朝南,三个山门,上写“三清观”三字。月色西斜,有点口渴,来至庙门首,他想要叫门,一想黑夜多有不便,翻身上墙。只见里面大殿里头搁着一张八仙桌,北边放着一把椅子,两边有两条板凳,板凳上坐着两个小道童,俱皆年在十六七岁,坐在那里说话。   顾爷一见,跳下墙到了院内,说:“二位道友,还未睡觉么?”两个童儿说:“为什么跳墙过来,所因何故?你是作什么的?”焕章说:“我是过路之人,夜晚赶路,口渴舌干,求二位道友来赏一杯茶吃。”说着,坐在那椅子上。那两个道童说:“朋友,你这就不是了。黑夜之间求水火,是为穿窬之盗也。你是作什么的?”焕章说:“我也是一个火居道士,在家修真养性。”那个道童进内,去不多时,只见从西房内出来一个人,拿着茶壶茶碗,搁在桌上。焕章说:“道兄,庙中几位?”那个黄面目的道童说:“我们庙内,师徒爷们七个。我弟兄六个,我叫越挺,那个叫越硬,三个越来,四个越了,五个越就,六个越弄。我们这六个字是:‘挺硬来了就弄。’”顾爷用眼一瞧他,说:“你这出家人可好,一说话就出此匪言逆语。你说说我听听,这出家人讲究修真养性的,不准出此不知世务之言。”那个道童说:“道友不可生气,出家人养性,有人相犯,都不准望人家一般见识,你知道了?”顾爷一想,说:“好!”喝了一碗茶,把碗望地下一扔,说:“可不必生气,出家人修真养性。”说罢,又将那个茶壶望地下一摔,摔得粉碎。焕章说:“你别生气,出家人养性为本。”那个童儿说:“你别装着玩啦!摔了我们的茶壶,你还说别生气,你有多大本领?咱们过过手儿,今天你能赢了我,我便信服你!”说着,劈面一拳,照着他面门打来。焕章用拳相迎,二人在一处打够多时。焕章心中想道:“此人必受瞭高明的传授,若不然,拳脚这样精通!”正想之际,旁边那个童儿说:“师兄,你歇歇,我来与他较量较量。”那个过来动手多时,艺业也甚可以。旁边一个童儿说:“小辈,你不可无礼,我来也!”又过来一个童儿。   方要动手,只听的西屋里大声说:“顾焕章,不可与我徒弟动手,我来与你较量高低上下、胜败输赢!”帘子一响,蹿出一个人来。焕章睁眼一看,就是他方才追赶的那个人,手使金背刀,照焕章砍来,焕章急架相迎。两口刀上下分飞,战有三刻之久,那人闪在一旁,说:“顾焕章,无愧人称赛报应!我久闻大名,未能会面。白天你我由芦沟桥一处行走,至窑洼,你进那座店内去了。我知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人在那里等候于你,我料想他白昼不敢杀你,我在一旁哨探,至天黑夜晚,见一众贼人出店,我在暗中跟随。三更时分,到了密松林,我在树上观看。我本有心要救你,不想王有义将贼人杀死。你二人在那里谈心,我故以言语相戏,将你引到此处,我故叫徒弟试试你的本领如何。刚才你我一交手,就知尊驾能耐出众,武艺超群,我有极大一场功名富贵送给与你。”说罢,叫徒弟把西屋的灯给点着了,说:“请到屋内落座,喝酒再叙。”   焕章随同那人进西厢房屋内,西墙放八仙桌儿一张,一边搁着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张条山画,画的是岭上孤松,配着对联一副,写的是:斗室堪留知己,杯茶尽可谈心。   桌上点着一盏蜡灯。焕章说:“咱们两个人说了半天的话,我还没有问你贵姓。”那人说:“你先坐下,咱们俩喝着酒,我再告诉你。”只见徒弟将酒菜摆上,二人落座吃酒。焕章复又开言问道:“吾兄高姓大名,此时可以见教,告诉我吧。”那人手举酒杯,要说姓名。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马杰泄机天地会 焕章私访芦沟桥   诗曰:满城风雨蓟门秋,五百年来感旧游。   偶与蓬莱仙子遇,相携便上酒家楼。   那位英雄言道:“我乃是天津卫沧州人氏,姓马,名杰,别号人称红胡子。我有一个拜兄,名叫大刀韩成公,在北五省,人皆称我们为沧州双侠。因我的朋友被案死去,那时我正在四川,闻此凶信,五内皆崩,回到沧州,到拜兄坟上祭扫,痛哭一场。有人在本处居住,又怕北五省绿林弟兄有事常来寻找,故此隐居在庙内。八卦教屡有书信前来,请我入会,封我为一字并肩王。我早晚打算入川,探望贼人大势如何。若果势大,我身在天地会,心在大清国,明顺贼人,暗替国家出力,等待大兵征剿之时,我那时自有道理。今天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意欲结为金兰,不知尊意如何?”焕章一闻此言,心中甚喜,言道:“既蒙兄台见爱,小弟无不乐从。”说罢,马杰叫童儿把香案摆齐备,二人叩头已毕,马杰为兄,焕章为弟,重复入座饮酒,说:“贤弟,芦沟桥有一座天赐店,店内前后有五层大房,那是直隶巡抚吴联所开的,那里就为是铸地雷。”列位,直隶从先定鼎之时,乃是巡抚缺,至嘉庆年间,方改总督。此处可不是说书的说错了。闲言少叙。再说“他那里店中所有的人,俱是会匪,连吴联也是八卦教,他是会中的忠勇王,教中都称呼他为忠勇都会总。他从做知县之时,就是八卦教了。他是叛逆总头目八路督会总吴恩的兄弟,才智过人,专好收揽英雄。你要将这地雷之事访明白了,回都奏明圣上,一则为国出力,先断贼人的余党;二则功劳浩大,圣上必要重加封赐。你这么样可不成,改扮一个买卖客商,方好前去。别的买卖怕你说漏了,你就扮做一个卖人参的就是。我这南屋子里,有两箱子人参:也有扒山的货,也有老山的货。用只小箱子盛上,你就说你由祁州庙上回来,要上都中参局去卖,那时必然相信,你就在那店中装病,就说后边还有车辆。夜晚出去,再暗中察访。如将此事访明,再走不迟。”焕章一听,心中甚喜,说:“若果如是,我真感念兄台的好处。”二人吃酒,天已大亮,焕章收拾齐备,背上参箱,辞别马杰,起身往芦沟桥前去。   天至巳正,来至芦沟桥天赐店门首,见里面房屋甚多,头层院内,马棚槽道俱全。焕章进店就嚷说:“唔呀,我要住店!”从里面出来一个小二,年有二十多岁,身穿半截蓝布衫,白袜青鞋;淡黄脸面,笑嘻嘻的说:“客人,我们这店不住孤行客,里边没有闲房。”焕章说道:“我不是孤行客,我是卖人参的客人。你赶紧给我找房,随后车辆就到。”小二说:“同我到上房去住。”焕章随到上房,屋中甚是干净。落座要净面水,洗罢吃茶。小二摆上四碟点心,焕章说:“我不吃点心,快给我烫酒摆饭吧,我在路上还没有吃早饭呢。”小二去不多时,擦抹桌案,暖酒摆莱,冷荤热炒,干鲜果品,应时菜蔬,摆列满桌,又送过两壶莲花白酒。焕章吃得十分高兴,问:“小二,你姓什么?”小二言道:“我姓侯,排行在六,在这里店内跑堂,我家就在这里。我的母亲老病复发,买你点人参治温补病,行不行?”焕章说:“不要紧,我送你一支老山参就是,我谅你也买不起。我再告诉你吃参的方法:用一个小磁缸儿,放在开水之内煮着,等待两刻工夫,蒸透倒出再喝。”说罢,遂在箱内取出一支极好的老山参,交与小二。小二道谢已毕。焕章吃罢饭,天色已晚,又因昨夜不曾睡觉,遂合衣而卧。睡至初鼓方醒,喝了两碗茶,又要了点心吃下。至二更时分,大家俱已安歇,收拾妥当,换了夜行衣靠,出房各处巡访地雷消息。直找到五鼓,并无头绪,无奈回归上房睡觉。天亮托言有病,仍然不走,一连五天。   这一日晚上,小二侯六进来说:“客人,今天晚上须要早早睡觉,不可出门。今晚我们店中有事,不可出去,你就睡觉就是了。”焕章依言说:“是了。”天色已晚,自己把灯吹了,说:“我睡啦!”小二甚是放心。焕章在窗孔偷看。   天有二更时分,只听外面马蹄声喧,有人扣门之声。有几个人出去开门,说:“哪位来叫门?”外面说:“散值会总与分巡会总、逍遥会总、太平会总,前来察看地雷之工程。”众人把门开放。少时,有两个灯笼在先,后面有两个年迈之人:头一个戴三角白绫巾,银抹额,二龙斗宝,蓝绸箭袖袍,毡底尖靴,腰系凉带,面皮微白,沿口胡须。后面还有一个人,也是头戴三角白绫巾,金抹额,银灰宁绸单袍儿,薄底靴子,并插白鹅翎儿。后面还有两个少年:一个穿着洋绸大衫,年约二十多岁,薄底快靴。一个年约三十上下,身穿蓝春绸大衫,薄底抓地虎快靴;面如白玉,唇若涂朱,五短身材。共是四个会总:头一个是老龙神散值会总马凤山,第二个分巡会总任山,逍遥会总张宝任,太平会总任凤蛟,带着十六个会中之人,来查验地雷工程。众贼人见里面店门已关,任山说:“侯六,你去把三层上房屋内地板开开,少时我等去观看。”只见侯六入第三层院中去。   顾爷看够多时,暗中就把后窗户开开,拉刀上房,从窗户中蹿出去,翻身蹿在上房一瞧,又望院中一看。见侯六手提灯笼,扑奔后面,至三层院中,又见他把锁开开进去。焕章在暗中一瞧,只见他把灯笼放在地下,用手把地下的方砖起下来,一连起五十三块方砖;又把地板一翻,只听“咯”一声,将板提起来。又打灯笼出来,至前院中去。焕章从房上下来,进得上房屋中,来在地板临近,顺着梯儿一磴一磴儿下去了,约有三四丈深。至底下,自己把火一晃,照了照,一直望东,都是平川之地,还有好些个竹竿儿。   正在观看之际,只听得外面梯子声响,灯光闪闪,焕章忙往楼梯背后一蹲,也不言语。只见那四位会总,一齐带领着众人,望里面来了,各处去瞧瞧,也有火药,也有铁炮,也有房屋。只听得那个说:“老会总,你看看成不成?”那个说:“好,你等大家同我上去吧,我必有保举就是。”众人齐说“好”,遂望上去。焕章从楼梯后面也要上去,只听板子一响,早已盖上了。焕章想要出来,是比登天费事。不知顾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叛国贼奉旨交部讯 白将军兵定孽龙沟   诗曰:一生爱说是为偏,不读诗书不种田。   山水优游身外事,烟霞啸傲性中天。   浮生作梦空成梦,举世无缘亦是缘。   口谈今古为业事,光阴虚度十余年。   顾大人被他等用地板盖上,也不能出去,无可如何,自己想道:“说是生有处,死有地,今天活该我死于此地,大概是不能活的了。”正在发愁无可如何之际,只听得板子一响,焕章望上一蹿。上面马杰说:“贤弟,我日夜惦念于你,怕你在此受困,故此天天夜间我前来。今日甚巧,你我弟兄先走到外面无人之处再说吧。”   二人来至店外,红胡子马杰等二人蹲在地下,说:“贤弟,你不可在此久待,今天你急速入都见驾,奏明圣主,请旨拿直隶巡抚入都,审问天地会之事;请旨派兵前来芦沟桥天赐店,拿获贼人,刨挖地雷。你这是一件大功劳,劣兄就要入川去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再作道理。”说罢,二人分手。   焕章入都,先见神力老王爷,回明直隶巡抚吴联在芦沟桥设造地雷、安心谋反、自己私访在路拿贼之事。李玉、王有义过来给顾焕章请了安,回明了分手之后,把张忠、张禄两个贼人的尸身埋在道旁沟内。焕章说:“也不必管他就是。”神力王带顾焕章见驾,老王爷奏明了圣上,康熙爷降旨:派神力王调京营的官兵,去拿获天赐店一干贼人,连察访地雷。   王爷带兵去到芦沟桥天赐店,并不见有一人,派兵把店围上,刨地雷,刨出好些火药、竹竿子;将房拆毁,回京奏明圣上。康熙爷传旨:拿直隶巡抚入都,交刑部革职,严刑审讯;派顾焕章在刑部衙门质对吴联。   那日奉旨剿拿吴联,到刑部细细审讯。派的问官是:文学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六部总裁彭中堂,吏部尚书、都察院总宪田文忠,满汉四名御史与大理寺卿明安、刑部尚书杜光耀,共是八堂,严刑讯问。吴联并不承认,他说:“身受国恩,官居头品,为封疆之臣,我岂能身入邪教?我与顾焕章素日有仇,求众位大人明鉴,不可听他一片之言。”又问顾焕章说:“你既出首告吴大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天地会?你说说。”顾焕章说:“大人要问,神力王爷在芦沟桥剿了贼店,里面又剿出火药等对象,乃是职员在他那店内目睹真实,才能出首。众位大人用刑拷我们俩就是。”吴联说:“众位大人,他是武夫可以受得住刑,犯官实不能与他比,求众位大人圣明!”问了一天,也没有口供,散堂,把二人收科。如是问了十数余天。圣主下了一道上谕催问,无奈二人俱无口供。   这一日,奉旨出征叛贼的白大将军,跑红旗的折子入都奏明圣上:兵破了孽龙沟,拿获流贼杜双印,伤重身死;得了贼人宝刀一口,进献圣上;余贼蹿入福建画石岭,随后进兵追赶。圣主大加封赏,宝刀入库,传旨:派白国毡务要将贼人扑灭,又派查黄河钦差伊哩布提调参赞军务。伊大人自剪子峪诸事办完,都司王庆等谢恩,辞别了钦差走了。   伊大人先将何丁交县入狱看管,自已把诸事完了,方要起程,这日接到圣主的旨意,派下来打画石岭提调官,遂带二马先起身。至画石岭,早见将军的先锋官金马统领邓忠邓大人的队在此安营。伊大人先见了邓总镇,然后白大将军也就到了。伊哩布递手本参见大将军。将军甚喜,说:“兄台,你我都是朝廷的命官,又是街坊,何必如此多礼。本帅听人传言,说大人处有两个能人,俱都姓马,一名山东马成龙,一名瘦马梦太。不知此二人哪个是武艺出众之人?”大人说:“老帅,要说眼里灵变、平常的拳脚,马梦太来的熟练;若要讲临敌无惧、勇冠三军之人,胆大力勇,还是马成龙。”   大将军吩咐:“来人,把马成龙叫进来。”只听得外面有人答言说:“是!”进来一人:头上未戴着官帽,身穿蓝布大褂,高腰袜子,青布山东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粗眉大眼,平顶短项,在下面给将军请安,说:“卑职马成龙给将军请安!”老帅一瞧,口中说:“你这个山东人,是干什么的?”马成龙说:“都司马成龙参见将军。”白大帅说:“你既然是都司,为何不穿官衣?”马成龙说:“我没有官衣,求将军见容。”老将军说:“你会使什么兵刃?”成龙说:“使大脑袋刀一口。”说罢,出去取来,请将军过目。老将军一瞧,原来是一口瓦刀。又叫马梦太进来,外面答言说:“是!”至大帐,给老帅磕头请安。将军一瞧,见他身高八尺,面皮透黄,寿眉金睛;头戴新纬帽,高提梁翡翠翎管儿,身穿新宁绸单袍,外罩红青马褂,薄底靴子。将军说:“你是马梦太,使什么兵刃?”瘦马说:“我使的是短把刀、避血桷。”将军吩咐:“马成龙与马梦太,你二人在外面演平生所练的武艺。”山东马本不会什么拳脚,只听马梦太说:“我先打一趟拳。”下去在帐外当中一站,怎见得,有赞为证:罗汉拳,站当场,移身绕步逞刚强。伏虎势,暗里藏;反背捶,把人伤;鸳鸯脚,最难防;连珠炮,神鬼忙;丹凤眼耳,顺手牵羊。   练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改色,在当中一站。又练了一趟,在旁边一站。将军叫成龙练,山东马一瞧,不练不成,还得费话,瞎练一回,把身在当中一站,说:“我要练了。”把腿一抬,打了一个飞脚;望前走了四五步,又打了一个旋风脚;望前走了几步,又打了一个飞脚,完了。来至将军面前,说:“都司马成龙练完了。”老将军气的面目改色,问:“此拳何名?”成龙说:“嘎嘎拳。”又问:“还会练什么?”山东马又把瓦刀瞎练了一回,又至将军面前,说:“我练了一回六花刀。”老将军说:“你这个刀法、拳脚,俱是胡闹,我这营内用你不着,把他给我赶出去吧!”又赏了马梦太一个四喜的扳指,又赏了一个跟头褡裢、一把小刀子、火镰,赏了一桌酒席。马梦太也下去,来到伊大人住的大账房,一旁有东西两个小账房,见山东马把行李收拾好了,望大家说话呢。有几个跟伊钦差的下人说:“马大老爷,你是怎么了?”山东马在那里喝着酒,说:“我被白大将军把我给轰出来了,我怎么有脸在此处了?等着伊大人来了之时,他要是念起旧日的好处,给我几两银子,我回到北京城去,卖硬面饽饽就完了。”正说之际,听得那边有好几个跟老将军的差官,与马梦太在那里说闲话。又只见梦太笑嘻嘻的手内托着将军赏的那几样玩物,望那位哈大老爷说:“哈大哥,你瞧瞧,将军赏我的这几样东西。”哈老爷说:“好!”又给那位一瞧,说:“英大哥,你瞧瞧,将军赏我的东西。”又给那位瞧瞧,如是者,在那边站着都给瞧瞧。来在山东马的面前,说:“马大哥,你瞧瞧。”马成龙说:“我早已就知道。你这个贫就没完了,又是将军赏你的东西、酒席,对不对?”正说之际,见那边有两个兵抬着一桌席给送了来,摆在账房之内,说:“大人在大帐与将军那里吃酒,议论军机大事,你们众位用饭吧。”马梦太说:“大哥来吧,咱们喝酒吧,别生气啦!大人下来定有道理。”二人入座吃酒,山东马惟有拿酒遣闷。   方吃完了,只见钦差过来了,先把成龙叫进大帐,说:“你不可任性,暂且跟着我。等着明天要出兵之时,与贼人打仗,有功劳先叫人家众人立。如果是贼人真勇,将军帐下众将所不能赢贼了,连马梦太都算着;那时我在将军跟前一说,要是你出去成功,把贼人若是拿住,或是打死,我也就可以在将军台前说话了。除此,并无第二个主意。”山东马说:“谢过大人!”伊大人说:“你们下去歇歇去吧。”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听得大帐之内发动点炮。将军的大营有四五十座,十万精兵,今日调了有二成队,请伊钦差一同兵伐画石岭。只见旗旆招展,号带飘扬。少时,二马跟大人马后,随同大队望西,奔画石岭。只见那座山口,坐西向东,南边山坡上有九节毒龙炮两个,北山坡上也有毒龙炮两个,两杆白八卦旗,上面有无数的贼兵,各执枪刀,山口有木板闸住。将军在正东方传令驻队,只听得画石岭山口内三声炮响,木闸一开,自里边出来了无数的贼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侯起龙连败七将 山东马醉破飞刀   词曰:欲避饥寒二字,当思勤俭为先。勤能创业俭能传,勤俭传家久远。   勤乃修身之本,俭为治富之源。克勤克俭有余钱,免受他人轻贱。   白大将军在画石岭东山口外列队,众带兵官将人等俱在两旁侍立。   少时,贼队自山里面出来,大旗在当中,是由绫子做成,上写“飞刀正印会总侯”。前面是先锋黄面太岁蒋方,左边是神机会总张,右边是副印会总马;侯尚英、侯尚杰俱在两旁站立。为首的骑着一匹青色马,头戴三角白绫巾,身穿粉缎子征衣,薄底靴子;鬓边上双插白鹅翎,金抹额,二龙斗宝;背后带着十二口柳叶飞刀,又名叫镖刀,俱是三尖两刃,把上拴着红绸子条儿;又有截把鬼头刀一口,在那里手中拿着,甚是威风;把坐下马一催,来至在两军阵前,说:“清国兵将,不必如此作威!不服我,哪个有能耐的过来,分个高低!”又见里面出来一个白面貌的说:“神机会总在此,你们哪个前来?”飞刀会总侯起龙说:“你先在后面去,有劣兄在此,可以敌了贼人。”正说之际,老将军派前营副将李德英,前去与飞刀侯会总动手。李大人是当初跟着神力王爷征过大金川、小金川,征过云南,智勇双全,由站兵出去的,自己得了一个副将,在直隶山海协任上,奉调带本部兵,随老将军剿贼。今天一瞧,就讨会说:“本将愿往!”一拍坐下马,拧枪出了本队,大声喊嚷说:“叛逆贼人,认得我神力将李德英的厉害吗?”催马至阵前,大嚷一声,拧枪直取侯起龙。旁边过来的蒋方说:“小辈不可无礼,我来也!”拉着手中棍至阵前,举棍就打。李大人用枪相迎,二人战上四五个回合,蒋方一棍落空,被李德英一枪刺于马下。怒恼了飞刀会总侯起龙,手使截把刀,前来助阵,一见李德英刺死蒋方,拉背后飞刀,冷不防,照着李大人就是一飞刀。只听一声响,李大人坠马身亡,为国尽忠,死在沙场之上。白大帅又派后营守备周振出去,也被飞刀砍死。如是者,一连六阵,阵亡了六员战将。惟有马梦太在那里说:“列位老哥哥们,不是我姓马的说句大话,我今天把你们这几位先供的高高的,就凭这么一个贼,会赢不了他?真也是怪事!来,来!我先去讨令去。”   正说之际,听得大将军传“马梦太出去拿贼”。本来马爷是望这一众武将军官吹着玩,听见将军真叫他出去,自已先就怕了,无奈过去给将军请了安,说:“守备马梦太伺候大帅。”老将军说:“也罢。你就出去拿贼,如得胜拿获侯起龙,本帅定有重赏!”瘦马不敢违令,拉刀出阵。只见那边侯起龙洋洋得意,说:“那边过来的马梦太,休要讨死,我飞刀会总在此!”梦太离贼人不远,还是把烟壶儿掏出来,把刀一夹,摇闪晃脑,甚是得意,说:“小子,你记得我吗?老太爷前来拿你,自通名姓!”飞刀会总抡刀过来动手,几个照面,被侯起龙一飞刀,把他头上皮削去一块,梦太败回阵来。白大将军甚是着急,十分焦躁。伊钦差在一旁说:“好一个胆大贼人!马成龙,你出去拿他就是。”山东马一听,从马后出来,见老将军施礼说:“卑职前去拿这个贼人就是。”老将军说:“有本帅能征惯战之人,尚不能胜贼,何况是你!”成龙说:“如不胜贼,甘当军法!”将军说:“好!你就前去。”山东马拉瓦刀出离了本队,直扑贼人而来。侯起龙一瞧,正要问他姓甚名谁,只听本队中鸣金之声,连忙归队,查问说:“哪个鸣金?”神机会总张说:“小弟方才见兄长连胜清营几阵,又见出来了一个山东马,此人艺业绝伦,弟恐兄长力尽,受他人之算,弟要替兄前去拿这个姓马的去。”飞刀会总说:“贤弟,与劣兄掠阵,我正杀的得意之间,等我拿了这个山东马,再作道理。”说罢,回身直扑两军阵前而来。早见马成龙在那里手拿着瓦刀,面向正西,在那里等候。   飞刀会总一见,甚是有气,用截把刀一指,说:“小子,你不可这样无礼。你就是那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马成龙吗?”大英雄答应说:“我正是马成龙。你就是飞刀会总吗?我来拿你!”说罢,二人交手。侯起龙本来武艺超群,抡刀就砍,马成龙急架相还。二人在战场之上正杀的高兴,只听白老将军在队内连声说:“好!你等快给擂鼓助阵!”鼓吏擂动花腔鼓,在那里助威。山东马正在得意之时,又见贼人把手一扬,一飞刀直奔成龙咽喉而来。山东马大嚷一声,说:“好家伙!”那飞刀落在就地;又是第二口刀,照着前胸刺来,山东马又一嚷,那刀又坠落于地;三口刀飞来,照着腿剁来,成龙也就闪开了。   书中先说飞刀会总候起龙的飞刀,百发百中,为什么他又被马成龙闪开?能征惯战的英雄尚不能赢贼,马成龙又不会蹿高跳远,就是力气大,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其中有个缘故,要是山东马他头一个出来动手,他也得死在侯起龙之手。今天他在钦差大人的马后那里看了半天,他见飞刀会总那飞刀出来,一把在上路的头上、面门、咽喉;再不然,就是前胸、肚腹下;三路就是在腿上。他自己早已说:“我使的是一把瓦刀,长有三尺二寸,刀头宽有六寸,长九寸,他的飞刀一来,照着我之面门一来,我用瓦刀一迎,那时我就挡过去了;他的飞刀照着肚腹一来,我把瓦刀望下一沉,寻时就把他飞刀挡开了;往下腿上来,我一蹿就闪开了。”因此他出来在这里动起手来,头一飞刀,用瓦刀在面门上一迎,就闪开了;第二刀也照样闪开;第三飞刀也就把腿望上一蹿,闪开了。   此时飞刀会总侯起龙心中甚是着急,无奈又与山东马动手。二人大战多时,不分高低上下、胜败输赢。飞刀会总甚是着急,又用飞刀望着山东马腰中一扔,只听“咯嚓”一声,正中腰上,山东马成龙就翻身栽倒在地,侯起龙心中甚喜,在那边站着,洋洋得意,说:“小辈,你今天望哪里去,我来杀你这无礼的匹夫!”说罢,往前一蹿,方要抡刀砍马成龙,只听身背后有人说:“飞刀会总侯大哥,你别杀他,让我结果他的性命就是了。”飞也似来了一位神机会总,要救成龙的性命。不知来到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张广太醉入勾栏院 韩红玉俊目识英雄   诗曰:体自风流态自娇,桃花如面柳如腰。   看来何处曾相识?家住扬州廿四桥。   花气芬芳月色胧,销魂时见醉颜红。   平生多少伤心事,都付琵琶一曲中。   从贼队中出来一人,内有一段隐情。顺天府东路厅武清县河西务,有一人,姓张,名德玉,作粮行生理,熟读外科,乐善治病。先次娶妻赵氏,生下一子,名叫张广聚。赵氏故去,继娶姚氏,为人贤惠,知三从,晓四德,明七贞,懂九烈,多读圣贤书,广览《列女传》。自进门以来,操持中馈,家业日兴。继至连生二子,次名广财,三名广太。   这一日,张德玉从外面带了一个相面的来到家中,给他那三个孩儿相面。相士姓刘,外号人称刘铁嘴,善观气色,能晓吉凶。进得门来,先给张广聚看相,刘先生说道:“你可别恼。我看相是直言无隐。”德玉说道:“先生有话,请讲无妨。”刘铁嘴说:“观此人二目犯相,骨肉无情,多存厚道才好。二令郎广财平常,相貌无奇。所可敬者三世兄广太,五官出众,貌品貌超群。久以后必要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显达云程,定非池中之物。”德玉说:“先生过奖,幼子痴愚,多蒙先生台爱!”送上相金,刘先生辞别而去。这一年,广太十三,正在学中读书。家人来报:“老东人病体沉重,请三爷急速归家!”广太一闻此言,心中甚惊,赶紧来至家中,到前一看,只见众人俱在此处环立。他父亲言道:“我平生在河西务开了广聚粮店一个,是你兄广聚照料;家有良田数顷,是你二哥广才照应;他二人俱已成家,你两个嫂嫂俱皆贤淑。惟有你年幼,尚未授室。我死之后,好好读书,以图上进,纵在九泉之下,我也瞑目。”说罢,气绝身亡。众人放声大哭,广太悲痛过甚,哀哀欲绝。大家开吊办理丧事,诸事已毕。   广太自他父亲死后,不好读书,惟好琵琶丝弦,专习外务,不学上进。   孝服已满,在外面时常走局,呼朋引类,把兄弟拜了哥儿三个:大爷李贵,是本街上一个斗行的经纪;二爷邹忠,是武清县的壮头。二人家中俱皆小康,与广太三人结为异姓弟兄。广太年至十六,有一个嫖友,姓康,名成,排行在九,乃是风月场中第一能手。这一日,同广太在一处走局,散后相约吃饭,二人意气相投,喝的十分高兴,谈来谈去。康成说:“贤弟,愚兄要请杯茶,你可肯去?”广太说:“到哪里去?”康成说:“离此不远,有一个下处四美堂,新来了下车的,名叫赛雅仙,又叫白牡丹,闻听生的十分美貌。你我不免前去打个茶围,前去看看,不知尊意如何?”张三爷本来是喝了有几盅酒,有点醉了,随跟康爷,二人一同至北后街路北,见有一清戟门楼,挂着一个大灯笼,上有三个大字:“四美堂”,门上有对子一联,写的是:堂前栽种相思树,池内常开并蒂莲。   二人进门,门房嚷:“瞧客!”三爷不知何事,进二门一看,屏门四扇齐开,院内开放各种时样鲜花,天棚高大,阵阵生凉。上房五间,前出廊,后出夏,窗户上糊着粉红色的芙蓉罗,配着绿纱格子,十分好看。东西厢房,甚是洁净。只见出来一个大的说:“二位老爷这里坐。”广太闻声一看,见那人年有三十以内,头梳马尾纂,焦黄首饰,头发漆黑透亮,身穿半大浅蓝厦布褂,金莲约在四寸,手打帘栊,带笑望里让坐。   二人进屋落座,一看屋内摆设,甚是幽雅:东墙摆着花梨云片,案上有盆景二个、座钟一架,窗下八仙桌一张,摆着文房四宝俱全,配着两把太师椅,铺着竹。北墙有藤一张,垂着芙蓉纱的帐子,竹席凉枕,并有香牛皮夹被。墙上挂著名人字画,唐伯虎的横披是“汉宫春晓”,两边配着泥金对联“艳质芳心宜自警,云容月貌为谁妍”,乃是郭尚先所书。瓶内插着夜来香数枝,帐檐垂着两个鲜花花篮。二人观看已毕,老妈端进茶来,说:“康九爷少见呵!这位老爷贵姓?”广太把脸一红,说:“姓张。”康九爷说:“叫他们前来见见。”老妈闻听,高嚷:“见客!”只听外面笑语之声,掀帘进来粉白黛绿数人。怎见得?有赞为证。   只闻香风阵阵,行动百媚千娇。巧笔丹青难画描,周身上下堆俏。   身穿蓝衫可体,金钗轻拢鬓梢。垂金小扇手中摇,粉面香腮带笑。   进来说:“九爷来了!这位大爷贵姓?”广太把脸微红,说:“姓张。”众美齐说:“大爷照应点!”见罢,俱皆出去。   随后内老板进来,与康成说话,说:“九爷来了!有茶啦?”广太一瞧,这个内老板年有三十以外,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云鬓半偏飞凤翘,耳环双坠宝珠排。   明粉未施犹自美,风流还带少年材。   说:“九爷,这位贵姓?”广太说:“姓张。”康成又言:“这就是广聚粮店的三少东张三爷。”内老板说:“那阵风把你刮来了?老没有我们这里来过呀。”康九爷说:“我们听人说,你新近接了一个人来,叫赛雅仙白牡丹,叫出来我们看看。”内老板说:“欸!九爷,你再别提啦,要提起接的这个人来,话可就长了。我这几年存了点银子,到了一趟天津,打算要买几个人。我由沧州官媒人手里买的这个赛雅仙到家,一共享了三百多两银子。此人年方一十八岁,头脑脚梢足够十分人才。自到我家,琵琶弦子、时兴小曲,他不但不学,他还有气。我要打他,他一纵身出去,就上了房子。我还得与他说好话,他才下来。天天头也不梳,脚也不裹,终日间悲悲惨惨,把两只眼都哭肿了。在后面他穿着两件旧衣裳。他还会写字呢,写了好些对子。你们二位不必见他,瞧见就够了。”九爷说:“无防,带着我们三爷去到后边去瞧瞧去。”内老板说:“三爷走。”广太倒不好意思去,让之再三,方才前去。   内老板头前带路,三爷在后相随。出离上房,望东一拐,往北有一朱门,门上有副对联,上写的是:秀于外慧于内,惟见英雄能本色。   竹曰青菊曰淡,遇真名士自风流。   入门只见后院北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内老板把上房帘子打起来,说:“三爷请!”广太迈步进得屋来,一明两暗,外间屋里有挑出一个《海棠春睡图》。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写的是:室贮金钗十二,门迎朱履三千。   北墙有八仙桌一张,上面有文房四宝,一边一把椅子。内老板说:“三爷请坐。”他把西屋里的帘子一打,说:“姑娘出来,三爷来了。”连叫三声,并不答言。原来韩红玉是午梦方浓,睡着未醒。   且说这个女子,原来是沧州北关人氏,其父名叫大刀韩成公。他有两个哥哥,一名金睛太岁韩龙,一名蓝面天王韩虎。他父亲在家中结交了一个朋友,是渤海东沽人氏,此人姓杨,名大雄,在南皮县劫过黄杠,在韩成公家中避难,被在官人役拿住,连累韩成公。他儿子没在家,家中被抄,韩成公身受国法,姑娘归官卖。姑娘自幼从父学习一身本领,自己要走也就走了,无奈又无投奔,又是一个女子,暂在勾栏院栖身避难,等候哥哥。自己又有能耐护身,也不怕鸨儿相逼。这一日早饭后,心中烦闷,一想自己红颜薄命,不知终身如何,自己闷闷不乐,因睡已熟,梦见一只白虎扑自己而来。正在无处藏躲,只听鸨儿呼唤,战战兢兢的,香汗直流。下得来,至外间堂屋,一见广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狠心贼绝断手足情 贤良妇放走张广太   诗曰:昨朝鹊嗓报芳辰,喜与多情结比邻。   岂料三生石早定,无缘今作有缘人。   兰汤浴罢试新妆,粉黛施来体自香。   最是销魂独立际,梧桐花下纳微凉。   韩红玉出来,内老板说:“姑娘,今天为何这么高兴?向日叫你见客,永远不肯出来,这是张三爷,你过来见见。”红玉一见广太:年在十六七岁,面色微白,双眉带秀,二目有神,准头丰满,齿白唇红;身穿一件白芙蓉纱衫,雪青官纱裤子,漂白袜子,银灰福履;手拿冬青翎扇,手戴翡翠扳指;纽扣上挂着十八子香串,时放奇香。韩红玉一见此人,面带秀气,五官端正,必非俗等之辈,心中早有爱慕。广太一见红玉:年在十八九岁,窈窕身材,眉似青山,目似秋水,杏脸桃腮,品如金玉,气若芝兰,懒梳妆精神少减;身穿一件半旧品月纱女衫,藕色洋绉中衣,金莲二寸有余,端端正正,齐齐整整,犹似曹子建《洛神赋》所云:肩若削成,腰若约束。绫袜生辉,丹波微步。   广太一见,早已魂销。二人四目,注定相看。   正是:瘦影正当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鸨儿一见,心中甚喜,看他二人彼此都有爱慕之心,回头说:“李妈倒茶来。”内老板向广太说:“三爷,你这里坐着,我到外边看看康九爷去。”李妈说:“三爷,里间屋内吃茶。”   广太到里屋落座,向韩红玉说:“你就是赛雅仙吗?”那女子把脸一红,口吐碎玉,慢启朱唇,说:“君子不可如此相称,此乃院中之人误我,非叫赛雅仙也。尊驾贵姓张吗?”广太说:“正是。”“尊驾家中都有什么人”青春几何?”广太说:“今年十六岁,家中老母兄嫂。”韩红玉说:“有几位令郎?”广太说:“尚未有妻室。”红玉“欸”了一声,说:“我本遇难之人,看足下是并非久在烟花游逛之人。足下作何生理?”广太说:“读书。”红玉说:“我看尊驾不满二十,要望此处常来,耽误正事,理应该进步功名,以图上进之道。”又把自己所遭之事细说一遍,“君能救我出此火坑,我感恩不尽。看你也是至诚君子,别人我也不能说此肺腑。看足下今天前来,也有爱慕之心。君既有心怜香惜玉,妾岂无意铺被迭。尊驾用三四百金将我赎身出去,你我作为地久天长之夫妇。并非我不顾廉耻,也是被事所逼,不得不如是耳。”广太说:“据你所说之事,我都愿意,无奈我不能专主,我今天回去到家,打算一个主意,明天你听我的信。”   二人说够多时,广太遂拿出三四个钱给李妈,说:“我前头院里去瞧瞧我九哥。”李妈说:“康九爷自三爷进来,有他们家中人找了去,留下话说,如要是三爷问,叫你老人家在此等候。”张广太也不愿意走,无可奈何说:“也罢,我今暂坐。”又与韩红玉说了一些闲话,天色已晚,无奈要回归。内老板说:“三爷还赏钱作什么?今天住在这里吧。”三爷说:“我回去,明天再来。”   自今天回到家中,先到老太太那屋里坐,坐在那里发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母亲可就说:“你这孩子,我瞧见你,我就又是疼你,又是恨你。自你父亲一死之后,你也不读书了,任性在外边,终日习学这些玩艺儿,那琵琶丝弦还能养得了家?也不过是耗财卖脸,游手好闲。你大哥他在铺内管理,也能养的了家;你二哥他也照料家务,也能过日月。就是你也该成家了,久以后我百年之后,你大哥那个人绝不能与你等在一处同居。你把这祖父的遗业花完了,你有什么能为养家?”广太听到这里,说:“母亲,孩儿有一事,与你老人家商议。孩儿听说烟花院近来有一美女,乃是沧州人氏,遇难在勾栏院中,无人将他救出来。母亲要将那人给我买出来,孩儿也就能务本分读书。”老太太说:“我与你哥哥说说,再作道理。”广太也就不言语了。少时,他哥哥进得房来,三爷就出去了,在窗外偷听他母亲说些什么。   只听他母亲先就说:“广聚,你三兄弟你也不管他,新近大概他在那烟花柳巷常去走走。今天他说有一个妓女,要叫老身给他买出来,我问问你,这一件事该当如何?”大爷广聚一听,说:“你老人家不可听他这孩子一片之言,他小小的年岁就要逛烟花柳巷。这就依着他,给他望家中买人?我是他的长兄,我得管管他才是。等着晚响,我责打他一顿,也叫他知道别这样无礼胡为!”三爷在外面一听,说:“好!先跑到外边天德泰银钱店,去借银子去。”自己出门到钱铺内,说:“借给我四五百银子。”王掌柜的从那边过来说:“三爷,有什么事?”广太说:“没事。”王掌柜常与粮店交买卖,今天一瞧三爷,就知道有事,又不好不借,又不好都借给他,说:“三爷,你先拿这一百银子去,少时我去粮食局子里去取来,给你送了家去。”三爷说:“不用送了,少时我来取就是。”拿着那一百两银子,在朋友家中住了一夜。次日,出门在饭馆中吃得早饭,又至勾栏院而来。方一进门,李妈说:“三爷来了?里边坐吧。我们赛雅仙姑奶奶,今天早晨起来,就念叨你老人家。来吧,后边屋内坐着吧。”大家也过来让:“三爷来啦,里边坐着吧。我们赛雅仙姑奶奶正在方才要叫人去请你老人家去哪。”   广太不久在烟花认识韩红玉,真有这话?此乃是行院中之人常说的拢人之语,他如何懂的。连忙至后院中一瞧,韩红玉还未上妆。三爷进得屋内,说:“你吃过饭了没有?”红玉正在那里思想昨日所遇之事,想了一夜,今天心中正盼想之际,见三爷进来说话,心内甚喜,说:“你来了?我不吃什么饭,心中急闷。”三爷说:“你别着急,我实与你说了吧,家中不由我作主,该当如何?此时我来瞧瞧你。”韩红玉说:“好多时你才能作主?”那三爷说:“大概也得五六年,我就可与他们分家之时。”红玉说:“我等你十年,成不成?”三爷说:“不必十年,怕你不能口随心愿。”红玉说:“你我对天发誓:‘谁要负心,天神共怒,不得好死!’”二人对天发誓。广太在这里住了一天,给了李妈十两银子,给红玉留下二十两银子,叫他零花。韩红玉说:“你不可在这里住,早早回去,你常来瞧瞧我就是了。”   自此,三爷常来,也不敢回家,在外边朋友家住着。所借的银子也花完了,再去借,王掌柜的说:“三爷,你大哥有话,别人借银子不许给他,广太也不敢言语了,自己出离了钱铺,还时常上红玉那里去。在外两个月有余,眼前就是八月节,钱也没了,也不能在朋友家中住着,也不能回家去。再者,外边所有的饭铺儿也都止了帐,一概不赊。自己无奈,在外边一座三官庙里暂住一两天。   这一日,正是中秋节,家家庆赏中秋,桂月明灯。自己从早晨也没有吃饭,这两天也没去瞧瞧韩红玉,心中十分不好过,心如刀剜肺腑、剑刺心肝。自己一想:“人家都是团圆月,想我张广太也不能归家,也不能与红玉相见,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不知终身该当如何?”越想越烦,真是事不遂心怨恨多,不由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只见皓月当空,碧天如洗。又听见家家吃酒欢喜之声,不由自己一声长叹。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还是纱的,夜晚又凉,自己暗自伤心,无奈出离了这座三官庙。庙中道人说:“三爷别走,咱们喝两盅吧。”广太说:“我有事。”遂出离了庙门,慢慢的望前行,不知不觉的来到自己门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