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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侨道:“好不好?”老生道:“他小名叫玉花儿,难说爷们不知道么?”希侨道:“好不会说话。我们见的班子多了,竟不知你这班子。你不认的我们么?”老生低声道:“盛爷满城中皆知,小的岂有不认的。当日老太爷在日,小的常在府上伺候。”希侨道:“我不点你的戏。你就拣玉花儿好戏唱罢。”老生道:“玉花儿唱的《潘金莲戏叔》《武松杀嫂》,好做手,好身法,爷们爱看么?”希侨道:“你就唱这本。”老生上了戏台,锣鼓响动,说了关目,却早西门庆上常希侨道:“我说这个狗攮的没规矩,不来讨座了。”隆吉道:“戏园子的戏,担待他们些就是。”   须臾,别的看戏的都来。各拣了偏座头,吃酒吃饭,走堂忙个不了。内中一个看戏的,坐在戏西边小桌上,要了四盘子荤素菜,吃东酉看戏。往上一瞧,正是那日晚上地藏庵遇着的一群俊俏后生,心中欢喜不尽,暗说道:“踏破芒鞋没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说这人是谁?少不得忙里偷闲,把这人来历脚色,述上一述。这个人,正是那姓夏名鼎表字逢若者。浑号叫做兔儿丝。   他父亲也曾做过江南微员,好弄几个钱儿。那钱上的来历,未免与那阴骘两个字些须翻个脸儿。原指望宦囊充足,为子孙立个基业,子孙好享用。谁知道这钱来之太易,去之也不难。到了他令郎夏逢若手内,嗜饮善啖,纵酒宿娼,不上三五年,已到“鲜矣”的地位。但夏逢若生的聪明,言词便捷,想头奇巧,专一在这大门楼里边,衙门里边,串通走动。赚了钱时,养活萱堂、荆室。   这一日,正遇着这三位憨头狼,早合了那日晚上打算。心生一计,叫道:“走堂的堂恃,这边来!”走堂到了,问道:“夏爷,添什么菜儿么?”逢若道:“不是。那正座坐的盛公子席上,上莱不曾?”走堂的道:“戏唱了多半本,就要上席哩。”逢若道:“你与我备上四盘细色果品,拿两壶上色好酒,还要一个空盘子。”走堂的道:“吩咐的是。”少顷,拿来。   逢若叫卖瓜子的撮了一盘。说道:“烦堂值,与我送到正厅上,我与那三位少爷凑个趣儿。”   果然到了三位桌前,三人一齐起身。逢若道:“小弟姓夏,草号儿叫做夏逢若,素性好友。今见三位爷台在此高兴,小弟要奉一杯儿。若看小弟这个人不够个朋友时节,小弟即此告退。”一面说着,早已把瓜子儿撒开了。走堂的放盘子,夏逢若斟酒在手,放在盛公子面前。三人俱道:“不敢!不敢!请坐下说话。”逢若早已放完三杯。希侨接过壶来,与逢若回盏。   逢若速道:“担不起!担不起!”希侨叫宝剑儿看座儿,逢若早已拉个兀子坐下。三人都让座,逢若那里敢讨僭。希侨道:“夏兄不是当日什么夏老爷公子么?”逢若道:“对着少爷,也不敢提先君那个官。只是小弟今日得陪三位末座儿,叨荣之甚。”逢若大叫:“走堂的过来!”解开瓶口,取了昨晚赢的一个银锞儿,说道:“这是越外加的四五样菜儿,孝敬这三位爷台。烦你再把班上人叫一个来。”绍闻也答应不来,隆吉道:“这是我们借馆敬盛大哥的,如何叫夏兄费钱。”酪道:“许二位敬少爷,就不许我通敬通敬。”班上人到了,逢若又解瓶口,取了一个锞儿,说道:“这是我敬三位爷台三出戏。”   掌班的道:“是。”隆吉道:“岂有叫夏兄这般花钱?”希侨道:“看来夏兄是个朋友,扰他也不妨。”   须臾,唱到酉门庆路过狮子街,希侨道:“那妆潘金莲的,一定是玉花儿。果然好,嗔道掌班的恁样口硬。到明日我就叫到舍下,请三位看戏。不许一个不到。”隆吉道:“怎好常扰大哥?”希侨道:“自己弟兄,说的分彼此了。”逢若道:“三位是新近换帖,我一发该奉贺。”盛希侨道:“飞不嫌弃,夏兄也算上一个。”因问隆吉道:“这个可补得娄相公的缺么?”   夏逢若道:“快休这样说,看折了小弟岁数。”希侨道:“戏馆也不是行礼之地,爽快明日到舍下再叙年庚。”逢若道:“这叫人怎么处?若不去,显得小弟不识抬举;若去时,我如何入得丛林?”希侨道:“你不去,我就恼了。”逢若道:“不敢!不敢!我去就是。”希侨道:“宝剑儿,去班上问问明日有空没有。”   宝剑上在戏台,班上早跟下一个人来,说道:“盛爷明日叫伺候客,明日就去,还要问个空儿么?误了人家,万不敢误了咱府上事。明早就起过箱去。”希侨道:“是么。”掌班的道:“唱完《杀嫂》,原打算唱《萧太后打围》,又是玉花的角儿。如今中间夹《天官赐福》一出,算是夏少爷的敬意。”逢若道:“上席时,这一出儿就好。”希侨道:“有玉花儿的角儿么?”   掌班道:“没有。不瞒少爷说,这孩子太小,念的脚本不多。一连唱两本,怕使坏了喉咙。这孩子每日吃两顿大米饭,咸的不敢叫他吃一点儿,酒儿一点不敢叫见的。”希侨道:“不叫他吃酒,这难了。”掌班道:“若是少爷爱赏他吃,就叫他吃两盅也罢。”   说未完时,走堂的已下了小莱,时刻上的席来。珍错罗列,这也是馆中尽力办的海味上色席面。隆吉、绍闻奉让,希侨举著尝了,说道:“这馆中席面,烹调也能如此?”逢若道:“听说馆中怕孝敬不得少爷,又寻的道台衙门的厨子,加意做的。”希侨道:“我们今日就是兄弟了,如何还要这样称呼?”   逢若道:“该打我这嘴!”希侨道:“谭贤弟半日不说一句话,又是怎的了。”绍闻道:“我看戏哩。”希侨道:“我明日通请贤弟们,是要早去哩。”绍闻道:“常在那里讨扰,我心里过不去。”希侨道:“明日夏兄续盟,贤弟岂能不到?不然者,溯贤弟府上,连戏也送的去。”夏逢若道:“大哥,这宗称呼又使不得。”希侨道:“你只说你今年多大岁数?”逢若道:“二十五岁。”希侨道:“你比我长。”逢若道:“你三位定盟,排行已定,我只算个第四的罢。”希侨笑道:“岂有此理!”逢若道:“像和尚、道士家,师兄师弟,只论先来后到,不论年纪。我系续盟,自然该居第四。若算岁数,我就不敢入伙,叫人时时刻刻,心中不安。那是常法么?”希侨道:“也罢。”   日落时,戏已做完,各家家人来接。希侨道:“明日不用我请罢。夏兄,你闲不闲,爽快就跟我到家住,省的明日再请。   还不知你的住处,怎么请你呢?”逢若道:“我是整日大闲人,我在瘟神庙邪街祝只是那个称呼,我先说明了,我再也不依。”   希侨哈哈笑道:“也罢么,我就叫四弟罢。”逢若道:“这才是哩。”   一时出馆来,绍闻坐车。接的是宋禄、邓祥,自回萧墙街。   希侨不骑骡子,与夏逢若手扯手,步行到家。这王隆吉算盘是熟的,与馆内,戏上清了帐,深黄昏才回去。古人云,君子之交,定而后求;小人之交,一拍即合。这正是:   择友曾说得人难,车笠盟心那得寒。   偏是市儿聊半面,霎时换帖即金兰。 第十九回 绍闻诡谋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话说谭绍闻坐在车上,问邓祥道:“王中今日怎的没来?”   邓祥道;“王中今日连午饭也没吃。日夕时,在东街打听着大相公在蓬壶馆拜友,回去催俺两个人速来。他没有来。”谭绍闻一声也没言语。   到了家中,王氏问道:“你往那里去了?你往常往那里去,还对我说,我又没一遭儿不叫你去。你偏今日不对我说一声儿,叫王中问我两三遍,我白没啥答应他。你往后任凭往那里去,只对我说一声你就去。我又不是你爹那个执固性子,我不扭你的窍。”绍闻道:“就是前日咱往俺妗子家去,俺隆吉哥商量请盛大哥。俺两个伙备了一席,在蓬壶馆请他看了出戏。我只说娘知道,临走时,也就忘了对说。”王氏道:.“我若知道,再不叫你们干这小家寒气的营生。人家请你,是一个主家,你两个伙备一桌请人家,人家不笑话么?到底要自己备个席面,改日请人家一请。人家做过官,难说咱家没做过官么?这都是你隆吉哥,今日学精处。就是精,要看什么事儿。盛宅是咱省城半天哩人家,你说使哩使不哩?你隆吉哥来,我还要让他哩!”绍闻道:“今日盛大哥听说在蓬壶馆,就不想去。俺隆吉哥,大着了一会子急。”王氏道:“我说哩,我一个女人家见识,还知道使哩使不哩。”   天色已黑,赵大儿点上烛来。绍闻道:“冰梅,去把我的铺铺了,再添上一条毡。那藤床透风,这两夜冷的睡不着。”   王氏道;“你偏不在大床上睡。你两三岁时,在我怀里屙尿,就不说,如今忽然说不便宜了。”绍闻只是笑,说道:“娘,我竟是要睡哩。你与冰梅都睡罢,天有时候了。”各人都照铺而睡。   且说次日盛宅大门未闪,瑞云班早已送到戏箱。等到日出半竿时,才开了大门,戏子连箱都运进去。戏子拿了一个手本,求家人传与少爷磕头。家人道:“还早多着哩。伺候少爷的小厮,这时候未必伸懒腰哩。你们只管在对厅上,扎你们的头盔架子,摆您的箱筒。等宅里头拿出饭来,你们都要快吃,旦角生角却先要打扮停当。少爷出来说声唱,就要唱。若是迟了,少爷性子不好,你们都伏侍不下。前日霓裳班唱的迟了,惹下少爷,只要拿石头砸烂他的箱。掌班的沈三春慌的磕头捣碓一般,才饶了。”这掌班的道:“只要脸水便宜,吃饭是小事。”   家人道:“脸水不用你要。这遭唱戏,是该轮着范胡子管台。你先没见那长胡子,见您来时不是往东院里飞跑,那是伺候您的。”掌班道:“知道。只小心就是。”   把箱筒抬在东院对厅,满相公叫把槅桶子去了,果然只像现成戏台。客厅上边横着一个大匾,写的是“古道照人”四个字,款识落的是“荷泽李秉书”。一付木对联,写得是“绍祖宗一点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条正路曰读曰耕。”下边就是藩台公封君别号,乃是“六十老人朴斋病榻力疾书”。这夏逢若起早看满相公料理戏局,笑向满相公道:“这匾就与戏台意思相近。”满相公道:“这老太爷对子呢?”夏逢若方欲答言,只见盛公子私衣小帽,揉着眼走来说道:“你们起来的这样早,戏子来完不曾?”满相公道:“少爷没见日头上在半天里么?”掌班的走过来,磕下头去,说道:“禀少爷安。”希侨道:“玉花儿哩?”掌班忙叫道:“玉花快来,与少爷磕头。”   一班人都来磕头。盛公子叫宝剑儿:“取钱二千,班上人一千,玉花儿独自一千。”又吩咐:“作速请客。”   少顷,王隆吉到了。又迟了一会,往萧墙街的人回来,说道:“谭爷有病,不能来。”希侨道:“这个出奇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如何会有病?多管是推故不来。这只怕就兄弟不成了。快去骑马再请。”又吩咐戏子:“只管开本,先唱玉花儿的角色。不必等客齐。”夏逢若道:“谭哥昨日看戏,半日不多言,我看是心中有事。”隆吉道:“他没有什么事。”希侨道:“他断然没病,却是为什么不来呢?”满相公道:“莫非为结盟之后,不曾到西街走走,谭相公不好再来。或者前日在此醉了,在老晴身上有些意思,读书的人,脸皮儿薄,不好再来,也是有的。”希侨道:“这正是男子汉干的事,有什么丑。倒是我们不曾到西街走走,却可笑。即是兄弟,有伯母在堂,王贤弟是内亲,不必说了。我们毕竟是个大缺典。”夏逢若道:“一发定个日子,治一份礼,一来与谭兄看病,二来与伯母行礼,何如?”盛希侨道:“夏贤弟真正见解极高,一举两得。”   说着话儿,看着戏儿。往西街的家人回来,说道:“委实有病不能来。”盛希侨正欲再问,只听得戏上一声号头响,锣鼓喧天,扮上七八个恶鬼,狰狞咆哮,轮叉舞槊。一会,玉花儿扮一个女角儿,冶态丽容,在中间唱,恶鬼周旋缭绕。希侨上在椅子上站着看那关目,早已把盟弟谭绍闻,忘在爪洼国了。   且不说盛希侨优觞延客,夏逢若攀缘续盟。单表谭绍闻是何病症?原来少年子弟,天真未漓,不可暂近匪人。若说盛公子阀阅门第,簪缨旧族,谭绍闻与之往来,也足以增闻长识。   争乃盛公子乃是一个宦门中败类,谭绍闻到他家走了一次,果然增闻长识,其如添的是声色嫖赌之事。虽不敢遽然决裂,却也就生出来许多奇思异想,渐渐有了邪狎之心。况从侯冠玉读书时,已听过《西厢》《金瓶》的话头,所以生出一计,只说头疼。王氏慌了,问道:“你昨日好好的,怎的头疼起来?摸你的头,却又不热。是怎的一个疼法?”绍闻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婆子,头上披着蓝绸幅巾,像菩萨模样,问咱要账。说再迟两天不还,就要狠摆布。我醒了时,头痛起来。”王氏道:“是了,是了。只怕是你爹爹病时,许地藏庵愿心,到今未还。或者观音菩萨,来索口愿么。”绍闻道:“谁知道哩。”王氏道:“你在家里睡,我坐车到你妗子家,央范师傅神前祷告祷告。”绍闻道:“娘只说瞧妗子,休叫王中知道。”王氏道:“敢叫他知道,又不知有多少打搅哩。”绍闻道:“不用叫小厮们去。就带赵大儿去罢。”王氏道:“谁伺候你茶水?”绍闻道:“冰梅。”于是吩咐宋禄套车,只说曲米街要看亲戚,王氏引的赵大儿去了。   这是绍闻用的调虎离山之计,以便和冰梅做事的意思。此下便可以意会,不必言传了。   冰梅到厨房取水。恰遇盛宅头一次来请,绍闻也有七八分想去,争乃已说头痛,不便一时矛盾。只得哼哼的对双庆说:“我身上有病,不能去。打发来人回去罢。”少时又来请时,绍闻又怕得罪希侨,十分要去。想了一想,母亲祷告回来,若说赴席去了,太难遮掩。因叫王中到楼门口,说道:“盛宅两次来请,委的我有病不能去。”王中只说是推病辞席,是远盛公子的意思,不胜欢喜。说道:“大相公这才说的极是。我去打发来人。”绍闻道:“话儿要说婉转些。”王中道:“知道。”   却说王氏午后回来,只见儿子颜色如常。问道:“你好了。”绍闻道:“娘去了,我睡了一觉。那老婆子说:‘我不问你要了,你家承许下改日还我哩。”王氏向赵大儿道:“真正神前说话,不是耍的!果然有灵有圣,叫得应的。适才我央范师傅,神前烧了香,承许还愿,便是这样灵验!”赵大儿道:“或是大相公清早张了寒气,本来不大厉害。”王氏道:“你是胡说哩。我清早摸他的头,真正火炭儿一般热的。”赵大儿就不言语了。咳!   孤儿寡妇被人欺,识暗情危共悯之。   岂意家缘该败日,要欺寡妇即孤儿。   且说到了次日,王中正在门首看那乡里佃户纳租送粮,有二三十辆车,在那里陆续过斗上仓。只见两个人抬着一架金漆方盒子,直到门前放下。王中看时,却认的骑马的是盛宅家人。   叫道:“王哥好忙。”下的马来,上前拱了一拱,王中让至一所偏房,忙叫阎相公去看过斗。盛宅家人护书中,取出一个帖儿,上面并写着“盛希侨、夏鼎同拜”。王中问道:“这一位呢?”那人道:“是爷们在蓬壶馆又新结拜的,瘟神庙邪街夏老爷的公子。昨日俺宅下请这里少爷看戏,说身上有病不能去,两位爷说香火情重,备礼来望望。相约曲米街春盛铺子里,明日一同早来哩。”王中道:“费心,费心。但这事却怎么处?我家相公,不知怎的张了风寒,大病起来。今日医生才走了,吃过两三剂药,通不能起去。明日爷们光临,恐不能奉陪。却该怎么处?”那人道:“瞧瞧就回去,不敢打扰劳动。我目下就要上西门上去。”王中道:“吃过茶去。那人道:“不吃茶罢。少爷叫我一来跟礼到府上,还要到西门刘宅借酒匠去。”   王中道:“做酒何必一定要往别处借酒匠。”那人道:“王哥不知,俺家少爷家里别事倒不关心,却是这个酒上极留意。家里做二肘酒的方子,各色都有。前日原为老太太八月生日,做下二十多缸好酒,在酒房里封的好好的,放着待客。家下常用的酒另放着。谁知少爷那日到酒房里,看酒缸上糊的纸都烂了,少了两整缸,别的也有少了半缸的。少爷恼了,审问家里人,只说偷卖了。王哥你想,谁家敢往俺家打酒?都是他们成夜赌博,半夜里要喝酒,一百钱一壶。家里有使的不长进的小孩子们,图这宗钱,偷配上酒房钥匙开了门,偷卖与他们。前日一片混打,没一个敢承当。少爷知道我与一个磨面的不尝酒,没有叫着。这做酒的老张,少爷说他不小心,也打了二十木板子。老张虽做酒,不会喝酒,人又老实。受了这场屈气,又染了一点时气,前日死了。如今没人做酒,所以叫我到刘宅借人。”   说着吃完茶,就起身上马而去。   德喜儿早把抬盒人安置在门房,打发酒饭。王中拿帖儿,到后边楼前说:“盛宅差人送礼。”绍闻跑出楼来,问道:“礼在那里?”王中道:“在前头院里。这是来帖。”绍闻看了道:“为甚不抬进来?”王中道:“还不知相公收与不收?”   绍闻道:“人家送礼,岂有不收之理。”王中道:“他说是大相公身上有病,明日早来看哩。到明日陪他们不陪?若是陪他,显见的是昨日推玻”绍闻道:“正是呢。”王中道:“不如收了他一二色,别的写个壁谢帖子,我去说去。说大相公身上还不爽快,改日好了奉酬。盛公子是个每日有事的人,就未必来。况这夏鼎,街坊都知道他是个兔儿丝,乃是一个破落户,相公不必粘惹他。且是大爷灵柩在客厅,都是一起好乐的;若说安详,盛公子是必不能的。若猜枚、行令太欢了,人家邻舍听见,说咱家灵柩在堂,也不该这样欢乐。相公你试再想,大爷在日,门无杂客,如今大爷不在了,连街上众人最作践的那个兔儿丝,也成了咱家的朋友,人家不笑话么。”一片话说的谭绍闻也无言可对。王氏道:“那可使不哩!俗话说,‘有府不打送礼人’。人家送的礼来,原是一番好意,若辞了人家,久后就朋友不成了。”王中道:“正是不想着大相公相与这一起人。看大爷在日,相好的是娄爷、孔爷、程爷们,都是些正经有名望的——”话犹未完,王氏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难说叫大相公每日跟着一起老头子不成?况且一个是丈人,一个是先生,怎么相处?那个姓夏的,我不知道。这盛公子,乃是一个大乡宦家,人家眼里有咱,就算不嫌弃了,还该推脱人家不成?况且东街小隆吉儿,干了什么事,你不住说是一起子不正经的?我就不服!”这一片话,又说的王中不敢再言。这正是:   自古妇人护侄儿,谁人敢驳武三思?   纵然当路荆棘茂,看是秋园挂一枝。 第二十回 孔耘轩暗沉腹中泪 盛希侨明听耳旁风   却说盛希侨请夏鼎、王隆吉这一天,孔耘轩也备酒请娄潜斋、程嵩淑。你道孔耘轩备酒何意?原为女婿结拜盛公子,心中害怕起来。   大凡门第人家子弟,有一毫妄动,偏偏的人人皆知,个个都晓。这谭绍闻在盛宅吃了一个大醉,晴霞相陪,尼姑代掷,赢了两千钱。人人都说:谭孝移一个好端方人,生下一个好聪明儿子,那年学院亲口许他要中进土,不知怎的,被盛宅败家子弟勾引到他家,一连醉了七八次,迷恋的不止一个土娼——反把盛宅常往来的妓女,又添进三四个,一宗输了三十千,一宗输了一百五十两,将来也是个片瓦根椽不留的样子。你传我添出些话说,我传你又添出些确证,不知不觉传到耘轩兄弟耳朵里。   耘轩一闻此信,直把一个心如跌在凉水盆中,半晌也没个温气儿。一来心疼女儿,将来要受奔彼凄苦。二来想起亲家恁一个人,怎的儿子就如此不肖。看官,天下最可怜的,是做丈人的苦。耘轩听说女婿匪辟,连自己老婆也不好开口对说。只是看着女儿,暗自悲伤。女儿见了父亲脸上不喜,又不知是何事伤心,只是在膝前加意殷勤孝敬。这父亲一发说不出来,越孝敬,把父亲的眼泪都孝将出来。   耘轩万般无奈,只得写“杯水候叙”帖儿,把娄、程二位请到家中。孔耘轩饮酒中间说道:“二位知道萧墙街大相公近况么?”潜斋道:“我住的远,我不知道。耘老,你说是怎的?”   耘轩叹了一口气:“我竟是说不出口来。叫舍弟说罢。”孔缵经接口说了一个大概,总是结拜盛公子,引诱的坏了。嵩淑道:“可惜藩台公朴斋老先生,竟生下这样一个公孙。当日藩台公学问淹博,德行醇正,真正是合城中一个山斗。到了别驾公,就有膏粱气了,养尊处优之中,做下些不明不暗事儿。未及中寿,忽而物故。撇下两个公子,小的还不知怎样,这大的行径,并不像门第人家子弟,直是三家村暴发财主的败家子儿。下流尽致!不如谭世兄怎的就被他勾引去了?我看这盛公子是一把天火。自家的要烧个罄尽,近他的,也要烧个少皮没毛。今二公受过孝老托孤之重,何以慰此公于九泉?”娄潜斋道:“嵩翁独非孝老密友乎?心照何必面托。我在城北门,委实不知,不免鞭长莫及。看来耘翁一个未过门的娇客,他当如之何?”   耘轩道:“我今只论他乃翁交情,不论娇客不娇客。”嵩淑笑道:“耘老就休作此想。我见世上这一号儿人,葬送家业,只像憨子疯子一般,惟有摆布丈人时,话儿偏巧,法儿偏险。话虽如此说,你权且把娇客当作故人之子,教训教训方是。不如咱约定个日子,同到萧墙街,你又不用言语,我两个破釜沉舟,惩戒他一番。大家匡扶,咱三个耐着心察看他。勿使孝老九泉之下翘首悬望。”遂约定九月初二日,齐到谭宅,调理这个后生。正是: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再说谭绍闻,因王中客厅灵柩之言,不在前厢房延客。吩咐双庆、德喜儿打扫碧草轩,摆列桌椅屏炉。将祖上存的几样器皿都翻腾出来,又向客商家借了些东西,把一个清雅书房,妆成一派华丽气象,铺张了大半日。又叫几个尽好的厨役办理席面,头一日整整的或燔或炙,乱了半夜,还未歇手。   到了次日,把双庆、德喜两个小厮,也换了时样衣服,单单候盛公子光临。果然辰末巳初时节,盛公子与夏鼎、王隆吉,坐了一辆玄青缎帏车儿来。跟的是宝剑、瑶琴两个。到胡同口,双庆望见说:“后书房恭候。”三个人下车,进了园门,绍闻下阶相迎,让众人上轩。希侨道:“你没病么?”绍闻道:“病了一天就好了。”希侨道;“偏偏我请你这一天就会玻”进至轩中,为礼坐下。希侨道:“我当你还病哩。听说吃两三付药,不能下床,如何好的这样快?”逢若道:“好了就是。若是不好,我们今日倒不爽快。安知不是听说哥们来瞧,心下喜的便好。”希侨道:“好兄弟说的是。”隆吉道:“我暂且少陪,望望家姑去。”逢若看着希侨道:“我们同该有此一礼。”希侨道:“是。”   绍闻道:“不敢当。”逢若道:“该使盛价禀一声,咱兄弟去磕头。”绍闻叫双庆儿楼下对说。回来道:“奶奶说了,来到是客,不敢当。”逢若欠身,希侨道:“既是伯母不肯,我们遵命罢。”逢若只得又坐下。   希侨道:“我要走哩,家中还忙着哩。”绍闻道:“岂有此理。”逢若道:“大哥如何要走?”希侨道:“你不叫我走,我实实闲坐不来。既没有戏,也要弄个别的玩意儿,好等着吃你的饭。”绍闻道:“先父在日,家法最严,委实没有玩的东西。”希侨道:“下边人必有,向他们要,只怕使不尽的。”   绍闻道“他们也没有。”希侨道:“难了!难了!”逢若道:“我顺袋内带了一副色子,可使的么?只是显得我是个赌博人。还没有盆子,没有比子,况也没有掷手。不如咱们说话罢。”   希侨道:“这两三天,话已说尽了,胡乱弄个碗儿咱玩玩。”   宝剑在院里寻了一个浇花的磁碗儿,说:“这也使得么?”希侨道;“也罢。夏贤弟,掏出你的‘巧言令’来。”逢若撩起衣服,解开顺袋,取出六颗色子,放在碗里。希侨抓在手内,只是乱掷。说道:“你家未必有赌筹,快取四五吊钱,做码子。去叫王贤弟来,大家好掷。”   话未说完,只听德喜儿说:“娄师爷来了。”说话不及,娄潜斋、程嵩淑、孔耘轩已上的轩来。大家起身相迎,为礼让坐。这盛希侨虽骄傲,只是三个人惧是本城的前辈,况程嵩淑,希侨平日以世叔称之,只得让三位上坐。潜斋道:“这二位英年,我不认得,请间高姓?”嵩淑道:“这一位是藩台公家孙。此一位我也不认得。”希侨道:“是夏老爷公子夏逢若。”嵩淑道:“盛世兄,你认的这二位么?”希侨道:“不认得。”嵩淑道:“此位是北门娄先生。此位是文昌巷孔先生。”希侨道:“久已闻名。”娄、孔同声道:“不敢。”嵩淑问希侨:“令祖老先生《挹岚斋诗稿》《秣陵旅吟》《燕中草》,近日刷印不曾?”希侨道;“不知道。”嵩淑道:“这是令祖诗稿,家中有藏板,如何说不知道?”希侨道:“家有一楼印板,也不知都是什么,已久不开这楼门了。”嵩淑向潜斋道:“《棍岚斋诗稿》,二公见过不曾?”耘轩道:“我记得上面有赠程兄的诗。”   嵩淑道:“那诗是我十五六岁时,老先生到舍下,与先君闲谈,我总角侍侧,老先生问及我的名字,即口占一首,勉以上进。到如今老大无成,甚负老先生期望之意。一言及此,令人愧赧欲死!”因又向希侨道:“当日令祖,犹勉我以远大。今世兄伟表敏才,亦当加意刻励,以绳祖武。近闻人言,世兄竟是不大亲书,似乎大不是了。”   原来浮浪子弟见了端方正人,未有不生愧心。今嵩淑当面直言,盛希侨竟是如坐针毡。只见满面通红道:“世叔见教极是。”耘轩见这光景,便插口问道:“桌子上一个粗碗,里头什么东西?”嵩淑立起身来一看,原是六个色子,遂摇头道:“这却岂有此理,不是事了。”娄潜斋道:“绍闻,这是做啥哩?令尊在日,你家有这东西不曾?你且说,你见过不曾?到如今令尊灵柩在堂,你公然竟是如此!你如今去开开厅房门,我到令尊灵前痛哭一场,有负托孤之重。”这几句话,把绍闻说得混身都是颤的。那夏逢若,只恨不能在《封神演义》上,学那土行孙钻地法儿,只低着头,剔指尖灰儿。这希侨尚勉强说:“原不是赌钱,只是掷状元筹行酒令的。”   大凡败家子弟性情,俱是骄傲的。今日希侨如何不拿出公子性情来?只为嵩淑开口几句令祖,希侨也不是土牛木马,也自觉辱没先世。况在尊辈前,又难以撤野。真正走又不能走,坐又坐不下,说那囹圄柙床之苦,也比这好受些。   少顷,王中到了。原来王中为甚这半日不见伺候宾客?只因绍闻知道盛公子今日要来,恐王中碍眼,着他乡中催租。到了南门,送租人已来,只得回来。到家听说碧草轩来了盛、夏二位,又来了娄、孔、程三位,又见王隆吉在楼下被姑娘催往轩中坐席,隆吉听说三公在坐,死也要在家中吃饭,说铺里事忙,急紧回去。王中心里明白,便上碧草轩来。见了绍闻说:“佃户送租俱完,迎到南门,一齐来到,账房阎相公收讫。”   又问了三位爷的安,站在门边听话。   只见盛公子说道;“晚生告辞罢,先祖今日忌辰。”嵩淑问道:“是初度之辰,是捐馆之辰?”可惜一个世家子弟,竟是不懂的,只是瞪目不答。嵩淑道:“可是令祖生日,是归天之日?”希侨道:“是先祖下世之日。”嵩淑把脸仰着,想了一会,摇头道:“世兄此话,莫非推故见外么?”希侨道:“不敢。”嵩淑道:“令祖归天,尊大人请我相礼,我记得我穿的葛布袍儿,灵前站着,连葛袍都汗透了。何尝是今日哩?”希侨羞的面红道:“还有别事,不如去了罢。”潜斋道:“天已过午,饭想是熟了。今日幸会,多坐一时,好领世兄大教。”   希侨竟是不能起身。   王中排开桌面,把色碗取过。嵩淑道:“把色子一发递与我。”耘轩道:“嵩老你要他做什么?”嵩淑道:“我累科不可,今日要学孙叔敖埋两头蛇的阴功,或者做个令尹,也未可知。”大家都笑了。这盛希侨、夏鼎少不得也陪着三位,强笑一笑。不过把唇微启而已,其实如吃了皂角刺一般,好难受也。   少顷,酒碟果盘已到,王中排成两桌。大家让坐,首座娄,次座程,三座孔,四座盛斜签桌角,五座夏打横。王中道:“曲米街小王大叔在家里,也请来罢?”绍闻道:“自然要请的。”   请了一回,说在家里吃了饭,他不来。潜斋道:“就说娄师爷在此,要见他一面,还有话说哩。”嵩淑把座位数了一数,说道:“一发把阎相公请来陪客。”耘轩道:“妙极。”去了一会,只见王隆吉来了,一般也没人打,也没人骂,只像做了贼一样,拘拘挛挛的,都为了礼。阎相公从胡同口也转过来,向前为了礼。隆吉六座打了横。一桌阎厢公坐主位。一桌绍闻坐主位。   只见珍错杂陈,水陆俱备。这是绍闻加意款待盛公子的席面,恐怕简朴惹笑意思。就是谭孝移在日,极隆重的朋友。席面也不曾如此华奢丰盛。其如盛公子食不下咽,也不觉刍豢悦口。   少顷席完。嵩淑吩咐王中:“你不必另饤碟酌,只用拿酒来,我要痛饮一醉。大家不必起席。”嵩淑擎杯在手,就骰子上面,说起明皇赐绯故事。因而娄、孔接口,便连类相及,说起东昏宝卷一班儿败亡的朝廷,那些并无心肝,别具肺肠人物。   你说这一宗,我说那一宗,叹一会,笑一会。其实都与盛公子有些关会。又说了一会前贤家训条规,座右箴铭,俱是对症下药。这四个小后生听着,有几句犯了他们的病,把脸红一阵;有几句触动他们的良心,把脸又白一阵。日夕时,说得高兴,评诗论文,又把他四个忘了。他四个心中稍觉松散些。争乃耳朵听的,心中不甚懂的,陪着强坐强笑,这算人生最苦的光景。   有诗为证:   苦言何事太相侵,亡国败家自古今;   纵今口中尚有舌,其如腹内早无心。   热肠动处真难默,冷眼觑时便欲喑;   病入膏肓嗟已矣,愿奉宣圣失言箴。   日色西沉,娄、孔、程起身已去。这盛公子气的拍胸,向众人道:“晦气!晦气!今日偏遏着这几位迂阔老头子,受了一天暗气。我不为他们有几岁年纪,定要抢白他几句。谭贤弟,你这里若是常有这几位往来,我是不能再到你这边了。你这里本无风水,又有这些打扰,你也休怪我再不来。”逢若道:“可惜我一付好色子,叫那姓程的拿去,如剁了我的手一般。”   希侨道:“明日着能干事家人去,自然要讨回来,你不必愁。你看王贤弟今日那个样子,像做了贼一般,竟似在他们跟前有了短处。”隆吉道:“娄先生是我的老师,如何不怕他?”希侨道:“管得学门里,管不得学门外。我当初从卢老头读书,在学门里就不怕他,他还有几分怕我哩。”夏逢若道:“富贵子弟读书,原不比单寒之家。”绍闻道:“毕竟这三位先生说得是正经话。”希侨道:“你不说罢,他能强似我爷做过布政司么?”说着说着,车马在门,大家也一轰儿散了。   绍闻送至胡同口而回。阎楷亦回前边去了。王中跟着回来,悄声说道:“大相公,听见盛公子话头么?”绍闻道:“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正是:   冲年一入匪人党,心内明自不自由。   五鼓醒来平旦气,斩钉截铁猛回头。 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话说夏逢若自从结拜了盛宅公子、谭宅相公,较之一向在那不三不四的人中往来赶趁,便觉今日大有些身份,竟是蔑片帮闲中,大升三级。承奉他们的色笑,偏会顺水推舟;怂勇他们的行事,又会因风吹火。   一日,径上碧草轩,来寻谭绍闻。蔡湘让至轩中坐,说:“我去家中请去。”去了一会,回来说道:“我们大相公不在家,去大王庙看戏去了。”   等了半日,绍闻回来。听说夏逢若在书房久候,只得到碧草轩会客。逢若迎着笑道:“等的多时了。”绍闻道:“躲避有罪。”逢若道:“连日不见,今日有事特来相商。不料高兴,看戏去了。”绍闻道:“闲着无事,因去走走。不料老兄光降。”   逢若道:“唱什么?”绍闻道:“我去时,已唱了半截。只见一丑一旦,在那里打杂。人多,挤的慌,又热又汗气,也隔哩远。听说是《二下邗江》,我就回来了。”夏逢若道:“那个戏看得么?那是绣春老班子,原是按察司皂头张春山供的。如今嫌他们老了,又招了一把儿伶俐聪俊孩子,请人教他,还没有串成的,叫绣春小班。这老班子投奔了粮食坊子一个经纪吴成名,打外火供着。只好打发乡里小村庄十月初十日牛王社罢,挣饭吃也没好饭。前日不知道大王庙怎的叫这班子来唱。”绍闻道:“果然不好。那唱旦的,尽少有三十岁。”逢若道:“倡唱旦的,小名叫做黑妮。前几年也唱过响戏,如今不值钱了。像如我有个朋友,叫做林腾云,要与他令堂做寿屏,要一班戏,与我商量。我说此时苏昆有一个好班子,叫做霓裳班,却常在各衙门伺候。林腾云庆贺日子是九月初十日,万一定下,到那日衙门叫的去,岂不没趣呢?因说起这宗戏来。正要与贤弟商量,到九月初十日,也到那边走走,好看戏。”绍闻道:“林腾云是谁?在城里那街里住?”逢若道:“他没在城里,他在城东南乡祝是一个新发财主。他祖父是庄农出身,挣了二三十顷田地。到林腾云手里,才做了前程,一心要往体面处走,极肯相与人,好的是朋友。昨日为他令堂生日,要做屏举贺,新盖了五间大客厅,请了职客,要约会人与他母亲庆寿。请的职客就有我。与我一个约单,我时常承他的情,不便推托。故今日特来与贤弟商量,添上名字,好向屏上书写。临时五钱、一两随便。”绍闻道:“平素并不认的,如何去祝寿去?”逢若道:“贤弟,你通是书呆子话,如何走世路?这些事,全要有许多不认的客,才显得自己相与的人多哩。”绍闻道:“请出约单我看。”逢若袖中掏出来,只见一个红全幅,上面写道:敬约者,九月初十日汉霄林兄今堂陈老夫人萱辰。公约敬制锦屏,举觞奉祝。愿同亨者,请书台衔于左。   同里某某同具   后面已有了三五个名字。绍闻只得举笔书名于后。   逢若收了约单,绍闻留饭,逢若更不椎辞。酒酣之后,说的无非是绸缎花样,骡马口齿,谁的鹌鹑能咬几定,谁的细狗能以护鹰,谁的戏是打里火、打外火,谁的赌是能掐五、能坐六,那一个土娼甚是通规矩,那一个光棍走遍江湖,说的津津有味。这绍闻起初听时,肚内原有几本子经书,有几句家训打扰,还觉得于理不合。到后来越说越有味,就不知不觉,倾耳细听。逢若又说道:“人生一世,不过快乐了便罢。柳陌花巷快乐一辈子也是死,执固板样拘束一辈子也是死。若说做圣贤道学的事,将来乡贤词屋角里,未必能有个牌位。若说做忠孝传后的事,将来《纲鉴》纸缝里,未必有个妊名。就是有个牌位,有个姓名,毕竟何益于我?所以古人有勘透的话,说是‘人生行乐耳’,又说是‘世上浮名好是闲’。总不如趁自己有个家业,手头有几个闲钱,三朋四友,胡混一辈子,也就罢了。所以我也颇有聪明,并元家业,只靠寻一个畅快。若是每日拘拘束束,自寻苦吃,难说阎罗老子,怜我今生正经,放回托生,补我的缺陷不成?”   这一片话,直把个谭绍闻说的如穿后壁,如脱桶底,心中别开一番世界了。不觉点头道:“领教。”若说夏鼎这一个药铺,没有《本草纲目》,口中直是胡柴,纵然说的天花乱坠,如何能哄的人?争乃谭绍闻年未弱冠,心情不定,阅历不深;况且在希侨家走了两回,也就有欣羡意思;况且是丰厚之家,本有骄奢淫佚之资;况且是寡妇之子,又有信惯纵放之端,故今日把砒霜话,当饴糖吃在肚里。所以古人抵死两句话,不得不重出了:子弟宁可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匪人。   当下日落西山,逢若去了,说道:“我明日还约盛大哥、王贤弟去。”走到胡同口,一拱而别。   连日无事。过了十来天,只见双庆儿,拿了一个全帖,上面写着:“九月初十日,优脸奉酬雅爱。”下面写着:“眷弟林腾云顿首拜。”绍闻接着帖子,就到账房对阎相公说:“到那日封上纹银一两,写个奉申祝敬眷弟帖儿预备着,我去东乡里人情人情。”阎楷接帖一看,说:“知道。”   到了初十日早晨,楼下吩咐双庆儿*宋禄套车。自己换了新衣,跟的是德喜儿。账房里讨了礼匣,吃了点心,一同出城,往东乡去了。   到了林家,下的车来。只见宾客轰乱,花彩灿烂。”前萧管齐呜,宅内锣鼓喧天。接客的躬身相迎,让至客厅。早已到了许多宾客。绍闻往上一揖,也有见他衣服新鲜不敢小看的,也有见他年轻略答半礼的。大家让坐,绍闻自知年幼,坐了东边列座,朝外看戏。只见夏逢若跑到跟前,说:“来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