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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王氏堂楼卧房之中,王氏与端福儿睡的床头,又搬了一张床儿,与这闺女睡。取名儿叫做冰梅。
王中自此,想着生法儿叫大相公上学。一日去赌场中寻着侯冠玉,也不说什么。侯冠玉也觉心上难安,脸上难看。次日径上碧草轩来,只见尘积满案,几本书儿,斜乱放着。只得拂去灰尘,整顿书籍,一片声叫蔡湘:“请相公上学读书。”这王氏也难说读书不好,只得嚷道:“你爹不在,你也把书丢了,还不速去么。”端福儿也只得上学。德喜儿跟着伺候茶。
磋跎光阴,茬苒秋冬。一日,端福儿趁先生没来,到胡同口一望。只见一个人挑着几笼画眉儿,从东来了。胡同口,有一间土地庙儿,那人把担子放下,坐在庙门墩上歇着。这画眉在笼内乱叫。端福儿走近跟前看。那人道:“相公要一笼么?”
端福儿说:“我不要。”那人道:“相公主户人家,岂有不挂一两笼之理。”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解了一笼,递与端福儿,道:“这是一笼百样会叫的。不是贵东西,连笼只要一千钱。”
端福道:“五百钱不卖么?”那人道:“不够盘绞。”端福儿就放下。那人道:“我担的多了,压的慌,发个利市,就卖于相公一笼。”端福儿只得拿了一笼。进门后,到楼下要钱。王氏道:“你不读你的书,买那东西做什么?我没钱。你去账房里,问阎相公要去。”端福只得拿着笼儿,去问阎楷要钱。王中见了,问道:“这是那里东西。”端福道:“我不要,他说一千钱,还了他五百钱,他就卖了。如今叫阎相公与我五百钱。”
一同到了账房,要钱开发。阎相公问了数目,取出五百钱来,写在账上。王中便道:“大相公,往后休要买这宗无用的东西。俗话说的好,‘要得穷,弄毛虫。””端福道:“谁知道他五百钱就卖了。”提了五百钱,把笼儿放下,径出后门,打发那人去。
阎楷便向王中道:“大相公买这东西,不过是个孩气,你先头话儿太陡,大相公把脸都红了。”王中道:“主户人家,花亭厅檐挂画眉笼儿,鹦鹉架儿,也是常事。但只是大相公太年轻,我恐将来弄鹌鹑,养斗鸡,买鹰,寻犬,再弄出一般儿闲事来,把书儿耽搁了,大爷门风家教便要坏的。所以我不觉话儿太陡。其实大相公脸红,我也看见了。”阎楷道:“往后相公大了,未必就肯听你说。我不是叫你顺水推舟,只是慢慢的,常要叫大相公走正经路就是。万一大相公使起孩子气性子,我恐有话再说不进去,却该怎的?”王中道:“你说的极是。只是我只求异日死后,见的大爷就罢。”
二人将画眉笼儿,一同挂在厅房檐下。阎楷把笼内添上食,注些水。这二人苦心匡襄少主人,也算谭孝移感人最深处。这正是:忠臣义仆一般同,匡弼全归纳牖功;若说批鳞方是直,那容泄尽一帆凤。
第十四回 碧草轩父执谠论 崇有斋小友巽言
话说时序迁流,谭孝移殁后三年,绍闻改凶从吉,早已十六岁了。面貌韶秀,汉仗明净。争奈旧日读的书籍,渐次忘记。
从侯冠玉读书这三四年,悠悠忽忽,也不曾添上什么学问。兼且人大心大,渐渐的街头市面走动起来,沾风惹草,东游西荡,只拣热闹处去晃。母亲王氏,是溺爱信惯久了。侯冠玉本不足以服人,这谭绍闻也就不曾放在眼里。王中直是急得心里发火,欲待另请先生,争乃师娘在主母跟前,奉承的如蜜似油,侯冠玉领过闪屏后的教,又加意奉承。比及三年,仍了旧贯。这德喜、双庆都有小进奉儿,也每日在王氏面前,夸先生好工夫。
一日清晨,天中叫赵大儿对奶奶说,有一句话商量。王氏坐在楼下,叫赵大儿去唤王中,问是说什么哩。王中站在楼门说道:“屡年咱家在孝服中,不曾请客。如今孝巳换了,该把娄爷、孔爷、程爷、张爷、苏爷们请来坐坐,吃顿便饭。一来是爷在世时相与的好友。二来这些爷们你来我去,轮替着来咱家照察,全不是那一等人在人情在的朋友。今咱家整治两桌酒,请来叫大相公听两句正经话,好用心读书。”王氏道:“你说的极是。这曲米街舅爷也是该请的。”王中道;“自然。”王氏道:“你与阎相公定下日子,家里备席就是。”王中因到账房,叫阎楷写了请帖,王中去投。请的是娄潜斋、孔耘轩、程嵩淑、张类村、苏霖臣,连王春宇、侯冠玉七位尊客。
到请之日,打扫碧草轩,摆列桌椅,茶铛,酒炉。料理停当,单等众客惠临。到了巳时,孔耘轩同张类村到,谭绍闻躬身相迎。少时,娄、程、苏三人到了,绍闻也迎到轩上,五人各叙寒温。等了一大会,王春宇到。将近上席时节,侯冠玉推故不来。——原来侯冠玉听的今日所请之客,俱是端人正土,学问淹博,自己的行径本领,瞒得王氏,如何瞒得众人?到了一处,未免有些如坐针毡的景况,所以推故不来。这王春宇听众人说话,也不甚解,只是膛目而视,不敢搀言,因说绍闻道:“外甥儿,你亲自请你先生去。”也是想着侯冠玉来,一向混熟的人,好接谈一两句话的意思。
绍闻领舅的命走开。王中便站在门边道:“我家大相公,自从俺大爷不在之后,气局不胜从前。少时,爷们孽画几句话儿,休教失了大爷在日门风。”潜斋道:“久有此心。一年来几回,总未得其便。今日自然要说他哩。”又向众人道:“大家齐说说,不失了孝老旧日相与的深情。”
话犹未完,绍闻请的侯冠玉到。众人离座相迎。行礼毕,让座,程嵩淑道:“天色过午,盘盏早备,爽快一让就坐罢。”
张类村一定让侯冠玉。侯冠玉道:“序齿该张老先生坐,序爵该娄老先生坐,晚生岂敢讨僭。”张类村是个古板学究,坚执不肯,侯冠玉谦而又谦,彼此让了多时。程嵩淑发急,便道:“类老不必过执,不如尊命为妥。”类村方就了首座,潜斋次座。东席是孔耘轩首座,程嵩淑次座。西席是苏霖臣首座,侯冠玉西边打横。王春宇作半主之道,东席相陪。绍闻就了主位。珍错肴核,不必琐陈。
少顷席毕。吃完茶,院中闲散了一会。每桌又是十二个酒碟,安排吃酒。依旧照坐。娄潜斋吃了两杯,便道:“绍闻,今日请我们吃酒,本不该说你。但你今日气质很不好,全不像你爹爹在日,这是怎的说呢?”绍闻把脸红了,说道:“先生教训极是。”德喜儿又斟了一巡酒,苏霖臣向程嵩淑道:“嵩翁,这酒味极佳,可多吃一杯儿。”程嵩淑道:“霖老真以酒汉视我么?今日碧草轩饮酒,诸旧好俱在,谭孝老已作古人。今昔之感,凄怆莫状。欲形诸嗟叹,却又非酒筵所宜。我也不过在此强坐而已。”苏霖臣道:“程兄说的是。弟不过代相公劝酒耳。”但程嵩淑说诸公俱在,谭孝移已作古人这句话,却触痛了王中心事,泪盈眼眶,不敢抬头。程嵩淑猛然瞥见,忽然说道:“取大杯来成要吃几杯。”孔耘轩道:“霖兄先让的,惹下老哥,何以忽然又要大吃?”程嵩淑道:“耘老有所不知,我心上一时要吃几杯。”原来王中痛情,被程公窥见,及看谭绍闻时,却又不见戚容。这里程嵩淑已是恼了,却不便说出,因此索大杯吃酒。德喜斟了一大杯,放在面前,又斟了小杯一巡。张类村道:“管家斟茶罢,我不能吃,只在此吃茶陪坐罢。”
程公举起大杯,呷了一口。忽听娄潜斋说:“今科拟题,有‘夫孝者,善继人之志’一节的话。”因问绍闻道:“老侄,我且问你,‘继志述事’这四个字,怎么讲?”侯冠玉道:“这是你昨日讲过的。你省的,你就说;你不省的,听列位老先生讲。”
这绍闻是眼里说话的人,便接口道:“小侄不省的。”王春宇当是众人讲起书来,推解手去看姐姐,走讫。——席上走了不足着意之人,众人也没涉意。程公说道:“老侄,令尊去世之日,我在山东,未得亲视含殓。后来抚棺一哭,你也大哭,我如何说你来?令尊只亲生你一个儿子,视如珍宝。令尊在世之巳你也该记得那个端方正直,一言一动,都是不肯苟且的。直到四五十岁,犹如守学规的学生一般。你今日已读完《五经》,况且年过十五,也该知道‘继志述事’,休负了令尊以绍闻名字之意,为甚的不守规矩,竟乱来了呢?如前月关帝庙唱戏,我从东角门进去看匾额。你与一个后生,从庙里跑出来,见了我,指了一指,又进去了。我心中疑影是老侄。及进庙去,你挤在人乱处,再看不见了。这是我亲眼见的。你想令尊翁五十岁的人,有这不曾?你今日若能承守先志,令尊即为未死。你若胡乱走动,叫令尊泉下,何以克安?我就还要管教你,想着叫忘却不能!”潜斋道:“于今方知吹台看会,孝老之远虑不错。”张类村道:“谭大兄在日,毫无失德,世兄终为全器。此时不过童心未退。能知聆教,将来改过自新,只在一念。诸兄勿过为苛责。”苏霖臣道:“嵩淑可谓能尽父执之道,敬服之至。始知一向以饮酒相待,真属皮相。”侯冠玉也道:“绍闻,我一向怎的教训你来?你再也不肯听。”侯冠玉这句话,谭绍闻几乎反唇,只因众父执在座,吞声受了。这也是侯冠玉在谭宅缘法已尽,一句话割断了三年学的根子。
迟了一会,酒阑人散,绍闻躬身送出胡同口。回到家中,把脸气的白白的。王氏慌了,问道:“怎的头一遭陪客,就惹的气成这个样子?”问了半天,绍闻道:“我肚里疼。”王氏越发慌张,说:“我与你揉揉罢。你是怎的?你舅说,先生们与你讲书哩。是怎的了。”绍闻抱着肚子说道:“我一向原没读书,娄先生、程大叔说我的不是,是应该的。这侯先生儿,趁着众人,说他每日教训我,我不听他。他每日看戏、赌博,就不说了。我到学里,十遭还撞不着一遭。这几年就是这个样子。自今以后,我要从程大叔读书哩。”王氏又问道:“你丈人没说啥么?”绍闻道:“没有。”王氏叫德喜问道:“你每日在学伺候,对我说先生好;到底先生近日是怎样的?”德喜道:“先生近日断了赌了。”王氏又问王中道:“侯先生还赌博么?”王中道:“大相公知道,难说奶奶不知道。”王氏道:“我怎的知道!德喜、双庆每日对我夸先生好工夫,都是哄我哩。先生既每日赌博,学生还读什么书哩?明日开发了罢。冰梅,你与大相公开铺,打发他睡,我去与他弄姜茶去。”
妇人性子,说恼就恼,也顾不得干姊妹之素情,弟妇曹氏作合之体面,这供给竟不送了。侯冠玉看事不可为,还等讨完束金,扣足粮饭以及油盐钱,依旧去刘旺家住去。撇下胡同口房子一处,王中只得锁了门户。
正锁门时,只见娄宅小厮叫道:“王叔,俺家大相公来拜,在门前候的多时了。”王中连忙到家,对小主人说知。及至前院,阎相公早已让至东厢房坐下。原来谭孝移灵柩,占了正厅,管待宾客,只在二门里东厢房里。
谭绍闻整衣到了东厢房,说道:“失迎,有罪。世兄进学,恭了大喜。弟尚未与先生叩喜。”娄朴道:“蒙老伯作养,今日寸进。烦世兄开了正厅,到老伯灵前叩头。”绍闻吩咐王中,开了正厅门。娄朴穿了襕衫,诣灵前起?”四拜。绍闻陪礼,自不待说。行礼已毕,娄朴道:“烦到后院伯母上边,禀说行礼。”绍闻道:“不敢当。”娄朴道:“昔年在此读书,多蒙伯母照理,今日应当磕头禀谢。”绍闻叫德.喜儿楼上说去。少顷,只见德喜儿到前厅说:“请娄相公。”绍闻陪着娄朴,到了楼下。见了王氏,行起叩礼,王氏不肯,受了半礼。说道:“你两个同学读书,今日你便新簇簇成了秀才,好不喜人。”
娄朴道。”府县小考,世兄丁忧未遇,所以院试不得进常”这说得王氏心中欢喜,便说:“让相公前边坐。”绍闻陪着,仍到东厢房。须臾,酒碟已到。酒未三杯,早是一桌美馔。吃毕,娄朴辞去,绍闻送至大门,说道:“容日拜贺。”娄朴回头道:“不敢当。”遂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王氏在楼下说:“福儿,你去叫王中来。”绍闻吩咐双庆儿去叫。少顷,王中到了,王氏道。”昨日娄宅新秀才来拜。也该备份贺礼,叫大相公去走走。”王中道:“是。”
王中协同阎相公到街上,备贺礼四色——银花二树,金带一围,彩绸一匹,杭纱一匹。收抬停当,叫德喜儿拿在楼上一验。王氏说道:“好。”
次日,绍闻叫阎相公开了一个门生帖奉贺,一个世弟帖答拜。宋禄套车,双庆儿跟着,径到北门娄宅来。下车进门,娄朴陪着,到了客厅。展开礼物,请师伯与先生出来叩喜。娄朴道:必先生回拜张类老、孔耘老二位老伯,今日同到程叔那边会酒。”绍闻只得请师伯见礼,小厮去禀。少顷,只见娄昣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大相公一来就有,不行礼罢。”看见桌面东酉,指道。”这是大相公厚礼么?”绍闻道:“菲薄之甚,师伯笑纳。”娄昣道:“我不收,虚了相公来意。只收一对银花,别的断不肯收。我回去罢,你两个说话便宜。”说着,早拄拐杖,哼哼的回去。口中只说:“留住客,休叫走。”
绍闻只得与娄朴行礼,娄朴不肯,彼此平行了礼,坐下。
少顷,酒到。绍闻叫移在内书房崇有轩里说话,也不用酒。娄朴吩咐小厮,将酒酌移在南学,二人携手同到。坐下,绍闻道:“世兄游伴,就把我撇下。”娄朴道:“世兄守制,所以暂屈一时。今已服阕,指日就可飞腾。”绍闻笑道:“我实在没读书,像世兄功夫纯笃。前日先生说我,我好不没趣呢。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我一定要从程大叔读书哩。前日先生说我还留情,程大叔接着霹雷闪电,好吆喝哩!我脸上虽受不得,心里却感念。程大叔说的,俱是金石之言。”娄朴道:“要从程大叔读书,却也难。也不说程大叔家道殷实,无需馆谷;但这位老叔,性情豪迈,耐烦看书时,一两个月,不出书房门。有一时寻人吃起酒来,或是寻人下起围棋,就是几天不开交。我前日去与这老叔磕头,到了书房门,这位老叔在书房弹琴哩。弹完了,我才进去。见罢礼,夸奖了几句,勉励了几句,说道:‘我有新做的两首绝句,贤侄看看。’我也不知诗味,看来只觉胸次高阔。世兄若愿意从他,我看透了,这老叔不肯教书。依我说,世兄只把这老叔的话,常常提在心头就是。”绍闻道:“世兄说的是。”吃完了饭,娄宅只收银花,别的依旧包回。
原来谭绍闻,自从乃翁上京以及捐馆,这四五年来,每日信马游缰,如在醉梦中一般。那日程希明当头棒喝,未免触动了天良。又见娄朴,同窗共砚,今日相形见绌。难说心中不鼓动么?若就此振励起来,依旧是谭门的贤裔,孝移的孝子。但是果然如此,作书者便至此搁笔了。这正是:
鸿钧一气走双丸,人自殊趋判曝寒。
若是群遵惟正路,朝廷不设法曹官。
第十五回 盛希侨过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饮订盟期
却说王隆吉自从丢了书本,就了生意,聪明人见一会十,十五六岁时,竟是一个掌住柜的人了。王春宇见儿子精能,生意发财,便放心留他在家,自己出门,带了能干的伙计,单一在苏、杭买货,运发汴城。自此门面兴旺,竟立起一个春盛大字号来。
有一日,隆吉正在柜台里面坐,只见一个公子,年纪不上二十岁,人物丰满明净,骑着一匹骏马,鞍辔新鲜。跟着三四个人,俱骑着马;两三个步走的,驾着两只鹰,牵着两只细狗。
满街尘土,一轰出东门去。到了春盛号铺门,公子勒住马,问道:“铺里有好鞭子没有?”王隆吉道:“红毛通藤的有几条,未必中意。”公子道:“拿来我看。”隆吉叫小伙计递与马上,公子道:“虽不好,也还罢了。要多少钱?”隆吉道:“情愿奉送。若讲钱时,误了贵干,我也就不卖。”公子道:“我原忙,回来奉价罢。”把旧鞭子丢在地下,跟人拾了。自己拿新鞭子,把马臀上加了一下,主仆七八个,一轰儿去了。
到了未牌时分,一轰儿又进了城。人是满面蒙尘,马是遍体生津,鹰坦着翅,狗吐着舌头,跟的人棍上挑着几个兔子。
到了铺门,公子跳下马来,众仆从一齐下来,接住马。公子叫从人奉马鞭之价。隆吉早已跳出柜台,连声道:“不必!不必!
我看公子渴了,先到铺后柜房吃杯茶。”公子道:“是渴的要紧,也罢。只是打搅些。”
隆吉引着公子到了后边。这不是七八年前,娄潜斋、谭孝移坐的那屋子,乃是生意发财,又拆盖了两三间堂屋。窗棂槅扇,另是一新,糊的雪洞一般。字画都是生意行,经苏、杭捎来的。一个小院子,盆花怪石,甚属幽雅。这公子满心喜欢。
小厮斟上茶来,隆吉双手亲奉,公子躬身接饮。茶未吃完,小厮拿洗脸水,香皂盒儿,手巾,到了,公子只得洗了脸。方欲告辞,果碟酒莱,已摆满案上。公子道:“那有取扰之理。”
隆吉道:“少爷出城时,已预备就了。”暖酒上来,隆吉奉了三杯。从人进来催行,隆吉那里肯放,又奉了个大杯儿,方才放走。公子谢扰不尽,出门上马而去。这鞭子钱,一发讲不出口来。
这原是隆吉生意精处。平素闻知公子撒漫的使钱,想招住这个主顾。今日自上门来,要买鞭子,隆吉所以情愿奉送。知公子回来,口干舌渴,脸水茶酒预先整备。所以见面就邀,要挂个相与的意思。
到第二日早晨,只见一个伻头拿着一个拜匣,到铺门前。
展开匣儿,取出一个封套帖,上面写着:“翌吉,一品候教。眷弟盛希侨拜。”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儿:“恕不再速。辞帖不敢奉领。”隆吉道:“多拜尊大爷,我事忙,不敢取扰。”伻头道:“来时家大爷已吩咐明白,不受王相公辞帖,明日早来速驾。”王隆吉也难再辞。
到了次日,早有人来速。只得鲜衣净帽,跟着一个小厮去盛宅赴席。原来这盛宅之祖,做过云南布政,父亲做过广西向武州州判,俱已去世。遗下希侨兄弟二人。弟希瑗,尚小,还从师念书。这希侨十九岁了,新娶过亲来,守着四五十万家私,随意浪过。这王隆吉到了盛宅,只见门楼三间,中间安着抬过八抬轿的大门。内边照壁有三四丈长。”前站着三四个家人,隆吉也有见过的,都是街面上常走的。见了隆吉说道:“王相公来了。”内中一个道:“我引路。”从五间大客厅门前过去,东边是一道角门儿,又是一个院子。一个门楼,上面写着“盛氏先祠”,旁注年月款识,一行是“成化丙申”一行是“吉水罗伦书”又过一个院子,院里蓄一对鹅,三间正房,门上挂着一个猩红毡帘子。引路的说了一声:“客到!”只见一个小家撞掀起帘子,盛公子出来相迎,说道:“失迎!失迎!”
进的屋去,行礼坐下。公子谢了盛情。只见墙上古款新式,也难认识,大约都是很好的。条几上古董玩器,一件也不认的。
只闻得异香扑鼻,却不知香从何来。隆吉暗道:“果然天上神仙府,只是人间富贵家。”
两人吃了茶,隆吉便道:“昨日简亵少爷。”盛希侨道:“昨日过扰。但这尊谦,万不敢当。你我同年等辈,只以兄弟相称。我看你年纪小似我,我就占先,称你为贤弟罢。”隆吉道:“不敢高攀。”希侨道:“铺子有多少本钱?”隆吉恐失了体面,尽力道:“有七八千光景,还不在手下,每日苏杭上下来往哩。”希侨道:“原来有限哩。”隆吉接口道:“所以周转不来。”
又坐了少顷,希侨道:勺弄个玩意儿耍耍罢。”隆吉道:“我不会什么。”希侨道:“铺子里打骨牌不打?”隆吉道:“闲时也常弄弄。”希侨便叫:“拿过骨牌来,再去楼上取两千钱来,我与王大爷打骨牌玩。”只见一个家僮,拿过骨牌盒儿一个,铺上绒毡,一个从后边拿出两吊钱,又陪上两个小厮儿站着配常搭了一回快,搭了一回天九,隆吉赢了一千四五百钱。摆了碟酒,收拾起骨牌,不耍了。
须臾,汤饭肴馔,陆续俱来。隆吉只觉异味美口,东西却不认的。想铺中也有几味相似的,烹调却不是这样。席完,又吃几样子酒。酒半酣时,希侨道:“我有一句话,贤弟莫要见阻,我心里想与你拜个兄弟。”隆吉道:“说什么话,府上是何等人家,我不过一个生意小户,何敢将地比天。”希侨道:“见外么?”隆吉道:“不敢,不敢。”希侨道:“你外边人熟,再想两位才好。”隆吉道:“我也年轻,外边也不认的人,请问要那样人?”希侨道:“我拜兄弟,原有个缘故。我的亲戚,俱在外省,姑家,舅家,连外父家,都没有在河南的。我这里举目无亲,甚是寂寞。只求像贤弟这样意气投合的,时常来往就罢。”隆吉道:“我也不认的许多人,就是不三不四的,我也不说他。我有两个同窗,一个是我的先生娄孝廉儿子,新进了学,叫做娄朴;一个是我谭姑夫儿子,叫做谭绍闻,年纪都是十七八岁。若不嫌弃,我情愿约会他二人。”希侨道:“妙极!咱四个也就足够。”
饭完,把酒席收讫。隆吉要辞别起身,希侨不肯,还要耍骨牌。隆吉说:“铺子里没人。”坚执要去。希侨叫:“备马送王大爷去。”隆吉那里肯骑。吃毕茶,起身。希侨送至大门,问道:“王大爷赢的钱呢?”隆吉道:“什么话,闲耍罢了。”
希侨道:“将钱交与王大爷来人。”那小厮也不肯接。希侨道:“暂且放祝”因说道:“约会的人,贤弟放速些就是。”隆吉道:“是。”一拱而别。
及到铺门时,盛宅家人,已将抹骨牌赢的钱送到。隆吉再不肯要。小家人道:“王大爷若不要,小的回去,得二十竹批子挨。”隆吉只得收了,说道:“到府上说,我谢大爷扰。”
那家人道:“晓得。”一溜烟跑去。
这王隆吉起初奉承盛公子之意,不过是生意上要添一个好主顾,不料蒙了错爱,竟说到拜兄弟的话。大凡年轻的人,不知道理,一听说拜兄弟,早已喜极,又遇到一个富贵公子,一发喜出望外。这一夜就喜的睡不着。等到次日,胡乱吃些早饭,骑上骡子,一直就到萧墙街胡同口,把头口拴在碧草轩前一株石榴树上。原来碧草轩,自从没了孝移以后,花砌药栏,果成了“绿满窗前草不除”光景,所以牲口拴在轩前树上,也不止一日。这话提它不着。
单说隆吉提着鞭子,一径到了楼下。正值王氏与绍闻吃早饭,冰梅一旁伺候。王氏见了侄儿,便道:“冰梅,收了家伙,另摆饭来,叫王叔吃。”隆吉道:“才丢下碗儿。”因问姑娘近日安吉的话。绍闻也问舅往苏州发货的话。隆吉心中有事,三两句便拐到盛希侨身上。这盛希侨方伯门第,人所共知,不必深言。因把盛公子怎的一个豪迈倜傥,风流款洽,夸奖了一番;怎的一个房屋壮丽,怎的一个肴馔精美,夸的不啻口出。方才徐徐说起“换帖子,要结拜弟兄,叫我来约表弟”的话。这王氏接口道:“像这等主户人家公子,要约你兄弟拜弟兄,难说辱没咱不成?我就叫他算上一个。”隆吉道:“自然是极好哩。”
绍闻道:“在那里结拜呢?”隆吉道:“却没有说定一个地方。等约停当了,再定地方罢。大约就在盛宅。”绍闻道:“他是大乡绅人家,开章就在他家,未免我们还不好意思去哩。不如约个公所地方,大家斗出分赀摆酒。结拜停当,然后彼此相请,便好来往。”隆吉道:“说的是。依我看,大约东街关帝庙里好。关爷就是结拜兄弟的头一个。叫宋道官摆下席,我们在神前烧香何如?”绍闻道:“那里人乱。”王氏道:“地藏庵那里,有关爷庙没有?”隆吉道:“那里有一座小枷蓝殿,就是关爷。”王氏道:“就在地藏庵也好,范师傅那里也秘静。就叫他摆席,你们只出分赀。”绍闻道:“怕他是持戒的,怎好叫他摆荤席。”隆吉道:“他说持戒,是对人说的。时常在俺家,还叫你妗子与他实烧鸡吃哩。”王氏、绍闻不觉俱笑。王氏道:“拿定主意,在那里罢。分赀得多少呢。”隆吉道:“咱与盛公子共事,轻薄不好看,每人二两头罢。”王氏道:“也不多。每人跟一个人,上下两席,只够罢。”隆吉道:“师傅也还落些,落的有限。”王氏道:“他出家人,怎好落你的。”隆吉道:“姑娘不知,凡住堂庙的,干一件事,先算计落头哩。”大家又笑。
计议停当,隆吉道:“你我同去约约娄世兄。”绍闻道:“不用去,娄世兄是有管教的人,去也不中用,他也必不算。”
隆吉道:“昨日我与盛公子说明,约你两个。若不约他,显的是兄弟有了欺骗。使不得。”绍闻道:“我不去,你自己去罢。我昨日才在他家送礼,今日又去,娄先生见了我,我没啥说。你自己去罢。”隆吉是生意行走惯的人,忽生一计道:“娄世兄进了学,我还没有与先生叩喜。福弟,你借与我一份贺礼,我去走走,顺便儿把这话说了,依不依在他。”绍闻吩咐双庆儿道:“叫王中来。”王氏道:“你又叫王中,想着账房里要钱么。”绍闻道:“正是。”王氏道:“你这事叫王中知道,就要搅散。我与你备礼,你得多少呢。”隆吉道:“一两银,再配上一匹绸子。”王氏道:“两样俱是现成的。”双庆儿去取大拜匣来。绍闻道:“要帖子不要?”隆吉道:“我如今成了生意人了,不用帖子,只叫双庆儿跟的去。”
绍闻安置礼物已妥,叫双庆跟着,隆吉骑了骡子,一直往北门来。进的娄宅,一径到了客厅。恰好娄潜斋与娄朴,在那里陪客说话。隆吉先与客行了常礼,然后展开贺礼,与先生叩喜,与娄朴行了平礼。坐下吃茶,娄潜斋道:“你近日做了生意,可惜你的资质。也很好,我也不嫌你改业。既作商家,皆国家良民,亦资生之要。但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凡事务实。”
隆吉道:“先生教训极是。”这隆吉来意,本欲邀娄朴结盟,见了先生,早已夺气,不敢讲出口来。坐了一会,只得邀娄朴道:“世兄外边游游罢。”娄朴陪出门来,到崇有轩坐下。又说些闲言碎语,心里想说盛公子约拜兄弟的话,几番张口,不知怎的,咽喉间再说不出来。这可知正气夺人,邪说自远。又可知恶闻邪说,必在己有以招之也。
这娄潜斋父子,还只料王隆吉感念师弟之谊,今日来送贺礼,心中过意不去,加倍厚待。过午席罢,将原仪壁回。隆吉心中怏怏而去。在路上打发双庆儿带回原礼,自己骑骡而归。
恰好到了娘娘庙大街,这盛公子正在门楼下站着,与马贩子讲买马的话,看家人在街上试马。望见王隆吉,早叫道:“那不是王贤弟么。”王隆吉下的骡子,家人跑上前接祝盛公子下的阶级,一手挽住说道:“贤弟,那里去哩?”隆吉道:“萧墙街。”盛公子吩咐家人道:“马说妥了,去问号里取银子。就说有客说话,顾不得,叫他上笔账就是。”这正是:乐莫乐乎新相知,况是指日缔盟人。
盛希侨一手扯住王隆吉,进了内书房坐下。问道:“贤弟所约何如?”隆吉道:“萧墙街舍表弟,算了一个。”希侨道:那一位哩。”隆吉说不出那不曾开口的话,只得答应道:“娄世兄意思,不想着算。”希侨道:“莫非嫌择我么?他是孝廉公之子,又新进了学,自然要高抬身分。依我说,先祖做过方面大僚,也不甚玷辱他。”隆吉急口道:“他说他常在学里,恐怕一时礼节答应不到,惹弟兄们不喜欢,没有别的意思。”
希侨道:“这就是了。要之,咱三个人,也就够了。久后遇见合气的,再续上也不迟。你且说结拜定于何日,我好送帖相请。”
隆吉道:“头一次共事,也难就在府上。舍表弟说,先寻一个公所地方会了,然后彼此相请,好来往。”希侨道:“也没这个妥当地方。”隆吉道:“我与舍表弟议定,在地藏庵范师傅那边。每人二两分金,叫他摆席。”希侨道:“二两太少。他出家人,不图落些余头,该白伺候咱不成?况且二两银子,除了落头,也摆不上好席面。依我说,我送酒一坛,再备几样莱儿送的去。也恐怕姑姑家,整治的腥白白的,吃不的,却怎么了?”隆吉道:“大哥虑的是。但天色晚了,我回去罢。柜房里没人,且是黑了,街上行走不便。”希侨笑道:“关什么要紧。不如今晚住下,咱弟兄说话罢。就是回去,夜深了,打上我这边灯笼,栅栏上也没人敢拦:锁了栅栏,他们也不敢不开。”
说未完时,一声叫:“家人摆酒!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瞎了眼,漆黑了,还不上灯么?今日是该谁伺候客哩?明日打这忘八羔子!”嚷声未毕,只见两个家童,掌定两枝大烛,放在案上。酒碟儿随后就到。希侨还骂了两句。王隆吉也不敢过为推辞,只得坐下。把酒斟开,希侨尝了尝,骂道:“这是前日东街的送来一坛南酒,我说不中吃,偏偏你们要拿来亵渎客。你们这些狗撞的,单管惹人的气!快换了咱家新做的‘石冻春’来。”果然又换了酒。希侨道:“这明日地藏庵的事,贤弟你自安排,明晨我就送分赀去。日子就定在初三日罢,别的日子我不得闲。”隆吉道:“就是初三,不用再改罢?”希侨道:“岂有再改之理。”
吃了一会,王、隆吉要走。希侨道:“贤弟可笑。若说哑酒难吃,我有道理。”一声叫:“宝剑儿,前院请满相公来,叫他把琵琶也带的来。”少顷,满相公到了。隆吉起身,欲待作揖,希侨道:“不必,不必。老满你就坐在这边罢。”家人斟酒来,希侨道:“你唱个曲子敬客。”隆吉道:“不敢。”满相公果然唱了一套。唱完,说道:“聒耳。”隆吉道:“聆教。”
希侨道:“果然聒耳不中听。取大杯来,咱们猜拳罢。”隆吉道:“我不会猜枚。”希侨道:“不猜拳,咱们揭酒牌罢。”宝剑儿取过酒牌,举个大杯,放在中间。希侨道:“这磁瓯子是敬客的?快去楼上取我的斗来,只要三个罢。小心着,要是打碎了,你那一家性命,还不值我那一个斗哩。”果然拿出三个锦盒儿,取出三个玉斗。灯光之下,晶莹射目。希侨道:“不必斟酒,揭了牌,看该谁喝。”隆吉道:“我不懂的。”满相公道:“上边自有图像,注解的明白,谁揭着,谁再不能赖过去。”
希侨把牌揉乱了,放在盘中,说道:“贤弟,你是客,你先揭。”
隆吉道:“我不明白。”希侨道:“我一发先揭一张。”揭过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架孔雀屏,背后站着几个女子,一人持弓搭箭,射那孔雀,旁注两句诗,又一行云:“新婚者一巨觯”希侨道:“贤弟几日完婚?”隆吉道:“不曾。”满相公道:“少爷喝了罢。”宝剑斟上一玉斗,放在主人面前,希侨只得饮干。轮着满相公揭。满相公揭了一张,上面画着一树花,一人举烛夜观,旁注云:“近烛者一杯。”满相公道:“少爷又是一杯。”希侨看了一看,自己果然与烛相近,说道:“这牌太向主人了。”只得又吃了一玉斗。轮着隆吉揭,揭了一张,上面画了一只船,载了个三髯贵人,一个美色女子,旁注云:“行商者一小杯。”希侨道:“这是范蠡故事,又有西施跟着,生意又发财。贤弟该一大杯。”隆吉道:“酒令大似军令,既是写的小杯,如何改大杯?”希侨一定叫宝剑儿斟了一斗,隆吉吃了,说道:“我委实是要走的。要吃酒时,我在家说明,就是一更二更都使的。我今日早晨出门,家中没说明白,家母也挂心,叫我去了罢。”这时天有半更了,满相公亦说:“少爷叫客去罢。”希侨酒兴未足,却也自嫌白淡没味,说道:“今晚全没兴头。既说伯母挂心,贤弟一发就走。改日就不许推托了。酒到底没吃什么,牌儿只揭了三张,记下罢。宝剑儿打灯笼,叫他们送到家。”一齐起身,送出大门。
隆吉骑上骡子,一对灯笼前照,送至春盛号铺门而回。
有诗道王氏之愚昧:
时刻难忘曲米街,恰逢中表又相谐;
村姑嫁得夫家好,禄产虢秦抱满怀。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内省斋书生试赌盆
话说王隆吉一更天到家。到了次日,盛宅早送来一个拜匣,封套上边写了分金二两。隆吉也自己称了二两,径到地藏庵来。
见了范姑子,说了他们结拜的话,耍在伽蓝殿烧香。三人分金六两,叫庵里备席。范姑子慨然承许。隆吉道:“庵中锅灶不便,调料莱蔬不全,有周章不来处。我再替你斡旋。”范姑子笑道:“你休管我夜起,只要早到就罢。我只愁没酒。”隆吉道:“酒是盛宅送的。”姑子道:“你只管放心,丢不下你的话。”隆吉道:“后日初三,我们早到,可办的出来么?”范姑子道:“就是今日来,也不怕。多少难事,我替人家办的一点风声儿也不透,何况这两桌酒席。只管放心。”王隆吉辞的去了。
本日,范姑子叫雇工,将各庙洒扫洁净。次日,范姑子街上走了一回。回来,叫雇工把厨下管兴工匠人烧茶的那口大锅,收拾妥当。
到初三日一早,只见四个人,抬着一架盒子、一坛酒送来。
范姑子道:“原说不要酒,盛宅自送酒来。”那抬酒的道:“这就是盛宅的酒。”范姑子方晓得,食盒也是盛宅的。抬盒人去了,范姑子与徒弟揭开看时,原是一桌全席,茶皿酒具著匙俱全。须臾,又有人抬了一盒子全席,范姑子命放在厨下。对抬盒人道:“家伙明日来取罢。”抬盒人道;“原是说明的。”
范姑子又寻了两个庵旁住的老婆子,拣盒中该热的肉莱,放在锅上,用笼盖了,小火儿蒸着,单等客到。
王隆吉早到。少时,只见谭绍闻到了,范姑子接着。让至佛殿后边一个客室,问了家中老菩萨的安。话犹未完,盛公子到。也迎至客室,两人行了礼。王隆吉道:“这个便是表弟谭绍闻。这个便是娘娘庙大街盛大哥。”这二人初次见面,那久仰高攀的话,自是不揣而知的。又谢了范姑子惊动烦扰,也不必细述。
说了一会闲话,范姑子道:“请山主们伽蓝殿上香罢。”
三人说:“也罢。该上香的时候。”范姑子问道:“山主们告神的疏头儿、香纸,是跟的人带着么?”三人都道:“不曾带来,也就不曾打算到这里,如今可该怎么处。”希侨道。“这是王贤弟你办的事,少头没尾的。”范姑子道:“山主们今日喜事,休说那少头没尾的话儿。”隆吉道:“我一来没经过这事;二来,我实说罢,我的心通慌了。”范姑子道:-这也不难。
庵中有整香纸,借与山主们。告神的疏,我替山主们念念算了罢。”隆吉道:“极好。”范姑子道:“这年庚,像是盛山主做大哥,王山主第二,谭山主第三的了。”隆吉道:“不错的。”
于是范姑子开柜取出香纸,引着三位,过了佛殿,到伽蓝庙中。
每人递与香一住,插在炉中,行礼跪下。范姑子敲了三声磐,也跪下,往上说道:“阿弥陀佛!这是圣贤菩萨马脚下住的三位信士:一个盛公子,一个王相公,一个谭公子。今日在圣贤炉前成了八拜之交,有福同享,有马同骑。那个若有三心二意,叫周将军监察。阿弥陀佛!好好保佑他们,保佑财源发旺,子孙兴拢他们还许下翻盖歇马凉殿,洗画老爷金身。”范姑子念完起来,又敲了三声磐。三人礼毕,测子说:“两位山主,该与盛山主行礼。盛山主是哥哩。”希侨道:“何用这?”隆吉道:“自然该的。”扯住谭绍闻行礼。盛希侨受了半礼。隆吉道:“表弟,咱可不要这。”谭绍闻就止了。
却说这谭绍闻心中发热,脸上起红。他原是有家教的,父师的话是听过的,今日这事,意思很有些不安。只因隆吉初约时,一时承许的孟浪了,所以今日说不出口来,只得随着罢。
比不得盛希侨天生匪人,宦门中不肖之子;王隆吉经纪人家出身,不晓什么。所以盛希侨视如平常,王隆吉满心欢喜。这是他三人心里光景,不必细述。
单说范姑子引三人穿过佛殿,到了客室坐下。范姑子捧上茶来,盛公子不接茶杯。说道:“我有带的茶叶,师傅只把壶洗净,另送一壶开水来。”一声叫:“宝剑儿!”这宝剑儿正与双庆儿及王隆吉跟的进财儿,也商量结拜的话。希侨一声叫唤,宝剑慌了。希侨骂了两句,叫厨下照料泼茶去。这范姑子方晓得起初进门,盛希侨把茶尝一尝便放下的缘故。少顷,宝剑拿茶上来,茶杯也是家人皮套带来的。众人喝茶时,也不知是普洱,君山,武彝、阳羡,只觉得异香别昧,果然出奇。
吃完茶,范姑子摆上席来。端的山珍海错,大家举箸齐吃。
希侨略吃了几昧儿,说道:“把这席留下三两味,别的赏与跟随人吃罢。舍下送来的粗馔拿来。”范姑子那里敢强,只说道。”
这东西委实孝敬不得山主。”只得收了,又把盛宅送的东西摆上来。果然,除了光鸭、固鹅,别的就没有河南的东西。饮的盛宅的酒,香美自不待言。隆吉道:“范师傅,你也来坐坐。”
范姑子道:“厨下离了我一发上不来。”希侨道:“你来往乱跑也不好。”范姑子道:“我顾不哩。没有教小徒陪陪罢。”因向阁边叫道:“慧照儿,你放下针线,照照客。”只见阁上下来一个尼姑,不过十八九岁,眉清目秀。到客室与小山主们行了尼礼,就坐在旁边。也不吃什么,只举著让客。把头低了,吃了一杯茶。
席完了,范姑子也来坐在一张床上。说道:“有慢山主们。”
希侨道:“你这令徒,怎的不言语?”范姑子道:小家子样,见不哩人。每日只在楼上做针线,也就没见过客。”希侨道:“出家人,做什么针线?”范姑子道:“庵中日子穷,全指望着他缝些顺带儿,钥匙袋儿,卖几个钱,籴几升米吃哩。”希侨道:“俺们上阁上看看针线何如,捎两件,回家做样子。”
慧照笑道:“看不的。”范师傅道:“看看何妨?若是看中了,这些山主们带回一件,强如你卖十件哩。”希侨邀道:“二位贤弟,同上去看看何如?”范姑子引着三人上阁,慧照只得跟着到阁上。都看缝的东西,说道:“果然花儿绣得好!”范姑子下阁取茶去。希侨自己拣了两件,强与了谭绍闻一个顺带儿,与了隆吉一个荷包儿。吃了茶,下的阁来。
到了客室,希侨道:“庵里日子清淡么中?”范姑子道:“行常断了顿儿。”希侨道:“不打紧。明日我送十两灯油钱,一石米来。二位贤弟也休空了。”范姑子道:“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