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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斋道:“嵩老秉笔,他还讨了老师一罐子酒,做润笔的采头。”孝移道:“你如何这些时,不对我说一字儿?”潜斋道:“水平不流,人平不语。”嵩淑道:“我只怕酒瓶不满。”大家都笑了。孝移有些着急,说道:“我如何当得这个!我是要辞的。”张类村道:“这也是祖宗阴德所积,老兄善念所感,才撞着这个皇恩哩。”孝移道:“一发惭愧要死!一定大家公议,举一个实在有品行的才好。”嵩淑道:“公议的是孝老与令亲家。如今耘轩忽遭大故,你说该怎么呢?”孝移见吊丧时不是说话所在,只得说道:“这事是要大费商量的。”   少顷,孔宅着人来请,至客厅坐定,摆开素淡席儿,护丧的至亲,替耘轩捧茶下莱。有顷,席终。   孝移与潜斋一路回来,径到后园厢房坐下。孝移开口便埋怨道:“你我至交,为何一个信儿也不对我说?难说那日丁祭你就不在明伦堂上么?”潜斋道:“自从丁祭回来,你这几天也没到学里来,我如何向你说呢?”孝移道:“孔耘轩那边探病,吊丧,并没得闲。但这宗事,我是必辞的。”潜斋道:“辞之一字,万使不得。这是朝廷上的皇恩,学校中的公议,若具呈一辞,自然加上些恬淡谦光的批语,一发不准,倒惹那不知者,说些将取姑予,以退为进的话头。”孝移道:“不管人之知不知,只要论己心之安不安。这铺地盖天的皇恩,忠弼岂肯自外覆载?但‘贤良方正’四个字,我身上那一个字安得上。论我的生平,原不敢做那歪邪的事,其实私情妄意,心里是尽有的。只是想一想,怕坏了祖宗的清白家风,怕留下儿孙的邪僻榜样,便强放下了。各人心曲里,私欲丛杂的光景,只是狠按捺罢了。如今若应了这保举,这就是欺君,自己良心万难过去。这是本情实话,你还不知道我么?”潜斋道:“举念便想到祖宗,这便是孝;想到儿孙,这便是慈。若说是心里没一毫妄动,除非是淡然无欲的圣人能之。你这一段话,便是真正的贤良方正了。”孝移道:“怎么潜老也糊涂蛮缠起来了?”潜斋道:“我并不糊涂蛮缠。我且问你:古人云,‘欲知其人,当观其偶。’这话是也不是?”孝移道:“是。”潜斋道:“且如如今公议保举的,是你二人。你只说孔耘轩今日大事,他是个有门第、有身家的,若是胡轰的人,今日之事,漫说数郡毕至,就是这本城中,也得百十席开外哩。看他席上,除了至亲,都是几个正经朋友,这足征其清介不苟,所以门无杂宾。你路上对我说,孔耘轩这几日瘦了半个,全不像他。这岂不是哀毁骨立么?即如席上粗粗的几碗菜儿,薄酒一二巡,便都起了;若说他吝惜,不记得前日行‘问名’礼时,那席上何尝不是珍错俱备?保举他一个贤良方正,你先说称也不称?”孝移道:“耘轩真真是称的。”潜斋道:“知道耘轩称,那同举的就不消说。且说周老师到任时,你尚未曾见,他就来送匾。送匾后你只薄薄的水礼走了一走。这周老师若是希图谢礼的人,这也就已见大意了。他还肯保举你,可见是公正无私了。”孝移道:“我心里不安,到底难以应承哩。”潜斋道:“人到那事体难以定夺,难拿主意,只从祖宗心里想一遍,这主意就有了。此是处事的正诀。如府上先代曾做内廷名臣,近世又职任民社,你心里代想一想,是要你保守房田哩,是要你趋跄殿陛哩?”   孝移也没啥答应。潜斋又道:“你心里或者是现放着安享丰厚,比那做官还强哩。是这个主意么?”孝移道:“不然。古人为贫而仕,还是孝字上边事;若说为富而不仕,这于忠字上便无分了。况且我也未必富,也未必就仕。只是一来心上不安,二来妻愚子幼,有多少牵挂处。”潜斋见话已渐近,说:“你上京时,我替你照料,索性等荣归时交付你何如?”孝移道:“再商量。如今少不得静以听之罢。”又说些闲话,孝移作别回家。   且说学中接了张维城等呈子,批了准申,学书连夜走文到县。县中又接了孔述经丁内艰呈子,只得放下一个,单申谭忠弼一角文书到府。果然“舟子不费丝毫力,顺风过了竹节滩”:这些到府、到司、到院、到学院,各存册、加结、知会,自是钱万里的运用了,不用细说。迟了一两月,外府州县保举的,陆续人文到剩那其中办理情节,各有神通,要其至理,亦不外是。布政司验中共六个人,备文申送抚院。院里验看无异,批仰布政司给咨送部。   早有走报的,写了一张大官红纸,贴在谭宅大门。只见上面写着:“捷报。为奉旨事,贵府谭老爷讳忠弼,保举贤良方正,送部带领引见,府道兼掣擢用。”下边小字儿写着:“京报人高升、刘部。”无非索讨喜钱意思。王中到账房向阎相公讨了封儿赏了,那人欢欢喜喜而去。   迟了一日,这同保举的,写了五个年家眷弟帖儿来拜,留茶款待。到次日,孝移到各店、各下处答拜,遂送帖儿相请。   到请之日,把学生们移在前客厅里读书,把碧草轩打扫洁净,摆酒两桌。须臾投了速帖,五位客各跟家人到了。序齿而坐,潜斋、孝移相倍,杯觥交错。有说展布经纶有日的,有说京都门路熟串的,有说先代累世簪缨的,有说资斧须要多带的,大家畅叙了一日。管家人自有王中看待。日晚席终,各回下处去。   那一日王中正在大门看乡里佃户送新麦,只见钱万里满身亮纱,足穿皂靴,跟着一个小厮夹着一个黄皮包袱儿,摇摇摆摆到了。向王中一拱道:“恭喜!恭喜!到宅里说话。”王中让至账房,阎相公起身相迎,为礼坐下。钱万里开口便说道:“今日我来送部咨来,我前日说话错不错?”王中道:“承情,承情。”钱万里道:“烦请谭爷出来,我好叩喜。”王中道:“出门拜客去了,回来说罢。”钱万里叫小厮拿过包袱,一面解一面说道:“咨文是昨日晚鼓发出来的,我怕他们送来胡乱讨索喜钱,没多没少的乱要,所以我压在箱子里,今日托了个朋友替我上号,我亲自来送哩。”恭恭敬敬把咨文放在桌上。王中道:“自然有一杯茶仪,改日送上。”钱万里道:“不消,不消。我见你事忙,我也有个小事儿。今日晌午,还随了一个三千钱的小会,还没啥纳,我要酌度去。”王中是办过事体的人,便说道:“不用别处酌度。”向阎相公道:“房中有钱没有?”阎楷道:“有。在里间抽斗里。”王中便走到里间,取出三千钱,说道:“这个纳会够么?”钱万里道:“够了,够了。凑趣之极,异日我实必还到。”王中道:“何用再还。”钱万里道:“必还,必还。”叫小厮把钱收了,告辞起身,说:“我去送这五角咨文去。”王中道:“他们寓处都知道么?”   钱万里道:“我在号簿上抄明白,带在顺袋里。”于是送出大门,钱万里大笑道:“异日做了宅门大爷,我要去打抽丰去,休要不认哩穷乡亲。”王中笑道:“岂有此理。”一拱而别,依旧摇摇摆摆往东去了。   王中看完了麦,叫佃户—一到账房说明,阎相公上账,打发吃饭去。于是拿着咨文,走到后边来说。孝移看了封皮,朱印压着年月,写着咨呈礼部。又有一个小红签儿,一行小字:“祥符县保举贤良方正拔贡生谭忠弼咨文。”孝移吩咐:“仍送在账房,交与阎相公,锁在箱里。”   且说钱鹏将五角咨文,分送五位乡绅。这五位接了咨文,一同知会,相约次日来谭宅,一来辞行回家,二来就订上京之期。次日早饭后,一同到了碧草轩。这娄潜斋恭身让坐,三个学生也作了揖。孝移知道客到,急出相见。即叫德喜儿去后宅讨了十二个碟儿,烘酒与客小酌。这五位因说上京之期,有说如今即便起身,要到京上舍亲某宅住的;有说天太热的;有说店中壁虫厉害的;有说热中何妨热外的;有说臭虫是天为名利人设的;有说秋凉起身的;有说秋天怕雨多,河水担心的;有说冬日起身的;有说冬日天太冷的;有说冷板凳是坐惯了,今日才有一星儿热气儿,休要叫冷气再冰了的。说一会,笑一会,众口纷喙,毕竟上京日期,究无定准。潜斋道:“弟倒有一个刍荛之见,未必有当高明。即如河南,喜诏到了大半年,如今才有了一定的人,才办就上京咨文。那滇、黔、闽、粤地方,未必办得怎样快。即令目今人文俱妥,他上京比咱河南路又远了两三个月。礼部办这宗事,或者汇齐天下各省人文到部,方好启奉引见,未必是一省到就启奏一省的。即令分省各办,诸公到京,一齐投咨,也不致等前等后。看来不妨诸兄各自回家,等过了新年进省,到省中过了灯节上京,又不热,也不太冷,不怕河,也不怕壁虫。未知诸公以为何如?”从来读书人的性情,拿主意的甚少,旁人有一言而决者,大家都有了主意。因此众人都道:“娄年兄所见极是,即此便为定准。”吃完了酒,一同起身。娄、谭送至胡同口,说道:“明晨看乘。”众人道:“下处也不在一处,也不敢当。后会有期,即此拜别罢。”   大家扫地一揖,各别而去。   却说光阴似箭,其实更迅于箭;日月如梭,其实更疾于梭。   不觉夏末即是秋初,秋梢早含冬意。孝移吩咐王中叫泥水匠,将东楼后三间房儿断开,开了一个过道。那三间房,原是王中夫妇住的,又垒了一道墙,自成一个小院子。从后门进来,一直从过道便到前客房了,不须从楼院里穿过。整理停当,天寒飘下雪花儿,住了工程。这孝移在楼下坐,吩咐赵大儿,热一杯酒儿吃,叫王氏取几个果子、海味碟儿下酒。说道:“天冷,你也吃一盅儿。”王氏道:“你从来是不好在家吃酒的,怎的今日又叫我陪起你来?”孝移笑道:“天气甚冷,大家吃一盅儿,还有话说。”王氏道:“你只管说,我听着哩。我不吃酒。”   孝移道:“我有事托你,你吃一盅儿,我才说哩。”王氏只得坐在炉边,赵大儿斟一盅先递与家主,次递于王氏。孝移笑道:“我不亲奉罢?”王氏道:“从几日这样多礼,不怕大儿们笑话。”孝移道:“不妨。”两人各吃了一杯。孝移道:“你知道我把东楼后开一个过道,是做啥哩?”王氏道:“改门换户,由你摆布。谁管着你哩。”孝移道:“明年娄先生我留下了,单等我从京里回来,才许他去哩。”王氏道:“娄先生是好先生,留下极好。”孝移喜道:“是么?”王氏道:“留先生你对我说怎的?”孝移道:“明年我不在家,不对你说对谁说?这东边过道,是叫娄先生来往吃饭,往客厅的道路。”王氏道:“邓祥在学里做饭,伺候极便宜,又怎么换成家里吃饭哩?”   孝移道:“一来邓祥我要带他上京,二来先生在家吃饭,连端福儿、小娄相公一桌,下学就到家里,吃了饭就到学里,晚间先生就在客房东边套房里住,读一会儿书,端福儿来楼上跟你睡。你说,好不好?”王氏道:“孩子们读一天书,全指望着下学得一个空儿跑跑,你又叫一个先生不住气儿傍着,只怕读不出举人、进士,还要拘紧出病来哩。”孝移道:“你只依着我,不得有玻还有一句话,亲戚们有事,近的叫福儿走走,不可叫他在亲戚家住;远的叫王中问阎相公讨个帖儿,封上礼走走。我不在家,孩子小,人家不责成。”王氏道:“譬如东街他舅他妗子生日,这也叫王中去罢,人家不说咱眼中没亲戚么?”孝移道:“同城不远,福儿岂有不去的理。”王氏道:“别的我不管,不拘谁去,人家说不着我。”孝移道:“还有一句话,日色晚时,总要叫福儿常在你跟前;先生若回家住几天,你只要无早无晚,常常的见福儿。这城市之地,是了不成的。你不懂的,你只要依着我说。”王氏道:“你从江南回来那一遭儿,我就懂的了。我记着哩。”孝移道:“记着好。”王氏道:“还说啥不说?”孝移道:“我这番上京,朝廷的事,不敢预先定准,几个月回来也不敢定,就是一二年也不敢定。只要照常如此,记着这一句:离了先生,休叫他离了你。”王氏笑道:“我的孩子,一会儿不见他,我就急了,何用你嘱咐?你醉了,把酒撤了罢。”   只见端福儿下晚学,抱着几本子书回来。王氏便叫道:“小福儿,你爹明年上京,叫你总不许离了我,你可记着。”   福儿是聪明人,便说道:“我只无事不出门就是。”王氏道:“你爹许你往你妗子家去,别的亲戚,都是王中去的。我且问你,王中你不带他上京么?”孝移道:“我打算了,家中再少不得他。”王氏道:“他到京里,只怕也不行。他是个拗性子人,只好在家守着前院里。前院里无人,他和阎相公倒好,整日不出门。他那性子,出不的远门。我记得前五六年头里,后胡同里卖耍货的敲锣儿响,小福儿要出去看,我引他到后门儿上。人家担了一担鬼脸儿,小泥老虎,小泥人泥马儿。端福要鬼脸儿耍,他从胡同口来,我说:‘王中,你与他两三个钱,买个鬼脸儿。’他却给人家四个钱买了个砚水瓶儿。还说那鬼脸儿耍不得。端福又一定要鬼脸儿,他倒对人家说:‘放着四个钱不卖,再一会儿换成鬼脸,你只卖两个钱哩,快走罢!’人家果然挑起来走了。气的小福儿乔叫唤一大场,我恨的没法哩。他若是到京里,使出那拗性子来,不怕你同行的官儿们笑话么?”孝移忍不住笑了,叹口气道:“我正是这样打算,所以不带他上京去。”   说罢上灯,叫福儿读了十来遍书,大家都睡。正是:   万里云烟阻碧岑,良朋久阔梦中寻;   同床夫妇隔山住,愚人怎识智人心。 第七回 读画轩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荐试经书   话说乌兔相代,盈昃互乘,旧岁尽于除夕,新年始于东皇。   果然爆竹轰如,桃符焕然。这正是老人感慨迟暮之时,为子弟的要加意孝敬;幼童渐开知识之日,作父兄的要留心堤防。一切元旦闲话放下。单讲过了新年,将近灯节,这五位保举的陆续进省,叩拜新春外,早已约会二十日黄道天喜,起身赴京。   这孝移的邻舍街坊,至亲好友,都来饯行。旧友戚翰林及兵马司尤宅,各送进京音信。   又一日,是赁住谭宅房子的客商,有当店、绸缎铺、海味铺、煤炭厂几家,相约抬盒备赆,荣饯云程。酒席中间,绸缎铺的景相公道:“咱号里掌柜邓四爷,新从屋里下河南来,坐了一顶好驮轿。谭爷上京,只要到骡马厂扣几头好骡子,将驮轿坐上,又自在,又好看。”孝移道:“车已是雇觅停当,盛情心领罢。”当铺宋相公道:“景爷说的不差,行李打成包子,棕箱皮包都煞住不动,家人骑上两头骡子,谭爷坐在轿里,就是一个做老爷的采头。”孝移笑道:“同行已有定约,不便再为更改了。”说完,席终而去。   十七日娄先生上学。十九日王中打点行李,装裹褡囊,账房算明,带了三百两盘缠,跟的是厨子邓祥并德喜儿。晚上孝移到祠堂祝告了上京原由,拈香行礼已毕,回到楼下。王氏安置酒席一桌饯行。孝移坐下,唤德喜儿:“叫王中来。”王中来到,孝移道:“你的话,我明日到路上说。你可打算行李,休遗漏下东西。”王中道:“明日要送到河上,看上了船回来。”   孝移道:“是了,你去罢。”王氏满斟一杯,放在孝移面前,叫端福儿放箸儿。王氏开口便道:“昨年吩咐的,我一句一句都记着哩,不用再说。你只管放心,我不是那不明白的人。”   孝移笑道:“你明白才好哩。”又向端福道:“你凡事要问你先生。休要在你娘跟前强嘴,休要往外去。”端福儿道:“知道。”又吃了几杯,赵大儿收拾家伙,都睡了。   到了次日黎明,合家都起来,车夫催着上行李,说:“那五辆车都走了,约定今晚一店住哩。”娄先生与王隆吉等已从过道里过来,到前门看行。王氏送至二门,见先生与阎相公们俱在门前,便回去了。端福就与娄朴站在一处。孝移将上车时,向潜斋深深一揖道:“吾家听子而行,更无他恳。”说完上车而去。   王中牵马,与邓祥、德喜儿跟着。只听德喜叫道:“大爷叫王中上车,邓祥替你骑马。上了船,王中骑马而回。”于是王中上车,孝移直吩咐了四十多里话。到了黄河,王中下车,将车运在船上。主人上船,叫王中道:“你回去罢,小心门户,照看相公读书。万不可有慢师爷。”须臾开船,王中牵马北望,却有些惨然不乐。直等得船行远了,认不得那个布帆是主人船上的,方才骑马而归。   却说谭孝移黄河已渡,夜宿晓行。过邺郡,历邢台,涉滹沱,经范阳,到良乡住下。收了一个长班,手本上开张升名子,就店内送了盒酒,磕下头去。孝移道:“起来说话。”问道:“你叫张升么?”班役道:“小的叫张法义,因伺候老爷们上京,都是指日高升,这个张升名子叫着好听些。小的不敢动问,老爷是高迁那一步功名?小的好便宜伺候。”孝移道:“是保举贤良方正。”张升道:“这是礼部的事,将来还要到吏部哩。老爷天喜,小的伺候也是极有光彩的。只是要费钱,处处都是有规矩的,老爷必不可惜费。那是不用小的回明的话。”孝移道:“原不惜费,只要用之有名,各得其当就是。”那张升虽口中答应道:“老爷吩咐极是。”无奈心中早悄悄的写下一个“迂”字。孝移又问道:“这良乡到京,还有多远呢?”长班道:“六十里。”孝移道:“明日再起五更,傍午可以进京。”   长班道:“明日日落时进京,就算极早。”孝移道:“有什么耽搁呢?”长班道:“过税。”孝移道:“带的东西该过税,就上几两银子。不过开开箱笼,验看物件,我们再装一遍,有甚延迟。”长班道:“嘻!要验箱子却好了。那衙役小班,再也是不验的,只说是赏酒饭钱,开口要几十两。这个饭价,是确切不移的。要不照他数目,把车儿来一辆停一辆,摆的泥屐儿一般。俟到日落时,要十两给他八两,也就行了。若说是个官员,一发他不理。俗说道:‘硬过船,软过关。’一个软字,成了过关的条规。”孝移道:“明日随时看罢。”   到次日五鼓鸡唱,大家起来。一主两仆,一班役,一车夫,一齐望大路赶赴京城。到了午刻,抵达税亭所在。果然不验箱笼,不言税课,只以索饭钱为主。班役同德喜、邓祥,见了管税的衙役小马之辈,一口咬定二十两。回来禀与主人,说:“税上着实刁难。”孝移吩咐送银十六两,以合说十两与八两之数。班役袖着银子,藏过两个锞儿,交与税桌十四两。那小马仍然不肯依。但欲已满了八分,也就渐渐收下。班役回来,催车夫起身,仆役还唧唧哝哝怨恨税役。孝移叹道:“小人贪利,事本平常,所可恨者,银两中饱私囊,不曾济国家之实用耳。”   马走如飞,一直进了城门。先寻一处店房,叫做“联升客寓”,孝移休沐两日。   但店房中乃是混乱杂区,喧豗闹场,孝移如何支持得祝因命班役,另寻一处清净房宇,到第三日搬运迁移。果然在悯忠寺后街上有一处宅院,第一好处两邻紧密,不怕偷儿生心,这便是客边栖身最为上吉要着。孝移进院一看,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上悬一面“读画轩”匾,扫得一清如水。院内两株白松,怪柯撑天;千个修竹,浓荫罩地;十来盆花卉儿,含蕊放葩;半亩方塘,有十数尾红鱼儿,衔尾吹沫,顿觉耳目为之一清。及上的厅来,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画不过三五张,俱是法书名绘,几上一块黝黑的大英石,东墙上一张大瑶琴,此外更无长物。推开侧房小门,内边一张藤榻,近窗一张桌儿,不用髹漆,木纹肌理如画,此外,两椅二兀而已。孝移喜其清雅,口称:“好!好!”这些铺床叠被,安笥顿芨的话,何必琐陈。当晚睡下。   次日起来,梳盥已毕。只见长班走来禀道:“老爷居住已妥,这拜客以及投文各样事体,须得陆续办来。老爷乡亲旧友,或是某部某司,翰、詹、科、道,开与小的个单子,小的都是知道寓处的。就有不知道的,不过一个时辰就访的出来。至于部里投文,小的也查问确实。这开单子拜客,是老爷的事。打点投文,是小的的事。”孝移道:“我的亲友,你如何一时便知?”长班道:“小的们胸藏一部缙绅,脚踏千条胡同,有何难访难问?至于书办,小的们也怕他——怕上了他们的当。”   孝移道:“今日乘便,先拜主人,回来开单子与你。你且说这主人翁,是怎么的一个人?”长班道:“这是柏老爷房子。这老爷名唤柏永龄,是累代一个富户。这位老爷,当年做过司务厅,后来又转到吏部。为人极是好的,专一济贫救厄,积的今年八十多岁,耳不聋,眼不花。总是一个佛心厚道的人。老爷要拜他,小的先为传帖。”孝移叫德喜儿取出护书年家眷弟帖,并土物四事,付与张升。   一路出的院门,转个弯儿就到柏公门首。看门的乃是一个半痴半跛的五十岁老奴。班役高声说道:“有客来拜,这是帖儿,传进去。”老奴扭嘴道:“我不管。”班役向腰中摸出十个钱,递到手里,说道:“这是你的门包。”老奴咥的笑道:“爷在厅院,跟我来,不怕狗咬。”原来二门内,锁着一只披毛大狮子狗,老奴抱住狗头,说道:“你们过去罢。他不敢咬,我蒙住他的眼哩。”班役执帖,孝移随着。德喜儿抱着土仪,躲着狗,也过去。班役见柏公说道:“谭老爷来拜。”柏公猜着是新住的客,手执拐杖相迎。谭孝移一看,乃是黄发皱面,修髯弯背,一个寿星老头儿。谭孝移进厅为礼,那老者却杖相还,两人互相谦抑,仅成半礼。柏公又谢了厚赐,分宾主坐下。   这边是高声说些“居停异地,还得打搅数月”。那边说“草榻栖贤,只恐有亵起居”。柏公唤茶,只见一个垂髫婢女,一盘捧着两盖碗茶,在闪屏边露着半面。柏公叫道:“虾蟆接茶来。”那老奴方舍了狗,道:“你敢动么!”站起身子,一颠一颠上厅来。接盘在手,分宾主送讫。茶毕,即行起身。一送一辞,老奴仍自抱犬,柏公仍自携杖,送至大门而别。一来交浅,本无深言,二来一个聋瞆老翁,孝移亦不肯令其疲于睹听。   回至读画轩,班役便催写拜客单儿。孝移道:“明晨拜客,不过两个地方,不用开单。待我晚上寻思,再酌度。”班役道:“老爷到京,办理功名,贵省在京做官的极多,各处投上个帖儿,也是一番好拉扯,为甚的只一两处?”孝移道:“我只拣实有相与的走走,别的素日无交,不敢妄为起动。有翰林戚老爷,那是旧日同窗,极相好的。有兵马司尤老爷,是同街的乡邻,也极相好。我带着他两家平安家信,这是一定要拜的。   至于别的老爷,我却知道他的官爵,他全不晓我的姓名,如何敢去?如何肯去?我想明日先不拜客,我有一处地方,一定先要到。”班役问道:“何处?”孝移道:“要到鸿胪寺衙门。”   班役道:“拜客是到各位老爷私寓,没有上衙门拜客的理。”   孝移道:“不是拜客。先人曾做过鸿胪寺,虽隔了数辈,到底是先人做过官的地方,一定该望望。原是后辈儿孙一点瞻依之心。”长班道:“老爷说的很是。”   到了次日,长班早饭后来了,邓祥套车已定,孝移上了车,德喜跟着,直进正阳门,上鸿胪寺来。长班引着进了角门,到大堂,看了匾额。孝移自忖道:“先人居官之地,后代到此不过一看而已。这个不克绳祖的罪过,只有己心明白,说不出来。”   因此一心只想教子读书成名,以干父蛊,别个并无良策。出了鸿胪寺,径坐车回寓。及至到了花园,日色下午。柏永龄差人送伏酱一缶,腊醋一瓶,下饭咸菜四色,以表东道之情。德喜与了来人赏封而去。   次日晨后,班役随路买了手本,孝移写了拜名,径上戚翰林寓处。班役领车到门首,投了手本。管门的说道:“内边会客哩,把老爷的帖收了,客去就请会。”岂知戚公看见同乡厚友的名帖,飞风出迎,只听得走的响,说道:“请!请!请!”   一径接着,便拉住孝移袖口,口中说着“几时进京?”脚下已过了几重门限。上的厅来,孝移见厅上坐着一位青年官员,戚公便道:“这是复姓濮阳的太史老先生。”孝移忙为下礼,濮阳太史慢慢的答了半揖。这孝移方与戚公为礼。戚公让孝移坐了陪位。濮阳公问道:“这位尊姓?”戚公代答道:“这是敝乡亲谭公,表字孝移。”濮阳公诺了两声,仍向戚公道:“适才没说完。我们衙门,向日前辈老先生馆课,不过是《昭明文逊上题目,《文苑英华》上典故。那些老先生们,好不便宜。如今添出草青词,这馆课大半是成仙入道的事。即如昨日,掌院出的是《东来紫气满函关》,即以题字为韵。向日也只说是老子骑牛过函关,昨晚查了一查,方知坐的是簿什么。。什么车?”戚公向孝移道:“孝老说一说,是簿什么车?”   这孝移天性谦恭,怎敢在太史公面前讲学问,俯躬答道:“不甚晓得。”这戚公见濮阳公光景,心中颇觉不耐,又向孝移道:“当日同窗时,你就是我行秘书,有疑必问,你宗宗儿说个元元本本。今久不见面,又不知如何博雅哩。的确老子所乘是什么车?”孝移踧踖答道:“像是簿軬之车。”濮阳公答道:“是了。”又问:“軬是个什么东西?”孝移道:“像是如今席棚子,不知是也不是?”濮阳公忽的站起身来,说道:“本欲畅谈聆教,争乃敝衙事忙,明日建醮,该速递青词稿。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走。二人起身相送。濮阳公辞了远客,单着戚公送出大门而去。   戚公回来,孝移方才袖中取出戚宅平安家信,说了府上一切清泰的情形。孝移方欲告辞,戚公那里肯放,即令过午。因说道:“弟之所学,远逊于兄,幸列科名,更尔偶叨清选,真正自惭疏陋。想着告假回籍,得以林下诵读,少添学业,再进京不迟。如这濮阳公,二十岁得了馆选,丰格清姿,资性聪明,真可谓木天隽望。不知怎的,专一学了个不甚礼人;不知人家早已不礼他。”孝移闻说,心中却动了一个念头:人家一个少年翰林,自己任意儿,还以不谦惹刺;我一个老生儿子,还不知几时方进个学,若是任他意儿,将来伊于胡底?口中不言,已动了思归教子之念。   过午已毕,略叙一会,即辞归寓。次日,又拜兵马司尤公。   尤公适有闲时,急紧接入内书房。看了家书,这久别渴慕,细问家况话头,一笔扫过。尤公便问道:“今日还拜客与否?”   孝移道:“已拜过戚老爷。别个素昧平生,何敢唐突。”尤公道:“甚好,甚好。这些京官,大概都是眼孔大的,外边道、府、州、县,都瞧不着。有知窍的进京来,若有个笔帕之敬,自然礼尚往来;若白白说些瞻依暱就话头,就是司空见惯矣,不如学祢正平怀刺漫灭罢。老学兄天性恬淡,自然不走热闹场儿,可敬之至!”孝移道:“尚有宋门上汪荇洲,俺两个同案进学,今做京官,若不看他一看,怕惹他心里怪。”尤公道:“不怪,不怪。他是有名不理乡党的,专一趋奉大僚。大凡援上者必凌下,何苦惹他?你去投个帖儿,不过是谨具‘清风两袖’;他的回帖也就瞰亡而投。不必,不必。”孝移也就轩渠大笑。尤公留吃午饭,口嚼本乡之味,耳听关切之谈,却是客况中第一个大快景。   傍晚回到柏公花园,下车到了读画轩。长班禀辞,又问道:“老爷看丰台不看?”孝移问其所以,长班道:“丰台在这城外西南角,离此只六七里。那是种花所在,有一二十个花园,百样花草俱有。如今芍药正开,老爷看看何如?这个路,可以坐自己的车,回来进彰仪门。”孝移应允,德喜、邓祥俱有喜色。   次日吃了早饭,果齐赴丰台。时值芍药盛开之候,天气有些热了。孝移遍看亭台园篱,泉涓木欣,春花争放光景,却也甚饶清兴。买了肆中几碗茶,吃了点心。这仆役三人,也沽了两瓶帘儿酒,热的棉衣都沾了汗。说:“回转罢。”长班引着,偎城边道儿,上彰仪门来。   原来长班有个同伙,在彰仪门,他要寄个信息到良乡去,故迂二三里路儿,从这儿回来。这一路绀宫碧宇,古柏虬松,亦复不少,煞甚好看。及到彰仪门,天气变了。原来天气有一定次序,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是循序渐进的。今当温和之时,忽而大燥起来,此天变之候也。大风突起西北,不知怎的黑云已罩了半壁天,长班也顾不得寻觅同伙,别领个巷口,一拐一弯,望悯忠寺飞奔。将近一里许,偏不能到,这雷声忽忽的不断,雨点儿大如茶杯,内中夹着冰雹下来。须臾,雨也没了,单单冰雹下倾,乒乒乓乓,真正是屋瓦皆震,满街避丸,好不厉害怕人也。孝移在车上,只听得车棚鼓音,擂的是撒豆点。辕马股栗,仆从抱头如犬,乱喊道:“不好了,老爷下车避一避!”孝移伸足下车,三仆抱接下来,扯上一个大门楼,避祸躲灾。孝移上的门楼站下,三人自去卸马,不觉暗叹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此理是断乎不错的。”把马也牵上门楼来,人马挤在一处,不成看像。孝移看那门上,一旁贴了“存仁堂柳”,一旁贴了个蓝签“禫服”两字。便向长班道:“此内可有暂存身的地方否?”长班道:“有,有,有。大客厅、东书房,小的引老爷进去坐坐不妨。这是柳先生家。只是檐水大流怕湿了衣服。”孝移道:“走紧着不妨。”邓祥说德喜儿:“为啥不带雨衣?”德喜儿道:“谁料下冷子雹冰。”长班道:“往后出门,也要君子防不然。”   却说长班引着孝移,进了二门,客厅上有堂眷看雨,径引的上东书房。孝移进了书房门,因衣服湿了,不便就坐,四围详看。只见前檐下,一旁画眉竹笼,往上乱跳;一旁鹦哥铜架,衔锁横移。内边一张大条几,中间一架高二尺的方镜屏,左边一个高一尺的水晶雕的南极寿星,右边一个刘海戏蟾,笑嘻嘻手拿着三条腿的虾蟆,铜丝儿贯着钱,在头上悬着。夹缝中间,放着掷色子饶瓷盆——孝移也不认得,只说是栽水仙盆儿。东边一张方桌,一个神龛,挂着红绸小幔子,也不知是什么神。   但见列着广锡方炉,两个方花瓶,一对火烛台盘,俱有二尺高,一个小铜磐儿,放着碎帛编的磐锤。至于满壁书画,却都是俗葩凡艳,再不晓的是个什么人家。垂唾之时,又见砖缝里有一块二三钱的银子。因问长班道:“这主人是甚的人?”长班道:“这是柳先生家。将来老爷还要借重他哩,从他父亲就是吏、户两部当该的书办。”孝移见天雨已住,想走。原来骤雨无终日,半个时辰,云过雨歇,依旧出门上车。   长班还进书房,把那赌博丢下砖缝银子拾了,方才与二仆踏泥相随。   到了花园读画轩,恰好柏永龄因雨隔住,正在轩上。相见为礼,柏公道:“请更衣换靴。”孝移连拱道:“是,是。”遂即脱湿易干。柏公让坐,宾主依次。柏公道:“连日想来一候,只为步履少艰,俱是先使人问过,然后敢来。因老先生事忙,多逢公出。今日知是往游丰台,料得午后必回,天气晴和,预来恭候。不料突遇冰雹,方疑老先生在城外寺院避雨,多等一会儿,谁知冒雨而归。适才盆倾瓮覆之时,何处停车?”孝移道:“城外已遇大风,飞奔进城,到一个大胡同里,硬雨如箭。不得已向一个大门楼子进去,到一个书房,停一大会,雨住,方才回来。不意老先生久等。现今泥泞甚大,老先生不必急旋,少留款坐,幸尔攀谈。”柏公道:“甚好,甚好。只是老来重听,望坐近,声高些,好聆教。”孝移道:“不敢动问老先生,高年几多?”柏公道:“八十五岁。”孝移道:“矍铄康健,只像五六十岁模样。可喜,可庆。”柏公道:“樗材无用,枉占岁月,徒做子孙赘瘤。但活一天,还要管一天闲事,未知何日才盖棺事完。”孝移道:“老先生年尊享福,诸凡一切,也不必萦心挂意,以扰天倪。”柏公道:“人老了,也自觉糊涂。聆教,聆教。”孝移又问道:“适才避雨之家,说是姓柳。长班呼为‘当该的书办’,这个称呼,是怎么说?”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时,弄权招贿的房科,人恨极了,叫做‘当革的书办’到成化年间,又把这斥革字样,改为‘该’字。”二公大笑。这柏公因说起“当革的书办”,便触起三十年宿怒,说:“这京城各衙门书办,都是了不得的。我这小功名,就是他们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儿细说。”孝移见柏公有些恼意,又带了几声咳嗽,便说道:“此辈行径,不必缕述。咱看看鱼罢,怕雹子打坏了。”柏公忽的笑道:“‘该看’,是‘革看’?”两人大笑。   果然同到塘边,只见那鱼得新水,一发摇摆起来,好不喜人。柏公回首向孝移道:“烦盛价和一块面来喂他一喂。”德喜儿不敢怠慢,刻下和了一块面块。柏公接了,把竹杖放太湖石上,坐个凉墩,亦让孝移坐了一个。手撕面块如豆儿大,才丢一块,几个鱼儿争以口吞,那不得的鱼儿,极像也有怅然之意。忽的又一块面下去,众鱼争先来接。柏公掰那面块,忽东忽西,把些鱼儿引得斜逐回争,摆了满塘鱼丽之阵。把一个八十五岁老头儿,喜的张开没牙的嘴,笑得眼儿没缝。总之年老人性情,触起宿怒,定要引绳批根;娱以素好,不觉帆随湘转。   这孝移是天性纯笃之人,起初看鱼的意思,不过是怕老人生气,娱以濠梁之趣。及见这老头儿天机畅遂,忽的暗叹道:“吾当年失事亲之道矣!”   二人正在塘边观鱼,忽的一乘二人轿子到院。方惊以为有客答拜,原来就是柏公儿子怕泥泞,拄杖失足,用轿来接。柏公要告辞回家,孝移意欲挽留,柏公说道:“我的重孙儿六岁了,教他在我床前念书。早晨认会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后该认下四句,我如回去迟了,耽搁工夫,如何好吃孙子媳妇做的饭呢?”说着又大笑起来。回首一拱,上轿而去。   这谭孝移因柏公教曾孙,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归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却说张升一日讨咨文投递礼部投咨分赀,孝移只得与了。   投咨回来,说:“休要误了下月初一日过堂。”   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后来请了席。那丹徒至亲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请酒的话,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礼部过堂。尚书正坐,侍郎旁坐,仪制司书办唱名。方晓得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文到部者,只有七剩那远省毫无举动。不觉暗道:“娄潜斋家居秀才,料事如此明鉴。将来发达,必是谙练事体之员。”   出了礼部,过堂回来,整闲无事。因往书肆中购些新书,又向古董铺买了些故书旧册,翻披检阅。又兼睹皇居之壮丽,官僚之威仪,人烟货物之辐辏,自觉胸怀比前宏阔。兼以翻阅书籍,学问也较之旧日,越发博洽。   又一日,只见张升来了,说道:“礼部出来一个条子,抄来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写着:礼部示谕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员知悉:目今人文到部只有九省,候滇、黔、两粤陆续到部时,一同考试,启奏,引见。   各宜邸寓静候,不得擅自回籍,贻误未便。特示。   原来嘉靖之时,礼部是最忙的,先是议兴献皇帝的典礼,数年未决。继又办章圣皇太后葬事,先营大峪山,后又祔葬纯山。又兼此时,皇上崇方士邵元节,继又崇方土陶仲文,每日斋醮,草青词,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礼部办理。因今保举贤良,尚有远省未到,不敢启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这条子。孝移看完,只得旅邸守候。也亏得是富家,资斧不窘,有河南顺人来往带家书,捎盘费。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钞中夹着一张《河南乡试题名录》,内见第十九名“娄昭,祥符学生,五经”,惊喜不胜。不觉拍手失声道:“潜斋中矣,潜斋中的好!”少一时,一喜之中又添一虑。喜的是知交密友,发达伊始;虑的是托过妻、子之人,来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写了一封遥贺潜斋的书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家信,一封阎相公的书,一封孔耘轩的书,一个王中的谕帖,又与周东宿一封候起居的书,内托转付家音话说。缮写已明,包封停当,带了邓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于河南祥符儒学京报之中,顺塘路发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这周东宿拆开京报看时,内有一束是谭忠弼拜恳转付家音的。说道:“正好,正好。”即差胡门斗送至谭宅,又吩咐道:“即请谭宅少相公,兼到北门请新科娄爷少相公,俱于明日早晨到学问话。”   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科场已毕,新学院上任,交代之毕,即要坐考开祥。这些关防诈伪,以及场规条件,剔弊革奸告示,不用琐陈。这学院乃是一个名儒,首重经术,行文各学,责令举报“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经》者,文理稍顺,即准入学充附。”   “中州乃理学名区,各该教官不得以本州县并无能诵《五经》之儒童,混详塞责取咎”云云。   这牌行到祥符学署,周东宿即请陈乔龄商议这宗事体。说道:“弟莅任日浅,寅兄在此十年有余,谁家儒童殚心《五经》,好备文申送。”陈乔龄道:“我以实告,这事我就全不在行。我当日做秀才时,卷皮原写习《诗经》,其实我只读过三本儿,并没读完。从的先生又说,经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个抄本儿,及下场时,四道经题,俱抄写别人稿儿。出场时,连题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着月课,只出《四书》题,经题随秀才们自己拣着做,就没有经文也罢。我如何能知晓,谁家儒童能读《五经》哩。”周东宿道:“这也不难知道。童生读《五经》,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只拿过今科生员花名册一看,看谁是《五经》,便知道他家子弟,他的门徒,即旁人家子弟读《五经》的,他也声气相通。”陈乔龄摇头道:“不作准。我看他们《五经》,多是临场旋报的,希图《五经》人少,中的数目宽些。一科不中,第二科又是专经。未必作准,姑查查看。”东宿叫书办拿过生员点名册一查,内中程希明、娄昭、王尊古、赵西瑛、程希濂五个人是《五经》。乔龄道:“娄昭是中了,听说他就要上京哩。不如把程希明请来,问问他看谁家子弟能背《五经》。他就在本街南拐里住,叫斗请他来。”   果然门斗去不多时,程嵩淑到了。见了二位老师,作揖,坐下。此番却毫无酒意,问道:“老师见召,有何见谕?”乔龄道:“今科进场,你与令弟俱是《五经》么?”程嵩淑笑道:“榜已张了两个月,老师忽然下问及此,恐是礼部磨勘败卷,要中这落第的秀才么?”东宿笑道:“不是这样说。这是新学台一定要背诵《五经》的童生。想这童生读《五经》,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因查这科《五经》下场的,有贵昆仲,及娄年兄等五人,所以请来一问。”嵩淑道:“门生的《五经》,还是初年读过。舍弟的《五经》,是今年六、七月读的。”东宿道:“府上子弟有读《五经》的么?”嵩淑笑道:“小儿是晚子,今年五岁,还没见《三字经》哩。”东宿笑了。又问道:“令徒哩?”嵩淑道:“门生不教学。”东宿道:“那三位《五经》朋友,年兄可知道么?”嵩淑道:“两位在乡,门生与他不甚熟。若说这娄昭,是个真穷经,是老师的好门生。他还说他要著一部《五经正解》哩。如今中了举,想就顾不得著书了。”   东宿道:“他不是谭年兄西席么?”乔龄道:“是么。”东宿道:“他教书想必是以《五经》为先的。”嵩淑道:“他教的是他令郎与谭宅相公,昨年已听说读完四经了,只怕如今《五经》已完。”东宿道:“看来有这两位了。别的再打听。”嵩淑笑道:“谭孝移是今春上京,娄潜斋是今冬上京,两家公子将来又以《五经》应童子试,可谓桥梓并秀。但进贤者蒙上赏,老师将以何者为赏?”东宿笑道:“年兄所举,俱系城内知交;若说‘辟四门’时,年兄又说乡间全不知道,未免觉得有遗贤良。”嵩淑道:“但愿老师于门生,常常欲加之罪(醉)而已,亦何患无辞。”师弟各粲然大笑。   嵩淑辞去,东宿正思量此事,忽然孝移有京中书信,托以转达。即令门斗送去,并请谭、娄两学生到学署问话。这门斗去后,次日王中引着两个学生到学署,二位学师相邀,穿过明伦堂,到私宅相会。行礼已毕,坐下吃茶。东宿看见两个学生品貌超俗,早已喜不自胜。问了两家尊人赴京的话,两学生应对明敏。东宿道:“今日奉请二位世兄到学,因学台有文,要童生内背诵《五经》者,即准入学。闻两世兄《五经》熟诵,要备文申送,指日恭喜。”娄朴道:“恐背诵不熟,有辱师爷荐举。”乔龄道:“咱先考一考,试试何如?”东宿拿过案头《御颁五经》,各抽几本,随提随接,毫无艰涩之态。两学生俱是如此。大喜道:“即此便是神童。”乔龄道:“有这两位,不丢体面了。”即叫学书取童生册页二纸,细问两人,填了三代、年貌,廪保上填了苏霈,业师上填了娄昭名字。即刻照学院来文传稿誊真,用印签日,申到学院去。东宿赏了湖笔二封,徽墨两匣,京中带的国子监祭酒写的扇子两柄。乔龄奖赏了糖果四封。着门斗同王中送回各家。   却说学院行文各州县,要这熟读《五经》童生。这各县中文风盛的,便有申送;那文风次的,也难以无为有。文书汇齐之日,开封一府,也有十数个。学院挂牌,上写道:提督学院示:祥符等县申送默诵《五经》童生娄朴等共十四名,俱限十二月初二日当堂面试,勿得临期有误。特示。   到了那日,各学教官、廪保,率领各县童生十四名,齐集辕门伺候。学院闪门,正坐在玉衡堂上。众人俱各鱼贯而进。   挨次点名一遍,复照册点名面试《五经》。这十四人中,有三个生疏者,其余俱是提一句接一句,直如顺风流水一般,学院大加夸奖。内中惟有娄朴、谭绍闻太觉年幼,学院问了岁数,点点头儿。说道:“临场时,各学教官俱于背诵《五经》童生卷面上写‘面试《五经》’四字,用印钤盖;交卷时另为一束,勿得临时错误。”说完,云板响亮,大人退堂。各童生出了衙门,各县亲友,俱在衙前挤看,只见处处作揖,声声恭喜。   及考完,各县《五经》童生,随县进了七人。其未入榜者,学院有拨入府学的话儿。忽然院门前一面牌道:“祥符等县背诵《五经》童生娄朴等十四人,俱限十五日奖赏。”至日,各学教官、廪保带领已进、未进十四人,仍在辕门伺候。学院大堂点名,开首便叫娄朴、谭绍闻,问道:“你二人前日为何卷不完幅,只有一个破承小讲呢?”娄朴、谭绍闻跪下禀道:“童生并不曾读文字,不晓得文字是怎么做的。先生还说,读《五经》要讲明白。《五经》之外,还读几部书,才教读文章哩。”学院道:“你的业师是谁?”娄朴难言父名,东宿代禀道:“是娄昭。今科中第十九名,是开祥一个名宿。”学院笑道:“应是如此。”又命两学生站起来说话。“你二人《五经》虽熟,文不完幅,于例不合,难以进你。然要之,也不在此。你二人年仅周纪,即令文字完篇,本院也断不肯将你两个进了,恐怕损了你两个志气,小了你两个器量。前日背《五经》时,本院已有成见在胸了。如今本院送你两个几部书。”遂回顾道:“将书搬来。”只见两个门役到后堂,各抱五、六套书,放在公案上。学院指道:“这十二套书,是三部,一部是《理学渊源录》,一部是本朝列圣御制群臣赓和诗集,一部是先司农的文集。你两个各领三部而去。你两个休说本院不践前言,你父师心里明白。”东宿命二人磕头谢讫。学院复向东宿道:“明白本院意思否?”东宿道:“卑职仰窥一二。”学院道:“这两个童生,玉堂人物,继此以往,将来都是阁部名臣。本院藻鉴,是定不差的。”各学教官,都点头道:“是,是。”学院又叫来登榜者,说道:“你们场完时,五人俱拨府学。”因命职堂的各与了花红纸笔。娄、谭抱书不尽,学院命巡役代送出衙。炮声震天,鼓乐喧鸣,这十四人一齐出了学院门。有诗赞这学院道:   争说公门桃李林,儒臣别自具深心;   髫龄默寄鼎台望,不在青青一子衿。 第八回 王经纪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   话说谭绍闻、娄朴出的学院,一时满城轰传,谭、娄两乡绅的儿子,都是十二岁就进了学,一对小秀才,好不喜人。这话早传到王春宇耳朵里,慌忙换了新衣服,骑上骡子,来与姐姐贺喜。   一径走进胡同口,蔡湘接了牲口,直从后门进来。到楼下,见王氏道:“姐姐恭喜,外甥进学了。”王氏道:“不说罢。那里来了这一号学院,做啥大官哩。自己说背了孩子们书,就送个秀才,端福儿与他背会了好几部书,他又说年纪太小,只给了孩子几部书,叫与他读。下年谁还叫孩子去哩。也不知那一家有钱的,把福儿秀才挤了,却没啥说,说孩子校”王春宇道:“甘罗十二为宰相,有智也不在年高。这做大官的,还如此说白话。无怪乎今日生意难做,动不动都是些白话。”王氏道:“他舅呀,你也识字,明日也去考去。就背不会书,你说你的年纪大,做的秀才。”春宇笑道:“学院若许这样说,城里许多七、八十岁的人,也轮不着我。”王氏也笑了。又问道:“隆吉病好了?”春宇道:“好些,还不壮实。”王氏道:“他不病些,一定也要叫去的。”春宇道:“他如何能哩,他比端福儿少读好些书哩。我也不是有体面的老子。可说哩,外甥那里去了?这一会不见他?”王氏道:“我怕他气的慌,叫他外边街上游散去了。”春宇道:“姐夫甚不喜小学生街上走动,为啥叫他街上去?有人跟着没有?”王氏道:“你也专听你姐夫的话。他临走时,把孩子托于先生,先生跟的紧紧哩。春天还好,到夏天,小福儿脸每日黄黄的,肚里也泻了好几天。我叫他不去学里罢,后来才慢慢的壮实。那隆吉儿,我也只疑影是学里坐的病起来了?”春宇道:“隆吉是他脱衣裳冒了风,不干学里事。我姐夫说的是正经话,小学生到底在家里好。可说,娄先生中了,要上京,我姐夫不在家,明年读书该怎的?离新年只十一二天,姐姐有主意不曾?”王氏道:“你姐夫不知怎的知道娄先生中了,十月间,京里捎下一封书,叫问孔亲家那里要来年先生。王中得不的一声儿,就往孔亲家那里跑了两三回。你说你姐夫有道理没道理?孔亲家现在孝服之中,如何乱出门与你说先生?况且丈人给没过门的女婿请先生,好哩不好哩,人家怎好深管?王中跑了两回,孔亲家说,程相公可以请的。程相公偏又执意不教书。孔亲家说,还慢慢与他商量。这程相公贪酒,我是知道的,就是请来,也难伺候。”王春宇道:“我心里倒有一位先生。”王氏道:“是谁?”春宇道:“可是咱街头三官庙那个侯先生,过年没学哩。我也不知他是那县人,他是咱对门开面房刘旺的什么瓜葛亲戚,那人甚是和气,时常到咱铺子里坐坐,我有那冷字眼上不来的账,他行常替上一两行,这字眼也只怕算很深的。他光两口儿,只叫供粮米油盐,不用管饭。”王氏道:“不管饭就好,省的伺候。就请下他。”春宇道:“不是这样说。俺姐夫与娄先生,他们那个讲读书的事,我一毫不在行,只像他们有些深远。这侯先生我认真他没有娄先生深远。咱姐妹们权且计议搁住,我再踪迹踪迹,休要办哩猛了,惹姐夫回来埋怨。”王氏道:“娄先生中了举,你不说深远些。”春宇道:“不是为他中了举,便说深远。只是那光景儿,我就估出来六七分。兄弟隔皮断货,是最有眼色的。”王氏道:“你姐夫不在家,凡事我就要作主哩,只是供粮饭的我请,管饭的我不请。”   话犹未完,端福抱了三四十根火箭,提着一篮子东西进来。   春宇道:“外甥那里去了?篮子里什么东西?”端福把篮子搁下,向前作揖,说道:“是二十筒十丈菊。”春宇道:“多少钱一筒?”端福道:“二十五个钱一筒。”春宇道:“你上当了。你隆吉哥要花,我与他四十个钱,就买三筒。”王氏道:“阎相公开发了钱不曾?”端福道:“阎相公说,等王中到了,才上账哩。”王氏道:“他舅呀,你不知俺的家,通是王中当着哩!”说着便上楼取了五百钱,递于端福道:“你自己开销,也不用账房里登账。”春宇道:“王中是你家家生子,那人却极正经。”王氏道:“正经原正经,只是好扭别人的窍。那个拗性子最恨人。像如今新年新节,家家放炮,孩子放筒花儿,他也未必就顺顺溜溜到账房里开发这五百钱。”   春宇说完话要回去,王氏留吃午饭,春宇道:“年近了,行里忙的了不成,不是听说外甥进了学,连这一刻空儿也没有。回去罢。”王氏见留不住,说:“请先生的话,可就是一言为定。”春宇道:“要等孔宅信儿,我不过是偶然提起,其实我隔着行哩。且慢慢的,离灯节还有一月哩。我走了罢。”说着已出楼门,王氏同端福儿送至后门,蔡湘解开骡子。王氏道:“到家就说我问候他妗子,明年才得见哩。”春宇道:“我说知就是。”骑上骡子,出胡同口去了。   回到家中,曹氏问道:“你往那里去了?南顶祖师社里来请了你三四回,遍地寻不着你。”春宇道:“咱姐问候你哩。街上都谣着外甥进了学,我紧着上西街去道喜。见了姐姐,才知道没这事。又说了半天来年请先生的话,才回来。”曹氏道:“娄先生走了,来年请谁?隆吉去不去?”春宇道:“亲戚家缠搅了二三年,没弄出话差,就算极好。我心里不想叫再去了。”曹氏道:“孩子又读了书,又省了钱,如何不去?他姑若不是财主,不是明白人,我就极早不叫去了。既说到来年请先生的话,没听说是想请谁哩?”春宇笑道:“我闲提了一句侯先生,他姑就极愿意。”曹氏道:“咱姐主意就不错。他对我说过,管饭的难支应,只请供粮饭的。这茶饭早早晚晚,最难伺候。若请侯先生,就省事了,怪不道咱姐极愿意。”春宇道:“但只是咱不在那读书的行,不敢深管。”曹氏道:“你既不管,这侯先生是谁提起来?”春宇道:“算我多嘴。”   原来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与曹氏后门不远。热天一处儿说话,早与开银钱铺的储对楼新娶的老婆云氏,在本街南头地藏庵尼姑法圆香堂观音像前,三人拜成干姊妹。所以一说谭宅请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满意。春宇那里知道,他与侯先生早已是干连襟呢。   且说腊尽春来,到了正月初四日。王春宇与那同社的人,烧了发脚纸钱,头顶着日值功曹的符帖,臂系着“朝山进香”的香袋,打着蓝旗,敲着大锣,喊了三声“无量寿佛”,黑鸦鸦二三十人,上武当山朝顶去了。撇下曹氏,到初十备下席面,叫隆吉头一日对说,请了萧墙街姐姐,侯先生家师娘董氏,银钱铺储家云氏,地藏庵尼姑法圆。那日,各堂客及早到了,随后王氏也坐车来到。席面中间呼姐姐,唤妹妹,称山主,叫师傅,好生亲热。这曹氏有意作合姐姐家请侯先生坐馆,早提起他舅年前的话,董氏早粘住王氏,极其亲热依恋,法圆、云氏,你撺掇,我怂恿,一会停当了。法圆便拿过新颁大统书,说:“我爽利为菩萨看一个移徙、上学的好日子。”恰好二十日就是“宜上官,冠带,会亲友,入学,上梁,安碓碾”的吉日,十九日便是“宜移徙”的好日子。王氏道:“师傅也识字?”   云氏接道:“庵里门事,也顶一大家主户,他不识字,也顶不祝”法圆向王氏道:“菩萨,我行常在宅上走。”王氏道:“我怎没有见你?”法圆道:“我一年两次到宅上。五月端阳送艾虎,腊月送花门儿。老山主见了才是喜欢哩,不等坐下,就拿出一百钱,说:‘你的事忙,休误了别家。’我也事忙,就没有到后边看看菩萨。”王氏道:“师傅再去俺家,从后胡同进后门去,不用走前门。”法圆道:“阿弥陀佛!等董菩萨迁过去,我一总儿去罢。”席毕,大家分别,曹氏又与王氏订了十九日赶车来接的话。”   却说王中见新正已过,小主人日日在门前耍核桃,放花炮,弄灯笼,晚上一定放火箭。况且省城是都会之地,正月乃热闹之节,处处有戏,天天有扮故事的。小主人东瞧西望,王中十分着急,日日向孔宅求这请先生的话。孔耘轩打算,惟有程嵩淑学问博洽,经史淹贯;虽说好酒,却是他天资超逸,目中无人,借此以浇块垒,以混俗目的意思。几番商量,却有三分吐口之意。耘轩与王中说:“程爷有几分肯依,过一二日来讨回音。”   那料王氏到了十七日,着新雇的小孩子双庆儿,到账房阎相公那里,取一个请先生的帖,差王中送到曲米街侯先生家。   这王中如梦里一般,不知来由。到堂楼前一问,王氏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方知道初十日早已说明,是供给粮饭,后门一处小闲宅子,是先生住的。这王中心中有三分疑——疑这侯先生未必尽好。却也有七分喜,喜这小主人,指日便有收管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