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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门台,只见一人下的马来,说道:“谭兄,如何在此处寻人?称谁大哥呢?”谭绍闻茫无以应。那人说道:“这是舍下一个家生子,名唤白存子,与了他一个丫头。他每日弄鬼弄神露出马脚赶出来。你怎么称起大哥来?也罢,咱就到他家歇歇,说句话。”一手扯住要同谭绍闻进去。小家人牵马门前伺候。二人进去,那人道:“白旺没在家么?”内边应道:“没在家。”那人道:“那不是春桃说话么?有茶拿一壶待客。”   只见一个女人提了一壶茶来。绍闻看见,正是先时出来女人。   那人道:“一向好呀!”那女人不言语,放下壶就走。那人向绍闻道:“好是好,只是脚大。”那女人回头笑道:“不说你那嘴罢。”一直走了。绍闻方晓得白兴吾是一个家人。想起昨日觥筹交错,今日兄嫂相呼,顿时把个脸全红了。那人斟起茶来,绍闻酒醒口干,却吃了四五盅。那人道:“我今日是回拜先祖一个门生,不料到店时。他起程走了。咱同到我家闲散一天去。”绍闻道:“我有紧事,不能去。”那人道:“大清早来寻小价,见了小价的主人家,却又嫌弃起来。你要不同我去,我明日对满城人说,你是小价白存子的兄弟。”绍闻把脸又红了一阵,只得俯首听命。正是:   自来良贱隔云泥,何事鹤雏入鸭栖?   只为身陷坑坎里,秽污谁许判高低。   却说扯住谭绍闻同去的是谁?原来是张绳祖。为何早晨拜客?原是他祖在蔚县做知县时,考取的儒童案首,后来中了进士。今日上湖广光化县上任,路过祥符,投帖来拜,到老师神主前叩头。上任新官无可持赠,送了四色土仪。张绳祖早晨回拜,下帖去请,那人凭期已迫,不敢逗留,黎明走了。绳祖到店不遇,只得回来。恰遇绍闻在白兴吾门楼出来,故此撞着。   这张绳祖原是悬罾等鱼之人,便邀绍闻到家。绍闻挂牵着夏逢若索银来人,本不欲去,却因“白大哥”一称,被张绳祖拿住软处,不得不跟的走。家人牵着马匹,二人并肩到了张绳祖家里。只见庭除洒扫洁净,桌椅摆列整齐,那假李逵也扮成家人模样,等待伺候远客赴席。二人进厅坐下,绳祖便问道:“今日没一个赌家来么?”假李逵道:“适才火巷里王大叔引了一个赌家,年轻的,有二十二三岁年纪,身上俱是软叶子。   进的门来,只说道:‘这是待客哩,咱走罢。’我让他坐,他头也不扭回去了。说往小刘家寻赌去。”绳祖道:“祝老爷天明时,已出南门走了,咱晌午也请不成。你去后对说,把午时待客东西,拣快的分一半做早饭,我与谭叔吃。午时,把那一半收拾成午饭。”假李逵向后边说去。   谭绍闻道:“我委实有紧事,不能扰你。”张绳祖道:“啥紧事?你对我说。”绍闻道:“我不瞒你,果然白兴吾昨日承许借我二十两银子,今日寻他。并不知他是府上旧人。”张绳祖道:“也不必提这话。你只说要二十两银子做什么?难说二十两就窘住了你?我断乎不信。”绍闻道:“委实一时费用多了,几家房户铺家面前急切开不得口。”张绳祖道:“你就是一时着急,该寻别个与你周章。即不然,你到这里一商量,也不见什么作难。再不然,或是典当几件衣服,甚至当上几亩地,卖上一攒小院子——祖宗留传于后世,原是叫后人不受难的,千年田地换百主,也要看得透。为甚的低三下四,向这些家人孩子口底下讨憨水吃?况且你将来少了他们一个字脚儿么?还承他们一番情。要承情,倒是咱们彼此济个急儿,也是个朋友之道,也不叫人看的下了路。你通是年轻没主意。”几句话说的绍闻心中有了成见。只是当下燃眉之急,难以周转,因说道:“你说的是。但当下二十两银子怎的摆布?”绳祖道:“这有何难,我给你问一宗银子。”因向假李逵道:“李魁,你与谭叔把这宗银子料理了罢。”原来假李逵本姓李,叫做李魁,后来输的精光,随了一个姓贾的做儿子,人便顺口叫他做贾李魁,绰号假李逵。这李魁道:“易然之事。现有俺舅籴芝麻银,物听时价,临时加三上斗,有一百两,随便使用。临时只要干净东西。”绳祖笑道:“何如?还用你寻‘白大哥’么?只这个‘李大哥’,就把事办了。”绍闻满面发红,也不言语。   须臾饭来。吃讫,李魁拿出一百两放在桌上。绍闻只要二十两,李魁道:“要一宗称去。若是只要二十两,我就不敢给了。七零八落,将来琐碎难收拾。”张绳祖道:“你就全用打什么要紧?”绍闻连日为没银子做了难题,便顺口依从。将一百两分开另包二十两,即要起身。绳祖哈哈大笑道:“有了银子就要走开,你只说你使的这样紧,是给谁的?”绍闻只得把夏逢若打官司吃苦那话述了一遍。绳祖道:“何用你送去,就叫李魁送去;一发请他来,就算晌午请他洗臀。”绳祖即拿过二十两,递与李魁道:“你替谭叔送去。到那里顺便即邀夏大叔今日过午。”   李魁接银子在手——路上解开,捏了两块,约有二两多,依旧包好,向夏鼎家送去。到门时,叫了一声:“夏大叔!”   只见夏逢若拄了一根棍儿出来,哼着说道:“你做什么哩?”   李魁道:“我与你送银子来。”逢若道:“是那一宗儿?”李魁道:“是萧墙街——”说未及完,逢若道:“院里坐。”李魁跟进院里,坐在一个小杌子上。逢若道:“是怎的?”李魁道:“谭叔为你这宗事,急得要不的。今早在俺家央俺主人家,寻的九顶十的银子二十两,叫我替他送来。还请你今日过去玩玩哩。”逢若道:“你看我这光景,如何出得门?过两日,走动不显形迹了,好去。”   李魁回来说:“银已交明,夏叔不能来。”张绳祖道:“我今日是请不成客,你也把银子送与兔儿丝了,白白的闲着没一个人来,少不了咱去火巷寻寻王紫泥去,看他引的新赌家往小刘儿家去了不曾?”绍闻道:“我是不会赌,我不去罢。”   绳祖道:“你还要去寻白旺么?”绍闻不等说完,便接口道:“我随你去就是。”绳祖道:“我把你这八十两送到后边,咱好去。”   张绳祖送银回来,携同绍闻上火巷来寻王紫泥。到了门首,临街三间小楼,一个大门。进去只见三间厅房,槅子关着,院内盆花、缸鱼,也颇幽雅。只说无人在家,却听得厅内有人道:“好嘴!好嘴!”张绳祖便推门道:“青天白日,关住门做啥事哩?”内边王紫泥道:“从西过道走闪屏后进来罢,怕影飞了鹌鹑。”二人方知厅里斗鹌鹑。   果然从西过道过去,由厅房后门进来。只见四五个人,在亮窗下围着一张桌子看斗鹌鹑。桌上一领细毛茜毡,一个漆髹的大圈,内中两个鹌鹑正咬的热闹。绳祖认的内中有两个瑞云班戏子,一个篦头的孙四妞儿。那一个少年满身时样绸缎衣服,却不认的。因鹌鹑正斗,主客不便寒温。斗了一会,孙四妞道:“你两个不如摘开罢。”那戏子道:“九宅哩,摘了罢?”那少年道:“要打个死仗!”又咬了两定,只见一个渐渐敌挡不住,一翅儿飞到圈外。那戏子连忙将自己的拢在手内。只见那少年满面飞红,把飞出来的鹌鹑绰在手内,向地下一摔,摔的脑浆迸流,成了一个羽毛饼儿。提起一个空缎袋儿,忙开厅门就走。王紫泥赶上一把扯住,说道:“再坐坐吃杯茶去。”   那少年头也不扭,把臂一摇而去,一声儿也不回答。有一只《荷叶杯》词,单道斗鹌鹑败阵之辱:   撒手圈中对仗,胆壮,弹指阵频催,两雄何事更徘徊。来么来!来么来!   忽的阵前渐却,毛落,敌勍愿休休,低头何敢再回头,羞莫羞!羞莫羞!   却说那少年去了,王紫泥回来道:“有慢尊客,得罪!得罪!”方才宾主为礼。整椅让座,献茶。绳祖道:“紫老认的此位么?”王紫泥道:“怎的不认的。这不是谭孝廉先生公子么?去年在林腾云席上就认的。”绳祖道:“适才那位少年是谁?”王紫泥道:“那是城西乡管冲甫的小儿子,兄弟排行第九,外号儿叫做‘管不庄。进城来赌博,带了一个鹌鹑,不知怎的遇见他三个,就到我这里趁圈子咬咬。偏偏的咬输了,一怒而去。”那孙四妞接口道:“我在街上做生意,管九宅见了我问:‘谁有好鹌鹑要咬哩?’我说惟有瑞云班他两个有,是城里两个出名的好鹌鹑。九宅哩就催我叫去。我叫的他两个到了,要趁王六爷这里咬咬,咬完了还要赌哩。谁知道他的就咬输了,惹的大恼走开了,很不好意思的。”那戏子也道:“我起先看见他那鹌鹑是支不住了,他只管叫咬。你没见他那鹌鹑早已脚软,他一定要见个输赢高低,反弄的不好看。”孙四妞道:“他仗着他的鹌鹑是六两银子买的。”戏子笑道:“不在乎钱,是要有本事哩。那鹌鹑明腿短些,便不见出奇了。”   绍闻道:“玩这个东西,却也有趣。把你的鹌鹑拿来我看看。”   戏子走近前,送鹌鹑去看。绍闻伸手去接,那戏子连声道:“不是这个拿法。”绍闻缩了手说:“我原不在行。”那戏子道:“相公若是见爱时,我情愿连布袋儿奉送。但只是这是个值七八两的东西,见过五六场子,没有对手。我回去取个次些的送相公,把手演熟,好把这个。”张绳祖道:“你先说送,到底是舍不得。”那戏子道:“你老人家把俺们看的下作了。这不过是个毛虫,值什么。只是他老人家手不熟,拿坏了可惜,我回去再取一个,把两个一齐奉送。只要爷们眼角里把俺们看一星儿就够了。”一面说着,两个戏子、一个篦头的,都走开。   绳祖道:“闲话少提。说你今日早晨,引了一个年轻赌家到我家,就是这管九宅么?”王紫泥道:“不是这个。是东县的一个赌家,姓鲍。说带了二百多两银子进城来寻赌。昨晚他来拜我,我就约今早上到你家去。及至到了你家,见是待客样子,就又送他上刘守斋家去。我回来要紧着读书,又撞着管贻安咬起鹌鹑来。我委实不能赌,也不指望抽这宗头,只求宗师来,不像上年考四等便罢。”张绳祖笑道:“是了,是了,说文宗下月初十日从河北回来,要坐考省城哩。你也太胆小,还有半月空闲哩。”王紫泥道:“坐到那里,心里只是上下跳个不住,凡赌博心里不舒坦,是稳输的。不如把学院打发过去,再弄这个罢。象你做太学的,好不洒落哩。”张绳祖笑道:“上轿缠脚,只怕缠不小了。”王紫泥道:“谁管脚小不小,只是心跳难受。即如眼下陪客,心里只是慌,只象偷了关爷的刀一般。若不是学院在即,我先放不过东县鲍相公这宗钱,还肯把‘东坡肉’送到你嘴里不成?”   话犹未完,瑞云班两个戏子来了,又带了两个旦脚儿,共有五六袋鹌鹑。进的门来,王紫泥道:“你们要送谭相公鹌鹑,都拿来了?”戏子道:“尽谭相公拣,拣中了就连袋儿拿去。”   绍闻道:“我是闲说,当真要你们的不成?”绳祖道:“你们要明白,谭相公是要奉价的,若是白送,他就不要。”戏子道:“啥话些。若说与银子,俺也就不送。”绳祖笑道:“你只说那一个是尽好的?”戏子道:“这黑缎袋子内,就算一等一了。”王紫泥道:“就是这个罢,取出来瞧瞧。”戏子取将出来,果然精神发旺,气象雄劲。王紫泥道:“就是这个。”绳祖道:“紫老心里只图一等一哩。”王紫泥道:“你单管着奚落人,我只怕到场里,一嘴不咬,把我弄的蹿了圈哩。”戏子道:“这鹌鹑管保是双插花的。”绳祖将鹌鹑装在袋内,递与谭绍闻,向戏子道:“少刻去我那里取五两银子去。”戏子道:“若如此说,我就不送了。”绳祖道:“你们班子如今在下处么。”戏子道:“东司里大老爷大王庙还愿,回去就上大王庙去。”绳祖道:“你们且去,我有道理。”四个戏娃子走开。   绳祖道:“紫老,这场赌要你周章。”紫泥道:“难说我是不好赌的?只是学院两个字,这几日就横在心里,只怕‘公、侯、伯、子、男’凡五等了。”绳祖道:“记得书还不怕。”   紫泥道:“怕仍旧贯。”绳祖道:“既是‘贯’了,何不仍旧?”   于是一同出来。绳祖把鹌鹑袋儿挂在绍闻腰里。   有诗讥刺这斗鹌鹑:   自古三风并十落,到今匪彝更齐全;   可怜毛羽难咸若,鹑首到冬手内躔。   又诗:   人生基业在童年,结局高低判地天。   养女曾闻如抱虎,抚男直是守龙眠。 第三十四回 管贻安作骄呈丑态 谭绍闻吞饵得胜筹   却说张绳祖同绍闻出来,王紫泥毕竟为考试,心下有些作难。-绳祖道:“你来罢,疥疮药怎能少了你这一味臭硫磺。”   紫泥少不得跟着同去,一径直上槐树胡同刘守斋家来。   看官要知道刘守斋是个什么人?原来刘守斋祖上是个开封府衙书办,父亲在曹门上开了个粮食坊子。衙门里、斗行里一齐发财,买了几处市房,乡里也买了八九顷好地,登时兴腾起来。刘守斋名叫刘用约,因做了国学,挂帐竖匾,街坊送了一个台表,就叫起刘守斋。这刘守斋从祖、父殁后,自嫌身家寒微,脸面低小,专以讨些煮茗酿酒方子,烹鱼炒鸡的法儿,请客备席,网罗朋友,每日轰赌闹娼。一来是自己所好,却有八分奉承人的意思,无非图自己门庭热闹。   今日这三位一齐闯进客房,这刘守斋喜从天降。张绳祖问道:“东县的客在么?”守斋道:“王老叔早晨陪客到这里。王老叔回去,鲍相公发急要走,我强留住,现在后园小书房哩。”   紫泥道:“你二位去罢。”绳祖道:“你看你那样儿,难说宗师要命不成?”守斋道:“爽快不用在前边,我引着一同到后边罢。”王紫泥道。“待我便便就来行得么?”刘守斋道:“你老人家何用自己亲身出恭。”大家哄然。绳祖扯住紫泥,绍闻跟着。守斋到了客房后门,高声道:“躲一躲儿,有客过去!”   穿宅过院,径至后园。另是一座小院落,花盆,橘筒,也有五七样子。三间小房儿,只听内边有呢喃笑语之声。进去一看,原来正是那个鲍相公同着一个妓女在那里打骨牌。大家同团了二个喏儿,让座坐下。紫泥便开口道:“此位便是今日早晨拜的张大哥。此位是萧墙街谭相公。”绳祖道:“失侯有罪。”鲍相公遭:“岂敢。”妓女捧茶遍奉。绍闻向守斋道:“久仰大名,今日幸造。”刘守斋道:“甚风刮到,多谢先施。”   寒温套叙了几句,绳祖便道:“闲话少提。鲍兄此番进城,弟已知其来意。守斋呢,就拿出色盆来。不然者或是混江湖,骨牌溯,打马吊,压宝,大家玩玩,各投所好。休要错过光阴。”   紫泥道:“我不赌罢。”绳祖笑道:“还有谁哩,算上你的一分头何如?再休提宗师两个字,犯者罚东道两席。”守斋开了书柜门,早取出比子,色盆,宝盒子,水浒牌,妓女铺上茜毡,各占方位。惟有绍闻不动身。守斋道:“新客我不便让。”绳祖道:“不用椎辞,玩玩儿罢。”绍闻道:“你可晓的我不会。”   绳祖道:“叫人替你看着。就叫这个美人与你看着不妨。”那妓女笑道:“我一件也不认的。”绳祖道:“你的大号呢?”   妓女道:“没有。”守斋道:“他叫做醉‘西施’,会吃一盅儿。”   绳祖道:“适才你怎么打骨牌?”鲍相公道:“他委的不会,适才搭点儿,都配不上来。如何能替谭兄看哩?”张绳祖遭;“守斋,你算一家儿罢。我也知道你不大明白,怕这场赌儿散了。”   话犹未完,守斋的仆人来说:“后街顾家有人寻鲍相公哩。”   鲍相公失色道:“是家母舅着人寻我哩。我来时原不曾到母舅家去,本意不叫家母舅知道我进城来。不知怎的又知道了。   这不可不去,我只得失陪。”众人拦阻不祝醉西施送在书房门首作别。众人要从刘家院里过去送出大门,鲍相公再三恳辞。张绳祖、王紫泥恐冷落这个好赌家,一定要送,绍闻只得相随。穿宅过院,送至大门。只见顾家家人说道:“东县姑娘昨晚就有信来了,今日俺大爷好不差俺四下里寻鲍大叔。这是冒猜的,不料果然在此。”鲍相公道:“不用多说。”回头一拱,说:“改日再会。”怏怏然跟的顾家家人走讫。   众人也就想打散而去。恰好管贻安又同了一个人从街口走出来,看见众人,哈哈笑道:“好呀!”紫泥道:“好大气性,一个鹌鹑败了,有何气生,便是那个样子,茶也不吃就走了。”   管贻安嘻嘻一笑,刘守斋就邀同到家。连新随的人,主客共六个,依旧从院内过去。到了书房,又团一个喏坐下。醉西施捧茶遍奉。管贻安开口便向妓女道:“西乡走走去。”妓女道:“正要看九爷去。”绳祖指新来的少年问道:“高姓。”那人道:“张大叔不认的我么?”绳祖道:“一时想不起来。”管贻安道:“这是我新收一个龙阳。”那人起来向贻安头上打了一下子,笑道:“老九你也敢说,叫众人估将起来,看谁像外绳祖道:“到底我忘了,有罪。”那人道:“我是仓巷里,张大叔再想。”绳祖道:“是了。你是星相公吗?”那人道:“正是。”绳祖道:“那年与令尊作吊时,你还是盛价抱着谢客。如今没在学里读书么?”管贻安道:“读那书做屌哩!他如今也学撞二层光棍,正是他当行时节,也罢了。”那人便起来与管贻安嘻笑、厮打起来。众人都劝道:“休要恼了。”二人方才歇手。   管贻安又指着绍闻向王紫泥问道:“这位是谁?先在你家见过,只顾咬鹌鹑,没有问。”王紫泥道:“这是萧墙街谭相公。”管贻安道:“萧墙街谭忠弼是府上谁呢?”绍闻把脸红了一红,答道:“是先父。”贻安道:“令尊当年保举花了多少银两。”绍闻道:“不曾花什么?”贻安摇手道:“我不信。家兄当日因为这个宗儿,化了二百两以外。亲口许陈老师五十两,陈老师依了,老周执拗不依。那老周是个古董虫,偏偏他如今升到江南做知县了。”那同行的星相公,姓娄,叫娄星辉,见管贻安说话下道儿,便插口道:“老九,你看你说的是什么!”那管贻安道:“你不爱听,你离离何妨?我还不与你说哩。我放着老西不与他说,他脸上有粉,比你不好看些?”   早已一把手扯住妓女,向院里调笑去。   这刘守斋见一起门户子弟,少长咸集,荒向家里跑,吩咐加意烹调,好办午馔。   少时,鲍相公也回来。原来出的街口,与了来人几十个钱买他,只说寻不着,依旧回到刘家。小厮儿看狗,仍到后园书房内。商量赌时,日已过午。刘守斋吩咐列了七座,排开两桌,安上果盘佐食,浇上清酱淡醋碟儿,一声道:“请坐。”管贻安道:“偏是你这等人家饭是早的,可厌!可厌!”守斋道:“无物可敬,所以略早些。”绳祖道:“日已错西,也不算早。”   贻安道:“肚里饱饱的,吃进大锤子去!”娄星辉道:“那是你素用的。”两个又调笑了一遍。王紫泥道:“乡里客请上座罢。”管贻安道:“离了乡里人,饿死您城里寡油嘴。也罢么,我就讨僭。”一径坐了首席。鲍相公坐了次座。娄星辉笑道:“老九,隔县里客,你也忘了让座。”贻安忽的恼了,道:“我坐的不是,我就走!”一直起来硬要走,众人拦祝娄星辉道:“说一句笑句,你就恼,你怎的骂我来?”贻安道:“你还不知道,我是骄惯成性?”大家解劝一番,依旧分了两桌,众人挨次而坐。酒过三周,精味美品上来,紫泥便夸烹调,守斋谦逊而已。贻安便问厨役是谁,守斋含糊答道:“胡乱寻个人做做。”贻安用箸取起一块带骨的肉儿道:“这个狗肏的,就该把手剁了!”守斋原是内造,一句话骂的脸红,再也不敢多言。   有诗刺那浮华子弟膏粱腔儿:   子弟浮华气太嚣,当筵开口讲烹调;   请君细细翻家谱,祖上鼎钟历几朝。   不说那管贻安在酒席上妆那膏粱腔儿,抖那纨绔架子,跳猴弄丑。这张绳祖早把王紫泥点出门,寻个僻地儿,商量说:“老王,你没看么,姓鲍的那孩子还牢靠些,这姓管的那个孩子,是个正经施主儿,咱休要当面错过。不如下了手罢。”王紫泥摇头道:“不然,你再看管老九眉眼都是活的,何尝是憨子?只怕下手不成,不如下手了姓鲍哩罢。再不然,把谭家那孩子宰割了,一发不犯扎挣。”张绳祖道:“呸!谭绍闻是个初出学屋的人,脸皮儿薄,那是罩住的鱼,早取早得,晚取晚得。姓鲍的也是个眼孙,还不多言语,想是世道上还明白一二分儿。那姓管的一派骄气,正是一块不腥气、不塞牙的‘东坡肉’。今日若不下手,到明日转了主户,万一落到苏邪子、王小川、邓二麻子他们手里,他们就肥吞了,不笑我们上门猪头不曾尝一片耳朵脆骨哩。”王紫泥道:“你独自下手罢,我委实挂牵考试。”张绳祖阵了一口道:“纵然丢了你这个前程,也不可错过这宗。我对你说,古董混账场中,帮客不可要两个,有了两个帮客,就如妻妾争宠一般,必要坏事;光棍不可只一个,有了两个光棍,暗中此照彼应,万不失了马脚儿。你只管放心,管情明日咱二人有二百两分头。”   二人扣定,依旧又入残酌。管贻安道:“你两个一道巷口住着,想是商量机关要下手我们么?”张绳祖哈哈大笑道:“果然九宅不错,一猜就猜着了。原是商量请众客今日舍下吃酒,不许一位不到。”鲍旭道:“今早府上像待客光景——”话犹未完,管贻安道:“那就讨扰不成。残茶剩酒,叫狗攮的吃,我不去。”张绳祖道:“岂有此理。不过旋切酱菜,炒豆芽儿,绿豆米汤,爱吃酒的吃一杯儿。何如?”管贻安道:“这我就去了。”   说声去,便起席,刻下就走。刘守斋还留住不放,管贻安昂然直走,说:“可厌!可厌!”仍要从前门走。刘守斋说:“后边有便门,更近些。”一齐起身,西妮也送出后门,管贻安一把拉住道:“你也同去。”西妮道:“怕县里公差。”管贻安道:“就是抚按大老爷撞见,也不好把我九宅怎么着。”   扯住西妮前行。众人尚知回头作别。刘守斋呆望而已。   转至巷口,谭绍闻欲作别而回,张绳祖那里肯放。管贻安看见便道:。若是走了一个,谁要再去,就是忘八大蛋。”张绳祖道:“何如?”绍闻少不得随众又到张宅。   日色初落,假李逵早点上两枝烛来。管贻安道:“来来来,这场赌儿,头叫老西抽了罢。即刻就弄,休要宿客误客,惹人厌气。老张,你那豆芽。酱瓜,到半夜里作饭罢。”张绳祖道:“敢不遵命。”管贻安派了自己一家,鲍旭一家,谭绍闻一家,张绳祖一家,王紫泥一家。娄星辉与他搭了二八账。绍闻方欲推托,被管贻安几句撒村发野的话弄住了,也竟公然成了一把赌手。   掌过灯来,摆上碗,抖出色子,开上钱。若再讲他们色子场中,何取巧弄诡之处,真正一言难罄,抑且挂一漏万。直截说来,掷到东方明时,管贻安输了四百二十两,鲍旭赢了七十两,谭绍闻赢了一百三十两,其余都是张绳祖、王紫泥赢了。   假李逮抽了二十两头钱,西妮得了五六两赏钱。娄星辉别自订桑中之约。   翻过盆时,假李逵将昨日请客肉莱热的上来,管贻安腹中饿了,也顾不得昨日的话,大嚼一顿。又吃着酒儿,等待天明。   张绳祖道:“谭兄,忘了你的鹌鹑了,只顾赢钱,怕饿死了他。”   管贻安道:“你也会弄这么?”谭绍闻道:“我不会。”张绳祖道:“这是班上昨日送他的。我说叫谭相公送他五两银子,也不承这些下流人的情。”管贻安要看,绍闻道:“我昨日来时,挂在祠堂洗脸盆架子上。”管贻安便叫取来。绍闻摘来,连袋交与管贻安。管贻安接在手中向烛下一看,说道:“这不是昨日咬败我的那个鹌鹑。”绍闻道:“我不认的。”管贻安道:“正是他!”向地下一摔,摔成肉饼儿,道:“我明日与他十两。”摔得在座之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忽说道:“天明了,与我开门,我要走哩。”昂然走了。   众人也没人送,惟有张绳祖送至大门。回来便道:“光棍软似绵,眼子硬似铁。管家这孩子,并不通人性。”王紫泥道:“悄悄的,休高声。他到产业净时,他就通人性了,忙甚的。”   张绳祖道:“你这话太薄皮,看透了何苦说透。我如今就是通人性的了。”王紫泥道:“对子不字父,难说初见谭相公,开口便提他家老先生名子,这就不通人性到一百二十四分了。”   张绳祖道:“不必说他。谭兄你赢这一百三十两,把昨日使的那二十两扣下,你拿回一百一十两去。你输了问你要,你赢的叫你拿走。现成的你拿去,丢下赊账俺们贝青。难说叫你年幼学生讨赌博账不成?也不是咱们干的事,咱们的事要明明白白的。旧盛公子那话,我心里只觉屈得很。也不用再讲他。只谭兄目今明白就好。”因叫李魁儿过来,一秤称明,称了一百一十两。李魁讨了三四两采头,西妮也讨了二三两。娄星辉道:“我也丢丢脸,问谭相公要个袍料穿。”捏了两个锞儿。   王紫泥说道:“余下一个锞儿,赏了提茶的小厮罢。”   谭绍闻这一百两银子竟无法可拿。假李逵拿了一条战袋,一封一封顺在里面,替他掀开大衣,拴在腰间。娄星辉向西妮道:“咱也散了罢。趁天未明街上无人,你随我去罢。也不必向小刘那边去,我自有个去处。熬了一夜,要睡到晌午哩。”   张绳祖道:“我知道。”连鲍旭一齐,四人出门。张绳祖、王紫泥送出大门而回。   王紫泥埋怨张绳祖道:“你如何把现银子叫谭家拿的去,咱(贝青)赊账哩。”张绳祖道:“呸!若说你是个书呆子,你却怕考。我问你,人家父兄管教子弟赌博,固然这是败门风的事,若是遭遭赢钱,只怕父兄也喜欢起来。与谭家这孩子一个甜头,他令堂就喜欢了,他再一次也肯来。那银子得成他的么?只怕一本万利,加息还咱哩。我若不是当初赢了头一场四十两,我先祖蔚县一任、临汾一任,这两任宦囊,还够过十几辈子哩。总是不赢不得输,赢的多输的也不得少。”王紫泥道:“你只作速催赌账来,我分了好保等。”假李逢道:“王大叔放心,全在我。”日色已高,也一拱而散。   这正是:   设媒悬囮诱痴儿,左右提携一任之;   刚被於菟牙血后,升成伥鬼便如斯。 第三十五回 谭绍闻赢钞夸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   却说谭绍闻日出时自张宅回家,腰缠百金,也觉带他不动,曳着腰往前急走。只因心头欢喜,也就忘了街上耳目。从胡同口到后门时,门方闪开,一径到了楼下。家中因一夜不见了绍闻,都是浑衣睡的,此时正打算差人找寻,恰好绍闻到了楼下,合家惊喜。王氏问道:“你往那的去了。”绍闻也不答应,撩起大衣,解开战袋,丢在地下。说道:“梅姐,你倒将出来。”   冰梅提起战袋往下一抖,扑的溜出十封银子,也散了两三封,银锞儿滚了一大片子。王氏道:“你就揭了这些?”绍闻道:“咦,我揭不成,这些是我赢的。”王氏道:“你哄我哩。”绍闻道:“岂能在娘跟前说瞎说,实是赢张绳祖的。他那一次没有在咱家小车子推钱?这番我报了仇,赢他一百三十两。与了夏家二十两,众人破费了十来两,这是整整的一百。”王氏道:“咱家可也有这一遭儿。那日他那黑胖汉子搬钱时,恁样强梁,赢不死那天杀哩!”惟有孔慧娘一声儿也不言语。   王氏道:“赵大儿拿洗脸水来。你看你那脸上都是油气,指头儿都是黑的。”冰梅道:“奶奶忘了大儿走了?”王氏道:“我一发糊涂到这个地位。你就去取水罢。走了大儿毕竟不甚便宜些。晚上叫樊家女儿做伴儿,人又蠢笨,半夜中喉咙中如雷一般,怪聒的人慌。”冰梅取上水来,绍闻洗了脸,王氏叫先做些挂面汤儿吃。绍闻吃了半碗,嫌不中吃,放下了。   只听德喜儿到楼门说道:“当店宋爷要上京,众人约定今午饯行。昨日约了两次,不曾在家,如今南号里又来约。该去的时候,分赀五钱,也是南号里收管。”王氏道:“上年捎头面时,也承他许多人情,该去走走,五钱分赀也有限。”绍闻就于散银中捏了一个小锞儿,取戥子称。王氏道:“一百两整数休要破了,你就一封一封带去,先完了他这宗账,也不枉你赢了这一场子。我另与你五钱银子做分赀。”绍闻喜自不胜,另封五钱分金,就叫德喜儿拿了一个大拜匣,将一百银子封包,自己换了新衣。王氏道:“你一夜未必睡,早些回来歇歇儿。”   绍闻道:“娘说得是。”遂携着德喜儿,夹着大拜匣,包上一个旧坐褥,一直上当店来。   当店戏已开本,众客下位相迎。绍闻秘地将分金交明,便道:“宋爷,有小事相商。”宋绍祈看拜匣张着口儿,露出银封,遂引至密室。绍闻叫德喜儿展开拜匣,当店小伙计架起天平,宋绍祁取出信票,拿过盘子,算连本带息该九十八两三钱。   绍闻将银子倾入盘内,兑上法码,只九十五两有零。这原是假李逵包封时节,暗除了几两。绍闻只疑天平法码不合张宅戥子。   宋绍祁说:“当日在京首饰楼下兑换,原是借的珠子铺的足纹,这成色递不上,还少三两一钱。本不该争执皮薄,只是非关小弟私囊。一时再讲全要,我也不肯叫谭爷回去再龋”又叫小伙计取过算盘,对小伙计说:“你上一笔账。谭爷名下除收九十五两二钱外,连色并尾欠,还欠五两三钱二分。你一发上成整数,算作借银五两罢。”绍闻道:“承情。”宋绍祁一把拉住,又到前厅看戏。众人立身候坐。   绍闻坐不多时,只是打呵欠。顷刻排桌列座,序了次序,戏子又开整本。绍闻身子乏困,品味未完,得个空儿走了。   回家进的东楼,扑的倒在床上,呼呼的梦入南柯。这一觉好睡也。   直睡到飞乌西坠家家上灯时节,方才有个醒意。梦呓中还叫了一声:“死幺,看你怎么滚!”方才大醒了。   睁眼看时,在自己卧房床前,摆了一张炕桌,四面放着小低椅子四把。桌上八个围碟,中间高烧着一支大销金烛。”后一个铜火盆,红炭腾焰,一把茶壶儿蚓声直鸣,一提壶酒也热了。冰梅抱着兴官儿坐着。孔慧娘见醒了,起来一面说,一面斟了一杯茶:“你渴了,吃杯茶儿。”绍闻起身坐在床上,接了茶呷了一口。指着碟酌说道:“这是做啥哩?”冰梅笑道:“你赢了钱,俺两个请你的,休嫌席保”绍闻道:“当真你两个摆什么碟儿。”孔慧娘亦微笑道:“真正是请你的。”   绍闻出的楼门,在院里略站片时回来。冰梅就把睡着的兴官儿放在床上,枕的是慧娘新做的黄老虎顶面小枕头,盖了慧娘一领绿祆襟儿,半遮半露,呼呼的睡。绍闻只得坐了正座。   冰梅斟了一杯热酒递与慧娘,慧娘接杯在手,放在绍闻面前。   又放了一双箸儿。冰梅又斟一杯酒,放在慧娘面前,自斟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慧娘手拿两双箸,一双放在自己面前,又递与冰梅一双儿。绍闻笑着举手道:“我与你两个看个回奉杯儿。”   慧娘笑了笑,推回手去。冰梅笑道:“我年轻,担不起。”把绍闻喜得直是心醉。   却说人在那游荡场上,心是个恍惚的,在这伦理场中,心是个清白的。此夕绍闻妻妾床前小酌,虽是小儿女闺阁私情,却正是伦常上琴瑟好合的正话。绍闻心中触动至情,看那慧娘,长条身材,瓜子面皮,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看那冰梅时,身材丰满,面如满月一般,端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绍闻难道平日不曾看见么?只因今晚妻妾欢聚,倍觉融洽,所以绍闻留心比较并观。况且三口合来,刚刚满六十个年头,兼且一个德性娴静,一个德性平和,真正娇艳尚为世所易有,贤淑则为世所难逢。心中自言道:“我镇日守此国色天香,夫唱妇随,妻容妾顺,便是极乐国了。却被这一起光棍,引入烟花之中,那些物件乔妆俗扮,真是粪土一般,实实叫我后愧。”忍不住口中“呸!”了一声。冰梅道:“大叔呸什么?”绍闻笑了。略迟了一会道:“我竟是说不上来。”也就不说。   酒过三巡,孔慧娘不能吃酒,脸色已发晕,冰梅还挣扎吃第四盅。这三人说些闲话。只见兴官儿动了动儿,把绿袄襟掀开,露出银盘一个脸,绑着双角,胳膊、腿胯如藕瓜子一般,且胖得一节一节的。绍闻忍不住便去摸弄。冰梅笑道:“休动他,他不是好惹的。”那兴官早已醒了,哭将起来。慧娘抱起,打发的尿了一小泡儿,还不肯住哭。慧娘双手递与冰梅,搂到怀里,以乳塞口,无处可哭。吃了一会饱了,丢了乳穗;扭身过来,看桌上果盘,便用小指头指着,说出两个字儿的话头:“吃果。”慧娘接将过来,剥了几个松子、龙眼、瓜子儿。吃不尽的都扣在手中,绍闻道:“就不与娘吃个儿。”兴官便拿一个瓜子儿,塞在慧娘口里。冰梅道:“爹就不吃个儿。”兴官下的怀来,便把一个松子塞向绍闻口中。绍闻张开口,连小指头儿噙住,兴官慌了,说:“奶奶打。”慧娘道:“今晚奶奶与你一块鸡肝儿,叫你唱喏,你硬着小腰儿,白要吃,如今却叫奶奶哩。”冰梅道:“这两日赵大儿闺女走了,兴官儿只是寻。他两个玩惯了,摘离不开。那闺女还到后门上寻兴官儿,大儿抱回去了。”绍闻道:“大儿就该放过来,叫他两个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