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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茅拔茹、唱净的一齐咆哮,绍闻总不出来,只是叫王中应答。
迟了一会。夏逢若也发话道:“谁的事叫谁招没趣,出来何妨?明日上堂也少不了。王中,你把我叫的来到,主子竟躲了。
毕竟推车有正主,终久不出来,这事就能清白不成?”王中见事不结局,先与皂役背地说道:“俺家相公不出来。无非是怕招没趣,万望存个体面。”皂役道:“正经有体统人家,俺们怎的肯,只掩住姓茅的口便罢。你看他那样子。”王中道:“班头一两句吆喝,他就不敢了。”皂役道:“事在人办。只是敝伙计是个乡里人,才进衙门,恐怕他不晓事体,万一唐突了相公,休怪。你安插安插他去,咱们同城不用说。”王中已知就里。到家讨了六两银子,袖中递与两个皂役。
谭绍闻到了轩上,两个皂役笑道:“有了啥事了,再请不出来。”绍闻道:“他们打架,原没我的事,我出来做甚?”
夏逢若道:“照你说,这是我的事?”茅拔茹道:“哎呀!你们竟是一县的人,闲着你那铁锁,单管会锁外县人么?”那皂役道:“适才你们当街打架,有这谭相公没有?”唱净的厉声道:“我还把他捣了一指头,怎么没有他?”皂役道:“狗忘八肏的,少要撒野!今晚老爷还回不来哩。我给你一个地方儿,黑底里休要叫爷叫奶奶聒人。小姚兄弟,先把这两个费油盐的押到班房去。”那年轻的皂役笑向茅拔茹二人道:“来罢。”茅拔茹见风势不顺,不敢发拗,须得跟的去。还问道:“那姓夏的哩?”皂役道:“不旁挂心,自有安插。”
碧草轩上,一个皂役,一个保正,连谭绍闻、夏逢若、王中,只余下五个人。此时天已昏黑,绍闻命掌上灯来。夏逢若道:“当真把我锁着么?真真的是我的事?”皂役哈哈大笑道:“你不弄两壶喝喝么,岂有锁咱的道理。”一面说,一面叫王少湖把铁索解了。绍闻吩咐酒碟。王中去不移时,酒碟到了。
皂役首座,让王少湖次座。王少湖道:“留一座与小姚头儿。”
因此虚了一座。王少湖在东,夏逢若在西,绍闻北面相陪。觥杯交错。迟了一时,那个年轻的皂役回来,王少湖道:“姚头儿,候的久了,就请第二座。”大家又吃起酒来。
王少湖心有照应,道:“谈班长,尊姓是那个字?”皂役道:“我自幼读过半年书,还记得是言字旁一个炎字。”少湖没再说话。姚皂役接道:“是谭相公一家子。”谈皂役道:“我可不敢仰攀。”姚皂役道:“何用谦虚。王大哥,夏大哥,咱举盅叫他二人认成一家子罢。”谈皂役道:“你年轻,不知事。这是胡来不得的。”姚皂役道:“一姓即了家。谭相公意下何如?休嫌弃俺这衙门头子。”谭绍闻见今日用军之地,既难当面分别良贱,又不好说“谭”“谈”不是一个字,只得随口答应了一个好。那姚皂役就举盅放在谈皂役面前,又斟一盅放在谭绍闻面前,说道:“大家作揖了,恭喜!恭喜!”众人作揖,绍闻只得顺水推舟。这谈皂役果认或者谭相公要相与我这个朋友,也就不辞。便道:“这首座我坐不得了。客到俺家,我如何坐首座?”就推姓姚的首座,挨了王少湖二座,自己坐了桌横。看着谭绍闻道:“咱既成一家,你没我年纪大,我就以贤弟相称。贤弟,叫再拿热酒来,咱兄弟们好回敬客。”绍闻吩咐王中催德喜、双庆烫酒,王中随口答应。岂知这王中已把身子气冷了半截。
须臾双庆添上酒来。姚皂役又要点心吃,绍闻只得吩咐备饭。又换了烛,整了一个粗席。看官试想,两个皂役,一个保正,一个帮闲,自是一场子满酣大嚼。饭酒中间,夸一阵怎的衙门得权;说一阵明日对审怎的回话;叙一阵我当头役荆老爷怎的另眼看待;讲一阵我执票子传人怎的不要非义之财。王中实实的当不住,顾不得少主人嗔责,暗地里顿了几顿脚,硬行走讫。
饭罢再酒,两个皂役大醉。话不投机,又打了一架。王少湖劝的走开。这天已有半夜了,夏逢若不得回去,绍闻从楼院引到前厢房去睡。又提起那二十两紧账的话,绍闻也只得承许。
绍闻自回东楼,全不好与孔慧娘说话。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往后想一怕再怕,一怕者怯明日当堂匍匐,再怕者怯包赔戏衣。呜呼!绍闻好难过也!
有诗单讲他与衙役对坐之苦:
从来良贱自有分,何事凤鸱与并群;
貂腋忽然添狗尾,无烦鼻嗅已腥闻。
第三十一回 茅戏主藉端强口 荆县尊按罪施刑
话说荆县尊为人,存心慈祥,办事明敏,真正是一个民之父母。尝对幕友说:“我做这个冲繁疲难之缺,也毫无善处,只是爱惜民命,扶持人伦。一切官司也未必能听断的如法,但只要紧办速结,一者怕奸人调唆,变了初词;二者怕黠役需索,骗了愚氓;三者怕穷民守候,误了农务。”所以荆公堂上的官司,早到早问,晚到晚审,百姓喜的极了,称道说“荆八坐老爷”——是说有了官司,到了就问,问了就退,再到再问,一天足坐七八回大堂。所以称道是个“荆八坐”。
此是闲话,搁过。单讲此日从朱仙镇相验回来,进了内署。
把尸场口供,与幕友沈药亭计议了,便到签押房,批判了上申、下行的文样、告示,吃了点心,饮了一杯茶,一声传点,一个父母斯民的县尊,早坐到大堂暖阁里边。堂规肃静,胥役森慄。
先叫了一起告拐带的男女,责打发放明白。又叫了一起田产官司,当堂找补算明,各投遵依去讫。一声便叫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
这一干人,早晨便在衙门前酒饭馆内,被谭绍闻请了一个含哺鼓腹。见了荆公进署,齐来在萧曹祠前门楼下恭候呼唤。
听堂上叫了一声王江,王少湖忙跑上堂去,跪下道:“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叩头。”荆公问道:“你昨日拦轿回禀,说河北来了一个戏主,带领戏子行凶打人,这人什么名子?戏子什么名子?因为何事,打的何人呢?”王少湖道:“这供戏的名叫茅拔茹,戏子姓臧。是他旧年引了一班戏到省城,同着瘟神庙邪街夏鼎,把戏箱寄在本街谭绍闻家。他如今来领他的戏箱,这箱子锁叫扭了。茅拔茹说偷了他的戏衣。谭绍闻说彼时同的有这夏鼎。夏鼎到了,说他旧年借了谭绍闻银子一百四十九两,还有戏子吃的粮饭钱没算哩。这茅拔茹与这姓臧的,就把这夏鼎打起来。小的劝不住,适逢老爷驾上西关,小的是管街保正,喊禀是实。”荆县尊道:“下去。着茅拔茹与那姓臧的来。”
堂上喊了一声,这姚皂役牵着,茅拔茹一步一个“青天老爷做主”叫上堂来。跪下,口中还不住哼道:“冤屈!冤屈!青天老爷做主。小的是外来的人呀!”荆县尊笑道:“外来人就该打人么?你就说你的冤屈。”茅拔茹往上爬了一步,说道:“小的叫做茅拔茹,是河北人。亲戚家有一班戏,央小的领来老爷天境挣饭吃。家中有了紧事,小的要回去,经瘟神庙邪街有个夏鼎说合,连戏带箱托与了萧墙街谭绍闻照看。后来戏子回去,把箱就寄在谭家。隔了两个年头,小的亲戚要他的戏箱,着小的来搬。不料谭绍闻心怀不良,把锁扭开,戏衣尽行盗去。小的与他论理,他与夏鼎通同一气,反说小的借他一百多银子,要囮小的。保正是他一道街人家,硬说小的打了人,喊禀了老爷。老爷是清如水,明如镜,万人念佛的。老爷试想,偷了人家东西,还说人家欠他银子。再没了出外人过的日子!这是戏箱失单,望青天老爷,与小的做主。”说罢如捣蒜般叩起头来。荆堂尊叫接过失单,看了一遍,微笑一笑。问道:“那边跪的人呢?”那唱净的道:“小的姓臧,在他班里收拾箱,学打旗,出门时伺候他。昨日小的并没动手,也不知他们原情。”荆堂尊又笑了一笑,向茅拔茹道:“你这失单怎么是目今字迹?这单上戏衣,可是你亲手点验,眼同过目,交与谭绍闻的么?”茅拔茹道:“不是。彼时交他戏箱,是掌班的黄三。”
荆县尊道:“你不曾亲交,如何件数这样清白?”茅拔茹道:“小的有原单,照着少了这些。”荆县尊道:“拿来原单来验。”
茅拔茹慌了,说道:“丢在下处。”荆县尊随即叫过一名快手,押着茅拔茹下处去取原单。一面又叫四名皂隶、四名壮丁,跟着一个刑房,去萧墙街抬戏箱,当堂验锁。
各押的去,又叫谭绍闻上堂。谭绍闻脸上红晕乱起,心里小鹿直撞,高一步低一步上的堂来跪下。荆公仔细打量,原是一个美貌少年书生,因问道:“你为甚的叫那茅拔茹把戏箱寄到你家,还扭他的锁呢?”这谭绍闻早已混身抽搐,唇齿齐颤,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荆县尊道:“你慢慢的说,本县是容人说话的。”谭绍闻忽的说出两三句来,说道:“童生不肖,也还是个世家,祖上在灵宝做官,父亲举过孝廉,岂有偷人家衣裳的理?老爷只问夏鼎就是。”伏在地下,再也不抬头,不张口,只是乱颤。荆公看在眼里,把事儿已明到一半。就叫夏鼎上堂。
那个谈皂役带夏逢若上堂。荆县尊上下打量,头上帽子,身上衣服,脚下鞋袜,件件都是时样小巧的,便暗点了点头,心中说:“是了。”问道:“你就是那个夏鼎么?”逢若道:“小的是夏鼎。”荆堂尊道:“茅拔茹寄放戏箱是你作合的么?”
夏逢若道:“小的与谭绍闻是朋友。前年小的往谭宅去,碰上这茅家去拜这谭绍闻,第二天小的同谭绍闻回拜去——”荆县尊接道:“这茅拔茹拜过你么?”夏逢若道:“不曾。”荆县尊道:“他不曾拜你,你如何回拜他呢?”夏逢若道:“是谭绍闻一定挎小的去。”荆县尊道:“也罢。你再往下说。”夏逢若道:“小的同谭绍闻到店回拜,他说他胞叔死了,急紧要回去,就把戏撇与谭绍闻。天冷了,他还不回来。戏娃子害冷,借了谭绍闻一百四十九两四钱八分银子,买衣服——”荆县尊接道:“如何分厘毫丝都记得这样明白,想这买衣服,是你经手?”夏鼎不敢说谎,答应道:“原是小的经手。戏子走了,两个筒,四个箱,寄在谭家。后来怎的扭锁,小的不得知道。依小的想,谭绍闻断不是偷戏衣的人。”荆县尊道:“他肯拿出一百几十两银做戏衣,他再不肯偷戏衣了,何用你说?你还该知道,他并不是敢留戏子在家的人,都是你撮弄的。”
夏鼎道:“是他各人本心情愿,不与小的相干。”荆县尊道:“你撮弄他供戏,是明犯了;你还至于引诱他赌博,闹土娼,是还没犯的。”夏鼎道:“小的并不会赌博,如何能引诱别人?”
荆县尊道:“你自己看你穿的那号衣服,戴的那样帽子,那一种新鞋儿,自是一个不安静的人。”夏鼎道:“小的是最安分的。”荆县尊叫皂役道:“向夏鼎身上搜的一搜。”皂役走近身旁,搜了一条汗巾儿,上绑着银挑牙、银捏子一付,一个时样绣花顺袋儿,呈上公案。荆堂尊道:“叫门子,取出顺袋儿东西。”门子往外一掏,骨碌碌滚出六个色子。荆堂尊叫门子递与夏鼎,因问道:“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的?”夏鼎闭口无言。荆公笑道:“你还强口,你带这东西为何呢?”夏鼎道:“小的是错搐了别人的带子。”荆堂尊道:“胡说!真赃俱在,本县先问你一个暗携赌具上公堂的罪。”把签筒签掷下四根,门役喝了一声,皂役打人!”只见四个如狼似虎的皂役,上来扯翻,便撕裤子。夏鼎慌了,喊道:“老爷看一个面上罢,小的父亲也作过官。”荆堂尊道:“也罢。免你裤子,赏你一领席;再加上一根签,替令尊管教管教。”顺手又抽出一根签来,果然不去中衣,打了二十五板。
不说谭绍闻在旁看着已魂飞天外,只说皂役、壮丁抬的箱来,快手押的茅拔茹也回来。茅拔茹走到仪门,听的打人叫喊之声,心中想道:“人人说祥符县是个好爷,比不得俺县绰号叫做‘糊涂汤’。我今番出门只怕撞见五道神了。”上的堂来跪下,荆堂尊问:“你的原单呢?”茅拔茹道:“想是小的昨晚带着锁,被公差们扯捞的,把带的顺袋儿掉了。”荆堂尊笑道:“适才打的,会错搐了人家的顺袋儿。你这个奴才,就会丢掉自己顺袋儿。也罢了。把戏箱掀开,本县亲验。”皂役把戏箱揭开,只见破锣、旧鼓、驴头、马面,七乱八杂的满满四箱。
荆堂尊手指着失单,屈指算道:“你这失单共三十九件子。别的软衣服不说,只这八身铠,在箱子里那一处放的下?瞎了你的眼睛,自己看看,满满的四箱,没个空星璺缝儿,你就虚捏失单,骗赖别人么?”茅拔茹情急,大叫道:“小的若是赖他,情愿写上黄牒,老爷用上印信,城隍庙撞起钟鼓,与他赌咒!”
荆堂尊道:“一派胡说。先问你个咆哮公堂。打嘴!”皂役过来,打了十个耳刮子。打得满口流红,须臾紫肿起来。茅拔茹哼哼说道:“毕竟锁是扭了,难说小的扭了不成?”荆县尊道:“这话犹为近理。”遂问谭绍闻道:“这扭锁的缘故,你从实说。”谭绍闻道:“茅拔茹班上戏子把戏箱寄在童生书房里。到后来戏子、戏主再不见来,因移在空院里一所屋子,寻了一家外来皮匠替他看守。不料这皮匠半夜偷跑,把锁扭坏。
童生因把门用砖垒实。等他来了,料他欠童生银子连粮饭钱将及二百两,以实相告,必无异说。谁知他反面无情,倒说童生盗他戏衣。童生祖父以来,书香相继,岂有做这事之理!”荆堂尊道:“你既是诗书旧家,如何与这一等人有来往,容他寄放戏箱呢?”谭绍闻无言可答,伏地不起。
荆堂尊道:“这宗事已前后了然。谭绍闻少年子弟,必是夏鼎撮合,将戏子与戏箱托与谭宅。后来与戏子做衣服,谭绍闻拿出一百四十几两银子自是真的,但不曾得这茅拔茹的话,如何悬空断的叫茅拔茹清还?”——茅拔茹连叩了几个头,口中唧哝道:“好爷!好爷!”——“谭绍闻你只得自认孟浪,白丢了这宗银子罢了。茅拔茹,你不还这宗银子,那戏衣也不用再提,何如?”茅拔茹道:“老爷明断极是。”荆堂尊笑道:“你假捏失单,原为这宗银子起见,今既不提,所以不一定再难为你。但你率领戏子,喝令打人,是何道理?”茅拔茹方欲争辩,将签已掷下六根,打了三十,打的皮开肉绽。又叫姓臧的戏子,说道:“你是个下贱优人,竟敢行凶,王法难容。”
抽下八根签,打了四十大板。打毕,着人押茅拔茹具领状领走戏箱,一面备文解回原籍,不许扰害地方。茅拔茹二人下堂去了。叫夏鼎递自新甘结,再犯倍惩,赌具当堂销毁。夏鼎下堂去了。又叫谭绍闻道:“你既系正经人家子弟,如何这样不肖?本该重处,怕与你考试违碍,从宽免究。来春定赴义塾读书,如敢再有什么不守规矩之处,休怪本县反面无情。”谭绍闻磕头下去。荆公判毕,退堂回署。
谓绍闻下的堂来,出了角门,骨节都是软的,一步也走不动。王中搀着腋下,绍闻把头歪着,面无人色。夏鼎趋前说道:“我为你挨了二十五板,该怎样发付我呢?”王中道:“改日再说,这不是说话之地。”茅拔茹发话道:“不怕你使上钱,把官司翻了。讲不起,谭家是有钱的主子。”谭绍闻实实也听不见,王中毫不睬他,一路搀回家去。
有诗赞县尊:
惩凶烛猾理盆冤,折狱唯良只片言;
若不教人称父母,徇情贪贿累椿萱。
第三十二回 慧娘忧夫成郁症 王中爱主作逐人
却说王中搀定谭绍闻出的衙门,望家而走。街上有不认的,说道:“是谁家一个好俊秀书生,有了甚事,在衙门吃官司?”
有个认的谭绍闻的老者,年纪有五六十岁,对众人说道:“这是萧墙街谭乡绅的公子。老乡绅在世,为人最正经,一丝儿邪事也没有。轮着这公子时节,正经书儿不念,平白耽搁了自己功名。那年学院坐考祥符,亲口许他秀才,他才十二三岁。学院那日奖赏人,都是看他与娄进士家相公、邹贡士家儿子,个个夸奖,人人欢喜。如今小邹相公进了学,补了廪,还是女儿一般,不离书本儿。娄进士儿子已中了举。惟有这个相公,单单被一起人引坏了。可惜年轻没主意,将来只怕把产业都闹掉哩。”一个年轻的说:“山厚着哩,急切还放不倒。”老者道:“你经的事少。我眼见多少肥产厚业比谭家强几倍,霎时灯消火灭,水尽鹅飞,做讨饭吃鬼哩。”众人都说老者说的是。这正是:陈曲做酒,老汉当家;司空见惯,识见不差。
不说街坊评论。单说王中搀着少主人到了胡同口,王氏与孔慧娘、冰梅、赵大儿都站在后门向东张望。德喜、双庆儿早飞跑到王氏跟前说:“回来了!”王氏看见王中搀着儿子,面无血色,腿僵脚软,只当是当堂受屈,几乎把一家子吓的魂飞天外。慌问道:“怎样了?”王中道:“把那几个都打了一顿板子,剖断清楚。”
谭绍闻进后门,一家子都跟到楼上。王氏道:“谁知道官府是这样厉害。我叫德喜、双庆轮流打探,先说夏鼎挨了板子,又一回说那姓茅的也挨了,把我这心只如丢在凉水盆里。只怕你挨打哩。”绍闻道:“岂有我挨打的道理。只是我在一旁跪着,三分羞,七分怕。下的堂口,真正发了昏,再不知天地东西,高一步低一步走回来。”王氏道:“吃了饭不曾?”绍闻道:“并不知饥,如何吃饭?”王氏忙吩咐赵大儿厨下整饭。
绍闻先要茶吃。冰梅将兴官儿送与慧娘,掇上三盏茶来,递与母亲一杯,递与夫主一杯,又递与孔慧娘一杯。孔慧娘道:“茶热,怕兴官儿烧着,不吃罢。”绍闻又说了不几句官司话,只见慧娘把脸渐渐黄了,黄了又白了,也顾不的兴官儿,坐不住了,晕倒在地。王氏惊慌,急忙扶起。冰梅也顾不的兴官儿啼哭,抱住慧娘抚胸捶背。绍闻忙叫赵大儿泼姜汤。迟了一大会,慧娘渐渐闪眼。王氏问道:“你怎的?”慧娘道:“不知怎的,只觉眼黑。”又吐了几口清痰,方才过来。王氏接住兴官儿,叫冰梅、赵大儿就扶进内间床上睡下。王氏问道:“你在家有这病不曾?”慧娘道:“从来不曾。”绍闻道:“叫董橘泉撮一剂药来吃吃。”王氏瞅了一眼,说道:“他来咱家一年了,药是胡乱吃的么?”赵大儿端上姜汤来,慧娘呷了两口放下,说:“我不怎么,娘休要慌。”
原来慧娘在家做闺秀时,虽说不知外事,但他父亲与他叔叔,每日谨严饬躬,清白持家,是见惯的;父亲教训叔叔的话,也是听过的。今日于归谭宅,一向见丈夫做事不遵正道,心里暗自生气,又说不出来。床第之间,时常婉言相劝,不见听信。
今日清晨起来,见丈夫上衙门打官司,芳魂早失却一半。一时德喜儿回来,说夏家挨了二十五板;一时双庆回来,探的茅拔茹也挨了三十板,娇怯胆儿只怕丈夫受了刑辱。及见丈夫回来那个样子,心中气恼。正经门第人家,却与那一班无赖之徒闹戏箱官司,心中委的难受。兼且单薄身体,半天不曾吃点饭儿,所以眩晕倒地。定了一会,吃了半杯茶儿,自己回房睡去。
这王氏也知晓儿子打官司不是美事,却不知那寄放戏箱,交游棍徒,并不是正经子弟可染毫末的事。心里只疑孔慧娘有了喜事。背地里还私问了几回月信,慧娘含羞不说,王氏一发疑成熊罴。况且慧娘连日吐酸懒食,也有几分相似。王氏心中打算,以为指日含饴抱孙,连兴官是一对儿。一日,绍闻与母亲商量请医立方,王氏道:“偏您家好信那医生,不管是病不是病,开口就要吃药!”绍闻只得住了。
只见德喜拿了一个封儿,红签上写的“谭贤弟亲手秘展”。绍闻拆开,原是夏逢若着人送来的书儿:
敬启者:前与茅姓戏箱一词,愚兄遭此大辱,想贤弟亦所不忍也。目今蒙羞,难以出门,家中薪米俱空,上无以供菽水,下无以杜交谪。兼之债主日夜逼迫,愚兄以贤弟慨赐,已定期于明日楚结。万望贤弟念平日之好,怜目下无辜之刑,早为下颁,以济燃眉。嘱切!嘱切!
此上
谭贤弟文右
忝兄夏鼎叩具
外:盛大哥前日顺便过我,言指日为贤弟压惊,为我浇臀,治酒相请,以春盛号王贤弟为陪容。可否往赴?乞赐回音。并及。
绍闻踌躇这宗银子。又想这是经王中许过,却该叫王中商量,是可以明做的。遂叫王中到楼门前,说道:“前日承许你夏叔那宗银子,他今日写书来要,怎的与他送去?可惜今日手中无这宗项。”王中道:“任凭相公酌处罢。”绍闻道:“这话难讲。当初咱急了,你就请他去,亲口承许他。今日事已清白,咱一毫没事,就把他忘了,人情上如何过得去?即如不为咱的事挨打,朋情上也该周济他。”王中说:“我没敢说不给他。”
绍闻道:“你那腔儿,我心上明白是不想给他的。”王中道:“相公休要屈人,我实没有不给他的意思。”绍闻道:“你既知该给他,但家中没有银子,你可以到街上,不拘那一家字号,就说是我说的,取他二十两银子,给了夏叔。若日后还不到时,就算揭的,每月与他三分行息。”王中道:“去问人家借银子,我伺候老太爷以来,并不曾开过这样口,我委实说不上来。”
这句话颇中了绍闻之忌。兼且疑王中见新打罢官司,自己难以街上走动,故意儿拿捏。方欲开言,只见德喜拿了一幅全帖,跑着说着:“盛爷请哩。”绍闻接帖一看,上面写着:“明午一品候叙。恕不再速。愚兄希侨拜订。”德喜道:“来人在前院候回信,说请明日早到。”绍闻心中含怒,便答道:“我还不定去不去哩,说什么早晚!”王中便向德喜低声道:“你回复来人,说家中有事,明日未必走。”绍闻想起前日兑还赌账之情,又见王中有阻挠之意,激的恼了,厉声道:“喜儿,回来!你怎见得我明日不去?我的家你都替我当了么?王中呀!我叫你街上问银子,你说从来未曾开过这样口,偏我面前,你是会开口的!”王中道:“大相公,委实这盛家、夏家我不想叫相公去,这也是真情。前日若不是与夏家有勾搭,怎的有了这场官司?大爷临归天时嘱咐的话,相公难道忘了么?不说书本儿渐次丢却,这几个人,那一个是正经人?相公近他,将来要吃大亏哩。”这句话已把绍闻激怒至十分。
咳!王中,你这一片忠心,把话说错了。看官,大凡做正经事体的人,听人道他的不是,便觉是至诚爱我的;做不肖事体的人,听人说着他的短处,便是犯了毛玻若说绍闻把这遗嘱八个字忘了,他也不是土木形海只因一向做事不好,猛然自己想起这八个字,心中极为不安;强放过去,硬不去想。他见了王中,早已是霍光骖乘,害了汉宣帝芒背之玻今日听了王中的话意,脸上发红,心中害羞。羞浅则忌,羞老则成怒。
这也是世所常见,非独绍闻如此的。
绍闻怒极说道:“王中,你管教着我么?你是心里想出去哩。我做的原不成事,你要是看不过,你就出去。难说我该出去躲你不成?当日大爷许你的园子、鞋铺子,我不昧你的何如?”王中道:“我若心里想出去,我再不说这话。我不过是劝相公走正路,不负了大爷一场苦心。”绍闻厉声道:“我就天生的不是正经路上人,如今就是你把你大爷叫起来,儿大不由爷,他也管我不祝何况你一个家人!”王中道:“大相公,我大爷——”王氏见王中单管大爷长大爷短,忍不住插口道:“王中少说一句罢,你让大相公一句儿也好。”只这一个“让”字,又把绍闻心头之火扇起百丈,嚷道:“王中,王中,讲说不起,我也使不起你。你今日就出去!连你家老婆孩子一齐出去!你屋里东西我一件也不留你的,只以快走为妙。”
赵大儿听见赶他夫妻出门,急的号哭,跑向绍闻跟前说道:“大相公休与那不省事的一般见识。他说话撞头撞脑的,我没一日不劝他。理他做什么?”又向王中道:“你不会说话,夹住你那嘴!大相公读过《五经》《四书》,啥事不知道,何用你多说少道的。”王中满脸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大儿又忙到王氏跟前,哭说道:“奶奶,你说一句话儿,把一天云雾都散了。”王氏道:“如今这一家子,我还管的上来么!”看来绍闻虽是年轻,若王氏有个道理,吆喝上几句,绍闻也就软下去。谁料这王氏推起活船来,几句话把一个谭绍闻真真的撮弄成了一个当家之主,越扶越醉,心中想到:“一不做,二不休,把王中赶出去罢。”恨恨的说道:“王中!王中!你今日不出去,明日我就出去躲着你。”赵大儿哭向前道:“相公,饶了他罢,他知道了。”绍闻道:“别胡缠!快去收拾。你原没啥意思,我给你一串钱与你的女儿买嘴吃。再要胡缠,连这一千钱也没了。”
却说慧娘在楼内听着,气了一个身软骨碎。走到门首,说道:“大儿,你还不叫王中去磕头去?”王中听见少主母吩咐,知是贤慧明白的人,忍不住泪如泉涌,走向绍闻面前,爬到地下磕头。赵大儿也跪下乱磕头道:“留下俺罢!俺出去就是该死的。”绍闻冷笑道:“二十亩园子,一座鞋铺子,也就够百十两了。到我明日过不上来时,还要帮光哩。”王氏道:“单单只等弄到这个田地,才是罢手,想是两口子把福享足了。”
绍闻见母亲也是开交的话,因说道:“斑鸠嫌树斑鸠起,树嫌斑鸠也是斑鸠起。我如今嫌你了,讲不起,你要走哩。跪一千年也不中用。天还早哩,你快去把放戏箱屋子打扫打扫,我叫宋禄把马移了。还有皮匠家现成的锅台,把米面菜薪都带的去。
若是今晚不走,我如今就起身上丹徒去,好躲着你。”王氏见儿子说了一个走字,怕道:“王中呀,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都起来罢,各自收拾去。”绍闻道:“少不得我自己去寻银子去。”到楼下换了一套衣服,掂出一千钱,丢与赵大儿。赵大儿也不拾,哭着向屋里收拾去。绍闻出门回头道:“我不算无情,休要自己延迟讨没趣。”
王中见母子说话没缝,只得起来。不言不语,走到前厅,看见主人灵柩,这一痛非比寻常,爬到地下又不敢放声,只泪珠鼻液,湿透了一个方砖。
哑哭了一场,回到后院。只见双庆、德喜抬着一个箱子,老婆赵大儿抱着女儿,携着一个包袱,放起声来。王氏也觉恻然,说道:“好家好院,休要恁般哭,教邻居听的。是做啥哩。
等他回来我劝他,当真就赶你两口子走了不成。”王中也毫无可言,走向楼门前与王氏磕了头。王氏见光景太不好看,落下几点泪来,说:“好好的就闹出这场事来。”冰梅泪如雨下,送了赵大儿一小包袱针线布帛东西。王中回头看见少主母在东楼门内,心中道:“好一个贤慧少主母。”向东楼门磕了一个头。这孔慧娘此时,直如一个痴人一般。
王中出的后门,只象醉汉,扶着墙走到小东院,现成的喂马草拿了一个,摊在放戏箱屋里,扑的睡倒。迟了一会,两个爨妇、双庆、德喜、邓祥、蔡湘、抬箱子,转包袱,运床移凳,送水缸,垒锅台,挤了一院子。也有说且耐着心的,也有说大相公就要叫回去的,也有说就不回去也够过的。王中惟会流泪而已。晚上,赵大儿埋怨了半夜,王中直是哑子一般。正是:
从何处说起?向那个道来?
自己尚不解,他人怎的猜。
第三十三回 谭绍闻滥交匪类 张绳祖计诱赌场
却说谭绍闻将王中赶出,自己到街头去寻这二十两银子。
将欲问自己的房户铺家,借欠累累不好开口;要寻面生铺家,也难于突然告乏。街上走动了一阵,无奈只得回来。各铺面拱手让茶,俱漫应道:“一时不闲,容日聆教。”经过一座酒馆门首,卖酒的白兴吾,面带半醉让道:“谭相公吃一杯茶去。”
绍闻连忙拱手道:“改日讨扰。”白兴吾道:“就改日恭候,不许不扰我。”绍闻回头道:“是罢。”急紧走开。
回到家中见王中走了,心中有几分不安,又喜眼中少了一段顾忌,也觉爽快。王氏问道:“有了银子不曾?”绍闻道:“不曾寻下。”王氏道:“一定该与他二十两么?些须打点下他也就罢了。他替咱受一场屈,不空他就是。”绍闻道:“娘说的也是,但不知他依不依。”无情无绪,自回东楼安歇。慧娘已有病兆。一夕无话。
次早起来,德喜儿说道:“夏叔那里有人在后门要问一句话哩。”绍闻道:“你只说今晚送过去,他就走了。”德喜依言,果然那人走讫。
绍闻吃了早饭,心中有些闷闷,又向街前走动。恰好又从那白兴吾酒馆门首过,那白兴吾一手拉住道:“请到馆中坐坐,赏个光彩。”绍闻道:“委实有个紧事,不得讨闲。”白兴吾道:“谭相公失信,说过改日扰我,如何又不肯呢?”那白兴吾麻面,腮胡,大腹,长身,力量大,一手拉住,绍闻那里挣得脱,一面推辞,早已被他请进馆门。一声道:“将楼后头小房桌子抹了,我请谭相公吃盅哩。”小伙计飞也似去了。两厢房也有一两个吃酒的,却也还不杂乱。进了楼后小房,白兴吾道:“请坐,奉屈些。”一面吩咐把肉炒上三斤,收拾几个盘子来。绍闻道:“不用,不用。”白兴吾道:“见笑些,粗局没啥敬。”
少时,一大碗热腾腾的炒肉,四个盘子,无非面筋、腐干之类,端了上来。又提了两壶酒。白兴吾斟了一杯,说道:“一向想与相公吃一盅。说说话儿,只怕相公眼大,看不见穷乡党。近日见相公是个不眼大的,所以敢亲近。”绍闻接盅道:“啥话些。”二人吃不上三盅,绍闻心上有事,方欲告辞,只听得一人说道:“白姐夫,西街磨房里一定要你的驴哩。”白兴吾也没见人便答道:“他不出十二两不中用。”说未完时,那人已进来,腰里插着一把短杆皮鞭子,原来是个牛马牙子。
看见酒肴,便道:“得法呀!”白兴吾道:“他三舅,你坐下罢。你不认哩,这是西街谭相公。”那牙子道:“我认哩,只是谭相公不认哩咱们。”白兴吾向绍闻道:“这是我的小舅子冯三朋。”绍闻道:“请坐。”冯三朋站着不肯坐,笑道:“嘻,我见不的这酒盅子。我不吃罢,休误了我的生意——乡里有个人叫与他买犋牛哩。”白兴吾道:“坐下陪客。那牛不会吃日头。谭相公虽是主户人家,极家常,极和气,你不要作怪。”
冯三朋笑哈哈坐下,开口便讨汤碗儿,先润润喉咙。小伙计提了一壶热酒,冯三朋先灌了两汤碗,才吃的略慢些。
绍闻见酒无已时,只得起身告辞,说道:“委的有事,不能奉陪。”白兴吾道:“有啥事?相公你一发说了,俺能办,替相公办去。若不能,相公只管走。”冯三朋道:“姐夫,谭相公莫不是嫌择咱么?”绍闻道:“这是啥话。我目下紧得二十两银子,日夕就要,我一时凑办不来。我要去办去。”白兴吾笑道:“我不信。就是少二百两,也值不得府上什么;若说二十两,就如我们少两个钱一般,也上不哩口号。相公是瞎话罢。”绍闻道:“委实一时手乏,急切的弄不来。”冯三朋道:“一文钱急死英雄汉,也是有的。”白兴吾道:“若是真真的只要二十两,我就替相公办了。”于是腰中取出一串子钥匙,开了柜子,扯开抽斗,取了一封。说是馆中籴麦磨面银子二十两;又取了一封,说是丁端宇屠行寄放买猪银子二十两。”相公检成色好的拿去济急,不拘几时还。”绍闻道:“只二十两就够,少过了一时就还。”白兴吾道:“说薄了。与其早还,何如不借?把俺们真真当做钱上取齐朋友么?”冯三朋道:“姐夫,你且收拾了,等走时,叫相公称的走。”白兴吾笑道:“呸!桌上放上几年也不怎的,就怕你老冯见财起意。”大家一笑,又吃起酒来。绍闻一来有了银子,二来不肯负了白兴吾盛心,遂安安儿坐下。
酒不数巡,只见两个人手拿着搭猪钩子进的门来,说道:“要看你这一圈猪哩。”白兴吾道:“请坐。猪是丁端宇定下了,这桌上就是他的样银。”那两个人扭项就走,说:“每常的猪,就是俺买,今日又添出姓丁的来。”白兴吾笑扯道:“坐下商量。”二人回来,把钩子靠在门旁,褡裢儿放在桌上,说道:“有贵客在此,怎好讲咱这血盆行生意?”自兴吾道:“谭相公也是极随和的人,大家幸会,吃一杯,说说家常,也领个教儿。只是盘子残了,不好让二位,咱再另整一桌粗碟儿何如?”那屠户便道:“第二的,你去架上取五斤肉来,上了咱的支账。”冯三朋道:“魏大哥开着屠行,开口便是猪肉,也算不的敬谭相公的东西。咱们同到街上另办几味来何如?”
白兴吾道:“冯第三的到底是行里串了二年,说话在理。”冯三朋道:“在理不在理,回来不吃你这宗酒。你去南酒局里弄一坛子去,搀些潞酒、汾酒吃。”那屠行魏胡子也说道:“真正不差。”绍闻再三拦阻,那里挡得祝二人去了不多一时,回来又带了一个半醉的人——是个捕役,名字叫张金山。这张金山是个住衙门的人,还向谭绍闻作了个不偏不正的揖,说道:“久仰谭相公大名,今日听二位贤弟说尊驾在此,无物可敬,割了五斤牛肉——是教门的干净东西,略伸薄敬。”谭绍闻道:“不敢。请问高姓?”白兴吾道:“他姓张,外号叫‘云里雕’。是一把好拿手,荆老爷新点的头役。”冯三朋道:“今日待客,不许土产,惟有张头儿与土产不差什么。”白兴吾道:“他又不会杀牛,如何是土产?”
冯三朋道:“你再想。”白兴吾道:“是了,是了!你们是什么?我的南酒已到。”魏二屠把篮子东西摆开,乃是烧鸡,咸鸭,熏鸽,火腿之类,还有二斤把鲤鱼二尾,五斤鲜肥羊肉。
白兴吾叫速到火房整理起来。
不多一时,抹桌摆来,果然尖碗满盘十来器排在桌上。谭绍闻首座,张捕头次座相陪,左边屠行魏胡子,右边牙行冯三朋,三朋下首魏二屠,主座是酒家白兴吾。且说这一场好吃,但只见:长胾大脔,暖烘烘云蒸霞蔚而至;饕口馋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来。腮能裹而唇能收,果然一入鲜出;齿善断而牙善挫,端的有脆无坚。箸本无知,也会既得陇而更望蜀;匙亦善狡,偏能近舍魏而远交齐。磕碗撞盘,几上奏敲金戛玉之韵;淋汤漓汁,桌头写秦籀汉篆之形。羊脾牛肝,只觉得充肠盈胃;鸡骨鱼剌,那管他戟喉穿龈。眨眼时仰盂空排,画成下震上震之卦;转眼间虚碗鳞次,绘出鲁鼓薛鼓之文。
吃罢了,便猜枚行令,吃起酒来。
总之,此辈屠沽,也没歹意,不过是纵饮啖以联交好意思。
绍闻初心,也还有嫌择之意,及到酒酣,也就倾心下交起来。
酒后言语亲热,这个说:“老大爷在世,见俺们才是亲哩。”
那个说:“老乡绅在日,贫富高低,人眼里都有。如今相公也是这样盛德。到明日有什么事,俺情愿舍死拚命去办。”酒助谈兴,话添饮情。将及日夕,那捕头大醉了,推说解手,到街上又叫了两个唱曲子小孩子,唱着侑酒。将及日沉西山,早已俱入醉乡。那一班人,也就有因闲言剩语争吵起来,要打起架来的意思。恰好家中来接,把谭绍闻搀的回去。那借银子一事,不但谭绍闻忘却,那白兴吾也忘在东洋大海去了。
绍闻到家,连人也不认的,酩酊大醉。扶进东楼,呕吐满屋,臭秽莫堪。孔慧娘虽说不怨,却因自己有病,难以收拾。
冰梅盖灰覆土扫除干净,还泡了一壶滚茶伺候。慧娘犯了旧症,登时发晕起来。冰梅将兴官儿送与奶奶去睡,自己也在东楼歇了,伺候一个醉人,一个病人。
到了次日天亮,夏逢若又差人催讨银子,绍闻仍在梦中。
待巳牌时候,方才睁眼。德喜儿在窗外说道:“夏叔昨日那人又在门上问话哩。说昨晚等到更深不见音信,今日委实急了,刻下要讨个实落。”绍闻方想起昨日白兴吾借银,走时大醉,竟是忘了。
没奈何披衣起来。问明夏家来人在后门,只得从前门向白兴吾酒馆来。进了酒馆,低头直向楼后小房去。小伙计道:“谭相公要寻白掌柜的么?”绍闻道:“正是。”小伙计道:“白掌柜他从来不在馆里睡,夜夜回去。昨晚更深天回去了。”
绍闻道:“他家在那里?”小伙计道:“他家在眼光庙街里,路南有座豆腐干儿铺子,铺子东一个小瓦门楼儿,门内有一架葡萄就是。”绍闻道:“借重同去寻寻罢?”小伙计道:“酒馆没人,又要榨酒,又要煮糜,又要照客,不能陪去。有慢相公。”
绍闻出的馆来,欲待去,却不过是一面之交,既厚扰又要借银,统不好意思;欲待不去,夏家来人现在后门等候,回去如何交待?只得背地里脸上受些委屈,好在人前妆光彩。没奈何问了路,径上眼光庙街来。果然有个石灰招牌,上写着“汴京黄九皋五香腐干”。东边有座瓦门楼儿,门内一架葡萄。绍闻立在门首,不见人出来,只得叫了一声道:“白大哥!”不听答应。走进门去,又叫两声,只见一个女人出来,说道:“客是那里来?他没在家。撇下信儿,回来我对他说罢。”绍闻道:“他昨晚没回来么?”女人道:“回来了。今日早晨出门去,只怕上酒馆去。客姓啥?有啥话说,我好学与他。”绍闻抽身而退,说道:“白大嫂,你回来向白大哥说,就说是萧墙街,他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