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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道:“隆吉心疼好了?”曹氏茫然不知,没的答应。王氏道:“端福儿三天跑了三回,说是瞧隆吉儿,难说就没见么?”
曹氏道:“天哟,隆吉儿好好的,何尝有病?谁见外甥的影儿?”王氏道:“敢是他捣鬼哄我哩?”王春宇道:“外甥聪明伶俐,有管教便成一个出格的好子弟,没管教便要下流。姐姐休怪我说,咱亲姊妹们说话,毕竟你有些护短溺爱。将来你还要吃他的苦哩。我近来江湖上走的多了,经历的也多了。到了镇店城埠住下做生意,见人家那些子弟胡闹,口中不言,背地里伙计们却行常私自评论。及至见了,还奉承他。他只说生意人知晓什么?其实把他那肠子肚子,一尺一尺都丈量清了。我如今要说姐姐,即如今日这宗事,我只是见事弹压。其实是姐姐没规矩。是也不是?”王氏无言可答。
却说谭绍闻见妗子与母亲会面,必然说起黑夜要橘红的话,不敢近前。王春宇坐了一会,心上恼了,说道:“叫端福去!”
双庆儿叫的回来,进了楼去。王春宇说道:“你坐下,我问你。不说别的,我是你一个娘舅,一年多没见,你通不来傍个影儿,是何话说?”绍闻闭口无言。王氏道:“那日黄昏里,有人叫门,你说你隆哥心疼,问咱家要药,你去了一夜。如今你妗子怎的说全不知道呢?”绍闻只是不言。王春宇肚内有冰梅这宗事,又听说编瞎话在外边过宿,心里早猜着了一宗。那赌博还在所不料。因说道:“姐姐,孔亲家那宗事该行了。”
王氏道:“孔亲家不在家,往他舅衙门里住了一年多。迟早回来,我就与他行这宗事。”王春宇点点头儿,道:“行了好。只是他们俱年轻,俱不知道什么。休要叫孩子们各起气来,惹人家笑话。这却要姐姐处处留心。”王氏道:“是哩。”
春宇夫妇见天晚要走,王氏挽留不住,任其归去。这王春宇正是那:商家见客多奉承,争说为钱将我敬;岂料尔家兴与败,旁观不忍眼悬镜。
第二十八回 谭绍闻锦绣娶妇 孔慧娘栗枣哺儿
却说王氏见兄弟久客而归,兼且冰梅的事安顿的极好,心下喜欢。过了几日,把王中叫到楼门,说道:“东街舅爷回来,还送了些人事东西儿,咱也该备一盅酒请舅爷,接接风。”王中道:“奶奶说的是,就是后日罢。只用大相公写个帖儿,着人送去。奶奶还得发出两千钱来。”王氏即向楼上取了钱,交于王中。原来账房自从阎楷去后,银钱出入,俱在楼上支使、开销。这绍闻即写了一个愚甥帖儿,着德喜儿送往曲米街去。
到了请日,王春宇极早来到。因是内客,席面就设在东楼下。春宇道:“姐姐费事。”王氏笑道:“请来闲坐坐,姊妹们说句话儿。”说话中间,就提起孔宅过聘一事。王氏道:“我久已有心与福儿搬过亲来。一来孔亲家没在家,二来这宗聘礼我备办不来。”王春宇道:“不过拿出几两银子来,叫王中在本城置买。本城是一个省城,什么东西还没有的?孔亲家虽不在家,就在山东冠县,咱说行事,他令弟与他个信儿,他自然回来。”王氏道:“这些事孔家没啥难。他的闺女,他自然是好陪送。咱这一边好不作难哩。”因指着绍闻说:“他舅,你看你姐夫只这一个指头儿,若是行礼娶亲,弄的不像碟子不像碗,也惹人家笑话你姐夫,还笑话我哩。我心里想着,得一个人向南京置买几套衣服,咱本城里这些绸缎,人家都见俗了。还得人把北京正经金银首饰头面,捎几付来,正经滚圆珠翠,惟京里铺子有。不想要咱本地的银片子。打造的死相,也没好珠翠,戴出来我先看不中。”王春宇道:“姐姐打算错了。外甥儿娶亲,原是婚姻大事,要之行了就罢,不必一定要怎么出格的好看。像当初我姐夫初不在时,我说一定该摆好席,休叫外甥儿失了我姐夫门面、体统,娄先生就说:‘要整理令姐夫门面体统,也还不在这席面上。’彼一时我还不甚省的。我如今在外边走了这几年,河路码头,州城府县,那一个地方不住一两个月。闲时与那山陕江浙客商说闲话儿,见的也多,听的也多,才晓得娄先生那话是老成练达之言。即如俺们做生意的,在各处地头贩卖那奇巧华美的东西,不过是要赚那好奢侈的几个钱。究之那些东西,中什么用?休说绫罗绸缎,即如一付好头面,到穷了时,只换一斗麦子;一股好凤钗,到穷了,只换一升米。这就是奇巧东西下场头。况且外甥儿近日事体也不大好,书儿也高搁起,不妥的事儿也做出来。姐姐,依我说,这行聘过礼的事,只可将就,不必华美。我如今也说,要撑我姐夫的门面、体统,也不在几架盒子、几顶轿儿上。”王氏道:“他舅呀,你这话我也就全然不服。你是怕与你外甥儿办这宗事。我是现成的银子,又不赊,又不欠,我各人家事,不肯叫亲戚家做难。”王春宇道:“看姐姐把话说到那里。我目下就要上郑州去,原不能久在家。就是在家,我也自有个办法。姐姐说的是行不的事。”姐妹们话不投机,虽说摆席洗尘,未免不乐而散。
王春宇临行时,说道:“我毕竟去与孔二亲家传个信去,叫他好往冠县捎书。”王氏道:“不定行不行,传信儿也还不要紧。”春宇道:“信儿是要传的,叫他先做准备。这里再央冰台订期。”王春宇说罢,出后门走了。
王氏送兄弟回来,坐到楼下,对绍闻道:“你看你舅,也会热你爹的剩饭吃。我就不待听他那些话。外边跑了这几年,一发把钱看的命一般。难说正经事也苟且的吗?”绍闻道:“我舅说的也是理。”王氏道:“哎哟!别人是为你的事,你也会说这号话。到明日娶过你媳妇子来,掀开箱柜,都是几件菜叶子衣裳,我做婆子的脸上也受不祝”绍闻心内想道:“有我输的钱,就没有正经使的钱?为甚的又惹母亲嗔恼。”因笑嘻嘻说道:“娘看该怎的就怎的。我舅不过是一个亲戚,他也管不了咱家里事。”王氏道:“依我说,你再写几个帖子,把咱家铺子里客都请的来,叫他们替咱办办。他们那一个不是南北二京透熟的。他们有做咱的生意哩,有住咱的房子哩,他不敢扭咱。今日多亏是王中不在跟前,若是他在跟前时,偏是这一号话儿,是他入耳中听的。到明日请些客时,与王中寻个事儿,开发他不在家。就把客请到客厅里,就是有你爹的灵柩也不妨,左右是咱的几家子铺户。我还要在闪屏后与他们说话哩。”
话要截说,不必罗索。绍闻件件遵着母命摆布。到了那日,这隆泰号孟嵩龄,吉昌号邓吉士、景卿云,当铺的宋绍祈,绸缎铺的丁丹丛,海味铺的陆肃瞻,煤炭厂的郭怀玉,都到了。
茶罢了酒,酒罢了席,须臾席完。这孟嵩龄、邓吉士是客中大本钱,老江湖,开口说道:“大相公你我一主一客,有话吩咐就是,何用费这些事。”绍闻道:“虚诳见笑。”孟嵩龄道:“好说。今日既扰高酒,有甚见教的事请吩咐,再没个不遵命的。”
只见闪屏东边刷剌的一声,落下帘子来。内边王氏说道:“没什么吃,虚邀的坐坐。还有一句话请教。”邓吉士道:“扰太太高酒,有话只管吩咐。”王氏道:“就是说孔宅行聘的事。我是个妇道人家,大相公年轻,万望替俺帮办帮办。”丁丹丛道:“太太说的那里话。俺们承府上几世的恩情,别的会做什么呢。太太吩咐,只拣俺们能办的吩咐,情愿效劳。”王氏道:“我只有当日老太爷撇下这一个相公,目下行孔宅这一宗大事,衣服要十二套,头面要四付,颜色、花样,我也说不清,说不全。只是不要本城的东西。衣服要苏杭的,头面要北京的。用的银子,或是开销房钱,或算支使账目,临时清算罢。”孟嵩龄道:“太太说话明白。但大相公恭喜大事,俺们也就该添箱恭贺,何必说到房钱支账。如今宋二爷现往天津去,这头面就着落宋二爷。景相公后日起身下杭州,这各色衣饰就托给景相公。只怕办哩不如太太的意。俺回到铺里,替太太开个单儿,领太太的教。心爱的再添上些,不爱的去了。”王氏道:“就是这个意思。”话已说完,大家与绍闻作揖谢扰而去。到铺子内开了单子,王氏添了几件,转与一班客人。
迟了两三个月,苏州箱子到了。恰好宋绍祈自京中回来,首饰俱全。众客商同到绸缎铺,按前日王氏添改的单子,逐一点明,同来宅下交纳。果然璀灿夺目,烂漫烘云,王氏喜之不胜。又连各色小事件,扣算只费二千金。这也是他们大商真心诚意置买,本来不被人瞒,今日又不瞒人,所以省的很。绍闻致谢,异日又摆酒酬劳,不在话下。
这王氏既有彩币,便打算启媒,请娄潜斋、程嵩淑。投了请启,打扫碧草轩,悬挂彩红。恰好王春宇也从郑州回来,做了陪客。至日早下速帖,巳牌时,大宾俱到。此时娄潜斋已成进士。到了碧草轩上,王春宇行了常礼,谭绍闻也行了常礼。
到午刻上座时节,娄潜斋,程嵩淑俱是专席正座。绍闻行启媒大礼,起叩四拜。娄、程受了两拜,辞了。王春宇在东席斜陪,绍闻在西席斜陪。二人胸中有话,但大宾筵上,断无说旁话之理。不过问了王春宇江湖异闻几句话儿,席终而去。遂订了孔宅纳币之期。
孔耘轩久已自冠县回来,料理闺爱出阁的事体。至纳币之日,两位媒宾,王春宇以舅代父,共是三位。这些告先、呈币的仪节,不必琐述。
及至亲迎之日,王氏尽力铺排,谭绍闻也极力料理。王中为是少主人大事,更无不尽心之理。若要逐一细陈,也未免有赘,不过是极其华丽、极其热闹而已。这东楼此时就是阿娇新屋。新人进了东楼,送客赴了喜宴,日夕各自轿马而归。单说东楼之下,红烛高烧,流苏垂帐,玉人含羞背坐,新郎合卺礼成。真正把王氏喜的心曲中无可形容。正是:欲知父母欢欣处,佳偶双双好合时。
到了次日,街坊邻舍,以及铺户房客送礼晋贺,绍闻应接不暇,王隆吉代为周旋。又过了一日,夏逢若、侯冠玉到,盛希侨差人送的礼来。绍闻略打了一个照面,也是王隆吉周旋。
又一日,娄潜斋差儿子娄朴,程嵩淑差侄儿程积来,张类村与苏霖臣是亲来。此时隆吉已归。这两位前辈、两个后进,绍闻亲自迎接,加意款待。后边的客,地藏庵范姑子及宋稳婆、薛媒婆,整闹了一天。春宇妇人曹氏,帮姐姐照客,住够三天才去。
闲话撇过。内中单讲冰梅抱着所生小厮,起名兴官儿,赵大儿也抱着所生小女儿,起名全姑,每日只在新人房中系恋着。
任凭厨下尽忙,只是靠着两个爨妇摆布。王氏看在眼里,心中恐怕新人知晓兴官儿来历,或是害羞,或是生妒,惹出不快。
就故意寻些事儿叫冰梅、赵大儿做。及至做完,又一头钻进东楼去。这王氏急的没法儿,背地里让道:“你两个单管在东楼下恋着,万一多嘴多舌,露出话来,人家一个年轻娃子,知他性情怎样的?久而久之,慢慢知晓便罢。冰梅你要少去。”这冰梅原是一团孩气,爱恋新人,听的主母让,也就忍住些不敢多去。赵大儿依然如故,王氏也就不去管他。
却说新人孔氏,名叫慧娘。于归之后,般般如意,也就极其欣喜。这冰梅、赵大儿两个,慧娘只当家人媳妇看待。到晚来夫妻闲话,绍闻把冰梅兴官儿话露了口角,这慧娘便把冰梅另样看起来了。冰梅到楼下,慧娘就叫坐了。见无人时,便与兴官儿枣栗玩耍。只是害羞,不好意思抱过来。后来渐渐厮熟,这兴官儿偏要扑孔慧娘,慧娘忍不住抱在怀里,由不的见亲。
冰梅再要抱时,这兴官儿偏不去。恰好王氏进楼见了,慧娘抱着兴官儿急忙立起来。王氏说道:“看污了衣裳。”慧娘道:“不妨事。”王氏向冰梅说道:“还不抱过去?”冰梅来抱,这兴官儿一发嘻嘻哈哈搂住慧娘脖子再不肯去。大家齐笑起来。
王氏这一场喜,较之新娶时真正又加了十分。
孔宅送餪之后,满月之时,绍闻夫妇并诣孔宅拜见岳翁岳母。后来孔缵经来接侄女,并投帖请新郎申敬。这一切也不必饶舌。单说孔慧娘半年后自娘家回来,带的偷缝的小帽儿、小鞋儿,与兴官儿穿戴。抱兴官儿在奶奶跟前作半截小揖儿玩耍。
把王氏笑的眼儿都没缝儿,忍不住拉到怀里叫乖乖,叫亲亲。
冰梅更觉欢喜,口中难以形容。赵大儿说道:“大婶子,俺这小妮子就没人理论?明日也给俺缝一顶粗帽子戴戴。”孔慧娘道:“明日就缝罢。”赵大儿也喜欢的没法儿。
看官试想,谭绍闻弱冠之岁,虽说椿萱不全,现有北堂可事;兴官虽非嫡出,聪俊丰泽,将来亦可成令器;妻贤妾娇,皆出人生望外。若肯念自己门第,继先世书香,收心从师长读起书来,着得力的家人王中料理起家计,亦可谓享人间极乐之福。若是再胡弄起来,这便是福薄灾生了。正是:
世间真乐只寻常,真乐原来在一堂;
舍此偏寻分外乐,定然剜肉做成疮。
第二十九回 皮匠炫色攫利 王氏舍金护儿
却说孔慧娘到了谭家半年之间,婆媳欢娱,夫妻和谐,冰梅兴官儿日游太和之宇,厨妇仆厮亦喜少主母之贤。王氏方想起夫君在世,看见这女娃儿便一眼看真,拿定主意要与孔耘轩结姻,真正眼色高强,心中好不悦服。争乃今日停柩客厅,不能见了。喜极而悲,背地也掉下几点伤心泪。这也算王氏一生的明白想头。
忽一日孔耘轩备礼盒来望女儿,翁婿在碧草轩闲话。孔耘轩口角未免微劝读书,以绍先泽之意。绍闻灵人,不用细说,便躬身道:“岳父见教极是,愚婿自当谨遵。”又说些冠县衙门事体。绍闻引耘轩到家看了女儿,嘱了些勤俭恭敬的话儿。
午后,耘轩起身,坐车而回。
绍闻送至胡同口回来,只见一个年少妇人,娇容乔样,叫道:“大叔,我央你看看当票儿。”绍闻猛然想起,定是高皮匠的老婆。因说道:“什么当票儿?”那女人道:“到院里坐。我取出来大叔瞧。”
绍闻未免有嫌疑之心,不肯进去。那女人笑道:“左右是大叔的房子,大叔就不看看那屋里戏箱,不怕俺偷了?”绍闻进院子,坐在一只小凳上。说:“拿票儿我看。”妇人便在身旁取了两张小票儿。绍闻看了,乃是嘉靖二十年正月的。妇人说:“算算利钱。”绍闻道:“一年零五个月了。”起身就走。
妇人道:“大叔不看看戏箱?每日大天白日里老鼠乱跑,门又锁着,没奈何他。大叔也该看看,怕咬坏了什么。俺家男人今日上朱仙镇焵裁刀去了,说明日才回来。要捎老鼠药治哩。”
绍闻道:“我不曾带钥匙来,我取去。”一面出来,到家寻了钥匙,又上胡同口来。妇人早在门首,引进去,开南屋门。看那戏箱上尘土之中,端的鼠迹纵横。绍闻道:“箱子他咬不破,不妨事。”锁了门要走。妇人道:“俺住的屋子漏的要紧,大叔看看,好叫匠人收拾。”绍闻跟的看屋漏,偏偏走扇门儿,自会掩关。竟是“‘箱’在尔室”,不能“不愧于屋漏”矣。
妇人因向绍闻道:“我实对你说,俺家男人不是好人,专门拿我骗人。几番问你走动不曾,我以实说,与大叔不曾见面。前日看大叔娶亲,才见了大叔,因萌自荐之心。大叔往后保重,千万休犯了他的圈套。他已是骗过了两番人,得过了二百两,都输干净。我一定把势法看稳当,才敢叫大叔。大家看颜色行事。你走罢。”绍闻一溜烟走开。
原来这妇人说的是实话。趁丈夫不知,便自随了子都之心。
谁料这绍闻正当血气未定之日,际利害罔恤之年,每日胡同口有几回来往,已被皮匠看在眼里。回家盘问老婆,女人抵死不认,却也无奈。
这一日午错,皮匠正在院里墙阴乘凉,门缝影影绰绰有人过去。听嗽音是谭绍闻,出胡同口去了。约莫回来时,皮匠高声对妇人道:“我明日四更天便要出城,上朱仙镇取裁刀,还捎几张皮子。”绍闻便立住了脚。只听得妇人笑着说道:“大老爷知道你使裁刀要紧,四更天就与你闪城门哩。”皮匠道:“你不知道。如今京都有大人上湖广承天府锺祥县公干,也怕伏天难走,四更便要起程,巳牌便住了。你不信,明日四更天大炮响时我就起身,随着出南门。天明就要到镇上,还误不了赶集哩。”绍闻—一听在肚里,喜之不胜。
是夜晚间,绍闻不住的起来走动。孔慧娘问其缘故,绍闻道:“天热,多喝了冷茶水,一发作泻起来。好不闷人。我去院里坐着,省的关门合户惊动你。”慧娘虽聪敏,也就不疑,一任丈夫便宜。未到四更,绍闻只听得震天大炮响了三声,依稀还听得鼓乐之意,便上后门。门缝里往东一张,只听皮匠家门儿响了一声,皮匠出来说:“我把门朝外搭了罢。”月色如昼,只看见皮匠慌慌张张走了,像是怕大人出城,依旧锁城门意思。绍闻遂将自己后门开了,径向皮匠家来。开了外边搭儿,进门搭上里搭儿。直入其室,悄悄说道:“你休怕,我是里头院里大叔。”媟亵之语,何必细陈。
少顷,只听得皮匠叫门道:“你怎的又朝里搭了?我走的慌,忘了钱褡裢,到镇上盘缠什么哩?”只这一声,直把谭绍闻的魂吓跑到爪洼国里,千里不返;惊掉在东洋海里,万丈难寻。身上乱颤,口中无言。妇人道:“你家里有现成银子没有?”绍闻道:“有!有!有!”女人道:“你放心。我与他开门去。”那妇人开了门,道:“怎的把褡裢忘了?”皮匠道:“走的慌。敲着火寻一寻。”妇人道:“不过在那篓子上,你摸的去罢。”岂知皮匠胸有成竹,早把火刀、火石,摸在手中,一敲就着。把灯点上,只见谭绍闻蹲在墙角里,搐成一团儿。皮匠道:“那是谁?”妇人直答道:“谭大叔。”皮匠道:“你说不曾见面么?”一面说,一面早把绍闻衣服抢在怀中。
说道:“谭大叔呀!我们离乡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主人。你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为什么欺负作践俺?我去喊乡保打更的去!”妇人道:“你快休恁样没良心!你在南阳府骗了一家子,你得的一百两银子哩?李老爷打你二十板,疮痂还不曾好,你今日又干这事。若是到官,我就把你前案供出。管保谭大叔没事,把你解回原籍。”皮匠道:“你倒会厉害。依你说这事该怎么清白?”扫人道:“左右叫谭大叔给你几两银子,有啥不清白?”皮匠道:“我还要杀人哩!”妇人道:“你罢么!”绍闻战战兢说道:“高大哥!你若把我超生了,我送一百两银子来。”皮匠道:“一百两赏我哩,且不说多少。放走了你,你不送来,我向你讨账吗?我一定是要喊哩!”绍闻急口道:“我若不送来,天诛地灭,不算个人养的!”皮匠摇头道:“不行,不行。”妇人道:“你不叫他走,谁给你银子?”皮匠道:“我生法儿叫他家来人。”妇人道:“黑天半夜轰一屋子人,我嚣的慌。”皮匠不由分说把房门向外搭了,径至谭宅后门进去。一片狗咬,皮匠倒害怕,又退回来。壮了一壮胆,猛的喊了一声道:“谭大叔出恭,倒栽茅坑里啦!”
抽身跑回,到自己院里坐下,浑身也颤了起来。
却说王氏梦中,听的有人喊儿子掉在茅坑里。穿衣不迭,开开楼门,问道:“福儿在屋里么?”慧娘也起来应道:“他肚里水泻,出外边便宜去了。”王氏到后门,只见后门开着,月明如昼,半夜人影儿也没有。心中怕将起来。只因爱儿念切,也顾不的叫人,自己竟来寻找。到了皮匠门口,皮匠说:“大叔在俺家里。”王氏即进院去,说:“他怎的到这里?”皮匠开了房门,王氏进去,看见儿子赤身蹲在墙角里,不觉失声道:“哎哟!”皮匠道:“低着些声音儿。”王氏方才小声问绍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绍闻俯首无言。那妇人竟与王氏搬个座儿,说道:“奶奶坐下说话。”皮匠道:“俺在你老人家马脚底下住,大叔做下这一号无才之事。我待说声张起来,俺这皮肉本不值钱,争乃干系着大叔。我待说忍了,心里委实气的慌。你老人家再思再想,俺离乡的人,好难呀!”王氏道:“你大哥,休要生气。这东西不是个人,我领回打他。”绍闻蹙眉道:“不是这话。你把隆泰号那宗银子,悄悄拿来给与他,我就脱身而回。再一会天明,这事就不得结局了。”妇人催道:“奶奶回去急紧的来。”皮匠道:“那宗银子多少呢?”
绍闻才要说六十两,王氏已说出一百五十两了。皮匠道:“我为奶奶惹不得气,胡乱将就些下来罢。你老人家急回去,天明我也做不得人。”
王氏回来,只见慧娘、冰梅都在后门上站着。王氏只管上楼。慧娘跟着问道:“在那里寻着?”冰梅道:“咱这里那里有茅坑?”王氏气道:“他倒没掉在茅坑里,却掉在人家尿盆子里头。”冰梅楼下早已点上灯,王氏开了抽斗,取出一百五十两银子就走。冰梅问:“是为啥取银子?”王氏也不答应,慌慌张张走了。二人又跟到后门站祝王氏到皮匠家,把银子递与皮匠道:“这是一百五十两,可放俺孩子走罢?”皮匠接了银子,把衣服掷与绍闻。绍闻穿一条裤,别的衣服团成一团,跟着母亲就走。连鞋袜也顾不的穿。走到后门,一妻一妾都在后门等着。王氏一直上楼,绍闻一直往东楼去。妻妾跟母亲到楼下。只听王中在角门上拍门道:“狗咬的怪紧,有什么歹人吗?”王氏道:“天七八分也将明,俺们坐着哩。”孔慧娘、冰梅究问所以,王氏先不肯说,后来说了点墨儿。孔慧娘把脸白了,一声儿没言语。这不是孔慧娘女子之性,善怒多恼,正是他聪明处。——这也讲他不着。
再说高皮匠得了银子,收拾破碎家伙,装成担子。又扭了南房的锁,把戏箱都打开。一来看见内边都是粗糙东西,无物可拿。二来想着我一个皮匠引着一个年少妇人,虽说是正经夫妻,只是老婆生得乔样,已扎眼;况且皮货箱儿,放着一百五十两银也就碍手,再拿这戏衣,事是必犯的。妇人也说:“你今生不如人,积个来生罢!”于是火速打点起身,也不知又往何处坑骗人家少年子弟去了。
天明时节,蔡湘知晓,来家对说,皮匠扭开戏箱提了戏衣走讫。王中去看,果然锁俱打坏。早有邻舍把昨晚的光景,都悄悄对王中学说。正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伏天光景,两邻都在院中露卧,听的皮匠家中声音高低,言语诧异,早在墙头黑影里看个明白,听个仔细。但不知银子多少,但见大奶奶抱着一大包子,只像拿不动的光景。王中道:“咳!不用说,一百五十两。前三日这宗银子才进家里。”忍不住顿足吞声,到楼院说道:“高皮匠逃走,连人家戏箱上锁都扭开。”堂楼、东楼却没一个人答应。王中腹内自明。侹到自己屋里,气了一个大发昏。赵大儿见丈夫不喜欢,把一个女娃放在床头上玩耍。
王中那里管他,只见眼泪横流,拍胸道:“大爷死的好早也!”
这正是:
从古忠臣事暗君,摩空直欲拨层云;
只今谏草留青史,私室吁嗟那得闻。
第三十回 谭绍闻护脸揭息债 茅拔茹赖箱讼公庭
却说谭绍闻被皮匠这一番摆布,不说丢钱,只这个羞耻就是很难受的。一连睡了两三天,白日难以见人,却真正夜间出恭。心中想道:“母亲亲自交财,见不的母亲;妻妾跟着受惊,见不的妻妾;王中如何能瞒得过,见不的仆役;这一声传出去,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亲戚朋友都是要知道的,无论师长、岳翁见不的,就是盛公子、夏逢若也见不的了。”王氏见儿子白日睡着不起,也忘了气,只怕弄出病来。看儿子时问茶问饭。绍闻自答道:“我这一号儿人,娘还理论他做什么!”
孔慧娘仍旧执他的妇道,只是脸上笑容便减,每日或叫冰梅引兴官到跟前玩耍,强为消遣。
绍闻睡了两三天,忽然说起去,少不得出的东楼向堂楼上来。王氏道:“你怎的疯了心了?”绍闻道:“我一错二误,家中谁要再提起,我就不能活了。”王氏急接口道:“咱到底算是男人家;像那皮匠拿着老婆骗银子使,看他怎么见人。拿咱那银子,出门怕没贼截他哩。到明日打听着他,只有天爷看着他哩。”口里还骂了几句。孔慧娘听着,才晓得婆婆心里,没有什么分晓。
恰好王中从院里过,绍闻转念想道:“我家一个仆人,他也不是管我的人,我怕见他怎的?难说总不见他么?”因叫了一声王中。王中听的呼唤,走近楼门,绍闻问道:“东小院那房子你怎的安置。”王中道:“只皮匠走的那一日,我就叫泥水匠把南屋放戏箱的门,用砖垒实了。叫宋禄、邓祥移在那皮匠屋里喂马,好看守那戏箱。”绍闻道:“是。只是那戏箱有关系,人家的比不得咱的东西。”王中道:“依我看,那戏箱果然有关系。大约弄戏的人,多是些破落主户,无赖棍徒,好打官司,才显得他是扎实人。如今把他的锁扭开,到明日未必不指一说十,讲那‘走了鱼儿是大的’话。”绍闻高声道:“他不敢!他还欠咱的借账粮饭钱,我不告他,他敢告我?况且茅拔茹也来的义气,不妨。”王中难以回答,低头走出。
到了门前,恰好当铺宋绍祈到了,王中让到东厢房坐下。
宋绍祈道:“请大相公。”王中走到后边说道:“当铺宋二爷请说话哩。”绍闻连日不好出门,恰好藉端出来,径上东厢房来。相见为礼,叙了寒温。宋绍祈道:“些小的事,本不该提起。还是大相公恭喜,小弟在都门捎的头面银子。彼时带的银子少了,内中那两副赤金的是十八换,原借了舍亲珠子铺一宗银子,共一百九十两,连小弟的八十二两四钱,前日已开条子过来,想是见过了。”绍闻道:“见过了。”宋绍祈道:“前日舍亲在京里捎下书子来,讨这宗银子。一来在珠子铺里着实承舍亲的情,二来这是借项,不曾图息。小弟来问便宜不便宜。事不宜迟,如今东店有顺人上京,就带了去。至于小弟的,也不成账,靠后些不妨。”绍闻道:“自有酌夺。我再与家母商量。”宋绍祈道:“五日后起身,大相公赶紧为妙。”茶罢作别而去。
绍闻送出大门,只见一个手持护书匣儿,见绍闻把腰一弯,说道:“少爷好。小的来送帖儿,请少爷明日过去坐坐。”取出帖来,绍闻接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明日一品候教。眷弟孟嵩龄、邓吉士同拜。”那人道:“明日少爷早到些,好说话儿。别的没客。”绍闻道:“早到就是。王中领客吃茶去。”
那人道:“小的不吃茶去罢。席在西号里。”绍闻道:“知道。”
到了次日,绍闻满身亲迎的色衣,跟了德喜、双庆儿两个小厮,径向布政司大街来。转过街口,只见号里一个小厮望见,飞也似跑了。及至到了号门,早已孟嵩龄、邓吉士、景卿云、陆肃瞻、郭怀玉五人躬身相迎。三拱三邀,进了隆泰号大门。
穿过一层院子,到一座小厅。排设整齐,桌椅鲜明。彼此行了礼坐下。献罢茶,绍闻道:“今日众位爷台这样齐备的紧。”
孟嵩龄笑道:“少爷恭喜多时,小弟们想治一杯水酒,请来坐坐。陆二爷、郭三爷,也要随喜。生意人忙,通是不得整齐,今日择了一个空儿,少尽尽小弟辈房户之情。”绍闻道:“好说。多承情的很了。”陆肃瞻、郭怀玉即插口道:“我们两个是帮孟三爷的光彩。铺子小,请不起客,恐怕亵渎,因此随喜到孟三爷宝号里面。”邓吉士笑道:“不说咱做客商的七凑八凑的请客,反说房东的房子少。到明日二位发了财,叫少爷再盖上一攒院子,宽宽绰绰的何如?”陆郭二人同声道:“托爷们的洪庇,那时小弟还要叫戏哩。”大家哄堂大笑。
少顷,整席上来。大商的席面,就是现任官也抵不住的,异味奇馔,般般都有,北珍南馐,件件齐备。吃酒中间,孟嵩龄开了章,说道:“当时老太爷在日,久托鸿宇,今日少爷继世,又是承情的了不得。凡事要商量着行,再也不得错了。前日少爷花烛大喜,老太太吩咐小弟们买的衣服,也不知如意不如意,想是都海涵了。但只是彼时所用银两,原有清单缴进,想已入目。如是阎相公还在宅里时,俺们就商量楚结,犯不着唐突少爷。现今阎相公回家,只得同少爷计议,不知少爷手头宽绰不宽绰?总因事不是经一人的手,不如及早料理清白为好。或除房租,或扣了支账,余剩下的,或完或拖。叫他们各人与财东清算。少爷意下如何?”绍闻道:“诸爷台看罢,不拘怎的。我还要与家母商量。”景卿云道:“事也不在一时。改日还叫他们各人开下银子清单,少爷再酌夺就是。”绍闻道:“这所说极是。”邓吉士即喊道:“快烫热酒来。只管说话,酒一发寒了。再换热酒,叫少爷多吃一杯儿。那些须小事,提他做甚。再说时,怕人家笑咱在少爷跟前情保”绍闻又吃了几杯,告别起身,众人款留不住,送出号来。只见双庆、德喜儿的脸,都是飞红的。到大街,一揖而别。走了数步,回头一拱,众商进院,绍闻自回家来。
到了家里,向母亲说知众商索欠,并前日当铺宋相公京中寄书要银子的话。母子未免发起愁来。
论起来谭绍闻家私,每年也该有一千九百两余头。争乃谭绍闻见了茅拔茹一面,数日内便抛撒了一百几十两,输与张绳祖一百多两,皮匠一宗事又丢却一百五十两,况且纳币、亲迎一时便花了二千余两,此时手头委实没有。母子商量,大加闷愁。王氏道:“这事可该叫王中拿主意。”因把王中叫到楼前,细述所以。王中道:“看来此事惟有当卖一处市房是上策。”
王氏道:“开口便讲卖房子,人家笑话。不如揭了罢。”王中道:“揭债要忍,还债要狠。此时不肯当卖原好,若再揭起来,每日出起利息来,将来搭了市房,还怕不够哩。那才是揭债还债,窟窿常在。”绍闻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几宗银子要的紧,不过三五天就要完,或当或卖,如何得凑急?脸面为重,不如揭了罢。”王氏道:“大相公说的是。当初娶亲时,原是要妆脸面,一年不到,就当卖产业,脸面反倒不好看。且落曲米街舅爷话把。王中,你问一个宗儿,叫大相公出揭票。我的主意已定。只是要悄密些,不可吹到东街耳朵里。”王中道:“家中还该有几百银子,不如尽紧的打发,慢慢对付。揭字是开不得章的。”王中此言,原是不知内囊已尽,并非有意讥诮前事。这绍闻心虚生暗鬼,料王中是说他毛病,便道:“原有几两,我花消了,你也不用怎的追究。我自会料理。”
王中见话不投机,讷讷而退。
这绍闻果然出去寻了一个泰和字号王经千,说要揭一千五百两,二分半行息。那王经千见绍闻这样肥厚之家来说揭银,便是遇着财神爷爷,开口便道:“如数奉上。”还说了几句:“只管借的,这样相厚,提利钱二字做什么。”一面笑着,却伸开揭票:“谭爷画个押儿,记个年月就罢。”
绍闻得了这宗银子,摆席请众客商清账,不必细说。惟有当店九十多两尾数不能全兑,又写一张揭票,三分行息。
一日绍闻正在楼下逗兴官儿玩,只见德喜儿拿着一个帖子上楼。上面写着:“眷弟茅拔茹拜。”绍闻心中又想他还前日借账,又想还他戏箱,慌忙跑出迎接,让在东厢房坐下。只见茅拔茹衣服是布,还不免于破;面目是黑,还不免于疲。跟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头子,极大汉仗,有些野气。绍闻开口便道:“九娃儿呢?”茅拔茹“咳”了一声,说道:“死了!”绍闻惊道:“是什么病呢?可惜了一个好模样儿!”茅拔茹道:“正是。他这一死,把我的家叫他倾了。”绍闻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县一个本地学生,人生的有些轻薄,叫班里一个人勾引进来学戏。他叔不依。我前年进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县老爷,一定要我这班戏回去。唱了两个戏,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满园果子,全指望着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这个唱净的,出了一个着儿,只说是拉戏的,赶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顿,把人夺回来。后来又唱戏时,全不防他叔领了亲戚,又拴了去。到家拴在树上,尽死打了一顿,锁在一座屋子里。他娘与他开了门,又跑到咱班里来。浑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热,肚里又没饭,跑了一夜——他是个单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顶得住?我叫贱内好好伏侍。过了几天,一发死了。弄起人命官司来,告到敝县。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每日弄戏,有个薄脸儿,三班六房谁不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儿土。只是花消盘费,把几顷薄土弄尽,那戏也散了。如今这个老唱净的又叫成班,说:‘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我想府上还寄着我箱筒,领去还弄粗戏罢。”
那唱净的指手划脚,也说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县衙门打点扒出戏主性命。说的高兴,渐渐坐在一个凳子上,信口开合起来。
绍闻也觉厌恶,便说道:“到后门小东院看戏箱去。”并说起与戏子做衣服及粮饭的话,茅拔茹并未答言。德喜儿取出钥匙,一同出前门,转入胡同口,来到小东院。拆去砖头,开门一看,四个箱上锁都扭了。这茅拔茹是久惯牢成的,见景生刁,开口便说道:“这箱不验罢!”绍闻道:“这箱是我移在这里,寻了一家子皮匠看着。谁知那没良心的半夜里偷跑了,把锁扭开,其实不曾拿什么。”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当初看你是个朋友。”扭回头来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户人家竟干了这事!”
此时王中听说茅家来验戏箱,急紧来到。只见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声低一声的出胡同口去了,绍闻呆呆的看着。忙赶上说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为什么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锁,须得同个官人儿验。扭锁的事,到底是个贼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难道俺家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戏,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家就不用,您家不会换钱使?您会偷我的戏衣,还有本事说俺欠你的借账,欠您的粮饭钱,您不如在大路截路罢!”绍闻急了,也只得走到胡同口说道:“借账以及粮饭现同着夏逢若,莫不是没这一宗,我白说上一宗不成?着人请夏逢若去,你也认的他,当面一照就是。”茅拔茹道:“您是一城人,耳朵不离腮,他只向你,肯向我吗。”绍闻道:“叫他赌咒。”茅拔茹道:“我说你欠我一万两,我赌个咒,你就给我?事情要说理,咒是个什么?”
吵闹中间,一个管街的保正,见谭相公被一个人闹住,口中大声道:“那里来了一个无赖光棍,青天白日,想骗人么?”
茅拔茹冷笑道:“咦!太厉害了,看吓着人。你是个做啥的?”
那人道:“我是管街保正王少湖。你是那里来哩。”茅拔茹未及回答,那唱净的接口道:“俺是论理的,不知道省城地方是个不论理的地方。”王少湖道:“你说您的理,我评评谁是谁非。”这茅拔如只说了不几句话儿,说的谭绍闻闭口无言。茅拔茹向王少湖道:“你是个官人就好,咱如今同去验箱去。”
一同到小东院南屋里,茅拔茹道:“这四个箱中,是我在南京、苏州置的戏衣:八身蟒,八身铠,十身补服官衣,六身女衣,六身儒衣,四身宫衣,四身闪色锦衫子,五条色裙,六条宫裙,其余二十几件子旧衬衣我记不清。请同王哥一验。”
揭开箱子,旧衣服原有几件子,其余都是锣,鼓,旗面,虎头,鬼脸等项。茅拔茹道:“正经衣服一件子也没有了。”绍闻道:“四个箱子,一个鞋篓子,如何放下这些?”王中道:“姓茅的,休要骗人!”唱净的道:“正主儿说话,休七嘴八舌的!”茅拔茹道:“我骗人吗?那四个箱子原封不动,我怎的骗你哩?”王少湖道:“谭相公,这当日怎的寄放在此?同的是谁?”谭绍闻道:“同的是夏逢若。”王少湖道:“这须得瞧夏逢若来方得清白。”绍闻道:“王中,你去把夏大叔请来。”王中道:“我还不知道他在那条街上祝”绍闻道:“他住瘟神庙邪街。”德喜接道:“他在街南头,水坑北边,门朝西。”绍闻道:“你既走过,你还去寻他。”王少湖道:“茅兄,我看你也是个在行的,这事一时也弄不清。请到我家,我开了一个小店儿,有座闲房,到那里坐坐,慢慢商量。天下没有不了的事,杀人的事也有清白之日,何况这个小事。”茅拔茹也正想得个人作居间主人,便跟的去了。
且说德喜儿到了瘟神庙邪街,恰好遇着夏逢若,提了一柳斗儿米,往家里去。看见德喜儿,便道:“讨闲呀!”德喜儿道:“请夏大叔哩。”夏逢若道:“怎的又想起我来?”德喜因把茅拔茹戏箱一事说了一遍。夏逢若道:“咦!弄出事情来,又寻我这救急茅房来了。旧日在张宅赌博,输了几吊钱,对人说我摆布他。若是赢时,他分账不分账?到如今盛大哥也不理我,说我是狗屎朋友。我几番到您家要白正这话,竟不出来。你想怪人须在腹,相见有何妨?娶过亲来,我去奉贺,脸上那个样子待我。如今茅家说您扭了他的戏箱锁,想是您扭了;说是您提了衣裳,想是您提了。我目下有二十两紧账,人家弄没趣。你回去多拜上,就说姓夏的在家打算卖孩子嫁老婆还账哩,顾不得来。等有了官司出签儿传我才到哩。到那时只用我半句话,叫谁赢谁就赢,叫谁输谁就输。如今不能去。贵管家不到家坐坐,吃杯茶儿?”
德喜只得回来,把夏逢若的话一五一十学明。王中在一旁听着,说道:“这事不妥。这是要吃钱的话头,连数目都讲明出来。”谭绍闻道:“我们有个香头儿,换过帖子,难说他吃咱的钱,脸面上也不好看。”王中道;“大相公还说换帖的朋友么?如今世上结拜的朋友,官场上不过是势利上讲究,民间不过在酒肉上取齐。若是正经朋友,早已就不换帖了。依我说,把他的账承当下,他就说正经话。若是干研墨儿,他顺风一倒,那姓茅的就骗的成了,要赔他衣服,还不知得多少哩。休说这种古董事体,当初大爷举孝廉,还要使银子周旋哩。”绍闻道:“你既明白,你就去办去。”
王中问了德喜儿夏家门户记号,一直上瘟神庙邪街。到那坑沿朝西门儿,叫了一声夏大叔。夏逢若见是王中,吓了一跳,说道:“让王哥坐坐,我委实没有坐客的地方,咱上瘟神庙卷棚里说话罢。”王中道:“没多的话。”夏逢若道:“天下话,会说的不多,不会说的多了还不中用。”王中一发明白。随着夏逢若进了瘟神庙卷棚,也没庙祝,见有两架大梁,二人坐下。
王中道:“先才请夏大叔商量茅家戏箱的话,听说夏大叔有紧账二十两,顾不的。俺家大相公说,这一二十两银子何难,情愿奉借大叔。只把他这宗戏衣证明,那借欠及粮饭钱丢开手也罢。我看那姓茅的是穷急的人,目下想领这箱,又怕还俺这两宗银子。见戏箱扭开了锁,他便借端抵赖,无非想兑了欠账,白拉的箱走。——这是我看透的。大叔一到,刚帮硬证,他还说什么?至于这二十两,我一面承许,不必挂意。”夏逢若把手一拍,骂道:“好贼狗攮的!欠人家二百多两不想拿出来,倒说人家扭了锁,提了戏衣。我就去会会他,看他怎样放刁!真忘八攮的!咱如今就去。想着不还钱,磁了好眼!”怒气冲冲的上来。王中在后边暗叹了几声,跟着走讫。
谭绍闻早在胡同口往东望着,见王中跟定夏逢若,一直邀上碧草轩。绍闻作揖道:“一向得罪老哥。”逢若道:“自己兄弟,提那话做甚。你只说姓茅的如今现在何处?我寻他去。”
绍闻道:“且慢着,咱把话儿计议计议。”夏逢若道:“这样坑骗人的狗攮的,我实在气的慌!你说计议什么呢?”绍闻道:“当初他寄这戏箱,原不曾验他东西。我心下萦记,寻了一家皮匠两口子替他看着。谁料这人没良心,把锁扭开。他如今说少了他许多衣裳,一个皮匠担儿,该担带多少?这是我替他看守的,倒不是了,反遭这些晦气。”逢若低声笑道:“皮匠那件事,我知道你白丢了几两儿。你肯叫我知道一声些,休想使咱的半个遮羞钱。”绍闻看见王中在旁,把脸飞红。逢若道:“既往不咎,只说当下。他如今在那里?瞧的来,当面考证。”
绍闻道:“他在管街保正王少湖家里。”逢若道:“咱一发就寻他去。不用等他来说话。况且我的事紧,承许下明日早上与人家二十两清白哩。”
二人到了王少湖家,王中也跟的去。见了茅拔茹唱了个喏,夏逢若道:“茅兄几时到了?”茅拔茹道:“昨晚才到,尚未奉拜。”逢若道:“岂敢。”王少湖道:“闲话少说。当初茅兄寄放戏箱时,同着尊驾么?”逢若道:“我是受茅兄托过的。彼时班子走时,我眼见了。谭贤弟心下不喜欢,我还引着到张家老宅里,与没星秤耍了一天牌散心。我怎的不知道?那时茅兄托过我们两个人,我日日在班上招驾,还借了谭贤弟银子与戏子买衣服。粮饭钱不知多少,衣服鞋帽银我还记得,除了九娃穿的二十一两算谭贤弟出的,其余现银五十九两,下欠九十两四钱八分,俱是谭贤弟拿出来的。茅兄戏上有账。”茅拔茹道:“我一些不知,掌班的回去一声也没言语。”夏逢若冷笑道:“茅兄,我们走江湖的朋友,到处要留名,休要钻过头不顾尾的,惹江湖上笑话,人家还要骂狗攮的哩!”这一句骂的茅拔茹恼了,站起来道:“姓夏的少要放屁拉骚,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像如扭了俺的锁,偷了俺的衣服,你就不说?像你这尖头细尾的东西,狠一狠,我摔死你这个忘八羔子,也不当怎的!”那唱净的说:“打了罢!”这茅拔茹心中又羞又恼,又图闹事显威风,以图抵债。答应道:“休叫走了这狗肏的!”唱净的早已把夏逢若一掌打到脸上,倒在地下。又踢了两脚。王少湖道:“反了!反了!”一面喊,一面叫谭绍闻躲开。那唱净的劈面一指,把谭绍闻指了一个趑趄,说道:“走了不是汉子!”王中见风势不好,一把扯住谭绍闻由后院走开。
这茅拔茹出来站到当街说:“姓谭的也像一个人家,为甚拦住我的箱,扭我的锁,偷我哩衣服?那里叫了一个忘八蛋,朋谋定计,反说我借他二百两银!这祥符县荆老爷是好爷,我明日早堂要告这狗肏的!”那唱净的拉住夏逢若也到街心说道:“你明日不近前,我寻到您家,问土地、灶爷要你!”王少湖道:“真正有天没日头。都休要走了,我去禀老爷去。”茅拔茹道:“如今就去!”
忽听得喝道之声,乃是荆公出西关回拜客去。这茅拔茹及那唱净的便口软了些。须臾道子过去,荆公轿到。王少湖跪在轿前禀道:“小的是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有本管地方来了河北一个戏主,带一个戏子行凶打人。打的是一个本城姓夏的。”
荆公轿中吩咐,着两个衙皂将一干人押回衙门,等西关回来,晚堂就审。吩咐已明,往西去了。果然来了两名皂役,一个姓赵,一个姓姚,将茅拔茹及唱净的锁讫,也把夏逢若锁讫。
茅拔茹道:“单锁我,我不依!姓谭的哩?”王少湖道:“他现今没在这里。”茅拔茹道:“我知道他没在这里,他在你家后院哩。不怕你今夜不放他出来,我就破口骂了。”那唱净的道:“好不公道的保正!把姓谭的藏起来,图他偷的戏衣吗?”这王少湖道:“不要恶口伤人。咱就上他土地庙胡同寻他去。”
众人一齐上胡同来,跟着看的,何止百人。方到胡同口,只见又一个皂役飞也似跑来,对那姓赵的皂役道:“老爷叫赵头儿作速叫仵作,上朱仙镇南乡验尸去。老爷西关拜客,接了禀帖,说镇上南头树上吊死一个人。就从西关起身去。这一干人叫我带哩。”那皂役附耳道:“肥哩瘦哩一锅煮着同吃。”这皂役笑道:“你去罢。”那皂役又道:“难为我,得半夜跑哩。老爷明日只好回来。”这皂役又笑道:“你走罢,我知道。”
这皂役、保正把茅拔茹、唱净的、夏逢若,一押到碧草轩来,单要谭绍闻说话。绍闻一来怕,二来羞,那里敢伸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