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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饭,径上黄岩而去。
这新官上任的仪注,处处皆然,众人曾见,诸如拜恩、拜英拜客、谒庙,那伞扇旗帜之飘扬,敲锣传呼之声音,不必曲状。但好官则温厚和平,不改儒素旧风;俗吏则趾高气扬,显出光棍排常此中分流别派,只在神气微茫之间,早不出奸胥猾吏瞧料,亦跑不掉饱于阅历者的眼睛。这谭绍闻是浮浪场中阅历罄尽,艰窘界上魔难饱尝,所以今日做官,莅任之初,尚能饬雅度而免俗态,并无骄傲凌砾可笑处见于眉睫唇吻之间。呜呼!谭孝移可以瞑目矣。
正是:
莫道我是官,许众冷眼看;
分派归何处,人心镜一般。
第一〇六回 谭念修爱母偎病榻 王象荩择婿得东床
却说谭绍闻上了任,与前令交代。那前令是个积惯猾吏,看新令是个书愚初任,一凡经手钱粮仓库诸有亏欠之处,但糊涂牵拉,搭配找补,想着颧顸结局,图三两千金入囊。这谭绍闻原是正经人家子弟,浮浪时耗过大钞,一旦改邪归正,又遇见兄藩台是个轻财重义的手段,面软心慈,也晓的前令瞒哄,曲为包涵,希图斩截。争乃前令刻薄贪渔,向来得罪于一县之士民胥吏。这书办们,或是面禀,说某项欺瞒多少。或是帐稿,开某项折损若干。旧令便要锁拿书办,说他们舍旧媚新。这书办那里肯服。本来“三个将军抬不动一个理字’,旧令只得又认些须。支吾迁延,;已将愈限,上宪催督新令具结。到无可再缓之时,旧令径过官署,面恳宽收,以全寅好。谭绍闻只得认了一半,草率结局。
旧令解韬脱樊而去,谭绍闻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体察衙役,没有一个不持票殃民;稽查书办,没有一个不舞文枉法;上台照拂,无非渔利之计;绅士绸缨,不免阳鱎之憎。作了一年官,只觉握印垂绶,没一样不是作难的,没一宗不是担心的。
这宅门以内,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来想去,还是王象荩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荩。于是写了一封母亲安禀,并篑初读书以及家间琐屑事务的书。一张谕帖,谕王象荐来黄岩帮办事体。外有程嵩淑、张类村、孔耘轩候安书启,盛希侨、张正心、阎仲端的问好信札。包了一个包封。又购了些浙江土物,自己家里是五凤冠一顶,七事荷包霞帔一领,上奉萱堂;绸缎为巫氏、冰梅衣服;书册是篑初的览诵;竹木奇巧是用威的耍货;首帕,手巾,香囊,扇袋,梳蓖,是使婢们的人事;靴帽围带等件,是仆厮辈的犒赏。外特寄王象荩一个包袱,针线缝了,内中是赵大儿、全姑、孩子的东西。拣了两个走过河南的能干衙役,给发路费,择日起身,径投河南而来。
等了两个月不见回来,绍闻有些焦急,白日办事,夜间萦心。忽一日两个衙役回署叩头,不见王象荩,内心已自不安。
衙役呈书,封皮不见“平安”二字,心中又是一惊。急忙拆看,乃是儿子禀帖,密排小字,写个满纸。及看到“老太太思念父亲,渐成大玻父亲可否回来,官方事务,儿所不谙,不敢妄为置说。要之,老太太年事已高,总以回家为妥’,徐元直方寸乱了。至于“王中办理家务,委的万难分身,今绍闻看来,已非急务,且自由他。
次日,即便上剩先谒见兄藩台大人,呈上家书。大人看了,开口便道:“去年兄接家眷到浙江,俱言婶太太安好。不料此时忽患病症,这事贤弟该请终养。天下为父母的,到老来有病时,只要儿子不要官,且后悔叫儿子做官。假如有几个儿子,或做官或不做官,都想叫在病榻前。齐做了官,还恐怕来的不齐。即有不孝之子,到这时候,也只论子不子,不论孝不孝了。你如今身在浙江,婶太太却夜夜见你哩。”绍衣说到天性至处,这人人不异的亲心,谭绍闻不禁鸣呜咽咽,流泪满面。
谭绍衣道:“不必洒惶。你做官日浅,未得迎养婶母到署,然蒙去年上昊天上帝尊号覃恩,请了两代封赠,也可少慰为人子者显扬之心。现今即婶太太没病,而年逾七旬,贤弟也就该请终养。况你又是孤子,与例相合。我如今上院见大人,把你这个情节说明。我出来你就禀见面陈。钱塘县是河南尉氏人,请他出具同乡官印结。你安排县衙书办,照例写一张请终养申详,用上樱我添上一张驳稿备案。你再详一套委无别故欺饰,申详到司,加上同乡官印结。司里再加上实查委系亲病印结,申详到院。以便咨部,启奏。待圣旨下来,便可回家。老太太见儿心喜,管保就好了。你今便差人到黄岩,谕各房书吏,把告终养原由说明,叫他们各照所管钱粮仓库,马匹船只,墩台驿站,沿海水驿,城池坛庙,一切事件,早造清册,以便委令前去盘查交代。但你做官一年,经手有亏空与否?”绍闻道:“替前令担有一千五百金,出具完结。一年填有一千两,大约还有五百金亏空。”藩台道:“这个不难。此去委令,我与院大人商酌,大约是我的同年、上虞县知县靳守训。我对他说,叫他速出完结,打发你起身。你所欠款项,我都实实给他。我不迫所属州县,叫他出担空印结,屈之又屈,悬之又悬,接印州县官作难。我凡事只以实办。倘若我强了人,说我做上司的替他担承,万一我去任后,来的大人以实办起,岂不坑了州县官的身家性命?我不是颧顸了事的上司,各属员已信之有素,何况是吾弟的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来。还有一宗大事,也商量定了罢。前在河南,说与签初定亲,如今一别数千里,久后稀于见面,不说定你我都悬念。这是咱的一个外甥女,姓薛氏。
姑老爷没于山西榆次县任所,我接姑太太、甥女、外甥到衙门。
彼时篑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见心许。今日贤弟要回家,我一力主张定了亲事。你各人儿妇,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家好讲与婶太太,说与弟妇。”绍闻唯唯。生法儿见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办了表礼八色,行了纳彩礼,得了回启。
又耽搁一天,黄昏出城。回到黄岩县,一一俱依藩台所言办理。又隔了五日,上虞县知县靳守训,奉上宪委牌,接署黄岩县事。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莅政,两县令俱照例而行。至于交代盘查,案件未结止者,催科未完缴者,国项未完足者,旧令无一毫欺饰,新令受过藩司嘱咐,五日之内,邵出具印结。
谭绍闻定期辞署上剩这城乡百姓连夜做万民伞,至日盒酒摆了四五里,父老子弟遮道攀辕,不忍叫去。绍闻不胜酒力,一桌一盏,竟成酩酊。总之,愚百姓易感而难欺,官是钱字上官,他们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们的眼泪,是收煞不来的。谭绍闻虽莅任不久,毕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况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克敌,又绥辑过灾黎,早已有了先声。莅任之后,也仿娄潜斋治馆陶政绩,做了几件。此所以百姓们有“好官不到头”之恨也。
星夜到省,进了藩署月交代赔垫之项,藩台自另日与上虞县楚结。本夜又备送了水陆路费。谭绍闻次日起身,水棹陆鞭,一路风驰,不及一月,进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来有病时,心中只有一个死字横在胸膈。这是大黄不能泻的,藜芦不能吐的,也是参蓍峻补不能起的。唯有儿子到跟前间痒间疼,这疼痒就会宽解;擦屎刷尿,心里也没避讳。谭绍闻到家,叫了声:“娘,我回来了。”王氏听见,就是活神仙送了一个“天官赐福”条子,笑道:“你回来了好。”这病便减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
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药,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绍闻。
巫氏、冰梅、篑初、用威围在跟前。绍闻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烧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说了一遍。巫翠姐如听戏文一般,又问下事如何,绍闻道:“娘乏困了,不说罢。”王氏笑道:“你说,我听。”绍闻又说入京引见:“皇上面南坐着,我跪下,说臣是谭绍闻,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烧坏了日本国贼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县。浙江黄岩县开缺,把我选到黄岩去。我到浙江,先见了咱家绍衣哥,才去上任。衙门的长随,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办事专一弄钱,我才差人来叫王中去把宅门。谁知再等总不见到。后来兴官家书到了,才知道娘病着哩。俺绍衣哥,叫我告终养——”王氏道:“怎的叫终养?”
绍闻道:“回家探望母亲,好了多吃些饭养身子。这就叫终养。”篑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时,有四五天不肯吃饭,每日只三五口藕粉。如今渐渐好些,吃粥,吃干饭,吃莲粉,每天有三四汤碗。”巫氏道:“我许下三天献神戏。”
绍闻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许下吃清素。”绍闻道:“奶奶好了,大家都是有功哩,多谢你两个虔心。”
却说王氏见儿心喜,饭渐吃的多,药渐吃的少;少吃药是治病良方,多吃饭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会起来了,会扶杖走了,会丢了杖儿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这是谭绍闻能慰亲心,也是谭绍衣处置得体。以视世之贪位慕禄者,明知亲老婴疾,却甘恋栈而恶枕块。一旦在任闻讣,却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应自殒灭。不意昊天不吊,祸延家严(慈),于某月某日疾终正寝(内寝)。不孝于先严(慈)见背之日,未获属纩含饭,是尚何以靦颜而为人子也耶!”姑念“先严嘉行(先慈懿德)”云云,只得“濡血缕述’,央你们先生大人采择,于是“不孝这里衔结无穷”起来。这是未衰杖时裨谌起就腹稿,遂成官场中丁忧的一个通套。作者赘一句赞曰:“呜呼哀哉!岂不可笑。”
却说谭绍闻既不曾在能县闻讣而匍匐就道,何至在开封府填讳而缙绅借衔?一笔扫尽,言归正传。这王象荩在南园中听说少主人在任里回来,两步赶成一步,来萧墙街探望。见了磕头,绍闻急忙扯住,说:“我在黄岩县差衙役接你作门上,再等也不见影儿,好不急人。”王象荩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总为我走了家中无人,我不去衙门毕竟有人。如今少爷可以到碧草轩一望。”
王象荩讨了钥匙,谭绍闻跟着。开门一看,较之父亲在日,更为佳胜。原来谭道台离任,家眷要住此处,开封太守代交赎价,业归原主。当即叫各色匠役,垒照壁,砌甬道,裱糊顶槅,髹漆门窗,又移道台在署买得流落民间的艮岳石头锦川二峰、太湖三块,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鱼缸两个,凉墩八座。到后来家眷搬走,交与王象荩锁讫。今日绍闻周详审视,好不快意。猛而想起当日赌输,在此直寻自尽,不觉悔愧交集。若非改志读书,遇见绍衣,得以亲近正人,不用讲家声流落,这碧草轩怎得如此丽日映红,清风飘馥?只这一株怪松,怎免屠沽市井辈亵此苍苍之色,溷此谡谡之韵?王象荩吩咐园丁灌溉毕,锁了园门,自回南园。
绍闻到堂楼,一家团坐。说起兴官儿联姻薛氏之事。王氏道:“在那里住?”绍闻道:“就是绍衣哥甥女。父亲是进士,山西榆次县知县,殁于任所。绍衣哥接在衙门。”王氏向巫氏、冰梅道:”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儿全淑姑娘。道大人家眷搬在后书房,官太太、姑太太、全淑姑娘都来在这里。后来备席请来,我叫赵大儿母女两个来伺候客。这全淑姑娘与全姑两个一见,就亲热如姊妹一般,再摘离不开。虽绸缎布素是两样,人材却不分高低。官太太、姑太太都是夸说,只像一对儿。转眼不见,两个上楼不知说什么去了。后来道大人来接家眷,咱这里摆酒饯行,全淑姑娘不吃什么,两个上楼,都把脸上粉揉了,像是割舍不得的光景。我心想把全姑配与兴官儿,如今有了全淑姑娘这宗亲事,罢么,不提就是了。”绍闻道:“儿心里也久有全姑这宗事,与母亲一样,只说不出口来。万一中不从,就不好见面了。没有么,娘见王中,硬提一句,他不依时,娘是女人家,只说娘老的糊涂了,丢开手,话就忘了一般。”王氏道:“也使的。王中不依,就把这心肠割断也好。”
恰好次日王象荩又进城来,带了一磁罐子盐腕的紫苏,说是奶奶病起,好以咸莱下饭。到了楼门,王氏道:“王中站住,我出去说句话。”忙从楼东间扶杖慢慢的出来。王象荩道:“奶奶大好了。”王氏道:“头还发晕,别的没什么意思。我想你四口儿,回来到西书房住罢。闺女大了,南园没个遮拦,不成看相。”王象荩道:“奶奶吩咐很是,就回来。把南园佃与人家种也使的。只是吃菜不便宜了。”王氏道:“全姑我见他亲,伏侍我便宜。”王中道:“只是小娃儿,不知道什么。”王氏道:“我老了,早晚离不得个小娃儿在跟前,说话解闷。兴相公我也离不了。他两个俱十七八岁,又不便宜。我心里——,我心里只想——”王象荩明白,说道:“奶奶只管说就是。”
王氏道:“我说的不成话,老了糊涂,你休怪。”王象荩道:“怎敢说怪。”王氏道:“一发成就了他两个何如?”王象葛道:“我是个奴仆——”王氏吃了一个小惊。“——兴相公我已留心看了,将来是个大有出息的人。但以仆配主,心中有些不安。容我到大爷坟上磕头禀过,见小的不敢欺心。”王氏道:“你知兴相公有了丈母家也不?”王象荩道:“已料知。道台大人家眷在后轩上住,那一位全淑姑娘,小的见过。当时心里有这个想头。如今少爷在浙江,想必与兴相公定下这门亲事。奶奶今如此说,这是天从人愿,小的有何不依。明日就上大爷坟上告禀。”话统说明,把一个王氏喜的到不可解地位。
绍闻自阎楷书馆回来,王氏道:“王中却不嫌偏房,明日要上坟上告禀你父亲。”绍闻道:“儿回来,因母亲有病,虽说柯堂告先,却不曾坟上磕头。正要明日去,改日再择吉祭祖。”
这上坟磕头之事,一笔已见大意。
此下谭绍闻坐车拜客,无非是娄、孔、程、张、苏几家。
这数家之老成典型六七十岁的,英年时隽之二三十岁的,走价相约,公同一日道喜。这谭绍闻一发谦逊,便把王象荩许姻之事,请教一番。苏霖臣道:“此亦权而不失其正者。经云:‘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则父在而子有妾,此其一证。但未嫡而遽纳妾,微觉太早些。”张类村道:“纳妾恐致争端,就怕这个。”程嵩淑笑道:“诸侯一取九女,只为不姓妒。”绍闻又请教外父,孔耘轩道:“出于令堂之命,且令堂高年,须此女伏侍,只应遵而行之。但不可亲迎庙见,使嫡庶之礼不分。”
程嵩淑又大笑道:“圣人说,成事不说。”把话止了。酒肴既完,众客各归。
单说王氏与王象荩楼下说就。绍闻与王象荩坟上回来,这一月之中,绍闻赐绸缎表里,金翠头面,酒坛肉盒,颇为丰美。
至日,樊妇坐花轿作迎姑嫂,佃妇做送女客,篑初衣冠整齐,却不敢行亲迎奠雁之礼,明其为纳妾,非若娶妇六礼必备。
老樊回来,遵“听房结子孙圪垯”俗谚,预先偷买一根红布带儿藏着。小叔用威坐床,新人屋也来了几个邻妇叩喜。送了交杯,更深人散,篑初拴了门。老樊俟人静之后,手执红带儿,潜行徐步,在窗外偷听,不闻动静。又一顷,仿佛如闻哎哟,老樊结了一个圪垯。站的腰酸,存立不住而去。
第一〇七回 一品官九重受命 两姓好千里来会
却说谭绍衣在浙江藩司任所,日夜不暇,尽心竭力,无非上焉为德,下焉为民的事体。浙江合省属员服其正直,百姓悦其清廉。三年已届,颂声载道。谭绍衣仍是小心翼翼,不敢怠遑。忽一日皇上有旨:“着浙江左布政司谭绍衣进京陛见,问话来说。”命下之日,即刻就道,水舟陆车,星夜进京。陛见之时,皇上嘉其平倭辑民有功。未出三日,圣旨又颁:“河南巡抚,着谭绍衣去。钦此。”
塘报一到祥符,满城都谣起来,说如今新来的抚院大人,即是旧年北道哩那位道台。这属员中君子加庆,百姓们正人皆欣。可见正人做官,到重来时欢声遍野,若是小人,只得唾骂由其唾骂了。穿补衣的人,何可不惧!也可悟“得意夫妻欣永守,负心朋友怕重逢”这句俗谚,人世偶侣,作如是观也可。
却说二月初二日,谭抚台到任。先一日黄河大渡官船,彩画的如五色大虬一般,闯门大敞,纱窗四张,中间一根钻天高大桅,半空云中飘着一面大旗,上写“巡抚部院”黑布缝的字画。随带五六只大船,四乘轿,二马车,大车十辆,皮箱几百个,被套衣褡数十捆,从陈桥摇摆而来。这南岸鸾铃报马望见,早飞鞭向南跑讫。船至中间,又一匹报马望南电奔河南彩棚。
这数十员官员,文员之胥役是棍板,武职之目丁是弓箭,早在黄河南岸聚了几千人。
船将拢岸,手本重重,都是向船上递的。中军官尚且不看,何况大人。只听得道:“传河厅。”河厅飞奔上船禀见请安。
谭抚台吩咐道:“方才过景隆口,缕堤还可。月堤之外遥堤,却被牛牧踏溜了许多。目之所见如此,不见之处,或亦如此。贵厅不必进城禀见,可并为审视,有坍敝更甚者,即丈明长短若干。造确实清册,以便领带补修。南岸亦照此一例办理。”
河厅说:“是。”下船而去。
大人起身方欲下船,忽听有女人持纸呼冤者。衙役推阻,大人忙吩咐,连人带呈交祥符县,进署即行代为投递。
及下船时,跪下几十员官,中军官喝一声“免!”都起身雁行而立。所过村庄,俱有盒酒迎接,六十、七十老头儿,扶杖叩头,有跪下爬不起来的。总为大人做道员时,驿上草料豆子,公买公卖,分毫不亏累民户;漕粮易得交纳,只要晒干拣净,石斗升合不曾浮收;衙役书办犯了一个赃钱,立刻处死。
今日百姓所供的酒,大人跟随内丁,肩上挎一个大锡瓶,一桌一杯,俱贮在内。要知此等村酿,不减玉液琼浆,做公祖父母官,闻香早已心醉,与琼林宴上酒,恰好对酌。何也?人君为国求贤,无非为这几个百姓。百姓饱尔饮食衽席之德,你才得醉百姓曲跽擎拳之酒。你到殁世后,百姓还有俎豆哩。
旗帜前导,旌旄后拥,到了天王寺前。这天王寺,是宋朝行军,例在城北供奉天王。在当年为祷胜处,在今日为接官厅。
只见寺前一个大彩棚,两藩一臬出棚远接。大人下了八座,藩桌跪下请了皇上圣安,大人站答圣躬安和。藩臬望上叩贺福庆,然后按仪注行大僚相见之礼。进了彩棚,伺候官奉茶。茶罢,伺候官奉酒。酒过三斟,大人起身。这一条北门进城的路,轿马在前边抢奔,何尝是鱼队雁阵;旗伞在路上乱跑,不能分蝶素蛾黄。惟有将近大人时,乐班腾细响,长驺奋高呼,才有整齐严肃光景。
行不半里,见道旁案垂桌围,座铺椅褡,肴核满陈,酒醴全具,旁边站了一个七品补服官,一个穿襕衫的少年诸生。大人轿到,这两个道旁打躬,大人即忙下了八座,二人让至桌边,却是立谈。远远望见,有甚为亲密之状,又不敢近前,听不的说些什么。款曲半晌,大人上轿,二人恭送轿旁。顷刻间,人都知那是黄岩县公谭绍闻及儿子谭篑初秀才。
三声炮响,大人进了北门。迟了半晌,又九声连珠炮响,满城都知是大人进了衙门。这衙门前蜂屯蚁聚,纷纷攘攘。惟有谭绍闻桥梓,人人属目。少顷,只听得说:“大人内边请黄岩县谭老爷。”绍闻父子进署。外边禀见的,内边请会的,纷纷错错。时刻藩、臬、道。府,都晓的萧墙街黄岩公是大人的近支族好。那些微员未弁,腹内便有了萧墙街三个的印板。缘大僚位重,这门下的牛马走,官儿们还都要有以知其姓字为通窍之能员,何况大人之本族弟侄?
谭绍衣做了河南巡抚,这些善政,作者要铺张扬厉起来,不仅累幅难尽,抑且是名臣传,不是家政谱了。作文有主从,稗官小说亦然,只得从了省文。
单说谭绍衣莅任,应对少暇,与绍闻提起篑初姻事,说道:“皇上抚豫命下,论公事则陨越是惧,论私事则咄嗟可喜。篑初与薛甥女联姻一事,我在京已差人上浙江接家眷了,大约再迟一月必到。到了,咱先办聘礼,既聘咱即办娶事。《易》著乾坤,《诗》弁《关雎》,《书》美厘降,《春秋》重元妃,五伦六经的大义,叫八股子秀才写来套去,倒弄成老生常谈。即如薛甥女之贤德,及篑初侄之美材,我千斟万酌,看的至当,直是天作之合,非关人力所为。及年将及笄,而男女相隔数千里,且官场中北燕南闽,朝齐暮晋,毫不成定。忽而你有终养之请,我有抚豫之命,千里姻缘到六礼该完之时,俱以我兄弟二人君亲之义成之,将来桂兰繁衍,不烦蔡卜可决。但我向来不曾问你,这篑初是何姓所出?”绍闻道:“庶出,是一个房下生的。”绍衣道:“嫡室何姓?”绍闻道:“元配是父亲在日定的,姓孔。继室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定的,姓巫。”绍衣道:“这可臆断:叔大人定的,必是士夫之族,我知叔大人学问性情。婶太太定的,必是市井之辈。若是女人管联姻大事,不是母家之瓜葛,必是殷实之小户,此不待问可知。不然,圣人何以有女不言外之诫?我且问你。篑初生母何姓?”绍闻道:“说来可笑,一向不曾问及。”绍衣道:“贤弟大差。经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卜必在问之后。篑初名列胶庠,而为之父者,尚不知其生母何姓,如此何以做官?即如异日修族谱,当注生母某氏出。若不知其姓,则须注‘绍闻庶子’,因子而填父讳,何以示后世?朱子云;家庭间没个礼字,定然是天翻地覆世界。咱家累代仕宦,现今你我兄弟,都蒙皇恩做官,家庭间不得不以礼为遵循,颧顸是行不得的。”绍闻口服心折,意中暗道:“无怪乎皇上大用,委以统驭百官,节制万民,抚绥一百二十府州县之重任。”绍衣道:“你今家居,别的没事,现这鸿胪派一支,又添了一辈人,你也做了黄岩知县,将来还要升迁。有了两个侄儿,该续在家谱上。你今日到家,问明白篑初生母姓氏,即刻写了,叫剞劂匠人刻板,续上一张,以继叔大人在丹徒写的族谱之后。将来篑初高发,族谱上晓然明其所出,异日居了大位,好特疏请封生母。若不问明,现今篑初就要写‘河南副榜、黄岩县知县谭绍闻庶子’,这父亲名字,唯君前可以直呼,《春秋左氏传》所以曰‘栾书退’也。若因篑初侄而书曰‘绍闻’,叫篑初心中何以克安?况咱丹徒一族,半城士大夫,岂不心里添个闷账?我看着,该把篑初、用威写在你的名子底下,用威写‘继嫡母巫氏出’,篑初注‘生母某氏’,圣人云‘必也正名乎’,圣人如神龙变化,万不迂阔。”
绍闻领命出衙,回家先省视了母亲。问了冰梅出身,进署禀道:“幸奉兄大人命,问了一个明白。篑初生母,原是一个世宦后裔。据他说,他是江南人,不记的什么县。他父亲是一个荫生,不能知他祖上是什么大官。他小时只知他家姓赵,他祖与内官儿争气,惹下正德皇上,打了一顿棍,又杀了。他奶奶与他母亲,还要发落什么司,说是怪不好。连他也解送京城。
走到半路,奶奶与母亲自尽,他母舅是个秀才,他记的叫葛子淹,跟着送京。婆媳既然自尽,他舅只叫他哭妗子。来了一个官,三绺长髯,他记的像戏台忠臣样儿,说既是赵姓外甥女,那得送入北京。他舅才领他走开。到背地里,引着他说:‘与那三绺胡子官多磕些头。’他舅只是哭。奔到河南省城,自己只假说姓刘。因无盘费,又不敢带他回南边,把衣服卖的吃荆他舅对人说,是赌博输了,人就叫他舅是槅子眼。把他寄在薛媒婆家,转卖到咱家。他舅分手时哭着说,万万不可提前事,露出一个字来,就不得活了。所以他在咱家多年,没人问他,他也不敢说。今日说时,兀自哭个不了。”绍衣道:“与闱宦争气惹出大祸,必然是个正直君子。他这舅曲全甥女名节,费尽苦心,也算个有本领的人。奶奶、母亲自缢,可谓节烈。只可惜那三髯官儿不知名子,他能顺水推舟,开笼放鸟,吾知此公子孙必然发旺。贤弟一问,万善俱备。怪道篑初才识卓越,器字谦和,咱家鸿胪派定长发其样。为兄的还要一与灵宝爷、孝廉公叩喜。”
正说话时,报镇江家眷船已到商水县周家口,沿河州县送下程、办纤夫,传牌已到朱仙镇。镇上官员催点拉纤夫一百五十名,预备伺候。飞马走报辕门,传宣官说,大船到周家口换小船,好进汴水。绍衣道:“这接嫂太太,须得贤弟引梅克仁去。自古叔嫂无服,何敢以琴瑟累埙箎。但此番来送家口,不知是丹徒那一个。这些属员必是接的。料送家口人必是侄辈之平常者,何能应答?况薛家姑太太,赶旧亲是姊妹,论新亲则贤弟与甥女有翁媳之分,是以兄弟而照应姐姐,以父母而照应儿女,于情为切,于理即为宜。贤弟等再有从周家口到朱仙镇报时,吩咐大轿十乘,连丫头养娘都有了。镇上必有备就的公馆,贤弟与梅克仁先到公馆里等候。舍舟而陆,早晨起身,傍午可以进城。”
果然又一日,报汴河船明日泊朱仙镇。这首县已将轿马伺候停当,谭绍闻坐轿,梅克仁及十个干役,各骑马匹,巳牌时到了朱仙镇。南船日夕方拢岸,轿子抬进公馆。谭绍闻禀见了嫂太太、姊太太,说了明日早晨起身的话。到了次日将午,已抵开封南门。许多微员末弁,随路陆续来迎,俱是谭绍闻应承开发。三声大炮,进了城门。不多一时,又三声大炮,太太八座大轿进了院署。那八九顶四人轿,俱自角门而入,通进了内宅。车上小厮幼婢,亦俱进内宅。
到了次日,藩、臬、道、府来贺,无不迎会。至于外府州县有进省者,俱有手本叩喜。其有政务商榷者,会见酌议。其余只签叩喜者,传宣官俱发还手本,概行免劳。午后回拜大僚,各有首领官拦路跪禀不敢当的话。日夕时谢步、谢光的手本,帙叠内送,传宣官登了堂簿,手本送还。
次日凌晨,宅门传出祥符阴阳官面话。这阴阳官是从来不曾傍院门的,一闻传话,直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急穿补服,到院门伺候。少刻内催,阴阳官鞠躬奔进。引到花厅,一跪三叩首,站立恭听吩咐。抚台道:“有一事相烦,叫你择个嫁娶吉日。”阴阳官跪下道:“请示新男新女贵造。合了生辰八字,照天德岁德喜神方位贵神照临吉日,细写红鸾喜书进呈。”抚台道:“只要在二十日以内,十五日以外,寻个日期便是。速去办来。”
这阴阳官叩头起来,出的抚院大门,身上不肯宽了补服,街上匆忙而归,一似人人知其上院光景。到了家中,展开黄仪凤《选择全书》,抄些大吉大利话头。又急向书柬铺中买了销金龙凤大启,徽墨湖笔,抄到启上;写不甚端楷之字,录不甚明晰之文。抄完,穿上公服,跟个小厮捧着鸾书,又上院来。
上号房吏代为呈进。抚台只看一行“一遵周堂图,乾造天乙贵人,坤造紫微红鸳,谨择于本月十六日喜神照临,定于辰刻三分青龙入云吉时吉刻大利”,别行不曾寓目。发出喜礼四两一个红封。到了上号房,号房定索传递劳金,阴阳官失备,逼令解封捏了一块,方放去讫。
这院门前大小衙门听事哩,早各报本官大人,本月十六日有抚台娶嫁喜事。三日间布、按、道、府以及豫属进省官员,并武镇、参、游等官,绸缎绫纱珠翠钏环则书奁敬,外附银两则书年餪敬,大约共值五千有零。抚台那里肯收,众官那个肯依,再三往复,情不能恝,抚台只得收下。无可位置,乃分一半与姑太太做陪妆,分一半送与黄岩公作娶资。这男女二家,便顺水行舟,不费推移之力。不过针工裁缝,木柜皮箱,床几桌椅,衣桁镜架,铜盆锡灯之类,凡省会之所有者多钱善买,遇世家旧族所售之物,则不难以贱值而得珍货。
这谭家的聘礼,薛家的妆奁,俱已各备。单等吉日届期,好行奠雁、御轮之礼。
第一〇八回 薛全淑洞房花烛 谭篑初金榜题名
却说谭黄岩家娶妇之礼已备,薛榆次家遣嫁之奁俱全。抚台又添了些金钗玉簪圆珠软翠的首饰,楠箱楩桁铁梨紫檀的东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领官选个大宅院作公馆,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内,丫头养娘十数人跟随。姑太太道:“衙门甚为便宜,何必更为迁移?”抚台道:“非是我好另起炉灶,只为那边侄子亲迎,有许多不便处。大堂仪门乃朝廷的大堂仪门,闪放俱要作乐放炮,岂可为我家之私喜擅动朝廷之仪注?此其不便一。衙门是谭姓做官,今迎亲的新郎,即是谭姓,嫌于无甚分别,此其不便二。且侄子来迎亲,外甥沄十三岁亦可做的主人,陪着新人行告先之礼。若在衙门中行事,则薛沄不宜立大堂迎宾,我无以伯接侄之理。婚姻为人伦之始,叫篑初侄子在何处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设下一个公馆,就像薛府一般,设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着奠雁。此是典礼之大者,万不可苟简的。”
姑太太与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礼,一说就明白。差头引着首领官,拣了院署西边旧宦大宅一处,连着一个书房院,委实宽敞。安插桌椅床帐厨灶什物俱已完备,黄昏时打上灯笼,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轿,丫头养娘又坐了二人小轿七乘,垂髫小厮、白髯家人步行可到,径至公馆住下,单等吉日届期。
这黄岩公家,早令人打扫西楼,以为新人洞房。把碧草轩打扫干净,摆花盆,安鱼缸,张挂字画。适然盛希侨亲来送伊弟问候书札,即刻督送雕漆围屏一架,妆饰点缀,以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谭宅抬出浙中官轿四乘,俱加红绫作彩。即用旧日浙中伞扇旗帜,肃静、回避牌各一对,打的新张黄岩县灯笼二对。虽说小小排场,却也不滥不溢,名称其实。篑初坐了花轿,前往迎亲。新婿陪堂,却央的张正心引礼。那两顶轿,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号头锣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萧笛,细吹细奏。到了薛宅公馆,榆次公的十三岁小公子门左立迎,两个长髯老家人伺候。张正心与篑初下轿来,小公子迎面一揖,躬身让进。娶女客下轿,自有送女客出迎,两起儿丫头养娘,一拥儿进去。
张正心引签初上的大厅,泡的松子元肉茶奉到。茶毕,张正心便问榆次公神主何在,礼应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客边难以载主而来,写的先榆次公牌位在书房院北轩上。一说就当全礼,不敢动尊。”张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为重,理宜肃叩。”一齐动身,细乐前导,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面挂了一副当年万民感德对联:“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济宏猷霍以东。”行了前后八拜大礼。公子照数行礼拜答。张正心代篑初辞不敢当,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张正心搀祝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里再挣的动。
回到大厅,又献了茶。摆上酒席,篑初首座,三酌四簋后,又捧的碗茶来。张正心陪席起身,鼓乐喧豗。这一回厅上奠雁,门外御轮,俱遵着圣人制的仪注而行。
张正心、篑初上轿,迎姑嫂、送女客共搀全淑姑娘上了八抬大轿。母女离别,泪点不干,提他不着。四位女客,一齐上轿。抚台太太坐了八抬轿,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乐。最好看者,四抬八抬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黄伞搅蓝伞,金瓜搅银瓜,龙旗搅彪虎旗,乱跑乱奔,忽前忽后,参差纷错。看的人山人海,无不手指颐解。
花轿抬至萧墙街大门前,横拉三匹彩锦,直如三檐伞一般,却是三样颜色。泥金写的斗口大喜字,贴在照壁,并新联,俱是苏霖臣手笔。墨黝如漆,划润如油,好不光华的要紧。因门窄走不过八抬,各堂眷只得在大街下轿。满地下衬了芦席,上边红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氇。自大门至于洞房,月台甬道直似一条软路。门阈上横马鞍一付,机筬一架,取平安吉胜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轿前,扶出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头戴五凤金冠,珍珠穗儿,缨络累累,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锦绣闪烁,官裙百折,凤履双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拥挤上来。抚台的军牢皂隶乌鞘鞭子只向空中乱挥,争乃人众只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顶旧轿挤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纹。猛听的喊道:“树上小孩子压断树枝跌着了!”鼓乐旁边,又添上唤儿叫女之声。古人云“观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搀定新人,怀抱玉瓶,进了大门。各堂眷以及丫头养娘相随而入。到了堂楼院里,中间设一方桌,绒毡铺面,红围裙四面周绕,上面放了红纸糊的一只大斗,中盛五谷,取稼穑惟宝之意。斗内挑铜镜一圆,精光映日夺目,明盥濯梳妆所有事也;插擀面杖一条,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杆,细杼一口,示以称茧丝、纺木棉,轧轧机杼之意。这些设施,虽不准之《家礼》,却俱是德言容功妇职所应然者。所谓求诸野;观于乡,此其遗意。
薛全淑随谭篑初拜了天地,怀抱玉瓶,丫环搀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来,侍立旁边。全淑一见旧好,心中有久别重逢之乐,出于不料:两贤媛温款深衷,不便唇吻,只眉宇间好生缱绻。
谭绍闻自引儿子上碧草轩照客。茶罢设馔,张正心让薛沄首座,薛沄不肯。张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沄作揖谢僭,坐了东席。谭绍闻西向相陪,张正心坐了西席,谭篑初向东北陪座。山珍海错,烹调丰洁,自不待言。这犒从席面分层列次,俱是王象荩调停,井井条条,一丝不乱,无不醉饱。赏分轻重,俱是阎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无不欣喜。
内边特设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抚台太太专席,没陪客;四位送迎女客两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岂知抚台太太乃是阀阅旧族,科第世家,深明大义,不肯分毫有错。称王氏为婶太太,自称侄媳,说:“那有咱家待客,咱家坐首座之理。”
抚台太太分儿大了,王氏平日颇有话头,今日全没的答应。抚台太太看是难以结场,吩咐请弟妇巫氏。先抚台太太原请过道喜,巫氏虽亦成官太太,却不曾到过衙门,听说抚台太太今日来送亲,气早已夺了,不敢上堂楼来,回了丫头一句乡里话:“不得闲,忙着哩。”如今又差丫头来请,没的说了,只得上楼。抚台太太见了,先道太太纳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纳什么福,每日忙着哩。”抚台太太方晓的弟妇是个村姑,吩咐丫头道:“看太太那边有桌面没有?”丫头道:“有。”抚台太太道:“侄媳与婶太太无对座陪客之礼,侄妇愿与弟妇妯娌们讨个方便,说话儿。这儿婶太太与妗子陪客,自然两下都宽绰。”
望王氏拜了一拜,辞出下楼。巫翠姐只得跟着,到了自己楼下。
丫头们早已将果碟饤盘酒盏壶瓶之类摆设已就。
这三席未完时,薛沄已早起身归去。直入衙门,那公馆早交付主人讫。
这边抚台太太席完,要到洞房看看侄女。薛全淑早已另洗别妆,换成满头珠翠,浑身彩衣。俱是全姑伺候的。抚台太太坐下吃了一杯茶,说了几句安慰话,吩咐一声回衙。丫头传与家人,家人传与伺候人役,将八座放正,伞扇排开,二乘送女客轿子,随着一切家人媳妇婢女二人小轿七八乘,吩咐不鸣锣不喝道,径回院署而去。
却说薛全淑、王全姑二人,在西楼下温存款曲,王全姑见薛全淑有欲问而赧于口光景,薛全淑见王全姑有欲言而怯于胆情态。王全姑想了一想,将楼门上了拴,竟到全淑面前,跪下细声说:“小妮子蒙老太太成全,已经伺候了少爷一年。”全淑疾忙搀起,也细声说:“缘法本在前生,今日天随人愿。既然如此,咱两个就是亲姊热妹,坐下说话。”王全姑那里肯坐,薛全淑立起身来说:“你不坐,咱就同站着。”用手一按,二人并肩坐下,手挽手儿,说细声话。恰好照在大镜屏中,一个倩服艳妆,一个家常梳拢,斜插两朵珠翠,四位佳人,面面相觑。这个亲爱的柔情,千古没这管妙笔形状出来。可笑不敏谫陋,辜负了好情况也。院中只说是楼内新妇自寻便宜,全姑小心伏侍不敢有违,谁知美合两全,名称其实。两人并坐,爱之中带三分敬意,庄之内又添一段狎情,玉笋握葱指,亲的只是没啥说。
只听的老樊拍门说道:“来送点心来了。”全姑只得开门。
老樊道:“关门不开,你们不饿么?”全姑接住点心道:“再泡一壶茶来。”老樊道:“我取茶去,休要上门就是。”
到了日夕,院中渐渐人影稀疏。将近燃烛,院中人不辨色时,全姑提个小灯笼,引全淑后院路儿。全淑道:“我的路生。”
全姑道:“扶住我的肩膀。”少刻回来,银烛高烧,巫氏、冰梅并用威小叔儿,齐到新人楼下。新人站立不坐,说未曾庙见,不敢行礼。巫氏道:“用威,请你哥哥来。”篑初到屋,桌上盏碟俱备。巫氏怕礼法不周,催的冰梅、用威齐去,单留全姑伺候。
将近一更天气,全姑斟酒两让,吃了合卺盏,和了催妆诗。
全姑要辞别而去,全淑牵住衣襟只是不放。全姑轻轻以手推开,关住楼门而去。这新夫妇之相敬。不过相敬如宾;相爱,不过相爱如友。二更天气,垂流苏压银蒜六字尽之,不敢蹈小说家窠臼也。
次日,薛太太与薛沄跟的女从男役,来萧墙街送餪。老太太一席,谭黄岩一席,巫亲家母与冰梅一席,新郎一席,女儿点心十二色,共五架食盒。谭宅款待,晚归。犒从赏封,无不如意。
三日,新郎新妇,本家庙见,又与合家行礼。已毕,往见岳母,礼谓之“反马’,俗谓之“回门’,新夫妇顺便就与抚台大人磕头。厚礼丰币,抚台不受,说道:“我但受乡会朱卷两本,俾老伯之名,得列于齿录履历;我位至抚军,贤侄不为无光。愿族谱贤侄名下刻‘联捷进土’,则丹徒一族并为有光。贤侄勉之。”款待而归。
篑初夫妇回来,日色尚早,全姑已在楼下伺候。全淑到各楼下,与王氏奶奶、巫氏婆婆、冰梅姨娘,通行了反面之礼。
回到自己楼下,全姑捧的茶来,全淑笑道:“我还不曾拜你哩。”说着早已万福。全姑放下茶盅,急忙相还。篑初笑道:“好礼,好礼,如何遗下我?”全姑笑道:“大叔在俺两个跟前,无礼多了。”篑初笑道:“我怎么无礼?”全姑道:“我不说。”全淑面发红晕,面向里坐了。全姑道:“奶奶昨夜叫我来这楼下祝我两个合成伙儿。”篑初笑道:“你不识字,这位是有学问的。我说他省的,从今以后‘熊鱼可兼’。”全姑懵然,全淑在床上只羞的向隅。簧初道:“全姑不解,我说一句儿答应我。”全淑一发羞了。篑初便要对着全姑,露些狎态魔障全淑。全淑急了。强答一句道:“省的人鹬趣蚌抚相持。”
篑初道:“怪道你会画,真正好丹青。从此‘火齐必得’矣。”
全姑只见两个俱笑,看的呆了。是晚奉奶奶命,移于楼下南间。
楼上设两张桌儿,一张篑初书桌,繙经绎史;一张全淑画桌,笔精墨良,每印临《洛神赋》,摹管道升竹子。一日问篑初索纸,篑初笑道:“娘行自会做纸,何必求人?”全淑微恚道:“骂人没深浅。”篑初笑道:“我之与卿,原是就其浅矣,交浅不敢言深。”全淑没奈何又笑了。夫妇妻妾之乐,篑初颇为修撰郎。从此读书,日有大进。
大凡人之读书日进而不已者,有两样:或是抑郁之极,以发愤为功程;或是畅遂之极,以怡志为进修。篑初白日在碧草轩目不窥园,黄昏到自己楼上课画谈帖,偶然阄韵联句,不觉天倪自鼓。两样功夫互乘,属题构思,竟成了风发泉涌,不惟不能自己,并且不能自知。到了秋闱,中了第四名《春秋》经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