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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出的庙来,飞跑到周小川行里。见了周小川双膝跪下说道:“你救救我!我的银子叫人家割的去了。”周小川笑道:“你起来。这叫我怎么说,你有银子没有银子,我还不能知道哩。”   谭绍闻道:“千万看俺舅舅面上,周全周全。”周小川故意问道:“你舅是谁?”谭绍闻道:“王春宇。”周小川道:“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也不能知道。你这样子像是撇白的撇嘴吃、撇钱使。俺这开行的替买看吃,也管不了许多闲事。你走开罢,我忙着哩,要算账去。”起身而去。还吩咐厨役道:“小心门户。”总因开行一家,店中担着客商大宗银两干系,怎敢与不知来历的生人缠绞。所以周小川只是拒绝之语。   谭绍闻双眼噙泪,到了鼎兴店。见了当槽的撩起衣来,指着瓶口窟窿说道:“我的银子,被人在城隍庙门割去了。”当槽笑道:“自不小心。”谭绍闻向自己房门去开锁,连钥匙也被人割的去了。当槽脸上便没好气。只见周小川行里火头把当槽的叫到门前卿哝了一会儿。当槽的回来道:“相公不要着慌,这是周七爷送来二百钱盘缠,叫相公回开封去哩。”谭绍闻瞪目无言。当槽的把钱放在窗台上,走到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把锁开了,推开门,即催谭绍闻装行李起身。谭绍闻道:“我明日起身罢。”只见那当槽的把衣一搂,褪了裤子,露出屁股来,向谭绍闻道:“上年在十四号房里吊死了一个小客官,且不说店里买棺材雇人埋他,州里汪太爷又赏了我二十板,说当槽的不小心。相公,你看看我这疮疤儿。”我不过是不要相公的房火店钱就罢。你还有人送盘缠,各人走开罢。”穿上裤子,早替谭绍闻叠起被子来。谭绍闻泪珠滚滚,只得装了褡裢。当槽把窗台上周小川送的二百钱塞进去,替他背上。出的店门,就搁在谭绍闻肩上,扭身向南店门首,看两人在闸板上着象棋去了。世情如此,也难怪那周小川和这当槽的。正是:越人肥瘠由他罢,秦人各自一关中。   谭绍闻万般无奈,只得背着褡裢转出街口,向西又寻了一座店住下。次日开发了店钱,一径出西门,直投回河南大道。   看官试想,谭绍闻在家时,走一步非马即车,衣服厚了嫌压的脊梁背疼,革热了怕烧着嘴唇皮。到此时,肩上一个褡裢,一替一脚步行起来,如何能吃消?走不上十五里,肩已压的酸困,脚下已有了海底泡。只得倒坐在一座破庙门下歇了。只见一个人背着一条扁担由东而来,到了破庙门前,也歇了脚。二人同坐一会,那人仔细端相了绍闻,开口说道:“相公呀,我看你是走不动的光景,是也不是。”谭绍闻道:“脚下已起泡了,委实难挨。”那人道:“我与相公捎捎行李,到前边饭铺,你只管我一顿饭钱,何如?”谭绍闻不晓得路上觅脚力、雇车船要同埠头行户,觅人捎行李,也要同个饭馆茶肆才无差错。   只因压的急了,走着脚疼,恨不得有个人替一替儿,逐欣然许诺。那人拿过行李,拴在扁担头挑将起来,一同起身西行。先还相离不远,次则渐远渐看不见,喊着不应。过了一条岭,那人飞风而去。谭绍闻喘喘的到了岭上,早已望不见踪影。又赶了一会,到个饭铺探问,饭铺人都说不曾见。凡从西来的行人,有迎着的,就问:“见有一人,大胡子,挑着一付行李不曾。”   只听得“没有”二字,如出一口。又前行遇一座饭铺,向一个年老掌锅的探问。那老掌锅的直埋怨他年轻,出门不晓事体,十分是被人拐了,又添出“没法”两个字。姑不说那一床被子几件衣服,周小川送的二百钱盘缠,也全被拐去,谭绍闻忍不住,竟是望西大放号咷起来。这大路边上住的人,这样的事是经见的,那个管他。有摔掇他往西再赶的,有劝他忍耐回家的,各人图当下眼净自做生理。   谭绍闻只得仍含泪西行。走上二三里,看见一个破寺院,远远听有书声,肚内饿的急了,指望一饭之赐,遂望寺而投。   只见水陆正殿内,坐着一个半老教读,脸上拴着叆叇镜,在桌上看书。谭绍闻望上一揖,那老教读手拿着书册儿还了半喏。   谭绍闻脸上红了一红,说道:“晚生姓谭,名字叫谭绍闻,河南开封府人。家父是个拔贡,也保举过孝廉。晚生上亳州寻家母舅不遇,回程路上被人把行李拐了,万望老先生念斯文一气,见赐一饭,不敢忘惠。”那老教读道:“你看满堂都是村童,我在此不过供馔而已,凡事不得自主。庄农家请先生,一饭一啄都是有前定的,我不过自己而已,焉能旁及?况且前月十五日,留了一位过路朋友,他说他是个秀才,谁知放学之后,竟将学中包书手巾部套书儿,捆载而去。今日也非关我薄情,相公还是再寻投奔罢。如果十分没路,我可指一去处。前边十里许,有一座寺院,叫度厄寺,是挂钟板吃饭,常住接众的大丛林。相公到那可吃一两天饭,慢慢回家。”谭绍闻道:飞何是常住接众呢?”老教读道:“北京八大常住,天下闻名。你们河南,也有常住,开封府相国寺,登封少林寺,汝州风穴寺,浙川香岩寺,裕州大乘寺,俱是钟板大丛林。我少年都走过。”   谭绍闻道:“他不认得,肯给饭吃么?”老教读道:“若一定认得才给饭吃,如何叫接众哩。凡钟板寺院,勿论和尚道士,游方化斋,都许到寺里挂单随堂吃饭。吃过三天,职堂的就问愿住愿行,要走的随走,要住的便派个职事,会农务的就做庄稼,会厨子就掌锅,会针工就缝衣,会读书的与他教小和尚念经。但想吃闲饭儿却不能。”谭绍闻道:“也许咱俗家人吃他的饭么?”老教读道:“只要你有个武艺儿。不然者,你就与他挑水,打柴,喂牲口都行的。你要出家,就拜个师傅,起个法名,就是他寺里和尚。你会应酬,就做职客和尚;会算计,就做当家和尚。你若道行深了,学问好,能诗能文,能讲经说法,就举你坐方丈。你如今不如投奔度厄寺,吃过兰天饭,或住或走,再酌夺主意。”   谭绍闻只得辞谢老教读,上度厄寺而来。忍饿到了寺门,果然好一个大丛林。坐在寺门一块石凳上不好进寺。少时,一个头陀出来,绍闻作揖,头陀问自何而来,绍闻道:“河南开封人,因上亳州找寻母舅,路遇强人被劫,进退无路。心里想到宝刹暂停一宿,明晨打点回家。”头陀上下打量,不是捏言,告于职客和尚。职客的出来,绍闻仍如前说。忽听寺内鸣钟,职客的即邀进随堂吃饭。绍闻饱餐一顿。说要拜见方丈大和尚。   还有一个道土,也说要参见大和尚。职客的道:“大和尚打坐入定,待明日出定后请会。”谭绍闻听得读书之声,要去看看,职客的道:“有心随喜,我引你去。”谭绍闻跟到了小沙弥读经地方,一所五间大厅,满院花卉竹石,好不清幽宜人。进了大厅,见了些小和尚,自七八岁以至十四五岁,有八九个,从一个半老优婆塞念经正字。为礼已毕,小和尚捧上茶来。吃完,一个十来岁小和尚就来问字,谭绍闻接过一看,乃是《楞严经》钞本,绍闻对说了一个字。又有拿《法华经》钞本的,《波罗蜜多心经》钞本的,围住问字,绍闻—一告明,小和尚各锨欣跳跃之意。那教经的和尚说道:“檀越学问广大,可敬,可敬。”   谭绍闻道:“佛经上字与儒书一般,惟有口字偏旁——”因指着“唵”、“哪”、“咖”,“这些全不认的。”教经和尚道:“那与儒学一样的字,是翻译过的,所以檀越认得。这口字边字是佛家神咒语,不曾翻译,即是我们也随口传,不甚透彻。檀越就留在小寺,指误觉迷,便是开了方便善果。”说到日晚,绍闻就在这大厅床上睡下。次日就不叫随堂吃饭,升在客堂与当家和尚、职事和尚同桌,饭是一样的,但不与大众同案了。   次日谭绍闻要去,众僧也不强留,任其自便。   谭绍闻自哺乳褪褓之日,并不曾晓得饥字的滋味是这样的难尝。出的寺来,一发把悔字的境界,又深人几层。走了大半日,腹中又渐渐空了起来,委实难受。少不得将系腰带儿搐了几搐,曳着身子忍饿而行。看看日落西山天昏黑下来,心里又饥又惧。望见前边有个火亮儿,想定有人家。谁知到了跟前,乃是一所孤庙儿,内中有两个乞丐向火。谭绍闻进内一望,只见赤身锞体,狰狞可畏。大吃了一惊,急退了出来。这两个乞丐见一个秀士望里伸头,只说是本村后生谁在此路过,未生歹心。若晓得是远来孤踪,只这身上几件衣服,便不免剥肤之患,险些儿有性命关系。   谭绍闻幸免这个大难,已不知怕,又继续西行。到了半夜光景,听得一片犬吠,已知近了村庄。这时已实实走不动了,直是寸步徐移到了一座大门楼下。”已拴讫。谭绍闻本是一天未曾见饭的人,已扎挣不得,遂倾倒地上,靠住门墩睡去,真正好苦也!正是:世人万般皆自取,一毫半点不因人。   到了次早门扇儿响时。内出来一个五十多岁老翁,手提一面大铜锣。看见谭绍闻吃了一惊,问道:“这位相公,你是从那里来哩,怎么这个模样?”谭绍闻睁眼一看,见是一位老者。急欲起时,竟是爬不起来。老者搀了一把,方才站住,强作了一个揖,说道:“我姓谭,河南人。路人被人拐了行李,一天没见饭,半夜到这里。”老者道:“咳,饿坏了,饿坏了。跟我来。”谭绍闻随着老人,到了草厅月。老人转身向后边催饭去了。少顷,一个少年跟着老人,拿些吃食东西放在桌上。   老人让吃,谭绍闻饥口饿肠,直欲饱餐一顿,又怕吃的多了不好,只吃得七八分,推开。   方欲问姓名,忽听有人在门前大声喊道:“韩善人,快往桥上去,今日换桥腿磐石,人少移不动,作速敲锣催人。”老人道:“我家有远客,你把锣拿的去,替我敲起来,人就到了。我昨晚已排门都对说明白了。”那人进来拿锣,把谭绍闻看了一看,自去催人。谭绍闻此时望厅上一看,见挂着“乐善不倦”的匾额,乃是合村公赠的。谭绍闻起身作揖,致谢留饭之恩。   老人道:“我姓韩,叫希美,草字儿韩仁山。一生好盖庙建寺修桥补路。村西有一座石桥,乃是元朝大德二年我家前辈爷爷修的。所以叫韩家桥。如今坏了,我是功德主,募化了二百多两银重修,我包了总囊。今日下桥腿,我所以早起来催人。我见相公伸出手来葱笋儿一般,必定是识字的,我想请相公帮帮忙,上个布施簿儿,写个钱粮人工数儿。事完时我一总送相公回家。我这偌大村庄识字人少,只有一个考过的,他如今住了房科。我的字儿一发不深,上的布施簿儿俱不清白。相公肯留不肯?若不肯时,我送相公三百钱盘缠,相公自回家去。”这谭绍闻一向遇的都是无关切的话头,兼且饿怕了的人,便一口承许,图事完时,或者骑个头口,也是好的。   话刚说定,那提锣的进来说道:“韩善人,石匠等着说句紧话哩。”韩仁山便邀谭绍闻同往。到了庄西桥头,只见黑沈沈一大片人,喊喊叫叫的下桥腿大石。石匠却又顾不得与韩仁山说话。韩仁山引到桥北边一所观音堂内,指着桌上簿儿,交绍闻执掌。恰好有东村送来布施银钱、口粮等件,谭绍闻掀开簿儿,举笔便写,果然清清白白。韩仁山喜之不胜。因此谭绍闻遂在韩仁山家住下,帮办起桥工。   过了七八日桥将完工,韩仁山与谭绍闻在桥头看垫土,只见从东来了一辆大车。到了新桥头,车上三个人都跳了下来,说道:“新桥土虚,慢慢椎过去罢。”谭绍闻看那人时,一个却是盛宅门客满相公,那两个不认的。遂向前问道:“那不是满相公么?”两人对面作了一个揖,满相公全不料谭绍闻到此,急切想不起来。谭绍闻道:“你看什么?不认的我了?”满相公方才想起,大惊道:“好天爷呀!你如何到此处?”谭绍闻遂把寻母舅到亳州,回来路上行李被拐,如今以韩善人为依的话,提了一番。满相公道:“您这些读书的憨瓜,出了门,除非是坐到车上,坐到轿里,人是尊敬的;其余若是住到店里,走到路上,都是供人戏玩摆布的。”韩仁山看见是谭绍闻同乡,便上前作揖。谭绍闻道:“这便是韩善人。”满相公忙致谢道:“多承老善人款留之恩,异日必有重报。”韩仁山也见桥工将完,正想送’谭绍闻回家,只虑无人作伴,今日恰好遇此同乡,可一路行走,甚觉放心。便把这个意思直说了,齐邀三人到家。叫车也跟的转回村来。到了门首,一揖让进。   却说满相公缘何到此?原是奉了家主盛希侨之命,下苏州置办戏衣,顺便请来了两个昆班老教师。路绕亳州,看看生意,故从此经过。谭绍闻是主人盟弟,一向相熟,岂有不同伴相携之理。本是两相承请的事,韩仁山把话讲出,即一口承诺。韩仁山款待一日,再留不住,送了谭绍闻两串大钱,又叫车户添了草料,即送客人起身。满相公作了别,昆班教师从厢房出来道了搅扰,谭绍闻再三拜谢。韩仁山向谭绍闻道。”帮助桥工,功德不校相公回家好好念书,功名自有上进。”说罢倒有怆然之意。谭绍闻竟是眼眶湿了起来。出门登车,车户一声呼啸,那车飞也似去了。   此服行夜宿,不一日望见繁塔。谭绍闻怕有人见,躲在车后。车走开封宋门,径至娘娘庙街盛宅门首停下。正是:   舟抛滚浪狂凤催,此日才能傍岸来。   只为曾无船尾舵。几于鱼腹罹凶灾。 第四十五回 忠仆访信河阳驿 赌奴撒泼萧墙街   却说谭绍闻同满相公一车儿进了开封城。到了盛宅门首,众家人连忙迎住道:“回来了,辛苦,辛苦。”满相公跳下车来忙谢道:“挂心,挂心。”两个昆班教师也下的车来,谭绍闻也只得下车。众家人已知那两个是教师,后下车的一个年幼美貌的,只当是连苏州旦角儿也接的来。细看却是谭绍闻。众皆愕然。   满相公让着一同进宅,早有人报知盛公子。盛公子飞风儿出来,口中说道:“卸车,卸车。”到了二门,却撞着谭绍闻,盛公子也顾不的问个来由,只说道:“贤弟,你先到东书房坐,我去看看车去。”谭绍闻跟定满相公同到了东书房。满相公一声喊洗脸水。只听盛公子在外急口吩咐道:“作速卸车,我先看看蟒衣铠片女衫子何如。”吩咐已毕,来到东书房。进门来,谭绍闻为了礼。满相公也去作揖,盛公子连声道:“多事,多事。”满相公只得住却。两个教师磕了头,盛公子就问起戏上话来。须臾,宝剑儿、瑶琴儿一班家人,抬来棕箱皮箱,盛公子叫作速打开,看起戏衣。又与满相公谈论丝绦花样,讲起价值秤头来。谭绍闻吃完两杰茶,说道:“我要回去哩。”盛公子道:“你且再坐。”谭绍闻本来自己没兴,见盛子只是一心戏子戏衣,并未问他自何而来,心中好生没味。又坐了一会,说:“我果要作速回家哩。”盛公子道:“你忙的是什么?你再坐一会儿,我还要问贤弟话哩。”扭过头来,又问起两个教师,你会几个整本将起来。谭绍闻羞中带个怒意,起身要去,盛公子道:“也罢,我送贤弟。过几天串成了头一本,我请贤弟来看戏。不许不到。”满相公跟着盛公子送客,盛公子送至大门,一拱即回。谭绍闻。与满相公说了一会话,致谢携归之意。却早宝剑儿跑了出来,催满相公作速回去说话。原来盛公子一向也不知谭绍闻外出,今日也不知与满相公同车回来,只觉得走了一个客,一发好说那戏上的话。正是: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且说谭绍闻出了盛宅,单单迂道绕路而行。走了些小巷,跳了些菜园,曲曲弯弯到胡同口,三步两步进了自己后门。   王氏正在楼下哭哭啼啼想儿子,猛可的见绍闻进来,既惊且疑,说道:“儿呀,是你?”揉揉眼泪,仔细一看,果是儿子。又道:“你上那里去了这些时?这是你爹爹不在了,你竟是要闪我的。”扯住衣襟,又放声大哭起来。谭绍闻因累旬受苦,今日归了自己窝巢,也哭了起来。冰梅、赵大儿、老樊婆闻声都已来到。双庆儿、德喜儿、邓祥、蔡湘也喜主人回来,齐到楼院来看。   孔慧娘出的东楼,众人闪开,到了堂楼下,王氏仍哭个不住,声声道:“我守寡的好难煞人呀!”赵大儿、樊婆也不住的用衣襟子拭泪。冰梅只是把兴官推与王氏,说:“你叫奶奶不哭罢。”惟有孔慧娘通成一个哑子样儿。此非是孔慧娘眼硬不落泪,正是他识见高处,早知此身此家已无所寄了。   王氏略住了哭,道:“大儿,樊家,备饭与大叔吃。”谭绍闻将近一月半光景,那曾有可口如意的饭来,今晚到家,才吃了个妥当。黄昏时,王氏糊糊涂涂教训了半更,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谭绍闻方才起来。家中别无所忌,惟怕见王中的面。然到家半日不曾见王中,却又心中生疑。慧娘、冰梅面前也不好询问。赵大儿东楼取茶杯,谭绍闻因问道:“您家王中哩?赵大儿道:“他往河北寻大叔去了。”绍闻无言。   要问王中因何上河北去寻人?这有个缘由。原是自绍闻去后,王氏着邓祥去南乡把王中唤回。王中详问了范姑子请写募引的情由,将范姑子具禀本县程公。程公问了,范姑子抵死不敢说出绍闻被张绳祖请去那一段内情,缘范姑子使了夏逢若转托银子四两,恐怕受贿情重。此是范姑子刁处。程公南阳公出,此事便丢的松懈。王中心下着急,无法可施。欲向地藏庵再访确信,范姑子堂上受辱,腹中怀鬼,把庵门用石头顶了,再叫不开。王氏叫写招子,张挂四门。王中细想,家主走脱,难说一个仆人敢写招子贴在通衢不成?且张扬出去,与家主脸面有碍,后日难以做人。此事万不可行。料定主人定是贪赌恋娼,必然不曾出城,遂检可疑之地,每日细心查访。   一日,王中心生一计,叫来双庆儿说了。双庆儿直往张绳祖家说道:“俺家大叔,在此丢了一条汗巾儿,叫小的来龋”这是出其不备的好法子。怎知这张绳祖因盘赌逼走了人,且系程公取的儒童首卷,又怕弄出人命干系,早已嘱咐老贾以及手下人等,咬定牙说:“半年来谭相公并不曾到此。”话俱套通,所以答应双庆儿的话,上下俱是一色。双庆回来说了,王中就有几分不再向张绳祖身上疑影。   若说在盛宅窝藏,已知会王隆吉去踪迹几回。况希侨这半年只是招募挑选生、旦、丑、末,不像留客在家光景。王中又着双庆儿细查夏鼎脚踪,却见每日在街头走动,他家里又不是窝藏住人的所在。王中胡算乱猜,做梦儿也打算不到亳州上,心中只疑偌大诚内,也是纳污藏垢之聚会。不得已,结识些平日不理的破落户,市井光棍儿,婉言巧问,想讨个口气儿。竟也得不到一丝儿音耗。   忽一日宗师行牌,自河北回省,坐考开封。王中料主人必出应试。不料考开封一棚,亦不见绍闻回来。这王中才急的一佛出世,把少主人的生死二字昼夜盘算起来。无可奈何,竟每日街头巷尾茶栅酒肆中,如元旦拨勺听静一般,单单听个话音儿。   一日在府衙门街经过,见一酒馆内有两三场子吃酒的。王中心里一动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擎着杯儿听人说话。又见一个背包袱的进来,有一场子吃酒的都起来拱手让坐,一团儿坐下。说了一阵江湖上套话,那人忽道:“我前日在河阳驿,见了一宗拐带人命事。”只这“拐带人命”四字,把王中吓了一个冷战。欲待上前去问,却又苦于无因。只得倾耳细听。那人拍手扬脚,一面吃酒,一面说将起来:“这宗命案,是有两个拐夫伙拐了一个女人。两个拐夫,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纪轻些。到了河阳驿,那年纪大些的硬把那年纪轻些的勒死了,挂在一棵桑树上,像是行客失意自缢模样。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恰被乡保撞见,拿住禀了那县里老爷。老爷验尸,轰的人山人海来氯说那年轻些的拐夫和被拐女人本是奸情。”王中听到这里,心中更加起疑。便提壶酒儿来到桌前,说道:“我看这位老兄,通是豪爽。我敬一盅。”那人道:“不敢讨扰。”   酒馆中半酣的人,好的是朋友,大家就一齐让坐。王中移坐在一张桌子上,又叫酒家添酒。再斟开时,王中笑着说道:“从来刁拐女人,多是年轻的。老兄先说那吊死的人,有多大岁数。”   那人伸了两个指头儿说:“不过二十内外。”王中道:“老兄没听的人是那里人?”那人道:俗个被拐的女人,像是黄河南,咱这边那一县的人。人多,挤的慌,也没听真。”王中道:“尸场上,你没见缢死人穿的是啥衣服。”那人道:“像是衣帽齐整。皂隶皮鞭打,谁能细看。”王中心中有事,此时便如坐针毡。又问道:“此是几日事?”那人想了一想说:“我是十三路过河阳驿。是十三日了。”王中道:“我本该多奉几杯儿,争乃有一点小小紧事,失陪了。”众人那里肯放,定要回敬。   王中不肯再留,说:“我是本城,理当敬客,焉有讨扰之理。”   那人方才问姓,王中道:“弟贱姓王。”又问:“住何处?”   王中道:“我在东门外泰山庙后祝”那人道:“明日我奉拜。要说场子鼓儿词,万望老兄作个稗官主儿。”王中道:“在家等候就是。”王中作别回家,心中好生不安。又不敢把这凶信对主母说,只含糊说:“大相公有了河北信息。”王氏即叫王中上河北查访。王中说:“明早便要起身。”王氏发给了盘费。   王中次早起来,去到前厅谭孝移灵前祝祷道:“小的在街上听了一个信儿,料想大爷生前端方正直,没有一点坏阴骘的事,断乎不至如此。但只是小的心下放不安稳,要往河阳驿打探这遭。大爷阴灵保护,只叫大相公及早回来罢。”这合家大小俱不曾知。走到马房叫蔡湘备了头口,牵出胡同口,搭上行囊,出西门而去,刚刚出了西关,恰遇一家埋人,车上拉了一口薄皮馆材,后边跟着一个老妇人,声声哭道:“我那一去再不回来的儿呀!”王中心下好不扫兴闷气。只得把牲口打开,急超过去。   走了二三日,要在荥泽河口过黄河,偏偏大北风刮起,船不敢开,只得回到南关住下。喂上头口,心中好不焦躁,锁了住房门,对店家说:“我进城走走。”店家说:“不妨事。”王中进城,见街市光景,大让祥符。将至县衙门口,看见一个卦铺,上写“大六壬”三个字。王中识字不多,这三个字却认的。   心下有出门遇埋人的事,最不兴头,直到铺内,问个吉凶。那铺内老人见了王中,便道:“请坐。”暖壶内斟了一杯茶送过来,问道:“相公是要起课,是要测字呢?课礼是一百大钱,测一个字是十文。”王中道:“央老先生测个字罢。”那人老拿过一支浓笔,一块油粉牌儿,说道:“相公请写。”王中接过笔来,写了一个王字。那老人道:“相公是问什么事?”王中道:“是寻人的。”老人细审了王中面色,说道:“大不好。王字上边看,是一个干字,下边看,是一个土字。想是做下什么有干系的事,如今就了土。中间看,是一个十字,横看是个三字,只怕还应在这十三上。”这个十三的话,与王中酒馆内听的日期正相符合。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我听的信就是十三日,管是凶多吉少也不可知。”老人道:“我的话是最灵的,所以满城人呼我甘紫峰做甘半仙。你初进铺内说央我测字,这有个央字,今天已日夕,这有个夕字,一个夕字加上央字,分明是个殃字。只恐现已遭殃。所以我据理直断,说是大不好的消息。若不然者,我岂不会说好话奉承人么?”王中本是寻人心急,又被黄河阻隔,测个字儿,不过想听两句好话,图自己宽心,夜间好睡。谁料这老人说了就土遭殃凶兆,兼且又说是十三日,心内反又慌了七八分。又说道:“我再说一个字儿,烦老先生仔细测测,看有个解救没有?”甘紫峰道:“也罢。”王中道:“我识字不多,只会写自己名子。”遂写了一个中字。甘紫峰道:“你说一个字,这一个合起来是‘不’字了,又写一个‘中’字,分明是‘不中’二字。”王中心中闷闷,数了二十文钱,放在桌上,郁郁回店而去。自己说道:“料定是宽心的话,反弄了些闷胀到心头。或者大相公有几分不妥,也未见得。”正是:饱尝奔走足风霾义?义仆忠臣共一怀;非是屈原曾问卜,鄜州老杜两草鞋。   王中过了一夜,次早风平浪静过了黄河,又急行了一巳次早走了半日,见路旁一座木牌坊儿,路上行人念道:“韩文公故里”,北边写着:“西至河阳驿五里”。心下想道,不远了。   天色尚早,少不得遇人便要听口气打探消息。   又走了三四里,将近河阳驿,路北有个莱园,远远望着一个年幼的绞辘轳,一个老人在那里浇菜。王中到了园口,下的牲口来,拴在一株老柳树上,提着鞭子到了井边,说道:“讨口水吃,解解渴。”那老人道:“请坐。我去与相公烧碗茶儿罢。”王中道:“不消。只这水儿便使得。”老人取个碗来,在桶内取水,双手捧与王中。王中强吃了两口,说:“够了。”   因说道:“你老人家这一园子好莱蔬,可见是勤力人。”那老人道:“吃亏前日县里老爷检验了一遭尸,看的人多,都挤到园里,把半亩好韭菜都踩了。相公你看,东边一带,都践踏的成那个样子。”这王中心里正为此事,恰好得了头绪,便问道:“是什么事么?”那老人道:“是因拐带吊死的。”因指园外一棵桑树道:“就死在那棵树上。”王中道:“是怎么一个来由?那吊死人有多少岁数了?”那老人道:“是这南边邵家庄邵三麻子,四十多岁,专一兴贩人口,开人窝子。那一日有个男人拐了一个女人,被他看见了,他本是那一道的人,便知道是拐带,三言两语盘问住,就哄到他家,图卖这注子钱。他家还窝着两个女人,连新来的共是三个。恰好人家赶的来了,踪迹到邵家庄,得了信儿,同了河阳驿乡约地保壮丁团长,二更天到他家搜人。他先把新来拐夫和女人隔墙递出去逃跑。又领起他贩的那两个女人,也要翻墙逃走。谁知孽贯已满,邵三麻子把腿跌坏。料事不脱,不知怎的半夜摸到这桑树上吊死了。   那个拐子到河阳驿西,也拿住了。前日官府验尸,惊动了一驿的男女老少来看尸场审口供。我该造化低,把半亩韭菜踩坏了。”王中道:“这是几日的事?”老人向年幼的道:“忘了是几日了。”那年幼的说道:“我去与我丈母做生日,是十三了。”王中道:“这里再没人命事么?”老人哈哈笑道:“人命事还擎住几宗呢。”王中已知这事无干。谢了扰,看天尚早,骑上牲口,复照旧路而回。心中又笑又恼又喜又悔,笑的是酒馆遇的那人,略有些影儿,便诌的恁样圆范;恼的是测字的却敢口硬;喜的是三里无真信,此事与我家相公不相干;悔的是自己毕竟有些孟浪。但仍不知家主究上何处去了。   依旧晓行夜宿,进了省城。此时谭绍闻已回家四天了。   王中到后胡同口拴了牲口,进了楼院,方欲回复主母,院中却无一人。只听得前街喧哗,王氏与赵大儿、樊婆,都在二门口听吵嚷。   王中到了前院,赵大儿道:“你快出去,人家打大叔哩!”   王中吃了一惊。连马鞭子不曾放下,就出的大门。只见假李逵一手扯住谭绍闻袖子嚷道:“咱去衙门里堂上讲理!借银不还,出外躲着,叫俺受祥兴号杨相公的气。”旁边姚杏庵劝解不祝满街人都围着看。王中不知所以,跑上去抱住谭绍闻问道:“这是为的啥?要那一宗银子?”谭绍闻几曾受过这样罗唣,不料过来的是王中,羞的无言可答。白兴吾接道:“是借的贾大哥五百银子。我是保人。”王中道:“你明明是朋谋伙骗。”这老贾虽说扯住谭绍闻,到底不敢过为放肆,况心中本无气恼,不过是弄个没趣,吓的谭绍闻把银子给的速些罢了。   忽见王中发话,知是谭宅家人,打了也没甚事,伸手撮住衣领,劈脸便是一耳刮子,打得王中牙缝流出血来。   这萧墙街看的人,都发了火,吵将起来。说道:“青天白日,要银子不妨,为甚打人!”缘王中是街坊器重的,所以人俱不平。老贾见不是路头,话儿便柔弱上来。白兴吾劝说道:“有文约在你手里,尽早少不了你的,为什么动粗?”老贾趁着往东退走,还发话道:“是你画的押不是?主子大了想白使银子,叫俺替你顶缸受气。”白兴吾推着,只顾走只顾嚷的去讫。   谭绍闻羞羞惭惭,进了家中。这王中虽系仆人,自幼伺候谭孝移,俱是斯文往来体统事体,那曾经过这个摧折。走进前院,看见主人灵柩,不知恸从何来。爬到地下,才磕一个头,还不曾说出话来,只见赵大儿从后院飞也似跑来,说道:“天爷呀,不好了!大婶子断了气儿了!”这一下子都慌了。王中也忘了受假李逵的打,一团儿到了后院里。这正是:   贤媛只合匹佳儿,鸳队依依共羡奇;   一自檀郎归匪类,教人懒诵好逑诗。 第四十六回 张绳祖交官通贿嘱 假李逵受刑供赌情   且说孔慧娘天生聪明,秉性柔和。自幼常闻父亲家训,妇女“德、言、容、功”的话说,固是深知,即是丈夫事业,读书致身的道理,也是齐晓的。并那立朝报国,居官爱民,青史流芳,百年俎豆的话,也听父亲说过。心下这个明白,直是镜儿一般。近日见丈夫所为,般般下流,眼见这些丈夫事业,是没份了。今日一发拉在街心,吆吆喝喝,还有什么想望呢。若是那些中流女人,现今守着肥产厚业,有吃有穿,也将就过的。   争乃慧娘是个不论贫富,只论贤不肖的见识,如何咽得下去?   所以街上吵时,声高声低,直达深闺。这慧娘身上软了,麻了,一口痰上了咽喉,面部流汗如洗,四脚直伸不收,竟把咽喉被痰塞住,不出气儿。冰梅一见,丢下兴官,急将慧娘抱在怀中,泪流满面,声声只叫:“大婶子,醒醒!”王氏听得冰梅叫声,急忙走来,也扶住头叫道:“我那孝顺的儿呀,你快过来罢!”赵大儿慌了,寻酸恶水灌着利痰。王中到东楼外问明,飞跑上姚杏庵铺内讨方儿去。这兴官虽无甚知识,手拿了一根饴糖,硬塞到慧娘口边,只叫:“娘吃糖。”冰梅心如刀割,只像怕塌了天一般。合家慌的没法儿。绍闻徘徊院中,倍觉难堪,自言自语道:“我干的原不成事,你也气性太大。”   王氏忽然想起书柜中真橘红,恰恰凑手,寻着灌下去。迟了一杯热茶时,慧娘咽喉作声,冰梅用手推揉,少时吐了一口稀涎,渐渐透过气来。王氏道:“老天爷若叫俺孩子好了,乌猪白羊,年节时还愿。”赵大儿送来一杯姜茶,慧娘呷了两口。   兴官递饴糖到慧娘手里,慧娘奄奄气息才说出话儿,道:“你吃罢。”王氏道:“你怎的又把旧病犯了呢?”慧娘道:“这一会儿也不害怎的,娘放心罢。”   众人见慧娘已苏,各自照料己事。只冰梅抱着兴官,奉茶送汤。趁空儿劝慧娘道:“大婶子气性大,要忍耐着些,也想开着些。”慧娘道:“冰姐,不是我有气性。只是惹气,也是人家有的,难说咱家惹的却是这一号儿气。这一号儿气,许人家惹,怎许书香人家,弄出这一场羞辱。”因细语道:“我身上已有大病,自己心里明白,多管是不能久了。”冰梅道:“请医生调治就好了。”说话间谭绍闻进的门来,也知妻妾在说些什么,可惜自己没有说的。   一夕无话。到了次早,绍闻与王中主仆相见,绍闻害羞,王中也觉的害羞,彼此都无可言。王中也不敢问老贾讨索的是何款项。绍闻也不好说是被人哄醉,输了赌账。王氏只喜娇儿重逢,贤媳无恙,也不大究所以。   忽一日早起,双庆引了一个差人到前院,手执着一张朱票儿。上边写着:祥符县正堂程,为赖债不偿,反肆毒殴事。据贾李魁禀前事称,谭绍闻欠银五百两,押券作证,赖债不偿,反肆毒殴。   为此票仰去役,即唤谭绍闻并家人王中,保人白兴吾,当堂质讯。勿得需索,违误干咎。火速。须票。   谭绍闻看完县票,心中惶恐,不能不叫王中计议。一面安置来役,是不用说的。   看官试想,绍闻欠债,本系赌账,假李逵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去鸣官么?原来此中有个缘故,是从绅士结交官长上起的。   从来绅士盘赌窝娼,一定要与官长结识。衙署中奸黠经承书吏,得势的壮快头役,也要联络成莫逆厚交。就如同那鸟鼠同穴山中一般。程公南阳查勘灾黎,上台委令主簿董守廉代拆代行,这就引出这一事端。假李逵到谭宅放肆一回,惹出合街公愤,几乎挨打。张绳祖已是不敢再叫去催讨这宗银子,又怎甘心放下口边肥肉,因与王紫泥计议道:“谭家这个孩子,去年一次叫他赢了一百两,不过是给点甜头,谁料再不吞钓。前者费了多少计策,承许下多少人事,才按到他身上五百两,他还拿了七两现银子去,竟是偷跑了。那时我真怕弄出人命官司来,又怕跟究出范姑子那一番情节——范姑子上了堂,只用一拶子,定会满口承招。现今程县公是百姓的父母,光棍的阎王,咱两个这不大前程,便要到‘有耻且革’地位。罢罢罢,讲说不起。   谭绍闻如今回来了,这才把心装到肚里。日昨我叫贾李魁去问他要这宗银子,这老贾全不晓得,问主户人家子弟要赌账,不过是将将就就,哄到手中便罢。这个粗皮狗攮的,不知怎的发了威,惹得萧墙街街坊一齐发火。多亏白存子在那街上开过酒馆,脸儿熟,连推带劝,才走开了。如今若叫老贾再去索讨,这狗肏的有酒胆无饭胆,他又不敢出门边儿。老王你看,若说这宗银子舍了罢,咱连这范姑子四两,夏逢若十两,谭绍闻七两,倒花了二十一两本钱,叫人怎么处?”王紫泥道:“老没呀,张天师出了雷——你没的诀捏了。我问你,咱一向相与官府图啥哩?如今程公不在衙,老董署理印务,他是与咱极相好的,性情活动,极听人说。不如咱如今备下一份礼儿,说是与他贺喜,说话中间就提起这事。不过承许老董一个数目儿,一张票子出来,还怕谭家这娃子赖了这账么?”绳祖笑将起来,拍着王紫泥肩背说道:“俗语云:‘厮打时忘了跌法’。正是有势不使不如无。这一次算我服了你,就这样办。”   于是张绳祖办了十二色水礼,王紫泥街上买了一个全帖,央人写讫。各人戴了新帽,穿了新衣,脱了鞋换上靴。老贾挑礼盒,竟上主簿衙门而来。传了名帖,送进礼物,只听门役喝了一声:“请。”董公早站在滴水檐前,二人鞠躬而入。为了礼,吃了茶,董守廉道:“年兄光降,已觉敝署生辉,何敢再承厚贶。”王紫泥道:“父母署理堂务,自是各上宪知人善任,升迁之兆,指日可期。虔申预贺,惟祈哂纳。”张绳祖道:“合城已传父母坐升之喜,百姓们家家称庆。”董守廉道:“那有这话。只是堂翁南阳公出,藩台命弟护理,不过是代拆代行,替堂翁批批签押,比比银粮而已。远还有不能胜任之恐。”又说了几句官场套话,张绳祖以目视王紫泥,王紫泥会意,便道:“目下城内有一宗极不平之事,若不告父母知道,就算相欺;若告于父母,又恐父台生嗔。”张绳祖道:“这是父台治下,理宜禀明的事,托在素爱,不可隐讳。”董守廉道:“什么事,聆教就是。”王紫泥道:“张舍亲有个表侄,叫贾李魁,借与萧墙街谭绍闻银子五百两,现有花押文券可证,中人白兴吾作保。这贾李魁向谭绍闻索讨这宗银子时,不惟不给银子,且叫恶仆王中,打了一顿马鞭子。如今贾李魁羞愤之极,情愿只要四百两,余者愿申顶感之情。”董守廉心内动了欲火,连声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只叫令表侄,等我进堂上衙门去,补个字儿就是。这还了得!”两个见话已入港,又叙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吃了一杯茶,告辞而去。董公送出,又致谢了盛惠。   二人出了主簿衙门,到了家中。张绳祖笑骂道:“你怎不说是你的表侄呢?”王紫泥道:“不说是亲戚,岂不是对官长扯淡么?”遂叫假李逵到了面前,一五一十说明,笑道:“炮内轰药已填满,只用你这一点儿就响。”遂即商量,请了一个代书蔡鉴写了稿儿,誊了真,用上戳记,与钱一百文,开发出去。次日假李逵拿着状子,恰遇董守廉上衙,马前递上。准备好打上风官司。   全不料日方午时,程公前站回到署衙,说老爷已到朱仙镇,日夕便可进署。董守廉原是代签代比,全无交代。出城接着程公,程公问些藩抚司道的话。进城禀见,缴差已完,说了些南阳赈济灾黎事宜。晚上进签押房,蜡烛辉煌,程公批阅呈词。   只见内中有告谭绍闻赖债一词,便叫礼房,将学台考卷送阅。   礼房送进宅门,程公要看谭绍闻名次先后,谁知出了孙山。心中有几分着怒。问了礼房,方知误考。又将贾李魁禀词复看,便提笔批了“准提讯”三字。将批词发出,着该房速速传稿。   批了行字,催了誊细。传票进来,过了朱笔,发于宅门。又阅了些文卷,事完就寝。   所以谭绍闻早起,便有差役票拘。谭绍闻少不得唤王中计议,方说出张宅醉后,被人哄了五百两的话。王中也没主意。   绍闻方欲回后边去,那差人不依。兼且绍闻身无功名,一遇词讼,没有护身符儿。那差人也不言语,把一条铁链子,早放在桌上。王中心内着慌,袖内急塞上银子,还承许下事后补情的话,差人方才把铁绳收讫。绍闻只得陪差人吃饭,只呷了几口汤儿,看那差人狼吞虎咽的吃。饭吃完时,要带他主仆同行。   正是:   人犯王法身无主,黑字红点会催人。   绍闻少不得与王中跟上衙门来。交与头役。头役急催唤贾李魁、白兴吾到案,那差人只得飞也似去了。   谭绍闻主仆在班房内,连尿泡也不甚便宜。少顷只听得喝堂之声,知道程公坐了大堂。也不晓得料理的甚事,远远的只听得喝声,忽作忽止。又迟了一会,那差人将假李逵、白兴吾也带到班房。假李逵见了谭绍闻,开口便骂道:“没良心的撇白贼,借人家银子想着撒赖,到来生变牛马填还人。”谭绍闻吞声不答。差人把假李逵吆喝了几句,假李逵方住了口。   只见一个门役到门口道:“犯证到全,领上去听审。”这差人领着一齐到了仪门,吩咐原告干证跪在东角门,被告跪在西角门。遂将朱票提着飞跑到堂上,跪下将票呈上,大声禀道:“贾李魁一词,原被到案听审。”门役将票儿放在公案,程公看了说道:“呈原案。”该房将贾李魁禀词放在案上。程公缘昨夜事忙,略为注目,批了准讯。今日要审此案,须得将原词细阅一番。只见上面写着:具禀人贾李魁,住城东南隅保正王勤地方,禀为赖债不偿,反肆毒殴事。缘谭绍闻借到小人银五百两,白兴吾作保,现有花押文券可证。小人向伊索讨原银,不意谭绍闻勒掯不偿,且喝令恶仆王中,手执马鞭子,肆行毒殴。似此以强欺弱,小人难以存活。为此具禀青天老爷案下,恩准拘追施刑。   原告贾李魁   被告谭绍闻王中   干证白兴吾并花押一纸   程公看完,便叫贾李魁上堂。   皂役一声传唤,贾李魁跑上堂来。跪到案前道:“贾李魁磕头,求老爷作主。”程公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贾李魁么?”贾李魁道:“小的是。”程公道:“谭绍闻借你五百两银子,是做什么使用呢?”贾李魁道:“小的借给他,原不知作何使用。”程公道:“你不知他有什么紧事,就借与他么?我且问你,你怎的有了这五百两银子呢?”贾李魁道:“小人零碎积的。”程公道:“你与谭绍闻是亲戚,是朋友哩?”   贾李魁道:“俱不是。”程公道:“借五百两银子也算民间一宗大事,你为甚的不系亲戚不系朋友,就白白借与使用?”贾李魁道:“他是祥符有名主户,料想借与他不妨。不料倚势不还,还喝令仆人打小的。”程公道:“你既知他是好主户,为什么给他五百银子不图个利息?”贾李魁迟了一会道:“小的不好图息。”程公道:“你这五百银子何处交付?”贾李魁道:“张宅。”程公道:“那个张宅?”贾李魁道:“张老没家。”   程公问道:“这宗事并无这张老没?”衙役代回道:“这人外号儿叫没星秤,是个监生。”程公笑了笑,手拿着一条纸儿问道:“这就是你们借银交契么?”贾李魁道:“那是谭相公亲手画的押。”程公道:“为甚的文契上是这个假李逵,状上又是这个贾李魁呢?”贾李魁道:“小的是不识字愚民,靠老爷作主。”程公道:“你且下去。”贾李魁下堂而去。程公心中暗道:“分明是个真李逵,何曾假来!地方上人命重案,都是这样人闹来的。可恨!”   又唤白兴吾上堂。白兴吾跪下,问了姓名。程公道:“保债不是易事,他两家借这银两,你是何所图而作保?”白兴吾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人事不成。”程公道:“可厌的话,打嘴!”皂役打了十个耳刮子。打完,程公道:“我只问你,何处交付?”白兴吾道:“小人酒馆内。”程公道:“可是酒馆内,你记得清白么?”白兴吾道:“谭相公在小人酒馆内曾借过银子。不止这一次,上年就借过一遭。”程公道:“下去。”白兴吾下堂。   唤谭绍闻上堂,跪在案前。程公道:“谭绍闻,你借这个贾李魁银子不曾?”谭绍闻道:“借过。”程公道:“作何使用?”谭绍闻道:“还债。”程公道:“还的是债,借的不是债么?”谭绍闻见程公颜色改变,不敢答应了。程公又问道:“你如何误了考试?”谭绍闻亦无言可答。迟了一会,说道:“母亲病重,想童生的母舅。童生奉母命上亳州寻母舅去了,宗师案临,因此误考。”程公大怒,连拍着醒堂木儿,高声道:“你与这一起光棍厮混,也学会这一种不遮丑的白话。要寻母舅,你没家人,也有雇工;没有雇工,难说一个省会地方,觅不出一个人来下亳州,定要你亲去么?况且你母亲病重,你还能离的寸步么?”   程公也不再问。叫王中上堂。程公问道:“你是谭宅所用家人么?”王中道:“小的是家人。”程公道:“本县只问你马鞭子这话。”王中道:“小人从河北回来,从后门进家,只听得前门吵嚷,手中马鞭子不曾丢下,便往外跑。那贾李魁已把小人家主捞着往外走。小人抱住不放,他把小人打了一掌,打的小的满口流血。所供是实。”程公点点头儿。不再下问。   叫贾李魁、白兴吾一齐上堂,四个并跪公案前边。程公看了一看,说道:“你们是一起赌博,强索赌债,彼此争执,还敢胆大瞒天来告谎状!”贾李魁道:“不是赌博,是借债,只求老爷作主追比。”程公道:“若是借债,这五百两银子,也算民间一宗大交易,也该有个文契,写的有头有尾,成色秤头俱要注明。为甚的撕一条纸儿,没头没脑几个字,就过了一注子大财?贾李魁你说实情。”贾李魁道:“委实是借债,不是赌博。”程公道:“既然是借债,为甚一个说张家交付,一个说酒馆交付?”贾李魁始知口供互异,露了马脚。心生一计,回说道:“若果然是赌博,小的情愿与谭绍闻一替一板子挨,有甚不敢承招呢?”这一句话,不过是料程公念谭绍闻是个童生,受刑之后,难以应考,少不得往借债上推问的意思。不料这一句话触的程公大怒,道:“好一个恶棍!本县因你们这宗账明是赌欠,本意只图就事结案。不想你分外株连,俱是干系他人前程的话。你口称张监生家交付,明是在张监生家赌博。看夹棍来,先夹你这原告、干证,一个张宅交银,一个酒馆交银,口供互异情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