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案 - 第 5 页/共 11 页
许魁答道:“江北习惯,调查被灾区域户口,向例由各该乡董责成地保检查造册送县,卑职即派漕书户房,前住复查无误,才行申报省宪,请派委员复查,未曾亲往查勘,实是卑职疏忽之罪。”林公说道:“如此说来,构弊显然,其罪虽不在贵县,但贵县身为亲民之官,对于灾赈大事,悉委于猾吏之手,致滥支浮报,贵县上何以对朝廷,下何以对百姓?”许魁连称卑职知罪,懊丧退出。林公率队回船。
王、陆二犯早已解到船上,遂即解缆渡江,直抵下关停泊。
林公率队登岸,乘轿回衙,吩咐将王、陆二犯送发谳局,按律重办。然后亲赴督辕,面复陶制军,把拿犯复勘情形,详细说明。陶澍欣然道:“老兄的强干,简直当世无第二人,江北连年捏荒请赈,苏省屡次派员复查,徒起纠纷,未能检举弊窦,今番老兄亲赴灾区,只有数日,多年积弊竟能水落石出,把持捏荒吞赈的土棍、猾吏,竟能一并拿获,殊出兄弟意料之外。
不过今番得老兄鼎力彻查清楚,固然是江北人民的幸运,但是目前拿到王、陆二犯,从严法办,自可惩一儆百,使奸吏、土棍不敢效尤,若是日久玩生,再有同等情事发生,仍不免虚耗国帑,理宜先事预防,兄弟意欲偏劳老兄妥拟赈灾章程,务要防微杜渐,扫除积弊,使赈款不致虚耗,灾民能得实惠。拟定之后,奏请颁行各直省,务切实施。至于那王、陆二犯,是苏省的吞赈要犯,许令颟顸操政,自当交程中丞惩治。”林公应声遵命,离座兴辞回衙,亲自拟就查灾放赈章程,送交陶制军阅看。陶澍便命折奏师爷恭缮奏折,叙明此次林公查明泰兴捏荒流弊,附呈灾赈章程,奏请钦定颁行,即日拜发。旋奉上谕如议办理。
自此以后,朝廷对于林公更加倚重,正拟擢升巡抚,不料林公接得父殁家报,立刻带印上辕门,向制军禀明奔丧回籍情形,遗缺由陶制军派员代理。林公回衙料理一切,连夜挈同张、杨二人登程回里,亏得郑氏夫人早回故里,等到林公还家,棺殓事事由夫人主办停当。林公居家守制,因见福建濒临海峡,地势斜峻,河流水急,农业无从发展,林公欲为桑梓谋幸福,便集诸巨绅筹商。林公问道:“侯官境内,不少空地,何故不栽种杂粮,以资民食?”宋太史答道:“只因境内多山少河,天雨则山水下冲,随地潴积,天晴则各处旱燎,无水灌溉,因是只能栽植果木。”林公说道:“福州西湖面积甚广,若加疏浚,天雨可容山水,天晴可供灌溉,加惠农民,实非浅鲜,诸公何不疏浚呢?”宋太史答道:“开浚西湖诚属急务,只因经费浩繁,无从着手。”林公说道:“兄弟忝为本地居民之一,只因从政在外,不能兼顾,现在家读礼,疏浚西湖,义不容辞。至于经费一项,本为重要问题,愚意有三项办法:一是在座诸公分担捐募;二是暂借地方公款以应急需;三是请求官厅在税捐项下,代征疏浚西湖经费。以上办法,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在场绅士见林公肯负责,自然齐表同意,于是大家担任募捐,另由林公向闽督及各司接洽移借公款,代征疏浚费用等事,一面着手筹备报工开挖,由林公为董事,办事认真,只有一个月功夫,工程告竣,居民沾惠实多。
林公守到终制,奉旨补授湖北布政司。次年春,复调江宁。
隔了三个月,擢升河督,专管运河及黄河堤工,责任非常重大。
因为那黄河为中国第一巨河,上游高峻,下游特低,故水势非常湍急,每当春暖冰解,及夏秋发水的时候,水势更觉急骤,一泻千里,堤岸稍有松坏,就要决口,往往冲毁数县田地,故尔每届夏秋两泛,河工最为吃紧,倘有疏虞,顿成泽国。每次决口,人民损失财产不可胜数,朝廷因此特设河道总督,专司防河工程,岁耗巨额修堤费,设备可称周密已极,哪知决口的事,还是时常发现。朝廷选派大员查验河工,总是不能得到个切实的复奏,素知林公办事认真,政声卓著,故尔特颁上谕,擢升林公为河道总督。清朝故例,外省大员升任,例须入京陛见请训。林公在江宁接奉上谕,将藩任各事,赶办移交,与后任交替之后,即行挈眷登程,入京陛见。
此时张幼德因两耳重听,告病回家,侠女红娥,也被丈夫周保绪接到扬州,夫妇同居。红娥拜认郑氏夫人为义母,因为大妇悍泼,情愿随侍义母,不愿夫妾同居;郑氏夫人膝下无女,爱她犹如亲生女儿。不料保绪的原配产后身亡,保绪久欲把红娥扶正,如今天从人愿,马上函禀林公及郑氏夫人,声明迎归红娥扶正,不再续弦。郑氏夫人,因为关系红娥名分,不得不放她回去。红娥临行,留心腹使女燕儿侍奉郑夫人;燕儿二九年华,生得娇小玲珑,本是镖师的女儿,且得红娥亲传衣钵,把全身本领一起传授给她,加以不惜苦功练习,简直不弱于红娥。红娥临别,叮嘱她道:“我和你相处既久,我的心事,你总该知道,我走了之后,你须代替我的职务,保卫林公及郑氏夫人,你总要忠心事主,不负重托。我以义妹待你,郑氏夫人等也必另眼相看。”燕儿感激非常,一一答应了。不料红娥去后未及一月,林公就接到升任河督上谕,即日交卸进京。此次并无多人保护,渡浦雇驴车,一路取道入京。
那一天行经山东道上,未及傍晚,燕儿忽向郑氏夫人说道:“请夫人向大人说一声,传命车夫,就此临城落店歇夜。”郑氏夫人讶然问道:“此刻过午未久,为时尚早,正可赶行数十里,何必急于落店?”燕儿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此间道路,不比江南平静,走路非处处留意不可。小婢曾随先父走镖,山东道上,也走过几次,故知临城以北响马最多,上午经过,可保平安,过午之后,踏到响马汛地上,除非插有镖旗的镖车,或镖师口喝镖令,方可通过,以外行商过客,都不能幸免;况且小婢方才见有四个大汉,跨马掠车而过,不象善类,故特向夫人陈说。”郑氏夫人道:“行李中并无黄金珠宝,只有少数川资衣服,怕什么响马呢?”燕儿道:“此话固然成理,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或真的被盗,那时总多周折,也觉受累,不如提早落店,避去他们的为是。”郑氏夫人称善,使命从人将此意告知林公,吩咐车夫就此地寻客店歇夜。车夫本是走惯江湖的,也知前行多响马,便欣然应命,驱车到招商客店门前停车,店小二赶来招待。林公夫妇下车,到客店内择定房间,稍事休息,行李自有常福搬入后面客房中安顿。
到了黄昏过后,大家用过晚餐,林公先自安睡,房中共设三榻,林公卧正中,夫人卧左边,右边一榻,留给燕儿。那燕儿服侍夫人安歇后,即向行李箱中检出针线,兀坐灯下,做自己的绣鞋。郑氏夫人因燕儿日间一席话,盘旋在胸,故翻来覆去,不得入梦。街坊上已镗镗敲二更,见灯火未熄,举眼看时,见燕儿还坐在灯前做针线,就开口说道:“燕儿为什么还不睡觉呢?来朝要赶早站的,早早地安睡吧!”燕儿答道:“小婢因足上鞋儿破旧,进京去不像样儿,打算赶做一双新鞋来替换。
夫人自请稳睡,小婢再做一会,也要睡了。”郑氏夫人也不多说。燕儿又做了一会,便收拾针线,吹灭灯火,登床睡觉。她等到林公和夫人熟睡之后,又悄悄地起身,就沿窗暗处坐定。
燕儿毕竟是镖师之女,对于江湖上的情形熟悉,她因日间见了那四个大汉之后,故早就歇店,又恐今晚有响马来算计,故尔悄然兀坐窗下防守。直守到三更过后,正觉疲倦欲眠,忽然听得窗外石子落下的响声,明知是夜行人的问路石子,接着又见窗上有黑影闪过,暗想:不出我之所料,盗匪竟然来了!
亏得早有准备,不曾熟睡,否则岂不受了他们的暗算。一边想,一边忙向窗缝中窥探,只见庭中站立四个大汉,一律皂布抹头,身穿黑色夜行衣,长短不一,面貌看不清楚,模样儿好似日间在大道上遇见的响马。心想:我是个年轻弱女,从未经过大敌,这四个盗匪,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若开门出去迎敌,彼众我寡,双拳难敌四手,如何可以取胜;况且盗匪目力精明,日间掠车而过,行李中没有金银,岂有不知,现在竟深夜赶来,不肯放松,察他们的来意,似乎不在金钱,必然另有作用,或专来寻我们大人的事,也未可知。今天他们共有四人同来,我若出去迎敌,室内无人照顾,他们若剩出一人进来,岂不危险?
万一大人有三长两短,又如何对得起他呢?照此情形,只好死守在此,他们来时,便行出手,他们不来,只当不知,倒也是双方兼顾,以逸待劳的法子。
她打定主意之后,仍旧伏在窗缝间窥望,那时只见两个大汉已扑到窗前,前面一个先贴近纸窗,用舌尖舐破一个小孔,向内张望,所幸房中火光全无,黑黝黝瞧不见什么。燕儿却在暗处望明处,看得清清楚楚。她就伸手入针囊中,摸出两支纯纲炼就三寸三分长的太阳针来,一手拈定,觑了个准头,纤手一扬,只见两条细线般的白光,直穿纸窗而出,向盗匪双目中猛力刺进,直贯脑海,那人只喊得哎哟两字,立刻倒地。后面的那个见此情形,弄得莫名其妙,便将头凑向窗孔中瞧看。那时,燕儿见出手奏功,一盗已经栽倒,顿觉精神大振,又摸出两支太阳针在手,此时恰好那二个又凑到窗上,燕儿瞧得真切,转手一摔,两丝白光过处,窗外忽然狂叫一声,接着扑通一声,分明第二个又栽倒了。此时那在外把风的两个,见了如此情形,料必室内有能人埋伏,不敢冒昧破扉杀人,恐怕再中暗器;又只道二人未死,立即各驮一人,跃登屋顶而逃。
燕儿暗暗欢喜,见二盗背尸而去,不觉说道:“没眼贼囚,竟敢来姑姑前献丑,真是自己讨死!”此时林公刚正一觉醒来,听得燕儿在暗中自言自语,就问道:“燕儿你在那里说什么?”
燕儿答道:“靠大人洪福,刚才来四个盗匪,已被小婢伤了两个,两个背驮受伤盗匪,越墙逃去了。”林公说道:“难得你有此绝技,不愧是红娥的义妹!”说到这里,郑氏夫人也闻声惊醒,互相庆贺。
究竟那四个盗匪为何行刺林公,是否有人指使?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9回赴东河巡三门砥柱 登北岸睹只手拔船
且说四个突如其来的盗匪,被燕儿刺死了一双,遁然而去。
他们为何要行刺林公呢?其中却有关系。
原来张保仔倚仗穆彰阿,本来早可升任总镇,只为当时林公身任御史,揭参一本,未得擢升,还命他去剿灭海盗,故对林公深深怀恨,结下仇怨。后来保仔因捕盗有功,调署山东协镇,忽见宫门抄,林公已擢升河督,料必要进京陛见,必定经过山东,不如中途下手,将他刺死,以报往日之仇。打定主意,即遣心腹,赶往南京密探,得悉林公已启程进京,即行回报。
张保仔即命闹海蛟周豹、独角龙李彪、金钱豹濮鹏、九头乌许胜四人扮作响马,候在山东道上行刺。这四个本是海盗出身,都有飞檐走壁之能,万夫不当之勇;以武艺而论,燕儿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因林公是一代名臣,吉人自有天相,故尔被燕儿用太阳针把濮鹏、许胜刺死,当时李彪、周豹误会林公手下有能人保护,不知就里,故才退去。若然晓得只有个燕儿在室,早就破扉直入,林公的性命就难保了。
当时李、周将濮鹏、许胜驮回去,正欲施救,哪知两人身体发直,早已气绝身死,细细检查,才见眼中流血,才恍然大悟,是被太阳针刺死的,只好照实禀报张保仔。保仔不觉切齿道:“这是闺门暗器,足见仇人身边没有英雄好汉,你们二人当时为什么不冲入室中,把姓林的脑袋砍下?”周豹答道:“上次姓林的丁忧回里,咱们奉命去行刺,内室中只有一红娥防守,咱们正与她奋斗,不料锣声响亮,一班差官齐来接应,以致不曾得手。今番未见红娥,却另有一个女子,大约就是她放的暗器,当时因见两个兄弟栽倒,又不知中何暗器,急于救人又恐里边另有能人埋伏,所以不敢冒昧杀人。”保仔听他说得有理,就叫周豹到帐房中取银两,买棺收殓二尸,不在话下。
且说林公来朝起身,大家并不提及昨夜之事,进过朝点,只管套车动身。一路晓行夜宿,直到北京,投前门外高升客栈,安顿眷属,休息一会,带着常福进城。先往吏部报到,顺道谒见大学士潘世恩、户部尚书王鼎。王鼎视林公为生平第一得意门生,特设盛宴为他洗尘,直到下午散席回寓。本来外任三品以上大员进京陛见,最快要隔十天半月,因为有关系的各衙门,都须上下打点才得召见;今番林公只等得两天,即蒙宣宗召见;原来是由尚书王鼎替他奏明的。当林公请训时,宣宗谆谆面谕,谓:“黄河工程重要,数百万人命财产,赖以保障;历任河督玩忽要工,崩堤决口,时有所闻,不独人民损失浩大,就是国家赈灾修堤,耗费也不在少数。朕素知卿办事干练认真,特擢此要缺,到任以后,务须切实整理,清除积弊,上替国节资,下替百姓造福,那才不负朕的美意。”林公遵上谕,谢恩陛辞而退,即日向各衙门辞行。正拟挈眷赴任,恰巧王锡朋、李廷玉来寓请谒。林公立即延入客室,分宾主坐下。廷玉说道:“与大人在汉水一别,光阴迅速,已有三年多了。门生本拟早来听命,旋因父母相继去世,今春才得终制。此次与锡朋兄来京游玩,得悉大人荣任河督,专程同来叩贺。”林公说道:“二位来得正好,我正愁缺乏随员,未知二位可能立刻随我出京么?”廷玉答道:“上次有负提携盛意,现在敢不执鞭随行。”锡朋接口道:“承蒙大人不弃驽骀,愿效驰驱。”林公说道:“不必客气,二位就去收拾行装,到卢沟桥相会吧!”李、王二人应命退出,自去收拾行李。林公马上付清宿费,雇坐驴车,挈眷出京。
道经卢沟桥,王、李二人已先在左近等侯。林公吩咐停车,招呼王、李及郑氏夫人等一干人,同入菜馆打尖,饭后一起登车前进,到天津歇夜。次日赶早站,径往山东,接任视事,查点各役,并受属员道贺,当日即有本省司道巨绅来道贺,次日循例回拜,整整忙碌了三天。然后巡视运河,验催挑工,周历沿河工次,南至滕县汛十字河一带,北至汶上汛塘长各河,履勘一周。统计挑河工程已完六分,未完工程,责成运河道员周恂督饬在事夫役,妥速赶挑,限期竣工。林公所以如此指施,都因心挂着黄河各厅,正值购置料物,赶办春厢埽段时期,亟欲亲往查验,运河工程较轻于黄河,故尔委托属下办理,自己即日由济南起程,赶赴豫东黄河两岸履勘。自知初次出巡,不明黄河险要,对于七千余垛的工段,茫无头绪,欲加整理,必先查明黄河水势的缓急所在,然后履勘工程,方有把握。于是,乘坐大号官舫,带了李廷玉等巡视黄河。
那一日行经砥柱三门,适当黄河中流,水势更觉湍急。林公纵目了望,只见两岸高山衔接,中流五座山峰矗峙,划分河流为三派。林公指给大家看道:中间一道,名为神门,左边一道,名为鬼门,右边一道,名为人门,这就是中流砥柱三门。
人门水势最缓,可以行船;神门水势稍急,行船颇险;鬼门水势最急,简直不能行船,倘冒昧行入鬼门,船必倾覆。鬼门外有砥柱石、将军柱、梳妆石;人门下有卧虎石,你想水势这般湍急,还有礁石耸峙中流,行船自易肇祸,真的是黄河中第一险道。林公巡视三门,从人门中驶出,绕到南岸停泊。林公挈同廷玉等一班随员,离舟登岸。该处地名叫三门峡,都是山脉,南三门庄也在山麓,堤岸一半靠着山势,工程不甚坚固,然后又到北岸。要知黄河南岸属河南省界,北岸便属山西省界。林公直到北岸,离舟登岸,巡视北三门庄,只见峰峦重叠,树木苍翠,水光山色,收入眼底,令人俗虑全消,忘却步履之劳。
只管沿堤前行,也不知共走了多少路,正在出神观看,瞥见一老和尚,从半山健步如飞,向山下奔来。林公顾语廷玉道:“你看那和尚年纪已有五六十岁,能够飞步下山,真所谓老当益壮了!”廷玉答道:“看来这和尚是会陆地飞行术的,故行走山坡如履平地。”说时,老和尚已奔到堤边,河中停着一艘空船,只见他解开缆绳,两手挽住绳头,掉转身来,拖船上岸,在丛草之中。廷玉看得挢舌不下。锡鹏在旁说道:“这条船足有三五百斤,看他如举鸿毛一般,容易非凡。这个老僧,两臂足有千斤之力,但是他为什么将此船拔起?看来其中定有缘故。”
话声未绝,瞥见山上走下五个长大汉子,三个背上都背着包裹,奔到河堤边,张望了一会,都显出惊异的神色,一个黑脸大汉说道:“咦!咱们的船只,明明系在这棵大树根上的,现在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被风浪漂失了不成?”林公等三人立在远处暗暗好笑。忽见老和尚从茅草中,两手掀舟起立,高声嚷道:“瞎眼贼!船在这里。”众大汉闻言愕视,一见老和尚,都面面相觑,齐奔到老和尚跟前,叩首哀求道:“咱们有眼无珠,不识大师神人,冒昧惊扰,罪该万死!还望大师慈悲,尊物奉还。”说时,各把背上包裹,放在草地上。和尚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宝舟在这里,你们拿去吧。”众大汉拜谢起立,各伸手紧握舟舷,打算扛下水去,不料犹如蜻蜓撼石柱,不能移动分毫,情知又是老和尚弄的神通,只好再向他哀求。老和尚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班没用的东西,端的只会饮酒食肉,放着五个恁般长大的汉子,连一条船都拔不动,也得羞死!快闪过一旁,看老僧来送它下水。”说罢,只将右手向船梢上一搭,船头向上一昂,乘势向前一送,那条船竟如离弦之箭,直射出去,转眼之间,已在河滩。五个大汉,都伸着舌头,拱手称谢,狼狈回船。老和尚也拾了包,径自回山而去。
你道这和尚是谁?原来北三门庄有座禹王庙,相传禹王治水,瞧见砥柱三门水势险绝,行船经过鬼门,十翻八九,于是留住北三门庄三年,打算化险为夷,花费了无数人工,只因天生险道,水势被中流山峰所激成,非人力所能挽回,只好题名人、神、鬼三门,勒石注明鬼门水险,不可行船;后人感念禹王功德,于石山上建立禹王庙。现在该庙住持僧法名定涛,就是拔船的老和尚,他本是蛾眉山出身,天生臂力过人,更兼拜投飞飞上人门下,在峨眉山练习了二十多年,精通内外武功,力能缚虎,而且德行高深,不开杀戒。昔年到禹王庙探望师兄普涛,正遇普涛卧病在床,自知寿数已终,便将师弟留住,等到临终,便嘱他继任住持,已有十多年了。庙中薄有田产,香火四时不断,遂得积储多金。不料谩藏诲盗,今天有盗匪戈源、戈泳兄弟,合着高大麻、尤七、周秃儿等,乘船至此三门庄登岸,假充入庙烧香,闯入住持卧室,将他所有值钱之物,尽行劫夺。当时定涛和尚并不反抗,由他们去翻箱倒柜,他就一溜烟奔下山来,把盗船拔到岸上。论他的本领,对付五个强盗,绰绰有余,只因早在佛前立誓,不开杀戒,所以不愿出手伤人,才想出这拔船方法来,料想盗匪无船,不能回去,势必要向他哀求。果然不出所料,五盗见他神勇,伏伏贴贴,将原物奉还,不敢发强,狼狈逃去。当时林公在旁看得清楚,一边移步回船,一边向廷玉说道:“老僧智勇双全,能够谨守佛门戒律,不开杀戒,慑服五个强人,更觉难能可贵。”说时已到堤边,由廷玉扶登官舫,吩咐回转行辕。
林公自知对于河务不甚熟悉,故尔不惜功夫,连日履勘,从北岸曹考厅查起,周历黄泌厅,查遍上游。复从归河渡过北岸,查验下游曹河、粮河等处,计时一月有半。到处向土人详加询问,方知黄河工程,以秸料为修防第一要件,也就是河工第一弊端,只因黄河水势湍急,崩决猝不及防,必须未雨绸缪,每年春间预先用条秫秸修垛,以固河防。在工员役,遂视修垛为唯一利薮,层层克扣,以致朝廷年年虚耗巨额国帑,大半为在工员役饱入私囊,所办秫秸,遂有腐烂朽黑,以旧充新,以虚报实,弊端百出,甚至堆垛有意虚松,使它容易崩决,演成抢修急工,他们好于中取利。虽经历任河督竭力整理,无如弊在下级工役,在上者隔膜多端,纵然将上级官员惩办,其弊依然不能革除,真是隔靴搔痒,以致年年堆跺修防,岁岁崩提决口,百姓依旧常罹浩劫,无不把舞弊员役恨如刺骨,所以林公向沿河居民询问,都将实情相告。
林公既悉个中真相,于是周历南北十五厅,逐垛抽拔拆视,但见各段的秸料,都堆在工作处所、兵夫堡房,林立堤上。而秫秸每垛长至一丈,宽至一丈一尺,上面头一层名叫门垛,下层则为滩垛。门垛显在上面,众目共见,工程多属完整,滩垛掩藏下面,最易作弊蒙混,显著的为架井虚空,混用霉烂秸料,不难一望而知;更有以旧料翻作新料,名叫并垛;以新料掩尽旧料,多叫戴帽,种种弊端。历任河督皆未查明,对于此等事情,都被蒙蔽过去,哪里会得知这种弊端。今番林公亲身游巡,得到土人的详告,故尔履勘南北两岸七千余垛,先量堆秸宽厚丈尺,次验秸料新旧虚实,有松即抽验,有疑即拆视,按垛以计束数,按束称见斤数,时有弊混查明,当场责令该管官员,勒限赔补重修,观众人人额手称庆,互相告语道:“这位河督大人,办事认真,剔除积弊,从此秸堆结实,河防坚固,咱们小百姓可以高枕而卧了。”一班在工员役,见林公如此查验认真,弊端不能掩饬,个个急得两眼发直。
林公履勘结束,回辕召集在工大小官员谕话。首先,向上南同知罗绶奖励道:“遍勘南北两岸七千余段秸垛,惟有你经办的最为高大结实,簇崭全新,实属难得,当记大功一次。”
罗绶辞谢道:“卑职奉委河工差遣,堆垛结实,乃是应尽的天职,无功可言,请大人收回记录成命。”林公欣然说道:“有功不居,更觉可敬,本督赏罚严明,你只要始终如一,不懈不惰就是了。”罗绶唯唯而退。林公又传睢宁、商虞、曹考等三厅同知,面加勖勉道:“你们三厅工程,尚无弊端,不过比较上南厅的堆垛,殊有愧色,以后当师法罗同知。”最后向堆垛有弊的各同知,面加斥责,着令赔补修正,重者革去顶戴,仍留河工办事,以观后效。在工官员,见林公如此精明认真,谁敢再舞弊呢?那时正值春厢埽段时期,关系非常重要,林公不便回转山东,即日重行出巡,查验埽段工程。
一日行抵开归道属的上南厅工次,忽有商虞通判沈赐恩特地赶到,禀见林公,报称:“虞城上汛十六堡底厂,存秸一百六十垛,于昨夜三更时分,忽报失火。卑职马上飞骑赶往,督率夫役灌救,方得扑灭,天明检查,计共被烧五十六垛。”林公得报,暗想:适当咱出发验料,忽报失火,只怕是有心放火,若不从严彻底查办,只恐各汛相率效尤,耽误春厢埽段要工,后患何堪设想?于是,立饬开归道责成商虞厅勒限三日内赔补,一面起节向南岸逐段查勘。至第四日查到火烧之处,该厅通判沈赐恩迎候工次,禀称烧料已经赔补齐全。林公验明赔料重量出额,颜色鲜明,尚无弊混。于是履勘火烧形迹,只见该厂适当底路,不与民相连,四面挖有很深阔的壕沟,前设栅门,防范颇觉周密,且经该厅专派外委兵丁韩松茂、张亮奇、吴相临等看守防护,闲人向例不得擅入,哪得会夜半失火?追问看守兵丁如何起火,皆称是匪徒放火。林公向沈赐恩追问放火原因,赐恩答称,黄河西岸,为山东曹州匪类出没之区,向来有放火烧垛恶习;一班奸民,预先贱价收买秸料,明知料垛被烧,例由厅员赔补,特于工程紧急时,放火焚烧,他们便可抬价居奇,坐收厚利。林公勃然变色道:“此风不煞,足为河防大害。秸料虽然赔补无缺,放火正犯。岂容逍遥法外?守厂兵丁职责所在,也应有得罪名。”即命拿交归德府法办,并札饬知府钱宝琛,勒限十日,务将放火正犯拿获重办。一面通饬十五厅加意严防放火,倘有疏忽,立将该管厅员参革追赔。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0回获正犯解案销差 吐真情同仇敌忾
且说林公为慎重河工起见,札饬归德知府,严缉放火烧毁虞城料垛正犯。哪知时隔一月,不曾捉到,屡次札饬严催,归德府惟有受了上面的严词斥责,苦无出气之处,只得将捕快头儿彭升打得他两腿皮开肉绽,寸步难移,报病退卯。差役们畏惧比追,都不敢注卯承充,无人踩缉放火正犯,钱宝琛太守只好上辕门谒见林公,把缉犯困难情形当面陈述一番,请示办法!
林公说道:“也是实在情形,惟总须督促加紧踩缉,免得悬案不决。”宝琛应命退出。等到彭升刑伤痊愈,仍着他无限期,不追比,认真踩缉放火正犯。
彭升明知无从着手,惟有随时留意。直到端阳,伙计捉获一个初出道的小窃,名叫高升。捕快对于初出道的小贼,必定要私刑吊打,逼他供明做过多少案子,原赃销售何处。当下彭升手持铁尺,追问高升做过几件案子。高升答称:“俺本在商虞通判沈赐恩公馆中当差的,今年正月底,被主人撵走,一时谋不着饭碗,不得已做此勾当,曾偷过东城某某等家衣服首饰,以外并无别起案子。”彭升勃然大怒道:“贼骨头,不吃痛苦不肯直供的。”说时,手挥铁尺,向他腿上猛力连击几下,痛得高升几乎晕去,忙说道:“窃案实在共做得三起,只是俺因衔恨主人之故,曾于本年二月初二夜半将虞城土汛十六堡底厂存秸,放火焚烧,叫主人赔补,以雪将俺撵走之恨。”彭升无意间听了这一席话,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禁喜出望外。随手抛弃铁尺,向他问道:“沈赐恩为什么要把你撵走呢?”高升答道:“是咱与他的爱妾有了暖昧,被他瞧在眼里,大发雷霆,出手就打,打得咱头青眼肿,就将咱撵出公馆,因此恨他如刺骨,才去放火的。”彭升录出口供,解送府衙,按律严办,放火案方告结束。
林公即于是日接奉上谕补授江苏巡抚。于是办理移交,卸去河督任务,即日由山东起程赴苏。不料山东协台张保仔偶阅宫门抄,得见林公已由河督调补江苏巡抚,不觉夙仇新恨涌上心来,暗想:林某官运亨通,由翰林御史,外放杭嘉湖道,未满十年,已为通属文武的封疆大员。在他做御史的当儿,咱已为副将衔,本有升任固原镇总兵希望,被他参了一本,耽误功名,至今依旧是个副将,自省历年来捕盗缉私,著有异常劳绩,论功膺赏,理该升任总兵。今春特遣伍耀南携金入都,馈送穆彰阿尚书,请他密保升任,旋接穆公复函,大意谓上次保举,被林则徐所阻,现在皇上非常信任林某,只怕咱保了你,姓林的再来饶舌,说咱徇私滥保,连咱也要受处分,还是少安毋躁,静待林某失势时,择优缺保你补授,自无阻障。保仔接阅复函,暗想:林则徐正得皇上宠眷,只见他不次擢升,哪得会失势,惟有从速将他置死,才有出头之日。但是两次行刺,皆未成功,可见部下都是酒囊饭袋,不能胜此重任。此次只好背城借一,亲自出马,趁他交卸河督,赴苏接任,自去要路行刺。况且山东道上,本是响马出没之区,将他干倒之后,正可藉此推托,大不了受个办事不力的处分,断然想不到凶首是咱,咱就可指日高升了。打定主意,即传闹海蛟周豹、独角龙李彪到密室中,向他俩说道:“你俩随咱投诚以来,立下不少功劳,至今未得高升,这都是林则徐与咱作对,使咱不得升任总兵提督,连带你们也困于下位。穆尚书的来函,你们也都瞧见,分明咱与姓林的势不两立,有他没有咱,有咱没有他,若不从速将他杀死,咱与你们永无出人头地之望。故尔立下决心,趁他交卸赴苏,咱与你们候在要路,中途将他劫到这里,将他杀死,焚尸灭迹,弄得外面生死不明。咱们有穆尚书作靠山,请他加紧保咱升任远离,想他和姓林的也是死对头,必然不至严究的。但是上两次你们徒劳无功,这次咱亲自出马,一定要把姓林的劫来,碎尸万段,才消我心头之恨,但终须你二人着实帮忙才好。”周、李二人唯唯答应。保仔又道:“自河督衙门起程赴苏,第一站总在临城歇夜,李彪你可携带应用家伙,跟随仇人到临城驿馆,如能将他擒来最好,若不能下手,你就赶到利国驿来报信,咱和周豹等候在利国驿太阳庙中,以日中为期。若然成功,把仇人背转公馆软禁,不得有误!”李彪应命,退到自己卧室中,收拾了鸡鸣返魂香和防身武器,内穿夜行衣靠,外罩袍褂,走出衙门,取道向河督辕门而来。
张保仔和周豹亦然全身扎靠,外罩长袍,扮作客商模样,随身携带应用家伙,由周豹到后槽带出两匹快马,从后门而出,绕行小道,到了隐蔽之所,各自扳鞍上马。周豹在前,喝声马来,举鞭一挥,两匹马犹如逐电追风一般,取道向利国驿而来。
那利国驿在微山湖之西,韩庄之南,地属苏、鲁交界,为往来孔道,市面不甚繁盛,尤其是驿馆左右,更觉荒野,故尔保仔打算在这里下手。当下马上加鞭,赶到利国驿太阳庙门首,离鞍下马,两人手挽丝缰,带马入庙。住持道士瞧见他俩走进庙门,连忙降阶相迎!周豹向他说道:“咱们是丝绸商客,因为有个同伴在后赶来,故拟在宝庙耽搁一宵,香金照奉,还望道长勿却!”老道答道:“不嫌龌龊,尽可容榻。”说时吩咐香伙将两匹马带入后边喂料,一面向保仔稽首行礼。保仔一边拱手还礼,一边瞧老道年纪约摸五十左右,头挽朝天髻,身穿黑绸道袍,黄鞋白袜,面色紫中带黑,扫帚眉,铜铃眼,鹰爪鼻,四方口,连鬓落腮胡,眉宇间带着几分杀气,面貌似曾相识,一时想不出是谁。
老道引着他们俩到客室中,分宾主坐定,香伙献茶。老道目不转睛地把周豹的面貌打量了一回,含笑问道:“客官贵姓?可是姓周?”周豹随口答道:“正是。”老道大笑道:“贫道眼力还不弱,不知二位可还认得贫道?”保仔接口道:“但觉面熟,只记不起道长姓名,还请明白见告!”老道答道:“咱便是管箬横,向在黄河中弄船为业,乘便也做水面上的买卖,从前生涯,倒还不恶。自从林则徐补授河道总督,肃清黄河,将咱弟兄拿捉几尽,咱只好改了道装,到此充任住持,隐姓埋名,暂避锋芒。”保仔听说,方知他是管箬横,也是被林则徐逼得走投无路,才做道士的,不觉大笑道:“怪不得似曾相识,原来是自家人。”接着把自己的姓名和来意,直说一遍,箬横道:“咱与姓林的也有深仇,情愿相助。”说罢便用酒饭殷勤款待,按下慢表。
且说林公办过移交,先一日吩咐燕儿保护郑氏夫人,由水路赴苏,指派四名旗牌护送行李。林公素来不喜坐船,次日午刻雇坐驴车起行,由游击李廷玉与四名旗牌随身保护。那时王锡朋已经升任临武参将,随提督杨芳征苗去了。至恩爵等一班差官,也由林公保升实缺武职,陆续赴任,故随身只剩李廷玉和四个旗牌护卫,一路由大道而行。廷玉当先开路,四旗牌跨马护车前进。正行间,瞥见一人掠车而过,疾行如飞,一刹那已经去远。廷玉在马上看得分明,暗暗称赞那人轻身功夫。看官们,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独角龙李彪,奉了张保仔密令,特来暗探林公动静。及见他坐驴车起行,就飞奔临城驿馆近处,找寻客寓安歇,专等林公到来,整备夤夜前去掳劫。哪知等到黄昏过后,走到驿馆门前探望,车马全无,方知扑了个空,好生纳闷,却也无法可施,只好回寓安歇。一觉醒来,已经红日满窗,下床盥洗,付过宿费,匆匆上道,正遇林公坐车经过。
原来林公昨天午前启行,赶到滕县,日已西沉,就在那里投寓歇夜,今日赶早站启行。李彪一见如此,明知日间不能下手,势非往告张保仔,再定办法。靠着自己脚步迅速,可以先到,便飞也似地赶到利国驿太阳庙中,直入客堂,见过保仔,说明姓林的昨夜并未到驿馆歇宿,白等了一夜,未能得手,清晨才从驿馆前经过,如今在后边来了,请示定夺。保仔便叫他留在庙中,待时而动。
要知林公会否被劫,且待下回分解。
第21回利国驿巡抚被掳 抱犊峪名捕购线
且说林公从滕县赶早站起行,经过临城,直到利国驿,日已西沉,就在驿馆中歇夜。该管周巡检得报,亲来谒见,并送酒食到馆中。林公本拟退还,后来一想,倒不如问明价格,如数还他为是。当命李廷玉去办理,周巡检哪里肯受。林公向他说道:“你小小的苦缺,供应不起,你且收了钱喝几杯酒吧!”
周巡检受宠若惊,梦想不到得和巡抚大人如此好说话,就唯唯应命,末座相陪,四旗牌和车夫另有一桌饭菜,大家开怀畅饮。
林公在席面上,向周巡检询问利国驿的地土民情,周巡检便举大略回答。林公又问他什么出身,周巡检答称,卑职本是廪生,遵河南水灾捐例,报捐此缺,到差只有三个月。林公与廷玉略饮几杯,就吃过了饭,自有人撤去残肴。周巡检叩辞退出,叮嘱更夫,今夜须格外认真打更,全夜在驿馆前后巡查,不得有误!说罢回转公馆安歇。林公因赶路辛苦,饭后就脱去袍褂,登床睡觉。那李廷玉素喜杯中之物,但是量又甚小,今晚喝了几杯酒,微有醉意,故尔向床上侧身睡倒,一刹那就鼾声如雷,深入睡乡。四个旗牌和车夫都喝得有几分醉意,头着枕就酣然入梦。很大的驿馆,只有个更夫,奉了巡检命令,不敢懈怠,只在驿馆前后往来巡更。时值六月上旬,天空并无月色,那更夫手执灯球,巡到驿馆后墙,眼前只见一条黑影一瞥而逝,定神打量,顺着去向望去,只见一个人兀立在草地上,明知蹊跷,就启口说道:“深更半夜,你立在黑地里干什么?莫非想来偷盗。把你带去见巡检老爷,看你有好理会?”话声未绝,迎面飞来一腿,正中前胸,更夫立脚不住,向后倒退了几步,仰面一跤栽倒,当啷啷更锣落地。更夫知不是头,狂喊起来。踢他的你道是谁,原来是管箬横。当下管箬横听他叫喊,举刀吓禁声张,解下更夫的腰带,把他四马攒蹄捆了结实,又割下衣角,塞在口中,提过一旁,自去干他的把风职务。
这时张保仔和李彪、周豹,早已越墙翻入驿馆,向各房找寻林公。只见后进三间平房,东边有灯光透照纱窗,保仔蹑足走近窗前,听得里边有鼻息之声,便用指尖戳破纸窗张望,只见转侧安设二榻,都有人睡着;睡榻右边,有一张条桌,桌上放着一顶红顶花翎的伟帽,一目了然睡在正榻上的,必是林巡抚了。他就伸手入百宝囊中,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铜鸡,拔去塞口,将鸡嘴塞入窗洞中,原来鸡腹中满装着鸡鸣返魂香,一面将火绳抽出,迎风一晃,从铜鸡尾后燃着,鼓气一吹,他自已一手掩住鼻孔,一手执着铜鸡,约摸隔了半刻功夫,只见房中香烟满布,料定里边的人必被闷过,便拔出铜鸡,塞在鸡口,藏入百宝囊中,然后抽取背上雁翎刀,插入窗底,用力一撬,窗即敞开。保仔一耸身跃过窗槛,直蹿到床前,揭开帐门一望,只见睡着一个黄色脸膛、方面大耳、阔口乌须的大员,这不是林则徐还是谁?他到此时,正是心花怒放,这不瓮中捉鳖一般,再不愁他插翅飞去。当下就插过钢刀,用双手将他抱起,林公仍旧不知不觉。原来被闷香熏醉了的人,必定要到金鸡报晓时才会醒觉。保仔将他抱到窗口,李彪连忙背上肩头,用抄包缚住,然后越窗而出,由周豹开路,启后户走出,管箬横接着,一同奔回太阳庙。保仔即向箬横作别,由香伙将两头牲口带去,保仔和周豹飞身上马,吩咐李彪使展飞行术,把仇人驮到临沂公馆中;路上若有人盘问,推说是病人。说时,向百宝囊中摸出一团棉絮,塞在林公嘴里,使他不能叫救。李彪就乘着半钩月色,飞步前行;保仔、周豹跨马断后。李彪竭尽飞行功夫,一路插翅似的,直奔到临沂,还只有辰牌时候。此时林公业已惊醒,只当是遇着匪类,又因两手束缚,口塞絮团,欲喊不能,欲动不得,等到见那人将他驮进一座公馆,估量上去,决不是匪窟,倒猜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兀自狐疑,李彪已奔到后园密室中,将他放下,把手足重行捆缚结实,放在土坑上,转身关门而去,唤一个把总来看守。
再说驿馆中,李廷玉一觉醒来,瞥见日光满室,纱窗敞开,一骨碌跨下床来,只道林公还没有起身,走近床前,揭帐谛视,人影全无,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转身奔到四旗牌卧室中,问道:“大人不在房中,你们瞧见他出去没有?”旗牌吕仁答道:“大人没有走出驿馆。”廷玉跺足道:“昨晚必有盗匪到来,把大人劫去了,这还了得,咱们赶快分头寻找,若然找不到,咱们的脑袋还能够放在颈上么?”大家正在鸟乱,周巡检带着更夫走来,也急得面如土色,向廷玉劈口说道:“大人在昨夜三更时分,被三个匪徒劫去了!这便怎生处?”廷玉连忙问道:“老哥从何处得着这种消息!传闻还是目睹?”周巡脸指着更夫说道:“是他来报告,昨夜在驿馆后面巡更,被一把风匪徒踢倒,把他四肢捆住,掷在草地上,隔不多时,瞧见三个盗匪,越墙而出,背上驮着一人,面貌虽然瞧不清楚,模样儿好似巡抚大人,瞧他们向北而去;他苦于手足缚住,不能追赶,直到天明,打杂的经过,才将他解放,他就来署报告。”廷玉即向更夫详细盘诘了一回,哭丧着脸说道:“这必是匪类挟仇掳去的,前天在大道上遇见一人,疾行如飞,掠车而过,那人必与此事有关,只恨不曾看清面貌,现在怎样着手找寻呢?”吕仁接口道:“山东本为响马出没之区,掳人也是马贼的惯技,大人历来治盗严厉,不免与绿林结仇,故下此辣手,咱们唯有赶往马贼寨中去找寻。”周巡检接口道:“山东响马共有二十几帮,若非和他们是旧识,非但探不到端倪,并且不得入门;此间兖州府里,有个鼎鼎大名的捕快都头名叫金顺全,当了三四十年公役,破获过许多疑难巨案,今年已有七十多岁,虽然早已退卯,山东省内出了尴尬案子,倘有人诚意委托他去办,还肯出马相助。欲访大人下落,非此人不可。”廷玉说道:“既有这个名捕,那是再好也没有。事不宜迟,兄弟与老哥同去相访,他如肯答应,那就好办了!”周巡检答道:“咱与他虽然见过几面,只恐人微言轻,不生效力。”廷玉说道:“姑往一试,若是不答应,再作计较。”接着吩咐带马,一面命四旗牌分头报案及找寻。
李廷玉与周巡检走出驿馆,各自扳鞍上马,取道向滋阳而来。马上加鞭,直到金家门前,扣住马匹,系在树上,一起移步入门,正遇顺全自内走出。周巡检含笑招呼道:“老都头久违了!”顺全笑答道:“周老爷难得贵人临贱地,请里边宽坐罢!”说着同到客室中。周巡检就替廷玉介绍,与顺全相见。
廷玉见他生就五短形,赤糖色脸膛,双目炯炯有神,虽然须发皆白,老当益壮,精神抖擞。当下分宾主坐定,顺全问道:“两位老爷光顾,不知有何见教?”周巡检就把林公失踪情形,细说一遍,末了说道:“林大人是皇上倚重的大员,倘有意外,谁人担得起这天大的干系?关系甚大,所以专程前来,恳请老都头亲自出马帮忙,若然寻得林大人下落,感激你的人,也不止我们两个,还望勿却为幸!”廷玉亦然拱手恳请。顺全皱眉沉吟了一会道:“这件疑难案子,简直无从着手,要知盗亦有道,断不敢掳劫现任封疆大员的;照我看来,此案必是仇人下的辣手,不能与马贼掳人作一例看待,小人就算肯为出力,也无从探访,二位还是另请能人,免得耽误大事。”廷玉说道:“素仰老人家是热心办事的名捕,还望勉为其难,向绿林探访,能够访得些线索最好,探不到端倪,也并不一定要责成在你身上。”周巡检也竭力怂恿。顺全情不可却,只得应允下来,约定次日到驿馆中相见。周、李二人兴辞而出,顺道往各处找寻,直到傍晚回转,四旗牌已在驿馆中等候。廷玉问他们有无消息,皆称没有。廷玉弄得束手无策,坐卧不安。
次日,该管府县都到驿馆中探问。廷玉以实见告,府县也都惶急万分,懊丧作别而去。廷玉惟有巴巴的望顺全来回复,得到些好消息。直到傍晚,顺全急匆匆走到驿馆中,廷玉见面就问道:“有无线索?”顺全答道:“线索虽然探得,然仍旧无从着手。”廷玉说道:“既有线索,不怕无从着手,可以向鲁抚辕门调集抚标兵援救的。快请说个明白。”顺全道:“咱往几帮响马首领处探访,不得要领,直待到抱犊峪,见了刘四癞子,诘问他林大人在他汛地上失踪,他不能脱卸干系,究竟哪个半吊子弄出这种惊天动地的案子呢?他才将始末见告,却并非绿林中人干下的,此案难办,也就在此一点。”廷玉急得顿足道:“无论如何,你总得将情形说明,大家商酌办理,才是正理;专是这般吞吞吐吐的,于事何济呢?”顺全到此才将探得的情形说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2回史林恩弃暗投明 张保仔兽心人面
且说金顺全听了李廷玉说话发急,便道:“老人家休得着急,我当时话责刘四癞子,林巡抚在他汛地上失踪,不能脱卸干系。刘四癞子答称,前天早上,看风头目回来禀称,先见一怪汉在汛地上使展陆地飞行,向利国驿方面而去;等到半夜,又见那怪人背驮一人,在大道上飞奔。当时觉得可疑,便暗地在后追赶,见他向临沂方面奔去。头目追赶不上,正想回来报信,那时后面又来两匹快马,如飞而至,急向马上人瞧看,先前一个是协衙差官周豹,后面便是张协镇,当下头目不敢追问,回来照实报告,当时还以为事有偶合,并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背上驮的必是林巡抚无疑了!”廷玉听到这里,欣然拱手道:“老人家!真不愧名捕,一经出马,便能查到此等消息,如此却有着落的了。原来林大人与协镇张保仔素有嫌隙,此事必是张保仔所干无疑。不过他既然下此毒手,必然防范周密,怎样去营救大人出险呢!”顺全答道:“营救更难于找寻了!若然张扬出去,他得了信息,只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大人害了,一时又到何处搜他的证据?若然暗地前去,又不知他将大人藏在何处?”廷玉到此,也没了主意,连称这便如何?依你老人家高见,应该怎样着手营救,方为万全?顺全缓缓答道: “照我愚见,明去是万万不行,只有暗中行事,或是派能人夜入张公馆,将大人救出;或是派人混入张公馆,探听虚实,设法营救。不过以速为贵,现在案子已闹得满城风雨,只怕他畏罪灭迹,万不能挨延时日了。”廷玉说道:“既然如此,只好待咱连夜亲去援救。”顺全就作别而行。
廷玉马上换过夜行衣靠,外罩箭袍,随带截肘镰刀,吩咐马夫带出坐骑,摘去銮铃,飞身上背,加鞭疾驰,向临沂大道前进。奔了一程,日光西没,亏得一天星斗,在康庄大道上,尚能飞马而行;赶到临沂,已过夜半,离鞍下马,将马匹带入深林中系住。亏得来过几次,认得协镇衙门,飞步奔到后衙,四顾无人,一耸身跃到界墙顶上,此时斜月东升,下望一目了然,见是一座园林,就纵身及地,但见楼台亭阁,泉石花草,布置得曲折非常。正在出神四顾,欲去寻找大人,忽闻呀的一声门响,定神瞧望,只见一人推开园门,手执亮子,移步入园。
廷玉正想找人追究大人下落,就手掣镰刀,一个腾步直蹿到他面前,当胸一把擒住,吓得那人面如土色,亮子落地,哀求饶命!廷玉把钢刀架在他颈上,低声喝问道:“你要活命,快把昨天劫来的林大人藏匿所在,说个明白。”那人吓得愣愣地说道:“林,林大人委实到过此地,只,只是你老……老人家来迟了一步,见不得面了!”廷玉听他如此说法,急得半身冰冷,只道大人已经遇害!急忙续问道:“你在那里说什么?难道大人已坏了不成?”那人接口道:“这却并非,昨夜将大人劫来之后,禁在小洞密室之中,不久就被人救去了。今天张大人也接到母亲故世的电讯,也请假奔丧去了。”廷玉又问道:“你是什么样人?”那人答道:“咱叫姜大,咱在此看公馆的,这时因为肚子痛,打算到后园去出恭,老爷你若不信,请到上房一看,便知究竟。”廷玉着他引到上房,果然人影全无,方信 大人早已出险。当下放了姜大,由大门走出,回到深林中,解下丝缰,飞身上马,取道回转利国驿,按下慢表。
且说当时李彪将林公软禁在山洞密室中,派把总史林恩看守;李彪专候张保仔回来,商量处置的方法。隔不多时,保仔同周豹回转公馆,正在和李彪等商量,整备架起干柴,把林公活活烧死,伪称失火,瞒过外人耳目。正在商议未决的当儿,忽然当差的进来禀报,本省提督将到临沂,这是保仔的亲临上司,不得不到码头上去迎接的,就向周、李二人说道:“此事暂且搁过,待我回来再商量吧!”说着,更换衣冠,跨马赶往码头迎候提督。那时消息迟缓,保仔在码头上直守到黄昏过后,方才接到消息,提督不到临沂,已往济南去了,他这才跨马回转公馆。
且说林公软禁在密室中,把总史林恩奉命看守。等到午饭时候,林恩背着人,亲送饭菜到林公面前,随手把密室门推闭。
林公问他这里是否匪窟?林恩答称是张保仔的公馆,接着悄悄地问道:“恩公可认得咱史林恩吗?”林公望了他一眼,答道:“不认得。”林恩说道:“恩公昔年路过双溪镇,家母因先父病倒招商店,命在呼吸间,囊空如洗,沿路卖刀,终日无人过问,幸遇恩公赐银百两,先父死后才得棺殓。小子受公深恩,故取名林恩,那时咱才得十一岁,见过恩公一面。以后每隔十天半月,家母必要提起,并问恩公面貌忘记没有?咱就闭上目思量,一向牢记心头。今天派咱来看守,初时还不知是恩公,及至瞧见了面貌,方才明白。”林公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既是张保仔有心害我,若不及早离开此地,终难免遭他毒手,你可有甚方法救我出险?”林恩答道:“保仔此时不在公馆,到码头上去迎接黄提督,一时不见得就会回来,日间耳目众多,不便同恩公出走,待等到白日西沉的当儿,我就保着恩公逃遁,暗中容易躲闪,免得被他们追赶。恩公且请宽心用饭,停一回儿,就可安然逃出虎口。无论如何,小子总得设法救你出险。此时我要去密探他们动静,倘有人送茶水或点心进来,切不可入口,以防他们下毒。”说罢,一溜烟奔出密室而去。林公本则食不下咽,此时惊魂稍定,且知饭菜中必无毒药,方敢随意果腹。饭罢,坐在那里思量,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昔年在双溪镇上,由杨彪带着一卖刀难妇回寓,当时还刀赠银,并不望什么报答,不料史氏母子却牢记心头。我在虎口之中,巧遇史林恩看守,想来万事莫非前定,今天既然遇见此人,定可逃出虎口。他一个人自思自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一声门响,只见林恩推门入室,把茶水送给林公解渴,说道:“保仔还没有回来,李彪、周豹谅因昨夜奔波劳碌,都在房间里打中觉,略等一回,恩公便可跳出虎口了!”林公道:“你不用走开,只在这里陪咱一会吧!”林恩一边答应,一边在下首坐下。林公问道:“你怎样会到张保仔部下当差?”林恩答道:“这是由朋友介绍到此,先前当个小兵,后来捕盗缉私有功,才升了把总,来时咱不晓得保仔出身,直到今春兵士们偶然谈起他是海盗张一的义子,还说他的太太就是张一的继室,也就是他的义母,把义母当作妻子,此等人真是禽兽。咱听得了他的本来面目,明知在他部下,非但不欲希图上进,将来万一发生事故,还免不了连累,早就想弃暗投明,苦于一时没个去处,暂且敷衍下来。现在天从人愿,得遇恩公,就有了出头日子,家母晓得了,不知要快活得怎样呢。”
林公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谈了一回,林恩渐觉密室中暗黑了,便道:“待咱去看个动静,就回来保护恩公出险。”说罢,飞步而出。隔了一会,回来把林公引出密室,到了僻静之处,林恩就把林公驮在背上,三脚两步奔出后园门,飞步前行,赶到相识的车行中,吩咐车夫超速备车,送到利国驿,重重有赏。车夫连忙带牲口套车,林恩扶林公上车坐定,车夫马上加鞭,取小道向利国驿而来。
林恩为防保仔追赶,不敢走大道,改由小道而行。不料这段是响马蓬头狮子张进的汛地,看风喽兵瞥见深夜有驴车经过,飞报头目赛武松倪祥。倪祥即带一班喽兵,各执家伙过来拦截,相隔十几步,先放一枝响箭。车夫正行间,瞥见响箭掠车而过,晓得有响马来了,连忙跳下车来,招呼林公、林恩下车,向道旁垂手而立。这是绿林惯例,车夫也是老江湖,晓得逃遁不及,反而要连驴车劫去,还是凭他们搜检,或者倒肯放行。说时迟,当时快,倪祥手执浑铁棍,冲到车前,喝道:“赶脚的,你既是老江湖,快献拜山礼敬来!”车夫答道:“这两个车心子,都是光杆身体,车钱还待到地开发,请好汉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吧!”倪祥听说,大怒道:“好大的赶脚,胆敢包庇车心子。孩子们上前搜来。”一班喽罗齐声答应,蜂拥上前,把林公、林恩浑身搜检,只在林恩身上搜得二三两碎银,很失望似的报告倪祥。倪祥因为银两太少,不肯放行,喝令把油子连驴车一起带上山去。林恩便想出手相敌,林公说道:“不用动手,见了他们首领,再作道理。”说着,跟他们到盗窟中,东方早已日出。蓬头狮子张进高坐聚义堂,喽兵先把林公推上堂来。
林公见盗首生得面如锅底,眼如铜铃,在上面高声喝问姓名,林公直对道:咱便是卸任东河总督,现任江苏巡抚林则徐。张进很惊异的把林公面貌打量了一回,问道:“闻你已被张保仔在驿馆中劫了去,怎么又于深夜在小道上赶行呢?”
要知林公如何回答,张进何从晓得他被掳,且待下回分解。
第23回任封圻保障东南 查漕弊救济州县
且说林公听了张进一席话,讶然反问道:“你何处晓得我被张保仔所劫?我此时刚从张保仔家里遇救逃出呢!”张进一边吩咐喽兵摆设交椅,请林公上座,一边说道:“有名捕金顺全曾到此查访大人踪迹,所以晓得。那张保仔本是海盗出身,投诚以后,命他下海剿灭海盗,他与海盗本是同党,并不拿捉,专捕私盐贩子,诳报海盗,自从调署了临沂协镇以来,专门搜括平民,无恶不作。百姓因为他是现任官员,谁敢去奈何他,就是我们看了他的行事,也觉得处处过分。大人且在此稍息,待我派人出去查个明白,以防张保仔一不做二不休,派兵在半路再图截劫,别出忿枝。”林公见他诚意相待,只好答应。张进即派四个喽兵,分往临沂到利国驿的各处要路上密查有无官兵埋伏,一面与林公、林恩同到客室中设筵压惊,殷勤劝酒。
林公向他问过姓名,劝他弃邪归正。张进说道:“大人若能恕我罪恶,愿效犬马之劳。”林公说道:“你须得把弟兄们妥为解散,资送回里,那时你到苏州来见我,定有武职差使派你的。”
张进道谢敬酒。林公想起两次逢凶化吉,也甚觉欣喜,多喝了几杯酒,等到饭罢散席,不觉疲倦欲眠,当时就在炕上打盹。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红日西沉。张进连忙禀明,路上并无埋伏,请大人登程回馆,免得差官们四处找寻。林公就起立作别,带着林恩走出寨门,向原车中坐定。张进跨马护送了一程,方才回转。张进后来解散弟兄,到林公辕门上充当旗牌,到那时候,再行交代。
且说林公直到利国驿驿馆门前下车,一班旗牌接着,喜出望外,齐来叩见请罪。林公一面叫起,命他们赏给车夫十两车资,一面带着林恩入内坐定,却不见廷玉,便向旗牌问道:“廷玉哪里去了?”旗牌答道:“昨晚赶往临沂寻访大人,还没回来。”林公听了,虽替廷玉担忧,但也无法可想,只好在驿馆中等候,直守到半夜,方才就寝。八个旗牌不敢睡觉,坐在房外守夜。林恩也不敢安睡,坐在廷玉榻上,直到东方日出,廷玉方才跨马回转,离鞍入馆,马匹自有人带去喂料。廷玉问明大人早已回来,甚是欢喜,急忙赶进房来,瞥见自己卧榻上坐着一人,年约二十多岁,面色微黄,眉清目秀,鼻正口方,却不认得是谁,便拱手问道:“足下贵姓?可是护送大人回来的?”
林恩就把姓名及相救大人出险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廷玉竭诚道谢。此时林公已被他们二人谈话声音惊醒,跨下床来,廷玉上前请罪。林公说道:“昨晚我守到半夜,不见你回来,很为焦急,你此去临沂可曾到过张贼公馆中没有?”廷玉答道:“去过的,遇见一男子,被我擒住追问,方知大人已经脱险,并知张贼畏罪潜逃,推说母死奔丧,昨天就挈眷北去了。”林公说道:“此贼不除,终为后患。但此时他已畏罪潜逃,只好暂时搁过,赶路要紧。”说罢,盥洗过了,进了些朝点,即便套车起行。一路很为平安,直到苏州。
在城文武官员早已接到红谕,届时都出城相接。林公换坐大轿入城,直到行辕休息,接见僚属,选了吉日,接印视事。
到了那日,林公换了冠服径往辕门,早有护理巡抚梁章巨派扬州知府黄在厚、抚标中军参将吉祥保,送来关防、王命、旗牌、文卷等,送与林公接收;一面传齐执事,于大堂恭设香案。林公整衣冠出堂,望北行三跪九叩首,恭谢圣恩,继即接印,受僚属参贺。在城巨绅,也陆续前来道贺。次日循例往各庙拈香,顺便阅视城垣,并回拜绅士。忙碌了三天,才得披阅各县的钱谷案卷。林公从前曾任江苏藩、臬两司,早知苏省的刑名、钱谷头绪纷繁,兼之一省设两藩司,同城设三知县,钱谷繁重,全国无出其右,若欲认真清理,更比刑名难以着手。刑名有事实可按,纵有冤狱,只须细心详查复审,自易水落石出;惟有钱谷,额赋繁重,弊端百出,不独州县浮收,旗丁刁难,胥吏侵吞,劣绅包纳,各县习成风气,还有一种运漕船户,号称粮帮,人数众多,往往械斗闹事,凡漕船经由处所,往往干涉漕政,以致昔日视为利源的江苏,现在变成唯一漏卮、漕额愈大的州县,仓库愈不完善,民欠浩繁,催缴无着。林公办事,素来认真,漕粮关系国家正供,岂容刁民抗欠,于是严限各州县,每届粮船装运的当儿,照额不能短少颗粒。州县催提无着,又恐怕开参撤任,不得不买米垫兑。还有那粮船装运时,自南而北,空船回转时,由北而南,一切工食,也须由州县官开发,以致漕船开出以后,州县官弄得负债累累,惟凭未征粮串,陆续催缴,方能归还垫款。一般粮户,以为漕粮早已装运北去,尽可延宕不完,藉词抗欠,一转瞬间,上届漕尾未曾清完,下届上忙又已顶限,只好先其所急,舍弃旧欠,催缴新欠,年复一年,漕额最大的州县,亏垫越多,每遇调任撤任,往往不能清算交代,弄得一般州县官叫苦连天,无法弥补,只好上辕门向林公据实面禀,请求设法救济。林公固知州县官赔累不少,面许查明后再行设法。州县官陆续回去,林公就近向长、元、吴三县漕书处,检查粮户底册,大县约有五六十万户,小县也 有十数万户,每一户因兄弟子孙分产,把田亩粮额分析得畸零粉碎,有的田在此图,粮已混入别图,使人无从寻觅,这个叫做寄庄;还有在粮田中建筑房屋坟墓,因此不可耕种,钱粮永远拖欠,这个叫做板荒;又有将田亩出售,并未推收过户,卖主已逃亡无踪,这个叫做私粮。以上各田的钱漕,年年列入征收冬漕总额,不得不由州县官赔垫。虽则定漕时候,各州县漕书未必将粮额核实呈报,但是清官难查猾吏,总有虚粮,州县官不得而知;就是漕书也不能一人饱入私囊,自有一班土豪劣绅,动辄要和漕书为难,就为想分肥虚报浮收而来,还有经造粮差,也要于中取利。精明的州县官,查得出漕书的虚粮,就可分肥多数,若然糊里糊涂,凭他们弄玄虚,那末只有赔垫,没有浮收分肥,变成亏空累累。
林公查明漕弊,便想着手清理全省漕额,先行召集藩司首府及长、元、吴三县的钱谷老夫子,在抚署中会议清理漕赋办法。藩署钱谷师爷钱镜明,年纪已有六十多,须发皆白,为首届一指的老钱谷。当时林公先将苏省漕弊约略说明,又述己意,以为清理田赋,须从清丈入手。镜明答道:“江苏漕赋,积弊已深,清理颇非容易,从丈量入手,固然是治本之道,但是全省田亩众多,即遴派干员,按县清丈,所费时日既多,开支也自不少;况且丈量书在省选择,必然不能足数,若就各县原有丈量书充任清丈之责,此辈难保不与各该县漕书通同作弊;就算可以调甲县丈量书,勘丈乙县田亩,以杜此弊,不过贪财取巧正是他们的惯技,一旦与当地胥役漕书等勾结一气,那末丈量江苏全省田亩,非但要耗费巨额公款,结果积弊依然未能革除,得不偿失,又何苦多此一举呢。某只因前年佐理苏州府钱幕,许太守为吴江漕额太少,决计复丈,花费了不少公款和光阴,结果反多出了二千多亩低洼水荒,因丈量时适值连朝大雨所致。许太守懊恼万分,未了还受上司责备,虚糜公款,无朴实用,真正冤煞。总之此事头绪纷繁,清理不易,还请大人三思而行!”林公说道:“这也是实情话,兄弟因见亏垫各州县来辕哀词面禀,情实可怜,才想举行清丈,免得各州县常受亏垫。镜翁既然识得个中弊端,积重难返,只好留作罢论。但是既知州县官赔垫亏空,老不替他们设法,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不知镜翁有无别种救济方法?”镜明沉吟了一会,才答道:“素仰大人察吏严明,属下的清廉贪鄙,早已一目了然,欲施救济,只有分治标治本两种办法。先言治本,宜着各州县严征新赋,缓追旧欠;一面认真清查漕书舞弊浮收,一面晓谕粮户,新赋丝毫不能拖欠,务于粮米未曾装运期前,一律扫数清完,倘有延抗不缴,拘案严办,过限完纳,加收三成,如是则新赋不致再有拖欠,州县可免赔垫了。再言治标,所有亏空各州县,平日清廉自矢的,移调优缺,补偿他的前任亏累;平日贪鄙的州县,阳为亏垫漕银,阴实私囊饱满的,当然着令清算移交,舍此别无良法。”林公深以为然,便依着镜明的说法,一面通饬各州县,一面拜折奏明,江苏漕弊积重难返,州县不少亏垫,请准严征新漕,缓迫旧欠。
欲知拜折去后,是否邀准,且待下回分解。
第24回买缸寻衅巧遇名家 聚众复仇又逢大吏
且说林公拜发奏折后,不久接奉上谕,如议办理。正在派委清查各属漕赋,以作革除漕弊入手,忽然又接到上谕,大意谓江苏漕赋病症已深,固须认真清查,而粮船约有数千号,水手不下数万人,大都是无业游民,犷悍成性,愍不畏法,地方官员如果认真稽查,遇案即办,有犯必惩,该水手等自必闻风敛迹,本年刚正议定粮船章程,依然屡有水手滋事案件,近日山东东昌府境内,庐州帮水手聚众械斗,致毙数十命,自宜整顿严办,尤应先事预防;此事本为漕督专责,但粮船经过之处,各督抚亦须随时监督,以免滋事。江苏为粮船丛集所在,该巡抚尤须加意稽查,小心防范,倘稍涉宽纵,别酿事端,惟该巡抚是问等语。林公捧读一过,不得不认真办理,暗想粮船向归漕督管束,运漕事宜又属督粮道的专司,自己不曾做过粮道漕督,对于粮船一切流弊完全不知,现在既奉上谕督责,只好先从调查入手;待查得个中真相,办理方有把握。于是札委游击李廷玉并道员良俊,分赴粮船驻泊所在,密查暗访。
后据良俊回辕禀复,南漕水手约计一百帮,各以驻在地为帮名,最凶横的当推湖州八帮、镇江六帮、庐州七帮。粮船约有四千号,每船水手列册的,最少十人,合计约有四万人。以外更有短纤短橛及在岸随行的游民,更不知共有多少,因是械斗仇杀,时有所闻。良俊退出之后,又据李廷玉回转禀称,四千多号粮船,无一不由江南经过,镇江为聚集总汇,水手本来犷悍成性,动辄械斗。近年来盗贼流氓,相率投充水手,招收徒弟,增厚势力,无恶不作,更比以前来得凶顽。他们空船回南的时候,比运粮北上时更易滋事,因为重运时船上装着粮米,并且有委员押运,大家要紧赶到卸货,不适寻仇争斗,就不过沿途加索旗丁脚费罢了。等到卸去粮米,空船南归,叫做回空,既无粮米待卸,又无委员约束,途中与仇帮相遇,大家要争先行,不甘落后,一言不合,使用真刀真枪,拼命厮杀,打死了人,都向河中抛弃,并不惊动官府,故水面往往发现漂流尸首,无从究诘。还有回空水手,必带枣、梨、栗子等货物,到处售卖,计少争多,往往一言不合就和人家出手厮打,靠着官势,谁敢和他们计较。这一班人到了驻在的地方,水手们又要争揽次年出运的头篙头纤,倘不遂意,就要互相残杀,这个叫做争窝。现在将届回空时期,天久不雨,河道水浅非常,据沿河居民谈论,此次粮船回空,水道浅则争路愈多,又不知要闹成几场械斗,杀死多少人命呢!
林公听了这一番报告,问心难以坐视,便向廷玉问道:“粮船经过地方,难道漕督粮道都不能派员分段弹压,任这一班水手横行无忌吗?”廷玉答道:“委员是有的,大都畏惧水手凶顽,不敢严加督促,兼之水手们恃众逞强,目无法纪,委员究竟是文人居多,手无实力,哪里弹压得住呢!”林公说道:“我既奉上谕督责稽查,不许稍涉宽纵,只好亲往镇江,相机行事,如有闹事行凶等情,随即拿办,作惩一儆百之计,粮帮或能稍知敛迹。”当即传令抚标中军吉祥保,挑选一百名本标兵,随行护卫。巡抚出巡,例须奏闻,所以连夜缮奏折拜发,次日带着一班文武随员,乘轿出胥门,登船取水道向镇江进发。
那一日,无锡河中船只极多,就中红旗高插,随风飘扬的,却正是粮帮船只,衔接着停泊河干,一共也有二三十号。林公因欲察看他们的行为,便顺着粮船,一路行出,约摸有半个时辰,天色已自不早,正欲停船,忽听得一片喧嚷声起。林公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岸上围着一大堆人,似乎在那里瞧什么热闹。
林公使命靠船,叫从人上去查询,却正是粮帮水手,在那里火并。林公便命李廷玉带领亲兵,上岸制止。
你道他们自伙里为什么要厮拚呢?原来这班水手是镇江前帮,帮首名叫刘汝罄,向来停泊在无锡蓉湖附近。湖滨居民,邹姓居最多数,向以烧窑为业,该处地名叫做缸尖嘴,尖临运河,每年粮船经过,不下千余艘,大家争购窑器贩卖,获利甚厚,邹姓窑户,赖是以致富的也不少。不过水手生性蛮横,往往强赊强买,邹姓子弟历年忍辱受亏,恨粮船水手如刺骨,得知北关环秀庵中老尼五空,乃是精通内外功的崆峒派高手,就托人介绍,欲拜五空为师。五空初时尚不肯收,经介绍人多方说法,她因为邹氏子弟都是安分商人,只为历受粮船水手欺侮,才想学些防身本领,免得常受人家薅恼,五空本是个侠尼,听了这一席话,才允收为弟子。邹氏子弟共十六人,拜投五空门下,苦心学习了三年,五空因要云游崆峒,才打发他们回去,吩咐一番,不外是安分营生,不可以强为胜等语。邹氏子弟只得拜谢而归。不料去年镇江帮水手装粮经过缸尖,全体上岸,每人选购巨缸两只,这种缸原来要卖二两半一只,不料那粮船水手只肯出半价,店主因为自己本钱不够,自然不肯脱手。不料激怒了刘汝罄,就同三个水手,扛起一叠五石缸,移置柜上,恶狠狠说道:“这一叠缸都是坏的,一文钱都不值,你敢用坏货欺人?”这是有意为难,十只巨缸堆在柜台上,几乎把柜台 压坍。店主邹尚义本来膂力过人,且在五空门下学习了三年武艺,两臂竟有千斤之力;当下走到柜台前,向汝罄问道:“这都是新出窑的上等货,坏在哪里?”汝罄答道:“拿来待我指给你看。”在他的意思,料想他搬移不动,有心难倒他。谁知尚义一边答应,一边伸出两手,捧着一叠巨缸,两足一蹬,轻轻跃出柜台,走到汝罄面前,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的缸是不坏,你们这班人却都是坏蛋。”汝罄听说,勃然大怒,若在平日,早已恃蛮动武,此时瞧见店主两手能捧十只巨缸,从柜台中跃出,自知不是对手,一时要寻这么一个降得下他的人又不容易,俗语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故他心中十分忿怒,却只不出手,但向尚义恨恨地说道:“东海里有船头,总有相碰日,此时尽管耀武扬威,日后总有好处到你身上,你等着吧。”
于是便带着徒众悻悻而去。
再说那缸尖嘴上各窑户,有几个屡次被水手给半价购货,吃亏甚巨,现在瞧见尚义能以武力压服最蛮横的刘汝罄,趁此可以整顿行规,即与尚义等议定,各店添制不二价招牌,大小窑瓮上,标明价格,缺一不卖。各帮水手经过,只好照定价购置。此次刘汝罄回空到无锡,专为复仇而来,顶了码头之后,即派水手们到缸尖查看,一切果如传闻一般,各店中悬挂上不二价招牌,货物由他讨价,缺一不卖。汝罄听说,真个怒发冲冠,当即定下计较,守到黄昏,便派王老、刘沈大、汪泳顺、张四、高苏成等,各带硫磺硝烟引火之物,悄悄地到缸尖各缸瓮店外放火。不料尚义等瞧见镇江前帮粮船回空来了,料想不得安稳,早就派人在暗中埋伏,哨探他们举动,及见一班水手前来放火,叱咤一声,奋勇上前,四面包围。王老等一班人知不是头,四下乱闯,匆忙之间,竟被他们一起擒住,时已深夜,不及押送官厅,打算今天解县。哪知刘汝罄见王、刘等一去不回,心中疑惑,及至再派人上岸打探,方知失事,不觉怒火中烧,夜间恐受暗算,不敢贸然前去;等到天明之后,传齐手下徒众,告知此事,命大家饱餐一顿,各带随身武器,预备前往寻邹尚义等说话。吩咐一番,各自去预备,午前已齐集缸尖嘴。
再说那边邹尚义等,自捉到五个放火匪徒,已不问而知是粮帮中人,晓得他们一定不肯干休,必然要来寻衅,也约下十六位同门徒弟兄,预备对垒。刘汝罄带了一二百名徒众赶到,声势汹汹,好象吞得下人一般,及见这边只有十六人,以为彼寡我众,可操胜算,就指挥众水手上前厮杀。一班水手也自恃人多,大喊一声冲将上去,打个圈子,把尚义等围住厮杀。只是这班水手虽然年轻力壮,却都是无师传授,不懂武艺之人,执刀的不懂刀法,劈柴似的乱砍;执枪的不明枪法,一味向前乱戳。尚义等十六人都出名师门下,各自使开齐眉哨棍,一个个勇猛异常,如虎入羊群,棍头带着水手的家伙,刀枪就会脱手飞去,撞在人身,非伤即死,真是以一当百,那一二百名水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边靠着武艺高强,把对手完全不放心上,一边靠着人手众多,也自死命相博,自午牌时候直打到日色衔山,水手着实死伤了不少。正在这个当儿,恰好林公瞧见,命李廷玉上岸制止,大家见了廷玉手捧大令到来,只索各自住手。一班水手齐向船上奔逃。廷玉便向邹尚义问道:瞧你像个安分商民,为什么要和水手械斗?尚义便将刘汝罄买缸结下仇恨,昨晚派人来放火等情,说个明白。廷玉就带他回船,见了林公禀明一切。林公即令旗牌到粮船上把刘汝罄拿下,连同昨夜邹氏弟兄擒下的五个放火犯人,一并发交无锡县衙门按律重办。林公耽搁一宵,来朝重行启碇。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