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案 - 第 3 页/共 11 页

王鼎即唤仆役人室,吩咐请周爷。仆役领命而去,不多片刻,保绪走来,大家行过了礼,各自就座。林公将保绪仔细打量,见他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七尺向外,淡黄脸膛,阔额角,浓眉毛,双目突突有神,悬胆鼻,四方口,光下额,身穿蓝绸子夹袍,藏青缎外褂;虽是儒雅打扮,眉宇间自有英气流露,一望而知是个非常人物。当下寒喧了几句,又饮了一会酒,王鼎就向保绪说明,荐至林公处襄办文牍,兼资保护。   要知保绪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第5回长途仆仆响马追踪 良夜迢迢霜锋飞至   且说周保绪听了王鼎一番言语,就向林公谦逊道:“小弟学书学剑,两无所成,政事尤属门外,才力疏薄,恐不能当此重任。”王鼎含笑接口道:“文牍不过挂名罢了,最重要的是自京赴浙,路途盗贼众多,全仗老兄加以维护,也不必过于客套。元抚已定来朝动身,请你立刻把行李收拾了,先送到林公馆,来日清早,挈眷随行,这一席酒算作替你二位饯行。”保绪说道:“挈眷同行,太觉累赘,还是让红娥留居府上。”王鼎含笑说道:“老兄你又来了!如夫人实为红线一流人物,挈她同行,便可倚作长城,有这样的好帮手,为甚不挈她同行呢?”林公接口道:“是呀!准请如夫人与敝眷同车照顾,一切借重之处正多呢?”保绪只好答应。等到散席,林公拜谢老师,辞别回寓,便将上述各事,告知郑氏夫人。郑夫人也快活非常。   当晚一宿无话。等到次日,保绪挈同红娥,清早赶到林公馆,只见门前停着几辆驴车,连忙到里边,与林公相见。红娥也见过郑夫人,大家便上车坐定,行李无多,由林仆常福照料。   于是蹄声得得,车声辘辘,径自上路。第一日天津歇夜,二日赶早站到郑家口歇夜。驴车讲定送到直隶边境,林公便叫常福开发车钱,另雇长行车。当晚一宿平安,来朝重又登车前进。林公素知山东道上盗匪众多,便请保绪戒备。保绪笑道:“这一条路我前后共走过数十次,有盗的地方,也都晓得,请公不必担忧!”一面指挥车夫,择安靖大道前进。行至日中,林公向车夫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无客店可以打尖?”车夫答道:“此地是郓城属境,是来往通衢,前面就有市集。”林公吩咐就在这里打尖。车夫一边答应,一边驱驴车入市,直到一家客店前停住。车夫跳下车来,开了车门,林公等次第下车,一齐走入店中坐定,自有跑堂的过来招呼。林公便吩咐做些新鲜菜肴面点,一面又要一壶好酒,两碟子下酒菜。跑堂的转身自去整备,不多时先将酒和下酒菜送上。   保绪执壶斟酒,正在和林公且谈且饮,忽见两个壮汉闯然入室,四只眼睛,注视着林公,仔细打量。保绪心知有异,也把他们的面貌装束,看个仔细。只见年长的,约摸四旬年纪,身高五尺光景,膀大腰圆,生就紫糖色脸膛,两道浓眉,一双圆眼透露凶光,嘴上留着络腮胡,露顶无帽,身穿蓝布长袍,足登皂布短统快靴;另一个约摸三十上下年纪,身不满五尺,面皮微黑,凶眉恶眼,尖嘴削腮,穿着一身黑布袄裤,足登皂色抓地虎,一望而知都非作善类。二人入内来了一番,并不落座,径自扬长出门而去。保绪愈觉可疑,忙向红娥问道:“红姑,这两人行动怪异,目露凶光,想来决非善类,你可认识他们?”红娥答道:“人却不相识,看他二人的模样,却似来踏盘的,我们今天须格外小心严防,酒能误事,不用喝了。”林公就命常福进饭。   究竟那两个是谁?且待著音交代清楚:那个紫面孔叫做钻天燕子商峻,那个黑面孔叫做飞刀癞王毛四,都是著名马贼。   一般人只道马贼是胡匪的别称,其实是胡匪的分帮。说道胡匪,也有相当的历史。自从明末时候,袁崇焕诱杀毛文龙以后,毛部兵将不愿觍颜事仇,逃亡关外满洲里一带为盗,专劫贪官污吏,不抢行商过客;行劫的时候,一律用火枪,用红缨塞住枪口,避免沙尘吹入枪膛。动手开放,拔下红缨衔在口里,远望之,好似生着红胡须,所以叫做红胡子。后来关外人数愈多,出息愈少,有几帮入关,散在鲁豫一带,和当地响马联络,故叫做马贼。商峻、毛四本是马贼首领,那商峻本是营混子出身,有陆地飞行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只因性情刚暴,在京中失手打死了人,流落江湖,做了马贼。他和林公决无仇隙,这一次是受人指使而来,欲与林公为难。   且说林公在打尖以后,重又登车赶路。保绪非常注意,目光常向车外了望,以防两怪客跟来行刺。行到邹县,时候还早,本可再赶一站,保绪却吩咐车夫停车投宿。林公心中甚为不解,便问道:“时光尚早,正可赶路,何故投宿?”保绪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由此前去,都是山林旷野,是强人出没的所在,傍晚经过,难免不生意外。况且刚才饭店中所遇的两个怪客,也是可疑,若是强人同党,我们此去,危险更多,故还是早些歇下为是。”林公点头称善,当下就在邹县城外升平客店住下。   晚间进餐,林公偶不小心,失手将饭碗打碎。林公并不介意,保绪却暗暗吃了一惊,自思:此种预兆,恐非吉象,今夜须格外小心,以防不测。他正在独自凝思,忽见红娥立在后房门口向他招手。保绪连忙走到红娥面前说道:“我们所处境地,甚为危险,今晚我们二人轮班守夜,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你看可否?”红娥摇头答道:“山东道上能人最多,我自知女流之辈本领平常,只怕逢到劲敌,我二人不是对手,闹出乱子来,哪里对得起林大人呢?”保绪皱眉说道:“话虽如此说,但我们既然负了保护的责任,岂容畏缩?据我想来,还是将大人送入城去,在县衙耽搁一宵。”红娥不待他说毕,插口说道:“林大人早就说不愿受沿途惊动地方官府,请他到总衙歇宿,必然不肯答应;况且,山东道上步步荆棘,也不能躲过今宵便算完事,须打算个长久之计,方保无虑。”保绪到此,顿然现出局促不安的神色,焦灼异常,连说:“这便如何是好?”红娥见他如此情形,不觉嫣然一笑道:“法子却有一个在此,你且附耳过来。”一面把樱桃小口凑到保绪耳边,说了几句。保绪听罢,笑逐颜开,连称妙计。红娥叮咛道:“隔墙有耳,必须秘密安排,一经漏泄,那就岔事了。”保绪应声理会得,便回到林公身边,也附耳说了几句,林公点头称好。当下保绪吩咐常福道:“来朝要赶早站的,早些安睡吧!”常福自在外间安歇。林公和衣而睡。保绪把房门关闭,然后吹灭灯火,一个儿在暗中摸索了一回,方才横倒榻上,把惯用的武器放在手边,闭目休息。   隔了一会,听得街坊上正敲三更,张目向窗棂上了望,残月朦胧。正在看时,忽听门上格格作响,似有人在外推撼,料必刺客来了,连忙悄悄地跨下床来,蹑足走到门后,从隙中向外窥探,只见一个全身夜行扎靠的矮汉,手执单刀,正在门上推撼,背后还站立一大汉,门隙中虽然瞧不清楚面貌,就那模样估量上去,不是饭店中所遇的两个怪客还是谁?当下保绪不敢冒昧开门拿捉,打定主意,潜伏暗中,待他二人撬门入室,突然袭击,杀他个措手不及。故在门后兀立。隔了一会,不见动静,再向门缝中看时,门外人影全无,就回到榻上坐定。正在疑想,忽听得屋面上翻瓦之声,方知刺客在屋面上开天窗。   暗想:等他使展倒挂猿猴的架势翻下来时,就可出其不意,挥刀砍断他们的足踝。一边想,一边仰着脖子观看,不多片刻,屋面已成了一个大窟窿,却只不见刺客跃下。正在惊疑之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上面飞下一把雪亮钢刀,唰的一声,正中林公卧榻的中央,刀身受着反激,摇摇不定,约计部位恰当胸腹,若有人睡在榻上,准死无疑。当下保绪暗暗佩服。忽听上面低语道:“现在林已被飞刀刺死,我们公事已毕。至于他的家属,和咱们素无嫌隙,也不用滥杀,回去吧!”保绪此时并不上屋追赶,连忙三脚两步,奔到后房;红娥正坐在那里守夜,保绪向她说道:“刺客已来过了,亏得你使用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大人藏到后房安歇。否则今天的事,就不堪问了!”原来林公和衣而睡之后,吹灭灯火,即悄悄的潜行到后房安歇,榻上只用棉被叠成人形,乱了刺客目光,那一飞刀竟刺了个空,这是红娥所用的妙计,也是林公吉人天相,不该受此天妄之灾罢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6回以德服人释放刺客 告养归里饱受虚惊   且说当夜行刺林公的,正是飞刀癞王毛四。他费了五年苦功,练就一种飞刀绝技,比众不同,寻常飞刀,都用纯钢炼成的柳叶刀,长只三寸三分,他却就将常用的单刀习练而成,能于二十步内,百发百中。当下毛四同商峻回到歇宿处所,商峻不免赞扬他飞刀厉害,恭维几句。毛四道:“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现在姓林的已被咱刺死,总算不虚此行了;但闻得姓林的有个同伴,也是好生了得,若姓林的果真死了,他必定找我们报复,势必经官动府。我们二人倒不如早早回去,免得横生枝节。”商峻道:“依兄弟愚见,暂时不必他往,因那姓林的是否身死,尚未明白,况且他那同伴诡计多端,说不定夜来落他圈套。如姓林的真个死了,明天之后,必有一番扰攘,那时再走未迟。如姓林的竟没有死,来朝必然要赶早站,那时再作计较,待到天明前去探个明白再说。”话声未绝,忽听得喔喔鸡声,东方已自发白。   二人即行换了衣服,带着武器,同出歇处,赶到林公寓所门前,只见停着六辆驴车,常福正在搬出行李来。毛四向门内闪眼一望,只见一人身高不满六尺,生就方面大耳,皮色微黄,浓眉凤眼,鼻正口方,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绸子长衫,外罩天青缎马褂,威风凛凛,缓步走出,此人不是林公,还是谁呢?   不觉一惊,他生就急性,马上掣红毛宝刀,直奔林公,挥刀拦头砍过。这时保绪正在柜台前付账,林公只身走出,瞥见刺客抡刀迎面砍来,急向旁一闪,正待呼唤,忽从林公背后打来一种暗器,直逼毛四面门。毛四眼快,连忙一反腕把宝刀向上一格,当的一声,那暗器横飞而出,却是百步莲子锤。原来红娥保着郑氏夫人出来,忽见有了刺客,急用暗器相救。经此一拦阻,林公已同郑氏夫人退入。里边,红娥见一击不中,急掣出子母鸳鸯剑,直奔毛四,怒声叱道:“大胆强盗,擅敢行刺朝廷命官!”说时挺剑分心刺去。毛四带刀相迎,两人接住厮杀,一个是少林门下的侠女,一个是绿林有数的英雄,棋逢敌手,杀做一团,不分胜败。保绪早已瞧见,也抽出雁翎刀,飞步前来助战。不料钻天燕子商峻从门外窜入,舞动双刀,接住保绪,斗到十多个照面,亦然不分胜负。那时红娥自知实力不及刺客,久战难免吃亏,她就使开一路达摩剑法,只见剑光闪闪,愈杀愈紧,杀得毛四眼花缭乱,被剑光裹在中间,弄得手足无措,正想逃遁,手中刀稍一迟缓,被红娥一剑刺去,正中左臂,毛四大叫一声,负痛脱逃。红娥并不追赶,抡剑来助保绪。商峻本领不济,单战保绪,勉力打个平手。怎经得红娥扑到他背后,舞动双剑,忽上忽下,一阵猛砍,杀得商峻汗流脊背,气喘吁吁。保绪瞧个破绽,飞起一腿,将商峻踢倒在地,捆缚个结实,推到林公面前。   林公向他询问姓名,商峻照实供认。林公喝道:“我与你前日无仇,往日无冤,你来行刺,必然受人指使,从实供来,尚可宥你一死。”商峻供道:“我本来不想行刺大人,实因受京都某公指使,故而出此。至于那人是谁?请大人自思,在京时和谁结过深仇,就可知道了。”林公恍然大悟,便道:按律你行刺命官,罪无生理。我姑念你并非主谋,如今将你释放。以后再敢来行刺么?商峻道:“蒙大人法外施恩,贷我一死,人非草木,安敢再来行刺?”林公就命保绪将他释放。保绪很不自在,说道:“大人体上天好生之德,免他一死,不过放他回去,仍做杀人放火之事,为害商旅,也非仁义之道。还是送交本地县官,按律重办为宜。”林公遂道:“我既允将他释放,岂可反悔?”一面又向商峻吩咐道:“自今以后,你须弃邪归正,不准再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否则必有伏诛的一日。”商峻答道:“本来我是当兵出身,因为误伤人命,不得已而落草的,此去誓不再做马贼。”林公即命保绪将他松绑,商峻拜谢而去。林公挈眷登程,保绪同车保护,向林公问道:“大人何故不杀刺客?”林公答道:“你有所不知,刺客受穆彭阿指使而来,我若和他一般见识,处商峻于死地,冤仇愈结愈深,如今示以宽大,一则可促穆奸觉悟,二则不和马贼结怨,也是两全之道。”保绪听说,佩服林公度量宽洪,见识高明。就此一路平安,直到杭州落了公馆。次日林公上辕门谒见浙抚。巡抚李公,本与林公旧识,叫他即日赴任视事。林公到任之后,兴修海塘,规划水利,杭嘉湖三郡百姓,都称颂林公德政。在任二年,因父病沉重,告养亲归里,将保绪荐入漕督周天爵幕府。   红娥早已拜公为义父,因畏大妇悍泼,不愿随保绪同去,一路保护林公夫妇,回转故里。   不料副将张保仔这当儿适在福建捕盗,探知林公告养回家,以为报仇机会到了,即遣部将独角龙李彪行刺林公。李彪本是剧盗出身,武艺出群,且精陆地飞行之术,自从跟随保仔投诚以来,积功保至都司衔;现在奉保仔密命,守到黄昏,扎束停当,带了武器,一脚边赶到林宅后面,越墙而入,找寻林公。其时已半夜,红娥同郑夫人已归楼上卧室。楼下便是林公的卧室,那红娥伺候夫人安睡以后,正拟解衣登床,瞥见楼窗上一条黑影,像闪电般掠过,料必是刺客,说声不好,连忙向床头抽取宝剑,顺手把暗器悬在腰间。原来她善用两种暗器,一是百步莲子锤,一是连珠镖,此时匆忙之间,只取了一镖囊,一个腾步蹿来,伸手推开后楼窗,两足一蹬,蹿到屋面,施展轻身功夫,连蹿带纵,跃到左边厢屋顶上,定神向上了望,见一个彪形大汉,立在林公卧室窗前,手执钢刀,正在窥探。红娥暗想:我终究是个女流,下去厮拚,难保必胜,不如用连珠镖取他的狗命。打定主意,一回手向镖囊中摸出钢镖,一边高声喝道:“大胆狗强盗,擅敢深夜来此窥探。”那刺客正是李彪,听得背后有人说话,急忙掉转身来。说时迟,彼时快,红娥照定他咽喉,脱手一镖打来。李彪急举手中钢刀向上一挡,当的一声,飞镖落地。红娥两手同时发出两枚飞镖,分向上下盘打去。李彪瞧见是个女子,已忽视了,自己艺高心胆大,非但不逃,反而使诈诱敌,瞧见飞镖打来,假意哎哟一声,就地滚倒,避过飞镖。红娥在残月光中,看不清楚,只道他当真中镖倒地,急使个鹞鹰扑水的架势,纵身及地,高声喊道:“有刺客!燕儿快来拿捉。”那燕儿是她的使女,听得主人叫唤,连忙向房壁上取了单刀,飞步奔来。那李彪横在地上,专等红娥蹿到他身旁,打算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哪知红娥阅历已深,下地来,不见刺客逃遁,情知有诈,站立一边,不即上前拿捉。燕儿奔来,瞥见刺客横卧在地,只道已经受伤,便想来打死老虎,就抡刀直扑上前。冷不防李彪忽地使个鲤鱼打挺,就地跃起,喝声浪蹄子照刀,风声过处,一刀向燕儿迎面砍来,吓得燕儿一跳,急挥刀架住,被李彪用刀一逼,震得虎口麻木,自知不是对手,连忙收刀后退。红娥急掣宝剑上前迎敌,刀来剑架,剑去刀迎,打了二十多个照面,杀得红娥满身流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那李彪一刀紧似一刀,越杀越勇。红娥欲逃不得,正在间不容发的当儿,亏得燕儿急出一个好主意,奔到厢房中,拿出一面铜锣,镗镗镗一阵乱敲。家中男女仆役,都在睡梦中惊醒,只道后面失火,飞奔入内。李彪到此,生怕孤掌难鸣,才虚晃一刀,跃登屋顶,如飞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回访能人酒客说真话 受愚弄干役入牢笼   且说林公告养归家,被张保仔密遣李彪去行刺,饱受了一场虚惊。红娥当夜虽然把李彪吓走,自知不是对手,倘然刺客同着帮手再来,非但自己性命难保,连带义父也危险万分,就把心事直告林公,说明此间住不得,只有暂时秘密移居亲戚家,方保无虞。此时林公的父亲病已告痊,也叫林公借居岳丈家中,郑夫人也竭力怂恿,林公拗不过众人,便秘密移往郑公馆,安居半年。   一日奉到上谕,补授淮扬道,不必来京请训,着即赴任。   林公遂挈郑夫人动身赴任。那淮扬道衙门在清河,林公先到南京,见过孙寄圃制军及石振声藩司,然后往清河接任。周保绪得悉林公补授淮扬道,即向周漕督托病辞职,仍至林公处办理文牍。林公待以义婿之礼,与红娥同居别院。淮场一带,最多私枭,明目张胆,猖獗非常,虽有两淮缉私营,不过奉行故事,每季和枭匪接洽,交出几船税私盐,缉私统领就可销差,倘若认真办理,派水师兵船,驻泊海口,截击大帮贩私船,枭匪人人拚命,总把官兵杀得大败;势炎滔天,弄得缉私营兵丁畏匪如虎,不敢拿捉,两淮盐税因此年年短少。江督孙寄圃素知林公胆略过人,办事认真,专折奏请,调林公补授淮扬道。林公到任以后,即与保绪商量整理盐政。保绪说道:“大小枭匪,不下数十帮,一网打尽,颇非容易,只可一面招募缉私小队,勤加训练,使成劲旅;一面向督辕请领枪炮,并探明大帮盐枭头目姓名和出没所在,设法诱捕,方有肃清之望。”林公称善,马上备文,禀准江督,然后出示招募小队三百名,委保绪勤加训练,不及两个月,已成劲旅。林公另编二十名侦缉队,四出哨探。那时大帮枭匪头目,最凶悍的叫做煎海干方老哥子、闹海夜叉李八、海虎刘歪嘴,三人手下各有一千多匪党,百十来号小艇,每次装着私盐进口,都用炮艇开路护送,如入无人之境,向下水开往通如、崇海、江常、太宝等处销售。以西麻镇为根据地,停泊在那里的私盐船,约有三四百艘。林公心想:手下只有三百名小队,二十艘枪船,兵力单薄,哪里敌得过数千盐枭呢?只有用以毒攻毒之计招降一二大帮,命他们去剿灭各帮,除此别无办法。保绪也很以为然。林公当即派侦缉员杨春生,前往方、李、刘三枭匪处接洽,不料春生几乎被李八所害,亏得方老哥子相劝,说他来招降并无恶意,愿降不愿降,他也不能相强,我们也不当伤他性命。春生才得狼狈回衙,向林公禀明前情:枭匪都是青红帮中人,誓同生死,不肯自残同类。林公听说,晓得以毒攻毒之计难行,便与保绪密商。保绪说道:“只有设法诱捕,现在枭匪已有准备,急切不能得手,宽假时日,别作计较。”林公也知欲速不达,只好暂时搁过一边。每遇空闲,就出外探访民情风俗。   那一日,行经城外遇雨,路旁恰有一家酒店,林公便走入店中,一面喝酒,顺便避雨。坐了一会,喝了几杯,忽见门口进来一人。全堂酒客,一见此人,尽行起立招呼,有的称他头儿,有的称他老伯,当下店主人就招呼他到账桌上坐下。林公暗想:这是谁呀?听一班酒客的称呼,估计上去定是个极有势力的差役,心中一动。那时恰好同座有个老者,年约七十以外,林公便向老者问道:“请教老丈!进来这位酒客是谁?好大气派!”老者答道:“这位是清河县里的捕快头儿,姓施名顺。提起他的名字,方圆数百里,无有不知,本地的缙绅先生,贩夫走卒,无不与他往来,就是江湖上的私盐贩子、绿林响马、九流三教之人,凡是稍有名望的,也无不相识,端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因此人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做赛秦琼施顺。他在清河县里充当都头以来,经手破获的疑难奇案,莫不下数百起!因此大家都敬重他。记得他儿子做亲,县太爷也送礼登门道贺,可称红极一时的了。前年告病退卯,虽经县太爷竭力慰留,他老人家终究摆脱开了公门生活,家居享他清闲之福。”   林公道:“他既然红到如此,又为什么要退卯呢?”老者答道:“他历破巨案,不免与绿林中人结下深仇,尤其是长江帮首领韩大麻子,和他最过不去。有一天他赴西乡吃喜酒,被韩大麻子得知,率领党徒,等候在西麻镇。施头儿不曾晓得,乘船归家,经过西麻镇,被大帮围住。正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儿,恰巧私商大首领方老哥子坐船经过,见此情形,竭力劝解,才算彼此无事。那方老哥子也是水路上有名人物,平昔与施头儿往来极好,幸而遇着他,否则施头儿的性命就恐不保了。施头儿受了这一次挫折,十分烦恼,回来就想退卯,无如本官不答应,只得敷衍下来。后来县官命他去捉拿方老哥子。他想姓方的曾经救过自己性命,岂可恩将仇报?于是装病退卯。”林公听罢这一席话,心中暗想:他和枭匪原有渊源,兼之早已退卯,岂肯听咱调遣?但是另访一个与各帮盐枭通往来的人,也非易事,舍他不用,又觉可惜!正想间,却巧周保绪也闲游到此。林公向他招呼,搬到他桌上共饮,并指着施顺说道:“那个是名捕施顺。”接着把老者的话略说一遍,并商收用办法。保绪道:“不晓得他的住址,无从着手。”说到这里,恰巧酒保走来,林公便向他问明,施顺就住在道署相近。保绪在旁听得明白,记在心头,酒罢回转道署。林公密嘱保绪收用施顺。   有一天保绪正在署前散步,瞥见对面走来一人,身高八尺光景。仔细一看,正是施顺,就假装怒容,向他大喝道:“施顺你干得好事?”施顺骤闻此言,吃了一惊!定神观看,只见道署前站着一个人,怒冲冲地瞪着眼。施顺悄悄答道:“我安分平民,久居家园,只知吃饭睡觉,不曾干什么好事坏事。你是何人,敢来冤诬我?”保绪答道:“我是道署周师爷,你干得好事,还敢抵赖?胆子可莫不小。”说时将手中旱烟斗向施顺头上轻轻连击几下,叱道:“速去速去!”施顺顿觉击处隐隐作痛,想和保绪理论时,保绪已转身走入署中。施顺只好含怒归家,连称晦气。不料头痛渐渐增剧,到得晚间头肿如斗,痛不可忍,呻吟了一夜。直到天明,他老婆薛氏向他问明得病原因,情知必是周师爷作怪!就赶到道署,跪在保绪面前,哭泣求救!保绪说道:“欲治此病,可将他扶来。”薛氏叩谢回家,叫人扶施顺到道署。保绪仍用烟斗,在他头上轻轻遍击一番,施顺便觉肿痛若失,便向保绪说道:“周师爷你这种恶作剧太使人难当了。至于你昨天的说话,也未免太含糊了,究竟你知我干了什么坏事,要下此辣手呢?”保绪答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大人前天到南京去,孙制军说你与盐枭合伙贩私盐,命我们大人密拿重办。我奉命密查,才知你是个好人。犹恐人言不足取信,有意在署前和你作耍,见你并不还手,才信是好人,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上边既然注意了你,若不设法自白,如何可以了结此重公案。你也曾是公门中人,懂得此中底细,你道这件公事怎样办法?”施顺听说,急得一筹莫展。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8回捉盐枭老谋深算 访恶霸微服私行   且说周保绪有心要降服施顺,收为己用,故意造出制军密访的说话来恐吓他,及见施顺堕入牢笼,才向他说道:“法子呢,却有一个在此,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施顺答道:“师爷能够照顾小人,销弭冤狱,小人虽赴汤蹈火,亦所不惜。”保绪说道:“我早知你是个有血性丈夫,不忍难为你,故并未将你捕拿。要知上边的访拿你,为的是私通盐枭,若要销案,你须去捉拿几个盐枭大头目来,表明你和他们并无关系,上边知道了,自然不至再疑心到你身上,此案自可注销了。”施顺沉吟一会答道:“大帮盐枭,党羽众多,又都精通拳棒,就算我愿意去拿捉,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保绪说道:“不必你去动手,只要你设法引诱贩私巨魁到你家里,由我们大人派兵前往捉拿便了。”施顺呆想了片时,答道:“如此也好。出月初八日,是我生辰,待我预先发下柬帖,邀请各帮首领来吃寿酒,那时可以相机行事。但是我有两个要求,一是莫到我家中拿捉,最好候在要路动手,免得枭匪结我的怨;二是盐枭方老哥子,曾经救过我性命,此次我当保他安全,望勿将他捕拿。”保绪点头答应,又向他附耳说了几句,施顺应声理会得,当即退出衙门,回去办他的正事。保绪就去见林公,说明一切。林公说道:“我持躬正直,生平不愿撒谎欺人,今番之事,全用权诈,未免不当,还是另行设法为妙。”保绪笑道:“圣人亦当经权并用,况此事全为顾全国家盐税,保护地方治安,于国于民,留有利益,纵然权诈,又有何妨。”林公闻言,点头说道:“也说得是,那末就计行事。”当下保绪退出,预备一切。   光阴迅速,已到初八,保绪备了四色寿礼,叫两个得力亲随拿着,同往施顺家中,送礼道贺,施顺父子殷勤款待。保绪今天专为查看盐枭而来,所以并不就走。隔不多时,各帮盐枭带着厚礼,陆续而来,施顺一一招待,异常忙碌。日光停午,便安排上丰盛酒肴,父子二人请来宾入席饮酒,当下高高矮矮一齐入座。保绪和施顺同席,悄悄地向他问明各帮首领姓名,施顺就把闹海夜叉李八、海虎刘歪嘴等指点清楚,直到未牌以后,方才散席。   保绪回转衙门,告知林公。保绪便带了队长褚忠率同全队,往南城门埋伏,一面又派侦缉队在施家左右巡逻,直到初更以后,枭匪们个个吃得酒醉饭饱,谢过寿翁,陆续出门,向南门而来。那时方老哥子也随众欲行,却被施顺一把拖住,说道:“方大哥你且暂缓一步,今晚屈留在此过宿,俺有要事和你商量。”方老哥子不知什事,又见他言辞恳切,只好留下。   且说李八、刘歪嘴等一班人,向南城门走来。周保绪及小队长褚忠,早已接密报,做了准备,正在星月朦胧中了望,瞥见一班枭匪,有说有笑地走来。一声暗号,百来名小队,各执武器蹿出,拦住去路,褚忠喝道:“李八、刘歪嘴听了,你等今晨入城,被咱瞧见,守候在这里多时了,快快束手就缚,尚可贷你们死罪。”一班枭匪瞧见有官兵当路,各出家伙前来厮拚。究竟官兵人多势大,怎敌得住,纷纷逃散。李八、刘歪嘴见不是头,正待夺路走时,不料周保绪与褚忠二人挡住去路。那小队官兵,并不去追赶逃匪,却围上前来,把李、刘二人团团围住。二人见走不脱,便挥动手中短刀,迎着周、褚二人便斗。武艺却也了得,三十个照面以后,周保绪飞起一腿,啪的一声,将刘歪嘴踢倒;李八一见伙伴失利,手中略一松软,早吃褚忠一刀,刺中大腿,翻倒在地,都被官兵捉住,带回道署。   保绪入见林公,告知一切。林公立刻升堂讯问,李、刘俩直认贩私不讳。当即办了公事,将李、刘两犯发交清河县审理定罪,不在话下。   林公为防枭匪反牢劫狱,即传施顺到署,面谕他劝方老哥子投诚,并解散李、刘党羽。施顺奉命回家,方老哥子尚住在他家里,施顺就把林公之意,向他直说一遍,方老哥子见李、刘被擒,林公又是好官,就答应投诚,回去把李、刘部众完全遣散。林公即将此案始末情形,呈报孙制军,并保方老哥子为把总,归两淮缉私营效力。   这时江苏王按察使丁忧开缺,孙制军密保林公升任,并委周保绪为两淮缉私统领。保绪初拟缴还委札,便向林公说道:“门下是个文人,岂能胜任缉私统领,情愿跟随大人到苏州去。”   林公笑道:“不用谦逊吧!这次剿抚三大帮盐枭,是你一人之力,我在制军前已经说明,才下这道委札,你又何必多所推阻呢?今后前程不可限量咧。”保绪只好遵命告辞,赴省谢委,然后到差。   那林公等待后任到淮,移交清楚,正拟晋京请训,忽然接到首相潘世恩来函,信上开头说明皇上传谕,着即速赴任,不必陛见。末了又说,近闻苏州有三恶霸,有一个姓潘,名字不知,贤契到苏务必密查确实,若是敝族子弟,格外要办得严厉,惩一儆百,使不肖族人不敢仗势欺人,切勿徇情宽纵,辜负我的重托云云。林公看罢老师的手书,不敢延缓,一面命红娥保着郑夫人及行李赴苏,自己带着常福连夜渡江,到南京谒见孙制军,然后乘船赴苏。因为要访察恶霸,船抵无锡,即开发舟金,乘航船赴苏,以避他人耳目。   那一日已到吴县地界,距离苏州城只有十数里,林公因口中干燥,踅入市中,觅个茶坊解渴。经过市梢口,只见一个麻面骡夫,年纪约摸三十向外,和一个壮汉争论代价,骡夫竟自出口伤人,惹得那壮汉勃然大怒,刷的一记耳刮子,于是两人挥拳用武,打作一团。林公正想上去劝阻,不料那壮汉扑的一拳,已经把骡夫打死,就闯下人命来。当时一班闲人将他扭住,地保也闻信赶来,询问壮汉姓名。壮汉自称查斌,向在协盛镖局当伙计,明人不做暗事,咱既失手伤人,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理当跟你到县里去自首,决不累人。地保就同他入城投案。   时已傍晚,林公因为密查三恶霸,当晚就在市上小客栈中歇宿,顺便向镇上人探问苏城三恶霸的来历,方知一个叫铁头太岁潘金城,家住胥门内;一个叫小天王赖英,家住金鸡湖;一个叫金面魔王葛大力,家住枣站。林公探得了恶霸住址,打算明天进城接任。   当晚一宿无话,来朝起身,只见天空细雨蒙蒙,只好暂缓启行,就在客栈中吃些早点。等了一会,雨过天晴,林公付过了账,带着常福走出门来,只见闲人们齐向东市梢奔去,嘴里说去看相尸。林公跟着众人到东市梢,只见吴县知县赵鸿,正带着仵作人等在那里相验。林公也挤入人丛中观看,听那仵作报称:“验得死者浑身有铁器伤三十一处,致命伤两处,一在太阳穴,一在头顶,委系生前被人用铁器打死。”县官吩咐填明尸格。尸身无人认领,着地保买棺收殓。林公听得仵作报告,暗想:不对啊,昨天咱眼见骡夫被查斌失手一拳打死,何来三十一处铁器伤,并且骡夫年纪约摸三十向外,此尸年轻了许多,想到这里,益觉可疑!定神把死者打量,竟不是昨天打死的骡夫,只因不便出来干涉。许多看相尸的闲人,也在旁边窃窃私议,只因案关人命,无人敢出头申说。那地保有看尸的责任,更加不敢多言惹祸。林公暗想此中情弊显然,我既是本省臬司,这件案子,早晚要结到案下,那时再作处置未迟,当下就同常福一路进城。   再说县官打道回衙,即提凶首查斌到堂,问他尸身有三十一处铁器伤,分明是你恃蛮杀人,并非失手误伤人命。查斌极口呼冤,县官反责他狡猾游供,几次提审,屡用大刑,查赋受刑不起,含糊招认。那时林公早已接任视事,吴县使将查斌连同口供,申解县司衙门复核。   要知林公如何平反此疑案,且待下回分解。    第9回金鸡湖恶霸行凶 白石洞贤臣受困   且说林公早知查斌是误伤人命,按律自无死罪。吴县知县赵鸿当他恃蛮杀人,照律论抵,办就文节,申解按察使。林公亲自提讯。查斌在吴县遍尝各种大刑,苦楚已极,现在又恐再受刑罚,情甘一死。林公反问他有无冤枉?查斌供道:“没有冤枉,骡夫是咱亲手打死的。”林公说道:“骡夫是你打死,我也知道,只是如何弄上这许多铁器伤来?我且问你:你打死的骡夫,大约多少年纪?你和他厮打,还是徒手,还是用武器?你从实说来,需知本司审案,不重刑求,如有冤枉,理当昭雪。”   查斌见这位大人和善明达,便照实供道:“小人打死的骡夫,年在三十以外,当时实系用拳打死,并无凶器,现在说有三十一处铁器伤,小人委实莫名其妙。还望青天大老爷伸雪!”林公闻言,连连点头,明知此案尸身已被人暗中换过,贾罪于查斌罢了。当即退堂,将前后情形思量一番,马上出签提地保何二到堂。林大怒道:“查斌打死的骡夫,年纪已在三十以外,明明用拳打死,身上并无铁器伤,次日县官相验,你胆敢调换一尸。你和查斌有何仇隙,竟用此移花接木的毒计,诬陷于他?   本司执法无私,还不从实供来。”何二供道:“大人明见。当夜看守尸身,是小的伙计朱四。移尸调换,小的实不知情,需提朱四到案,即知明白。”   林公立刻饬提朱四到案,朱四初尚游供不招,直待林公喝用大刑,朱四知道无可抵赖,只好供道:“小的那晚去看尸,因为天寒,喝了三碗酒,精神疲倦,就在尸身旁边睡觉。直到醒来,已是半夜,忽然不见了尸身,咱想已经报案,来朝本官来相验,没有尸身,罪名却也承受不起。左思右想,忽想起前天丧门星李根寿叫咱到他家中,给咱四两银子,同咱把一个打死少年纳入棺中,放到荒地上,倒不如去把那个尸体移来补缺。   于是就赶回家中,拿了利斧,奔到荒地上,劈开棺盖,便将那少年尸首,拖到尸场,其时已经东方发白。隔了一会,县太爷亲来验,咱还恐怕泄露,幸而县太爷并未深究,含混过去。倒是老爷冤枉咱偷了那匹骡子,因为那匹骡子也同时不知去向了。   现在想来,或者骡夫死而复活,恐怕别生枝节,故带着骡子走了。”林公暗想:骡夫的事不妨暂时搁过,这个少年男尸,案关人命,也需查个水落石出,即向朱四问道:“李根寿家住哪里?靠什么生活的?”朱四答道:“他向在赖英大爷别墅充当保家。”林公又问:“别墅在哪里?”朱四答道:“金鸡湖边,门墙上有湖滨别墅四个金字的便是。”林公吩咐将朱四收监,何二释放,并掣签拘提李根寿,然后打点退堂。   林公回到签押房,暗想:赖英便是人称小天王的恶霸,声势浩大,县官必不敢难为他,惟有亲去察访,且等拿到恶奴真凭实据再说。不料次日施顺回衙禀复,说是湖滨别墅中回答没有李根寿此人。林公便对他说道:“咱要亲去密查恶霸赖英,你在暗中跟着,以防万一。”施顺觉得危险,只因林公说做便做,不敢劝阻。当下林公改扮江湖术士,从后衙走出,径出葑门,直向湖滨别墅而来。   走不多时,望见前面一座很气派的庄院,朝南一带粉墙,两扇黑漆大门,左右敞开,门墙上面,有湖滨别墅四字。林公就缓步而行,口内高喊算命相面,测字触机,一路喊一路走。   只见门内走出一人,叫林公到门房中相面。林公瞧那人身高七尺光景,面色微青,獐头鼠目,尖嘴削腮,斜搭着前襟,在手掌心中托着一对铁球,呛啷呛啷价弄得怪响。原来此人正是丧门星李根寿,本是粤盗蔡牵部下的著名悍匪,因在闽粤两省犯案累累,不能存身,才逃亡在外,流浪江湖,一路来到苏州,遇着赖英,爱他武艺出众,留在别墅中为护院教师,专教本班庄丁们武艺。   赖英游荡成性,最喜欢养鹰,南边的风气,养鹰也算是一件极不易的勾当,除花费了巨金购鹰,还得聘用一班游手好闲之人为护卫,一同掮鹰出游。天空中遇有大鸟飞过,鹰即飞腾入云,搏击捕捉,说不定追逐数十里。养鹰的人若没有威望,鹰鸟落地时,往往被人藏过,勒资取赎。所以不养鹰便罢,如要养鹰,那饲养追逐,索鹰争鸟,势非用一班游手好闲的人不可。赖英鹰养得极多,所以专司其事的庄客一共也有数十人,而且放鹰出外,又难免与人争斗,故必学几手武艺,李根寿来得凑巧,就担任了教习。后来赖英放鹰玩得厌了,专在女色面上做功夫,瞧见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先命庄丁去通知,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竟自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择日派人去接;倘若女家不允,便恃蛮强抢,被他看上限的,谁也休想躲过。   但是金鸡湖离城不远,强抢良家女子,为什么没有人向官厅告发呢?只因赖英声势浩大,他父亲在日曾做过提督,门生故旧着实不少,当地绅士与他都牵些戚谊,地方官吏也有来往,平民百姓怎敢和他作对,只好忍气吞声,自认晦气。赖英的胆子,由此愈闹愈大。   根寿因为臬司衙门中着人来提他,当时虽被庄丁撒诳唐突过去,他觉这几天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临头,心中忐忑不宁。   现在忽闻门外有人喊着相面测字,他就想一占休咎,便奔到门口,把林公叫到门房里坐定。根寿开言道:“请你替咱看看目下气色如何?君子问灾不问福,有福有祸,照相直谈,不要巧语恭维,倘若相得不错,咱重重谢你。”林公一边答应,一边把他的面貌略加谛视,便说道:“足下额角狭窄,早年非常吃苦;准头疲削,不曾享着荫下之福;双眉中断,绝少弟兄帮助。”   根寿不耐说道:“咱叫你相目下气色如何?并不要你相终身祸福。”林公见他额现竖纹,满面横肉,不久要罹杀身之祸,只未便向他直说,就含糊答道:“尊面多滞气,万事以谨慎为宜;十月十一月不宜出门。”李根寿听了,信以为真,正想追问目前有无横祸飞来,忽然庄丁郭豹子走来说道:“李师爷,大爷有请。”接着向林公说道:“相面先生慢走,咱们主人要请你谈相咧。”根寿就立起身来,向林公说道:“请宽坐一会。”说罢,径自入内。   赖英见面,便说道:“李教师,你道相面的当真是术士么?此人却是现任江苏按察使林则徐。今番到此,定非无故,况且前签提教师,想是那事发作了。这便如何处置?”根寿问道:“大爷怎样认得他是林则徐?”赖英答道:“咱本不认识他,那庄丁朱三从门房口经过,看破他是林则徐,故来相告。”根寿见朱三正立在旁边,便向他说道:“此非等闲之事,不能胡乱说的;你从何处见过林臬台?从实说来。”朱三答道:“我家兄弟朱四向在地保何二处做伙计,因案被累,捉到按察衙门。   咱跟去看审,林臬台的面貌,看得消清楚楚,还听得他的口音,相隔不久,哪里会弄错呢。”根寿听罢,急得两眼发直,暗想:前人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为今之计,不如拿捉下来,将他软禁白石洞,不与饮食,生生饿死,以绝后患。当下便将此意告知赖英,赖英道:“不知他可有亲随跟来,你先到庄外看个明白,然后把他带到园中拘禁。”根寿应声道是,急转身奔出别墅,瞥见林公正在前面急急而行。   原来林公见李根寿被庄丁唤入里边,半晌不出,情知不妙,心想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便离座向外而来,行不多远,哪知李根寿随后走出,见他相金未曾到手,径自走了,更足证实他是林臬司无疑,放他回去,犹如纵虎归山。转念之间,飞步赶到林公身旁说道:“相面先生慢走,咱们主人要请你算命呢。”   林公支吾答话。不料那李根寿伸着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揪住道:“你这人真个蹊跷,相金没有付给,你刻不待缓要走,必然偷了咱们的东西。现在且跟咱回去,搜检明白,方许你走路。”   说罢,一把拖了就走。   要知林公如何脱险,且待下回分解。    第10回遇义侠林公脱险 入江湖恶霸弃家   且说湖滨别墅中有一间密室,完全用湖石砌成,中间能容三人藏身,外面两扇石门,牢固非常,叫做白石洞。赖英平日强抢良家女子,也常常藏在这白石洞中。人到洞中之后,两扇石门一关,就宛如铜墙铁壁一般,任你英雄好汉,也莫想破壁飞去。当时李根寿把林公一拖回别墅,却并不搜检他身上,径自拖到后花园中,开了白石洞门,把他推入,阖门自去。林公四下一看,知逢绝地,幸而出门时候,与施顺说明,或有一线生路。   且说施顺随林公到了金鸡湖,见他走入,等到傍晚,不见出来,情知不妙,连忙由原路回转衙门,奔到上房,禀明郑氏夫人。郑氏夫人听罢,急得目瞪口呆,一言不发,亏得红娥在旁说道:“义母不必惊慌!待女儿同施顺立刻前去,救义父出险。”一面命施顺备马。红娥换过夜行衣,腰悬宝剑,外罩一口钟,出了后门,飞身上马。施顺跨马前导,取道出城,飞也似地直向湖滨别墅而来。到了左近深林之中,红娥高鞍下马,脱去一口钟,授给施顺,吩咐他在林中等候。红娥直扑到别墅后墙,纵身跃登墙顶,其时星月朦胧,借着微光向下了望,倒也清楚,当即使个燕子衔泥的架势,纵身落地。暗想:偌大一个所在,叫我到哪里去找寻呢?正在迟疑,只见一个更夫提灯击柝走来,闪身树后,等他走近,急一手揪住,掣宝剑架在更夫颈里,轻轻喝道:“你要性命,不准声响。”更夫吓得面如纸灰,身体像筛糠似的抖个不住。红娥问道:“你可晓得臬台大人现在哪里?说明了饶你一死。”更夫遥指着太湖巨石边说道:“此间禁人之处,只有白石洞最为秘密,遮莫在那里,小人情愿引道。”说罢,引红娥到白石洞前,只见洞门已开,洞中并无人影,更夫说声:“不好,此地已有人来过,将大人拖去,只怕生命不保!”红娥听说,吓得非同小可,忙问:“怎生见得?”更夫答道:“黄昏时候,听得李师爷和主人商定,乘夜半无人之时,将大人从白石洞中拖出,用绳捆缚,背系巨石,抛入湖心;这里就是白石洞,现在洞中人影全无,不是被他们拖去,还有别的意外吗?”红娥听了肝肠欲断,越墙而出,赶到树林中,把更夫的话向施顺备述一遍,接着说道:“咱们且速往金鸡湖边找寻,或能遇见凶徒!”施顺一边上马,一边说道:“大人忠肝义胆,上苍自当默佑,或者吉人天相,已经被人援救出险,也未可知!”说罢径飞马到湖边了望,只是人影全无,万籁无声,不得已回城,早已红日高升。直抵衙门下马,号房连忙走来说道:“姑奶奶辛苦了,如今大人业已回衙,此时正在上房与夫人说话呢。”红娥一听这个信息,喜出望外,忙将马匹交给施顺,一口气奔到上房,只见林公正在那里进早点。红娥上前见过,便道:“大人怎会脱险归来?”林公就把脱险情形,细说一遍。   原来赖英有个堂侄,名唤恩爵,在林公典试江南时,中第十一名武举,家住湖滨别墅左近。他见赖英横行无忌,心中老大不以然,知道久后必弄到身败名裂,屡进忠告,无如赖英忠言逆耳,反而恨他。恰巧昨天恩爵夫人周氏因事往见赖英,妻子闻知臬司被囚之事,回去将始末情形向恩爵说知。恩爵听说,吓得两眼发直,暗想:林臬台是咱的乡榜老师,岂可坐视不救?   并且,救老师即可减轻堂叔的罪恶,为公为私,义不容辞。打定主意,向夫人说明大略,守到初更时候,脱去长袍,换上夜行衣靠,扎束停妥,飞身向窗口跃出,登了屋顶,施展轻身功夫,直到湖滨别墅,向园中纵身而入。此地他常来游玩,路径自然熟悉,一直赶奔白石洞而来,打开洞门,挨身而入。此时林公坐在洞内,听见门响,初疑是庄丁前来加害,及见来人手无寸铁,面貌却看不清楚,就发言问道:“你是谁?来此干什么?”恩爵管道:“此地不便告禀,待门下救大人出了险再说。”   说罢即将林公驮在背上,走出白石洞,幸喜无人看见。奔到园墙跟首,纵身跃过墙头,一口气奔到家中,才将林公放下,请他坐了,纳头便拜,口称:“门生赖恩爵,未能前来保护,相救来迟,累老师受惊了!”林公一面伸手扶起,一面奖励几句,又问起赖恩爵从何晓得自己被困在白石洞?恩爵就把自身与赖英谊关叔侄,及妻子如何得悉被困情形,略说一遍。林公说道:“既然如此,足见你深明大义,有心向善。如今我欲即刻回衙,还望你护送一程,生恐恶霸不见我踪迹,沿途追赶。”恩爵也怕天明后动身被别墅中人瞧见,弄到自己头上,诸多不便,马上命家人到后院中牵出两头牲口,摘去銮铃,师生俩扳鞍上马,恩爵在前引导,由小路进城。那红娥、施顺出城时却走的大路,故尔不曾遇见。   师生二人直到衙门,离鞍下马,同入花厅坐下。林公先问赖英平日所作所为。恩爵答道:“家叔的罪恶,虽屈指难数,然大半是漏网海盗李根寿造成的,唆使家叔放鹰打架,强抢女子,根寿此人,真是死有余辜,家叔赖英,可否饶他一死?不过不知好歹,听信恶奴,以致弄得名声大坏,恶水都浇在他一人身上罢了。”林公闻语,点头含笑道:“今番若非贤弟相救,本司未必再能生还,现在欲屈留贤弟暂充幕友,等机会再行保举,不知意下如何?”恩爵答道:“承蒙师座栽培,门下真是万宰!只恐学非所用,有负恩师罢了。”林公道:“你也不必客气,此时权且回去,暗中监视赖英行动,切莫吃他逃了,我一面自行命人前来捕捉。”恩爵应声遵命,作别退出,即飞身上马,加鞭赶回金鸡湖而去。   当下林公把上述清形告知红娥,红娥含笑说道:“吉人天相,半夜里会有武门生来相救,实出意料之外。”林公马上亲书札饬,命施顺送往吴县。知县赵鸿接阅公文,哪里还敢怠慢,立刻传齐壮勇和通班捕役,会同施顺,径奔湖滨别墅不提。   且说小天王赖英,把林公软禁白石洞中以后,他和李根寿在望云轩饮酒,喝到二更时候,根寿说道:“待咱们去把狗官干倒了,再喝一个畅快。”说罢立起身来,就壁上抽了一柄鬼头刀,庄丁执亮子前导,直到白石洞跟首,根寿便命庄丁速将狗官拖出。庄丁一声答应,举火向石洞照看,见洞门大开,洞中人影全无,急喊道:“不得了!狗官逃走了。”根寿听说,吓得也自吃了一惊,同庄丁四面找寻,只见后园门依然紧紧锁着,直找到东首围墙跟首,才见两块砖落在地上,方知是越墙逃遁的。只好回到望云轩向赖英禀明一切。赖英传聚五十名庄丁,仔细盘问,曾否瞧见狗官逃遁,都说没有瞧见;又传更夫盘问,更夫晓得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就直说道:“咱在园中打更,忽假山后跃出一女子,手执宝剑,将我揪住,向我问起藏匿大人的地方,小人怕她杀害,只得直说,她命我引领。谁知走到洞前一看,只见洞门已开,白石洞中已经人影全无。”赖英大怒道:“为什么不来禀报?”更夫答道:“小人只道大爷已经安歇,打算天明再来禀白。”赖英喝退更夫,向根寿说道:“据更夫所说,狗官在二更以前脱逃的,此时早已去远,追也徒然。但是放他回到衙门,这场祸事就不小,明天必定派兵来捉人。那时束手就缚,固然心中不甘;若和他对垒,又得担个拒捕的罪名,乱子愈闹愈大,这便如何处置呢?”根寿说道:“大丈夫不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有立刻收拾细软,挈眷逃遁,暂时避过风头,再作计较。”赖英皱眉答道:“叫俺逃奔何处去呢?此间固然存身不得,但不知舍此以外,何处才是安乐之乡?”根寿沉吟一会道:“俺倒有个去处,只不知东人可肯去否?马迹山位居太湖之中,险要异常,绿林中人啸聚此山,首领蔡牵本是闽海有名帮首,近来被张保仔蛇吃蛇入海兜剿,容身不得,便到苏省招了旧日徒众,下了太湖,占了马迹山。今夏派人来招咱回去,不曾前往,现在同大爷去投奔,必定容留。事不宜迟,快去收拾细软,咱到湖边去照料船只。”此时赖英已急得六神无主,听说马迹山可以安身,就贸然答应,急转身入内,唤齐妻妾使女,收拾细软,装箱打包,命庄丁们把家眷箱笼送到船上,预备下太湖,投奔蔡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1回侠恩爵讨差拿要 莽杨彪出手打高僧   且说赖恩爵辞别林公,飞马回转金鸡湖。此时赖英早已带了家眷逃入太湖。恩爵回到家中,周氏夫人便向他说道:“自相公护送臬司进城之后,别墅里的王妈她就来家说,叔公全家因恐怕官府追捕,已由那李根寿出了主意,唆掇叔公前往太湖马迹山,投巨匪蔡牵,做太湖大盗去了。”恩爵听了,不觉顿足说道:“这便如何是好?他犯下弥天大罪,擅自囚禁命官,已该万死;如今竟去做起强盗来,益发罪上加罪。我奉了林大人之命,特来监视他行踪,如今走了,连我都脱不了干系。”   周氏夫人也连说这便如何是好。   夫妇二人正在谈论,忽家人进来报称:“外面来一公役求见。”恩爵连忙出厅相见,来者却是施顺。施顺说道:“赖英挈眷远遁,别墅中除了那龙钟老妪以外,别无他人,咱与吴县通班差役扑了个空。要犯脱逃,如何销得差?故特来相见,请求指示。”恩爵说道:“此事自有咱去禀复大人,你尽管回去好了。”施顺暗想:闻得大人招致这位赖相公,早晚要到衙办事,倒不如就此请他一同前去,也好销差。当下便向赖恩爵说道:“相公晚夕曾搭救我家大人,得你老人家去禀复,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只赖英那厮,既然逃入太湖,大人又岂肯放过他,必然要设法捕捉。如今衙门之中,除了红姑奶奶以外,端的没有他人可商量。闻相公已允许帮助大人,早晚总是进衙门,不如就此同去,一则可以将赖英脱逃情形面禀大人,二来也可以商量个万全之计,捉拿赖英归案,为地方除害。”恩爵听说,答道:“待我和眷属商量一下,你且宽坐一会。”说着,转身入内,把施顺的话告知夫人。周氏夫人听了恩爵一席话,非常欢喜,便道:“难得这种机会,既然林老师有心栽培你,将来也可求个异路功名。如今你尽管搬到衙门中去住,我可以归宁暂住,好在我母家与臬台衙门相离不远,你也可时常来往。”恩爵出来向施顺说明一切,叫他唤一众公差,到宅中聚餐一顿。饭后恩爵把行李交差役们带回臬台衙门;周氏夫人也带着细软婢仆雇舟进城,径回到母家暂住。   恩爵跨马,直到臬台衙门前下马,马匹自有当差带去。恩爵径到签押房,见过林公,把赖英畏罪投奔太湖盗匪情形,细说一遍。林公说道:“赖英畏罪逃避,尚有浒关命案,悬而未结,岂容他逍遥法外?”恩爵尚未晓得朱四看尸移尸的案子,就向林公问明案情,凝想了一回道:“这个受铁器伤的少年,姓名虽然不晓得,据说是李根寿用铁尺打死的。总之李根寿此人,真是十恶不赦的要犯,急宜拘案严办。”林公道:“现在李犯也逃入太湖,非差役所能为力,若要拿捉此辈,非要禀请抚宪,调水师入湖拿捉兜剿,才可将他们捉获。”恩爵说道:“苏省绿营兵力,尽属无用之徒,水师更不可靠,徒然兴师动众,劳而无功,不如另寻门路,设法捕捉为妙。”林公道:“照贤弟的意思,如何下手,方为妥当?”恩爵说道:“门生承师座提拔,得入幕中,时亲调诲,真是侥幸万分,但无功受禄实在惭愧得很!门下不揣劣技,愿亲往太湖马迹山擒拿李根寿等一干人,前来进见。”林公道:“彼处人多,又占险要,纵然你有过人的本领,单身如何去啊?”恩爵答道:“门生的师父现在木渎授徒,师弟十数人,皆是武艺高强,吾师又素来行侠尚义,有求于他,必肯助我。”林公欣然说道:“正在用人之际,你此去缉获要犯,邀你师父及师弟同来办事。因我此次来苏接任,潘相国交下手书,命咱访拿姑苏三恶霸,为民除害。如今一个赖英尚且拿不到,未免太不成话。此事只怪手下缺少能人帮助,以致恶贼漏网。望你此去聘请几位有本领的英雄来,密拿恶霸,那就不怕恶霸脱逃了。你此去须要小心在意,切莫鲁莽,但愿你手到成擒,早去早回。”一面备下海捕公文,交恩爵藏了。   他便告辞而行,略事拾掇,马上取道出城,径向木渎镇而来。   暂将他搁在路上,先将他师傅的来历叙个明白。赖恩爵的师父姓张,双名唤做幼德,是宿州张兴德的儿子,衣钵亲传,号称少林俞派专家。那张兴德外号人称赛达摩,为俞派圣手,名满中原,四方子弟从他学习武艺的,也不知共有多少。兴德早已去世,幼德因就婚来至木渎镇居住,老婆汤秀姑,是名教师汤禄的胞妹,名满三吴。幼德婚后不多时,汤禄就把家事付托幼德,自在昆仑山练剑,一去不回,幼德就此开场收徒。   赖恩爵也是他的得意弟子,故而他今番遇到这一件扎手的事,就想起了师父。   当时赖恩爵匆匆出城,径向木渎镇而来。行不多时,已进东市梢,瞥见一僧一俗,正在空场上争斗。瞧那和尚,身高八尺,面色苍黑,一目已盲,浓眉环眼,身穿百纳衣,年纪约在四十以外;那个少年,身高不满六尺,年纪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五官端正,双目突突有神,上身穿着二十四档密门纽扣皂市窄袖短袄,下身穿着甩档皂布裤,足登抓地虎皂布快靴,出落得一表非俗。恩爵不免驻足观看。初时和尚一味躲闪,并不还手,那少年不知好歹,竟得寸进尺,下起杀手来了,看他倒退一步,把身一扭,使个黑虎掏心,一插手向和尚分心打去。和尚见他来势凶,并不招架,闪身避过。少年一拳不着,即一反腕变个海底捞月的家数,直向和尚小腹下插入,满想这一来定能拧碎他的睾丸。却不料那和尚原是个有道之人,起初见他年幼,一味退让,现在见他连下两路辣手,不觉勃然大怒道:“无知小子,你道佛爷爷当真怕你不成?仔细着,照打!”   说时起右手二个指头,只在少年脉门上一搭,说声去罢,趁势一送,少年立脚不住,向后倒退了六七步,正欲跌下,忽然来了一人,伸手将少年一手托住,喝道:“无知小子,你有多大本领,擅敢和师伯交手?”恩爵连忙闪眼一望,来者却正是师父张幼德,背后跟着三人:一个年约三十左右,淡黄脸,八字眉,四方口,双目圆睁,身穿黑绸子袄裤,足登青缎子快鞋,却是师弟插翅虎裴雄;第二个二十向外年纪,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脂,长眉带煞,秀目圆睁,身穿蓝绸袄裤,足登蓝缎快鞋,是师弟玉面虎周培;最后一个,年纪不满三十,生就五短身材,黑脸膛,浓眉环眼,大鼻阔口,身穿皂布袄裤,足登皂布快鞋,是师弟黑虎赵猛。只见师父托住少年,放过一旁,就上前与和尚接谈。此时赵猛等也瞧见恩爵,恩爵也只好先向师弟们招呼。此时只见师父向那眇目僧人说道:“师兄,和你在武当山一别,光阴迅速,已有十多年不见面了!小徒杨彪,因何开罪师兄?可能看我薄面,饶过了罢?”眇僧还礼答道:“既是师弟的徒弟,算来是一家人,贫僧岂肯过分?”说时伸手入衣袋中摸出一包药末,用手指撮了少许,递给杨彪道:“少年使气,便是吃亏之处,以后当留心一二。这药末敷于患处,自有功效。”杨彪只好伸手接来,如法调敷。眇僧就把打架原因告知幼德道:“咱朝山经过此地,瞥见女拐匪柳七娘在本镇上东张西望,打算诱拐男女孩子,我一腔侠义,想拿住她薄施惩戒,不准在木渎镇上逗留。我就将她一把拖住,恰巧令高徒经过,误会出家人调戏妇女,开口就骂,贫僧正待分辩,他已不问情由,出手就打,女拐匪乘间脱逃,我并无心思与他交手,一直退让,无如他不知好歹,竟下杀手,我才不得已还他一手,恰好老弟来了。”幼德听罢,即喝杨彪上前请罪,并邀眇僧到家,稍尽地主之情,眇僧欣然允诺。恩爵乘此上前,叫应师傅。幼德对于许多徒弟,最爱这一个,当下就含笑说道:“你为什么半年光景不来?跟咱到家细谈吧!”说罢,引众到家,和独目僧分宾主坐下,恩爵与众徒弟下坐。幼德和独目僧略叙了一会别后情形,方向恩爵问道:“你许久不来,在家作什么?”恩爵答道:“现在林臬台署中充幕宾,奉命往太湖拿捉堂叔赖英及逃犯李根寿,为恐众寡不敌,特来恳请师傅相助,不知师傅意下如何?”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2回首凶正法大快人心 义士探庄共商良策   且说恩爵向师傅说明来意,求他相助捉拿赖英、李根寿,并请他同去帮助林公。幼德闻言,踌蹰半晌,才说道:“久闻林大人是有名的清官,他既有困难,我们理合帮他办事;不过,我们师徒和赖、李二犯皆属素昧平生,面不相识,你与赖英又有叔侄之分,似乎不便露脸拿他;依我的主意,必须派一个能干的人,并且认得赖英、李根寿,先往投太湖马迹山卧底,查明二人住宿的所在,约定日期,然后前去动手拿捉,那才可以手到成擒,一网打尽。但是谁人能当得卧底的重任,却费周章呢!”幼德言毕,独目僧插言道:“出家人本想到马迹山湖神祠去,探望住持法明,今番也算天缘巧合,就顺道替你们密探赖、李二犯的藏身所在。”赖恩爵闻言大喜,连忙说道:“全仗师伯热心帮助!”当时又商议了一会,幼德设宴款待。当晚,独目僧与恩爵都在张家耽搁。次日,吃过早饭,独目僧与幼德约定五日为期,他就作别动身,搭船先往马迹山。恩爵在师父家中又耽搁了数日。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金刀张幼德、武举赖恩爵、玉面虎周培、插翅虎裴雄、黑虎赵猛、小老虎杨彪等六位侠士,扮做香客模样,同坐大号快船,驶入太湖,正遇顺风,扯满风帆,向马迹山驶来。船行如箭,不多几时,马迹山已在前面了!大家正在指点谈笑,忽然芦苇中划出四艘巡哨盗船,飞也似地驶到快船前,巡哨头目喝道:“什么船?”船伙计王二接道:“香客船,到湖神祠去做佛会的。”原来王二自小在水面上生活,晓得太湖枭匪规矩,见船要搜检查问的。当下那头目听说香船,一纵身跃上船头,入舱查看,瞧见香花灯烛,一应佛礼,信以为真,略略向众人看了一看,径自出舱回小船而去。王二重又扯满风篷,直到马迹山前落篷停泊。独目僧已在岸上等候,招呼师徒六人登岸,移步上山。路上,独目僧悄悄向恩爵说道:“赖英那厮已往北京去走门路,欲将林臬台参革;李根寿现由蔡牵派为巡山大头目。”说话之间,已到湖神祠中,法明殷勤接入,即备素宴款待。独目僧又同众人说道:“李匪每晚要出来巡查两次,拿他却也容易,不过湖中巡查严密,只怕拿住了半途上再生枝节,并且被蔡匪知道底细,法明师决不能再在此存身。”恩爵答道:“这倒不妨。只怕李根寿拿不到,拿到了他,我们连夜开路,就是遇见巡湖的,有了这许多人,还怕发放不得?就是法明师也可跟我们同行,苏城中寺院多得很,何愁无安身处?”法明也点头称善。等到席散,议定分三面兜拿,张幼德当路埋伏,独目僧、恩爵为接应,赵、裴、周、杨四人埋伏深林中,截杀巡山喽罗。各人派定差使,等到黄昏,各带武器,分头而去。   却说张幼德正在山上瞻望,约摸一个更次,远远见一簇火光,蜿蜒而来,越走越近,只见一人乘马,六个喽罗掌灯前导,幼德就一拍掌发个暗号。李根寿在马上忽然听得啪啪几响,连忙扣马说道:“前面什么声响?仔细查来!”最前两个喽罗,执灯向四面照看,不曾瞧见什么,谎报道:“那是野兔追逐。”   李匪就重行点马前进。幼德伏在山石下,瞧得清楚,急使个猛虎穿林的家数,直扑到李匪马后,挥动手中的练金八宝刀,如风扫残云般直卷进去,只听喀嚓一声,那马的后腿,已砍断了一条,那马受痛狂嘶一声,猛地一跃,把李根寿颠下马背,扑在地上。李根寿情知不妙,正待起身迎斗,哪里还来得及,张幼德何等迅疾,一个腾步已到身旁,手起刀落,李根寿大腿上已戳成一个透明大窟窿,负痛狂叫有刺客。此时,恩爵等五人从深林跳出,恰巧一对一,不费吹灰之力,把六个喽罗一起砍死。张幼德挥刀割下李匪的衣角,塞住了他的嘴。解他的腰带,将他捆个结实,然后大家扛了李根寿,取道回船。此时,法明也带了两个徒弟,以及应用衣服等类,也到船上,当即吩咐开船。将李匪捆在一边,恩爵等在舱中饮酒。今番从山前驶出,湖中巡船等误认是头目出去开差使,故并不来查问。   张幼德等安然出了太湖,直到胥门停泊,时已过午。大家押着李根寿径到臬台衙门,交给施顺暂行看管。独目僧作别往杭州,恩爵攀留不住,拱手而别。师徒六人,同至客堂坐定,恩爵就到签押房禀明林公。林公着实奖励了一番,一面命厨房速备盛宴,款待众义士,一面同恩爵出来,与幼德等相见,称扬了一番。然后,更换冠服,升坐大堂,提讯李根寿。根寿向上一看,那高坐堂皇的,恰正是前此幽白石洞的相面先生,自知无可抵赖,只好供认。并提朱四到堂,与他对质。根寿供称:“少年死尸,名叫许森,家住娄门外,因姊姊翠菊被赖英强抢,欲行非礼,自行撞死白石洞中。许森连日到别墅中,索人吵闹。   赖英命咱用铁尺把他打死,尸体入棺,由朱三、朱四扛出。至于移尸一案,实不知情。”林公命他画了供,上刑具收监,一面备文申详,一面传许森家属领尸。等到京详复转,李根寿斩首,朱四监禁三年,一桩移尸公案方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