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案 - 第 4 页/共 11 页

自从此案结束以后,苏城人士对于林公的敢作敢为,传播里巷,真是口碑载道,誉满全城。因此之故,往昔有许多平民,受人欺负,又惧怕官府不敢出首,含冤负屈的,如今得此清官,也趁此机会,告起状来,故林公案下,十分忙碌。那些状纸虽告的事情不一,就中以告恶霸潘金城等的案件最多,要占到十分之六七。林公暗想:到任之前,就得到老师手谕,命查办三恶霸,这潘也在其中。如今既有这许多人告他,平日的为人,也可想而知了。但是欲办此案,必须调查清楚,然后下手。   当下便向赖恩爵询问此二人的行径。恩爵答道:“本地姓潘的,本分贵潘、富潘两支,这潘金城却是贵潘一支,家住山塘,平日专门聚赌抽头,包揽词讼,斗蟋蟀,养黄鸟,结交游侠子弟,酒食争逐。但他人极聪明,又富于胆略,可惜走了邪路,若能改过迁善,前程未可限量。此等人宜乎用德感化,非强力所能折服。愚见以为恩师先写信去规劝他一番,开他一条自新之路,在潘相国面上也交代得过。至于那葛大力本是沙棍出身,私通大盗,无恶不作,家产原有二千亩沙田,都是用武力抢夺得来的,家中常养一百多名打手,并风、雷、火、电四个教师,专备夺沙田械斗之用。家中姬妾众多,开销浩大,沙田租息微薄,以致日不敷出,无可如何,只索勾结大盗,做那坐地分赃的勾当,从沙头搬到苏城,住在胥门外枣市,论其罪恶,实居三恶之首,应该捉拿,为民除害。”林公愤然说道:“该管府县,真糊涂极了!他如此横行,为什么不早行拿办,以安地方。”恩爵说道:“这也难怪他们,因为葛大力有兄名大椿,在京为御史,而为权奸穆彰阿的爪牙,府县畏大椿势焰,就是有人控告,他们如何敢去与他为难?因此大力更加横行无忌了!”林公说道:“他人怕惧权奸,我却不怕,非将此人捉拿严办不可。只是他家既有武师,拿捉也非易事,只有偏劳令师去密拿。”当下就押下公事,授给恩爵。恩爵告退出来,将公事转交张幼德,并且把林公的话细说一遍。幼德说道:“为师素知金面魔王是苏省的著名恶霸,京中既有偌大的靠山,家中又有许多漏网的大盗,最凶猛的是风、雷、火、电四个教师一篷风肖仲、轰天雷裘狮、火眼豹冯虎、电光腿褚宗,本都是林清的党羽,自从林清伏法以后,他们才投奔葛大力。现在林公到任以后,便访赖英,此辈听了风声,岂有不加防备;拿他固然不易,而且还须防他们先发制人,先派人前来行刺。为今之计,你只好等在这里,保护大人,小心守卫,不可懈怠;我另带徒弟出去设法密拿,双方兼顾,始免岔事。”一面又吩咐赵猛、裴雄、周培、杨彪四人,扮作商客模样,各带随身兵器,先出胥门,到昌记客寓中暂住;自己便向枣市而来,察看葛大力的住宅。但此间大厦极多,不能确定,恰好路旁有家酒肆,便走入肆中喝酒,借端向酒保问起葛家的住宅。酒保见问,便向他看了一看,才指着西面说道:“那边朱家庄上,有个新造的大庄院,便是葛二爷的住宅。客人是不是为沙田事,要去找葛二爷么?”幼德随口道:“是啊!不知他可在家中?”酒保答道:“大约总在庄上。因为昨天晚上他家两个心腹庄丁在这里喝酒,听他们谈论,永丰沙有新涨沙滩一千多亩,已经有人围筑,二老爷整备带着打手去争夺。对面也是有势力的绅士,钉头碰铁头,两下里万一动手,又不知要打死多少人呢!”幼德和他搭讪了几句,付过酒钞,径到昌记客栈,寻着了赵猛等一干人。其时天已昏黑,就在寓中叫饭菜,大家饱餐一顿,各自散步一会,等到更深人静之后,幼德便把探得的情形,向徒弟们细说一遍。   且说恶贼的庄院地方极大,他身居何处,一时不易知晓,若是冒昧前去,决难成事,非先去探明清楚不可。可是他那里有能耐的人也不少,须得个胆大心细的人,才可担此重任。话犹未了,早闪出杨彪,向幼德说道:“弟子愿去探庄。”幼德道:“你去却好,只是务要小心,但探明他的所在,如能探出他何日动身更好,切不可惊动他们。”   杨彪唯唯答应,换过夜行衣,背插纯钢轧铁刀,推窗跃出,登上屋顶,端的身轻如叶,转眼就不见了。   杨彪认定方向,一路扑奔朱家庄而来。到了葛家后界墙下面,使个猿猴升木的架势,昂头一蹿,已到墙头,站定脚步,定神向里面一看,只见楼台亭阁,花草树木,好一所巨大别墅。   他就在屋面向后院而来,只见这一所内院,靠北是堂楼五间,左右两厢房皆有灯光透出。东厢房正有人在说话。他便伏在屋上,只听一人说道:“你躲在那里,估量咱瞧不见么?待咱来拿你。”杨彪听了,倒吓了一跳,只道被他们瞧见了,正想掣刀迎敌,接着听两个又在那里带笑说玩话,方知是小厮和丫头在那里打诨。   杨彪不去多管这种闲事,便回身向西面厢房而来。到了檐前,他使出一倒挂珠帘之势,将两足尖钩在檐头上,上身倒挂下来,就窗隙中间向内一看,只见两壁挂着书画,北壁一只天然几,左右摆着花瓶插镜,前面一张八仙桌,面南坐着一人,年约三十多岁,浓眉环眼,下首坐着一个美貌姨娘,桌上放着许多酒菜,正在那里吃酒。杨彪暗想:我若立刻进去将恶霸拿住,也显得咱是个英雄。打定主意,便将两脚一松,使出一个鹞子翻身的家数,轻轻落地,一伸手抽出背上钢刀,蹿到厢房首举刀挑起门帘,一个箭步如飞燕般蹿入厢房,大声喝道:“俺今天特来拿你。”说话之间,两脚刚才点地,忽觉脚下一沉,喀噗一声,从上面落下一口千斤罩来,把杨彪罩住。杨彪知道误踏了翻板,正想上跃,此时已身不由主地落下陷坑了。   人刚落下,忽然一阵铃声,早惊动了一篷风肖仲、轰天雷裘狮二人。原来他们就住在里室,职司看守,听得铃声响亮,便带着四个庄丁,从后面出来,犹如从阱中捉虎,把杨彪拖出陷坑,用麻绳捆个结实,推到葛大力面前。大力喝问道:“好小子,你姓甚名谁?听了何人指使?胆敢前来行刺。”杨彪暗想:师父再三叮嘱,不要冒昧动手,咱不听吩咐,致被擒获,若然说出真情,诸多妨碍,还是不说为妙。打定主意,高声骂道:“你这入娘贼,罪恶如山,谁不能杀你,何待要人指使。咱既被擒,要杀就杀,不用多言。”大力见他倔强,吩咐带去吊在马棚里,生生地饿死这小子,看他还硬挣得?庄丁一声答应,就推着杨彪走到后院,把他四马攒蹄捆了,高高地吊在马棚里。   杨彪闭目无言,只恨自己鲁莽。   再说张幼德在昌记客寓里守到三更过后,还不见杨彪回寓,料出了岔子,便和三个徒弟计议一番,打点亲去朱家庄搭救杨彪。   不知如何下手,且待下回分解。    第13回探葛庄杨彪陷机关 拿恶棍幼德奋神勇   且说张幼德等到三更过后仍不见杨彪回店,心知有异,便带了三个徒弟,同往朱家庄探看,分四面翻墙而入。幼德穿过大厅,往后只见五间内堂,已黑漆无光,只有东西两配房灯光明亮,并且有说话的声音,便翻到檐前,倒挂下来,就窗纸孔中,向内一望,只见两人坐在靠后窗的八仙桌上饮酒:一个年约三十左右,微青面色,一脸杀气,认得他便是火眼豹冯虎;对面那人,年纪也不相上下,生就个黑麻脸,细削身裁,正是电光腿褚宗。幼德暗想:这两个都是漏网的剧盗,因为武艺出众,官府差役奈何他们不得,故能逍遥法外,今番只恐难逃法网了。他一边想,一边只听冯虎说道:“拿下的小子,不知是谁人指使,胆敢前来探庄,真是自寻烦恼!”褚宗说道:“咱新近得到一口鬼头宝刀,还没有开过利市,这厮既然来恼人,咱前去告知庄主,然后往马棚一试这宝刀的锋利。”说着起身而出。幼德就暗中跟了下来,直到东房跟首,见褚宗进去,再转到对面屋上一望,只见葛大力正在喝酒,傍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妖娆妇人,执壶劝饮。褚宗入内,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   葛大力道:“这种小子,杀也污了宝刀,不如留着活口,追究出指使之人,然后再作区处。”褚宗唯唯而退,仍回前边去了。幼德听得明白,又见葛大力一人在室,暗想此时下手,却也容易,便轻轻落地蹿到门前,抽出练金八宝刀,使个猛虎穿林架势,直扑到大力身边,不发一言,挥刀便砍。此时大力手无寸铁,大吃一惊!亏得他有急智,连忙拖起桌子,向幼德身上一摔。幼德见桌子摔来,即向旁边一闪,大力趁这当儿,急使个旱地拔葱飞云纵,跃出门来,飞步向后奔逃。幼德哪里肯舍,抡刀紧紧追赶。外边冯虎、褚宗二人听得碎碗声音,情知有事,飞步赶来,向那妇人追问原因,她便说明有一个刺客,追赶老爷向后面去了。冯、褚二人一闻此语,都觉惊异,连忙各执家伙向后追来,一路喊着有刺客。庄丁们听了,即行敲锣集众,一霎时锣声响亮,喊声四起,闹得合庄大乱。   再说张幼德追赶恶霸,直到堂楼面前。恶霸只一转弯,便不见了,幼德路径不熟,正在找寻,不料冯虎自后扑到,急挥三截连环棍,夹背打下。幼德听得身后有武器舞动之声,即向旁一跃,转身挥刀招架。两人接住厮杀,棍来刀架,刀去棍迎,正杀得难解难分;此时褚宗也带着一班庄丁,各执灯球家伙;蜂拥而来。褚宗摆动手中鬼头刀,说道:“冯教师!让俺来结果他的性命。”说时,照定幼德拦头就是一刀。幼德眼明手快,急举刀架过。褚宗收转刀来,趁势向后一挥,数十庄丁一声呐喊,把幼德团团围住。幼德虽然勇猛,力敌众人,究竟难于取胜,混战一会,已渐渐有些力怯。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屋上大喝一声道:“大胆贼人,擅敢拒捕,待我等来拿你。”话声未绝,从屋上跳下黑虎赵猛、插翅虎裴雄,说声师傅休得惊慌,徒弟来了。于是赵猛摆动虎头钩,裴雄抢着青铜鹅眉刺,突围而入,真如出山猛虎,入海蛟龙一般,一阵劈刺。早搠倒了七八个庄丁。幼德见有了帮手,精神复振。正在舞刀冲杀,不料一篷风肖仲手执镔铁棍,轰天雷裘狮手抡牛牙仆风刀,带着阖院庄丁从月洞门中冲出,齐声呐喊,把幼德等师徒三人围住厮杀。冯虎见有多人接应,更加耀武扬威,围住师徒三人混战。   此时,任你幼德师徒本领通天,也休想占到便宜,杀得三人汗流脊背,渐渐不敌,欲待走时,又不能脱身。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得号头起处,早有数十名官兵,从前后门冲入接应。原来亏得赖恩爵早已禀明林公,带着部司濮成章,和三十名亲兵前来接应。林公自有红娥保护。一干人来到庄前,听得庄中敲乱锣,忙打开前后门,分两路冲入,瞧见幼德等正被众庄丁重重围住。恩爵高声说道:“师傅休慌,徒弟带大队官兵前来接应了。”说罢,官兵发一声喊,各仗手中家伙杀入人丛,端的人人奋勇,犹如虎落羊群,一阵砍瓜切菜般的乱杀,庄丁受伤的,已不计其数,纷纷逃遁。那火眼豹冯虎听说大队官兵杀入庄中,顿吃一惊,知道今番事情闹大了,及见庄丁们有的受伤逃散,大势已难对敌,若再恋战,势必遭擒,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打定主意,便向同党打个暗号,手中棍紧一紧,架开家伙,急使个流星袭月的招数,托地跳出圈子,一蹬脚跃登屋面。同时肖、裘、褚三人,也各挡开官兵们的武器,各自纵身跃上屋面;肖仲脚步稍迟,被恩爵一刀砍去,正中右脚踝,狂叫一声,翻身落地,被官兵们生擒活捉。赵猛还想上屋追赶,恩爵说道:“穷寇莫追,此时捉拿首恶葛大力要紧。”说罢,大家正想分头向园中搜导,正遇周培、杨彪把葛大力反缚着两手,半推半拖地一路拥将过来。大家相见,会合一处,二人便将前后之事,细说一番,众人欢喜异常。   你道那葛大力如何被二人擒住?原来周培从葛庄后界墙跃入,四面找寻杨彪不见,只道已经遇害,正在纳闷,恰好园中打更的自远而来,急闪身暗处,待更夫走到面前,一把擒住,喝问道:“夜间来探庄的那一个公差,藏在哪里?杀害了没有?照实说来!”更夫已吓得两眼发直,愣着答道:“没有杀害,现在吊在后面马棚里。”周培叫他指明方向,然后飞步赶到马棚里,见杨彪吊在空中,便说道:“师弟!我来救你了。”说时,把他绳索割断,杨彪站到地上,舒了舒筋骨,问起原因,周培向他说明一切,二人便向前面奔来接应,正遇葛大力被幼德追急从岔路向后园逃来,瞧见周、杨二人,误认是庄丁,便道:“前面有刺客,快去捉拿。”杨彪认得是葛大力,便向周培使个暗号,直扑上前,出其不意,毫不费力地将恶霸葛大力拿住,解下他的腰带,把他两手绑住,一直拥向前边而来,正遇张幼德、赖恩爵一干人。于是把葛大力、肖仲与一干被擒庄丁,各各捆缚结实。   此时早已天色大明,红日高升,幼德等将庄中搜寻一周,恶霸的妻妾婢仆已经在杂乱中逃了。当下便将葛庄内室封闭,着地保看管,然后押着一干人犯回衙销差。林公向一班出力人员奖励一番,成章自带兵勇,回转衙门。林公发放过众人,更换衣冠,升堂提讯葛大力。大力自称安分良民,不曾犯法,何故派兵拿我?询问他各种劣迹,哪里肯直供,又因他所犯之罪与盗匪有别,不便滥施刑讯,权且将他收押,一面又将肖仲与被捕庄丁个别提讯,先与他们说明,如把葛大力平日行为照实供明,立即开脱。再说那肖仲本是保镖出身,受了葛大力重金聘请,做个护院师爷,原不想他另有用意,及见大力收容剧盗,坐地分赃,心中十分不自在,早想脱离葛庄另谋生计,令番走得慢了些,致被生擒,心中十分悔恨!如今听了林公的话,许他们悔罪自新,就照实供称,葛大力怎样收留漏网剧盗,坐地分赃;怎样硬夺沙田,强抢妇女,细细供明,当堂画了供。又提各庄丁询问,庄丁本多是无知之辈,大家都怕官司连累,也都照直供语,所供与肖仲完全相符。林公得了实供以后,再提大力到案严讯,依旧狡赖,立即取出肖仲及众压丁到堂质讯。大力见他们多已招认,心中甚是怀恨,但仍自强辩道:“五木之下,何求不得,这显见你滥用刑讯,肖仲等受刑不起,只好诬服。”林公勃然大怒道:“你且问肖仲受过何刑?事到如今,还敢巧言欺人!”说着把收下的一叠状纸,掷到他面前道:“肖仲的供词,是本司用严刑逼出来的,这许多状子,难道也是本司用严刑逼出来的?”大力到此,也弄得哑口无言。肖仲在旁劝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还是照实供认了罢!”大力道:“好!都是你们这班无用的东西,坏了我的事,还叫我供些什么?”林公就命将肖仲供词照录一纸,提给大力画供。大力只好揿了手印。各犯仍旧还监收押。林公晓得这件案子必有反复,当即拟定罪名,叠成文案,申详刑部。此时京中葛大椿早已得知此事。原来大力妻子王氏自从出事之后,即派心腹家人星夜投奔京中,求大椿设法。大椿仔细一筹思,欲救大力,惟有用釜底抽薪之计,将林某调任,才可保全。自己避嫌,不便出面,即托同寅朱御史,上疏揭参江苏按察使林则徐诬陷良民,越俎理政等罪状。同时还有个江御史也受了赖英的贿赂,亦然揭参林公诬良邀功,希图考绩等罪。道光皇帝素知林公贤明,正思畀以封疆大任,今见朱、江两御史先后递疏揭参,不免怀疑!便将二疏交给大学士潘世恩阅看,并问道:“卿家住在姑苏城内,消息必然灵通,可知林某为官,究竟如何?”世恩奏道:“林某为人耿直,忠正不阿,他在苏州平反冤狱,严拿势恶,口碑载道,百姓都称为林青天,可见深得人民爱戴。朱、江两御史传闻失实,所参皆非事实。”道光皇帝遂深信潘公,故将二疏搁起不提。葛大椿一听得这个消息,不免失望,正想再欲与穆彰阿商量,另行设法陷害林公,恰巧这当儿林太夫人在籍寿终,林公丁忧回籍。代理臬司苏子青原与葛大椿有些瓜葛,因此将大力从轻发落,表过不提。   且说林公办过交代,即行动身,因想起上次刺客之事,路上却也不可不防,便将张幼德师徒六人一起留住,随从护送,郑氏夫人自有红娥随身作伴,决定由陆路回闽。当下林公带了家眷及张幼德、赖恩爵、周培、杨彪等一干人,取道浙江,出金华道,由仙霞关入闽;那一天行抵龙游县属双溪镇,忽然天降大雨,不能登程,只好投寓暂歇,直到傍晚时节,方才雨过天晴。林公正横在榻上休息,那杨彪生性好动,不耐枯坐,便去街头闲游,隔了许久,带着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女,回到寓中。林公问道:“你带此妇人同来做什么?”杨彪答道:“说也可怜!这个史大娘的当家,名唤史金镖,原籍丹阳,本是走镖出身,遂昌县李太爷和他是同乡,素知他精通武艺,去年因该县土匪猖獗,特聘金镖去担任团防教练。不料今秋得病,十分沉重,金镖自知病入膏盲,无药可救,还是趁早回家,免作异乡之鬼。那史大娘同一七岁男孩,伴着病人,由遂昌动身,不料恰到此间,金镖的病益发加重,不能上路,只好投店住下,延医服药,可是毫无效验,直到如今只剩一口游丝气,看来是不中用了。大娘因为所有的钱,都在病中用尽,他一旦咽了气,棺殓无资,不得已拿出一柄家传宝刀,在客寓门前插标求售,要卖一百两银子。那口刀委实是件宝物,争奈有钱的人用它不着,用着它的人又短少银子,大娘又犯了紧急的事,若终没人买她此刀,丈夫咽下气时,叫她如何发付?我身旁又没有多少银子,故带他来见老相公,还望老相公行个方便,周济了她,也是一件好事。”   林公闻说,即走到房外,见大娘兀立在那里,双泪盈盈,端的可怜,就向她问了几句,便说道:“你这口刀是家传珍宝,岂可轻易卖与他人,不必出售了,你先回寓,等一会我叫杨彪送一百两银子给你就是了。”大娘听说,暗想:这样的大善士,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受恩深处终须报,怎好不知姓名住址呢?   便向林公请问姓名籍贯。林公答道:“些微小事,何必问名,你赶快回去,照顾病人吧。”大娘拜谢而去。林公当即吩咐周培开箱取银。周培开箱一看,不觉失惊,原来箱中银子已完全失去,忙告知林公,林公道:“失去银子,倒算不得什么;不过许了史大娘一百两银子,岂可失信?只好将我的狐皮袍褂质钱送去。至于旅费,再行设法。”杨彪说道:“此时典当已收市,只好待来朝去质钱。”林公道:“既如此,你先去关切史大娘一声,银子准定明天早上送去,免得她盼望!”杨彪应声出门,即往福兴客寓而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4回史大娘报德追赃 邱船主以寡胜众   且说杨彪急急的赶到福兴客栈里,向史大娘说道:“咱们林相公所带旅费全行被窃,他许你的百两银子,须待来朝典质行装,才能送来,恐你悬望,特地叫我来知照。”史大娘听说,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林相公家住哪里?咱看他不类商人,旅费何时被窃,请你详细告诉咱,或者可帮你们追取失银。”   杨彪本是个莽汉,今天又多喝了几杯酒,竟一个忘形骸,便直对道:“咱们相公原籍侯官,向在苏州做官的,现因奔丧回籍,今午路过此地,适逢大雨,不得已投寓安歇;至于川资,今天早晨还在行箱里,直到此时,打算取银送你,方知已全数被窃。”   史大娘问道:“你们店中,可曾遇见过可疑之人?”杨彪答道:“咱们初到双溪客栈,有两个富阳口音的男子,形迹有些蹊跷,天晴之后,二人就匆匆走了。”大娘答道:“这两个人的确颇有嫌疑,果真是他们所窃,今晚二更过后,我就命他们前来送还,只怕不是他们所窃,那就无从追究了。”杨彪作别回寓,把史大娘的话告知林公。周培插道:“咱瞧史大娘举止厚重,不类狂言欺人的女子,今晚倒要看她怎样命那两人送还失赃?”三人谈论一会,就在房间里吃过晚饭,林公整备来朝赶早站,饭后略坐片时,就解衣睡觉。杨彪要看失银怎样送还,故尔和周培相约不睡,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三更,依然不见动静。   两人连日赶路辛苦了些,如今又熬了半夜,却觉疲倦异常,杨彪说道:“看来不是二个走江湖的所干的事,故至今没有消息,咱们犯不着久守,且休息一会,明天还得赶路。”说着各自和衣而卧,杨彪刚才合眼,听周培已经鼾声如雷,自己思想不绝,只是不能入梦。   正在此际,忽然听得啪地一响,连忙张目瞧望,只见桌上多了一个纸包。连忙一骨碌跨下床来,打开纸包看时,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不觉喜出望外。那林公也被响声惊醒,便问杨彪看见什么?杨彪忙将纸包递过,说道:“所失银两,现在已经送还了,还有张字纸条儿,大人请看!”林公把银子放过一旁,看那纸条上面写道:“客途囊空,擅取尊款,史大娘追来,道及客人乐善好施,不合妄取善人之财,特命送还。”林公看罢,即将银子交给杨彪,吩咐他等到天明即称一百两送去。大家重又休息了一会。等到天明起身,杨彪忙把银两送往福兴栈,那史金镖已在夜间死了。大娘收了银子,含泪说道:“未亡人身受林爷厚恩,无以为报,惟有将小儿取名林恩,以作终身纪念,将来或能报德,也未可知。”杨彪因急欲赶路,不及多言,作别回寓。林公已在等候多时,于是一同上路。那边史大娘立即购买衣衾棺殓,挈同儿子林恩,扶灵柩回转故里,不在话下。   且说林公一路晓行夜宿,直到侯官故里,忙着替太夫人办理丧务,家居读书。光阴迅速,一转眼间已经服阕,当即奉旨赴南湖督修堤工,那时南湖水盗翻江龙刘成、倒海龙曹霸,在水路上猖獗异常,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林公的老师王鼎密函委托林公,务将南湖水盗扫灭,以免扰害地方。并命副将郑国鸿、水师协镇葛云龙等,就近相助协拿。林公带着赖恩爵、张幼德、周培、杨彪、赵猛、裴雄,驰赴南湖。林公初时主张赶修堤工,以安沿湖百姓;至于水盗,能抚则抚,不能抚也须商请该省督抚,责成水师剿灭,因为自己既无兵权,又非职责所在,不便越俎代庖,所以到差时晋谒总督,即将此意当面说明。   那张制军素知林公贤能,并且手下有能人甚多,大可借箸,力劝林公勉为其难,至于无权调动军队,确为实情,特委他担任军务职衔。林公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好谦谢而别。回转公馆,着手修堤,委恩爵、幼德等为监工委员,择日兴工,一切堤工人员,都是林公亲信,对于工程方面,自然格外认真,实事求是。至于那南湖水盗刘成、曹霸等,也久闻林公忠正不阿,而且手下能人众多,知道不是好惹的,在他修理堤工之时,哪里还敢猖獗,都销声匿迹不再在水面上横行。林公和张幼德等,正忙着堤工,又不见水盗踪迹,一来也不愿意越权硬去干涉;二来他们既避匿不出,就是要去捕拿,也自无从下手,故只得将查办水盗一事搁过,专心在堤工上面。   如此一连数月,堤工告竣,当由本省大吏亲自验收。所有工程,皆异常坚固,而且所费极省,大吏固然赞誉林公办事干练,就是附近百姓,见有了如此坚固工程,足可防止水患,希望丰收,也都歌功颂德,口碑载道,端的视林公如万家生佛一般。林公料理清楚,便回京复旨。朝廷因林公修堤有功,正欲大用,当时适陕西按察使因事出缺,就命林公署理。林公当即请训启程,往陕西接任视事去了。林公由京挈眷赴任,一路自有赖恩爵等一班人护卫,平安到任。   那陕西本系关中之地,民风强悍,仇杀及奸杀时常有的,更经蠹役滑吏恶讼从中教唆挑拨,构成许多冤狱。林公接任之后,循例到各庙行香,下午乘轿回衙。忽有一少女跪在当衙,高呼青天大人伸冤。差役们照例呼喝退避。林公举目一看,那女子只有十二三岁,跪在轿前,泪承于睫,苟无奇冤,安敢来此告状?就喝住差役,向那女子问道:“你姓甚名谁?又何冤枉?可曾具备状词,快快说来。”那女子叩头说道:“民女姓高名叫贞贞,只因母亲受冤将死,待来求大人伸冤,现有状子在此。”说着便将状词递上。林公收状,吩咐差役道:“好好将女子带回号房中候审。林公回衙出轿,径到签押房中坐下,披阅状词,方知是高尤氏谋杀亲夫亲子一案,早已申解到司,情节离奇。原来贞贞的父兄同时被人杀死在门外,由贞贞的母亲高尤氏赴咸阳县报案,请验缉凶,日久一无所获。事为西安知府毛东明所闻,勒限咸阳知县吕骏破案。吕骏只好一木吃一木,勒限捕快缉凶,三日一限,五日一比,迁延一月,捕快受不得打,大半告病退卯。吕骏格外焦急,便向刑幕屈仲昭求计。仲昭沉吟了一会,说道:“东翁若肯耗费五百金,凶首就可到案。”   吕骏答道:“果真获到凶首,何惜五百金。”仲昭就向他低低说了几句,吕骏大喜!便唤捕快都头何德进见,面授密计,说明本官为保全功名起见,愿出五百金私赏,你能依计行事,事成之后,非但得到重赏,将来本官高升,定然看觑与你,现在先领半数,以便一切应用。何德欣然允诺,领得二百五十两银子还家,预备做他的事去。那暗无天日的杀夫冤狱,就此构成了。   何德身为公门中人,手下都有几个鸡鸣狗盗的伴党,今番却正用着他们,就去寻偷儿王三密商,许他二百金,要他到堂供认与高尤氏通奸,官若问起谋杀案,你坚称不知,推在尤氏一人身上。王三说道:“咱若到堂去做假奸夫,高尤氏岂肯承认,又没半些儿凭据。若是老爷用起刑讯,皮肉受苦,倒也罢了,弄得不巧,连性命都恐怕难保呢!头儿还是另找他人,这笔钱我可赚不了。”何德笑了一笑道:“老实对你说,本官要保全功名,才叫咱买嘱你冒认奸夫,了却这一件案子,岂有到堂之后,反将自己人难为之理?此去大不了坐几个月监牢罢了。就中有了这一层关系,你到里边,自然有人照顾,终不成真个叫你吃苦,将来本官一定另有好处给你,这种机会,岂不比你在外边干偷鸡摸狗的勾当高些么?”王三被何德一席话,说得他心中不定起来,暗想:如此好买卖,一时寻也寻不到,若不答应时,当面错过,岂不可惜?若是答应他吧,此事干系重大,万一中间发生变卦,又非同儿戏,弄得不巧,连脑袋都不保,那时二百银子也成身外之物,毫无用处。他肚里如此筹思,那脸上的颜色,竟如夏天的白云一般,转变个不定,忽喜忽惧,随时隐现。那何德出身公门,两只眼睛多少厉害,见他如此情形,明知他的心事,便装出严厉的颜色说道:“小三哥!我是因为一向承你很为要好,生受你的孝敬,心中好生过不去,得此机缘,才来作成你,你怎样反狐疑不决起来?你想,我往日哪一件事哄骗过你。今番之事,爽利地说一声,去便去,你不去时,看我一般的有人去享受的,那时你不要眼红。”说着怒冲冲地站起身来,要往外走。王三哪里肯放,一把拖住道:“好头儿!你且坐着,千万不要着恼,小子承你一向看觑,莫说这点事,就是再大些,也得替你去干,刚才不过想想到堂以后,如何说法罢了。”何德见他答应,便道:“如此说来,你是肯去的了?”王三道:“去便去,只是有一句话先得说明,还望头儿原谅!若是到堂以后,县官竟用起刑来,小人煎熬不起时,休怪直言!”何德道:“哪有这等事,你放心便了。”就将所许银子给他,约定明天解案。等到第二日,高尤氏却巧到县前探问消息,何德谎称已经捉到,叫她在班房里候审。尤氏信以为真,何德就去把王三解案。知县吕骏升堂,先问王三,供认与尤氏通奸,只将杀人一事赖个干净,完全推在尤氏身上。   即提尤氏到堂对质,尤氏极口呼冤,吕骏便用大刑逼供,可怜尤氏是个孱弱妇人,哪里经得起六七堂的大刑,只好诬服,申解臬司。尤氏族中尽知冤枉,才替贞贞缮具状词,叫她到林公案下呼冤。   当下林公阅过状词,即提贞贞询问。贞贞供道:“那夜我与妈妈同睡,爸爸睡在边铺上,半夜听得犬声乱叫,我从梦中惊醒,听得爸爸起身出视,隔了许久,不见回来;妈妈又叫哥哥去看,亦然一去不来;妈妈只好亲自起身出视,只见大门敞开,人影全无。急唤嫂子起来,点起火来,到门外照看,方知父兄都已被人杀死,横尸在门外,当下就闹将起来,第二天早上,便到县报案,请验缉凶。不想事隔一月有余,杳无消息。   那日变生意外,县中忽然捉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王三,自认与妈妈通奸;那个糊涂县官不问是非,就把妈妈捉去,屡次用大刑逼供,妈妈受刑不起,就只得招认了!如小女子妈妈冤死之后,理难再生,故敢冒死告到大人案下,总求大人伸雪,救得母亲性命,小女子虽死无怨了。”说着鸣鸣哭将起来。林公说道:“本司审案,素重事实,你妈妈如有冤枉,自当昭雪,你也不必啼哭!你此次来省,有无亲戚同来?”贞贞答称有三姨母伴来。林公吩咐差役好好带去,交还她姨母,叫她们留省候审。   贞贞叩谢而退。   林公一面派差到咸阳县将王三、高尤氏提解到案,林公开堂询问。王三仍旧一口咬定与高尤氏通奸,绘声绘色,情景逼真。询到谋杀事件,却又抵死不承。林公拍案大怒道:“高尤氏究系女流,岂能连杀二人,明明是你做下的事,本司案前,还敢狡赖?”立命左右看大刑。那王三连上了两种大刑,委实煎熬不得,便高呼愿招。当时松了刑具,他便说道:“小人非但不谋杀,连带通奸还是冒认的呢!”便将何德贿买他冒认奸夫情形,直说一遍。林公命提高尤氏到堂对质,尤氏当时实系受刑不起,含冤诬服。高尤氏当堂开释。林公一面将何德逮案,一面即派张幼德去密访此案凶首。   幼德身藏密查文书,一路明查暗访,毫无端倪。那一日行抵潼关,投客店歇夜,恰巧统房中已有两个旅客,正在那里谈论高尤氏的谋杀案。幼德暗想机会来了,便和他两个搭讪,问了姓名籍贯,一人答称:“家住咸阳叫做何二。”幼德见他生就一双下视眼,衣衫破旧,不象善类;那一个自称许福,本地人氏,相貌也甚不好。幼德便道:“刚才二位讲那高家的谋杀案,现在不知怎样了?”何二得意洋洋地答道:“这个真叫做冤枉孽障,高尤氏年纪已经四十向外,素来很守妇道,这次丈夫儿子被人杀死,她一心要替死者申冤,闹得远近皆知,临了儿飞蛾扑火自烧身,原告反变为凶首,而且还坐了谋杀亲夫的罪名。”   幼德假意接口道:“咸阳县官,也太觉糊涂了!”何二笑道:“他们做官的人,只顾保全自己的功名;别人的性命,何尝在他们心上?今番丧尽天良,诬指高尤氏媒杀亲夫,真正凶首,反得逍遥法外,真是暗无天日。闻得新任臬台,号称林青天,对于这件案子,不知如何办理?”幼德见他谈得入港,便用说话去引逗他们,不想竟得因此破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5回巧遇凶徒瓮中捉鳖 私通寡妇海底翻澜   且说当下张幼德在客店中无意遇见何二、许福恰好谈起高尤氏的案子,正自入港,暗想:这两个一提起高尤氏的案子,便撞天价叫起屈来,确是有些蹊跷;但须得想个法子,套出他们口气,再看形色。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道:“说什么林青天,木青天,做官的人,总是一鼻孔出气,哪里真能替人民造福?古语说,官只为官。那高尤氏在臬台衙门并未翻供,听说已拟定罪名,专待京详回转,就要处决。说来也觉可怜,只便宜了那正凶。”何二接口道:“怎么不是,那正凶的福分,可大极了。”幼德故意说道:“我真不能心平,若端的遇见凶手时,俺纵然打他不过,咬也得咬他一口,方消得心头之愤。”何二笑道:“凶手能一口气连杀二人,他的本领也自可知,就算真个遇见,恐怕你也奈何他不得。”幼德愤愤地从怀中捞出一把裁纸刀来,向二人说道:“有了这把刀,难道还戳他不死?”   引得二人哈哈大笑道:“你这样的刀,杀鸡还怕嫌钝,你道竟能杀得人么?杀人第一要有胆量,照你这种庸懦,固然休想;二来要有锋利的家伙,才能得手。”幼德垂头丧气道:“锋利的家伙,我却从未见过。”此时何二见他有些傻气,一个忘形骸,竟从靴统内拔出一把刀子道:“得有此锋利,才杀得人。”幼德抖抖地接在手中,仔细观看,那匕首的开度,恰与尸格上所填的相同,口中连称好刀,心中已有把握,当即将刀还给何二,当下又要了两壶酒,和二人畅饮,有搭没搭谈着,竟把二人灌得醉烂如泥,沉沉睡去。幼德便去店家说明,传了当地保正,毫不费力将二人拿下,次日带回衙门。林公升堂提讯,何二自知无可抵赖,供道:“那夜去行窃,越墙而入,正拟入房窃物,不料犬声狺狺,惊醒事主出视,我就开门而逃,事主跟踪追出,将我发辫一把拖住,我争脱不得,不得已抽刀将他刺死;正想走路,不料又追出一个少年来,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也把他分心一刀刺死,连夜远走高飞。不料逃到潼关,遇见那位头儿,露了口声,才被缉获。”林公命他画供,备文申详刑部,等到部文复转,何二枭首示众,咸阳知县革职充军,何德和王三也按律治罪,一场冤狱才得平反。由是,林青天之名,妇孺皆知。   一日韩城知县赵焕文晋谒林公,因朱姓疑案,禀见请示。   林公默察案情,甚为复杂,非亲自勘问不可,便命赵焕文将全案人犯卷宗解省,由本司亲自审理。焕文领命而退。隔了几天,把卷宗及人犯解至臬司衙门。林公先把卷宗披阅一过,方知是韩城县属有一朱家坪,坪中住户朱姓居多,与城中胡姓世为婚姻。胡氏有女秀姑,嫁朱有成次子小成为妻。有成家道小康,共生二子一女,长子早夭,次即小成,三女闺名淑贞,幼年许字于瞿姓,已择定吉日,行将出阁。虽嫁期仅隔两日,忽然淑贞被人杀死在卧榻上,阖家惊骇!秀姑枕尸痛哭,有成一面向瞿氏讣告,一面请县官莅验。未婚婿之父起凡关系表戚,时常来往,得讯赶到,喝阻朱家婢仆,不准擅动各人卧房中的什物,吵闹一番。恰好前任韩城知县和仁到场验尸,验得刃伤咽喉,气食二管俱断,委系被戕身死,填具尸格,检视门户屋顶,绝无痕迹。县官便谕尸属,买棺收殓,静候缉凶。此时瞿超凡上前,请求搜检各人卧室,和仁遂入各室严搜,果然在秀姑随嫁婢小桃枕边,得一私函,上称小桃姐,下边署一瞿字,并无名字,函中写着:耳目众多,事宜缓图,请姐早晚留神!将来我与秀姑,决不负姐!淑贞前不可轻泄。   和令得了此函,以为是谋杀证据,传示众人,都瞠目不知所对。小桃目不识丁,莫名其妙!和令就提秀姑、小桃至前,将函中语意,追问二人。小桃极口呼冤,秀姑亦然叫屈。和令哪里肯信,屡次刑讯,主、婢受刑不起,含糊诬服,和令遂拟秀姑以恋奸谋毙小姑灭口罪论死,小桃为从犯。秀姑父得悉,急赴臬台衙门上控。前任俞按察阅禀,以为和令有草菅人命嫌疑,那时和令恰因他事诖误提空,委赵焕文代理韩城县知县。   此时俞臬司也因为自己调任他往,虽受了状辞,并未亲提勘问,但命代理韩城县知县赵焕文重行审判。等到林公接任,故赵县令即行禀见,将审询此案经过情形,详述一番,请示机宜!   原来焕文到任后,密派干役,拿淑贞未婚婿瞿如玉到家鞫讯,初尚抵赖,直至传小成对质,方才照实供认。如玉此人,本是个轻薄少年,因与朱姓本属老亲,时常往来,他见小桃娇小玲珑,就看上了眼,时常背人与她勾搭。小成屡次看在眼里,都未声张,及至被传,才行供出。及询,如玉却称:“私函不是咱写的,可对笔迹。”县官令给纸笔,如玉疾书数十字呈案,果然笔迹不符,只好暂行收禁。   林公命他把全家人犯亲提审讯,各执一词,并无确供。林公先命瞿如玉照存案私函书写一纸,笔迹果然不符;又命小成也照私函书写,小成辩称:“死者系属胞妹,奈何要咱对笔迹!”   林公见他不肯写,觉得可疑,遂喝道:“你不对笔迹,无以折服凶首,快快写来。”小成不得已,照录一纸呈案,虽则故意矫饰,笔锋自不可掩,竟与私函如出一手。林公便向小成道:“笔迹既符,你还敢狡赖么?”小成力辩道:“小民没来由,为什么要谋杀胞妹?就算笔迹相符,也与胞妹被杀绝无关系。”   林公命将小成带过,复提如玉至案前问道:“私函不是你亲笔,何以叙你的姓?你要脱罪,从实供来。”如玉供道:“青天大人明见,此函实是小成给我,转授小桃,递与秀姑观看。据他说:因嫌秀姑貌丑,打算休妻另娶,苦无出妻把柄,特用此函,陷秀姑于不贞,借此休妻。我本不肯,他说如其不替他办,他便将我和小桃的事宣扬出去,无奈才转给小桃,不知她如何把来藏在枕席之下?至于淑贞被杀,实不知情。”林公见案情更觉离奇,但终不外奸杀与怒杀两途了。当下又提男女佣人到堂,逐一讯问,先问如玉同小桃的关系,众口一词说是二人确有首尾,时常混在一起的。林公又问道:“被杀的小姐,平日为人如何?可有男子往来?”那一干丫鬟仆妇,没口地说道:“淑姑守身如玉,为人和善,就是瞧见姑爷到来,尚且远避不遑,莫说不相干的男子。老天无眼,如此好人,却派她惨死!总望青天大老爷替她伸冤!”   林公挥手令仆妇们退去,再向如玉说道:“本司初疑此案是奸杀,现经多人证明,死者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即可断定不是奸杀,定是妒杀。你生就浪子的骨格,对于女色,定献爱好,除却小桃还有几个外遇?从实供来。”如玉供道:“外遇除小桃外,只有个屈大娘,她与死者比邻而居,前日闻悉我吉期将届,和我争吵过好几次,要我强逼退婚,我因她是个寡孀,不能与她成为正式夫妇,婉辞拒绝,她因此怀恨,曾说:‘必须设法破坏。’此后她绝不与我往来了。”   林公点头,立刻标了朱签,提屈大娘到案。不多一刻,将屈大娘提到,既有如玉做了佐证,自然一鞫而伏,供称不愿见薄幸人与人成花烛,故于深夜从露台上越过朱宅,乘淑贞睡熟,将她杀死。当即判秀姑、小桃无罪开释,屈大娘论了抵罪,小成、如玉行止不检,存心不良,各责手心二百,命家长领回严加管束。一重疑案,就此大白。   林公在任,对于类似此等案件,大小平反数十起,政声卓著,旋即升任江宁布政司。林公接奉上谕,赴办移交,一面先派红娥护送郑氏夫人及子女,回转侯官故里读书。林公等了新任臬司到省,移交印信,然后带了张幼德、杨彪等取道向江宁而来。此时赖恩爵、周培二人已由林公保举实缺都司,裴雄患病身亡,赵猛因家事先行南归,只有张、杨二人不愿为官,始终跟随林公办事。行李物件,林公派常福押着,先行动身;张幼德、杨彪保着林公,扮作商人模样,由陕入鄂。时值暮春三月,一路观看沿途风景,颇不寂寞。   一日行抵湖北宜城地界,忽然阴云四合,阳光匿迹。林公向幼德说道:“今日天气闷热,恐即时下雨,哪里有客店可以休息?”幼德抬头四望,见前面树木森森,好似一座市镇,便向杨彪问道:“前面是何市集?你可认得?”杨彪望了一眼,答道:“记得前面是周家阪小村落,不知有无客店。”说罢三人催马前行,进了村口,瞧去有四五十家住户,却并无客店,并且连庙宇都没有。天空的雨点,已丝丝而下,幼德便请林公向人家门前暂避。正待向那村户要求借宿,忽见里面走出一个年约三旬的庄客来。幼德赶上一步,拱手施礼道:“庄家请了,我们赶路,不料下起雨来,阻了路程,行走不得,不敢动问贵庄主尊姓?”庄客答道:“我们庄主叫周春发。”杨彪听了,插言道:“有烦庄家入内,代禀一声,说有杨彪来拜谢庄主。”庄客听说,忙把杨彪上下打量了一眼,问道:“客官可是和我们庄主是旧识?”杨彪含糊答道:“正是。”庄客连忙转身进去。不多一会,同着一个五十光景的老者走出来。那老者生得五官端正,面貌慈善,一见三人就含笑问道:“哪位是杨彪?”杨彪连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在下便是,向在陕西协顺镖局走镖,今随两位商客,要往安徽办货,道经贵处遇雨,不揣冒昧,登门拜访,乞赐一席之地避雨,容后酬谢!”春发一边答道:“请三位里边宽坐。”一边吩咐庄客将牲口带入后边喂料,自引三人走到客堂中,分宾主坐下。   林公见是三开间敞厅,装潢虽不华丽,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小厮送过茶,春发就向林公问道:“足下贵姓?这次到安徽办什么货物?”林公答道:“在下姓林,向来贩买丝绸。庄主在府上纳福,栽种多少田地?”春发微叹道:“祖遗七百多亩粮田,把俺身体缠住了,住在这种村野地方,好似没王法的一般,常受强人欺侮,说来真是可恼!”林公问道:“太平世界,何来大胆强人,敢欺侮庄主?”春发答道:“说来话长,三位不嫌碎烦,待在下细细说来:离此约摸二十多里,有座八叠山,素来是很太平的。不料数年之前,来了一个散匪秦昌,诨号人称铁头太岁,力大无穷,占据八叠山,手下招了一百多名喽罗,居然横行无忌,每年到收成时候,硬来借粮米一百石,不能短少一升半合。”林公插言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报官呢?”   春发答道:“客官哪里知道此间之事!报官请兵,犹如飞蛾扑火,自速其祸!前面许家阪的许大郎,也因秦昌屡次借粮,悄悄地赶到府里报案,派来百来个官兵,到来便需索百端,一切供应,所费极大,临了儿被强盗杀得大败而逃。秦昌因是衔恨许大郎,派喽罗放火烧了他的庄院,弄得他存身不得,只好抛弃田地,逃往他方。自此以后,谁还敢去惹祸招非,请兵捕剿呢?若说借粮呢,倒也罢了!现在秦昌的老婆死了,不料他竟看中了小女仙珠,派一个叫轰天雷裘狮的,硬来做媒。我回答他小女自幼许字万家堰苏姓,裘狮只做不曾听得,抛下聘礼,竟自去了,直到今天,送吉期帖子到来,说明即日黄昏,就来迎娶。老汉膝下无儿,只生一女,哪里舍得她嫁给强盗呢?我正在焦急,毫无意绪。三位大驾光顾,招待不周,望勿见罪!”   林公问道:“庄主打算怎样对付秦昌呢?”春发答道:“我只将女儿藏到别处亲戚家寄顿,强盗来时,只拚了这条老命,与他相搏罢了。”林公道:“如此却不妥当。在下倒有一计在此,只不知庄主胆量如何?”春发道:“若是客官端的有妙计时,老汉水里火里多去得,还望客官直说。”林公道:“这位张幼德和他的高足杨彪,都是武艺超群的好汉,你只须传齐合庄庄丁,叫他们鸣锣呼噪,助助威势,那两个盗魁,自有张、杨二位对付他,包管一鼓歼灭,永无后患。”周春发听了大喜过望,便一面传令庄丁,预备一切,一面摆酒款待三人。正在饮酒,忽外面一棒锣声,强盗已到庄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宿山村侠士锄强 奉上谕贤臣升任   且说周春发听了林公一番言语,心中大喜!便一面吩咐庄丁,齐集一处,预备迎敌时呐喊助威,一面摆上丰盛酒菜,款待三个客人。正在吃喝,忽远远听得村外一棒锣声,接着人喊马嘶,越来越近。早有一个庄客,报进来说是强盗已来迎娶了!   周春发一听,吓得发抖。张幼德和杨彪二人马上站起身来,卸去长衣,各自抽出家伙,说道:“我们去杀了强盗再来饮酒。”   说着,径带了一众庄丁,直向外面而来,将庄丁分布在村口隐蔽之所,叫他们如有动静,只管呐喊助威,不必出头露面。庄丁答应,自去埋伏。二人布置妥当,便走出村口,向前一看,此时雨势已止,就黑暗中望去,只见一堆黑簇簇的东西,向这边拥将过来,到得离村三五十步之处,忽觉眼一亮,原来强人预备下的灯球火把,到此方才亮出。师徒二人就火光中看去,只见一共有二三十个小强盗,为首一个汉子,却认得是由葛大力家漏网的轰天雷裘狮。幼德便向杨彪道:“为师的独当裘狮,你只去冲杀那伙伴,杀他个首尾不能兼顾。”杨彪答应一声。   二人当路而立。那裘狮看见有人挡路,并且都执家伙,情知今天又遇见了扎手货,便大声喝道:“何处小子,敢来挡爷爷的路?快快让开,免你一死。”张幼德捧刀在手,哈哈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俺张幼德前番在葛庄没有将你这厮拿下,今天却又在此相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裘狮一听是张幼德,不觉吃了一惊,暗想:他如何会到这里?但既然相遇,只有和他厮拚一下。打定主意,也不多说,只将手中刀一摆,一个箭步扑到张幼德面前,顺手就是一刀。幼德不慌不忙,让过了刀,也使动手中练金八宝刀,来取裘狮,二人杀做一团,难分难解。   那杨彪一见师父动手,便发一声狂吼,冲入强盗队中,挥动手中轧铁刀,逢人便砍,竟如砍瓜切菜一般,二三十个小强盗,哪里是他对手?此时埋伏在村口的庄丁,听见外面有喊杀之声,便也高声呐喊起来。那裘狮到此,始知这里早有预备,知难占得便宜,欲待走时,又被幼德缠住,不能脱身,心头一急,手里一松,早被张幼德捉到破绽,一刀砍去,正中左臂。裘狮臂受重伤,不能再战,只好负痛而逃。此时带来的二三十个喽罗,已死伤了一半,余众跟了裘狮,逃回八叠山去了。那里张、杨二人带庄客回到庄上,周春发迎入送酒。幼德道:“那厮们虽然被我杀退,难免不再来寻事,庄主还是暂时到宜城避祸。好在我和省中巡防营管带有亲,此去请他派兵剿灭八叠山,荡平盗匪,那时你再回来。”春发拜谢了,就连夜挈眷登程,就在宜城暂住,庄上的事,托由心腹庄丁照料,要待八叠山盗匪剿灭,方才回转,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林公就在庄上略略休息,等天明之后,自有庄丁照料洗漱,吃过早点,林公等亦然上马登程,取道向汉水而来。   哪知行了未及十里,忽听得西北上人声鼎沸,幼德偶然回头看时,只见一队盗匪,滚浪似的从旁截来。幼德连忙下马,向林公说道:“请大人向深林中暂避,且等我们把盗匪杀退了,再行赶路。”林公连忙下马。杨彪跨下马背,带着三匹马,送林公到深林中躲避。   且说铁头太岁秦昌得报周家庄上有人保护,总头目裘狮受伤败回,新娘未曾抢来,不觉勃然大怒!及问裘狮,始知系张幼德路过此间,出头干预。当时已在深夜,不及下山,回思一想,他既然路过,天明必然上路,不如在半路将他截杀,故就带了喽兵在要路等候。到得此时,恰见三人跨马前行,便从横刺里杀出。幼德仗着艺高心胆大,打算把盗魁砍死,免得派兵兜剿,当即下马离鞍,站立当路。那一班盗匪飞也似的赶来,望见幼德抡刀当路,连忙就有人报与秦昌道:“前面那个壮汉,就是张幼德。”秦昌听说,手持三股托天叉,直扑到幼德面前,喝道:“本大王与周姓女成亲,干你什事?擅敢阻挠吉期,伤我头目,如今你还待向哪里走?”幼德答道:“俺若怕了你,也算不得英雄!”话声未绝,秦昌急举叉迎面刺来。幼德侧身避过,用力向上架去,觉得叉上非常沉重,晓得盗魁的实力不弱。秦昌把叉向外一摆,趁势分心刺进。幼德挥刀架开!于是叉来刀架,刀去叉迎,打了三十多个照面,秦昌力大无穷,一叉紧一叉,专向要害进攻。幼德虽然刀法精通,无如实力不敌,只能招架,不能还手;亏得杨彪在旁看得分明,大喝道:“狗强盗休得逞强,老爷来取你的狗命!”说着手舞纯钢轧铁刀,虎吼也似的冲来,双战秦昌,打到四五十个照面,都杀得汗流脊背,两臂酸麻,兀自不能抵敌,心中暗想:我二人就是战死,也没有什么,只是那林公如何脱险,想到这一层,心中愈加焦急,手里愈加不济。那秦昌见了如此,喜出望外,越杀越勇,一把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逼得二人走投无路。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忽然大道上一阵銮铃声响,从正南上来了两匹马,前面马上骑着一人,年约三十以外,白净脸膛,浓眉虎目,正是武举王锡朋;后面的那人,面色微黄,双眉带威,二目有神,年纪仿佛,却是武进士李廷玉。他二人本是好友,生性行侠尚义,除暴安良,因为听得八叠山有强盗猖獗,专程前来剪除。那张幼德和锡朋本系旧识,此时正被盗匪逼得心慌意乱,瞥见跨马奔来的好似锡朋,连忙高声招呼道:“锡朋兄驻马!”锡朋听得有人招呼,举目一看,见是幼德和人动手,危急万分,便不敢怠慢,手挺钩镰枪,催马上前,喝一声狗强盗照枪,使个毒龙出海之势,猛的一枪,迎面刺去。   秦昌顾了幼德、杨彪二人,冷不防斜刺里一枪刺到,猛吃一惊,还亏他眼明手快,侧身一闪,举叉架住。锡朋的枪,竟如雨点般地点刺,秦昌竭力招架,混战一会,不分胜负。廷玉看了,暗想不如我来助他一臂,便伸手入镖囊,摸出一枚飞镖,照定秦昌面门打去,嗤的一声,正中左目,秦昌痛得发晕,手中叉一松,被锡朋分心一枪刺死,尸身倒地。后面喽兵见盗首丧命,都吓得忘魂丧胆,四散奔逃。   锡朋也不追赶,即同廷玉下马与幼德、杨彪相见,并问幼德因何遇盗。幼德就把同徒弟杨彪保护林公赴江宁新任,及避雨遇盗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廷玉羼言道:“如此说来,林大人还在树林之中,他是我们的老师,大家快去谒见。”随着四人同到深林中。李廷玉上前向林公行礼,说道:“老师受惊了,门生相救来迟,恳求恕罪!”林公讶言问道:“二位从何晓得我在此遇盗?特来援救。”廷玉答道:“那也是巧遇,门生同王年兄本拟到八叠山去私查大盗铁头太岁,行抵半途,正遇张、杨二位被贼首所困,门生拔刀相助,贼首已被王年兄刺死,就此八叠山附近居民可得安居乐业了。”林公便向锡朋问道:“前闻贤弟在兵部当差,如何忽在此处?不知何时出京。”锡朋答道:“因为不愿意受穆彰阿差遣,去年秋间就返里的。”林公说道:“二位正在壮年,投闲置散,未免埋没英雄,不如随我到江宁去图个机会。”廷玉二人答道:“承蒙老师提拔,愿效犬马之劳,待门生等回去把私事料理停当,再到江宁求见。”于是大家上马,取道前行。李、王二人送林公渡过汉水,方才告别。   当下林公同张、杨二差官,一路晓行夜宿,很平安地直到江宁。常福已先到两天。林公略事休息,便行接任,自有一番例行公事和各种应酬。那时江北一带,水灾连年不绝,屡次修堤,终未能得到丝毫效果,故两江总督,适因藩司出缺,专折奏调林公到苏,以便办理灾区善后事宜。为国求贤,为民择官,本是人臣的天职,只因江北泰兴县,十年九荒,非但国税无着,反拨公帑赈济,故林公到任以后,又有一番忙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7回酒客说出逃荒恶习 吏胥串吞赈济巨金   且说林公升任江宁布政司,勘荒查赈,因受了陶制军的委托,不得不认真办理。接任以后,略略将平常公事料理一过,便称病谢客,即同张幼德、杨彪扮作商人,雇舟前往江北,先赴里下河一带查看。只见地势低于运河,倘遇运河水涨外溢,里下河一带的田地尽成泽国,因此常常报水灾,乞帑赈济。即就当时而论,雨水调匀,有几处低田,禾稻种得很盛,有几处却是一片汪洋。林公还以为邻近运河,崩堤决水所致,便向东西二堤查勘,却又并未崩溃,已觉可疑!不料第二天复从原路经过,只见昨天所见的很好稻苗,也变成了汪洋泽国。暗想昨晚并未下雨,又非湖讯暗涨之期,运河东西二堤,又未崩溃,水从何来?岂非怪事!便向近处农民询问水的来源。有个老农答道:“水从来处来的。”林公暗想:此中定有情弊,必须查个明白。于是逢人便问,却都是含糊对答,若不是说运河溢水,定是说天落雨水。林公连访三天,毫无线索,知道径直去探问,必然无人肯说,须从无意之间,在民间细心体察,始可达到目的。打定主意,便四处闲逛,留心闲人们的谈话。   那一天,走到仙女庙,这是江北最繁盛的市镇,人烟稠密,店铺林立。林公瞥见道旁有一家高泰兴酒肆,店堂里酒客满座,热闹非常,就向张、杨二人招呼,一同走入酒肆,四面找寻,却已没有空桌子,只有靠北一张桌上,只有两个须发老者,对坐饮酒,还留着几个空座。林公便向幼德说道:“就在这里坐吧!”说着向两老者点了一点头,便先行坐上,张、杨二人也叠股坐了。向酒保要了两壶酒,四碟子下酒菜,三人浅斟低酌起来。林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此探风问俗罢了!那同座的两个老者,年纪都有六十上下,精神矍铄,非常健谈,东拉西扯,好不有兴。林公搭讪着向他二人问起姓名,原来一个叫邵杏春,一个叫何义生,就和二人有搭没搭接谈了起来。   正在此时,忽见酒肆门前人声嘈杂,走过许多难民,扶老携幼,宛如乞丐。林公趁此机会,便向何义生问道:“今年天公作美,雨水调和,可称得高低大熟,怎么还有这许多逃荒难民呢?”义生此时已带着几分酒意,兼之触起了心头之事,就叹口气道:“说他做什么,有一班难民,视逃荒为一种好生意,本则经商开店,恐怕蚀本;耕种田地,恐遇荒年。逃荒一事,既不须资本,而且到处有里镇乡董,招待食宿,临行还有银钱相赠,因此本处有几个不肖的武举人文秀才,既没有本领巴图上进,便抛弃了正当职业,情愿做逃荒难民头脑,空手出门,满载而归,由是习成风气,荒年固然要出去逃荒,就是熟年,也要做成荒年,出走逃荒。”林公听了这一席奇谈,很惊异地问道:“田地荒熟,凭天所断,不荒怎样好强做荒年,逃荒出于个人自愿,谁能强制人逃荒呢?”义生答道:“这是江北的特别风气,此中情形,正是一言难尽。”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一连喝了两大杯,方才溜溜汨汨地说道:“往往有种田的农民,遇着雨水均匀的年份,赶农忙莳秧,若不使用小费,那逃荒头脑,就同着保正来干涉,不许栽种,说是此项田亩已经注入荒册,呈报省宪,不消耕种,将来自有赈款发给你们的。你若顺从他们便没事,若不顺从,他们到了夜间,就打通堤岸灌水入内,好好的熟田,变成了满水荒田。你若到县里去告状,那状词送进,如石投水,凭你三张五张诉状,连批语都没有一字。   原来一班猾吏、劣绅、土棍、地保,通同一起,朋比为奸,靠着逃荒赈济为唯一收入。南京制台派着委员查办,也被他们弄得叫苦连天,故像今年本来不是荒年,也照样的要报荒请赈。   至于强迫人逃荒一事,更属荒谬。例如张某家道小康,不专靠种田生活,田地虽被土棍地保硬生生编作指荒地亩,不能下种,尚有别种生计可资温饱,不愿随他们出去逃荒;土棍就率领无数难民,赶来食宿,把你家中存储的米粮,吃个干净,这个叫做吃大户,逼得你走投无路,不得不跟着他们去做逃荒的难民。   因跟他们打伙同行,家中可免骚扰,回家时还有银米分派,因此习成风气,有许多身家殷实的农民,也成群结队地出去逃荒,一面由地保土棍串同漕书猾吏,向府县衙门报荒请赈,等到上司核准,拨款赈济,那一班荒虫,便先期赶回家乡领赈。如此一来,逃荒竟有两宗收入,比较种田的出息多上几倍,并且不劳而获。如此情形,又哪得不要十年九荒呢?”   林公又问道:“朝廷拨款赈济,何等郑重,要派委员复勘灾区,调查灾户,编造灾民户口册,发赈又有委员会监察,司事按名发给,他们怎样舞弊呢?”义生答道:“这也是一种瞒上不瞒下的勾当,莫说朝廷不会得知,就是省方大吏,也蒙在鼓里,那一班吞没赈款的猾吏、土棍、劣绅、恶保,手段通天,每次赈款,少至二三万,多至十数万,由他们暗中把持包办,造册时,把家丁佃户混入丁册,领款时,派流氓乞丐持票代领,复勘时,拔去熟田中的禾稻,连夜灌水满田,变作荒田,百计把持,就是龙图再世,也难扫清积弊。至于他们领到的赈款,不论多少,概作田份分派,灾民一份,逃荒头脑与该区地保合一份,土棍和劣绅合一份,猾吏和漕书合一份,国家岁糜巨款,尽行饱入奸宄的私囊,你想可恶不可恶?其中主脑,要算陆长树,他平日什么事都干,因此人家都称他陆老虎。”   当下林公听得了这段确实消息,暗暗欢喜,就一边替何义生斟酒,一边说道:“原来贵地的捏荒吞赈,都是陆长树一手把持的。”义生答道:“这又不然,古语说得好,‘独木不成林’,若只就他一人,哪里办得到了这许多事?其中还有个猾吏王玉淋、劣绅谢戒之、劣保徐浩等,结为死党,每次赈济,总由这一班人包办。在上的人不明此中真相,还说他们经验宏深,查荒发赈,他们经手,才可使灾民悦服;若换了他人承办,马上就会激起风潮,闹得不可开交。其实就是这一班东西,见利权傍落,就暗中教唆羽党,鼓动闹赈风潮,弄得人人见了办赈,视如危途,不敢尝试,因此年年由他们包办分配。讲起那陆长树,本是个穷措大,既无田地,又无行业,现在手头已有二十多万财产,称为富翁;若不吞没赈款,怎能拥着娇妻美妾,住着高楼大厦,面团团作富家翁呢?”义生越说越愤激,因为他自己也受过那一班人的苦水,所以把他们的恶迹,尽情宣布。   旁坐的邹杏春,喝酒不多,旁观者清,恐怕他多言招祸,忍不住插言道:“茶坊酒肆,耳目众多,你多喝了几杯,总喜欢发牢骚多说话,若被他们同党听了去,弄出横祸来,不是耍的。咱要走了,你也回店做晚饭吃呢!”义生被他如此一说,也愰然觉悟,就立起身来,向林公拱手而别。   林公听了何义生的一番话,心中已有成竹,但因何义生也曾受害,故不免过甚其词;但他说得头头是道,而且看他也是个诚实商人,所说的话,也不至完全捏造。如今既有了这一种小小根据,即从此入手调查,也容易得到眉目,只消将陆长树等的平日行为,打听明白,此事不难迎刃而解。打定主意,便叫幼德付过酒资,走出酒肆,就在近处找客寓休息;到得店堂里清淡的时候,便向店家探问陆长树、王玉淋的住址,方知玉淋住在泰兴城里,长树住在里下河。林公又向他问起王、陆二人的为人,茶房只是摇头,并不接口,林公说道:“我们是过路商人,因为久闻他两个的大名,故尔偶然向你问起,你怎么如此吞吞吐吐呢?”店家答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怕说了招祸,连累客官。”林公道:“但说何妨!”店家才悄悄地说道:“那姓王的远居泰兴,但知他是个包办赈济的猾吏;至于陆长树乃是里下河的土皇帝,手下有二三百个羽党,势力极大,莫说寻常百姓不敢去惹他,就是官府中人,也和他一鼻孔出气,因此故荒田亩,串吞赈款,也就没人去过问了!这几天听说省里要派委员来复勘淹没田地,稽查灾民口数,预备放赈,他又在那里捏造被灾户籍,只这一转手之间,少不得又有整千整万的银子收入了。”林公听了这一番话,与何义生如出一口,足见陆长树、王玉淋一班人确为串吞赈款的土棍。   当晚一宿无话,次晨盥洗既毕,进了朝餐,付过房饭钱,三人径到江边雇船,直抵南京城外登岸,回衙休息一会,然后上辕门谒见陶制军,将查得的各种情形详述一番。陶制军道:“此事偏劳老兄了,既然如此,积弊当可一清,还望老兄遴派干员,前往复查,再行定夺。”林公告辞回衙,当即委候补知县李家驹前往查勘。不料隔了几天,委员李家驹狼狈回省,衙门谒见林公,禀明查勘闹荒情形。   原来李家驹往里下河一带查勘被淹田地,亩数不符;次日复查被灾户口,只查得两个村庄,忽然有许多被灾妇女和儿童赶到,齐声高嚷要饿死了,专待赈款救命。委员还要复勘复查,挨延时日,等到发赈,我们早已饿死。一边说,一边抛砖掷泥,把轿子打坏,又有十几个泼辣农妇,声言要把委员拖去咬死。李家驹见难以理喻,只好回船,恐怕闹出大乱子来,马上回省请示。林公点头道:“可见背地里必有劣绅、土棍教唆,否则乡村妇女决无如此胆量,现在势非彻底清查不可。”说着吩咐提轿,上辕谒见陶制军,告知详情。并说江北民风刁悍,竟敢侮辱省委,藐视法令,若不从严访拿土棍陆长树、猾吏王玉淋,尽法惩办,难治捏荒吞赈的流弊。陶澍说道:“这种情形,委实可恶!但是此事除了老兄,无人能胜此重任的干员,只好偏劳老兄,亲去复查,兄弟再调二百名督辕兵随去,加遇意外尽可便宜行事。”林公管应退出,预备亲往查勘灾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8回亲勘灾荒扫除积弊 略施小技惊走群雄   且说陶澍将查赈事妥托林公之后,一面令督标谭游击,挑选精兵一队,跟随林公出发。林公回到衙门,命张幼德、杨彪二人先往泰兴,面见许邑令,设法把陆长树、王玉淋先行监视;自己便与谭游击坐船带队渡江,直到泰兴县码头停泊。那时许邑令已与张、杨二人见过,布置一切,现在闻得林公到来,已在江边迎接。林公即传张、杨二人上船,幼德禀明陆长树、王玉淋已经拿到,看管在县衙门里。林公奖励了几句,又见过了知县,即行登岸,传见办赈人员,略讯几句,林公胸有成竹。   那日复查被灾户口,差官兵士一律跟同前往,命张幼德、杨彪照着被灾户口册,挨户逐口查验,查完一户,即命杨彪用油灰书查过两字,查完一村,即命随行书吏,照查见姓名,榜示村口,然后再查第二村,计共查得六个村庄。那户口册上书明十三村,被灾男女人口,原载二千三百四十人;现在复查,只有六村,共计九百十一人。林公复查完竣,见被灾区域及户口减少半数以上,不觉勃然大怒,即将泰兴知县及该区乡董、地保等,传齐询问。先向泰兴县许魁问道:“此次被灾户口册,是否系贵县所造?何竟浮报过半数以上?当时曾否亲加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