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34 页/共 45 页
两党比较起来,顾宪成、高攀龙的东林党潜势力自然大于浙党,几科道中人附入东林党的,一登仕籍就替己党张声势,任意上疏参奏阁臣。浙党科道儒者,也将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两相抵制。日久东林党的势力蔓延入了齐楚晋豫各地,江淮士人。尤多趋向东林党的,淮抚李三才为首领,作东林党的外援。朝中东林党的潜势力又进了一层。结果两党各上章交攻,互论是非。神宗帝见奏牍日多,两党互讦的奏疏堆积三四尺,神宗帝阅不胜阅,头也被他们缠昏了。从此把两党的奏章一概搁置不问,唯兰台奏疏纠劾廷臣,立即批答,也大半奏准。
这样一来,言官疏劾廷臣,疏才上去,那被纠劾的人不待上命便弃官竟去。廷中规章杂乱,群臣无主,处事也各不一致。
每有一建议,各举各的各行所事,好好的明朝朝仪,至此弄得败坏不堪。纪纲日堕,亡国的征兆已见。后来南北科道、东林党和浙党攻击得到了极点,至于无所攻讦了,东林党人捏造一种谣言,谓郑贵妃将谋死太子常洛,立己子常洵。并写成无数的简帖,昏夜张贴京师各门。
内监揭了简帖进呈大内,神宗帝也闻知了,拍案大怒道:“贼子闹得这般可恶?”下谕严究发简帕的党羽,司仪郎沈令誉以嫌疑被捕,由刑部侍郎李廷机承谳,辞连东林党中人。逮侍御胡宪忠、翰林黄思基、主事陈骏、员外郎赵思训、大理寺丞何复等一百三十七人下狱。李廷机一概刑讯,黄恩基、赵思训等诬服,并株连言官多人。又捕高僧达观,也再三拷掠,又逮捕多人下狱。尚书赵世卿见案情愈闹愈大,永远牵连下去将无停止的时日,便上书讽沈一贯,叫他从中主持。沈一贯也觉冤戮地太多了,不免良心发现,在神宗的面前竭力维持,总算勉强结狱,只杀了袁衷、徐有明等几个观政进士。大狱结后,统计前后两案,东林党人死者三百六十余人,浙党死者相等,也算得明朝未有的巨案了。神宗帝见都下谣言日盛,人人说郑贵妃谋太子,便召沈一贯进宫,亲自书了手诏,立皇长子常洛为储君。沈一贯奉谕退出。
郑贵妃已得宫监密报,自己本想做太后的,听说立了常洛,自然要来争执。神宗帝和郑贵妃在枕席爱好的当儿,曾答应她立常洵为太子,如今突然变卦,郑贵妃怎肯罢休,娇啼婉转地要神宗帝收回成命。神宗帝正色道:“国立长子是祖宗的成规,朕怎敢因私废公受人讥评。”郑贵妃不依道:“皇上曩日有言,必立福王常洵的,天子无戏言,如何可以赖得?”神宗帝笑道:“那时朕和你开玩笑,岂能作真?况皇长子年龄已经弱冠,天下人谁不知道。万一废长立幼,廷臣议论倒还罢了,倘因此人心疑虑激出乱子来,不是以小误了大事么?”郑贵妃见神宗帝意志坚决,不由地放声大哭,一头撞在神宗帝的怀里,立时要寻死觅活。神宗帝令内侍们把她劝开,郑贵妃索性倒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喊,口口声声要册立福王,否则情愿死在皇帝面前。神宗帝眼见得郑贵妃这样撒泼,也触恼了性子,霍地立起身,直到光华殿召集群臣,命把立储之意速行布告中外。一面着尚书赵世卿、大学士杨廷珪持节往迎太子常洛,正位东宫。
诸事已毕,神宗帝才缓步回宫。大事既定,郑贵妃知道争不回来,也只好死了这个念头。哪里晓得群臣意还未足,以福王自受封后,年将弱冠,留在京中有许多不便,应令即日就藩。
这章疏一上,郑贵妃怎舍得母子远离,于是又在神宗帝面前哭闹,弄得神宗帝打不定主意起来。吏部侍郎夏静安将这件事密白两宫,李太后忙召郑贵妃入见,把她大骂一顿。郑贵妃不敢回话,忍气吞声地回宫。
次日皇太后传出懿旨,催促福王常洵就藩。郑贵妃没法,只得任得福王启程。故事:皇子赴封地,母妃不能随行的。福王临行向郑贵妃辞行,母子两人哭得气也郁不转来。经内侍们相劝,福王始含泪出宫,向河南就藩去了。
福王就国后,宫中的大殿角上发现木人三个,上书皇帝、太子、李太后的生辰,木人身上有钉四十九根,大约是苗人的一种魇法。神宗帝看见了,心中怒气勃勃,追究置木人的主使。
司理王日乾奏称,木人系道士孔学所制,孔学与郑贵妃宫中的内侍姜田稼私下串通,居心要谋太子。神宗帝见奏,怒不可遏,甚至御案推倒,命速逮孔学刑讯。孔学死不承认。尚书叶向高禀道:“王日乾也是都下无赖,夤缘中官获职。若穷诘此事,小题大做,反使得小人得逞了。”神宗帝听了,恍然大悟道:“非卿一言,几乎又兴大狱了。”由是将木人一案搁置不提。
时四川宣慰使杨应龙和他的儿子杨朝栋占据险要,拥兵称叛。应龙本宋代杨业后裔,抚治西蜀苗人颇著威望。后来被妖人李贽所惑,遂起叛意。那李贽曾做过一任知府,他自己说得异人传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鄂西一带倡言传道,名叫白莲教。鄂抚刘光汉见李贽举止妖异,下令驱逐出境。李贽立不住脚,奔到蜀中,也假传教为名四处招摇。宣慰使杨应龙有个爱女妙姑忽然被妖邪蛊惑,白昼赤体嗷叫,似与人交接一般。应龙只有这个女儿,平日爱如掌珠。一朝患了奇疾,急得走投无路悬重金征医:有能治愈妙姑的,立赏黄金千两,并把妙姑赘他为婿。
这个消息传播各地,谁不愿得千金和美妇?上门自荐的也不知多少,都没甚效验,妙姑的病反越重了。那时李贽被鄂抚赶走,正没处容身的时候,便来见杨应龙,当日没坛建醮、焚香请神,居然把妖邪驱去。妙姑就醒了过来,不似前几天的裸卧噪闹了。杨应龙大喜,立给李贽千金。待要拿妙姑嫁他,李贽辞谢道:“俺已是世外之人了,要金帛女子也没用,只求赐俺一所小宅,得修炼传道就够了。”应龙连声答应容易,立命土木工人在蜀西建起一座大厦来。正厅上供一尊白眉真人,大约就是白莲教的祖师了。大厦落成,李贽就在那里传教,又替那些人民治病,倒很是灵验,四川的愚夫愚妇都称李贽为活神仙。李贽每天坐了八人大轿游行街衢,百姓迎道跪拜,好似神佛一样的尊崇。杨应龙也常常和李贽交谈,两下很觉投机。李贽也不时邀应龙高饮,醉后自炫他的本领,能千里外搬取财物,剪羽毛可以代弓矢,撒豆能够变兵,裁纸可成骏马。杨应龙深信他的话说,帮着他四方传扬。
不到一年,江淮荆楚教徒遍地,愚人纷纷来归,统计不下十万人。李贽便劝应龙起事,应龙心动,暗中和他儿子朝栋商议。朝栋跳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奇人肯来相归,是天助我了。”应龙意决,私下密遣兵卒把守要隘,于八月中秋举旗起义,拥众二十万,声势十分浩大。李贽为军师,筹划一切。他见军中少硬弓,就连夜捏成泥人千百,各给纸剪一把。李贽念念有词,吹口气,许多泥人就不见了。到了晚上,泥人纷纷回来,布囊中满贮着羽毛,李贽令将羽毛堆积成了小丘,略一眨眼,化了千万枝硬弩强矢,应用时和真的一般无二,也可以杀人射击,比真弓还灵便不少。应龙越发相信了。
其时江淮南北谣言纷兴,相传有妖人剪鸡羽的怪事:夜间但闻鸡声一鸣,忙燃烛去瞧,那鸡身上已剪得光的了。日久人家知是妖术,畜鸡的人持着犬羊血俟在笼畔,一听得鸣声,拿犬羊血泼去,砰的一响落下一个持纸剪的泥人来,长不过三四寸,形状似垂髫的童子。这法术一破,剪羽毛的事渐寝。又换了剪人头发的妖法,民家妇女晚上睡醒,往往失去青丝。于是民间大忧,半夜互相惊起,鸣锣走告,谓妖人来剪头发,弄得妇女们晚上不敢睡觉。经有人指点,谓妖术最怕污秽。妇女们听了,各人把亵带缚在髫上,剪刀的风潮,至此才得平息。
后来越闹越厉害了:美貌妇女无故失去。在失去的时候,不论白日或是黑夜,家人坐着谈笑的当儿,转眼底上已空,人就去得无影无踪了。可是杨应龙的营中,妇女却成日价多起了。
应龙性好淫,又是厌故喜新的,一个少妇共枕三、四次就要厌弃。不论暑寒,妇女们不谁著裤,只穿一件长袍,尽裸下体。
到了厌弃时把那些女赐与兵卒,稍违他的心意即用尖刀刺妇女下身,碎割片片,垂毙乃止。到了应龙高兴时,令众妇女在营前裸体笑逐,又令赤身列成雁行,使兵士削圆头箭,互相较射,以中阴者为胜。
妇女负痛扪体嗷叫,应龙看了拍手大笑。又令丐者捕蛇千条密藏在笼中,有小兵专司饲蛇,称为蛇奴。应龙和众妇女行乐,有几个贞妇不肯受污,应龙命把那妇人的手脚缚住,传蛇奴进帐,取蛇十余条,蛇尾系硫磺火种,以蛇首入女阴热火蛇尾,蛇受灼奋身人腹,长者从口中出,不及盈尺,人蛇并死。
当蛇入腹时妇女婉转叫嚎,应龙使兵土搀住强要她们直立着,不令倒卧。又捉苗人,士兵以刀架在人身上,使父女对淫,翁媳相交,弟与姐妹,叔与姑嫂。每奸一妇,必命其夫充侍役,在旁供奔走,有不从的便杀无赦。似这般地颠倒淫乱,人心涣散,败象已经呈现出来了。应龙还是不悟,作恶如旧。杨应龙的儿子杨朝栋尤其是淫恶无论。至于那个李贽,也借着传教的名见,见美貌妇女便留住不放,本夫畏惧他的势力不敢和他计较,只暗暗地记恨罢了。四川的人民受杨应龙父子的蹂躏怨愤冲天,被害的人家大都敢怒而不敢言。
其时有个无赖阮小二,他的妻子也被应龙霸占去了。小二忿怒叫骂,应龙的党羽将小二捕去打了二百鞭,才释放了,命小卒三四人对着小二轮奸他的妻子。小二气愤填膺,便纠了同党百人暗俟在杨应龙的营后,乘夜大喊杀人。应龙正和诸妇女淫乐,听得喊杀之声,不知来兵的多少,忙叫左右张号。不到一刻,朝栋引亲兵五百名杀到,应龙又自营中杀出。人马愈杀愈多,阮小二不过百人,怎能敌得应龙的大队。转眼百人杀得干干净净,只逃走了一个阮小二。事后应龙查点人马,也被杀伤不少,不觉大怒道:“区区几个贼人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府尹,占了城池,倒也不过如此。”
朝栋听说,便踊跃争先,率领了一千苗兵直杀入永宁。知府马知忠不及防备,被苗民乱刀剁死。游击柳成美、参将罗成闻得府署有警,忙忙点起本部人马赶到西门,正遇朝栋的苗兵。
朝栋见柳成美带兵前来,就大吼一声,挺一枝浑铁点钢矛飞马杀将过去。柳成美挥刀来迎。罗成赶至舞刀助战。朝栋一枝矛左右轮动好似旋风一般。成美臂上刺着一矛,拨马便走,罗成抵敌不住,也只好策马落荒而逃。朝栋乘势大杀一阵,官兵死伤大半,柳成美死在乱军之中,罗成身负重伤,逃回建昌。
四川巡抚王如棠上疏告变。神宗帝看了奏疏,回顾沈一贯道:“小丑跳梁,不早剿除,今日养成巨患,该守土督抚咎有应得了。”沈一贯点点头。神宗帝命一贯拟旨:知府马知忠、游击柳成美既死勿议,参将罗成迂戍,巡抚王如棠褫职,总督罗兆铭贬级。一面以李如松为讨贼大将军,统兵十五万剿平川乱。那里晓得李如松浮躁轻进,被杨应龙父子诱入重地四面围杀,几乎全军覆没。
败耗传到京师,神宗帝大怒,即将李如松拿办。以刘綎为大都督,调齐四省陕甘绥贵兵马,即日出师。刘綎初任大同总兵,因征寇有功改援都督兼五城兵马司,为人勇冠三军,每战必身先士卒,平时布衣粗食,甘苦和小兵相共,不分将卒。
惟行起兵来号令严明,违者斩以徇,不留一点情面,所以军纪肃然。当他在宣府的时候,不过做了游击,出兵上阵很具大将的风范。
总兵戚继光常说他有大将之才,几番保荐他,改授参将。
那时蒙人不时寇边,刘綎领兵迎战,持着一口九环的大刀,重有七八十斤,舞起来呼呼有声,口里大呼陷阵,胡兵见了纷纷倒退,所向无敌。由是刘大刀的名儿远震关外,蒙人一见刘綎,便相顾惊走道:“刘大刀来了!”此番奉台往征四川,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前去。
杨应龙素知刘綎能军,更兼猛勇,心上早已有些胆寒。独有杨朝栋却年轻不知厉害,摩拳擦掌地准备迎敌。忽探马来报,刘綎大军离永宁只有四十里了。要知两军胜负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五岭关杜松斩贝勒千秋鉴魏朝奸保姆
却说刘綎统着王师,不日到了永宁,离城三十里下定寨栅,一面下令副指挥岑范、李齐、慕容孙等各营紧排鹿角,要防敌劫寨。那边杨应龙闻得到刘綎的大兵已经,嘱咐他的儿子杨朝栋、义儿杨奉,伪将军舒寿、彭毓灵等小心巡城。到了晚上,杨应龙亲自登城瞭望,见明军营中火光独天,一字和长蛇一般,刁斗声不绝。应龙看了打个寒噤道:“王师的声势到底和常军不同的。”又回顾诸将道:“你们瞧刘大刀的人马多么整齐!
”杨朝栋大声道:“父亲莫长他们的锐气,俺家的兵马不见得弱于他,只恐鹿死谁手,正不能决定。”杨应龙道:“话虽这样说,总是仔细了地好。”朝栋不待应龙说毕,便欲领兵出城前去劫寨。应龙慌忙阻拦道:“刘大刀这厮不比别个,他在边庭镇守十年,现在的官儿还是枪刀头上争得来的,可算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勇将。如今卒师远来,难道会不预防咱们去偷他的营寨么?你快休妄动,待咱们和军师商量了再说。”
况罢下城回署,朝栋与诸将也陆续到来。应龙一迭连声地命请军师来商议军情。小军去了不多一会,李贽带了两名亲随掌着大红纱灯骑了高头骏马到帅府前。下马进署,应龙和朝栋降价相迎,三人携手进了大堂坐定。诸将参见过了,应龙便发言道:“咱门自把朝廷的李如松杀败,此刻又换了个刘大刀来了。咱闻得他是一员名将,倒要留神一下,不识军师可有什么妙计破他?”李贽举手笑道:“主师无须担心,明日敌人如来搦战,且先试他一阵,我看日中黑子出现,这血光之灾当应在敌人身上。不出三日,包管杀得他片甲不回。”杨应龙大喜道:“全仗军师帮助了。”是夜计议已定,准备次日和明军交锋。
再说刘綎下寨后亲自巡视了一周,进帐坐在虎皮交椅上按剑看书,直至天交五更才朦胧睡去。辰初时候诸将进帐致候,刘綎草草梳洗了,全身披挂。升帐点卯已毕,便问:“今天和贼人见仗,哪位将军出马?”副将何兆威应道:“末将愿打头阵。”刘綎点头,即发下一枝令箭,叮嘱道:“何将军领人马五千,先去刺探兵力如何,但不可折了锐气。”何兆威领会,自去点齐人马,顶盔贯甲,耀武扬威地去了。刘綎又传指挥马进忠、慕容孙进帐道:“两位将军可引兵马三千接应何先锋。
”马进忠和慕容孙去了,刘綎自己率同李齐、岑扬、押着大队观阵。那何兆威领了五千人马,直抵永宁城下搦战。城上杨朝栋领了三千人马,左有杨奉,右有舒寿,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三骑马并肩飞出,兵丁一字儿排列。双方射住了阵脚,何兆威暗暗喝采道:“杨氏父子到底是武官出身,兵士齐整,不像个乌合之众,怪不得李如松要败在他们手中了。”想着便一马当先,大骂:“杨应龙逆贼!朝廷有何亏负了你,却据城造反?看俺天兵下临,不束手早降,更待何时?”杨朝栋大怒,也不回话,正要挺矛出马,舒寿已舞刀跃马直取何兆威,两马相交双刀直举。战有三四十合,杨奉忍耐不住,飞马出阵助战。明军阵上慕容孙拈抢而出,敌住杨奉。
四骑马驮着两对战将团团儿打着战。杨朝栋见杨奉、舒寿不能取胜,大喝一声,舞动钢矛驰到了战场上,一矛向何兆威刺来,兆威不及避让,右腿上着了一矛,负痛败下阵来。舒寿哪里肯舍,紧紧赶来。明军阵上马进忠一骑飞出救回何兆威,抡抢抵住舒寿。舒寿心中大怒,暗自骂道:“你这厮会救他,俺就擒你也是一样的。”这时舒寿手中的大刀飘飘如泼瑞雪,只见白光闪闪,瞧不出一点儿破绽来。刘綎在阵上远远地望见,便问岑范道:“贼兵中有这样的能手,叫什么名儿?”
岑范未曾回答。李齐是李如松的旧将,接口应道:“此人名舒寿,还有一个叫彭毓灵,都是贼中有名的勇将。前次李将军指李如松一半败在妖法,一半是吃亏在他们手里的。”刘綎惊道:“贼人有妖法的么?倒不曾预备破它的东西。”说时忽见马进忠翻身落马,军士忙去抢了回来。刘綎大怒,便待亲自出马,岑范早跃马直奔舒寿。那边杨朝栋刺伤了何兆威,回头来帮着杨奉双战慕容孙。一个失手被扬朝栋轻舒猿臂,把慕容孙活捉去了。李齐要去抢救,哪里还想来得及。恼得个刘綎咆哮如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就把乌驺马一拍,竟取杨朝栋。
那慕容孙已由杨奉拥入城中,朝栋正在得意洋洋,见刘綎一马飞出,细看他生得黑脸如锅底,两道浓眉分八字,乌盔玄甲,坐下乌驺马,手提九环大刀,威风凛凛又是和常人不同。
杨朝栋心内寻思道:“他们说的刘大刀,此人只怕就是了。”
杨应龙在敌楼上观战,认得是刘綎亲自交锋,忙令军士飞马下城,通知杨朝栋,那黑汉正是刘大刀,须要格外小心了!杨朝栋自恃勇猛,怎把刘綎放在心上。他仗着钢矛奋力一矛刺去,刘綎架开,还手一刀劈来,朝栋不知厉害,用矛去迎时觉得刀碰在矛上来势十分沉重。朝栋在马上连晃了几晃,才有些吃惊道:“刘大刀果然凶狠的!”欲想回马,身在阵上万万不能下台,只得硬着头皮,拼死力战了有七八合,累得头昏耳鸣,出了一身冷汗,正拟策马逃命,刘綎手敏眼快,一手拖住了朝栋的马缰只向前一带,朝栋坐不住马鞍,翻身扑将过来,被刘綎和提小孩般地一把掷在地上。明兵齐上,七手八脚地捆了朝栋便走。贼也想来救,都吃刘綎拦住了,一个也不敢上前。这边岑范战不下舒寿,李齐来跃马相助。舒寿力战两将,全无惧色。
城上杨应龙见儿子朝栋被擒,急得双足乱跳。彭毓灵和杨奉双马齐出,刘綎挡住了两将厮杀。扬应龙忙叫请军师,李贽赶上城头,口中念念有词,泼刺刺地一阵大风向明兵阵上刮来,吹得士卒皆睁不开眼。李齐知道妖法来了,忙拨马先逃,岑范也拍马回阵。舒寿无心追赶,勒马自归本阵。刘綎正大战两将,见黑风陡起,恐怕有失,虚晃一刀策马便走,一面传令鸣金收兵。彭毓灵和扬奉晓得刘綎勇猛不敢来追,双方各自罢战。
刘綎回寨计点人马,受伤的五六人,惟折了指挥慕容孙,及何兆威、马进忠受伤。擒了贼将杨朝栋,算来还不十分吃亏。
刘綎吩咐何马两将且去后帐休息,令左右推上扬朝栋来。朝栋立着不肯下跪,刘綎笑道:“你到了今日还要倔强么?”喝令打入囚车,待擒到了杨应龙,一并解上京去。朝栋破口大骂,刘綎只做不听见一样。过了一会,杨应龙遣使前来,要求刘綎将朝栋交换慕容孙。刘綎沉吟了半晌,对来使说道:“准如你主将之意,来日各便衣相见,互换败将就是了。”使者领谕,自去回报应龙。当下刘綎点鼓,大集诸将。何兆威、马进忠等不过一些轻伤,这时仍上帐听令。
刘綎说道:“俺要破应龙,就在明日的机会上了。”因把应龙提议交换被擒将官的话,对诸将宣布了一遍。又接着说:“俺知应龙一心在儿子身上,他便衣出阵,后方虽有预备,城上必然空虚。俺们趁这个时候暗袭北门,薄城进去,再从南门并力地杀出来。贼兵疑飞将军从天下来,定要自相践踏,那时俺领兵攻入前后齐上,怕他不败。这永宁也唾手可得了。”诸将听了,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刘綎即下令,岑范、李齐各引步兵五百人,悄悄去袭它北门。马进忠、何兆威各在离营三里处去埋伏,听得鼓响,挥兵杀出。分布已定,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点鼓传将方罢,忽报贼兵已便衣列阵相待。刘綎点点头,命千总仇勇先率便衣兵百人也去列在阵上,刘綎却故意迟了不出,以便两路兵马得安然达目的地。这样地过了好一会,刘綎方同着五名亲随捧了两面大鼓在阵前放下,小车拥出杨朝栋来,杨应龙也命将慕容孙推出阵前。两方各一声鼓响,杨朝栋和慕容孙各自跑回本阵。谁知慕容孙与朝栋打照面时,扬手一镖打在朝栋的额上,翻身跌了个斤头。明军阵上,一声鼓罢,咚咚地连续打起鼓来。杨应龙见儿子着了一镖,心上正在忿怒,要想挥兵杀过阵去。那时刘綎已经回马,阵上只剩得一百个兵丁同擂鼓的几名亲随。彭毓灵狐疑道:“刘綎战又不战,一味令军士擂鼓,其中必然有诈。”舒寿也说道:“他此刻回进营去,定然披挂冲杀出来了。”说犹未毕,果见刘綎顶盔袭甲立马营门前,却并不出兵。杨应龙大疑,正待令探马去哨探,猛听得城内喊声大震。杨应龙惊道:“咱中了贼人奸计了。”忙令兵士火速进城。马进忠已从左边杀来,何兆威从右方杀来,刘綎自引大军与慕容孙直扑南门。杨应龙抵挡不住,人马自相践踏。
彭毓灵护了杨朝栋,舒寿保着杨应龙,大败进城。当头正遇李齐、岑范杀来,应龙前后受敌、无心恋战,急急地逃到帅府,意欲保护了家属同出西门逃命。等得家人齐集起来,府门外明兵已团团围住。舒寿被绊马索绊倒,给明兵获住,杨奉死在乱军之中,彭毓灵见大势已去自刎而死。杨应龙惶急万分,知道必难幸免,便和他儿子朝栋、妻子彭氏、媳尤氏等一齐自缢而死。不到一刻,明兵攻进帅府杀散余党。刘綎入署,令出榜安民。一面收了人马,将杨应龙等尸身解下,俟上命定夺。
当即草疏报捷。兵士又押舒寿进署,刘綎忙亲替他释缚,用好言抚慰,并置酒给舒寿压惊。舒寿感刘綎义气,自愿投降。不日上谕到来,命将杨应龙父子戮尸,大军即日班师,所有将士回京听候封赏。刘綎领旨,如律戮应龙父子尸首毕,下令旋师。
日月如梭,大军晓行夜宿,不日到了京口。刘綎觐见,神宗帝奖谕了几句。第二天下旨,刘綎授大将军,晋封子爵。李齐、岑范、慕容孙等各授为将军。马进忠、何兆威均擢都指挥,仇勇加游击,舒寿以副将隶刘綎部下,有功再行赏。
四川既平,神宗帝和诸嫔妃等在宫中大开筵宴,庆贺得胜。
正在兴高采烈,忽接山海关守将总兵刘禹锡飞章入报:建州卫满人努尔哈赤统了建州部属攻破了叶赫,略取辽东,现在兵进抚顺关。明兵屡败,请朝廷速选强兵猛将以御外侮。神宗皇帝看了这封奏牍,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还是内监王进在旁说道:“满人既如此猖狂,陛下宜临朝召集文武大臣,筹议御敌的办法。”神宗帝见说,才如梦中苏醒过来,连连叫冯保出去传命。王进知神宗帝这时神经错乱了,自己就充着冯保,出宫宣召大臣。原来自张居正死后,冯保勉强挨延了几年,终觉孤立无援,被廷臣们一再地弹劾。神宗帝命他赴南京闲居,此时奉谕赐死已有六七年了,你想还有什么冯保,不是神宗帝昏了么?
原来建州的满人,自努尔哈赤独立部落一天兴盛一天,努尔哈赤便招兵买马养精畜锐。初时尚劫掠塞外,渐渐并吞那些小部落。不到十年,那些大部落也纷纷投顺。至明朝的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见部落已十分广大,势力强盛,便老实不客气不待明朝的封典,竟自己做起皇帝来了。建元叫做天命,也就是满清开国的第一个太祖。
努尔哈赤既据位称帝,还仗着他人强马壮、明朝气数衰颓的当儿,常常来寇边地。不过不敢进迫内地,只就交界的地方纵兵饱掠一会,便收兵回去。边廷将吏,大都好偷安的,见满兵不来相逼,乐得眼开眼闭,任他掳些财帛,横竖是百姓晦气。
这样的一来,满人的胆子愈弄愈大,连年所掠得的金银,积草屯粮,兵力日渐雄厚,便率领着强兵猛卒先寇辽东,进兵抚顺。
警报传来,京师人心惶惶。这时神宗帝临明华殿,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出兵的要政。丞相方从哲主张进兵痛剿,众臣也并无异议。神宗帝即以杨镐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兵马经略辽东,刘綎为副都督,即日出师。
这道旨意下来真是雷厉风行,谁敢台慢。怎奈明朝的武政久已不修,兵卒多半老弱,未曾出兵,先已倒了锐气。杨镐见士兵羼杂不能临阵,传令大兵暂行屯驻,要挑选一番再行进兵,一面向朝鲜,叶赫两处征兵。可是京师风声日紧,人民一夕数惊。神宗帝下谕,王师火速进剿。兵部尚书黄嘉善奉到了皇帝催兵的飞敕,哪里还敢延缓,当即令飞骑赍红旗赴边,令杨镐进兵。这种红旗是明朝的旧制,恐将师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拟定一种红旗,上盖有御宝,中绣火珠三颗,并书着万急如律令的字样。边将接到了这张红旗,无论如何困难也要拼死进兵。
倘仍按兵不动,红旗再发。依旧不肯进兵,红旗三颁。到了第三次红旗颁至,将帅在按兵坐视,是该将帅已有变心,兵部就要奏闻,下旨拿办了。从前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徐达北征,李善长为兵部尚书七颁红旗,令徐达进兵。徐达只是按兵不动,善长忙以徐达有变上闻。太祖惊道:“徐达与朕相交患难,决不至有二心。红旗乃紧急要命,岂可连发七次?”于是谕令兵部,此后非至万不得已时,不得滥发红旗。并载在祖训中。自永乐以后,红旗从未用过。现在到了这位万历皇帝时代,转是重翻旧调,破历朝未有的规例。这也是明朝将亡的预征了。
当下杨镐在山海关驻兵,接到兵部的红珠火旗,知道上命紧急,看来不能挨延,只得召集了诸将开军事会议。刘綎首先言道:“边卒多年劳苦,士无战心。各处强行凑集的兵丁又多未上过战场,连队伍也齐不起来,怎好出兵打仗?”杨镐说道:“这叫做君上有命不好不遵,就使兵士不堪一战,也只有拼死去干他一下吧!’众将听了,各自默默无声。杨镐便发令:命副都督刘綎带领人马一万五千,前去会合朝鲜人马,由宽甸绕至兴京,看满兵营帐移动,即从东路攻入,截住他的归路。刘綎领令去了。杨镐又命开原总兵马林率领铁骑三千,步兵一万,督同金台人马越过铁岭,攻打满人的北路。马林领命,自和副将刘遇节、程贝引兵去了。
杨镐又命辽东总兵李如柏上帐,吩咐道:“你可领大兵三万绕道亚骨儿关,直捣他的老巢。但那里路途多是羊肠鸟道人马难行,宜昼夜兼程而进,莫误了时程。”李如柏领命,统了大军自去。杨镐又命山海关总兵杜松领兵一万五千名,由抚顺关沿浑河攻取西路。杜松领命去了。这四路兵马约二十多万,杨镐号称五十万,并定在春尽四路兵马在满洲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勒。杨镐自己统着中军徐徐地东进。是年为万历四十六年。蚩尤旗见蚩尤旗,星宿也,似彗星而尾形似旗,见者其处必遭刀兵祸乱,光芒射四方,长可数十百丈。彗星亦现,地震东南,都下士人逆料出兵必是败征。
单讲山海关总兵杜松,平日勇悍善战,塞外称他为杜黑子。
因他交锋时掳起两臂,乌黑如漆,持着金刀乱杀乱斫,胡兵十分畏惧他。时大兵出关,天空纷纷飘下一天的大雪来,兵马艰于行走,已误了出师路程,那杜松急于立功,率同本部人马在风雪满天中踏雪进行。天寒地冻,路有滑冰,人马往往跌倒。
杜松不顾,兼程如前,兵士已有怨声。看看出了抚顺关,越过五岭关已到了浑河。那里有满洲皇帝努尔哈赤的长子大贝勒岳勒托和八贝勒皇太极对河守着,遥相呼应。
那时大贝勒岳勒托见明兵冲过五岭关来,便在河南岸把人马摆开,舞刀跃马立在阵前。杜松正督兵疾驰,忽听得喊声大起,前队兵来报:满洲兵拦住去路。杜松大怒,喝令兵士扎住。
自己立马横刀,前来观阵。但见满洲兵人马雄壮、衣械鲜明,黄盖下一员大将锦袍黄挂、纬帽乌靴,相貌很是威风。杜松高声叱道:“你是哪一路人马,敢阻挡天朝大兵?”岳勒托应道:“俺满洲皇帝陛下驾前大贝勒岳勒托便是!你是明朝哪里的无名小卒?留下头颅来放你过去!”杜松听了,不由地心头火起,也不再说,舞刀直取岳勒托。岳勒托也挺刀相迎。两人拼命地大战,双刀并举,都舞得和旋风一般。战有三四十合,杜松奋起神威,大喝一声,一刀把岳勒托劈在马下。明兵一拥上前乱杀了一阵,只杀得满洲兵走投无路,刀下挑得性命的多半落水死了,一千五百名满洲兵杀得一个也不剩。对岸的八贝勒皇太极见自己的人马失败,岳勒托阵亡,只叫得一声苦。又不敢渡河来救,眼睁睁地瞧着杜松在南岸耀武扬威。这里杜松割了岳勒托的首级,饬飞骑去杨镐军中报捷。杨镐又将捷音上闻,神宗皇帝听得杨镐出兵,西路已经得胜,不觉不喜。下谕擢杜松以将军记名,宫中大开筵宴庆贺。
那时宫廷中的腐败一天不如一天。东宫太子常洛的郭妃已诞了皇太孙,赐名由校,就是将来的熹宗皇帝。太孙的乳母客氏,是定兴县人,丈夫叫做侯二,不幸早殁,客氏十八岁便成寡妇,遗腹儿又不满一岁,随着侯二做阴间父子而去。客氏十九岁进宫乳哺皇太孙,她正青春少艾的当儿,怎能够孤帏寂处,不免有伤春之感了。
谁知事有凑巧,司礼监王进有个义儿魏朝,本是京师的无赖,因巴结上了王进,在司仪处充当奔走的小监。其实魏朝并未净身,王进却含含糊糊地把他留在属下。这也是明朝气数垂尽,自有三合六凑的事发生出来,将明朝的一座江山,断送在他们几个妖孽的手中。这客氏方琴挑无人,魏朝正有求凰之心,两人在平日间终是眉来眼去,渐渐地心心相印。有时魏朝在无人处遇见了客氏,便摩乳抚腰的常常逗引她,客氏也不过一笑罢了。过了几时,值魏朝调到了千秋鉴,这千秋鉴是专管宫女、内侍死亡的,地方很是幽僻。一天恰好客氏经过,魏朝见四面无人,一把搂住了要客氏接吻。客氏将魏朝一推道:“空有丈夫相,也和我们一般的,却发什么雌性?”魏朝见话,知道客氏有意,便微笑说道:“你莫小觑了咱,焉知咱是没有须眉气的?”说罢,轻轻把客氏拥在榻上,慢慢地替她解开罗襦,这时客氏已娇躯无力,只是格格地笑着,正在深情旖旎、半推半就时,魏朝已刘阮步入天台,客氏吃了一惊,一时娇怯怯地说不出话来,心上明白魏朝是不曾受过宫刑的。两人在千秋鉴的室内情话絮絮,讲得十分得趣,不提防一个人抢将入来,吓得魏朝和客氏缩做一团。要知进来的是谁,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红颜刃仇秀华成眷属阉竖缔爱魏珰偕鸳俦
却说魏朝和客氏正在千秋鉴中打趣,不提防魏忠贤直抢入来,报告慈宁宫的宫侍云娥仰药自尽,神宗帝命魏忠贤到千秋鉴,召太监去检视收殓。魏忠贤一口气跑入来,见室内寂无一人,待要高声呼唤,回顾榻上,幔钩荡动,忙去揭开蚊帐,不觉倒退了几步。魏朝见是忠贤,才得放心。于是慢慢地走下榻来。客氏眠在榻上,把锦被蒙着脸儿,羞得她不敢抬头。忠贤只做没有瞧见一般,把神宗帝的谕旨宣布一遍。魏朝便随着忠贤同至慈宁宫,循例收殓好了,回到千秋鉴时,客氏已经走了。
从此以后,客氏每天到千秋鉴来和魏朝缠绵爱好,俨然是夫妇了。这时神宗帝有了几岁年纪,索性居在深宫里,又因左足被刺客所伤张怿行刺,中神宗帝足,行动很觉不便,连明华殿也难得登临了,这且按下。
再说徐州杨树村的罗公威忽然一病死了,任芝卿便帮着料理丧事,碧茵姑娘直哭得死去活来。芝卿再三地慰劝,自己也披麻带孝的循礼含殓。芝卿尝认公威做了义父,当然依着子女例一般上教守制。看看过了三年,碧茵姑娘和芝卿商量,卖去产业,择了一块地皮,替他父亲公威安葬好了,便收拾起家私什物,同芝卿北去。
不日到了京师,碧茵姑娘是个女子,不好住什么庙宇。由芝卿去选了一所民房住下。人家当芝卿和碧茵姑娘是一对少年夫妇,哪里晓得他们各自有意中人的,两人虽同室相处,却是各不侵犯,而且并说笑也不常有的。碧茵姑娘自到都中,天天夜出晨归,去探宫廷的路径。芝卿没有什么本领,终日唯向大街小巷游览而已。碧茵姑娘报仇心急,和芝卿讲起张怿的事来便咬牙切齿的,一会儿又流下泪来。有一天上,碧茵姑娘惨然对芝卿说道:“俺家从明日起要与你长别了!”芝卿惊道:“姑娘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碧茵姑娘叹口气道:“俺自张怿死后,心志惧灰,此身同于枯木,又似孤雁,永无比翼之时了。
但俺也不作如是想,只愿老父相佑,报得大仇,俺就心满意足了。现下俺已把宫中的路径探明,前去取仇人的头颅。先将你那秀华救出来,再去刃那仇人。可是不幸不中,和张怿一样身被仇人所获,不是和你要长别吗?”芝卿忙安慰道:“姑娘心诚,自然神灵见护,怕不马到功成!”碧茵姑娘略略点头,这天晚上便换上紧身衣靠,插上宝剑飞身向皇宫中去了。
芝卿独坐着无聊,拿出平日的诗稿来,在灯下吟哦解闷。
约有三更多天,猛听得檐瓦乱响。碧茵姑娘已负着一件东西跳下地来。叫芝卿帮着解下,只见她粉脸儿上溅满了血渍。芝卿正要问话,碧茵姑娘说道:“俺大事已妥,你快打开布裹来,看弄错没有。俺们明天清晨就要出京的,否则万一给他们查获,岂不白费了心血。”芝卿见说,把绣袱打开,里面端端正正地睡着刘秀华。芝卿又惊又喜。见秀华星眸紧阖。尤是好睡。碧茵姑娘笑道:“她还受着俺的熏香味儿,所以不容易醒转来。
”说着去取了一杯冷水来,在秀华的脸上轻轻地噀了几口,秀华打个呵欠,开眼见地方有异,吓得跳起身来,回头瞧见了芝卿,不由地一怔,半晌才说道:“我们这是在梦中么?”芝卿一面扶她下榻,微笑着说道:“哪里有这样的好梦,人家为了救你,几乎被侍卫所伤。”秀华见说,回面打量一转,指着碧茵姑娘道:“敢是这位姐姐来救我的。”芝卿道:“怎么不是。
”
秀华忙向碧茵姑娘行下礼去,慌得碧茵姑娘还礼不迭道:“这算什么,俺自己要报大仇,不过便中效些微劳罢了。”于是互询了姓名,芝卿将被释出宫,老母逝世,收殓张怿,认罗公威为义父,及碧茵姑娘报仇,救援秀华,前后细细讲了一遍。
秀华听了,扑簌簌地垂下泪来道:“你却这样的多情,我真负了你了。”芝卿说道:“这都是你姐姐的不好,咱决不见怪你的。”两人絮絮唧唧情话缠绵,把个碧茵姑娘看得悲从中来。
想自己当年和张怿也是这般地情深义厚的,现在弄得人亡鸾拆,忆念昔日,怎不心伤!芝卿和秀华久别重逢,又是珠还合浦,不啻破镜重圆,他们两人自有说不出的快乐,还去管什么碧茵姑娘。碧茵姑娘触景伤情,只在暗陬偷弹珠泪罢了。
天色微明,鸡声远唱,碧茵姑娘起身草草梳洗了。芝卿和秀华香梦正酣,碧茵姑娘喊道:“芝卿!快起来料理走吧!此刻是什么时候,却还这样的安心!”芝卿听了,慌忙从榻上直坐起来,秀华却娇羞满面地低垂着粉颈,似乎十分惭愧。碧茵姑娘知趣,故意望外面转了个身,秀华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由碧茵姑娘替她梳了个长髻。芝卿辞去了房主,两女一男三个人雇了一辆骡车,把衣物等放在车上扬鞭款段出了都门,回他们的徐州去了。到了杨树村中,就碧茵姑娘家中住下。芝卿和秀华这时总算有情人成了眷属。碧茵姑娘却自去筑了一所茅舍,终年在茅舍中茹素讽经,直到七十多岁无疾而逝。芝卿那时也死了,由秀华为她收殓安葬。墓上题曰:“贞烈女子罗碧茵墓。”
再说神宗帝深居简出,大臣们多不能见到御容,一班新进臣子,只闻得上谕,至于皇帝是怎样一个面貌谁也没有瞧见过。
就是内廷的嫔妃,不大得宠的也经年地不得一近天颜。从前的昭妃刘秀华、晋妃刘秀媛神宗帝多么的宠爱,如今却撇在一边,弄得两位刘妃和进了冷宫一样。因为神宗帝晚年只爱一个郑贵妃,若王皇后、王贵妃诞太子常洛者一年中在元旦朝见一回。此外逢到什么佳节,或宣王皇后赏节,帝后同饮几杯,余下就不常叙面。好在两宫李太后、陈太后已先后崩逝,神宗帝没了管束,越发比前放肆了。
那天神宗帝酒醉,扶了郑贵妃一步一颠地回到玉楼。恰好碧茵姑娘纵进宫墙来,在玉楼的窗槛上倒身下去,正对着神宗帝所坐的地方,碧茵姑娘见了仇人,眼中几乎冒出青烟,便拨出了宝剑飕的一剑刺去,直戳在神宗帝的胸前,血光飞处,神宗帝斜倒椅上,喊也喊不响了。郑贵妃方背身立着,内侍宫人眼见着白光一耀,神宗帝冒血而倒,便一齐嚷了起来。
郑贵妃吓得回身不迭,众人慌乱着把神宗帝扶起身来,早已双眼发呆、气息奄奄。胸口的鲜血还是骨都都地冒个不住,一把宝剑寒光闪闪地落在地上。郑贵妃浑身不住地打战,叫嫔妃们帮着将神宗帝的衣襟解开,只见前胸深深地一个窟窿,把内侍宫人都看得吓呆了。郑贵妃泪流满面地说道:“你们呆着做甚,还不去请太医院来替皇帝诊视么?”内监们如梦方觉,两个内侍抢着去召太医,郑贵妃又命宫女去报知王皇后及各宫嫔妃。不一刻太医来了,王皇后和王贵妃并六宫嫔妃陆续到来。
太医诊过了脉搏,知道脉已下沉,看来不中用的了,便屈着半膝,老实禀知了王皇后。皇后和六宫嫔妃听说皇帝已危,个个娇啼婉转地泪珠纷纷滚滚都哭起来了。大家哭了一会,还是王皇后有主意,忙令司礼监王进传出谕旨,召集左辅宰相、六部九卿等,火速进宫商议大事。
王进带跌带跑地赶出宫去,在侍事处选了一匹快马,往各大臣的私第一一去通知了。王进事毕回宫,大臣如方从哲、朱赓、赵世卿、越嘉善、赵兴邦等,已先后入宫。那时太子常洛、皇太孙由校也立在旁边痛哭。神宗帝已不能说话,只拉着太子常洛的右手、宰相方从哲的右手点头示意,两眼就往上一翻双脚一挺,呜呼哀哉了。王皇后、皇太子、皇太孙、嫔妃、大臣无不痛哭失声。力从哲便收了眼泪朗声说道:“皇帝既已宾天,咱们一味地恸哭也不是事体,大家且议正事要紧。”众臣听了,都各止哭。由方从哲领头共至华明殿上,先拟草诏,传位与太子。又草了正位的诏书,以便颁布天下。
诸事方毕,天色已经破晓,方从哲命司仪处在奉天殿上撞钟擂鼓,召集各部官吏,一面扶太子常洛登位,是为光宗皇帝。
改明年为泰昌元年,追尊神宗帝为孝显皇帝,庙号神宗。晋王皇后为孝端皇太后,生母王贵妃为孝靖太后,郑贵妃晋太妃。
册妃郭氏为皇后,侍嫔李雅云为庄妃,李飞仙为康妃,刘嫔人为贵妃,赵氏为选侍。封方从哲为太师左国柱、摄行丞相事,赵世卿为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赵嘉善原任兵部尚书、兼任文渊图大学士,加少师衔,朱赓为谨身殿大学士,赵兴邦为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又擢左光斗为都御史,给事中杨涟为吏部侍郎。下诏免人民赋税,罢神宗时弊政。又下谕停止采取矿税,罢江浙织造局,罢云南采宝船,停止山西采人参等,百姓免其充役。
诏书颁发后,天下欢声雷动。大家以为新君登极,旧政革新,天下颇有望治之心。哪里晓得这位光宗皇帝别的都还不差,就是好色太过。他那两个妃子,一个庄妃,一个康妃,庄妃称东李,康妃称西李。西李便是李康妃,出落得玉肤花貌婀娜多姿,光宗帝十分宠幸。其时的孝端皇太后、孝靖太后又相继崩逝。郭皇后又病殁。光宗帝因丧母丧妻,悲伤过度,就此染起病来了。那郑贵妃虽晋了太妃,心里还是不足,又见孝端、孝靖两太后逝世,满心要想做太后。李康妃也为了郭皇后已死,自己想光宗立为皇后。一个想做太后,一个想做皇后。两人都一想尽愿,暗暗地结连了魏朝,从中设法。
魏朝在光宗帝在东宫时已经侍候有年,很得皇上的信任,于是在光宗帝面前竭力替郑贵妃和李康妃进言。光宗帝还算明白,对魏朝说:“先帝未曾立郑贵妃为后,这时遽然晋为太后,朝臣不要议论吗?”魏朝正色道:“陛下但宸衷独断,臣下何能强回圣意?”光宗帝没法,又被李康妃在耳畔絮聒着,一时打不定主意起来。只得扶病临朝,把立郑贵妃的谕旨先行向大臣宣布过了,命阁臣颁发。宰相方从哲本来是个混蛋,晓得什么的纪纲仪礼,正要把上谕缮发,恰好侍郎孙如游听得这个消息,忙来见方从哲道:“某闻朝廷将晋郑太妃为太后,相公意下怎样?”方从哲答道:“这是上命下来,自然只有照办。”
孙如游变色说道:“相公不顾现在的声名,难道并后世的唾骂也不顾么?”从哲诧异道:“皇上有旨,干某什么事?”如游大声道:“郑贵妃为先帝宠妃,未见册立为皇后,今上无端晋为太后,朝廷封典,从此堕尽,名器也滥极了,还做他什么鸟官,大家只鸟乱苟且一回就得了。况公为当朝首辅,这事相公不谏谁来多嘴?后人不是要骂相公么?”方从哲听了恍然大悟,向如游连连作揖道:“多承见教!某即刻入宫去谏阻,公等可联名上本就是。”孙如游大喜,辞了方从哲,当夜草奏,次日进呈。
光宗帝那道尊郑贵妃为皇太后的手谕虽已下了,心上不由得懊悔起来。又被方从哲面陈历朝制度,谓未有妃子在隔朝进尊太后的,开立国所无之例,将为后世讥评。光宗帝见奏,心里越觉不安了。第二天侍郎孙如游、御史左光斗、尚书孙永高等又纷纷上疏,请晋郑贵妃为太后的成命立即收回,方从哲又把那道上谕循例封还。郑贵妃自迫着光宗帝下了晋太后的谕旨,便天天伸长着脖子希望着内阁发表。
一天过了,消息沉沉。接连了十多天,影息毫无,郑贵妃有些不耐烦了,令魏朝到内阁中来打听。方从哲说道:“皇上现拟收回成命,所以不敢宣布。”魏朝听了,忙去报知郑贵妃。
郑贵妃含怒道:“天子无戏言,怎么中途可以变更的?”于是又来见光宗帝,把方从哲的话向光宗帝质问。光宗帝也不回答,只把孙如游等的奏疏一古脑儿递给那郑贵妃。郑贵妃看奏牍中无非是说些祖宗的成规、朝廷的礼仪,每一句都打着郑贵妃的心坎,不禁老羞变怒,把奏章一抛,便气愤愤地回宫去了。
那李康妃见郑贵妃的事成画饼,自己的当然也不能成为事实,眼见得这皇后是别人的了。大凡女子的量器最小,民间的正室和筵室常有许多的争执与区别,筵室往往想扶做正室,都是为的名分关系。如今堂堂一个皇后谁不想染指,就是李庄妃也未曾不想,但没有李康妃那样热烈罢了。康妃要做皇后,她除了百般地献媚光宗帝外,没有第二个妙策。光宗帝本是好色的。又兼宠爱李康妃,虽在病中,于床第间欢爱仍然没有少减。
一个人在患着痼疾的时候又要淫欲,到底是人身,能有多少的精神?因此不到两个月工夫,光宗帝的病症日渐沉重起来。看看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多劝光宗立储。
其时的皇长子由校已很长大,光宗帝自己晓得病入膏盲,下谕立皇子由校为太子,即日正位东宫。时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一枚,谓能治不起的绝症。光宗帝巴不得病愈,便吞了李可灼的红丸,第一次果然略有起色。等到第二丸再进,光宗帝当夜就觉头昏眼花,忙召左柱国方从哲、大学士杨涟、御史左光斗等吩咐后事。及至方从哲等进宫,光宗帝已挢舌不下言语含糊,只手拍着太子由校,连说几个“唉!唉!”就此气绝驾崩。
方从哲等正要扶太子正位,回头不见了太子由校。从哲吃了一惊,急同杨涟、左光斗等去寻那皇太子时,却被太妃郑氏拦去。那郑贵妃的意思是要大臣拟遗诏的时候,诏中谕令尊郑贵妃为太皇太后,把她的名分定了,才肯放太子由校出来。方从哲等又不好进宫去搜,又不敢擅自专主,真急得走投无路。
御史左光斗便绐郑贵妃道:“太妃的要求廷臣自当照办,但不见太子怎可定得遗诏?必由太子出来亲自署名,这诏书方得有效,然后颁发出去,天下应无异议了。望郑贵妃究竟是个妇人,不知左光斗哄她,就领着太子由校出来。
左光斗一眼瞧见,乘郑贵妃不防一把拖了太子便走,口里大叫道:“方太师!杨尚书!速即太子登位,早定大事要紧。
”杨涟、方从哲等应声出宫,大家一哄地拥着太子出宫,郑贵妃方知受欺,忙叫魏朝、魏忠贤、李进忠、王进等一班阉竖上前来夺。抚远侯朱靖攘臂大喝道:“谁敢夺太子的,俺就请他尝尝拳头滋味。”话犹未了,王进就一个上前,吃朱靖飞起一脚,把王进直踢到了丹墀下面。李进忠继上,也被朱靖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