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31 页/共 45 页
严嵩在旁战颤颤地禀道:“这是愚臣的幼孙严鹄,居家无状,真是该死。”世宗帝不待他说毕,忙笑说道:“小孩子们闹玩玩,做得什么真来。卿是朕的股肱,这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说罢吩咐严鹄起身,去换了衣服。又回顾严嵩道:“卿乃朕的老臣,素知卿是忠心的,但恐被廷臣谏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后卿不要使小孩们这样闹玩,免得被人指摘,起君臣间的嫌疑。”这一片话,说得严嵩真是感激涕零,跪着再三地叩头拜谢。世宗帝命严嵩的家人们都回避了,叫设上筵席来,和严嵩、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相与其饮。严嵩的心上,终觉有些局促不安,及见世宗帝谈笑自若,心早宽了一半,便也开怀畅饮。
这一桌酒宴,直吃到三更多天,世宗帝才起身,严嵩亲自执灯相送。世宗帝只叫小内监掌灯,拿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在后相随。两人不知世宗帝的用意,很高兴地陪侍着,一路进了皇城,到得乾清门口,值班侍卫跪列接驾,世宗帝突然沉下脸儿,喝令把鄢懋卿、罗龙文两个拿下。鄢懋卿和罗龙文齐声说道:“严嵩不法,臣等不悉底细,实是冤枉的。”世宗帝冷笑道:“你们两人既推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那里?为什么不预为告发?”说得两人哑口无言,低头就缚。因为世宗帝这时已知罗龙文和鄢懋卿是严嵩的党羽,深虑自己走后,他们三三两两地人多好商量,致弄出了大事来,所以先把鄱懋卿和罗龙文带走,使严嵩势孤,不至生变。当下侍卫缚了罗、鄢两人。世宗帝又下谕,派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军两百人,连夜去逮捕严嵩父子,校尉等领了旨意,飞也似地去了。
做书的趁这个空儿,把严嵩家的小皇帝来叙述一下。那做小皇帝的严鹄,是严嵩的幼孙,也是世蕃的儿子。世蕃有三个儿子,大的严鸿,次的严鹤,最幼的就是做小皇帝的严鹄。严鹄下地,门前有白鹤往来飞鸣严嵩以为瑞征,心里十分欢喜。
又尝替严鹄推命,一班术士都说他有九五的福分,将来必登大宝。严嵩听了,尝拈髯自笑道:“光严氏的门庭,想不到在孺子身上。”严鹄到十二三岁,已然自命不凡,口口声声称孤道寡,以是家里的人,概呼他为小皇帝。严嵩见他孙儿志向很高,就替他制起冕冠龙服,辟了一间密室,作为上朝的金銮殿。又去雇了十几名男女童子,充做小太监和小宫人。
严嵩每日领了爱孙,到密室中来坐殿上朝。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几个无耻的小人,要讨严嵩的好,甚至一般的俯伏称臣,三呼万岁。严鹄年纪虽小,居然做些皇帝的架子,引得严嵩和欧阳氏等都大笑起来。严嵩天天同严鹄在密室中做皇帝,他这样闹着,外面人是不知道的,就是家中婢仆人等,也不许他们进密室去。那天却天网恢恢,欧阳氏领了她媳妇进来,忘了把密室门带上。又因严嵩在密室中,仆人们乘间都去躲懒,由世宗帝直闯进来,一个也不曾去通报,恰好世宗帝逢个正着。
严嵩谓这个孙儿光耀门楣,不料几乎因他而灭门,只做了几年的关门皇帝。
那时严嵩送世宗走后,世蕃从外面回来。严嵩把世宗闯入密室,瞧破机关的话讲了一遍,还说皇上很是宽容,倒反加一番的安慰。世蕃见说,顿足说道:“糟了!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连这点进出也不晓得么?他这安慰你,明明是不怀好意。
他身在咱们家中,恐一时激变,不得不暂为忍耐,又将好言安了你的心,使你不疑,他就借此脱身。你怎么会放他走的?你想皇上是个心多猜忌的人,他肯轻轻放过你么?”严嵩听了世蕃的话,惊的目瞪口呆,半晌说道:“还有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送皇上回宫去的,待他两个回来,再探消息吧。”世蕃大声道:“你真在那里做梦,他令鄢、罗两人相送,是调开你的羽翼,罗、鄢两人此刻怕已在狱中了,还能回来咧!再过一会,眼见得缇骑到了。”严嵩忙道:“可有什么样计较?”世蕃道:“咱们手无寸铁,只好束手待擒,再别谋良策吧!否则靠几个家将和他去厮斗,横竖不中用的,转落了谋逆的痕迹。现在不加抗拒,只推在小孩子身上,倒还可以强辩一下哩。只怪我不在家,不然断不会放他走的。”说犹未了,门外呐喊一声,如狼似虎的校尉,早率领禁卒赶到,把严嵩阖门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连同严嵩父子,并严鸿、严鹄等一并捆绑起来。只有一个严鹤,被他预先逃走了。
第二天早朝,众臣纷纷上章弹劾严嵩父子。邹应龙主张将严嵩抄家。世宗帝准奏,即命应龙办理。邹应龙奉谕,带同锦衣校尉,把严嵩家产概行检点一过,录登册籍,备呈皇上圣览。
总计严府库中,金银不算外,珍珠宝石、羊脂玉器、白璧珍玩之类,正不知其数。应龙忙忙碌碌的,足足抄查半个多月,才算理清,自去复旨。
那时世宗帝把严嵩父子,亲加讯鞫。严世蕃卖官鬻爵,私通大盗,被廷臣查着了实据,世蕃无从抵赖,只得承认了。严嵩却没有别的赃证,只不过纵子为非的罪恶。于是由世宗帝提笔亲判:严嵩褫职,世蕃交结海盗,贿赂公行,迁戍边地。还有那鄢懋卿、罗龙文、王广及世蕃的儿子严鸿、严鹄,当然也和世蕃同迁戍所,家产一例抄没。世宗帝处置严氏父子的罪名,也算轻极了,廷臣窃窃私议,很是愤愤不平。
当世宗帝提讯严嵩时,见他家属中有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面。世宗帝看在眼里,私嘱内监荣光,去把那美人暗自送进宫中。到了晚上,世宗帝便往杏花轩来瞧那美人,见她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态婀娜,容光焕发,果然生得艳丽如仙。世宗帝看了不觉意乱神迷,微笑着向那美人询问姓名。那美人一头行礼,口里称着罪女,自言是严嵩的女儿月英。当夜世宗帝在杏花轩中召幸那严月英,虽说是极尽欢娱,但那月英终觉不高兴。世宗帝再三地诘询她。月英垂着珠泪,要求世宗帝额外开恩,把严嵩从轻发落,世宗帝点头允许了。那月英才眉开眼笑,不似那天气愁容苦脸了。严嵩得这一路后援,那罪就此轻了一半。谁知严世蕃偏不争气,和罗龙文等竟闯出一桩大祸来。要知世蕃闯的什么祸,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戚继光威镇三边地仇总兵戮尸汴梁城
却说严嵩去职,率着眷口自回他的分宜。那时严世蕃和他两个儿子严鸿、严鹄,并党羽鄢懋卿、罗龙文等,奉旨充戍边地。世蕃却贿通了逮解官,竟潜回京师,把私宅中藏着的珍宝,捆载了几十车,星夜奔归家乡。严嵩才得到家,世蕃也从后赶到。于是择吉兴工,在家大建舍宇。又出重金招募有勇力的工人,声言搬运土木,实是暗暗招兵。府第中蓄着死士三百名,叫做家将。这些死士,都是绿林著名的大盗,经世蕃收在门下,差不多无恶不作,横行乡里。
一天袁州的参议卢方乘轿经过严氏私第,夫役们正在搬运砖石,把官道也阻了起来。卢方的家仆上前叫他们让道,恰值府中的家将们出来,见乘轿的是个官人,便一齐大喝道:“什么的鸟官,要咱们让路给他?识事务的快绕道他去,不要吃了眼前亏吧!”卢方待要和他们争执,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将不管三七二十一,砖石泥土似雨点般打来,卢方见没理可谕,只得把轿退了回去。
但卢方吃了这个亏,心上气愤不过,便去谒见御史罗镜仁。
说严氏父子在家大兴土木,借名招工,实是私蓄勇士,谋为不轨。罗镜仁正告假家居,他和严氏本来素有仇怨,听得卢方的话,匆匆进京,上疏奏闻。世宗帝看奏疏,不禁大怒道:“朕于严嵩父子,也算得格外成全了,他却这样不法。”于是立即下谕,着袁州州尹,将严嵩父子逮逋解进京。
这一番不比那一回了,世宗帝命把严嵩和严世蕃交给刑部尚书勘讯。正值徐阶掌管刑部,从前徐阶未达时,被世蕃在当庭叱骂,并喝令侍役把徐阶乱棒打出。徐阶有这口怨气在胸中,如今犯在他手里,就不问皂白,略一讯鞫,便入奏世宗,谓严世蕃私蓄死士,阴存不臣之心是实。只这一个罪名,已足够世蕃受用了。上谕下来,判世蕃弃市,严嵩发配。可怜这行将垂老的严嵩,只得踉跄就道。后来世宗帝万寿,遇赦回来,家产荡然,向亲戚处依食,被人驱逐出门。茫茫无归,到那看坟的石廓中居住。又当雨雪霏霏的时候,严嵩日夜不得饭食,饥饿了两天,竟饿死在荒丛中。
严嵩在未成进士时,有相士走过,说他异日官至极品,列位公侯,但是最后的结果,必患饿死。严嵩笑了笑道:“既作了这样的大官,还愁饿死么?”所以相土的话,他也不甚放在心上,不期今日果然应了。乃知人的好恶,在乎收成。中年的富贵,算不得数的。到了暮年的结局,才能分出善恶咧。世宗帝杀了严世蕃,又把严氏的党羽,如鄢懋卿、罗龙文、王广三人一并判了纹罪。余如万寀、项充、胡世赖等,均行下狱。以后万寀等一干人多半死在狱中。还有那位道士陶仲文,为了赵文华的事,也被连累下狱,其时在狱病死,世宗帝重又懊悔起来。
忽报鞑靼人寇大同,转往古北口,此时已兵到通州了。世宗帝听了大惊道:“俺答进兵这般迅速,边将们却在那里干些什么?”当下忙召众大臣商议,立即集京城人马,严行戒备。
一面下檄外郡勤王。这道诏令一颁发,各处的兵马纷纷北来,最著名的如大同总兵仇鸾、保定参将王文山、巡抚杨守谦、山西总兵夏珪、安庆都佥杭星坡、义乌义民戚继光等,都领了所部军马,入卫京师。这许多兵马当中,算仇鸾最是没用,戚继光最为勇敢。那戚继光是义乌人,生有大志,平日间不轻言笑。
又尝排石列阵,引人进他的阵中,那人只觉得天昏地暗、风雨骤来,吓得在阵内狂叫起来。继光将他导出石阵,那人四顾,仍是些石头,东三西四地乱堆着,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继光哭道且:“这就是从前诸葛武侯困陆逊的石子阵。看看是些乱石,却按着五行八卦。不识得阵图的,误走在死门、杜门、惊门上,就有风雷云雨阻住去路。无论你是一等的好汉,休想走得出去。”大家听了戚继光的话,无不相顾骇诧。由是一乡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敬重他。
那时听得鞑靼人寇,皇帝下诏勤王,戚继光便攘臂大呼道:“大丈夫立功在今日了!谁愿立功沙场的,跟俺打鞑靼去!”
一声号召,从他的不下千人。戚继光见这些人多不曾上过阵,对于行军上,大半是不懂什么的。单就步伐说起来,也不能整齐。但要训练起来,怕鞑靼已饱掠北去了,还来得及么?更有一桩最困难的事情,有了人没有兵器。戚继光没法,只得东奔西走地去找刀枪。忙了一天星斗,刀不及百把,枪只有二三十枝,而且大半是锈坏的,不能行军用的了。
戚继光在急迫忧愁中,忽地被他想出一样特别军器来:是拿山中的淡竹,去了枝叶,把头上削尖,强硬的枝干留着用刀削出锋头来,好像狼牙棒一般,又轻巧又锋利。击起人来,比铁蒺藜还要厉害,那削成的竹尖猛然戳在人身上,居然也能透衣甲。戚继光有了这件东西,不由得大喜道:“这是天助俺成功了。”于是率领着千余的民兵,竟奔通州而来。一路上带走带行操练,待至通州相近,这一千多名民兵已是步伐整齐、进退有方了。戚继光见自己的计划能一一如意,这一高兴真是手舞足蹈了。一面就颁布军令道:闻鼓者进,鸣金者退,不准抢掠,不许扰乱,违者斩首。令下之后,有一个民兵私取了乡人一枚萝卜,被戚继光瞧见,大怒道:“俺令出如山,你敢违背么?”即拔出刀来把那个民兵砍下头来,向军中号令。这样一来,全军为之肃然。
一日到了通州,和仇鸾等相晤。仇鸾因戚继光是个平民,很瞧不起他,令继光膝行人见。继光大怒道:“乱世时候,大家为国出力,谁是该搭架子的?”于是便自引一军去扎在城外,不和仇鸾合兵。巡抚杨守谦知道继光是个英雄,私下着人把牛酒等物去犒赏他的民兵。
第二天,俺答领兵搦战。杨守廉大集各路军马,问谁敢出去应战?那些参将游击都怕俺答势大,不敢出应。独戚继光挺身上前道:“某虽不才,愿引部兵出战。”杨守廉大喜,便授给戚继光令箭一枝,吩咐道:“今天和鞑靼第一次见阵,切莫折了锐气。”继光领令出营,统了一千名民兵正要出去交锋,那官军见继光的兵士都拿着竹器,身上负了黄布袋,好似爬山樵夫的样儿,不觉一齐笑了起来。
仇鸾以戚继光不参谒他,心里本有些不舒服,这时瞧着继光的兵士形状萎靡,手中又无军器,因勃然大怒道:“似他那样的兵士,可能出阵冲得锋么那天山西的兵马要比他强壮得十倍,还杀得片甲不回,他这种没用的人出去,明明是送死去了。
”杨守谦然地作色道:“人不可貌相,戚继光既口出大言,谅必他有些来历。万一不能取胜时,咱们后军接应他就是了。”
仇鸾不好阻挡,眼睁睁地看着戚继光领了兵士,耀武扬威地出营去了。这里守谦自统部卒在后声援。
那戚继光率着千多民兵蜂拥出。鞑靼兵见了,都大笑道:“汉人想是饿了,却令几个老弱兵来试刀了。”话犹末了,继光一声令下,兵士持了竹枪飞也似地冲锋过去。俺答忙挥兵抵答,不提防戚继光的兵士从黄布袋内摸出石子,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掷,只打得靼鞑兵头破血。石子过去,接着是竹枪上来,剌尖锋利打在人身上血肉狼藉。戚继光命兵士只望人丛打入去,拿竹枪四面横扫,扫着肚腹剌开流血倒地死了。
一般鞑靼自进兵以来,沿途势如破竹,未曾逢到敌手,本骄惰万分的了。他们眼光中看来,当汉兵个个酒囊饭袋,不图继光的兵士有这样地凶狠,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又见汉兵使的兵器既非狼牙棒又不是铁蒺藜,打人戳人却十分厉害。
大家疑继光兵卒是有妖术的,不待主将下令,众鞑兵已回身狂奔,自相践踏。戚继光乘胜挥动兵士拿竹枪横排成阵,一字从后追逐。逃得慢的都被竹枪戳破肚皮,走得快的算逃了性命。
杨守谦在后望官军大胜,便下令铁骑向前、步兵在后。鞑靼的人马狂命地奔走,戚继光也尽力地追杀。俺答领了败兵正在走投无路,又被杨守谦的马军赶到一阵的冲杀,杀得鞑靼兵七零八落,各自弃械逃生。还有跌在潭中河内的,都活活地淹死了。
这一场好杀,把俺答三万多兵马杀剩六七千人,立脚不住,连夜出了古北口,遁往塞外去了。
戚继光大获全胜,得了鞑靼兵的器械马匹无数。杨守谦鸣金收兵,亲自对戚继光慰劳一番,并杀牛宰马大犒三军。仇鸾见戚继光成功自觉无颜,悄悄地领了本部人马回他的大同去了。杨守谦劳军已毕,一面捷报奏闻:通州鸾兵已退,京师解严。杨守谦入都觐见,世宗帝也奖励了几句。论功行赏,以戚继光功劳最大。因系义民,授为参将,令统兵五千追逐俺答。
又拜杨守谦为征虏大都督,率兵五万出师大同。
杨守谦奉谕,即日誓师起程。到得大同,戚继光已和俺答见过两阵。俺答增了人马卷土重来,都被戚继光杀退,并夺回明军的老营,占领敦煌九处。俺答屡打败仗锐气尽消,那些鞑靼兵马见了戚继光的竹器兵士不战而逃。时塞外的人马称继光部为戚家兵,遥望得戚字的帅字旗,鞑兵便相顾惊骇道:“戚家兵来了,咱们快走吧!”就一哄地散了,俺答没奈何,只得率着部族民兵来作最后的一战。继光知俺答的兵马犹作困兽之斗,若没有奇兵恐遭挫败。
他到了第二天发令,命自己的民兵冲锋,各人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一见了鞑兵就把纸包打去,官兵却在后掩杀。那纸包里面尽是化开的石灰,一经打将过去,纸包破了白雾纷飞,将鞑兵的眼目迷了起来,各自去擦眼睛,哪里还有心厮杀。官兵发声喊,和猛虎扑羊似地上去。鞑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俺答喝止不及,也只好回马狂奔。不提防戚继光从斜刺里杀来,和俺答交马,继光一枝点钢枪真是神出鬼没。俺答虽然勇猛,这时已无心恋战,虚掩一刀拨马落荒而走。继光哪里肯舍,把马加上两鞭,那马便泼刺剌地赶上去。要知戚继光的那匹坐骑是有名的,叫做桃花胭脂马,疾行起来一日可以走八百余里。
塞外虽多骏马,怎及得继光的神骏。不上半里多路,看看已将赶上,继光从袋中摸出一件东西来,好似捕鱼网似的只望空中一撒,哧啷的一声将俺答连人带马牵住,奋力一拖把俺答倒拖下马来。继光也一跃下马,想去缚俺答时,不期俺答力大,双手望上一挣,早把绳索拉断了一半。继光眼快,一手执住俺答的右臂,两人就在草地上厮打起来。正揪着各不相让的当儿,那面的鞑兵都骑着快马,三十骑飞也似地赶来救援,继光只有单身,又和俺答揪着不得脱身,其时危急万分,幸得继光的卫兵驰到,一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俺答横拖倒拽地拉着走了。
鞑兵赶至,刚刚只相差得一步,给继光兵士擒着走了。接着继光的民兵又到,鞑兵自度兵少不敢来抢,眼看着汉兵唱起凯歌得胜回去。
戚继光又获了大胜,还擒住鞑兵主将俺答,自来杨守谦军中报功。守谦大喜,手抚着继光的背道:“将军立功疆场,功在国家,将军镇边胡奴自然丧胆,中流砥柱唯将军是赖了。”
继光逊谢了一会。杨守谦便令戚继光留镇宣府,自己押着俺答班师回京。不多几时,上谕下来,擢戚继光为宣大总兵官,节制两处人马,随时得便宜行事。这道旨意颁到,别人都不在心上,边地人民齐声欢呼,把个仇鸾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鄳,想自己从前笑他是个鄙夫,如今反要受他的节制了,那不是长人做了矮人么?那时仇鸾部下有个幕府,叫做柳广地的,本来是个桂林的苗种,辗转流入汉族中也就充了汉人。讲到柳广地的为人,奸刁谲猾,想出来的计划没一样不是继桥绝路的。
当俺答初寇大同,仇鸾不敢出敌,忙向柳广地问计。柳广地笑道:“胡人所爱的是金珠,你只要肯贿他多少金银,叫他到别处去,没有办不到的。”仇鸾大喜,便令柳广地为使,到俺答的军中将仇鸾的意思向俺答述了。俺答索金五万两,米三百石,仇鸾一一如命送去,还和俺答订了密约。这件事除了柳广地之外,只有三五名心腹家将知道,其余连仇鸾的妻妾也不使她们晓得的。那时仇鸾满心要陷害戚继光,因自己是严嵩的门人,如今严嵩已经革职,少了一个后援,对于势力上当然敌不过戚继光的,继光职分既在仇鸾之上,又有杨守谦竭力的保举,仇鸾弄得没法摆布了。于是召那柳广地进署,托他想个计策扳倒戚继光。柳广地点头答应了,便去和继光的亲随缔了交,两下里异常的莫逆。
继光有个护印的亲随被继光痛笞了一顿,心里气愤不过,出来和别的一个亲随讲起,把继光恨得牙痒痒的。恰好给柳广地听见,忙上去安慰了他几句。那护印的亲随见是同伴的朋友,和柳广地也一见如故,由是柳广地又与那个护印亲随交好起来。
一天柳广地做得愁眉苦脸的,似乎担着莫大的心事。那个护印亲随不知柳广地的奸计,问他为甚不高兴。柳广地摇摇头道:“说也是办不到的。”那护印亲随发急道:“既是知好的朋友,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柳广地叹口气道:“咱有一个爱女,今年及笄了,还不曾出阁,却被鬼魅迷惑住了。看看迷得要死,咱眼下着急得了不得。后来有人说道,只要武官或巡抚的印信把来镇压一夜,鬼魅就不敢来了。但这颗印信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那护印亲随不知柳广地是仇总兵的走狗,就脱口答道:“要武官的印信倒有,不识我们老爷的印信可能用不能用?”柳广地大喜道:“若得你们老爷的印信去镇压一宵,那还有什么话说?即使有十个鬼魅也吓走的了。”护印亲随拍着胸脯道:“这事包在兄弟身上,给你办到就是了。”柳广地谢了又谢,那护印亲随立起身来去了。不多一刻,果然把宣大总兵官的印信取来交与柳广地道:“这是紧要东西,关系很重,你用了之后须立时送还,切莫多延时日!”柳广地答应了,怀着印信欢欢喜喜地去见仇鸾道:“此番可以扳倒戚继光了。”仇鸾大喜。
第二天上借着催粮的名儿向总兵官署中去请印。戚继光命取印信时,只剩一个空盒,不觉大惊,急召那个护印亲随。护印亲随只得老实供了来,谓是某亲随的朋友借去了。又唤那亲随诘问,回说那人是仇总兵署中的幕府。戚继光听了,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也不责那亲随。一时没印可用,只好托病不视事,慢慢地设法取回印信。那仇鸾却一步都不放松,天天差人来催索,气得个戚总兵几乎眼中发出火来,又不好向仇鸾说明,恐他传扬出去。镇臣失了印信,至少褫职,办个失察的罪名。
其时戚继光幕下有个幕宾叫做徐渭字文长的,浙江山阴人,工文词善书画,是个有名的才子。戚继光慕他的才学,便罗致在幕下,继光行军剿寇颇得文长的臂助。当下戚继光将仇鸾骗去印信的事和这位徐文长先生商议。徐文长沉吟了半晌,拍案说道:“有了!有了!”便附着戚继光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继光欣然说道:“此计大妙!俺就依着做吧。”这天的晚上总兵官署厨下失火,各处的属员都率领着兵士和衙役前来救火,仇鸾也和十几名亲兵在署前巡逡。只见戚继光捧着印盒从署中直抢出来,手忙脚乱地把印盒递给了仇鸾。继光又回身进去了。仇鸾在急迫中忘了所以然,待继光进去不出来了,仇鸾猛然省悟道:“上当了!他印信已失去的了,如今将空盒授给了我,当场又不曾启视,这护印的责任就在我的肩上。等一会儿火熄了,叫我怎样拿空盒交上去?这分明是要加罪在我身上了。”仇鸾想着,又和柳广地去计议。广地顿足道:“你怎么会接受它的?现在除了把印信放在盒中,没有别法。”仇鸾不得已,将总兵官的原印安置在盒中。其时火已救熄,仇鸾进上印盒,戚继光亲自验看,见印已有了,心里暗自好笑,又大赞徐文长的妙策,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慰劳了仇鸾几句。仇鸾自知开着两眼吃毒药,只有责着自己冒失罢了。
这场闹印的事过去了,蒙古人又来寇边,直扑大同,要求索还俺答。仇鸾慌忙地又使柳广地和蒙人商量,情愿贿金十万令蒙人退兵。蒙人假意允许了,待仇鸾的金珠送到,仍率兵攻城。仇鸾大惊,亲自作书责问蒙人部酋那颜。谁知这封书信被戚继光的哨兵获得,进呈继光,继光将原信固封了,连夜赍入都中交与兵部尚书杨守谦。守谦看了大怒,把仇鸾通敌的事据实上闻。世宗帝即下谕,将仇鸾褫职解京。
圣旨到大同时,仇鸾已经得病死了,家属扶丧回汴梁而去。
钦使扑了个空,正要上疏奏闻,不料俺答囚在狱中供出,前次人寇古北口、掳掠通州是仇鸾所指使的。世宗帝听了,这一怒非同小可,颁谕汴梁守吏,把仇鸾戮尸,家口悉行就地正法。
汴梁官吏接到谕旨,立时将仇鸾的满门逮捕。一面掘起仇鸾的棺椁,开棺取出尸首来却一点也不曾腐烂的,看上去竟面目如生。行刑吏砍下尸身的头颅,尸腔在竟会流出鲜血来。当时目睹的人很为诧异,都说仇鸾应该要受王法,遭身首异处的罪名。
这且按下不提。
再说世宗帝自罢严嵩为相,便令徐阶人阁。正拟整顿朝纲,忽然章圣皇太后驾崩。世宗帝大哭了一场,即日发丧举哀,丧仪十分隆重。哪里晓得章圣太后的梓官未曾安葬,昭圣太后又复崩逝了。世宗帝也按例给昭圣太后孝宗张皇后发丧,不过没有章圣太后兴王妃蒋氏,世宗之生母丰盛罢了。世宗帝迭遭两场大丧,不免哀伤过甚,圣躬就不豫起来。要知世宗帝能痊愈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花月琴声名士追芳踪山水诗韵美人殉痴情
却说世宗帝圣躬不豫,朝廷的大事都由徐阶相国一人主持,好似武宗时的杨廷和一般,确算得是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了。讲到这位徐相国,本是吴中人,二十一岁入了翰苑,慢慢地升擢到现在,居然位列公孤明有三公三孤,为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那时徐相国的家眷还在吴中,于是派了几名得力的家人,把那位相国夫人去接进京来。相国夫人魏氏很相信敬佛的,自到了京中,每日到各处的寺院中进香,还带了她那位小姐眉云,母女两个各乘着青布小轿,往来那些庵庙寺院。就是在吴中的时候,也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魏夫人似般好佛,徐相国极其不赞成,然也没法去禁止她。
其时吴中有三个名士,第一个是人人所知道的唐寅字伯虎,号六如,第二个是祝允明枝山,还有一个叫做文璧征明。这三位名土一样的文采风流、学问渊博,可惜他们都不在功名上用功,只喜欢吟风弄月,干些寻花攀柳的勾当,尤其是唐伯虎最是放诞不羁。他又工诗善画,每一绝出,吴中闺秀争诵一时。那般放荡的侯门姬妾往往借着求画为名,暗底下免不得蓝桥偷渡。所以唐伯虎在吴中艳情的事迹很多,都是和那些大家闺秀通书联句,情诗艳词正不知呕尽了多少心血。
有一天上,那魏夫人同了眉云小姐进香净坛寺,顺道游一会虎丘。谁知冤家路窄,偏偏那个风流才子唐伯虎同了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等一班名土也在那里徘徊吟哦。魏夫人领了这位千娇百媚的眉云小姐走过他们的面前,把这几位风流名士眼都看得花了。因眉云小姐一副玉容的确生得落雁沉鱼艳丽无俦,吴下的美人中算得是首屈一指了。唐伯虎看了又看,真觉得越看越爱,便舍了众人悄悄地跟在后面。一阵阵的翠袖余香,弄得自命不凡的唐伯虎神迷意乱,几乎连走路也走不明白了。
魏夫人和眉云小姐见背后有人相随着只是不离左右,疑是市井浪子,忙叫仆人打过轿来,母女两个上了轿,飞也似地回去了。唐伯虎直待瞧不见了轿子的影儿,兀是呆呆地立着。文征明远远看见,心里十分好笑,轻轻地蹑将上去在伯虎的肩上一拍道:“红日快要斜西了,你还痴立在这里做甚?”这一拍把唐寅大大地吃了一惊,回顾见是文征明,不觉也好笑道:“美人、名马是人人喜欢的,你不看见方才的美人儿,只怕夫差的西施也不过这样了。”说罢大家笑了一阵,也就各自走散了。
唐寅独自一个踽踽地回去,心上还恋着那美人,真要算念念不忘了。他到了家里,吮笔挥毫把美人的艳笑貌闭目静静地意会出来,画成一幅玉容,早晚相对着咄咄书空,废寝忘餐。
五月的五日,吴中风俗在湖中竞赛龙舟。到了那时,仕女如云都来看水上竞渡。唐寅也没精打采地信步到得湖畔。见十余只龙舟雁行儿排列着,舟中数十壮男雄赳赳地持着划桨,在那里等待着。只听得画角一声,十几艘龙船一齐用力划水,那龙舟在水面上好似出洞的蛟龙昂首摆尾地向前飞驶。看着驰了半里多路,内中一艘黄龙的船儿猛然地一个翻身,全船像倾覆似的望前直泻出去,在这间不容发的银涛骇浪中已超过了后面的龙舟,飞般地驰去了。这里有一艘青龙金头的龙舟倒也不弱,他们见黄龙舟争了先去,那舟上划桨的壮丁大家吆喝一声,施展出一个蛟龙扰海势,舟身由浪中倾了转来,蓦然地船首往下一沉,龙尾朝上一翘泼鹿鹿地在水上直追过去。那划水的桨声好似狂风骤雨,訇訇如狂涛奔骤。龙舟进行的速度比前增加了数十倍,早越过了同行的龙舟,向前追逐那只黄龙舟去了。余下的红龙舟、黑龙舟、蓝龙舟等也一齐使劲追赶,哪里追得上。
遥见青龙舟已迫着了黄龙舟,两只船儿厮并着划回过来。这时舟在水上如同飞箭离弦,眨眨眼已驰到了出发的所在,相距约有十来丈光景,青黄两舟雌雄未判。大家不甘心,狠命向前竞争,两舟此时紧紧相并着。正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青龙舟上唿哨一声,百十片划桨奋力在水中只几十下,舟身似高山倒泻瀑布银浪光涌,竟飞驰在黄龙舟的前头,超过半只船身。
这时岸上看的人不由得齐声喝采,那掌声和轰雷也似地响起来。黄龙舟上的人都发急起来,但听得一声呐喊,龙船往河边斜泻过去,全身倾翻在湖中。几十名男士都覆在水里,龙舟便头轻脚重骨都都地沉下水中去了。其时青龙舟占了优胜已经停住了,后面的十几艘龙舟也赶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黄龙船内的众人一个个地捞救起来,幸得他们这班划桨壮丁大都识得水性,倒一个也不曾淹死。只不过船上的花彩等等被水浸过,颜色褪下来,湖水都染红了。
那天的竞渡,知县太太领了家人雇了一只大船在湖边泊看。船头上设了一把太史交椅,、那位太太端坐在船上瞧看。
一班划龙舟的认得是本县的县太太也在那里,大家格外划得有??。青龙舟胜了黄龙舟,几十个壮丁得意洋洋地向知县太太讨赏。那位太太吩咐仆人,每名赏给白银五钱。青龙舟上的人得了赏钱,自然欢欢喜喜地去了。
不期黄龙船上的众人因争不着锦标,反把船都翻了,心上已有些气愤。又见青龙舟上得着赏金,越发觉得不快活。一唱百和将青龙船上的人拦住了,定要和他们分肥。青龙舟上的壮丁本来是无业的游民,多是巴有事愁太平的一类人物。忽见黄龙船上来与他们为难,怎肯低头忍气?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劲来,三句不是路拔出拳头便打。街上瞧热闹的人,怕事的纷纷走避,唯有那些店肆他们是走不了的,深恐他们打起来,忙上前去竭力地解劝。
打总算停止了,大家互扭着到县太太的船上来评理。众哄着拥上船去,轰隆地一声响,把县太太的坐船踏翻。太太和家人仆婢都跌入水中。岸上立着保护的差役连连喝着叫救人,一面将为首厮打的人锁了。众人把县太太救起,已是浑身淋漓似落汤鸡一样了。况这位县太太又胖得了不得,五月里的白罗衫子被水湿透了,都贴牢在肥肉上,翘起着一双乳峰,真是好看煞人,引得看热闹一班无赖哈哈大笑。县太太涨红了紫膛脸儿,几要没地自容了。亏了衙役去唤了几乘小轿来,那县太太踉踉跄跄地上了轿,丫环、仆妇坐轿在后,蜂拥着去了。还有衙役们将肇事的游民锁着,带往县署中去不提。
再说唐寅看了一会龙舟,负着手在河沿踱了一转,觉得薰风拂拂吹人欲懒,心上很是没趣。正要去找文征明、祝枝山等,才回身走得几步,突然空中坠下一样东西来,拍的打在头上,甚是疼痛。便抬起头来要待发作,只见朱楼数幢、碧窗半掩,窗沿上凭着一个美人儿,秋波盈盈地睨着唐寅嫣然地一笑,就缩身进去了。
唐寅被她这一笑,愤气早已消得无影无踪。又觉得那美人十分面善,蓦然记起那天虎丘的美人,还不是她是谁?再俯身看那地上掉下来的东西,却是一柄牙骨锦云的折扇。扇上题有诗句,簪花妙格,书法非常的秀媚,分明是闺中人的手笔。那一面画着一幅晴云岚霭,上款是“眉云大姊雅正”,下款署着“妹丽云绘题”。那画儿虽不见得好,笔法却含有古意。唐寅是个中能手,自然判得出好坏来。他方在把玩得爱不忍释,陡觉衣袖上有人轻轻地牵了一下,唐寅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双髻垂发的丫环,粉脸微泛红霞,掩口微笑道:“咱们小姐拜上相公,适才得罪了尊驾,甚是惭愧,那把扇儿可否赐还了?他日自当相谢!”唐寅听了那丫环的说话伶俐、珠喉清脆,不由得暗暗羡慕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主人是天上仙眷,侍儿自然是人间尤物了。”想着便笑答道:“你们小姐贵姓?”丫环道:“姓徐。”唐寅笑道:“这扇儿上的题款可是你家小姐的芳名么”?那丫环微微把脸儿一侧道:“闺中人的名儿咱不便对相公说,相公也不必问她。”唐寅笑了笑,收了扇儿,将自己的一柄换给了她。那个丫环持着扇儿匆匆地去了。唐寅昂了头儿向窗上望了一会,不见美人的影踪。回顾河畔绿水茫茫泉声杂沓,便点头叹息,徘徊半晌玉人杳然,只得一步懒一步地自回。
不到半个月,这河隔岸小楼一角,双扉对启,一个少年的土人不时倚窗流览,江上帆影扶疏,水鸟往来掠着湖波。那士人忽然伏案吟哦,很觉自得。
每到月上黄昏,便焚起云檀盘膝抚琴。一阕未终对楼碧窗呀的开了,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似借着玩月,来听士人的抚琴。
那士人见了美人,不由地心花怒放,施展他平生的本领,格外弹得好听,真是琴韵悠扬令人神往,大有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概况。
这弹琴的士人不消说得,是六如唐寅了。那个美人,不是徐家的眉云小姐是谁?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光阴流水,转眼深秋,篱边黄菊落英,江上的英蓉隔岸。这个时候,吴中的士大夫多往胜地看花,携榼高会、任情题咏、互相唱和。唐寅也邀着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等一班人终日玩山游水,到处吟诗留句。一天黄昏,唐寅方从文璧那里豪饮归来,微带醉意,忽见那天索扇儿的小鬟笑嘻嘻地走过小桥来,到了唐寅的小楼上,把个纸封儿望着桌上一丢,格格笑着飞般地下楼去了。唐寅把纸封折开来瞧时,却是一张紫兰花的涛笺。笺上书有词儿两阕,左边的角上写着“求正吟坛”四字,字迹娟秀,尤令人可爱。
唐寅便把词儿朗声诵读道:碧窗秋露冷如冰,素月半帘明。白云依旧,夜色凉深。何处步云行?虫声懒,草霜轻,不胜情。湖畔琴韵,楼下吹箫,梦回乍醒。诉衷情人生悲秋无限,韶华去难见。山水重重,遥瞰天远。院落沉沉,人声寂寂,图书仙馆。叶凋残萧瑟,柔情似水,佳人肠断。撼庭秋唐寅读罢,点头自语道:“词虽做得草率,还不失初学的门径。待俺也书一阕答她。”就提笔写道:绿窗朱户,小楼听微雨。意无聊,炉火温香醑,江边候信潮。花香含粉黛,寒雨打芭蕉。清深有谁知?恨迢迢。女冠子睛窗明,绿杨前,倚花边。燕掠水,日如年,风袅袅,香阵阵,望婵娟。花儿好,满庭院,蝶流连。山起云,柳锁烟。
松涛急,湖水碧。不尽言三字令唐寅写完,仍把原封封固了,等那个小鬟来取。第二天的晚上,那小鬟果然来了,笑着问:“词儿可曾改好了么?”唐寅也笑道:“早已封好了,不过俺的文字很粗俗,请你们小姐莫要见笑!”说着把纸封递给她。那小鬟也不回话,只向着唐寅的手里攫了纸封,下楼渡过小桥去。
从此以后,那小鬟做了牵线的红娘,这样的朝往夜来,眉云小姐的香闺中渐渐有了唐寅的足迹。从前的琴音吟声都是隔河相应的,现在却是一对璧人并肩倚窗对月唱和了,其时无限的快乐也就可想而知。
不图好事多磨,徐相国打发家人来接着进京。魏夫人忙着收拾东西,那位小姐却和唐寅在那里分别。两人依依不舍,相对着涕泪纵横,连那个小鬟秋香也在一旁替他们垂泪。唐寅和眉云小姐正哭得伤心叹绝,忽然魏夫人走进绣房来,吓得眉云小姐花容失色,唐寅更是无地自容。两人不约而同地齐齐跪在魏夫人面前,把个魏夫人弄得怔了过去,半晌做声不得。又见眉云小姐哭得婉转娇啼,好似一朵带雨梨花,看了真叫人又怜又爱。魏夫人虽然心上动气,到底是亲生的女儿,膝下又没有第二个人,事到其间,不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手把眉云小姐搀扶起来,回头叫唐寅也起身了。吩咐秋香立即送他下楼去,不许在这里逗留。唐寅如逢了特赦的犯人,又似丧家狗般地随着秋香匆匆地下楼。到了楼梯口,兀是回转来瞧那眉云小姐,只见她玉颜带晕,泪盈盈地倚在妆台边只顾俯首弄带。这时的唐寅,真是一步三回顾,心里好不难受。唐寅走后,魏夫人怕眉云小姐郁出了病来,所以并不多说什么,只令眉云小姐赶紧料理好了,准备明日起程。
到了次日,江畔两只青篷的巨艇解缆启行了,正是徐相国的官眷进京。唐寅眼睁睁地瞧着心上人北去,他怎舍得,便待雇舟追踪前往。正值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三个孝廉公进京会试去,四人在一块儿也扬帆北上。不日到了都下,文征明等自去筹划赴试。唐寅一心只有眉云小姐身上,暗暗打探徐相国的私第,在东安门外被他寻到了。但侯门似海,没法可以通得消息。幸得魏夫人相信佞佛,不时带了眉云小姐往各处寺院里进香,唐寅远远地随着,和眉云小姐相逢,大家心中会意,就是不能说话。又经那个小鬟秋香替他们两个设法,偷偷地在相府后花园叙会过几次,终及不来吴中那时的快乐。眉云小姐因此愁眉不展,忧容满面起来。
女孩儿家一到了长大,都该有几分心事的,休说是眉云小姐了。魏夫人知道她女儿的红鸾星动了,便在徐相国面前屡屡提起眉云小姐的姻事。徐相国说:“一时没有相当的人材,且暂过几时再讲。”哪知是年的文征明官星照命,在三千举子中竟占了魁首,又联捷入了词林。少年登第,这得意自不必说了。
那时的老师便是徐相国。
榜发之后,新科翰林都去参谒老师。徐相国见自己的门生一个个是少年英俊,不由得眉开眼笑,私心中就触起了择婿之念。于是送出了众门生之后忙回到内室与魏夫人商量,说起众翰林都是少年高才,尤其是那个姓文的同乡人,更来得才貌双全。魏夫人听了,一口就极力地赞成。徐相国便使人去打探,知文征明中馈尚虚。徐相国大喜,于朝见时在驾前将文征明保举了一下。不多几天上谕下来,授文征明为翰林院待诏,少年学士益显得翩翩风流。徐相国召文征明到了私第,面许婚姻。
文征明不知有唐寅的隐情在里面,见宰相的小姐肯配给自己,又兼徐相国是老师,自然十二分的愿意。
谁知徐相国和文征明师生两人在内堂谈婚姻的事,凑巧被乖觉的小鬟秋香听得了,忙去报告眉云小姐。眉云小姐闻得婚姻两字,先已触目惊心,她和唐寅本早订有白首之约,但在老父面前又不好明言。正在千愁万虑的当儿,听说老父替她择定了佳婿,是个少年翰林,不觉芳心中一动,便搀着秋香懒懒地走下楼来,在屏风背后悄悄地偷瞧了一会,见文征明蓝袍玉带、云锦乌纱,那一种潇洒出尘文采风流的气概正不亚于唐寅,或者胜过几分咧。
大凡女子的心理羡慕虚荣的多。眉云小姐初见唐寅,觉他风仪俊美、举止隽雅,意谓普天下的男子没有比唐寅好的了,以是一意倾心誓必嫁他。如今眼见得那个文征明又胜过唐寅,而且是少年登科。若嫁给了他,不是一位翰林夫人么?眉云小姐一头想着,又偷瞧了几眼,觉得那文征明的品貌真是愈看愈爱看,越瞧越胜过唐寅。又想他外貌这般丽都,内才一定也不差,否则怎样会金榜题名。今世能和这样一个美郎君做夫妇,那才算得不枉一生,也不辜负我的花容月貌了。眉云小姐呆呆地沉吟了半晌,低低叹了一声,仍然没精打采地扶着秋香上楼去了。这里徐相国翁婿两个欢笑畅饮,酒到了半酣,徐相国向文征明索要聘物,文征明从腰间解下一双玉燕渔舟来,很郑重地奉给徐相国。徐相国笑道:“天缘巧合,不可无诗,敢求珠玉一章,以作团圆的预庆。”文征明笑了笑,命家僮取过文房来。
文征明要显他的才学,研墨吮毫,略一思索,便飕飕地写道:珠翠飘灯画小舫,箫声引凤月映窗。
佳酿还须花前醉,玉洁冰清燕一双。
徐相国读罢赞不绝口,忙叫侍婢持向闺中呈给眉云小姐。
过了一会,那侍婢拿了还聘下楼,却是一股羊脂玉的钗儿,晶莹洁白,似汉代的佳品。外有云笺一纸,簪花妙格,书着和诗一章。徐相国和文征明看上面的儿,也是一杜绝一首,写道:碧水舟轻趁急流,十弯九曲落花江。
堤边垂有丝丝柳,系住穿帘燕一双。
徐相国看了笑道:“珠玉在前,献丑极了!”文征明谦逊了几句,就起身告别。
光阴流水,又过了半月。那时的唐寅天天来相国府第中剌探眉云小姐的消息,想俟小鬟秋香出来,趁个空儿和眉云小姐晤会。他对于徐相国把眉云许给文征明的事却一点也不曾知道的。因为这时的祝枝山和徐昌谷会试名落孙山,早已匆匆南归,只有文征明身登仕版。唐寅是个傲骨天成的,见征明登第就有大愿意与他相见。征明所谓贵人多忙,自然无暇去访唐寅了。
这样一来两下里就此隔膜起来,弄得音讯都不通了。
有一天上唐寅又到相国的后园,正见秋香两眼红红地走出来,见了唐寅忍不住流泪满脸的,呜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唐寅忙道:“你怎的这样伤心?”秋香含泪答道:“俺家小姐死了,你不知道么?”唐寅大惊。不知眉云小姐怎样死的,且听下分解。
第八十一回皇帝昏懵三更驾鹤海瑞廉洁两袖清风
满园的梨花都含着悲意,斜阳射在黄墙上惨红如血。被风吹皱的一池碧水,似美人盈盈的秋波含着珠泪要下堕的样儿。
那时秋香颤巍巍地说道:“俺家小姐已于昨天的晚上死了。”
这死字才得出口,把个唐寅听得几乎昏倒在地上,举头瞧那四面的景色,觉得没有一样不可悲的!便很凄惨地问道:“你家小姐怎么死的?患的什么病儿?却死得这样快!”秋香一面弹着泪珠儿,呜咽着说道:“还不是为了你么,否则也不至于死咧。”唐寅惊道:“真的为俺死的么?”秋香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话长,咱也不愿意讲它,实在也不忍讲。咱的小姐留有绝笔遗书,你自己去瞧吧!”说着就贴身取出一封信儿递给唐寅。
唐寅接在手里不住颤着,只见信上写着一行“六如知己亲启”六个大字。又把那封信拆开来,里面写着蝇头小楷道:六如知己者如览:一别吴江,再逢燕地。两意缠绵,双心怆恻。夫以家庭受制,难缔鸾凤之俦。月老无情,未定鸳鸯之谱。古云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调求凰之曲。忆曩者,小楼并肩对语,促膝共谈,相偎相依,情犹水乳,至怜至爱,义若芝兰。素手携来,金钩鸣乎罗帐。玉藕挽处,春心动于衾中。云雨巫山,入襄王之好梦。潋滟逝水,会神水之阳台。斯情斯景,宁堪为外人道乎?讵知好事不长,偏来磨折,老父书至,于是乎屏当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踪北来,虽别离黯然魂销。不久复重续旧,竟谓从此天长地久,作永远之欢娱。将来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孰之祸事之来,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为选佳婿耳。彼人者,新进学士,翰苑才人;尔雅温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没,亦堪称一对璧人。无知吾之与君,已订约在前,岂容改志于后?然坚守吾约,则违父母之命。苟顺亲情,则负君矣。就事而论,两不可背。以情而言,乌能独从。转辗思维,进退皆难,追本寻源,是吾之命薄耳。嗟乎六如!今且别矣。红颜如花,其艳不永,是古人已先为吾言之。盖吾欲从君,则遗羞老父,世将詈为无耻,留丑名于千古。进而从父,则君必百志俱灰,遂至磨折以终。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吾心岂忍出此乎?吾计之熟矣,不幸事急,赖有三尺白绫,作吾护身之符,身既属君,则唯有一死报君耳。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后,君幸无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奋力上进,掇高科,取杏紫,犹拾芥耳。身登仕籍,则区区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届时恐嫌其多且烦也。虽然,果有此日,君志得意满,志高气扬,而薄命人则夜台孤眠,尝风餐露,白杨枫树绕吾荒丘。谁复有忆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顾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无憾矣!更有一言,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纳秋香而列诸妾媵,吾之所愿也。则君见秋香,犹对吾无异。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怜,得君援之,亦属功德,而吾心亦从斯安矣。别矣唐郎,幸自珍摄!薄命如吾,不足怜惜,祈君毋过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呜呼!不谓花亭相府后圃有花芳亭,为六如眉云幽会地一见,乃成永诀。纪念之言,遂为谶语。吾忆及是,吾心伤矣!悲已哉!夜漏三更,春寒多厉,吾书至是,泪湿云笺者数重,吾乃不忍书矣。
妹徐眉云绝笔唐寅一边读着,真是一字一泪,到了读毕那眼泪已和黄梅时的霖雨一般连绵不断,视襟上早湿了小半幅,掩泪回顾秋香道:“不料你们的小姐真个为俺而自尽的。此后俺的希望已绝,从今当披发出山,不复再染红尘了。”秋香也呜咽着说道:“唐相公莫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了伤心,俺家小姐在毕命的隔日也再三嘱咐,寄语相公不要灰心自伤,致增小姐的罪孽。”说罢,已哭得回不过气来。
唐寅也哭得抬不起头,几乎失声大哭。正在相对着和楚囚似地对泣,伤心人遇着了伤心人,两人越哭越觉悱恻,不提防园门的小阁上忽然有个娇小的声音很清脆地叫道:“秋香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