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27 页/共 45 页
正夺得起劲,蓦见一大队败残人马冲下来,为头的正是王大狗子,挺着一枚画戟直杀将来。大狗子本欺郎千总人少,毫不放在心上。偏偏郎千总的武艺不弱于王大狗子,他见大狗子的画戟来得凶猛,赶忙让过了戟锋,回手就是一铜锥。大狗子把戟去一抵,虎口几乎震碎,叫声:“好狠!”将手中的画戟紧一紧,接二连三地向郎千总刺去。郎千总也不慌不忙地举锤相迎。不图凌泰在一边看得焦躁起来,大喝一声,半腰里跃马横枪突然地刺将过去。郎千总却不曾提防的,胁下扎个正着,坐不住鞍蹬,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大狗子趋势一阵掩杀,两百名小卒一哄时都走散了。
那里杨义、赵秉臣、都指挥马群等正在搜寻余贼,遥望东南角上火光映耀,喊杀声隐隐可闻。马群指挥说道:“这郎千总吃贼兵围困了,俺们快去救他。”杨义应声向前,兵士尤其奋力。待得赶到那里,郎千总已被凌泰结果,正和大狗子两人追杀两百名小卒,方大显威风的时候,杨义一马飞至。后面赵秉臣和马群并上,把凌泰围住。大狗子急策马待走,马群舍了凌泰,迫着大狗子交锋,只两三合,早被马群带住勒甲丝绦轻轻一拖,便活捉过马来。
凌泰给赵、杨两将副得气喘汗流,回头见狗子有失,心里一慌,赵秉臣金刀飞起,削去凌泰的半个天灵盖。秉臣以为这功劳是自己的了,谁知当他的刀劈着凌泰脑袋时,杨义枪尖也刺入凌泰前胸,直透后心了。杨义使劲拔那枝枪,赵秉臣霍地下马割了凌泰首级。等杨义抽出枪来,赵秉臣把凌泰头颅悬在自己马项下了。杨义眼看着赵秉臣这样夺功,心中大怒,便放下脸儿大喝:“赵某把人头留下了。”秉臣也恨杨义抢他擒杨清的功绩。因杨清就缚虽是马指挥的一箭力量,假使杨义不争功,秉臣也能砍倒他的。如今经杨义才敏眼快,一枪杆把杨清打翻,秉臣到手的馒头吃他攫去,心里本身有些不甘。
这时见杨义变脸,秉臣怎肯相让,不觉冷笑一声道:“贼将是谁杀的?只配你有这本领,别人便不许立功么?”杨义愈愤道:“明明是俺刺死的,你怎的赖俺的?”秉臣也怒道:“贼顶的脑盖是你枪尖能劈去的么?你这一枪是打死老虎,谁不趁现成!”杨义听见说他打死老虎,不禁心头火起,更不回话,举枪就搠。赵秉臣大叫道:“你敢动手么?”杨义又是一枪,秉臣万分按捺不住,便挥刀相迎。两人一来一往,一去一还,刀对枪御地大战起来。
马群擒了王大狗子,指挥兵士杀贼,猛见赵杨两将自己向自己厮杀,慌得跃马骤驰过来解劝,一支枪想逼住两般兵器使他们分开,于是施展一个双龙入海势搅将进去,赵秉臣的刀倒逼住,杨义枪却不曾的,被杨义乘间一送,正中秉臣的咽喉,喊得半声“哎呀”,倒撞下马鞍死了。马群大吃一惊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可怎处?”杨义仰天叫道:“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咱自去见经略去,断不累及他人的。”道罢策马自去了。马群只得收了兵马,暂入丰城。次日王守仁大兵已到,马群把他迎接进城,述了破贼的经过,又将赵秉臣、杨义的事说了。守仁令传杨义,已不知往哪里去了,当下王守仁亲率三军进扑南康。一面把杨清、王大狗子两名逮解进京。
时王僧雨逃入南康,守将江四十、吴廿四等两指挥见王僧雨全军覆没逃回,吴廿四、江四十早已胆寒,竟在黑夜潜出东门逃去。王僧雨一人如何敢留,也只有溜走。王守仁兵不血刃得了南康。宁王宸濠闻了各处警信,胆魄俱丧。又探知江四十、吴廿四、王僧雨等均远遁无踪,宁王慌得手脚俱颤。忙令邀谋士养正、参议刘吉,左右去了半晌,来回报称刘军师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宁王听了越发举止无措,又顿足大骂:“王僧雨、刘养正、吴廿四、江四十、刘吉等这班无良心负义的逆贼,吃俺捉住了,亲把他们一个个地碎尸万段。”宁王正在恼恨,忽小监跄踉来报:“琼楼火起了!”宁王大惊,急叫家将们快去救火。又见兵马总管飞奔进府,喘气说道:“王守仁大兵已围住城下,大都督杨子乔已被敌人遣刺客刺死了。”宁王愈惊道:“守仁兵马怎的来得这样快?”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琼楼了,颤巍巍地上城瞭望,但见旌旗耀目,剑戟如林,一座南昌城围绕得和铁桶相似了。宁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回顾见琼楼上烈焰冲天,眼见得那些美人一个个被烧得走投无路,都向着湖中便跳。可怜这一班红粉佳丽,从此香埋于水去了。
这座琼楼本是宁王新建得没有几时,专给艳姬美人居住的。那筑造和髹漆内外极其讲究,真是画栋雕梁、玉阶朱陛。
就是陈设上也无一不是名宝的古董和异样的奇珍。这时尽付之一炬,叫宁王怎不心痛。当夜守仁令军士撤去北门,使宁王逃走。却预在十里的要隘上,着指挥边英埋伏了,俟宁王到这里时,人困马乏,一鼓擒住。其余的各门,命兵卒乘夜力攻。看看到了两更多天,忽然东门上喊声大振,城门大开,一员大将高叫:“予将献城!请王经略大兵进城。”王守仁听了,方要跃马向前,指挥深恐有诈,忙阻止道:“经略且慢冒险,容某去探察情形再说。”说罢军马进城,那大将在前引导,后面兵马一拥而入,竟毫无阻挡。才知宁王率领三百余名卫卒逃出北门,兵将等也各自散去了。
王守仁进了南昌,就在宁王府升堂,下令扑灭余火,一面出榜安民。又令把那献城的大将传进来,马群在旁吃了一惊,那大将不是别个,正是刺死游击赵秉臣的副总管杨义。那杨义又见了王守仁,扑的跪下,叙述刺死赵秉臣后,自己知道罪大,连夜逃出丰城,在南京散布流言,惊走吴廿四、江四十等。还觉功不抵罪,又混进南昌,刺死都督杨子乔,并放火焚烧琼楼以乱他的军心。是夜又大闹东门,放王师进城,冀将功抵罪。
说着探甲把杨子乔的首级呈献,王守仁点头道:“你有这样的大功,足赎愆了。”杨义拜谢,起身侍立。
不一会儿,边指挥解宁王和侍姬秋娘及家人婢仆,凡七十余名。王守仁命一并钉镣收监。第二天上,南昌的河中浮起十余个女尸来,个个是月貌花容面目如生,都是宁王琼楼中的神仙眷属,谁不说声可惜!王守仁便委马群、边英两指挥办理兵灾善后,自己却带了三千二百名健卒,五百名护卫押着宁王的囚车,往杭州来献俘。
再说正德帝在南京到处游幸,不把宁王变乱的事放在心上。朝中大臣却极言御驾远游人心不安,将来必酿大乱,宁王还是乱事的先声,劝正德帝审度利害,从速还都。正德帝仍是不听。又经纪梁储、毛纪等亲到南京跪伏行宫,要求正德帝下谕回銮,否则不肯起身。正德帝命都督王蔚云慰免几次,令暂行退去,梁储等只是不应。正德帝无法,只得传旨翌日圣驾起行。梁储等领了谕旨,自去筹备回銮的杂事。
到了第二天御驾起程,裕王耀焜并阖城文武都来俯伏恭送。裕王又派将军罗兆先率兵马五营护驾。其时随御的有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毛纪、都督王蔚云、将军杨少华、御前供奉官江彬、蒙古护卫官爱育黎、女护卫江飞曼、殿前指挥使马刚峰、侍卫官郑亘、护卫官李龙等,真是幡幢载道旌旗蔽天。一路上人民多排香案跪接。正德帝命车驾自金陵过镇江,经淮扬至苏州驻跸。由苏至杭游西子湖,然后再行北还,哪里晓得天不由人算,正德帝才经扬州,便闹出一场大祸来。要知正德帝闹什么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月缺花残凤姐伴碧草鱼沉雁杳冯妇赴黄泉
秋光晴碧,湖水如镜,鸿雁排空,桅樯林立。崔巍的金山寺矗立江心,一叶渔舟出没烟波深处。山巅远眺,景色似绘,真是一幅极佳的江山画图!人们到了这种青山碧流的所在,谁不要徘徊瞻览一回,赏玩山水的佳景。这时金山的一带舟楫连云,旗帜飘空,正是那正德皇帝重游金山寺的时候。正德帝游过金山,下谕驾幸扬州。梁储、毛纪辈见正德帝已有回銮的旨意,不便过于干煞风景的事,只好随驾到处逗留游览。不日到了扬州。
其时的扬州府鲁贤民,倒是个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儿。当下闻得御驾入境,忙率领扬州文武各官,远远地出城跪接,把扬州的琼花观宋称蕃厘观作为正德帝的行辕,对于一切的供张上都很菲薄。正德帝却不甚计较,倒是那供奉官江彬嫌鲁贤民做事悭啬,偏偏百般地挑剔,弄得清廉不阿的贤太尊几乎走投无路,甚至典质了妻女的钗钿裙衫来供应这穷奢极欲的皇帝。在鲁贤民已是竭尽绵力,江彬心里还是一个不满意。
一天正德帝驾舟出游,经过那个汎光湖,见湖光清碧,波平如镜,湖中游麟历历可睹。正德帝不禁高兴起来,回顾江彬笑道:“倘在这个湖中网一会鱼儿,倒是很好玩的。”时知府鲁贤民侍驾在侧,江彬正要寻他些事儿做,因忙回禀道:“扬人的水上生活本来是极有名的。皇上如要亲试,叫扬州府去预备就是。”正德帝越发喜欢,即命鲁贤民去办渔舟网器等物,立待应用。
贤民不敢忤旨,顷刻间把网罟、海兜、渔箬、离罝诸物置备妥当了,又雇了三四十名渔夫,并三十艘捕鱼的小舟,便来见驾。正德帝由江彬扶持着上了大艇的头舱,舱前早安放了一把虎纹锦披的太史椅,正德帝坐在椅上远眺江心茫茫一片,日光映照如万道金蟮上下腾跃,更觉奇观。于是江彬在船头高声下令捕鱼,只见三十艘渔艇齐齐驶出,艇上渔人各张鱼网抛向湖中。不止一刻,扯起网来看时,大小鱼儿已是满网,倾在舟中夭矫踊跃,煞是好看。三十艘渔舟雁行儿排在御艇面前,高呼万岁献鱼。正德帝令赏了渔夫。又见那些金色灿烂的鱼儿实在可爱。正德帝欲待亲自下渔艇去尝试网鱼的滋味,鲁贤民忙谏道:“皇上乃万乘之尊,怎可轻舟去蹈危险,望保重为宜。
”正德帝哪里肯听,江彬也不阻拦,竟任皇帝去冒险。这时因正德帝巡幸江南,未曾携带内侍宫监,在旁侍候的除随驾官外,都是护兵们司役的。
这天正德帝荡舟游湖,只带了二十名护兵,及供奉官江彬。
如护卫李龙、侍卫官郑亘、女护卫江飞曼等一个也不令跟随,侍驾的惟知府鲁贤民和三四名署役罢了。那鲁贤民见阻不了圣意,只得选了最结实的一艘渔艇,与三名亲随搀正德帝下船。
船上一声唿哨,二十九艘渔艇团团护着御舟,渐渐地荡了开去。
一叶小舟荡漾湖心,遥望湖西,水波泛澜长天一色,虽不是破浪乘风,倒也涤荡胸襟。正德帝是生长北方的人,本不惯水上勾当,幸得屡经舟楫,不甚畏惧。把个随在舟尾上的江彬,惊得手足发颤。艇身转掉,害得他目眩头昏,捧着头哪里敢看一看。知府鲁贤民是镇海人,很熟谙水性的。他瞧见江彬不会乘舟,乘势要报复怨恨,便故意叫亲随把艇尾时时掉头,弄得舟身摇荡不定。江彬坐不住艇尾,伏在舱舷上呕吐。正德帝却很有兴,还嫌四边护卫的小舟碍事,令他们各自撒网,谁的鱼网最多,另行重赏。这些民伕所贪的是钱,巴不得有这命令,就一哄地将艇四散,奋勇去打网鱼儿。这样一来,那二十九艘渔船在江面上往来驰骤,翻江搅海,平镜般的湖水,被二十九艘艇儿扰得水波激射,舟上的人,兀是前仰后俯地站立不稳。那江彬更不消说了,几乎呕得他肚肠也要翻断了。中舱里的三四名亲随,伴着正德帝网鱼,鲁贤民立在船首上撑篱。他们一网网的,倒也打着了好些大鱼。正德帝看人家撒网有趣,竟从亲随手里拖过一张鱼网来,网的四周都缀着锡块,很是沉重。因有了锡块,撒网时有劲,也就容易散开和撒得远。正德帝体质被色酒淘虚的了,能有多大的力量去撒这半亩大小的鱼网,但一时不好下台,硬着头皮尽力地抛掷出去,网往前撒出,回势激过来很猛。
正德帝经这一激,当然立脚不住,且奋身撒网出去,眼前已觉得一黑,再被回力一激,身不自主地往后便扑。这小小的渔艇也经不起似这般大做,以是倾侧过来。扑通的一响,正德帝翻落河中。船首上的鲁贤民吓得面色如土,大叫:“快来救驾!”二十名护兵也慌忙飞桨驶来。大家七手八脚地一阵鸟乱,正德帝已经三个亲随捞获。一个捧头,一个抬脚,当中一人顶在腰间,把正德帝托出水面,慢慢地泅至御舟上,由护兵等接着,舁进舱中。这里鲁贤民打着竹篙,将渔艇靠拢御舟,从船舷上扶攀上去。
大家忙着救护正德帝,那湖中的二十九只渔艇上的民伕,还四处打捞,忽然都发起喊来。鲁贤民和护兵等把正德帝抠衣沥水,採肚揉胸,已有些苏醒了。猛听得渔舟上喊声,回头瞧看,却是四五个渔夫,舁了江彬上御舟来。贤民方知江彬被正德坐艇倾侧,他没有留神,也同时落水。因救皇帝要紧,谁还去顾到什么江彬。这是江彬不应命绝,所以给渔夫们的铙钩搭住捞了起来。三名知府的亲随浑身淋漓地去救江彬,见他两眼向上,口鼻里塞满了污泥,气息若有若无的,差不多要哀哉尚飨了。亏的几个亲随,皆老于世事的,一面拿污泥拭去,又把他的身体倒搁在船舷上,徐徐揉着肚腹。江彬的口中就呕出一斗多清水,手脚渐见温暖,便悠悠地醒转来了。
于是由鲁贤民赏了那些渔夫,吩咐护兵们加力摇橹。赶至后土祠前,王蔚云等早就在那里侍候,听说正德帝落水,慌忙抢上御舟来问圣安。其时正德帝略略能够说话,身上还穿着湿衣,王蔚云、李龙、郑亘等将正德帝扶进琼花观。梁储、毛纪都去埋怨江彬,圣上冒险,不去谏阻。继见江彬经护兵们扶着,也弄得头青脸肿的,衣服污泥沾遍,倒不好过于责难他。一面召扬州名医替正德帝诊治,可是药石纷投毫不见效。
正德帝转是昏卧着,终日不言不语的,急得梁储及随驾各官员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毛纪还把扬州府唤到观中大骂一顿。鲁贤民回说:“江供奉的主意,卑小官吏不敢不从。”毛纪又传江彬,江彬已是复原了,也被毛纪责骂了一场,江彬再三谢罪。是夜梁储在观内集随辇文武诸臣密议善后。毛纪力主还京,都督王蔚云也赞助回辇。梁储说道:“如今圣体不豫,似不宜舟车劳顿。然逗留在这里也不是了局,倘有不测,这责任谁敢担负?”江彬听了这句话,心里也有点胆寒,默默地不敢假名阻挠。梁储见众议一致,即传谕扬州府,备了轻快巨艇五艘,篷航十二艘,亲兵两百名立待分拨。又令裕王派来的南京留守将军罗兆先带兵马五营,仍开还应天,无庸护送。
第二日清晨,扬州府备亲兵船只进观请命。梁储便拣了一艘最大的船只作为御舟,舟内铺着黄缎锦毯,上盖绣幔,艇首插了一面百官免朝的黄旗,所有麾钺黄盖一概收拾起来,御舟上只梁储、毛纪、江彬三人伴驾,并供役亲随六名,船役十二名。其他王蔚云都督、郑卫官、江护卫、马指挥、爱侍官、杨少华将军、李护卫等分乘五船。两百名亲兵在篷船上支配。留出一艘,充为膳房。遴派已毕,才扶正德帝下艇。随驾官如李龙等,巴不得北还,大家纷纷上船。扬州府率领着三州七县的属吏都来跪送。
这时后土祠前后,看的人人山人海,道上拥挤得水泄不通。
梁储恐怕匪徒乘间犯驾,预令两百名亲兵自排列至观门,五步一哨,三步一逻。又着护驾武官张起黄幔掩护正德帝,下船就解缆荡开,外人一些也瞧不见,不知哪一艘是御舟,都当悬百官免朝旗的是假充的。御舟离扬州时,的确有几个红缨会的羽党,要想得隙行刺,只为看不准哪一艘是圣驾所乘,未敢冒失而去。这是梁储的细心处。于是梁储等随驾起碇,轻车就道,又遇着顺风,张帆疾驶一昼夜,行三百,不日已至顺天的北通州非江苏南通州。由李龙乘着快马,进京报知监政杨廷和、蒋冕等,备齐仪仗銮辇,星夜出京往通州来迎圣驾。
这时正德帝病已好了八分,经梁储、蒋冕等扶正德帝登辇,从北通州起驾。一路迤逦进京,前导是甲士旌旗、麾纛曲盖,继以马侍卫,锦衣校尉,再次是幡幢宝帜、步行侍卫、指挥使等,随后是金爪、银钺、卧爪、立爪、金挝、银爪、金响节、白麾等,又继以仪刀、红杖、黄衣武护卫官和侍从武官等,又后是黄罗伞盖、紫盖、黄幢、曲盖、曲伞、黄盖、紫幢、青帜等,又继以碧油衣帽的殿前侍卫、值班侍卫、女侍卫等,以下便是红纱灯、金香炉、金唾壶、玉盂、白拂、金盆、金交椅、玉爵、金水瓯、玉杯、金鼎、金烟壶等,后面是白象两对背驮宝瓶、宝盆等,距离御驾约十丈,徐徐地走着。象的后头又是护卫官、亲王、郡王、驸马都尉、皇族国戚等等,以下是护驾大将军、都督、侯爵世袭等武臣,再后是中官、都总官、内务总管、监督、内监总管、司礼监、御前供奉官等,这才轮到陪辇大臣,随着銮辇的左右是皇上的御驾了。
随驾的又是文武大臣、掮豹尾枪的侍卫、御林军、锦衣卫、禁城的禁卒、戍兵。督队的是五城兵马司,骑着高头骏马,全身贯甲,金盔银镫、左弓右矢,横刀扬鞭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正德帝御驾直进中门,祀了太庙、社坛,又绕行了禁城一周,才入乾清门登奉天殿,受百官的朝觐。
是年是正德十四年。正德帝自七年出巡林西,不久还辇。
九年出幸宣府,十一年太皇太后驾崩回京奔丧。到了是年八月,又出巡江西,直到十四年九月回銮,足足在外游幸了四年。十四年中,倒七个年头不视朝政,只在各处游幸,所以时人称他为游龙。不好听些,简直是个荒政淫乱、沉湎酒色的纨袴皇帝。
那时正德帝退朝还宫,去谒张太后,自然十分喜欢。只有戴太妃想起自己的儿子蔚王厚炜,出驻南京,被刺客李万春戳死正德帝初幸南京便遇刺客,误刃蔚王,见六十三回。她见了正德帝,益觉触景伤怀,忍不住掉下泪米。又转念刺客是宁王宸濠指使,便把宁王顿足愤骂,嘱咐正德帝处惩宁王时,要将他的心脏剖出,祭奠蔚王,说时竟失声哭起来。正德帝忙拿话安慰戴太妃。出了慈庆宫,皇后夏氏和何妃、王妃、云贵人、龙侍嫔等都来参见。正德帝这时被戴太妃一提,蓦然记着了宁王谋叛的事来。又见了何妃、云贵人、龙侍嫔等,不由地想起月貌花容的刘贵人芙贞,经那恶僧镜远赚进宁王邸中,江飞曼往南昌盗取,受伤奔归,从此消息沉沉。现下王守仁擒获叛藩,逮及眷属,刘美人定有着落了。
于是正德帝重行出宫,召杨廷和至便殿,诘问宁王的处置。
杨廷和回奏:“宁王犹未囚逮京,现囚在刑部大牢的。只不过连党王大狗子,杨清两名正犯,闻王守仁已亲押赴杭州,预备圣驾幸浙时献俘。”正德帝说道:“这样卿去传檄王伯安守仁字伯安,着即递解逆藩进京发落。”杨廷和领谕,飞檄浙江。王守仁接着,不敢怠慢,星夜押了囚车进京。不日到了都中,首先去谒见刑部,这是明朝的向例。
第二天早朝,由刑部尚书夏芳奏陈守仁逮叛到京。正德帝下旨:“文武大臣随驾,在乾清门受俘。”王守仁觐见毕,武侍卫押宁王并侍姬秋娘及家人等七十余名,跪到石陛下,一一点名。正德帝满望刘贵人也在其内,谁知等到人犯唱名完了,不见刘贵人的影踪。正德帝心下很不高兴,又不好说明,因故召王守仁问道:“逆藩在江西作恶,专一劫夺良民的妻女,想他姬妾不止这区区十几人。”王守仁便把琼楼被毁,众姬妾大半投江自尽的事从头至尾奏述一遍。
正德帝知刘贵人也逃不了这劫厄,不觉愤气冲冠,指着宁王喝道:“朕未薄待你,你却三番五次地遣刺客行刺朕躬,还敢举众称叛。今日遭擒,死有余辜。且看你有甚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宁王听了,自知有死无生,乐得冲撞几句,便也朗声说道:“厚照!他莫闭了眼睛胡诌,忘了本来面目。俺虽犯国法,是犯太祖高皇帝的,不是犯你的法。你说我背叛朝廷,你的祖宗燕邸,还不是篡夺建文的天下么?俺见不得列祖列宗,不知你的祖宗燕王也一般没脸去见太祖高皇帝。且从前燕邸是建文的叔父,俺也是你的叔父。今不幸大事不成,否则俺怕不是燕邸第二么?”正德帝听了宁王的一番无礼话说直气得面容发青,回顾刑曹,速拟罪名。刑部尚书夏芳谓:“律当凌迟炙尸,家族一例碎剐。”正德帝也不暇计及祖训,立命锦衣卫把宁王拖下去。
据明朝旧例,亲王没有斩罪的,赐死不过白绫鸩酒,最多处了绞罪。宣宗时以铜炉炙死汉王,已经违了祖制。正德帝杀宁王,因一时愤极了,和处置小臣一样,还管他什么祖制。所以后来的历史上很有非议于刑部尚书夏芳,史中都论他是违法的。再说正德帝受俘戮叛事毕,病体也大痊了,又想着那个安乐窝,和江彬重行豹房。其时太监钱宁已失宠了,又经江彬在旁撺掇,说钱宁曾私交宁王。正德帝大怒,将钱宁拿赴刑部。
夏芳与钱宁,本来是怨恨很深的,肥羊落在虎口,能逃得脱身么?只略为鞫讯一下,便拟成罪名上闻。正德帝判了一个斩字,势焰熏天的钱宁自然头颅离颈了。
正德帝游了几天豹房,天天想到刘贵人,也间接记起了宣府的凤姐,又欲驾幸宣府。正值鞑靼小王子率兵第十一次寇边,廷臣派行军总管朱宁去征抚。正德帝笑道:“边寇狡猾,怙恶不悛,朕当亲出征剿。”都御史兰寘忙奏道:“蛮夷不驯,自应遴派大将痛剿,陛下是天下至尊,岂可轻冒矢石?”正德帝不悦道:“朕便不能统师将兵么?”当时就提起笔来,自授为镇国威武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即日出师居庸关。又颁布镇国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诏令。
皇帝忽称臣子,自做官自喝道的笑话,也只有这位正德皇帝做得出去。大学士梁储等虽上疏切谏,正德帝急于游幸宣府,哪里把这些奏牍放在心上。于是点起兵马五万,只带了护驾官李龙、供奉官江彬,随辇大臣蒋冕、毛纪等,浩浩荡荡地师出居庸关。不日到了大同,总兵周凤岐来迎,奏陈小王子的兵马闻御驾亲征,已率了部属夜遁了。正德帝听了不觉哈哈大笑,下谕驻屯了人马,和江彬、李龙潜赴宣府,仍往国公府中,见了凤姐,自有一番亲密。过了几天,毛纪、蒋冕也出来,苦请回銮。正德帝没得推托,只好传旨还驾,大军班师,一面把銮舆迎接凤姐进关。谁知那凤姐又染起病来,坐不住銮舆。正德帝命改乘卧车,着李龙护持。这样地由陆路起程,看看将到紫荆关,凤姐的病症一天重似一天,日间清醒,晚上就气喘汗流,神志模糊了。
正德帝令暂住馆驿,来看凤姐,只见她粉面绛赤,咳哮不止,形色似有些不妙。在行军倥偬中又没有宫人侍女服侍,三四名塞外的丫头,都是不解事的。正德帝方在烦恼,恰好江彬进来,听了正德帝的话乘势禀道:“臣妾现在后帐,可叫来侍候李娘娘就是。”正德帝大喜,即传江彬的侍姬进来,见她生得玉肤硃唇,容貌十分冶艳,先有些心上喜欢了,哪知榻上的凤姐忽地翻过身来,微睁杏眼叹口气道:“臣妾福薄,不进关也罢。”正德帝安慰道:“你且静养着,身体好了,朕带你进宫共享富贵去。”凤姐摇头道:“村野的女儿,哪里有这样福命,今天恐怕要和陛下长别了。愿陛下早还銮辇,以安人心,臣妾死也瞑目。”
说罢掉下泪来。正德帝也忍不住垂泪。又见凤姐她瘦骨支离的玉臂,握住正德帝的左手,流泪说道:“臣妾死后,没有别的挂怀,只有一个哥哥,望在臣妾分上,格外施恩。”凤姐说到这里,已呜咽得说不出话来。粉脸更觉绯赤,气喘愈急。
勉强支撑了一会,哇地吐出一口紫血,两眼往上一翻,双脚挺直,呜乎哀哉!正德帝叫她不应,不由得失声痛哭,李龙在外面听得也直抢入来抚尸嚎咷。正德帝哭了半晌,下谕就馆驿中替凤姐开丧,依嫔妃从丰盛殓。
这几日中,正德帝没情没绪的,晚上便拖着江彬的侍姬冯氏侍寝,又闹了三四天,蒋冕、毛纪等力请回銮。正德帝令将凤姐的灵柩载在凤辇上,竟入紫荆关。到了都下,正德帝又命排列全副仪卫,迎接凤姐的灵柩,直进京城正门。这样一来,廷臣梁储、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上疏极力阻谏。时吏部侍郎杨一清新从宁夏调回,也力阻不可。
正德帝决意要行,众臣便议改东门,正德帝还不满意。君臣争执了好几日,才得议定:把凤姐的灵柩从大明门而进。一路上仪卫煊赫,为历朝后妃所不及,这也算凤姐死后的荣耀了。
灵柩进了城,厝在德胜门内的王皇殿中,天天有百来个僧道建坛超度。直待过了百日,正德帝又替她举殡,附葬皇陵,又经群臣苦谏,算改葬在北极寺的三塔旁,并建坊竖碑。那座墓形,极其巍峨壮丽。正德帝还要给凤姐建祠,到底怕后世讥评,只得作罢。
正德帝自凤姐死后,也无心再往豹房,更不住大内,只和江彬的侍姬冯氏终日在西苑厮混。江彬盼望冯氏回去,早晚伸着脖子望着,还是消息沉沉,未奉旨意,又不敢进西苑去探听。
只有候个空儿,向那些内监探问冯氏的音耗。左等不来,右等不见,江彬这时深悔自己当时举荐的不好。一天,西苑中的小太监出来,江彬忙又去探听冯氏。小监回说:“冯侍嫔已死了。
”江彬见说,大惊道:“怎么就会死了?”小监冷冷地答道:“冯侍嫔自己投水死的,为的什么事,咱却不知道了。”江彬听罢几乎昏倒。要知那冯氏怎样死的,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煮鹤焚琴孤灯寂寞刻舟求剑众喙纷纭
碧草如茵,花开满院万紫千红,真好算得遍地芳菲了。这禁中的西苑,还是宣宗朝所整葺的。什么奇葩异卉,种植得无处不是。一到了春光明媚、莺啼燕唱的时候,人立在万卉中,香风袭衣,花飞满袖,罗衣翩翩的美人儿,处身在这个花雨当中,不是当她天上的仙女,也定要疑她是个花神了。正德帝自宣府回銮,转眼又是春景正德十五年。他见景伤怀,就要想到刘芙贞和凤姐了。幸得那江彬的侍姬冯氏经正德帝纳为侍嫔,倒也还能解忧。逢着正德帝伤感时,便找些消遣的事儿出来,把郁闷空气打破,竟能逗开正德帝的笑颜,不是也亏了她么?
这样地一天天地过去,正德帝渐渐有些离不了冯侍嫔,自然慢慢地宠幸起来了。冯侍嫔的人又聪慧,做一样似一样的。
有时袭着舞衣,扶了两个小监,效那玉环的醉酒,故意做得骨柔如绵,醉态婆娑,轻摆着柳腰,斜睨了两只秋波,万种妩媚。
倘使杨妃当日,也不过如此了。引得旁边的宫人内监都掩口吃吃地好笑,把个酷嗜声色的正德皇帝看得眼瞪口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儿冯侍嫔又学西子捧心;又效戏剧中的昭君出塞,手抱琵琶,骑在小马上,身披着雪衣红氅,伸出纤纤玉手拨弄琵琶,弹一出如泣如诉的《昭君怨》,凄惋苍凉,宫女们都为之下泪。正德帝只是击节叹赏,命太监斟上半盏玉壶春来,赐给马上的“昭君”,算是饯别的上马杯。
冯侍嫔真个一口喝了,正德帝自己也饮了三爵道:“这叫做连浮三大白,激赏美人的琵琶妙曲。”冯侍嫔下骑谢了,便一席共饮。似这般的君臣调笑,无微不至,可称得极尽欢娱了。
冯侍嫔又善各样的妆饰,什么飞燕轻妆,貂蝉夜妆,洛水神女妆,西子淡妆,大小乔的浓妆,素小青的红妆,苏小小的素妆,娥皇的古妆,虞美的靓妆,木兰的武妆,齐双文的半面妆,杨木真的艳妆,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诸美人的妆饰淡雅浓艳,无不别致。尤其是双文的半面妆齐帝常眇一目,双文妃作半面将侍之。后陈圆圆事闯王亦然,把半边脸儿搽得红红的,鬓光钗整,的是个浓艳的美人。还有半面却涂了黄水,满现着病容,更兼发髻蓬松,又似乡间懒妇。一个人变了阴阳脸孔了。
正德帝每看了冯侍嫔的半面妆,虽在极懊恨的当儿,也往往破颜为之一笑。又闻那冯侍嫔的房术甚精,据她自己说,是江彬亲授的。她第一佳处,就是花信芳龄的少妇,依旧是个好处子。进一步讲,已经破过瓜了,还是和处子一般无二。而且真的处女,经过半年三月就有变异的象征。她这充做女孩儿,是永远这样,不会变更的。正德帝起初不相信冯侍嫔的话说,日久觉夜夜搂着处子,这才有些诧异。若然她自己不道破,谁也辨不出真伪来。正德帝使她将这个妙术传给宫人们,冯侍嫔笑道不肯吐露。正德帝当她是自珍。冯侍嫔正色说道:“这是从前彭祖的房术,非人尽可授了。必其人有适当的根行,才得学习。获到这种异术的人,大都身具仙骨,只要悉心研习,自然得成正果。但所忌的是犯淫乱。夫妇大道,君子乐而不淫,那才配谈到正道上去,如其贪淫纵欲,元神耗虚,仍旧天促寿限,挨到一百岁也是没益的。彭祖修道,确获长生,后纳孀妇被美色迷恋,忘却八百年的功行任情纵欲起来,只三个月便断送了。显见得功行无论怎么深远,一涉雅淫,就要挫败的。”
正德帝听了,不觉栗然。半晌方说道:“江彬家里似你这般的有多少人?”冯侍嫔笑道:“江二爷依了古法,派人往各地去遴选七八年中,千万个女子里面,只臣妾一人。江二爷在臣妾身上不知花去了几多心血。今日忽的来侍候陛下,江二爷正不知他要怎样懊丧和悲痛!”冯侍嫔说到这里,眼圈儿已早红了。正德帝微微笑了笑,点头说道:“江彬这厮,放着奇术自己享受,待朕明天叫他进宫来,把内外嫔妃宫女都命他选择一下,看谁是能习学那异术的,立刻跟他学习去。”冯侍嫔见说,又暗暗替江彬捏一把汗,深悔自己说话不慎,岂不又害了江彬。因冯侍嫔自十九岁做江彬的侍姬,两人恰好一对璧人。冯侍嫔果然出落得冶艳,江彬也是风姿俊美。妇女们谁不喜欢美貌郎君,所以她对于江彬最死心塌地的,誓当偕老,两人爱情的深密也就可想而知。偏偏不识相的正德皇帝,一见了美妇便人伦不顾的,什么婶母父妃都要玩一会儿,休说是嬖臣的姬妾,当然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再说。冯侍嫔不敢不从,芳心中兀中牵挂着江彬。她侍寝君王,恩承雨露,枕上常常泪痕斑斑。
有时被正德帝瞧破,推说思想父母,忆怀故乡。正德帝很觉疑惑,以是不大得宠。否则以冯侍嫔那样容貌,怕不压倒六宫粉黛么?有一次上,正德帝恶她善哭,几乎贬禁起来。冯侍嫔受了这番的教训,就一变她的态度,一天到晚嘻笑浪谑,又弄些花样儿出来,什么炫妆、歌唱之类,将声色两字,博正德帝的欢笑,或者得乘机进言赐恩获与江彬破镜重圆,这是她私心所希冀的。那正德帝本来是个嗜好声色的君王,冯侍嫔的一拳,正打着了红心,果然把个淫佚昏愦的正德皇帝逗引得日夜地合不拢嘴来,冯侍嫔也渐渐得宠了。
正德帝每晨在西苑中坐端纯殿受朝,朝罢回宫,便来看冯侍嫔梳髻。宫侍们忙着梳发刷鬓、搓粉调脂、打水递巾的,至少有半天的奔走。正德帝躺在绣龙椅上,静悄悄地瞧着冯侍嫔上妆。侍宫女们罩好了珊瑚网,正德帝便去苑中花棚里亲自摘些鲜花来,替冯侍嫔簪在发髻上,这是素日的常事。宫女和冷落的嫔妃们把皇帝簪花视为殊宠,在冯侍嫔却看惯了,当它是桩极平淡的事儿。
可怜那班失宠的贵妃,还盼不到皇帝的一顾,幸和不幸真差得天渊呢!正德帝在清晨看冯侍嫔梳髻,一到晚上,又来坐着看她卸妆,待至卸毕,就携手入寝。这样一天天的过去,竟似成了老规例一般。那老宫女们也伺候惯了。早晨到冯侍嫔起身,妆台边已设好了龙垫椅,妆台上摆好了各样果品珍饼,银炉中烹茗,鸡鸣罐里煮着人参汤,杯中备了杏酥,金瓯中蒸着鹿乳。正德帝退朝回宫,循例来坐在妆台边,一面看梳头,一面吃着点心。
宫女先进鹿乳,是苑内老鹿身上,由司膳内监去采来,专供给正德帝晨餐的。每天的清晨,内监持着金瓯去采了鹿乳,探知皇帝昨夜留幸哪一宫,便交哪一宫的宫女。皇帝夜宿在哪里,退朝后必往哪里早餐的。早餐毕,才得到别宫去。倘皇帝事多善忘,听政回宫时记不得昨晚所宿的地方,自有尚寝局的太监预候在宫门总门,一是侍卫散值,便来导引皇帝,到昨夜临幸的宫中。因怕皇帝错走别宫,那里不曾预备晨餐的,不是叫皇帝要挨饿了?譬如鹿乳等物,每天不过半瓯,皇帝哪里宿,司膳太监便递在哪里,别宫是没有的。万一仓卒到了别宫,不知这些东西在哪一宫,宫院又多,一时查也查不出来,必召司膳太监询明了,才知道在什么地方。待去转弯抹角地取来,已快要午晌了。所以皇帝宿哪一宫,即由这个宫中置备,又有内监导引。祖宗立法,真可算得美备无阙了。
当下正德帝饮了鹿乳,宫女们又把冲上两杯杏酥,这可不比鹿乳,侍嫔也得染指了,和皇帝各人一杯。它如参汤、鸡仁、虎髓冲,嫔妃一般地在旁侍餐。最后便是一盅香茗,给皇帝和妃子漱口。到了晚上,皇帝所幸的宫中也烹茗煮汤地侍候着,都是宫闱的惯例。正德帝在冯侍嫔那里,黄昏时来看卸妆,便斜倚在躺椅上,一头呷着参汤,还和冯侍嫔谈笑,这也是日常的老花样了。
可是这天夜里,不见正德帝进宫,想是往幸别宫去了,本是没有什么希罕的,偏是冯侍嫔不能安心,唤老宫女去探看,回说:“皇上独坐在水月亭上,仰天在那里叹气。”冯侍嫔见说,不由得惊骇道:“莫非外郡有什么乱事,皇帝心上忧闷么?
”于是不敢卸妆了,竟扶持着两名宫人,盈盈地往水月亭上来。
这座水月亭子当初是水榭改建的,里面很觉宏敞。孝宗三旬万寿时,亭上还设过三四桌的酒筵。
正德帝驻了西苑,把亭子截做了两间。外面的小室,有时也召对相卿。后室却较宽大,正德帝令置了一张牙榻,作为午昼憩息的所在。又因御驾常幸,内监们收拾得窗明几净,真是又清洁又雅致,正德帝也偕了冯侍嫔到这里来谈笑坐卧的。这里冯侍嫔是走熟的地方,便带了宫人来见圣驾。正德帝似不大高兴地,只略略点头。冯侍嫔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知道正德帝心里有事,就搭讪着瞎讲一会儿。正德帝倒被她挖开了牙齿,慢慢地谈了起来。冯侍嫔细探口风,知正德帝的不怿,多半是为了政事,不过词锋中好像还有一桩什么委屈的事隐含在里边,一时倒猜不出它了。
大家说了半晌,正德帝见一轮皓月当空,不禁笑道:“这样的好月色,如吹一回玉笛,歌一出佳剧,不是点缀风景么?
”冯侍嫔要正德帝欢喜,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忙叫宫侍取过琵琶来,春葱般的玉指拨弄弦索,和了宫商,唱了一段《明月飞鸿》。正德帝屏息静,忽尔颔首,忽尔拍手,听得佳处,真要手舞足蹈了。其实醮楼打着两更三点,内监们都去躲在角中打盹,只有两个老宫女侍候着。正德帝吩咐一个去烹茗,一个去打瓮头春,并命通知司膳局置办下酒品,两个老宫人奉谕各自去了。正德帝起身推开亭下的百叶窗,望着湖心正把皎月映在水底,微风吹绉碧流,似有千万个月儿在那里激荡。正德帝汉口气道:“‘人生几见月当头’,咏的是佳景不常见。又说‘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人寿能有几何?月阙常圆,人死便休,怎及得月儿似的万世不灭?”
冯侍嫔见正德帝感慨人事,怕他忆起刘芙贞和凤姐来,故而伤怀,便也来伏在窗口上,笑着说道:“人家谓李青莲是个酒仙才子,他为甚的那样愚呆,会到水中去捞起月儿来?”正德帝大笑道:“你说他愚呆了,他到底有志竟成,结果被他把月儿捞着了。”冯侍嫔也笑得和风摆杨柳般地说道:“哪里有这么一回事?”正德帝睁着眼道:“你不信么?朕可和你现试的。”冯侍嫔方要回话,正德帝蓦然地叉过手来,乘冯侍嫔两脚腾空的当儿,只在股上一托,冯侍嫔没有叫出“哎呀”,香躯已从窗口上直摔出来,噗隆咚的一响,但听得湖中捧捧的划水声和啯啯的灌水声,约有好半息,才渐渐地沉寂了。正德帝背坐在百叶窗下,不忍去目睹。
那两个老宫女已烹茗打酒回来,瞧见亭儿的水窗下有样东西泳着水。一个宫女低声道:“湖里的大鼋又出水来了。”那一个应道:“湖中只有拜经的老鳖,没见过什么大鼋。”起先的宫女笑道:“老鳖是要啮蚌的,你须得留神一下。”那一个啐了口道:“丫头油嘴,等一会儿不要挨鞭起来,看你说得有趣。”两人一面说着玩,立在亭前的石梁上,看到水里的东西不见了。
冯侍嫔想是没顶下沉,两人才走进水亭,觉亭内静悄悄的,听不到正德帝和冯侍嫔的说话声音,疑是往别处散步去了。正德帝却装做打盹,两个宫女似很惊骇地四面瞧了一转,不见冯侍嫔,只有正德帝磕睡着,忙回出亭去找寻,正德帝暗暗好笑。
两个老宫女寻不到冯侍嫔,心里有些着慌,一路唧唧咕咕地走回亭来。正德帝假作惊醒的样儿,说:“冯嫔人在哪里?”两个宫女不好说找不着,只把“大约回宫去了”来支吾眼前。正德帝令一个宫女去传唤,去了半晌,便三脚两步地回来报道:“宫里也没有冯嫔人的踪迹。”宫人内监们议论纷纷,方才的两个老宫女说起湖中的响声,众太监就疑心到投湖的把戏。由总管太监钱福,命备了拿钩铁搭,四下里往湖中打捞,不到半会工夫,竟捞获一个女尸,不是冯侍嫔是谁?因宫中投河自尽的事本来是常有的,也没甚希罕,倒是一班的宫侍们窃窃私谈,当做一桩奇事讲起来。
当下内监们捞着了冯侍嫔,便来报给正德帝知道。正德帝听了,似也不甚悲伤,只下谕司仪局,依嫔人例,从丰葬殓。
但这天晚上已是来不及了,命两个小内侍看守尸体,预备明晨盛殓。正德帝独自水月亭上呆坐了一会,便冷清清地回宫中。
第二天的清晨,西苑里喧传起一件怪事来,原来冯侍嫔的尸身忽然不知去向了。总管太监钱福把守尸的两名小监再三地盘诘,甚至加刑,吓得两个小太监哇地哭出来了。据两名小监说:“奉谕守在这里,后来渐渐地睡着了,待到醒来那尸首已看不见了。”总管太监钱福讯不出什么头绪,只有据实上闻。
正德帝听说,也觉有些奇怪。然人已死了,一个死尸有什么重要,所以只淡淡地命钱福查究,并不促得过于严厉。那些内监们乐得你推我让地鬼混一会儿,把这件事就算无形打消。
但那冯侍嫔的尸体,到底给谁弄去的?因当时江彬听了小太监的话说,几乎气得昏倒。又不知冯氏为什么要投河,一时又打探不出。正在没法的时候,恰好碰着了管事太监毛坚,平日和江彬本十分要好的。将冯氏从河中捞起,已经气绝的话约略讲了一遍。冯氏究竟怎样死的,毛坚也不知底细。以是江彬便让毛坚拿冯氏的尸首盗出来,许他重谢。毛坚是个死要钱财的人,真的去找了两名小太监,等到半夜,乘着守监睡着时悄悄地舁了尸身,潜出后宫。好在宫门的钥匙都是毛坚掌管着的,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交给了江彬。江彬接着,自去盛殓埋葬不提。再说正德帝自杀了冯侍嫔,眼前自觉清冷寂寞,心上逐渐有点懊悔起来。至于他要杀冯氏,为的冯氏言语行止上不时牵挂着江彬,常常念念不忘,以致引起了正德帝的醋意,心中一恨,就把冯氏推入河中。从此正德帝的身边没有如花似玉的妃子了。
这位正德皇帝,平素是风流放诞惯的,怎能过得冷冷清清的日子?所以一天天地忧郁气闷,慢慢地染起病来。这样的正德十六年的春季,正德帝还扶病去行郊祀。待回到了豹房,已眼瞪舌结地不能开口了。豹房的侍监忙去报知张太后。幸得奉祭大臣未曾散值,一闻正德帝病剧,都纷纷奔集豹房。不一会,张太后也到了。看正德帝时只剩得奄奄一息,见了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就瞑目晏驾。
张太后痛哭一场,当即命拟遗诏。其时梁储、蒋冕等多已致仕,唯杨廷和还在。于是杨廷和受了遗诏,与阁臣等密议继统的人物。正德帝在位十六年,寿三十二岁,没有子嗣。大臣皆主张于皇族的子侄辈中择一人承祧正德帝,然后再议继位。
杨廷和独排众说,把兄终弟及的祖训抬出来,依照英宗被虏,景帝继统的故例,谓宜迎兴王入嗣帝统。
兴王軏杭,是宪宗的次子,和孝宗为亲兄弟。孝宗诞正德帝的隔年,兴王也生了世子,取名厚熜,与正德帝算是隔房弟兄。兴王軏杭逝世,世子厚熜袭爵,仍居湖北安陆州。这时杨廷和提议迎立兴王,张太后也同意,群臣自不便争执。当由杨廷和草诏,往安陆州迎兴王。不多几天,兴王厚熜到了都下,杨廷和忙令礼官拟了嗣位的礼节,出城迎接,呈上兴王。因礼节上和太子继位相似,兴王看了便要回车。众大臣叩询缘故。
兴王含愤说道:“礼节照太子嗣统办法,俺难道是来做太子的么?”众臣劈头就碰了个大钉子,只得去报知张太后,由张太后传出懿旨,大开中门,迎接兴王入城,一切依着新君登位的礼节。众臣奉了兴王在奉天殿接位,是为世宗。追谥正德帝为武宗,改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罢革弊政。人民无不踊跃欢呼。
第二天上,世宗命尚书毛纪赴安陆州,迎接生母蒋氏軏杭妃、妃子陈氏进京。蒋妃和陈妃到了京师,世宗着礼部拟两太后尊号,当晋张太后为慈寿皇太后,生母蒋氏为兴国太后。
册立陈氏为皇后,武宗后夏氏为庄肃皇后。还有皇太妃王氏兴王軏杭生母晋为寿安皇太后。太后的名号既定,又要提议兴王軏杭的谥号了,由是引起极大的争端来。世宗以兴王是自己的生父,要想尊为皇考。
大学士杨廷和上疏,请依武宗例,以孝宗为皇考,兴王軏杭、王妃蒋氏只可称为皇叔父母。这样一来,世宗变了入嗣孝宗,和武宗成了亲兄弟,兴王不是无后么?杨廷和谓以近支宗派益王的儿子厚烨为兴王的嗣子。这本奏疏上去,世宗看了大怒道:“父母弟兄,可以这样胡乱更调的么?”就毅然提起笔来,批驳杨廷和的疏牍,仍主兴王为皇考。上谕传下来,廷臣大哗。翰林学士杨慎说道:“皇上??缈夹送酰谛⒆诨实畚疵饩谩D车冗读⒊ⅲ飧龃筇饽康共豢刹徽!±
时太师毛纪、吏部尚书江俊、兵部尚书郑一鹏、礼部尚书金献民、侍郎何孟春、都御史王元正、都给谏张翀、上柱国太傅石瑶、给事中陶滋、侍读学士余翱、大理寺卿荀直、光禄寺监正余觉等六部九卿凡二十七人,御史二十一人、翰林二十四人、给事十九人,并各司郎官九十五人,统凡大小官职三百五十九人,纷纷上章谏阻。世宗只做没有听见一样,把所有奏疏一概搁起,一面下旨替兴王立庙。进士张璁、吏部主事萼桂又阿谀世宗,请为兴王修撰实录。世宗大喜,立擢萼桂为兵部尚,张璁为翰林学士。世宗以兴王为皇考的谕旨宣布,廷臣如张翀、陶滋、余翱、何孟春、王正元等凡三百七十四人,大会朝士,与张璁、萼桂等互相争辩,呶呶不绝。大家争了半天,兀是争不出什么来。于是学士杨慎为首,领着三百多个朝臣去伏在奉天门前,齐声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人多声洪,声震大内。
世宗皇帝听了,就大怒起来。要知世宗把朝臣怎样,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情致绵绵世宗入魔窟忠忱耿耿陆炳赴焰山
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双龙蟠着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显出威武庄严的帝阙。这巍峨的阙下,雁行儿一排排地跪列着无数的官员。在前的袱头象筒、朱舄紫袍,第二列是穿红袍的诸官乌纱方角,最后是穿绿袍的、蓝袍的,一字儿列着班次跪在那里,高声大呼高帝、孝宗皇帝。人众声杂,直透宫阙。
世宗帝在宫内听得奉天门外喊声喧天,便令内侍探询,回禀是众官员在那里跪着号呼。世宗帝心下大怒,耐了气吩咐内监传谕,着众官暂行退去。
杨慎等怎肯领旨,还是高呼不绝,呼到力竭声嘶时,索性放声大哭。一人哭了,众人继上,奉天门前霎时哭声大震。壮丽堂皇的天阙,立刻罩满了愁云惨雾。似这般悲哀怆恻的哭声,听在世宗帝的耳朵里,不由地愤不可遏,拍案大怒道:“这班可恶的厮奴,朕想留些脸面给他们,他们转来虎头扑蝇了。”
于是即宣锦衣校尉,把奉天门外所有跪哭的官员一齐逮系了,驱入刑部大牢,明日早朝候旨发落。锦衣尉奉了谕旨,如狼似虎地将众官梏桎起来,赶牛样地一并监进狱中,自去复旨。
到了第二天,世宗帝坐了奉天殿,叫内监录了大牢里众官的姓名,凡三百七十七人。当将为首的王充正、何孟春三十三人一例戍边。其他官员,四品至五品夺俸,五品以下的廷杖贬职。大学士杨廷和降级,太师毛纪、太傅石瑶概令闭门自省三个月。这样一场大风潮总算被世宗的专制手腕罚的罚、责的责,勉强了结。兴王称皇考的议论,六部九卿没一个再敢多讲了。
世宗见众官已经慑服,乘势定了大礼。以兴王为献皇帝,蒋妃为章圣皇太后,孝宗皇帝为皇伯考,孝宗后为皇伯母,并亲自草诏,颁布天下。又命翰林学士张璁主祀献皇帝,以兵部尚书萼桂为主祭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