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24 页/共 45 页
”吏部尚书张彩、侍郎焦芳、御史刘宇,都是刘瑾的私人。张彩也狐假虎威地厉声道:“即敢写到匿名诉状,断不是无名小吏,何不竟出来和刘爷面谈,悄声匿迹地算不得人类。”
众大臣哪里敢吱声,大家默默地拥在一起,连坐也不敢坐下。御史屠庸已忍不住了,向刘瑾跪下叩头道:“下官素来不敢得罪刘爷的,谅不会做这那昧心的事,求刘爷鉴察。”刘瑾点点头将手一挥,屠庸又叩个头,扬长地出午门去了。翰林马知云,也来跪求道:“下官是修文学的,本于国政无关,怎会攻讦刘爷,尚祈明鉴。”刘瑾鼻中哼了一声,吓得马知云似狗般地伏着,气都不敢喘了。张彩在旁把脚在马知云头上一踢道:“快滚出去吧!”马知云闻命,如重囚遇了恩赦,抱头鼠窜地出朝而去。刘瑾又道:“你们还没人自首吗?”这时众大臣又急又气,真弄得敢怒而不敢言。又值榴花初红的天气,正当懊闷,一个个穿着朝衣,戴着朝冠,挨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大家只有抱怨那投诉状的人。
户部主事董芳见两班文武甘心受辱,没半个血性的人,不禁心头火起,更瞧刘瑾那种骄横的态度,俨然旁若无人,气得个董芳七窍中青烟直冒,便掳起了袍袖,挺着象简抢到刘瑾的面前,戟指着大喝道:“你为了一张匿名的诉状,却擅自召集大臣,任意得罪,俺老董是不怕死的,且和你一同见圣驾去。
”刘瑾也怒道:“你是谁?可报名来。”董芳笑道:“你连俺董芳都不认识,怪道你如此飞扬跋扈了。”刘瑾冷笑道:“咱在六部中不曾闻得你的名儿,小小一点职役,也配你说见驾吗?”董芳咆哮如雷道:“俺是朝廷的臣子,何必定要你阉竖知道!”说着便来拖刘瑾,张彩、焦芳齐出,攘臂阻住董芳,董芳举象简就打,大家扭作了一堆。不知董芳打到怎样地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王阳明石棺尝死味刘贵人梅萼效艳妆
却说董芳举着象简,只望刘瑾打去。吏部尚书张彩、光禄寺卿焦芳忙护住刘瑾,也把象简还击董芳。侍候刘瑾的小监挥拳齐上。董芳究竟是个文官,又兼双拳不敌四手,转眼被小监们拖倒,打得血流被面,董芳兀是破口大骂。看看小监等拳足交加,董芳已声嘶力竭,武臣班中恼了靖远伯王蔚云,奋拳大喊一声,大踏步打将入去。焦芳回身来迎,被蔚云一拳正打中鼻梁,鲜血直喷出来。张彩不识厉害,要在刘瑾面前讨好。他见焦芳受伤,飞起一脚来踢蔚云,吃蔚云将足接住,顺势一掀,张彩由朝房的东面直跌到西边,仰面睡在地上爬不起身了。蔚云又把小监们一阵地乱打,打得小监们一个个鼻塌嘴歪,抱头逃命。蔚云便去扶起董芳,令他在侍朝室里暂息。
刘瑾眼见得武臣们来动手,心里越发大怒,即召殿前甲士捕人。其时伺候室中的值班侍卫听得外面声声嚷打,忙出来观看,认得是靖远伯在那里动武,自然不敢逮捕,只好上前相劝。
偏是那些殿前甲士,但知奉刘瑾的命令,真个拥将上来,把蔚云围在正中。蔚云大喝道:“谁敢捕人!”说犹未了,双拳并举,早打倒两个甲士。又是一腿,踢倒了两人。那些甲士吃了这样的大亏怎肯干休,况又是刘瑾的主意。当下内中一个甲士便鸣起警号来,召集了值日的甲士,殿内外不下六七十名,和虎吼般蜂拥来捉蔚云。平西侯王强、将军常如龙、殿前指挥马成梁等看了都有些不服,一声吆喝,并力上前。那些甲士不过恃着蛮力,又不懂什么解数的,因此给王强等一顿的乱打,把六七十名甲士早已打得落花流水,四散狂奔。
蔚云见甲士打退,抢前去抓刘瑾。刘瑾满心想甲士们去捕人,不防众臣一齐动手,朝房做了厮打地,一场好斗,甲士纷纷逃避。刘瑾觑得不是势头,方要滑脚逃走,门上被一班文官拥塞住了,连一点儿隙地都没有;待往正殿上逃,恐受众臣的讥笑。正在进退踌躇,不提防蔚云直抢过来,一把抓住刘瑾的衣领,大叫:“一不做,二不休,大家索性爽爽快快打他一顿。
”众臣听了,凡和刘瑾有怨气的谁不愿意打他几下?董芳虽然受了伤,还一拐一跷地出来帮打。刘瑾被蔚云捺住地上,任众人打死老虎似的。直打到刘瑾叫不出救命了,大家方才住手。
平西侯王强等众人齐集了,乃发言道:“今天大打刘贼,果然是痛快的。但他是皇上的幸臣,怎肯受这场辱?俺知大祸既已酿成了,要死大家同死,到了那时休得畏缩。”将军常如龙道:“咱们趁此时再去警诫他一番。”说罢回顾刘瑾,已由小监一溜烟抬往私第中去了。如龙笑道:“这贼逃得好快,今吃他脱身,祸就在眼前了。”
众臣见说,又都你看我我看你的,各自抱怨着当时太莽撞了。王蔚云高声叫道:“俺拼着这靖远伯不要了,又没有杀人,有甚大事?英雄一人做事一身当,你们且莫鸟乱,等俺独自一个对付他就是了。”说着气愤愤地走了。众人又商议了一会,觉得没有良策,大家也只好渐渐地散去。
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大家料定刘瑾必已进宫哭诉过了,因此各怀着鬼胎,准备了贬罚受处分。谁知退朝下来,并不见正德帝有甚谕旨,一时很觉诧异。众臣正在互相推测,只见王蔚云在那里暗笑。大家晓得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围着了蔚云询问,才知蔚云学了他师傅韩起凤的故技:当夜悄悄地跳进刘瑾的私第里,留一张警告他的柬儿,又将一口锋利的钢刀轻轻地置在刘瑾的枕边。待刘瑾醒转过来,觉颈旁有些冷飕飕的,把手去一摸,提着了钢刀和结柬吓得刘瑾魂飞魄散。次日只去正德帝前告病,拿这场殴打的事,不敢提起。大家算白打一顿,很大的风波,竟得无形消灭。
再说兵部主事王守仁,是浙江余姚人,孝宗弘治间成进士,正德二年才做兵部主事。现在为了弹劾刘瑾,被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守仁到了贵州,在修文县北将东洞改为石室,题名叫做阳明洞,以是后人称他做阳明先生。
说到王阳明的学问,可算得有明一代的大儒。他在未成进士之前,和陈白沙的弟子多相往来,还随着娄谅游过学。到了成进士后,又与广东人湛若水研究学问。不多几时,因两下的主见不同,便分道扬镳,各人讲各的学说。王阳明的主张是以良知良能为本,又说“致良知”,“知行合一”。这“知行合一”的本旨,以为天下万事只从口里说得到,事实上所办不到,就不能称为知。办得到的事可以说得是知,这知也就是实行,所以叫做“知行合一”。
阳明这一类的学说,从前就是名学派。这名学派流入了旁的一派,便是诡辩学派公孙龙、关尹子类人物。南北朝时称做玄学,南北朝时史、文、儒与玄学并驾。宋代称为理学,又名道学,也就是今人所称的哲学。哲学在宋代显明,朱熹、陆象山、程明道、程伊川是其最著者。到了明代,要算是最盛了。
国初如宋濂、方孝孺等传朱氏的学说。永乐以后,如吴与弼、薛瑄为开辟明代哲学基础的人。若陈白沙、娄敬齐、胡以仁等,都从吴与弼游过学的。王阳明讲学的时候,算明代哲学最盛的时期。他的学说,自少时至中年、衰老,分三个时期,尝变更过几次。这位阳明先生是明代大儒,作书的不惮烦杂,特地说明他一下:阳明在少时很是好道,他主张人们的学问须从道的上面求来。于是把游方的羽士、居家的黄冠一并请在家中,苦苦拜求他们。谁知这些茅山道士一类的人,哪里懂得什么学问,除了念几句讲不通的死经以外,简直说不出别的文字来,更谈不到学问两字了。原来阳明的求道士,想从老子入手。老子道教,为古九流之一,名列三教,非道士也。今之羽士之流,其鼻祖为汉五斗米教之张道陵,亦近世之张天师,与老子完全不同。
后人误以羽士为三教之道教,不亦谬乎!及至见道士没甚伎俩,才知自己走歧了路,便弃了从前的观念,随着娄谅游学,这是他学问变更的初期。
自阳明成进士后,以娄谅的学说是崇拜宋代朱文公的,嫌他道学气太重王阳明学说不以礼教自守,故其弟子如王栋、王艮颇多猖狂之论,就改与湛若水交游了。湛若水是陈白沙献章的弟子,对于礼教本来不甚重视的,所以对阳明的学说,似很相近。未几,王阳明由兵部主事谪贬做了贵州的龙场驿丞龙场驿在贵州修文县北,他的学问又更变了,而且比以前高深了许多。他的“致良知”就在这时悟出来的。
当时贵州地方有一种苗人,很赞成他的学问,阳明便把“知行合一”的本旨慢慢地解释给他们听。阳明既主张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即行的根本,行也即是知的精微。又说自己的善恶是自己能够知道的。进一句讲,凡是人们的是非善恶,都是自己可以知道,更无须别的身外之物来证明,只自心观心便能明白的。阳明在龙场驿时悟出了“知行合一”天下万事以为非行不知,也无事不可以实行。实行的结果,是知的原素。
天下万事都能行,也都可以实地试验,可以达到一个知。就是个死却不能行,也不可以实地试验。因到了实地试验死时,人已失了知觉,当然不能算知了。王阳明把那死看作天下最奇怪的一件事,以为世间做人,不论是疾病灾厄、刀枪水火,没有一样是可怕的。只有那死,算最可怕了,以是他诚心想把那死来实地试验一下。那时贵州的苗民,常听阳明讲学,大家成为一样习惯了。
一天,众人方聚立着在署中听他讲释,忽听外面一阵吆喝声,两个驿卒押着十几个民伕舁进一具石棺材来。众人大惊,不知这石棺材是做什么用的。大家正在怪诧,阳明便把自己的意思对众人讲了,说是要尝试那死的滋味。众苗民觉得阳明这种举动是很奇怪的,各人的心理上都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幻想。要想解决这件问题,须看阳明怎样去实地试验,怎么去尝那死的况味。只见阳明令将石棺抬到大堂上,很端正地置在堂中,自己便整冠束带地打扮好了,恭恭敬敬地卧进石棺里去。
他又吩咐驿卒和苗民道:“你们听得石棺中有弹指声时,速即把棺盖揭开,千万勿误!”这是阳明临死的遗言,大家领命。
看阳明在石棺里安睡好了,驿卒就慢慢地拿石棺盖掩上。于是大家寂静地侍立着,等候棺材中的动静。看看过了不少的时候,不见石棺材内有什么声息。又过了一会,仍没甚举动,也不曾听得弹指声。众苗民私议道:“爷爷苗民称阳明为爷爷不要真死了吧!”
众人心下狐疑起来,大家忍不住了,一齐上前,将石棺材盖揭开瞧时,见阳明已满头的大汗,两只眼睛往上翻了白,嘴里的白沫吐得有三四寸高,摸摸鼻中,早气息毫无了。大家这才发了急,忙着把阳明舁出石棺,喊的喊,推的推。苗民有种木香,专治昏厥症的,当时也焚烧了,在阳明的鼻中熏着,又在他的面上喷了冷水,才见阳明悠悠地醒过来,睁眼一看,连连摇头说:“乏味,乏味!”阳明从石棺中出来,就呆呆地坐了三天,被他悟出静坐和观心。
谓静坐观自己的心,初时觉心在脏腑中荡动不已。到了后来那心动的力便愈动愈大,越跃越高,那周身的血液,好似大海洪波訇涛澎湃,其声犹雷轰一般。这时的心,又似海中的蛟龙夭矫颠簸,在心血潮中忽上忽落,倏左倏右,纵有几千万斤的气力,恐怕也捉不定它。这样的猛跳狂跃了一会,由高至于低,由猛至于弱,由动入静,由大至细,渐渐至于纤微。血液和心,此际由动荡至于沉寂时代了,什么波涛蛟龙,也自消灭于无形,心地中觉渐入空微。反神内观,胸臆中顿时觉得天地澄清,大地光明,虽毫发也不能隐蔽了。到了这时,心海中又变了一个境地,但觉内外空空洞洞,杳杳渺渺,万千境界变了个虚无渺茫之境,可算是内外俱忘了。
阳明这一路学说和佛学似很相近了。王阳明自证到了观心打坐,思想更较前增进。与苗民门生们说起他卧入石棺材尝死的滋味时,便摇头道“人们到了死,是最无意思的事了。当吾卧入石棺时,心地中已抱定一个尝试的主意,所以毅然决然地睡进去。又怕万一受不了,预嘱驿卒们听得棺中一有声息立时揭去棺盖。谁知待到棺盖掩上,即觉得昏昏沉沉,里面气息异常的逼仄。渐渐地气闷起来,要待呼唤,觉这样的一下子,算不得尝死的滋味,于是忍气耐着。愈忍愈是气迫,竟至呼吸都不灵便了。正欲唤驿卒们开棺,蓦觉一阵的昏懵,就此沉沉地和睡去一般,怎么都觉不着了。他们把我舁出棺来,也一些儿知觉也没有。乃至面上觉察有一股冷气,那时他们已拿冷水把我唤醒了。人们的死是无知无觉的,好算是最没意思了。”
总而言之,我们对于王阳明的学说,就佩服他能够实行,“知行合一”。不是现代的西洋哲学,文字上说得果然精微到了十分,能实地上和科学那般试验的可说是没有。那么西洋哲学只好算它是文章的美,并不是实地上的精美。犹之西洋哲学是纸上谈兵,行军布阵说得百战百胜,就是不能实用。结果还是那种书生之见,能说不能行的。我们中国的哲学是临阵上过战垒的,紧要的时候还可以抵挡一阵。阳明于自观的主旨,只准有一心,不许有二。只有一念,是没有第二念的。所以我们说它和佛法很相近,因佛说也只有“一心”。而且把这种观念去将兵,是最好没有了。兵贵于临事有断,只有一心一念,自然没别的疑虑了。阳明在明代的文臣中,算得第一个知兵的,正德年间起任佥都御史,巡抚赣南,平大帽山贼寇,又定宁王宸濠之乱,死封新建侯,谥号文成。这样说来,王阳明不但是明代大儒,也是一朝名臣了。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讲那正德皇帝,自有豹房,日夜和一班美妓娈童宣淫。
不到一年,早已厌倦了。这时的刘瑾,差不多皇帝是他做了,为了轻微的一桩小事,将朝中大小官吏三百余人一齐囚入狱中。李东阳闻知大惊,忙上章援救。刘瑾哪里肯听。直待他自心发愿了,才把三百多名官员释放。三百人中,如推官周元臣、翰林庶吉士汪元深、主事钱钺、礼部司事马君德、礼部礼官周昌、进士丁公谖、江砚臣等二十余人,在狱中受了疫疠,出狱时都呜呼哀哉了。合当刘瑾恶贯满盈了。那主事钱钺,是内务监督太监钱宁的胞兄,弟兄间极其亲密的。如今钱钺被刘瑾下狱病死,钱宁得知,哀痛非常。
讲到钱宁,正德帝十分地宠他,甚至饮食相共,同衾寝卧。
钱宁面儿似处女,娇嫩如脂。正德帝爱他不过,收为义儿,赐国姓为朱。刘瑾自知貌陋年长,敌不上钱宁,内务自愿退避三舍,只独揽着外政。钱宁因刘瑾杀他胞兄钱钺,就和刘瑾结恨,时时在正德帝面前攻击刘瑾,刘瑾便渐渐地有些失宠起来。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结连大盗作叛。这寘鐇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五皇子名(木斿)的曾孙,老安化王秩炵的嫡孙。秩炵的儿子青年夭折,由寘鐇袭爵。那时宁夏地方,有个著名的风鉴家殷五的,相人颇有奇验。他说寘鐇的相貌有帝王的福分,如须长到腹,便是登极的预兆。其实殷五是个江湖术土,不过阿谀寘鐇,借此赚些钱罢了。他私下对人讲寘鐇乃是虾蟆相,虽然大贵,但不可生须蟾有须,必受人刮酥。如有一有须儿,必至过铁杀头也。须如过腹,那时死期到了。但当了面,反誉寘鐇有五九之分。寘鐇信以为真话,暗里贿通了指挥丁广、千户何锦、大盗杨六杨七等,都结为死党,准备乘机起事。
到了正德的五年上,寘鐇真个须长及腹,不觉想起相士殷五的话,便拜殷五为军师,丁广为都督,何锦为总兵官,杨七杨六各授为都指挥,总兵周昂为大将军,连夜兴兵起事。寘鐇将历年所积的军器搬出来充了军用,藩库做了粮饷,杀了巡抚安帷学、大理卿督粮漕官周东、总兵姜汉、督理太监邓广等,占据宁夏诸城,声势浩大。
正德帝得陕西将军吕良弼的飞奏,忙召群臣会议,令成国公朱刚往征,竟至全军覆没,关中大震。正德帝看了雪片般的章奏,也觉得有点着慌了。吏部主事杨廷和主张前都御史杨一清复职,令统师平乱。正德帝准了,擢杨一清为右都御史兼提督军务,以太监张永为监军,即日出师。杨一清奉了上谕,便点起大军十万,偕同张永飞奔陕西。
讲到杨一清,是文武俱备的,到了陕地,第一阵把丁广、周昂等杀得大败。接连几战,斩了何锦等,生擒了安化王寘鐇。
那个狗头军师殷五见势不好,已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了。捷报到了京师,正德帝大喜。授杨一清为陕甘总督,坐镇边地命。
张永统了大军,押同叛藩寘鐇班师回京。张永临行的时候,杨一清设筵相送。张永在席上讲起刘瑾怎样的专横,怎样的揽权,言辞很是愤愤。张永当初与刘瑾同党,本是八虎之一。这时因暗中大家夺权,怨仇结得很深。杨一清见张永确是真情,嘱他进京后伺隙除去刘瑾。张永统兵还都,在献俘虏的当儿,把刘瑾不法的事,密禀正德帝。钱宁在旁也怂恿了几句。正德帝便下手谕,当夜逮系刘瑾。从他的家中抄出金珠宝物、银钱粮糈、器械军服等不计其数。
正德帝闻奏大怒。立命将刘瑾,并羽党张彩、焦芳、刘宇及家族三十余人一并弃市。
巨阉见诛,内监钱宁又复得势。恰巧霸州大盗张茂作乱,游击江彬擒了张茂,逮解进京。又贿通了内监钱宁,把著名歌妓刘芙贞献入豹房。那刘芙贞生得妖冶艳丽,姿态明媚又善唱词曲儿,不论是旧调新声,一经她上口,便觉音韵悠扬,听得人回肠荡气,更衬上她的呖呖珠喉,唱起来如莺簧初转,格外比别人好听。正德帝这时方厌弃豹房,蓦然间瞧见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云鬓鬖鬖中隐隐显出点点梅花,愈见得雪肤花貌,可人如玉了。
那美人遥看着正德帝,只微启朱唇嫣然地一笑,万般的媚态都从这一笑中流出来,把个好色如命的正德皇帝看得半截身儿麻木了。半晌才悄悄地去问小太监。回说是钱爷钱宁为帝义儿、宫中悉称之曰爷!送进来的。正德帝笑了笑,忙走入后院。见那美人倚着石栏,看金鱼池中的鸳鸯。正德帝蹑脚蹑手地走到那美人的背后,伸着脖子去瞰池中,却是一对鸳鸯在水面上飞逐着。正德帝忍不住待去钩那美人的香肩,不提防那美人猛然地回过香躯,怪叫了起来,倒把正德帝大大地吃了一惊!不知那美人为甚怪叫,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遍地樱花正德戏凤姐半帘素月江彬充龙阳
春风和舒,袅袅地播送着花香。那些蜂儿蝶儿,都翩翩地从下风舞蹈,随地去寻找他们的工作。深沉的院落里,阶前红卉初艳,池中金鱼跳跃。正是明媚的大好春光,万物都呈着一种快乐的景象。那时的美人儿,方倚栏瞧着池内的戏水鸳鸯,呆呆地发怔。蓦见池水,映着的倩影背后,又添映出一个白面金冠的男子来,把那人吓了一跳,忙回过粉脸儿去,见是正德帝,不由得红晕上颊,风吹花枝般地盈盈跪下说道:“臣妾刘芙贞见驾,皇帝万岁。”这两句莺声呖呖又娇脆又柔软的话说,将院落中的沉寂空气打破了。正德帝便伸手搀起芙贞,觉得她身上的一阵异香,直扑入鼻管里。正德帝神魂早飞上了半天,只牵着芙贞的玉腕,同入侍月轩中。正德帝坐下,芙贞待重行见礼,正德帝微笑把她捺在椅儿上,就问长道短地胡乱讲了一会。
内监们进御膳上来,正德帝笑道:“怎么天已午晌了?朕的腹中很饱,大约是餐了秀色吧!”芙贞见说,也笑了笑,便替正德帝斟上了香醪,自己捧着壶儿侍立。正德帝叫再设一副杯盏,令芙贞侍膳。名称上是侍膳,实在是对饮罢了。芙贞的酒量极洪,那种小小的玉杯子放在她什么心上,一举手就是十杯。正德帝见她吃得豪爽,命内监换上高爵儿。这爵杯可就大了,一杯至少要一升以上。芙贞又连喝三杯,不觉有些半酣。
俗话说酒能助兴。芙贞多饮了几杯,引起她一团的高兴,便把象箸儿击着金钟,顿开娇滴滴的喉咙,低低地唱了一段《雁儿红》,正德帝连连喝采不迭。芙贞知道皇上素性好歌,这时显出她的所长,又唱了一出《玉环怨》,真是凄楚哀艳兼而有之。歌罢犹觉余音袅袅不散,听得正德帝摸耳揉腮坐立不安起来,口里还哼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老调,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只瞧着芙贞,斜着嘴儿,涎着脸,霎时间丑态毕露。芙贞见正德帝那种怪模样,忍不住噗哧地一笑,樱口中所喝的半盅香醪一齐喷在席上,索性格格地大笑了一阵,香躯儿直笑得前俯后仰,柳腰轻盈摆动,几乎要扑翻身去。
正德帝不禁亦哈哈狂笑,引得侍候的内监都个个掩着嘴好笑。
正德帝和芙贞呆笑了一会,命撤了杯盘。内监递上金盆,洗漱好了,正德帝一把拖了芙贞,走进侍月轩的东厢,是正德帝平日午倦安息的所在。两人斜倚在榻上,正德帝怎能制得住意马心猿,便等不得到晚上了。芙贞也有了几分酒意,自然是半推半就,于是任正德帝在这侍月轩中临幸了。
此后正德帝宠幸那芙贞,不论饮食起居,好说是非芙贞不欢。又亲下谕旨,把芙贞晋为刘贵人,宫中都称她做刘娘娘。
正德帝听说刘娘娘是江彬所进献的,又因他有擒张茂的功劳,由游击擢为副总兵。江彬乘间要求太监钱宁,把自己带入豹房,谒见正德帝。正德帝细看江彬,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却是齿白唇红,面如敷粉。又见他应对如流,不觉很为喜欢,即令江彬为随驾供奉。不上几天,又认江彬做了义儿,也赐国姓朱,宫中称江彬为彬二爷。
这江彬本是宣府人,出身纨绔。时值太监谷大用监军大同,江彬贿他三千金,授为游击。可是他那个文弱浪子,怎能做得武职?适逢张茂作乱,江彬和张茂还算姑表亲,便假说附顺张茂,领着部下出城,设筵相庆。张茂不知是计,只带了十余骑赴宴。酒到了半酣,江彬一声暗号,左右并上,将张茂获住,又杀了十几个无辜的百姓,便诬他们通盗,便取了首级,亲自解张茂进京报功。
张茂正法,他部下闻知,举刘廿七做了首领,在大同官府一带大肆掠劫起来,几酿成了大患。都是江彬把百姓当强盗,以致真盗养成势力。这罪名应该是江彬的,至少判个剐罪。但他仗着正德帝得宠,天大的事也不怕,休说这点点小罪,谁敢去扳倒他?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了。江彬又在正德帝面前赞扬宣府的热闹,说得那个地方怎样的好玩,美人佳丽又怎样的多,把个宣府形容得和天堂一般。说得正德帝心里痒痒的,要想到宣府去游览它一回,只恐大臣们谏阻。大凡皇帝出行,什么仪仗扈从、伴驾大臣、护辇大将军等,便要闹得一天星斗。正德帝以这样一来,不免太招摇了。况有大臣们在侧,动不动上章阻拦,仍然和在京师一样不能任情去游戏。于是与江彬密商好了,乘着黄昏,更换了微服,悄悄地混出德胜门,雇了一辆轻车连夜望宣府进发。
这里都下文武大臣第二天早朝,直俟到日色过午,还不闻正德帝的起居消息。大家正在彷徨的当儿,忽见内监钱宁满头是汗地跑出来,报告圣驾已微服出宫往宣府去了。御史杨廷和、内阁学士梁储等忙问皇上带多少扈从,钱宁回说:“只带了供奉江彬一人。”梁储顿足道:“你身为内侍,皇上的起居都不知道,直到这时方才晓得圣上出宫,你在那里是干什么的?”
说得钱宁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杨廷和说道:“现在且莫讲旁的话,大家快去追回圣驾要紧。”当下由梁储等匆匆出朝,选了几匹快马也疾驰出了德胜门。跑了有十多里,后面杨廷和等也飞骑来,众人就并在一起追赶。看看过了沙河,还不见正德帝的影踪,大家十分诧异,便向旅寓酒肆一路打探过去,方知皇上是昼夜兼程的,算起时日,大约已出居庸关了。梁储建议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且到了居庸关再说。”杨廷和等都说有理,众官又复纵马追赶。
再说正德帝同了江彬驾着轻车不分早晚地赶着路程,不日已到了居庸关附近,暂在馆驿中安顿了。一面飞报关吏,令开关放行,时守关御史张钦听得正德帝要微服出关,不觉地大惊道:“胡虏寇边的警耗正风声鹤唳的时候,怎么圣驾可以冒险出关?”忽关吏来报,皇上有使臣前来传旨开关。
张钦也不出去迎接,命召进使臣,高声喝道:“你是何人?
敢冒称皇使来赚本御史!希图出关通敌吗?”使臣抗声道:“现有皇命在此,怎敢冒充。”张钦大怒道:“你瞒得常人,怎瞒得俺,如果是皇帝驾到,有仪卫扈从、护辇百官,今都在哪里?似这样的销声匿迹,还不是假冒圣驾吗?”使臣待要辩驳几句,张钦已霍地掣出剑来,向使臣说道:“你识时务的快给俺出去。若不听俺的好言,就砍了你的头颅送进京去。”吓得使臣不敢回话,抱头鼠窜地下关,去禀知正德帝,说了守关御史无礼的情状。正德帝听罢,又气又恨。只是张钦恃着奉命守关,职责攸归的那句话,一时倒也无奈何他,只好忍耐着。
第二天又命使臣去宣谕,张钦仍是不应,正德帝忿怒万分。
这样的几个转侧,梁储、杨廷和等已经赶到。大家跪在馆驿门前,涕泣请正德帝回銮:倘皇上不予允许,众臣愿永远跪着不起身。正德帝正犹豫不决,见驿馆又捧进一堆奏疏来,都是京卿劝还驾的。正德帝没法,只得下谕,令众大臣随辇,即日起驾回京。
正德帝到了都中,第一道谕旨便把守居庸关的御史张钦调为江西巡抚,着大同监军太监谷大用兼署居庸关督理。张钦奉到了皇命,不敢违忤,自去摒挡往江西上任。那时朝廷大臣,如李东阳已弃职家居,李梦阳削职为民。内客大臣更了梁储、蒋冕、杨廷和、毛纪等数人,杨一清远镇宁夏。朝中不过一个杨廷和最是忠直,但也独木难支。大权悉归内监钱宁、张永辈掌握,阁臣在旁附和而已。
光阴如驶,转瞬到了春社日,正德帝循例往祭春郊。大小臣工,自六部九卿以下,都随辇陪祭。待到祭毕,群臣各自散去,正德帝也乘辇回宫。次日早朝,众大臣齐集朝房,方要升陛排班,见内监张永匆匆地捧着上谕出来。群臣跪听宣读,谕中说道:“朕此次暂离宫阙,国政着内阁大臣梁储、杨廷和、蒋冕,会同张永斟酌处理,无负朕意”云。
群臣听罢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储说道:“圣驾私行,必定往宣府无疑。俺们宜仍望居庸关追赶。”于是与杨廷和、毛纪、蒋冕等三人带了五六个从人,驰出德胜门,马上加鞭,疾如雷电般地追赶。到了居庸关相去三四里地方,早有太监谷大用迎上前来代传上谕道:“皇上已出关去了,你们众大臣无需追赶,好好地回都监国,回銮时自有封赏。”梁储、杨廷和等听了,才悟皇上调去守关御史张钦,是预备出关的后步。这时大家呆立了一会,梁储说道:“皇上既已出关,追赶也是无益,只有回京再从长计议。”杨廷和等也觉有理,大家懒洋洋地怏怏还京。却说那正德皇帝,自被众臣强劝回銮,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游览宣府的心也愈炽了。正德七年,江彬密遣家仆往宣府知照家属,在那里盖建起一座极大的府第来,题名叫作国公府。又把豹房中的乐女娈童暗暗用骡马载出京城,去安插在国公府中。诸事置办妥当,便密奏知正德帝。君臣两个酌议定了,乘着春祭的机会,江彬预先雇了两匹健驴,侍候在德胜门外。正德帝祭郊已毕,书了草诏交给张永。自己忙忙地更换衣服混出宫门,大踏步往德胜门来。见江彬已牵驴相待,当下跨上日行三百里的健驴,似飞般地望居庸关进发。不日到了关前,由谷大用出来接驾,便大开了关门,放正德帝出关,等到梁储、杨廷和赶到,正德帝已出关两日了。江彬随了正德帝出发,一路上做了向导。正德帝至宣府,就在那国公府中住下。正德帝见府中女乐歌童无一不备,地方又比豹房精致,画栋雕梁,朱檐黄瓦,一切的装璜比较宫中要高上几倍。乐得个正德帝心花怒放,连声叫江彬为好儿子。江彬又导着正德帝往游各地,但见六街三市富丽繁华,确与都下不同。宣府最多的是秦楼楚馆,因该处为塞外使臣必经之路,官府特许设立乐户教坊,专备外邦使臣游燕之所。
正德帝到了那里,真是目迷五色,心旷神怡。每天到了红日西沉,便与江彬徜徉街市。见有佳丽,竟排闼直入,不问是否良家妇女,任意调笑留宿。倘是合意的,就载入国公府中,充为侍女。这样地闹了一个多月,宣府地方谁不知道圣驾出游关外?那些州县治吏也都十分注意。那消息传到京中,大小臣工深恐被胡虏闻知,因此闹出大祸来,又纷纷交章请皇上回銮。
正德帝哪里肯听,只把群臣的奏疏一起交给江彬收藏了,连疏上的姓名也不愿去看它,休说是阅奏章了,日复一日地过去,正德帝在宣府居久了,路径已很熟悉,有时竟不消江彬陪伴,往往单身出游。一天正德帝独自一个人信步出了宣府的东门,沿途游览景色。其实正当春三月的天气,关外已若初夏。
但见道上绿树荫浓,碧草如茵,风景异常的清幽。正德帝爱看春景,只顾向前走去,渐渐到了一个市集,约有三二十家住户,却是村舍临湖,长堤上一带的樱花开放得鲜艳可爱。那一条小湖中,片片的满堕着花瓣,大有桃花随流水的景象。
正德帝沿堤玩了一转,不觉口渴起来,遥望市集中有处小村店,酒帘招飘,分明是卖村酿的。正德帝跨进店门,见两楹小室虽不宽广,倒收拾得很是清洁。正德帝坐了半晌,不见有小二来招呼,忍不住在桌角上拍了两下。忽听得竹帘子里面莺声呖呖地问了一声:“是谁?”帘儿微微地掀起,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来。虽是小家碧玉,却出落得雪肤香肌,脸儿上薄薄地施着脂粉,穿一件月湖色的衫儿,青色的背心,系一条绯色的湘裙,素服淡妆,愈显出妩媚有致。那姑娘并不走到桌前,只斜倚在竹帘旁,一手掠着鬓儿,含笑问道:“客人要什么酒菜?酒可是要热的?请吩咐下来,俺替客人打点去。”正德帝也笑着说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酒?有什么下酒的菜?把来说给俺听了。”那姑娘答道:“俺们乡村地方,有的是村醪蔬菜,客人要山珍海味是没有的,只好请到大市镇上去了。”
正德帝笑道:“咱们所爱的是村醪蔬菜,敢烦姑娘打一壶村醪,弄几碟子蔬菜来,等咱慢慢地尝那乡村风味。”那姑娘睨着正德帝嫣然一笑,搴起竹帘儿进去了。
等了好一会工夫,竹帘动了,那姑娘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执了酒壶,斜着身躯从竹帘旁挨了出来,盈盈地走到桌边,放下酒壶,将木盘中的蔬菜一样样地摆好,低低说了声:“客人用酒吧!”便托了木盘儿竟自走进去了。正德帝拿起壶儿,斟了一杯黄酒,细看碟子里面是豆腐、青菜、黄豆芽、咸竹笋之类,果然都是素肴。正德帝平日吃的鹿脯熊掌,本来有些腻口了,难得吃着这种乡村蔬菜,转觉得非常可口。自斟自饮地喝了一会,不免有些冷静起来,便把箸子叮叮地在杯儿上敲了两下。那姑娘扳着竹帘问道:“客人敢是要添酒了?”正德帝将壶摇了摇道:“酒还有半壶。”那姑娘道:“那么要添菜?”
正德帝答道:“莱是不曾下过箸的。”那姑娘说道:“酒菜都有,客人却要什么?”正德帝见那姑娘口齿伶俐,有心要和好打趣,便涎着脸儿说道:“咱要问姑娘一句话儿。”那姑娘道:“客人有什么话说?”正德微笑道:“这里可有好的姑娘?”
那姑娘笑道:“好的姑娘到处都有,客人问她做甚?”正德帝笑道:“咱独自一个饮酒,又乏味又是冷静。烦你替咱去找一个好的姑娘来侑酒。”那姑娘正色道:“俺只当客人打听姑娘儿,给人家做什么冰人,哪里晓得说出这样的混话来。客人想是喝醉了,人家好好的黄花闺女,怎肯给客人侑酒,不是做梦么?”正德帝笑道:“什么是黄花闺女?咱们在城中的酒肆里,哪一家没有姑娘侑酒?”那姑娘噗哧的一笑道:“那是粉头了。”正德帝接口道:“正是粉头,咱们燕中是叫姑娘的。
”
那姑娘嘤嘤地笑道:“俺们乡村地方,是找不到粉头的。
要她们侑酒,也得到城中去,俺的哥子又不在家里,俺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去找。”正德帝笑道:“你家姓什么?你哥子是做什么的?”姑娘答道:“俺家姓李,俺的哥子叫李龙,兄妹两个就是设着这家村店儿度日的。”正德帝道:“你哥子往哪里去了?”那姑娘答道:“早晨便进城去买些下酒莱儿,快要回来了。”说着回眸一笑,帘儿一响,又自进去了。
正德帝自己寻思道:这妮子很娇憨可爱,横竖闲着,乐得打趣她一会。想罢又击起杯儿来。那姑娘只得姗姗地走出来问道:“客人又有怎么话讲?”正德帝笑道:“咱们忘了,不曾问得姑娘的芳名儿。”那姑娘把粉头一扭道:“俺们乡村人家,女孩儿的名是很不雅的,说起来怕客人见笑。”正德帝说道:“人们都有姓名儿,自然各人不同的,有什么好笑。”那姑娘道:“那么俺就告诉了客人罢,俺的哥哥叫李龙,俺便叫凤姐。
”正德帝哈哈笑道:“真好名儿!一个是龙,一个是凤,取得巧极了。”那姑娘红了脸儿:“俺不是说客人要笑的。”说着又待掀帘进去。正德帝忙拦住道:“慢些儿走,咱还有话说哩。
”凤姐真个立住了。正德帝假装着酒醉,斜眼涎脸地说道:“咱们想乡村地方没有粉头,独饮又是很冷静的,就烦凤姐替咱斟几杯酒吧。”
凤姐听了,立时沉下脸儿道:“客人放尊重些,俺是女孩儿家,怎替你斟起酒来了?”正德帝笑道:“斟几杯酒喝喝,又打什么紧?”凤姐说道:“客人是读书人,难道忘了《礼》书上的‘男女授受不亲’那句话么?”正德帝道:“你还读过《礼经》?咱们是当军人的,这些哼哼调的经书,早撇得不知去向了。”凤姐道:“不论读书不读书,这句老古话是谁也知道的。”说罢一掀帘儿,姗姗地进去了。
其实正德帝一头讲着,见那凤姐说话,粉颊上微微晕着两个酒窝儿,更兼她樱桃般的一张小嘴,愈觉十分有趣。正在有兴的当儿,凤姐忽地走进竹帘里去了,正德帝怎肯舍得?便摆出皇帝莅宫的架子,也在后掀帘跟着进去。凤姐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正德帝跟在背后,忙变色问道:“客人进来做甚?”正德帝笑道:“咱要和姑娘说几句话。”凤姐道:“讲话请到外面,这里不是客人乱闯的所在。”正德帝道:“你哥哥又不在家中,咱就进来和姑娘玩玩,怕他怎的?”说时想伸手去牵她的玉腕。
凤姐见正德不怀好意,忙忙缩手不迭,蓦地转身,三脚两步地逃进闺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正德帝上去扣门,她死也不肯来开,正德帝没法,只好退了出来,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高声嚷道:“哦!你就是李龙哥吗?失敬了!失敬了!”凤姐听得他哥哥回来,呀地将门开了,不提防正德帝隐在竹帘后面,凤姐一开门,恰好挨身进去,倒把凤姐吃了一惊,不由地娇嗔道:“青天白日,闯入人家的闺闼,不怕王法的么?”正德帝笑道:“咱们皇帝的宫廷也要直进直出,休说是你小小的闺房了。”凤姐啐一口说道:“好个夸大的油头光棍,俺不看你是酒后胡闹,便叫将起来,被四邻八舍听得,把你捆绑了送到当官,怕不责你三十大板么?”
正德帝仰天呵呵大笑,将外罩的青缎披风卸开,露出五爪九龙灿烂的绣花锦袍来道:“这是油头光棍应穿的么?”凤姐怔了怔道:“俺向闻皇帝是着龙袍的,你难道不成是皇帝吗?
”正德帝道:“不是皇帝是什么?”凤姐常听见他哥哥说起,当今皇帝现方私游宣府,往往践入民家闺阁的事,耳朵里也闻得烂熟的了。这时见正德帝风仪不凡,举止英爽,芳心中早有几分羡慕。又见他服着灿烂的衮龙袍,知道有些来历,那双膝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正德帝笑道:“小孩子!怎么跪起油头光棍来了?”凤姐道:“那叫做不知不罪。”正德帝道:“好个利口的丫头,咱就不来罪你,快起来吧!”凤姐还是跪着道:“要求皇帝加封。”正德帝道:“你求咱封你,哪有这般容易。
皇帝晋封妃子,须大臣持节授册,怎可如此草率?”凤姐见说,含着一泡珠泪起身说道:“不封也就罢了。”
正德帝原和她作耍的,此刻见她当了真,就带笑说道:“痴妮子!咱怎会不封你?你且听了,咱现封你做了贵人吧!”
凤姐这才破涕为笑,盈盈地跪下来叩谢。正德帝乘势将她一把掖起,轻轻地搂在膝上道:“你如今是咱的人了,万一你的哥哥回来,又怎样地去对付他?”凤姐微笑道:“皇帝若肯加恩,授他一官半职,好等他娶妻成家,还有什么话说?”正德帝点头道:“这样等你哥哥回来,叫他把你送到城内国公府候旨吧!
”说毕放下凤姐起身出门,竟离了那市集,自回国公府。
江彬便上来请安。正德帝将酒肆遇见凤姐的事,和江彬讲了一遍。侍役摆上酒菜,君臣谈说对饮。酒到半酣,正德帝忽然想起了内监钱宁来,当在豹房的时候,正德帝每夜枕着钱宁的大腿儿睡觉的,真是温软如绵,好不乐意。这时酒后,不免又忆着钱宁了。江彬见正德帝有些不高兴,便凑趣道:“钱大哥远在京师,不识彬二爷可以代职吗?”正德帝巴不得江彬有这句话,不禁眉开眼笑地说道:“使得!使得!”当夜便拥了江彬入帏安寝。
原来江彬自入豹房,经正德帝收为义儿,因碍着钱宁,还不曾充过弥子瑕的职役。今日正德帝故意提起钱宁,把来打动江彬。江彬幼年本做过娈童的,也乐得趁风使舵。讲到江彬的脸儿,胜过钱宁几倍,正德帝早已看上的了。今夜的正德帝居然遂了卫灵公的心愿,自然快乐到了万分。两人直睡到次晨红日三竿还没有醒来。猛听得门前人声鼎沸,一阵地呼打,就闻得有个男子的怪叫声和众人的吆喝声。江彬正要唤侍役询问,接着就是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把正德帝也惊醒了。不知道是什么声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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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江彬听得国公府门前轰然的一声,接着人声嘈杂,家人们在外边乱嚷。江彬吃了一惊,待要起身唤亲随去探询,右臂儿被正德帝枕着,恐怕惊动了,只好耐性等待。适巧正德帝也给那响声惊醒,矇眬着两眼问:“是什么声音?”江彬还不曾回答,一个家人在幕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似想进来禀报。见里面没有声息,不敢冒失,只在门外侍候。
江彬回头瞧见,喝问道:“你这厮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
”吓得那家人慌忙抢上一步,屈着半膝禀道:“回二爷的话,外面有少年壮士,载了一位美女,说是他妹子,清晨便拥了车儿,硬要推进府中。小的们去阻挡他,他就不问好歹,也不肯通姓名,竟抡起了拳头逢人便打。小的们敌他不得,将大门闭上了,不知他哪里来的气力,并大门也推下来了。如今还在府门前厮打,小的不敢专主,特来报知二爷。”江彬听了,正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忽见正德帝霍地挢起身来,一手揉着眼儿道:“那少年不要是李龙兄妹两个?四儿江彬行四可出去探个明白。”江彬领命,披衣匆匆下榻,随了那家人便走。
到了大厅前,已见家人们纷纷逃了进来,一个黑脸的少年挥起醋钵般的两只拳头雨点似地打将来。江彬见他来势凶恶,忙站在厅阶上高声叫道:“壮士且住了手,咱这里有话和你讲。
”那少年闻得有人呼唤,才止住不打。抬头见厅上立着一位鲜衣华服的美少年,知道不是常人,就走到阶前唱了个肥喏道:“他们这班贼娘养的,欺俺是单身汉,半句话也没说得清楚,一哄地上来和俺动手了,不是可恶么?”说着又把拳头扬了扬道:“谁再与俺较量三百合,俺便请他喝一杯大麦酒。”江彬见那少年说话是个浑人,就笑了笑安慰他道:“壮士不要生气,他们的不是,等咱来陪礼就是。但不知壮士高姓?到这里来有甚贵干?”
那少年指手画脚地说道:“你们这里不是国公府吗?昨天有个汉子到俺家,说是什么的鸟皇帝,俺妹子说要嫁给他的,所以俺一早就把妹子送来的。”说时又拍了拍胸脯道:“宣府地方,谁不认得俺李龙大官人,那门上的几个没眼珠子的偏不认识俺,竟来太岁头上动起土来,直把俺要气死了。”江彬听了他的一番话不觉暗自笑道:“世间有这样的混蛋,他的妹子也就可以想见了,不知皇上怎么会看中的。”于是命家人开了大门,叫李龙把他妹子的车儿推进来。李龙应声出去,不一会已拿车辆推到大厅的台阶下。
江彬定睛细看那车上的美人,不禁吃了一惊,半晌做声不得。心下寻思道:那美人儿果然生得妩媚温雅,和她那黑脸哥子相去真是千里。所谓一母生九儿,各个不相同了。江彬正在发怔,里面的正德皇帝已梳洗过了,亲自出来瞧着,一眼见凤姐坐在车内,笑着说道:“正是她兄妹两个来了。”江彬也回转身来,说了厮打的缘故,一面使歌女们搀扶了凤姐下车,姗姗地走到厅上,向正德帝行下礼去。正德帝微笑掖起凤姐道:“你哥哥也同来了么?”凤姐低低地应了一声。正德帝令传李龙上来。江彬阻拦道:“此人鲁莽不过,恐冲犯了圣驾,还是不见的好。”
正德帝点头道:“有他妹子在这里,且叫他来见。”江彬没法,只得亲自带了李龙上厅。李龙见了正德帝,也只唱了个喏说到:“皇帝哥哥,俺这儿见个礼吧!”正德帝看那李龙身长八尺,深紫色的面质,狮鼻环眼,相貌威风,不觉大喜道:“李龙虽是莽撞些儿,倒像个猛将。四儿替朕下谕,送李龙进京,往礼部习仪三个月,即着其回宣府护驾。”江彬听了,领了李龙自去办理。这里正德帝携着凤姐的玉腕,同进后院,寻欢作乐去了。
再说宁王觐钧,是太祖高皇帝十四皇子名权的第五世孙。
那时宁王权被燕王太宗改封江西,总算他能销声匿迹安分守己,不曾受怎么罪谴。燕王反北平时,赚宁王离去大宁,及至登极,对于宁王很觉抱愧,所以宁王总保得性命。自宁王权传至四世,就是觐钧了。说到觐钧的为人,是个没有主见的懦夫,平日除了纳妓听歌之外,其他的事一些儿也不知道的,休说是国家政事了。
这宁王觐钧邸中姬妾很多,只有两个最是得宠。那大的一个是许氏,本是妓女出身,却生了两个世子,长的名宸浔,幼的名宸濠,宁王都十分欢喜。那许氏恃着有了儿子,把宁王的正妃胡氏,看做半文小钱也不值,还不时和胡妃厮闹。胡妃是个忠厚妇人,怎能够与做姑女的去斗嘴,许氏又讥笑胡妃生不出儿子。大凡妇人家,最痛心的是她不会产育,这样是人工气力所办不到的事,万不能勉强的。胡妃挣不来这口气,只好由她许多讥讪,自己暗暗地忍气吞声,捋一把眼泪罢了。世间的妇女谁没有妒忌心?宁王的胡妃虽嫉着许氏,因自己不曾生育过一男半女,许氏却叠连诞了两个世子,这样一来胡妃已话不嘴响了。她的心里当然有说不出的怨恨,又时受许氏的冷讥热讽,胡妃越觉得自怨自艾,不久便郁成了一病,竟呜呼哀哉了!
许氏见胡妃已死,藩邸中的大权由她一人独揽。好在宁王又是个糊涂虫,哪有这精神来管家事。邸中的诸姬和用人等,见许氏虽算不得正妃,暗中完全是摄行王妃职务,于是大家便尊她一声大夫人。许氏即揽了邸中全权,一时也不好向宁王要求扶正,横竖姬妾中算做了领袖,正不必争王妃的虚名了。这许氏是宁王的大爱姬。
还有第二个爱姬,也有青楼翘楚,芳名叫做娇奴,年纪比许氏要轻得一半多,青春不过十八岁,宁王娶她还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