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25 页/共 45 页

这娇奴在宁王邸中权柄果然不如许氏,宁王的宠幸,倒要胜过许氏十倍。邸中的大小姬妾仆役们对待娇奴,竟与许氏不相上下,也称她一声二夫人。   当宁王纳娶娇奴的时候,许氏和宁王也狠狠地闹过几场。   到了后来,势力终究敌不过媚力,宁王仍旧把娇奴迎回邸中。   许氏实在气不过她,便去找娇奴厮闹,被娇奴笑她年纪太大了,如要争宠,须得拿鸡皮换了玉肤来再说,这句话说得许氏暴跳如雷。但人的衰老,是和不会生育是一般的气力大不出,直气得许氏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几乎患成了鼓症,一病不起。天理循环,妖奴可算替胡妃间接报仇了。那两位世子宸浔、宸濠长成到了十七八岁,举止很有父风,弟兄两个最肖宁王的是喜欢嫖妓。讲起嫖经来谁也望尘莫及,惟谈到史书两字,却连连要嚷头痛了。宁王溺爱过甚,由他弟兄两个去胡闹,只做没有听见一样。许氏见两个儿子成了人,心里怎么不快活,而且满心望宸浔、宸濠代她去出头,不难把娇奴压倒下来。   谁知这两位宝贝一见了那个二夫人娇奴,不但不记他母亲许氏的仇恨,反是眉开眼笑的,口口声声叫娇奴做庶母,形色上的侍奉,比较自己的母亲还要恭敬。许氏瞧在眼里,这一气又是非同小可,真好像一拳打着了心窝,说不出里面的苦痛。   有一天上,许氏正值新病初愈,扶着一个侍婢在回廊中闲步,走过一所空房,听得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许氏诧异起来道:“这里是堆积木器的空室,怎会有起人来了?”又猛然地记得三个月前,有个婢女被自己痛打了一顿,到了晚上就缢死在这处室中。许氏想着不由得毛发栗然,正要避开那间房,又听得一阵的笑语声,是很稔熟的,许氏有些忍不住了,自己不敢上去,只叫那侍婢向窗隙中去窥探。   那侍婢戳破了窗纸,望着里面张去,恰好那日光照在空室的天窗中,把阖室映得通明。侍婢在窗洞里瞧得毫无发遗,却又不好声张,只装着哑手势,令许氏自己来看。许氏见那侍婢这样鬼鬼祟祟的,知道空室的笑声中定有缘故,忙亲自步到窗前,闭了一支左眼,把右眼在纸窟窿中张将进去。这许氏不看犹可,看了之后立时满面绯红,半晌做声不得。   原来空室中的木榻上卧着一丝不挂的一对小年男女,正在那里大做活剧。男的是谁?是世子宸濠。女的当然不消说得,怕不得阖邸称她二夫人的娇奴么?许氏这时又气又恨,心想怪不得两个逆子指宸浔、宸濠都和妖精指妖奴十分要好,哪里晓得他们暗中干些禽兽的行为。不过要进去捉破他们,因碍着宸濠儿子,似乎不好意思。如任他们做去,眼瞪瞪放着冤家娇奴,不趁这个机会报仇,更待何时?许氏呆立在窗外,倒弄得进退两难了。这样过了一会,听得空室内已声息俱寂,许氏再向窟中瞧时,宸濠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剩下娇奴还在榻前整衣。许氏见儿子已去,正好进去把娇奴羞辱一番。偏是那娇奴嘴强,以许氏骂她无耻,便生生地要她拿出赃证来。许氏转被她堵塞了嘴,气愤愤地自回房中。那娇奴却哭哭啼啼的,声言许氏讲她的坏话,便寻死觅活的要去和许氏拼命。   正在这个当儿,宸浔从外面进来,一听见娇奴吃了亏,不问事理,一口气跑到内室去和他母亲许氏大闹。许氏见自己的儿子居然替娇奴出头,气得她发昏,使出平日的泼性,把宸浔拍桌拍凳地大骂一场,好容易,宸浔才得骂走,宸濠又来寻事,而且比他哥哥宸浔更闹得凶了。许氏明知宸濠和娇奴有暧昧的事情,心里越想越气,便抢了一根门闩,望着宸濠没头没脸地打过来。宸濠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情,怕真个吃了眼前亏,乘着家人们劝住许氏,宸濠便一溜烟地往后门逃走了。   许氏被两个儿子闹得她头昏眼花,正在没好气,不料那宁王也听了娇奴的哭诉、怒气冲冲地来责骂许氏。才发作得两三句,许氏早从房里直抢出来,望着宁王怀里狠命地一头撞去,接着把头发也打散了,两手只拉住宁王乱哭乱嚷,将宁王的一袭绣袍都扯得拖一爿挂一块的,气得宁王面孔铁青,连声嚷道:“怎么,怎么世上有这般撒野的妇女,左右快给俺捆绑起来!   ”家人们哪敢动手,只在旁边相劝。宁王这时老实人也动了火,便勒胸把许氏向地上一摔,回身往外便走。   许氏待赶上去,被家人们拦阻住了。许氏就一头倒在石级下大哭大骂,在石砖地上滚来滚去,竟似村妇使泼一样,哪里有一点王爷夫人的身份,把那些婢女仆妇也都看呆了。许氏似这样地直闹到了黄昏,气力也尽了,喉咙也骂哑了,才由侍女们将她扶进房中,足足睡了三昼夜,还不曾起床的。宸浔、宸濠闻知母亲发病,你推我挨的,都不肯来探望。宁王是巴不得许氏早死一天,自己早舒服一天。但天不由人算,许氏病了一个多月,慢慢地能扶杖步行了,那宁王自己倒病重起来,一日沉重一日。半个月后,看看是不中用了。那位二夫人娇奴索性不来奉承了,只知和宸濠在一块鬼混。宁王虽病得开不出口,心里是极其明白的。他把娇奴和宸濠的形迹看在眼里,心中越发气闷了。   到得临死的几天,宁王病室里,连鬼都没有上去,药水茶汤也没人递了。晚上灯火都不点一盏,室中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幸而有个宁王的老保姆,年纪已九十多了,一天夜里,无意中到宁王的室中去探望时,只见房中几案生尘,似好久没人来收拾了。再瞧那榻上的宁王,却是直挺挺地卧着:口鼻中气息早就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老保姆眼见得这样凄惨情形,不禁流泪说道:“一个堂堂王爷,临末的结局却如此,说来也是可怜。”于是由老保姆去报知许氏。许氏便扶病起身,召集邸中的姬妾仆人,替宁王发丧。   那时宸濠和娇奴正打得火热的当儿,闻得宁王已死,大家乐得寻欢作乐。这两位世子,直待宁王入了殓,才见他们兄弟两个勉强出来招待吊客。略一敷衍了几句,宸濠先滑脚走了。   宸浔也耐不住了,打一个招乎一溜烟出了后门,自去进行他的计划。那宁王还不曾出殡,两位世子已弄出了大争点来了。原来宁王一死,这袭爵应该是宸浔的了!宸濠想夺这王爵,暗中不免要和宸浔争竞。那宸浔对于这爵禄倒不在心上,他第一个和宸濠势不两立的,就是为的娇奴!   弟兄二人,一个觊觎爵位,一个志在美人,各有各的心事,互显出暗斗的手段来。宸濠因要夺那王爵,把宁王的死耗瞒了起来,暂不去奏知朝廷,以是这袭爵的上谕始终没有下来。好在宸浔也不放在心上,只和一班羽党谋弄那娇奴到手,他就心满意足了。那里晓得这个消息有人去通知了宸濠。宸濠听了,一面要对付谋那爵位,一面又要照顾那娇奴,害得他忙得了不得。   一天晚上,宸濠和几个心腹私下议论,想把娇奴弄出藩邸,另用金屋藏她起来,免得宸浔别生枝节。内中有一个家仆说道:“这事世子须要秘密,否则子纳父的爱妾,于名义上似说不过去。”宸濠笑道:“那个当然的。”于是大家酌议好了,由宸濠备了一顶软轿等在藩邸的后门。预嘱娇奴在三更天乘人熟睡悄悄地出邸登轿,去藏住宸濠的私宅。当时那押轿子的仆人到得藩邸后门,直等到四更多天,还不见娇奴出来。又等了一会,看看天色已将破晓,仍不见娇奴的影踪。那仆人没法,抬着空轿回来,报与宸濠。宸濠知是有变,慌忙赶入藩邸,亲自去探看娇奴,却是桃花人面,玉人已不知哪里去了!这一急把个宸濠急的满头是汗,比失了一件什么宝贝还要心痛。当下咆哮如雷的,派了家人四下去打听,方知宸濠藏娇的计划被宸浔的家人探得,由宸浔也备上一乘轿儿。   月上黄昏,已到了宸邸的后门,正遇着娇奴的小婢。宸浔的仆人打个暗号给她,小婢去禀知娇奴。娇奴迟疑不信道:“二世子约在三更天的,怎么这样早就来了?”小婢又出来诘问,宸浔的仆人扯谎道:“二世子指宸濠怕迟了漏泄消息,所以把辰光改早的。”娇奴信以为真话,即匆匆收拾好了,潜出后门登舆,仆人们舁了便走。到得那里,娇奴问:“二世子可来?”只见宸浔应声出来,涎着脸笑道:“二世子不来,大世子倒在这里了。”娇奴听见吃了一惊,心知已受了宸浔的骗,只得低头忍气地服从了宸浔。   宸浔得了娇奴,满心的欢喜,天天和那些羽党饮酒相庆。   及至第三天,宸浔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私第,忽然狂嚷着腹痛,望了地上一滚,七窍流血而死了。宸浔既死,宸濠也替他哥子发丧,说是暴疾死的。一面上闻朝廷,奏知宁王觐钧逝世,世子宸浔暴毙。圣旨下来,自然由宸濠袭爵。这样一来,不但王爵被宸濠荫袭,就是他老子的二夫人娇奴也为宸濠所有了。南昌江西属的人民谁不说宸浔死得奇怪?然也没人敢来替他出头。   那宸濠自袭爵宁王自后称宸濠为宁王,渐渐地不守本分,并私蓄着勇士,往往强劫良民的妻女。又从高丽去弄到一座锦椅,椅的四围都垂着绣缎的锦幔。这座椅儿底下藏着机栝:如遇到倔强的妇女,哄她坐上椅儿,将机栝一开,任你是力大如牛的健妇也弄得骨软筋疲无力抗拒,只好听人所为了。宁王因题这座椅儿叫做“销魂帐”。后来宁王作叛,事败被擒,这座“销魂帐”为王守仁经略所毁,今暂且不提。   却说正德帝在宣府,左拥江彬,右抱凤姐,真有乐不思蜀之概。不期这位李贵人凤姐身体很是孱弱,三天中总有两天是生病的。忽京师飞马报到,纪太皇太后驾崩。正德帝听了,虽不愿意还京,但于礼仪上似说不过去,只得匆促回銮奔丧。   凤姐有病不能随驾,正德帝嘱她静养,自己和江彬,接辇大臣等即日起驾还京。正德帝到了京师,便替太皇太后举丧,一切循例成礼。是年的六月,正德帝亲奉太皇太后梓宫安葬皇陵。   光阴荏苒,眨眼到了中秋。正德帝久蛰思动,下旨御驾南巡。这首谕旨下来,廷臣又复交章谏阻。其时朝野惶惶,人民如有大难将临之景象,一时人心很是不宁。于是大学士杨廷和、大师梁储、翰林院侍读舒芬、郎中黄巩、员外郎陆震、御史张缙、太常寺卿陈九皋、吏部主事万超、少师梁隽等纷纷上疏,谓灾异迭见,圣驾不宜远出。   正德帝怎能听从,反将万超、黄巩、陆震、张缙等一并下狱。陈九皋、舒芬克戍云贵,杨廷和、梁储、梁隽等三人一例贬级罚俸。这样的一来,群臣谁敢多嘴?正德帝即传旨:驾幸江南,自津沽渡江,以金陵旧宫改为行宫。谕旨既颁发,正德帝于是年八月带了刘贵人、江彬并护驾官李龙为凤姐之兄、在礼部习仪后尚未遣往宣府,故得随行、将军杨少华、蒙古卫官阿育黎、侍卫郑亘、右都督王蔚云、女卫护江飞曼一行二十余人渡江南行。不日到了石头城楚之金陵,在上之县西,即今之江宁县,早有金陵守臣裕王耀焜、蔚王厚炜正德帝之弟及大小官员远远前来接驾。正德这时也无心观览风景,只和裕王、蔚王并马进城。至金陵行宫前,蔚王待扶正德帝下骑,忽一道光寒,正德帝已翻身落马。众官大惊。要知那寒光究竟,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翠翠红红江南留韵事花花絮絮萧寺开经坛   却说正德帝到了金陵行宫,方要下骑进去。这时城中的百姓扶老携幼地前来瞻仰圣容,只远远地遥看着不敢近前。蓦听得人丛中一声大喝,一个汉子疾趋直出,便有一道寒光向着正德帝飞来,将军杨少华眼快,连忙叫声“不好”,急拔腰刀去隔御,一霎间哪里来得及。正德帝也觉目前寒光一闪,慌忙跃下坐骑。“疙瘩”的一响,鲜血喷射,一人中刃落马。   护驾李龙也抽刀在手,早把那刺客截住。杨少华、王蔚云、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五人并上,那刺客招架不住,一刀被李龙搠着,大吼倒地。杨少华忙上前按住,护驾禁卒已七手八脚地把那刺客捆了起来,再看正德帝已避入行宫。众人将受创堕马的人扶起瞧时,却是蔚王厚炜,面如金炼,气息奄奄,由杨少华等把他搀进行宫大门。还不曾到得殿上,只见蔚王两脚一伸,眼往上翻,呜呼哀哉了。   正德帝闻蔚王死了,不禁垂泪道:“朕才得到江南,便丧了一个兄弟,叫朕怎样地回京去见得太后!”王蔚云奏道:“刺客刀中蔚王,这是皇上的福大,也是蔚王命该如此,于陛下何涉?”说道江彬护了刘贵人到了。听说有刺客,便问:“可曾捉获?”正德帝道:“朕倒几乎忘了。”喝令把刺客推上来。   李龙应着,拥刺客到了正德帝面前。   那人直立不跪,李龙在他的足弯只一扫,那人站不住脚,噗地坐在地上。正德帝怒道:“朕与你无怨,胆敢在白日行刺朕躬,你系受何人指使?据直供来!”那刺客瞪着眼道:“老爷要刺便刺,有谁指使?今日被获,算老爷鸟晦气。快把咱的头砍了,不必多讲,否则咱要骂人了!”正德帝待要再说,江彬插言道:“这种浑人,交给地方官去勘谳就是,何必陛下亲鞫?”正德帝点头,当下由李龙把刺客带下去,交给南京都佥刘建山,着讯明回奏。   次日刘建山将刺客施严刑拷问,讯得该刺客名李万春,系受宁王宸濠的指使。前在京师,假借斗鹌鹑为名曾行刺过一回事见五十九回,因匆迫没有得手,这番是第二次行刺,因力尽被获。建山录了口供,据实上闻。正德帝听了大怒道:“宸濠是朕叔父行,朕未尝亏待他,为什么一再使人暗算?”说罢传谕李万春磔尸,并颁知江西巡抚张钦,令监视宸濠行动,待御驾还京再行发落不提。   那时正德帝在金陵翱游各处名胜,怕招摇耳目,便改装做商人模样,只带了刘贵人及李龙、杨少华、江彬等三人。余如爱育黎、郑亘、江飞曼、王蔚云等一概留在行宫。一路上正德帝自称朱寿,刘贵人改刘夫人,每到一处寺观,施舍很多。凡寺里的佛像绣袍,神龛绣幔等一例更易。正德帝和刘夫人各署名在上面,有朱寿、刘夫人同助字样今犹存钟鼓于天宁寺,钟鼓皆铜制,上镌正德帝与刘贵人名。   一天,正德帝游览雨花台,台在江宁县的南面,据冈埠最高处,遥眺大江,好似长蛇盘绕一般,下瞰石头城,小若盘匜。   正德帝临高四瞩,不觉胸襟俱旷。细辨民间庐舍,类沧海之粟,所谓登泰岳而小天下。正德帝见景生情,便口占两诗道:遥从山北望江南,秋色西来天蔚蓝。   城市餐霞云梦楼,回首远瞰洞庭柑。   澎湃腾濬走江声,二道长垣雁齿横。   古寺至今风雨夜,铁沙依旧照波明。   ——朱寿题正德帝吟罢,令杨少华逐字用剑头镌在一个石(山暴)上,算是登临的纪念。于是率着刘贵人等下了雨花台,再上聚宝山。   那聚宝山就在雨花台的侧面,山上的细碎小石有光洁和宝石似的,澄黄和玛瑙一样,颜色鲜艳灿烂,所以称它为聚宝山的。这座山势,遥望高出云表,山形很是巍峨巉峻,但走上去游览时却不和茅山似的难行。到了山颠,俯瞰金陵城中,真是了如指掌,犹之三国黄忠的夺定军山必先争天荡山一样。江宁的聚宝山原为行军必争之地,元朝时上筑炮台,驻有营兵。军事时代,聚宝山是极重要的。这座聚宝山如有失,金陵就在囊中了。正德帝眺望了一会,徘徊赞叹,又游览了山麓的梅冈。   冈上正值黄花遍地,香郁袭人。   这梅冈本是江宁胜地,到了冬天,梅花数十株芳馥之气四溢山麓,雅人高士踏雪寻梅的络绎不绝。正德帝因戏折了几枝黄菊替刘贵人簪在头上。大家流连半晌,才循路下了梅冈。又在山村里玩了一转。见农民男耕女织,孜孜不辍。正德帝叹口气道:“今日得目睹乡景,方知黎民劳苦以生财,供国家征取赋税,安然不以为怨,这才算得是良民。若化外胡儿,横蛮不知礼仪,甚至集众抗拒王师。一样的民族,其相去真是天渊。   ”说到这里,不觉中心有感,又咏山韵即景诗道:乡村峡道路回环,满地茱萸碧水湾。   蹊径踏来游未倦,回瞰又见小金山。   正德帝一路游览,随处题咏,都由江彬记了下来。回京之后,经翰林学士毛啬删整,刊行御制南游诗集,这是后话。   当下正德帝和刘贵人、江彬、杨少华、李龙君臣四人观山玩水,好不快乐。其时正德帝游了梅冈,又经几区乡镇,遥望绿荫丛中红墙一角,好似什么宫殿。正德帝指着红墙回顾江彬道:“那是什么地方?”江彬怔了怔,弄得对答不出来。因他是宣府人,于关外路径和风俗人情自然是很熟悉的。正德帝巡幸宣府时,都是江彬做的向导。如今来到江南地方怎会有头绪呢?正德帝忘了江彬为关外人,平日间问惯的了,这时向他问起江南的路径来,把这个江彬挣得面头红涨,一时不好捏造出来回话。   幸得杨少华是江都人,对于江宁的名胜古迹略为有些儿头脑。他看那江彬的窘状好笑,忍不住代应道:“那里大约是天宁寺了,俺们且进寺去休息一下吧!”正德帝见日色已近晌午,便点点头,令少华在前引路。   转眼到了一所大寺院面前,匾额上大书首“敕建天宁寺”   五个斗来大的字,上款是“唐天凤元年建,元皇庆元仁宗年号年间重修,大明洪武十二年臣朱钧太祖从侄再修”。正德帝笑道:“这寺建自唐武后年间,也好称得古刹了。”江彬道:“倘使是近代建起来,那佛像断断及不到从前了。只瞧它们前的四大金刚,塑得多么威严雄壮!”杨少华笑道:“这四金刚岂是泥塑木雕的?”江彬说道:“不是木雕或是泥塑的是怎么?”少华道:“俺听得老辈里讲,江宁的天宁寺中,四金刚是白石凿成的。”江彬惊骇道:“石头能凿得这样细致,真是鬼斧神工了。”正德帝见那金刚长有四丈余,少华谓是石凿的,也觉有些不信,便与大家走进头山门去实验,果然是石头所凿就的江宁天宁寺,尝见毁于洪杨,后虽重建,石像多半毁裂,所制乃远不如前矣。君臣互相叹诧,惊为奇工。于是同入大雄宝殿,殿宇也异常的宏敞。   这时后殿走出一个知客僧来,见正德帝等进去,忙上前打了问讯,即邀入方丈。小沙弥烹上香茗,正德帝执杯呷了一口,觉茶味清芬甘芳,和御前常饮的迥然有别。因笑着问道:“和尚的茶味儿甚好,不识这叶儿是出在哪一处的?”知客僧笑道:“出家人有甚好东西,有的也都是檀越们所布施下来。这茶叶也是一个施主餽与老和尚的。那施主是姑苏洞庭山人,叶儿就是那里的土产,唤做洞庭碧螺春。老和尚嫌它太好了,怕没福消受,所以把来藏着,专备给游寺的檀越们解渴。”正德帝听了,不住地点着头。   忽听得咳嗽声响亮,知客僧说道:“老和尚来了。”话犹未了,只见西院的月洞门中走出个形容古怪的老僧:须发如银,眉长垂睫,年纪当有八九十岁,步儿却极轻健。那老和尚走到正德帝等面前一一行礼,名通姓毕,自述法号叫做禅明,本四川人,避明玉珍之乱才来江南,今年二百四十五岁,当初来江南时已九十多岁了。正德帝见说,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明玉珍据蜀西,太祖高皇帝犹未定鼎,就年分算来,老和尚至少也有一百三四十岁了。江彬立在一旁撅嘴儿,似乎不相信老和尚的话。那老和尚的耳目甚是敏锐,江彬的举动似已觉察。正德帝怕老和尚没趣,忙搭讪着说道:“和尚藏着的茶叶真不差,俺们应当道谢。”老和尚微笑道:“一杯清茶,何必相谢。况茶叶是土中所出,清水取渚地泉,都是檀越们土地上的东西,老衲不过转个手儿,借花献佛罢了。”说时知客僧呈上缘簿,要求布施,正德帝笑了笑,方提起笔来,待写下去,老和尚阻住道:“檀越果慷慨施舍,老衲却不敢消受。但愿得檀越早还家乡,赐福与万民,比施给老衲的区区阿堵要胜上几千百倍了。   ”   正德帝见老僧说话带骨,便拱手道:“和尚可能知过去未来?”老和尚笑答道:“过去的人人皆知,未来的不可泄漏。   老衲只略谙风鉴,与诸檀越一谈吉凶何如?”正德帝大喜道:“君子卜凶不卜吉,幸直言无讳。”老和尚正色道:“朱檀越指正德帝,因其自称朱寿故称富贵已极,似无他求,惟不久虑有惊恐事发生,敛迹自能躲过的。”又指着刘贵人道:“这位夫人,年轻多福,须忌被蛇螯。”谓李龙道:“施主忠勇,将来当成其志。”顾杨少华道:“富贵寿终。”未了看到江彬,老和尚凝视了半晌,皱眉道:“江施主的相貌特奇,他日威权必震朝野,只可惜天庭透有煞纹,这倒是很要小心的。”江彬被那老僧说得呆呆地发怔,恰好小沙弥来请吃斋,老和尚便起身告退。   正德帝和刘贵人一席,江彬、李龙、杨少华等别设一席。   大家胡乱饱餐一顿,由江彬掏出三两纹银来授给那个知客僧,即起身出了天宁寺。行不上几步,只见小沙弥追上来道:“咱家老师拜上诸檀越,银子是不受的。倘夫人还愿时,只把佛殿的佛像再装一装金身,是蒙惠多了。”说罢将银两仍递与江彬,竟头也不回地去了。江彬说道:“那老和尚似有邪术的。”正德帝接口道:“那不是这样讲的。山寺野村,每多有道的高人。   这老僧倒非常缁流,莫把他看轻了。”江彬唯唯喏喏,心里却十分不赞成。   这时刘贵人已足弱行不得了,杨少华便去唤了一乘椅轿来给他乘坐。看看到了牛头山下,那山有两个尖峰,遥遥对峙,叫做双阙。时人见东西两峰矗立霄汉,好似牛角一般,因唤它为牛头山。宋时金邦的兀术入寇,宋将岳武穆飞尝于这牛头山下埋伏了几千健卒,败兀术雄兵十万六合县亦有牛头山,与江宁之牛头山殊。山势的险歔足以设置伏兵,地锯要隘可知。正德帝亲自寻得岳武穆杀贼处与扎营的遗迹,欷歔凭吊,徘徊叹息道:“岳氏尽忠赵氏,至今犹传芳名。做臣子的怎不要忠心报国!”因吟一首七绝,刻在山石上道:春秋昔传古名相,清风今播宋贤良。   历朝祠宇都寥落,抚读残碑字几行。   经过了牛头山,便是一个大市集,那里叫做集贤村岳武穆屯兵御寇处,今已更名。古迹淹没不彰,惜哉!。到了村中,见那乡民童叟妇女都打扮得衣裳整洁,纷纷望着村西去,似赴什么集会去的。   正德帝看得不懂,令江彬上去探听。那些乡民不懂他的关外口音,言语不通,险些儿闹了起来。杨少华忙去打了招呼,乘间问他们往西村去的缘故。一个乡民答道:“今天是斗姥生诞,白云长老在西村的荒寺里开坛讲经。据说和梁武帝时的宝志法师一样,讲到了妙处,天上会雨下花片儿来,沾一瓣在人身上,可以延年却病,祛除不祥的。以是举村如狂,男女老幼没一人不想得点好处。此刻闻本邑的人民都知道了,各村镇上人也赶了来,说不定连寺也挨塌呢。咱们赶去抢花瓣儿,迟了恐怕不及,恕不和你多谈了。”那乡民说完话,一脚两步地向西而去。江彬听了半晌,一句也不明白,倒不比方才天宁寺里的老和尚说话,倒有一大半懂得的。少华对江彬笑了笑,回来把乡民的话禀知正德帝。正德帝笑道:“那又是什么和尚捣鬼,随着他们去瞧瞧热闹也好。”李龙听得有新鲜事儿瞧,他第一个最高兴。于是由江彬、杨少华引道,正德帝居中,李龙护了刘贵人的轿椅,一行五人也望西村进行。   走了有半里多路,早见一座黄墙惨淡的大寺院赫然呈在眼前了。其时寺面前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幸大寺四周都是荒芜空地,那空地上满搭着布棚帐篷。这些布篷帐棚中也有卖茶的、卖食物的,凡是酒肆莱馆,一应俱有。那西边的草场上,都是一班走江湖的人:什么卖拳的、卖狗皮膏的、走绳索穿火圈的、针灸科、祝由科等等,真是星罗棋布。再瞧那座寺院,门上匾额的字迹多半剥落,只隐隐辨得出是“上方禅院”四个大字儿,原来是座年久失葺的枯庙。寺门口拥着的人一个个仰了脖子、张开着嘴,两只眼睛直向寺中瞧看。   正德帝要看个究竟,只是挤不上去。李龙便很踊跃地大吼一声,两臂往四下里一挥,那些人民跌跌撞撞地一时避让不迭,多被李龙推倒了,众人齐声大骂起来。李龙也不去睬他们,但护着刘贵人的轿椅往寺中直冲入去。后面接着是杨少华当先,江彬断后,拥护了正德帝进寺。到得寺中,却是一带长廊,大雄宝殿还在里面。于是再把众人分开,长廊走完,正是大雄宝殿了。殿上设着一座三尺高的经坛,坛上四面坐满了僧人。正中一只长案,供着诸佛菩萨的神马,一截齐摆了九只铜香炉,炉中香烟缥缈,僧众寂静无哗。经坛是南向的,坛的后方,设有一只莲花宝座,虎皮毡子,绣花垫褥。座下置着一对金漆的狮儿,是作为踏脚的。座上空着,知道讲经的长老还没有登坛。   那坛下的四周,排列着百来把绣垫的缎椅,大约是备本邑官眷和绅士眷属们坐听讲经的。有十来个知客僧招呼着在坛后的木凳上坐着,以分男女的界限。至那平常百姓,只好在大殿廊前廊下立听。坛前有七八尺高的一只大炉子,焚着满满的一炉绛檀,烟雾迷漫的,殿上听讲的眷属都熏得眼泪鼻涕刺刺扯扯地挥个不住。   正在这个当儿,忽见一个小沙弥飞奔下来,向坛中的首席和尚附耳讲了几句,匆匆进去了。那和尚就拿起槌儿当当地连击三下玉磐。下首的和尚也把木鱼相应,接着是撞钟擂鼓,霎时间铙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经坛上共有四十九个和尚,坛下擂鼓打钟的小和尚不在其内。这四十九个和尚每人手里敲着一样法器,丁冬镗鎝,把人的耳膜也要震破了。   这样地大闹一场,在众响器杂沓中,忽听得当的一响,真所谓众浊中的清磐,又清越又尖锐,直冲破了嘈杂的空气,超出众法器之外。锣鼓铙钹不约而同地戛然停住。那清磐再鸣,继这磐石声而起的是幽静的丝竹声音了。什么笙、箫、管、笛、胡拨、琵琶、筝篌、锦瑟,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风鸣鹤唳,虽皇帝春祭时的细乐也不过如是了。细声既作,众人晓得那长老快要登坛了,大家眼瞪瞪地争着瞻仰佛容。   不到一会,听得殿后院中一般的奏着细乐,便有十二个小沙弥衣穿五色百家衣,秃头黄鞋,手里各掌着六对大红纱灯。   随后是十二名的知客僧,法衣黄帽黄鞋,手中都提着香炉。这样一对对地在前走着,导引那长老上坛。众听客一齐站了起来,但见那长老年纪不满三十岁,却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双目有神,长眉似蚕。更兼他的悬胆鼻,方口大耳,头戴紫金毗卢帽,两旁垂着绣花套云的飘带,衣披一袭云锦绣金的袈裟,望上去光华灿烂。足登衔环炖形的朱履,双手白得和粉琢般的,手上套着一串云母珠的念珠,上缀舍利子九枚光芒四射,念珠下端垂着马铃式的一颗红樱。   这一副打扮,先已和平常的僧人不同。加上那长老的相貌不凡,坐在经坛上谁不赞一声端的如来转世呢!那长老上坛,诵了召神咒毕,开卷讲大藏宝诠。一头讲着,那两只眼珠儿只望着一班妇女的座中乱瞧。蓦地看见了刘贵人,那长老故意吃了一惊,立即停止讲经,竟亲自走下坛来,向刘贵人连连打着稽首说:“女菩萨!是菩萨的化身,小僧何缘,乃蒙菩萨驾临,真是万幸了。”说罢便请刘贵人进后院,实行香花供奉。李龙在旁,也弄得莫名其妙。刘贵人被那长老说得心动,脚下不由自主地盈盈地随了那长老同入后院。一般听经的人个个惊诧,一时议论纷纷的都跟入后院。要知那长老请刘贵人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扬州看花双龙斗侠盗金山吊古独臂擒淫僧   碧轩晴窗,精室里洁无纤尘,书架上片签满列。庭前三四枝凤竹,一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着半畦的黄菊,正在放华的时候。这样幽静清寂的好去处,的是隐士高僧所居,真可以说是红尘不到静中飞,树碧花香是隐居了。   其时那个长老领着刘贵人走进这静室里面。啪的一声,室门便自己闭上了。外面听讲经的一班本邑缙绅并县丞姜菽水远远地跟在那长老到后院,背后护卫官李龙、正德帝、江彬、杨少华等也随着进去。还有在经坛外的许多百姓,却似潮涌般拥入殿内,只碍着有官员县丞在里面,不敢十分放肆,只挤在院门前探视。   正德帝等进了院中,不觉诧异起来:在寺院的外貉似多年颓圮的荒寺,那个内院却髹漆得金碧辉煌。但见庭中松柏参天,阶下植着无数的奇花异卉,架上的鹦鹉声声唤客。晶盆中畜着金鱼,书案上狸奴打盹。庭院深深,落花遍地。正德帝失声道:“好一座院落!”李龙手指着说道:“那长老引了刘娘娘进的所静室里去了。”江彬道:“那和尚想是不怀好意,咱们紧跟着他,保护刘娘娘要紧。”正德帝点点头,李龙和杨少华便大踏步上前。   这时那些绅士和县丞都走入静室,人多地狭,顿时拥满了一屋。杨少华与李龙也挣着挤进静室去瞧时,却不见那长老和刘贵人。李龙、少华齐吃一惊,忙举头四顾,才瞧出静室的南面还有一头侧门,只是深深地扃着。那长老和刘贵人进去,门就关上。县丞和众绅士不得进去,大家立在门外大哗道:“青天白日,和尚领着良家妇女闭门不出,那算什么?”县丞姜菽水为人很是迷信,他以为那长老是高僧,那妇人或是真的菩萨化身。绅士中有性躁的,便欲打门进去。姜菽水就阻拦道:“你们且莫慌,再等一会儿看他怎样。咱想那长老定是施展什么的佛法,不然他妄引妇女入室,当着这许多人,谅他也没有这样的胆大。”   众绅士听了姜菽水的话说,尚觉有理,果然忍耐了起来。   独有李龙咆哮道:“人家的妇女,被这贼秃关在里面,你们还在那里说什么宽心话。”杨少华也喝道:“咱们只顾打进去就是了。”姜菽水见李龙怒气冲冲的,知道是那妇人的家属,便也不敢阻挡。   由杨少华和李龙两人并力向前,把门打得擂鼓似的。打了半晌,不见那长老来开门。李龙大叫,飞起一脚,轰的一响,那扇侧门早倒了下来。李龙便当先抢入去,见室内陈设幽雅,案堆诗书,壁悬琴剑,花种阶下,树植庭前,人到了这里,几疑别有洞天了。   李龙四面瞧了一转,哪里有什么长老?刘贵人更是影踪毫无了。杨少华也赶进来,见没了刘贵人,两人都着了忙。这时众绅士已拥入里面,正德帝和江彬也来了。听说不见了刘贵人,把个正德帝急得连连顿足。众绅士都大诧道:“分明看着那和尚同了妇人走进去的,怎么会遁走了?难道那和尚有隐身术的么?”大家正在鸟乱,忽听杨少华失声道:“逃了!逃了!”   众人定睛看去,见那杨少华一手托着画轴,画背后有一扇小小的石门,平时把画掩盖着,人家只当是墙壁,万万想不到壁上还有这头小门。那长老领了刘贵人进内,乘杂乱的当儿,望壁上的小门中逃走了。众绅士才恍然道:“那和尚眼见的不是好人。他推说讲经,却来拐骗妇女的。”县丞姜菽水立在一边不住地咋舌,正德帝却万分愤怒。杨少华与李龙已飞奔出寺去追赶,半晌先后回来说道??“村东村西都找到尽头,没有和尚的踪迹。询那村中的人民时,他们方才也到寺中来听讲经,不曾见有什么和尚走过。”   正德帝见说,怔怔地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江彬也木立不知所措,李龙很是没好气,一眼见了县丞姜菽水,便一把将他抓住道:“咱们主翁的夫人不见了,须得你去给咱找出来,否则老爷可不饶你的。”菽水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自己不小心,被和尚把人骗去,却来这里撒野!”李龙喝道:“你这厮还要狡赖,当和尚入室的时候,众人就要打门进去,都被你阻拦着,致那秃驴得安然远逃。若没有你阻隔,也不怕他飞天上去。这样看来,贼秃是你放走,你这厮还和他是串通的。   ”说得姜菽水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俺职司虽卑,也是此地的父母官,怎说俺拐起妇女来了,那还成个话说吗?”   菽水说罢,叫进两个差役,要想来捕李龙,引得李龙性起,抓住两名差役,只一手一个,望着人丛里直掼出来。外面又抢进五六名捕快,袖里各拿出铁尺等器,蜂拥般地上来厮打。院里的众绅士和人民见闹了祸出来,吓得四散夺门逃走。院门前又挤着多人,院内的人似排山倒海地奔将出来,外面的人退后不迭,跌倒的很是不少。一时人众力巨,谁还拦挡得住?霎那间哭的笑的,人声沸腾。   那大殿上的四十九个和尚,兀是很恭敬地侍候在坛上,女客座上的官眷们,因妇女们不便来趁热闹,只坐在那里交头接耳地私议。忽听得内院哭喊声并作,人民纷纷地逃出来,接着是大队拥出来了。于是坛上的和尚,坛下的妇女,都立起身来瞧看。不料人多地窄,似倒木排般地倾斜过来,屹塌一声,经坛被众人挤倒,四十几个光头从坛上直跌下来,无巧不巧地都跌在官眷堆里。那些少妇和光头大家扰做了一团。有几个光头跌得额破血流,也有被坛上铜香炉压伤的,有的被坛前的大鼎灼伤。最苦的是一个青年和尚,把光头去戮在蜡烛杆上,刺得鲜血淋漓,因此昏了过去。   其时李龙正把那些捕快由内院打到外殿,捕快们怎敌得过李龙,一交手就被打倒,只好爬起来往外奔逃。李龙追将出来,不觉打得性起,不管是谁逢人便打。殿上殿下秩序混乱到不可收拾。杨少华深怕打伤了百姓,忙来劝住了李龙。两人回到内院时,院中已逃得鬼也没有半个,只正德帝和江彬还呆呆地坐在静室里。   正德帝见了少华李龙进来,便没精打采地说道:“刘贵人恐非一时寻得到的,不如回去再说。”江彬等也说不出别的,于是大家跟着正德帝出院。那大殿上的众僧这时也走散了,宫眷们都经家属接去,惟经坛依旧倒在那里,钟磬法器之类满地都是。还有香烛果品并供神的素馔等狼藉殿上。正德帝是满肚的不高兴,四个人走出上方禅院,早有两名舆夫来索取工资,就是方才抬刘贵人来的。江彬随意打发了几十文,两个轿夫称谢而去。正德帝君臣四人匆匆地回去,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也无心观览风景,但低头疾行。待到金陵行宫,时已万家灯火。王蔚云、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随着裕王耀焜出来迎接进去。蔚云因不见刘贵人,心下很为诧异,又不敢动问。正德帝上殿坐下,众人分两边侍立。正德帝令裕王也坐了,就讲起游览的情形,把上方寺听讲经被和尚骗去刘贵人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裕王惊道:“这秃贼的胆也大极了,不过他假经坛引诱妇女,室中装着机关门户,想其筹画也不止一天了。受他害的当不止江宁一处,别地定有照样上当的。他这番万一漏网,不久必往别处去施故技,那是可想而知的。陛下但密颁谕旨,令各处地方官暗里侦察,不消半个月,这妖僧不难授首了。”正德帝点头称善,当下命江彬草谕颁发。一面通知江宁县,着侦缉妖僧,并令将县丞姜菽水捆赴南京都督府,治以故意纵盗罪。   江彬一一办妥,正德帝自还后宫。这里王蔚云、杨少华等和裕王又议论了一会,才各自去安息。   翌晨起身,正德帝以刘夫人失踪,心上怏怏不乐,日间只同了李龙等在金陵街市上游玩一转,便回行宫。第三天江宁县尹梅谷亲来行宫禀见:谓当日接得上谕,派通班捕快往城镇各处茶坊酒楼、旅寓馆驿,凡足以藏垢纳污之区,无不遍查,毫无妖僧行踪,想系闻风已远窜出境了,至于县丞姜菽水亦在事后弃职潜遁,现已通牒查缉。正德帝闻奏,令暂退去。   四日又得漂水县尹报禀,言在两日前,见有游方道人带一美妇过江。事后方知道人实和尚改装,正要派人追赶,适谕旨领到,急遣快马往追,不及而还。大约该妖僧当不出镇江淮扬两处云。正德帝听了,便和江彬商议,决意亲赴扬州侦探那和尚的消息。于是带了李龙、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并江彬一行七人,悄悄地起程往扬州。不日到了那里,住了馆驿。当日玩了一天后土祠,赏玩琼花。   那后土祠的琼花本唐时所植,厚瓣大叶光莹柔泽,色微带淡黄,芳馥之气远闻数里。宋改后土祠为蕃厘观,花旁建一亭,名无双亭。迨宋仁宗时将琼花掘出移植禁中,不及半月,那琼花便自枯死。弃在道上,被扬人瞧见,仍把它载回来植在后土祠里,渐渐地枝叶扶疏,居然复活过来。到了元朝,琼花又自己萎死。那时蕃厘观中有个道士叫金雨瑞的,把琼花的枯根铲去,种上了聚八仙花名,倒也很是茂盛。那聚八仙的形式和琼花颇有点相似,所以后人仍称它为琼花。   正德帝游过了后土祠,次日又去游万寿观。那座观系建自六朝,殿宇十分巍峨。正德帝与江彬、杨少华等先就偏殿游历了一转,正要游大殿,忽听殿角上砉然一响,一把剑飞来直奔正德帝。接着跳出一个大汉,那把剑似蛟龙一般。江飞曼急拔刀隔住,当的一声火星四迸,两人就在大殿下狠斗起来。李龙看那大汉勇猛异常,也大喊一声飞步上前助战。那大汉一口剑抵住两般兵器似尚绰然有余。杨少华笑对郑亘道:“看雌雄两条龙兀是斗不下那大汉飞曼又称龙女,俺们莫给他逃走了。   ”郑亘应道:“咱们上去吧!”于是杨少华、郑亘两人并出,围住那个大汉,五个人风车儿似地打转,愈斗愈急。蒙古卫官爱育黎也要去帮助,江彬拦道:“你在这里护驾吧!不要有武艺的都走开了。御驾没人顾及,被人暗算。”爱育黎听了就也止住。那里杨少华等逼着大汉,一步紧一步。那大汉看看抵敌不住,忽地向屋上一跃,腾跃跳越,沿着屋檐逃走,江飞曼、杨少华也上层追赶。李龙、郑亘是不会纵跳的,只好眼睁睁望着他们。飞曼和少华并力追那大汉,那大汉故意献些本领,偏择屋檐最窄的地方跳着,飞曼和少华已赶得气喘汗流。那大汉呵呵大笑了几声,霍霍地三四个翻身,弄得飞曼、少华眼花缭乱,待定睛看时,那大汉早已无影无踪了。两人知道大汉的技艺远出己上,也不去追赶,仍下屋回到殿上。郑亘、李龙齐声道:“刺客逃走了么?”飞曼一笑道:“那人好货儿,倒要留神他一下。”因把刺客逃走的情形,禀知了正德帝。江彬怕再遇危险,劝正德帝早还馆驿,正德帝应允了。一行人前护后拥的回到馆驿中休息。   到了晚间,江飞曼提议道:“今天的刺客谅必是受人的指使,或者已瞧破俺们的行踪也未可知。适才在日间又不曾把他擒获,夜里难保不再来尝试。俺们须要防备才好。”杨少华道:“飞曼的话有理,我们夜间护驾,可分班轮流做事。诸位以为怎样?”爱育黎道:“咱和杨将军值前半夜,飞曼与郑侍卫值后半夜,互相呼应就是了。”话犹未毕,李龙接口道:“俺难道不配有职使么?”飞曼笑道:“你且莫性急,要做的事儿多着,你只问杨将军,自然有需你的地方。”李龙便眼瞧着少华,少华笑道:“别的都齐了,还少一个巡风的人,不识你可愿意充这个职役?”李龙正色道:“都是为主子的事,有甚不愿意?”少华道:“那就好了,烦你辛苦一点罢!”大家分派停当,各人去结束预备。   这天夜里星月无光迷雾重重,对面不见,这种天色正是干夜行生活的好机会。不论是江洋大盗、绿林响马以及穿窬小偷行刺寄刀等事,大都拣着漠濛大雾天做的。其时约莫有三更的光景,正德帝忆怀那刘贵人,不能安睡,重行披衣起身,和江彬燃烛对弈。驿卒击柝鸣锣,报告过了更点,要待顾自己去睡觉,猛听得院中李龙嚷道:“刺客来了!”里面值班保护的是江飞曼与郑亘,忙挺刀出来问道:“刺客在哪里?”李龙说道:“俺亲眼瞧见屋上一个黑影子。大约这一嚷,他已躲起来了。   ”正在讲着,那杨少华和爱育黎换班下来还没有安睡,听得叫有刺客,两人先后抢出来,见无甚动静,心上稍宽。李龙说道:“如今只要防刺客下来,他既探得路,必不肯空手回去的。”   爱育黎道:“那么现在倒是最得的时候了。”   大家方说得热闹,忽闻内室大声道:“刺客已在这里了!   ”好似正德帝的声音。众人大惊,慌忙争先赶将入去。李龙当头一脚跨进正德帝的卧室,蓦见正德帝跟前跪着一个大汉,灯光下辨出他颌下有髭,正是日间的刺客。李龙早已心头火起,不管好歹一声大喝抡刀便剁,那大汉不及避让,又没器械抵御,忙迫中把臂往上一迎,嚓的声响,左臂砍落在地,李龙还要上去结果他的性命,正德帝亲自起身阻住,再瞧那大汉已痛倒地上了。正德帝埋怨李龙道:“谁叫你这样莽撞的?他并非是坏人,误听人家的唆使,前来行刺,此刻他已悔悟过来,情愿到朕的面前自首,你怎么将他砍伤了?快去弄些金创药来给他搽了,扶他去休养。”   李龙被正德帝一顿埋怨,不觉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及至正德帝命他去找金创药,才如梦初觉。正待回身时,那江飞曼和杨少华、爱育黎、郑亘等都立在旁边,听正德帝责那李龙。这时见李龙要去找创药,飞曼唤住道:“咱这里有上好的创药,把来搽吧。”李龙就止住脚步,俯身搀起那大汉来,江飞曼随手取药,给大汉涂在断臂上,裂一条药布绷扎好了,那大汉称谢,又向正德帝谢了恩,自去静养。   原来那大汉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侠盗,叫做马刚峰,绰号飞天大圣。他因受宁王宸濠的嘱托,令刺死正德帝。马刚峰奉命进京,值正德帝南巡,便也赶往南京,不获行刺的机会。一日见正德帝偕着五六人下船解缆离宁,刚峰也买舟追随,到了扬州和正德帝先后登陆,正拟这时下手,又被别事打混过去。一日在万寿观内,觑得护驾的四散闲游,一剑飞去,满望成功,忽给一个女子把剑阻住。马刚峰本疑江飞曼是个文弱的妃子,万不料也是护驾的女卫士。既见一击不中,心早冷了一半。又想正德帝驾前女子竟能保护他,足证他命不该绝。且女护卫的本领这样强,男护卫的技艺可知。当下飞身逃走向后,又去一探听宁王的为人,凌辱黎民占夺寡妇,种种劣迹,言人人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