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17 页/共 45 页
从前太祖的时候,国舅吴桢曾杀过一回宫眷,太祖恨极了,在祖训里面载着:“凡是外戚,须皇帝有谕旨方许进宫,如系皇后的懿旨,也须有皇帝御宝为证,不然作引奸入宫论。”云生因认识何富,欲进宫去探望他的姊姊,却又碍着规例。经何富替他设法,好在云生是个未冠的童子,就命他装成宫女的模样跟随何富进宫。汪后接着云生,姊弟相见,自然十分亲热,讲了些闲话,云生要求往各宫游览,汪后仍令何富导引,太监和宫女同行原是常有的事,但云生究属改扮的,形色上到底有些两样,恰恰被司衣监项吉遇见,瞧出了云生的形迹,便问何富:“这宫人是哪一宫的?”
何富心虚,被他一口就问住,呐呐地答不出话来,项吉越是疑心,忙去报知总监廖恒,廖恒立即派了内监两名,把何富和云生扣留起来,一面差内监去飞报琼妃,琼妃借此奏陈景帝,谓汪后私引男子进宫,加上些不好听的话,说得景帝果然大怒,命提云生、何富亲自勘鞫,云生供是汪后的幼弟,改装宫女是实。何富也承认引导是奉汪后的懿旨,把一场祸事却推在汪后一个人的身上。景帝见云生是外戚,有心要宽宥他,偏是琼妃在旁怂恿,景帝又复怒气勃勃,随即下谕,云生遣戍,何富腰折,琼妃竟代景帝在云生的名下判了一个斩字,可怜云生一条小性命,就此保不住了。
第二天早朝,大约又是琼妃的鬼戏,景帝突然提出废黜汪后的事来,廷臣如于谦、王直、杨善、李实等,纷纷交章谏阻,景帝格于众议,也只得暂时搁起。及至到了明年的春二月里,正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时候,琼妃居然生下一个太子来了。
景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朝中连日大张庆筵,景帝亲祀宗庙,赐名见济。琼妃自生太子后,威权愈大,圣眷也益隆,景帝便下旨废去汪后,立琼妃杭氏为皇后,虽有群臣苦谏,景帝只是不听。
兵部尚书于谦侍景帝夜宴,突然垂泪,景帝诧异道:“卿有什么心事吗?”于谦顿首奏道:“汪皇后未有失德之处,今陛下无故废立,愚臣蒙圣恩位列六卿,将来史笔直书,必詈愚臣等不能规君于正,转导君于恶,后世恐被唾骂,以是很觉自愧,不禁垂泪,幸陛下恕。”景帝听了于谦的讽谏,沉吟半晌,毅然决然地道:“朕意早决了,卿且勿多言。”于是实行把汪后废去,正式册立杭氏琼妃不提。
再说上皇英宗在伯颜的营中,那乜先常派人行刺,终不曾得手,也是上皇命不该绝,一半是伯颜保护得周密,令奸人计不得逞。上皇以哈铭是蒙人,命他致意伯颜的夫人哈喇,劝伯颜早送上皇还国。哈喇就拿话激伯颜道:“乜先虽与你和好,但他却对左右说:‘伯颜敢送上皇回都,俺必不使他成功。’”伯颜听了大怒道:“乜先料我不敢,咱偏要这样做,自明天起,咱便亲送上皇回国去。”是年八月,伯颜即大张筵宴给上皇饯别,哈铭、袁彬、吴童官、王真等都欢欣鼓舞。伯颜又亲与上皇把盏,令那六名番女出来,歌舞侑酒。上皇见回国有日,也开怀畅饮。
酒阑席散,伯颜就点起五千名健卒,着邓靓、布靳为先锋,小伯颜居中锋,伯颜自己督队,上皇的车驾列在中间,一路上旌旗招展,戈戟森严,直向居庸关进发。有一天,经过苏武庙,将至黑松林地方,天色已晚了下来,伯颜传令,人马暂时扎营。这天的晚上,伯颜又和上皇痛饮,并拔剑起舞,亲唱骊歌一曲,伯颜歌来,声韵凄怆,上皇也不由地下泪,酒罢安寝。
一宿无话。明日破晓,伯颜令军士造饭已毕,拔队齐起,正行之间,忽听得弓弦响处,飕的一箭飞来,恰巧中伯颜的咽喉。伯颜翻身落马,兵士就此鸟乱起来。上皇大惊,待要跳下车来逃命,只见哈铭骤马至驾前,喘息着道:“贼兵来追,咱们快往野狐岭躲避吧!”说毕挽了上皇的车驾飞奔上岭。不知是哪路人马追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骏马游街徐梦兰吐气紫微入室李太岁扬威
却说哈铭和小校拖着上皇的车驾避入野狐岭。不到一会,袁彬、王真、吴童官等也陆续上来,大家登岭遥望,但见旗帜蔽天,人马汹涌,正是乜先的军马。上皇惊得面如土色,回顾哈铭道:“现在伯颜已死,乜先又来,这却如何抵御?”哈铭未曾回答,早见小伯颜领着布靳、邓靓两将飞马杀出,大叫:“乜先还俺的爸爸来!”乜先挺刃骂道:“乳臭小子,你老子一世英雄,尚死在俺手里,似你这般小孩子莫来送死,快回去安守本分,俺念手足情饶你的狗命”乜先话还未毕,小伯颜的马快,转眼已跑到乜先面前,恶狠狠地一刀劈去,乜先忙挥刀架住,小伯颜用力过猛,乜先的虎口几乎震开,身体坐在马上乱晃,赛坡在旁也仗刀来迎。这里布靳、邓靓两将并上,五个人五骑马风车般地团团打战。小伯颜的一口三尖两刃刀更使得神出鬼没,看他一手把刀舞得水泄不透,左手却潜去腰里抽出一枝竹节钢鞭来,扬鞭只是一下,打得那赛坡大喊一声,弃了刀伏鞍败走。
布靳不舍,紧紧地追去,看看赶上,不提防赛坡暗暗抽箭在手,就鞍上取下雕弓拈手搭箭,觑得亲切,向布靳一箭射来,布靳只当他受伤甚重,不曾提防他放冷箭,待矢到眼前要想闪躲已是不及,哎呀的一声中箭落马。赛坡见了大喜,便兜转马头,跳下坐骑,拔刀来取布靳的首级。正俯身下去,猛见布靳从地上直跃起来,随手一刀刺入赛坡的前胸,刀锋直透后心,布靳才翻身栽倒。原来布靳中的是毒药箭,为塞外交战品中唯一的利器。这箭如着在人身上,立时见血封喉的。不知布靳怎么会死而再起刺中赛坡,赛坡忍痛割下布靳的头颅,自己也忍不住扑地倒下。
乜先前见赛坡中了小伯颜一鞭,也无心恋战,便策马落荒而逃,邓靓加鞭欲赶,小伯颜道:“布靳还不见回来,俺们就穷寇莫追吧!”邓靓真个不追,只把乜先的余众大杀一阵,其它都说愿降。小伯颜和邓靓收了人马,却失了布靳,慌得小伯颜要亲自去寻,邓靓再三地阻拦。忽听小校来报,布靳与一敌将,并死在草坡下,那首级还在敌将手里。有追去的马弁,把布靳中箭落骑刺杀敌将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小伯颜顿足大哭道:“布靳是俺父亲部下四杰之一,今初次领兵就折丧了一个,叫俺有甚面目对得住诸将,俺不如也随布将军去吧!”
说毕拔剑自刎,吓得邓靓忙扳住宝剑道:“为将难免阵上亡,布将军战死是替国宣劳,又不是小爵爷害他的。王爷新丧,小爵王要再有长短,是令王爷成了一场空,那更觉对不起祖宗了。
”
小伯颜听说,慨然说道:“俺没邓将军提醒,几乎误了大事。”当下便令小校把敌将的尸首拖过来,小伯颜亲自动手,先一剑砍下赛坡的头颅,又挖出心肝五脏,设了香案。小伯颜奉着布靳的灵位,叩首致祭。祭罢放声大哭,将士都为下泪。
一面又命备了上等棺木,依汉族的礼节葬殓。诸将见小伯颜待人仁厚,个个心上感激,此后每逢到了出兵,人人争先冲锋,奋不顾身地去效死。那都是小伯颜善于用人,和老伯颜可算得是父子,所以终成大事。
那时小伯颜见各事料理妥当,领了邓靓往谒上皇,哭拜在地,将老伯颜被乜先暗算,并布靳阵亡,杀败乜先的话细细奏陈,上皇安慰小伯颜道:“你父为朕尽力,尤见忠诚,朕得安然还都,必定重重地酬谢。”小伯颜听了转悲为喜,忙叩谢了上皇,即传令护驾起行。这时太监喜宁从乜先军中逃回,上皇想起他的前恨,假意以好言抚尉,令先赍书入报景帝和胡太后,书中暗记着喜宁的罪恶。喜宁到了京师,捧书入朝,景帝读了上皇的手牍,入白胡太后,即下谕朝林院侍读商辂,太常寺卿许逐荣,侍郎高毂、御史王文、大学士高颜等赴居庸关迎驾。
一面又将太监喜宁磔死市曹,喜宁自谓赍书有功,大叫无罪,监斩官马雄叱道:“没有你怂恿乜先,上皇早就归国了,还说无罪吗?”喜宁才低首受戮。
光阴如箭,不日上皇的车驾到京,仪仗护卫因景帝不许辅张,故此很是简单。其时景帝闻报,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上皇忙下车,见了景帝握手流泪,景帝心里自觉惭愧,不由地也垂下泪来。其余胡太后以下,钱皇后、慧妃、瓛妃、瑞妃、钱、马两贵人以及文武大臣等,无不伏地痛哭。上皇也挥泪安慰。
景帝便推让帝位,上皇哪里肯答应,只令众大臣起去,自己奉了胡太后,领了钱皇后、慧妃、贵人等等竟回南宫居住。
这所南宫,本在东华门外,还是从前建文帝时的行宫。上皇既已归国,便大赦天下,又亲下谕旨,封小伯颜为瓦刺部都督。当日随同去塞北的蒙人侍卫哈铭,擢为殿前都指挥。袁彬断去一臂,晋爵武进候,吴童官和内史王真均加伯爵。又命特开恩科,征取人材。是年正逢大考,各地会试的举子纷纷进京,因为这科场上面就弄出事来,酿成上皇和景帝大家起了猜忌之嫌,以是发生出后来夺门复辟的怪剧,那是后话不提。
再说浙江的定海县中,有个秀才叫徐梦兰,平日为人很不安分,专好教唆讼事,他就于中取利。定海一县的人没有哪个不晓得徐梦兰的,人家怕他的一枝笔头厉害,绰号称他为徐老虎。梦兰也自恃才学,越发舞文弄墨,凡新任的知县到来,须先去拜望梦兰才得相安无事。但梦兰如有什么讼事来署中委托,不论是非,至少要给他占着三分面子,倘若得罪了梦兰时,他便想出促狭法儿来,使得知县为难。再不然寻些疑案子出来,弄到你连官也做不成了。那徐梦兰在定海县里独霸一方,渐渐把他的名儿传扬开去,一班做官的也都知道了,有到定海做知县的,将拜望徐梦兰的事看得和圣庙拈香一样地重要,深怕获罪这位徐老虎,那官就做不安稳了,不得不向他低头三尺。
浙江的巡抚杨朝荣素闻徐梦兰的才名,尝遣人致聘他为幕宾,梦兰拒绝道:“我要做官时,皇帝来请我才去,若论做幕宾,我却嫌杨巡抚的官职还小,他署中恐容我不下呢!”使者把徐梦兰的话据直回复了杨抚台,气得个杨朝荣须儿根竖起,拍案大怒道:“俺当徐梦兰是个才子,所以不惜降尊前去邀请,那里晓得是一个狂生,俺要他来署中,竟学刘四骂座吗?”这时有和徐梦兰不睦的胥吏,或是吃过梦兰苦头的致任官僚,乘间在杨抚台面前讲徐梦兰的坏话,说他包揽诉讼,唆人斗殴,盗卖公产,迫良为娼等种种劣迹一齐搬出来。杨抚台听了,越觉忿怒,恨不得把徐梦兰逮捕到省,当场痛责他一番以出诽谤自己的恶气。
事有凑巧,恰有个济宁人叫俞印的,号叫五刚,奉宪谕分发定海。俞五刚做知县,这次已第七任了,为人干练明察,善于断狱,官声也极好,本应早升知州,奈他生性刚愎,不肯奉承上司,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然这样调来调去,依旧是个县尹。
这一番往宰定海,还是布政使袁尚保举他的。杨抚台知他做官清廉,等俞五刚到署中谢委的时候,便把徐梦兰的事嘱咐他,叫他获得徐梦兰的赃证后切勿留情,只管按律惩办。
俞五刚辞出抚署,即日起身到任,他进县署的第一天,胥吏私下照知俞五刚,命他循着前任的规例先去拜会徐梦兰。俞五刚不听犹可,一闻得徐梦兰三字,不禁勃然大怒道:“俺官职虽卑却是受朝廷之命,只知安民治案,不知什么的缙绅。况这徐梦兰是一种破书党的余孽,俺身为父母官倒去拜望一个秀才不成。”胥吏等见五刚言语倔强,知道他不曾尝着徐梦兰的辣手,未必肯心愿尽服。又是事不干己的,何必同本官争执,于是大家冷笑退去。俞五刚见了这样的情形,料想胥吏们都和徐梦兰通声气的,候着他一个错处,须先打他一个下马威。五刚似这般打算,徐梦兰那里已有差役前去报知。梦兰坐在家中,专等俞五刚来拜会他。谁知一天不到,第二天又不来,三天过去了,还是影踪没有。那时定海县中,徐老虎是打出天下的,新知县到任须要先谒徐梦兰的,现在一个姓俞的知县竟不去睬他,那些好事的人当面讥笑徐梦兰,说他逢着对头,绰号徐老虎,可碰着打虎的来了。梦兰听了他们的含讪带讽,心里如何不气,就拿俞五刚恨得牙痒痒地,说他看轻自己,早晚要叫他尝尝徐老虎的滋味。
徐梦兰有个堂房嫂子马氏,是个青年寡妇,幸而生了个遗腹子,马氏便志矢柏舟,尽愿守节抚孤,把十只指头去做针线生活换了钱来养那个孤儿。时城内富户王常,新近断弦想娶一个继室,拣来拣去不合意。一天的清晨,王常出城催租,遇见了徐梦兰的堂嫂马氏,不觉惊为天人。一打听是个少年嫠妇,心里不胜高兴。后来又得知是徐梦兰的嫂子,吓得王常摇头吐舌,连话不敢请教。
乡村里那种虔婆生涯的人倒也很多,听说王常看上了马氏,大家垂涎王常有钱,忙来和王常道:“员外如真个看得对的,不怕徐老虎凶,只要有银子,什么事做不到?”王常见说,心里又活动起来,嘱那虔婆慢慢地图机会。那虔婆也是个有名的悍刁妇人,胆又是大,竟连夜去见徐梦兰,直接同他商量。
梦兰要的是钱,便索价一千两,少一钱就不愿意做这勾当。虔婆回复王常,居然依了梦兰的话,梦兰看在钱的面子上,硬自出头遣嫁堂嫂马氏。族中人素畏着梦兰无赖,谁敢到虎头上来搔痒。不料马氏得知了消息,大哭大跳地抵死不从。徐梦兰没法,暗下去告知王常,令他带几十个健仆把马氏劫进城去。那马氏坐在一乘小轿里面,手攀着轿杠一路只喊着“救命”,正值那俞五刚的轿子出来,喝叫停住轿儿,令把小轿里的妇人和抬轿的一干人统传到了轿子面前。先问马氏:“为什么叫救命?”马氏乘间将堂叔徐梦兰逼嫁寡嫂的情形,带哭带诉地说了一遍。俞五刚听了,也不多说,但命衙役把马氏和十几个健仆一并带入署中。
王常眼巴巴地望那新妇到来,忽见家人来报,新妇大喊救命,被知县带到衙门里去了。王常本是个胆小的人,闻说要吃官司,先吓得屁滚尿流,忙去求徐梦兰设法,梦兰似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件事若闹起来,罪名是俺一个人的,俺且在家里等候他,看那俞五刚拿什么样的手段出来。”正在这样的说着,早见两个差役跑来。大家都认识的,那差役对徐梦兰说道:“徐相公闲着吗?本县的太爷要请你说话,烦你劳一会驾吧!”
梦兰笑道:“俞五刚请俺,可有柬帖吗?”差役不敢取出朱签来,推说忙迫不曾备的。徐梦兰仗着平日的横势,谅俞五刚决不敢难为他的,以是昂然进城,同了那差役来见五刚。五刚方在坐堂,听说徐梦兰传到,立刻命带上堂来。
梦兰上堂也不行礼,便问:“请俺来做什么?”话犹未绝,俞五刚把惊堂一拍喝道:“你身为秀才,不知闭门读书,却学那无赖行为,强迫寡嫂嫁人,你可知已犯了法吗?”徐梦兰见五刚认真起来,也就冷笑一声道:“俺在定海,罪名也不止这一点点,你若要办俺时,只怕你的官儿小,办不了俺的许多罪恶罢了。”梦兰说毕,拂袖下堂要走,俞五刚喝声:“拿下!
”差役齐上,一把拥住徐梦兰,梦兰大叫:“士可杀不可辱!
”俞五刚冷笑道:“你休仗着这顶头巾,俺要革去你的也很容易。”这时令左右褫下梦兰的方巾,随即捆打三十鞭。一班衙役相顾不敢动手,俞五刚大怒,亲自从案上立起来,把签筒里的签儿一起倒下,衙役等没法,只好将梦兰拖下去,足足打了三十下。可怜徐梦兰有生以来未尝受这样的重刑,因此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伏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有些苏醒转来,瞧着俞五刚低声说道:“俺与你势不两立的了。”俞五刚和徐梦兰本没甚冤仇,梦兰犯的究竟不是什么死罪,不过恨他平日为恶,将他惩儆一番罢了。这时便笑着问徐梦兰道:“任你怎样地做出来,俺虽然官卑职小,你要到俺的地位,就是赤了脚也赶不上的了。”说着即判正常罚款三百两,作为马氏的养老费用,徐梦兰已受责免究,虔婆打五十棍,枷号示众。
五刚判毕,随即退堂。徐梦兰因两腿受了棒伤,一时立不起来,经熟识的胥吏把梦兰搀扶了,一路送回家去。梦兰既革去秀才,又当堂吃了一顿鞭子,真是又羞又气,从此也无颜见人。闭门下帏读书,足足凡七个年头。改名徐兰香,仍去赴童子试,竟取了案首,秋间又领了乡荐,取捷成了进士。等到进京会试,闻得俞五刚已升任顺天府,徐梦兰抖擞精神,准备夺取状元以便报复俞五刚三十鞭的怨恨。
原来北京是帝都,顺天府为天下首府,做顺天府的人好算是各府的领袖了。俞五刚由一个知县升到了顺天府,也是很不容易的。但依明朝规例,会试一甲第一名的状元,得奉旨骑马游街,当上马的时候,顺天府尹须带马递鞭。徐梦兰为了这个问题,一心想争夺状头。谁知殿试后唱名,状元偏偏是陕人魏良辅,徐梦兰中了个一甲第二名,不觉大失所望。其时正值上皇还都、大赦天下,特开恩科取士,徐梦兰却似发了疯般地竟上疏南宫,谓今年的状元魏良辅是借点的,应该要徐兰香才配中状元。
这种狂妄的话,在理是要砍脑袋的,偏是上皇看了他的疏牍,起了好奇之心。群臣都说徐兰香言语悖谬,宜革去榜眼,即行正法。上皇说道:“他既口出狂言,谅有些真实本领。”
便传谕令状元魏良辅和徐兰香当殿面试。两人奉召到了南宫,上皇闻得新状元魏良辅工诗词,命各人做七律百首。徐梦兰领旨,也不假思索就握管疾书,顷刻吟成百首。魏良辅拼命地追赶,还只有做成四十四首,自思新科状元乃被徐兰香压倒,这面子怎样地卸得去呢?心里一急,眼前觉得昏黑不见一物,口中的鲜血直喷出来,卧倒在地上了。上皇令把魏良辅扶下,着内监送他回寓。一面读那徐兰香的诗儿,真是字字珠玑,不由地惊叹道:“此人确具状元之才!”无如今科状元已定魏良辅,是天下皆知万不能更改的。于是由上皇钦赐徐兰香贡花玉带,算是恩科状元,也奉旨游街。
徐梦兰欢欢喜喜地出了南宫,插花披红去奉旨游街。到了飞龙桥边,顺天府尹俞五刚已带马立在桥头,因事隔多年不认识徐梦兰了,也不知徐兰香就是当年的徐梦兰,梦兰却认得五刚,他一脚跨上雕鞍,等俞五刚递上马鞭的当儿,梦兰执鞭在手,笑指着俞五刚说道:“你说俺赤足赶不上你,你今天可给俺递马鞭子了。”说罢抖起缰绳,蹄声得得地游街而去。
俞五风听了徐梦兰的话,猛然地想起十年前定海责打徐梦兰的事来,乃知徐兰香便是徐梦兰,不觉吐着舌头道:“梦兰那厮好生厉害,为了一句话,直到现在来报复,将来俺早晚是要死在他手里的。”当下俞五刚回到署中,便悄悄地走入书房里,竟自缢死了。
俞五刚死后,身上留有冤状,把自己和徐梦兰的经过说得明明白白。这件事传在景帝的耳朵里,就欲把梦兰处罪,奈上皇力保,景帝心上十分不满,和上皇就此生嫌起来,并下旨群臣不许朝参上皇。弄得个上皇荒庭凄寂,无聊万分,便带了两个内监,私出南宫也学着风流浪子去寻花问柳。不久在烟花中结识了个名妓云娘。云娘有个旧相识李刚,绰号李太岁,是兵部侍郎李实的兄弟,专一恃势横行,鱼肉人民。有一天,上皇正在云娘的妆阁中坐谈,恰巧被李刚撞见,不禁醋性大发,立时领了一群狐群狗党,把上皇捆绑起来。要知上皇怎样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苦雨凄风太上皇复辟夕阳衰草于忠肃埋魂
却说云娘本江南的土娼,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京都繁华之地,楚馆秦楼林立,庸脂俗粉里面,要算那云娘为个中的翘楚。
日下京都别名的士大夫醉心云娘的很是不少。侍郎李实的兄弟李刚,也钟情于云娘,差不多寸步不离妆阁。上皇选色征歌,无意中遇见云娘,两下里一见倾心,当夜就移烛留髡,妓女的恩情自和六宫的嫔妃不同,上皇渐渐地被她迷惑起来,缠头金的奢靡自是不消说得。
有一天上,李刚来探云娘,时云娘犹和上皇并枕高卧。李刚见了,那一缕酸气直透顶门。当下纠集了十多个无赖,长棍大棒地打到云娘的家里,吓得那鸨儿龟奴四散躲避不迭。李刚挺身当先,打进妆阁,把上皇绳穿索缚般捆了,将云娘也反背绑住,一群无赖,吆吆喝喝地拥着上皇到了天井中,李刚喝叫取过一根鞭子来,指着上皇骂道:“你是何处的杂种,敢占据俺李太岁的爱姬?”上皇也朗声应道:“妓馆娼家是公众的娱乐去处,谁能管谁的行动?咱到这里也花钱来玩的,却干你甚事?”李刚大怒道:“你这厮也不探听一下子,此地是谁的地方!”说罢提起鞭子望着上皇打去。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二十多个禁军抢入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绑一个,十几名无赖一并缚住,只剩下了李刚一个人,兀是挥拳来打,任你是太岁多么勇猛,自然双拳不敌四手,转眼被众人打翻,李刚似虎般地大吼,连屋宇也飒飒地震劝。
禁军拿李刚结结实实地捆扎了,向着地上一丢。早有两个内监忙替上皇解了绳索,上皇也不多说,只吩咐禁军的什长,叫他把李刚和十多个无赖送往兵马司衙门里,着依法惩办。那什长也不知上皇是什么官职,惟诺诺听命,就回顾军士一齐动手,抬着李刚等去了。原来上皇被困时,两个内监慌了,忙往五城兵马司署中去要了二十几名的禁军,飞奔地前来救援。于是上皇令释了云娘的束缚,自和太监等回南宫。
第二天,五城兵司马署里接到了上皇的圣谕,命重办李刚。
其实李刚已向他哥子李实求救,经李实一封书去,将李刚从兵马司署中讨回,万不料上皇谕旨要办李刚,吓得兵马司又把李刚捕去,大家才知道李刚当日吊打的还是太上皇帝。这消息传开来,李实第一个闻知,先去奏陈景帝,景帝听了惊道:“上皇这样放浪,万一弄出事来有谁担当?”便谕令卫士,把南宫的大门守住,不准无故出入。这样一来,弄得上皇好似罪囚一般和宫外断绝了交通。廷臣也不敢去南宫朝觐了。景帝又将上皇的太子见深废去,封为沂王,立自己琼妃所生的儿子见济为太子。朝中群臣大半上章谏阻,景帝只是不听,偏偏见济没福,做了三个月的储君便呜呼哀哉了。廷臣又请重立沂王,景帝以自己还在壮年,希望育嗣,不肯重立见深,群臣都有些愤愤不平。那琼妃这时做了皇后,因死了儿了见济,天天痛哭,景帝也不免心伤,渐渐地染起病来,凡八九日不设朝政,百官皆惶惶无主。
正在这个当儿,武清石亨、太监曹吉祥、太常卿许彬、都御史徐元玉、都督张祐等这几个曾征乜先的功臣,在私下密议道:“景帝病已沉重,如有不测,又无太子,不若乘势请上皇复位,倒是不世之功。”徐元玉自谓识得天文,是夜元玉仰观天象,见紫微有变,忙去报知石亨道:“帝星已见移位,咱们要干这件事,须得赶快下手。”石亨听了,又去和许彬商量,许彬也主张即行。石亨便遣人请张祐到家,把徐元玉、许彬的话对他说了。大家议定,准明日三更举事。又暗下通知太监曹吉祥,叫他做宫中的内应。各事筹备妥当,只等时候一至,就拥着上皇复位。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上,石亨等又大忙了一天,曹吉祥在宫中也密嘱心腹内监准备接应。看看天色晚下来,石亨设了一桌筵席,请许彬、徐元玉、张祐等痛饮。直到天交二鼓,石亨提起酒盏往地上一掷道:“咱们走吧!事成拜爵封侯,失败和这只酒盏一样!”说着众人飞奔出外,张祐便去调了两百名劲卒,石亨当先一齐往南宫而来。
到得门前,却是重门紧闭,侍卫官一个也不在那里。徐元玉手握着铁锤,把大门打得和擂鼓一样。敲了半晌,因屋宇宽敞,里面深邃不过,任你打折了天也是听不见的。众人束手无策,还是徐元玉叫兵士拆了民房的石柱,悬在宫墙上尽力地碰撞,宫门仍丝毫没有损毁,倒把墙垣撞坍下来,只听得天崩地塌地一响,倒下一堵墙来。徐元玉挺身领头从墙缺瓦砾中奔入,石亨、许彬、张祐令兵士舁了乘舆纷纷从后跟入。
到了后宫,见上皇正在看书,听得宫外的巨响,正要使内监出问,徐元玉等不管好歹,拥了上皇便走。到了殿前,又推上皇登舆,众人蜂拥着向东华门进发。到了城下,守门卫士阻住,石亨大喝道:“奉上皇进宫,谁敢阻挡!”卫士见果是上皇,慌忙开门,任石亨、元玉、张祐、许彬等一拥而进。及至宫门,又被太监拦阻,徐元玉高声叫道:“曹吉祥在哪里?”
吉祥在门内听得,领着一群内监,打走那守门的太监,把乾清门大开,石亨扶持上皇乘舆直进乾清门,竟赴奉天殿上。其时正细雨濛濛,天色黯黑,大殿上伸手不见五指,徐元玉寻那宝座不得,急得和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四面乱转。亏了石亨瞧见宝座在殿角上,原来景帝好久不曾设朝,殿上各物杂乱,石亨便把宝座拖在正中,由太监曹吉祥督率着内监燃起灯来。许彬、张祐扶着上皇登座,元玉就去当当地撞起景阳钟。
群臣疑是景帝病愈临朝,便先后到了朝房,排班入贺,再向殿上细看,见是太上皇英宗,众官惊得目瞪口呆。徐元玉高声喝道:“太上皇已经复位,文武大臣速来朝见!”百官听说,只得一齐跪下三呼万岁,许彬即传英宗谕旨,命少保于谦,大学士陈循,草诏布告天下,大意谓景帝监国窃位,擅立储君。
孰知上天不軏,嗣子见济夭殇,现在祸及己身,朕得臣民推戴,重践国祚云。英宗又第二首谕旨,废景帝为郕王,削去杭皇后封号,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把故太子见济仍改谥世子,孙太后改谥贵妃。到了亭午,英宗第三道旨下来,逮少保于谦、大学士陈循、都御史萧鎡、侍读商辂等下狱,谕中说于谦依附景帝作奸,罪在不赦。徐元玉、许彬、张祐、曹吉祥、石亨等算是大功告成。
英宗下谕,晋石亨为忠国公,张祐为太平侯,徐元玉为吏部尚书,晋武功伯;许彬为兵部尚书,晋英毅伯;曹吉祥世袭锦衣卫,晋崇敬伯。又随英宗左右的哈铭、袁彬也各进位公爵,子孙皆得荫袭。石亨等又列上复辟的功臣名单,大小职官不下三千余人,英宗一概赐给爵禄。于谦等在狱中,由兵部尚书许彬承审,硬陷于谦上章易储,迎立外藩,于谦坚不承认,石亨和于谦有仇,便嘱许彬捏辞入奏,徐元玉也与于谦不睦,乘势在英宗面前怂恿,英宗犹豫道:“于谦打败乜先,于国家实有大功,似应在赦免之列。”石亨厉声道:“今日不杀于谦,难保他不再助着景帝窃国。”这一句话引起英宗的忌讳,立即将于谦弃市。陈循削为庶民,萧鎡贬为饶州通判,商辂削判职留任。一面令张祐为监斩,狱中提出于谦,绑赴市曹。
当行刑的时候,日色无光,飞沙走石,京中的人民无不替于谦呼冤。霎时哭声震天,惨雾愁云满布道上,那张祐毫不在意,斩了于谦,正骑马去复命,忽然一个斤斗跌下马来,七孔流血地死在地上了。于谦的尸首弃在市上,有千百成群的乌鸦围绕在于谦的尸旁,赶也赶它不走,足有七八天尸身并不腐溃。
经于谦的同乡人陈逵收了于谦的尸体,把他带到杭州葬在西子湖边,题着一块墓碑道:“少保于公墓。”后来英宗醒悟过来,杀了石亨、徐元玉等,回复于谦原官,追封谥号忠肃。现在西湖边上,有于忠肃公墓,一丘荒冢。春日游人经过,都要徘徊凭吊一会,真是一片荒草埋孤坟,忠名流芳传千古了。
再说景帝病卧宫中,闻得钟鸣鼓响,忙问谁在那里临朝,左右内监说道:“太上皇复位了。”景帝听了,捶床恨恨地道:“他们做的好事!”说了这一句,颜色逐渐惨变,挨到夜半便气绝身死。
英宗闻景帝已死,令照郕王礼安葬在金山,又令有司替故监王振建祠。那时忠国公石亨自恃着复辟的功绩,事事擅专,朝廷的群臣谁敢和他颉颃,宫中内监曹吉祥也仗着复辟时曾为内应,所以渐渐横行无忌。英宗内外被石亨、曹吉祥挈肘着,心里虽然怀恨,只是说不出的苦处。大学士李贤见石亨、曹吉祥两人权倾一时,便密陈英宗道:“石亨权柄太重,又有曹吉祥为党,恐一旦有变,必不可收拾。”英宗叹道:“朕未尝不知,但他们有夺门复辟的功劳,朕不忍将他淹没。”李贤顿首奏道:“复辟夺门,石亨等有何功劳可言。须知景帝崩逝,自应请陛下复位,名正言顺,何必夺门复辟,这分明是小人想得功罢了。”英宗大悟道:“非卿点醒,朕被他们蒙混过了。”
由是英宗对石亨、曹吉祥辈,慢慢地疏远起来。石亨也有些觉着,心里十分恐惧,忙去和张祐的兄弟张輗,暗暗地商议道:“咱们当初用尽心机扶持了上皇复位,如今他登了大位,就拿出烹功狗的手段来了,叫咱怎肯甘心。”张輗说道:“俺的哥哥也为了斩于谦身死,皇上却不念前功,只封俺一个文安侯。
相公若肯相助,俺情愿替相公出力。”石亨大喜道:“将军能为臂助,何愁大事不成。”
当下石亨遣人邀曹吉祥,三个人密商了一会,由石亨拿出钱来,命张輗招募勇士,又另招铁工百名,昼夜赶造军械。京城风声日见紧急,都说石亨要造反了,廷臣惧怕石亨,不敢上闻,所不知道的只有英宗一个人。内使王真得了石亨不轨的消息,忙来奏知英宗。英宗大惊,即召李贤进宫议事。李贤奏道:“石亨结连曹吉祥等谋叛已久,群臣恐石曹势大,因此噤口不言。现要防备石亨,满朝文武当中,唯将军徐懋最是忠诚可靠,而且是智勇双全,石亨几番勾结都被他拒绝,陛下宜重用徐懋,命他防止石亨自然能化乱为安了。”英宗点头道:“徐懋是功臣徐达的后裔,朕也素知他忠心,今就依卿所说吧!”李贤便传英宗谕旨,传徐懋进宫,英宗亲自解下玉带来赐与徐懋,嘱咐他谨防石亨有变,徐懋感激零涕,顿首谢恩而出。英宗又和李贤谈了些政事,自回仁庆宫。
其时慧妃居在永福宫,英宗每想到云妃,终是垂泪叹息,慧妃有杀云妃的嫌疑,便也不甚得宠,那仁庆宫的妃子姓韩,芳名唤作落霞,也是个妓女出身,英宗爱她艳丽就纳为妃子。
又因韩妃善于奉迎,慧妃的宠幸几乎被她夺去。英宗以太子给景帝废为沂王,这时又去沂州迎了回来,仍立沂王见深为东宫。
可是京中风声越恶,竟有说石亨定某日劫驾的消息,慌得徐懋调兵遣将,手忙脚乱。到了这一天,总算安然无事。英宗心里很是狐疑,下旨贬去石亨官职,曹吉祥褫夺封爵,一概家居。石亨见英宗进迫,深怕祸起不测,和都督张輗谋乱也益急。
适值是四月初八,相传佛诞生的期日,宫中照例设着香案,供了素果,六宫嫔妃都去叩拜。宫中这一日不饮荤酒,英宗也很高兴。晚间摆上素筵来,和宫内韩妃、慧妃及瓛、瑞两妃,钱、马两贵人等开怀畅饮。酒到了半酣,英宗说道:“今天是佛生日,朕倒很觉有兴,乘着这一天好月色,大家来各吟一句吧!”韩妃笑道:“臣妾是不会做诗的。”英宗笑道:“一人只吟一句,不过其中要两字数目相连,末一个字要联得下去的就好交令了。等朕来做令官。”说着便唤内监取过一把牙签,英宗执着牙签朗声吟道:“何处来寻廿四桥”吟毕把牙签授给慧妃,慧妃想了想,接口道:“村楼十二居金钗”
说罢把牙签递与瑞妃,英宗笑道:“这句诗勉强极了,应罚酒一杯。”慧妃饮了酒,瑞妃接吟道:“钗钿十二都寥落
”英宗道:“诗意太衰颓了,也罚一杯。”瑞妃举杯饮尽,把牙签传给瓛妃,瓛妃接了牙签吟道:“落花随水流千里”
英宗笑道:“千里字算不得数目,该罚两杯。”瓛妃只得饮酒,一面递过牙签去,轮到马贵人,把了牙签吟道:“里中三五梅花开”吟罢过令,英宗说道:“这句也是勉强的,便宜了你,罚了一杯吧!”马贵人饮了,钱贵人接令吟道:“放鹤亭边三更月”英宗说道:“这句诗不但更字算不了数目,而且鬼气太重,非罚酒三杯不行。”钱贵人不服道:“人家一个字不是数目,只罚得两杯,怎么轮到了我就要罚三杯了?”英宗还不曾回答,瑞妃笑道:“大家一例的,至多不过罚两杯,为甚钱贵人要多饮一杯,这令官不公平。”韩妃接口道:“令官处罚不公,也得罚酒。”说着斟一杯酒来,英宗一头饮酒,笑对韩妃说道:“你自己的难关快要到了,莫管闲事吧!”慧妃也笑道:“过了难关的在这里,令官须罚足两杯。”说时又斟了一杯。
英宗饮了酒,轮到韩妃接令了。韩妃就钱贵人手里接过牙签,低声吟道:“日映水底双双月”说罢将牙签交给英宗,英宗笑道:“双双不算数目。”韩妃争道:“单和双怎么不算数目?”英宗道:“就算你是数目,等令官收令吧!”便随口吟道:“月照竹影千万个。”韩妃笑得格格地道:“这‘个’又算什么东西,没有那种名儿的,照例罚两杯。”英宗笑道:“这酒是不罚的,‘个’是一个字,月照竹枝映在地上,好似千万的‘个’字,谁也知道的,怎说没有的?”慧妃驳道:“单是一个‘个’才算得个字,两个‘个’字就要算竹字了,如今千万个‘个’字,不是成了什么东西了,那罚酒是应当的,怎样可以混赖过去?”英宗说她不过,也就罚饮了两杯,不觉笑道:“做令官是不算的,转被小兵们做倒了。”说罢哈哈大笑。
大家正吃得兴趣横生,猛听得宫门外震天价一声响亮,接着就是喊声,五六个内监飞奔地跑来禀道:“不好了!贼人杀进宫来了!”英宗听了,不由分说,一把拖了韩妃往后宫便走,只见一个内监又来禀道:“后宫也有贼人杀来了,陛下快避往宁安殿去!”英宗听说,也有些心慌,忙令那内监领路,竟望宁安殿奔逃,一路经过泰和、仁和、宝华等殿,见宫人太监等纷纷向四下乱逃,都说贼人有四五千,把宫墙围困得水泄不通了。
英宗大惊,那两条腿顿时像棉花做的似的,半步也跨不动了,幸得一个内监和韩妃一人一面搀扶着英宗向宁安殿中走去。到了殿前,望见门外火光烛天,喊杀声愈近,宫监们似潮涌般逃进来,听说贼人打进宫门,侍卫领袖王勇堵住了门在那里死战,看看寡不敌众,步步败退,贼人快要杀进来了。英宗知道宁安殿也不是安稳地方,忙回身向东,往崇义殿里躲避去了。
再说外面贼兵,正是石亨的从侄石彪领了五百名兵丁,直扑到乾清门而来,武士侍卫等把宫门闭上,又去拆下御墙的砖石,将门堵截起来,石彪用大铁锤打门,急切又打不开它,忽然轰地一声响,宫门坍倒下来,压死了十几个兵士,石彪的左肩也被大门压伤。但门虽倒了,里面的砖石却堆得和土城差不多,石彪下令:“兵士爬墙搬石!”墙内的侍卫听了,忙把余下的砖石从墙上掷将出来,又打伤了好些兵士。
石彪顿足大怒道:“小小的宫门也打不进去,休说是占城夺地了。”说罢亲自动手,握着一杆大铁钩,想钩倒那座砖墙。
因堆得太高了,石彪一个人哪里扳得倒,反把铁钩钩断了,另得仍令兵士搬运砖石。任卫士的石城抛出来,兵丁还是前仆后继,搬到了三四尺光景,石彪大吼一声,飞身上墙,舞着鬼头扑刀直杀进宫来。兵士见主将上墙,自然也纷纷攀登。那时宫中又把第二重门关闭,石彪令放火烧门。那里石亨自领着一队军马,从长安门打进来,守门军士大开城门,石亨的人马一拥而进,竟向西朝房而进,劈头就碰着了恭顺侯吴瑾领着七八个家将前来迎战。石亨一马当先和吴瑾交锋,石亨素号勇猛,不上三个回合,一刀砍吴瑾落马,兵士大喊一声也一齐杀进宫来。
不知石亨杀进宫去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百花洲老处女承恩疑天阙彭秀才遇怪
却说石亨杀进宫中,正值石彪焚毁宫门杀进奉天殿去,两下里合兵一处,竟来搜寻英宗。城外都督张輗,也从东华门杀来,曹吉祥领着一队人马,自西华门奔入,恰好遇着西崇侯张英,两马相交只一合被张英擒下马来,兵士把吉祥反绑了,张英便领着兵马望东华门来截张輗。其时将军徐懋,闻得宫中有变,慌忙跳起身来,骑着秃鞍马,跑到营中点起了一千兵马,飞般地进了东华门。正遇张英和张輗叔侄两个交锋,徐懋跃马上前夹攻张輗。
张輗虽然猛勇,到底敌不住两人,战到三十余合,被张英一枪刺中肋下,徐懋又是一刀把张輗的右臂削去,张輗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张英忙割了首级,和徐懋合兵,到乾清门捕石亨。
其时石亨叔侄两人已打进了谨身殿,方要杀入后宫,徐懋的人马赶到,将石彪团团围住。石亨听说救兵到来,石彪被围,便无心再往前进,忙回身来救石彪。当头逢着张英,石亨大声道:“张英!你的侄子也投顺了咱,你却和咱作对吗?”张英也不回答,挺枪直取石亨,因禁宫里不便骑马,两人就在殿上步战。
石亨骁勇,张英如何是他对手,力战有五十多个回合,石亨一枪刺在张英的腿上,又顺势一拖,原来石亨枪上有刺钩的,张英吃他一把拖倒。兵士发声喊,七手八脚将张英捆起来。石亨便奋勇冲进重围,徐懋正战石彪不下,又加上一个石亨,怎样抵挡得住,只得拖枪败走。石亨、石彪并力地追上来,转把徐懋围住。
正在危急的当儿,忽然士兵杂乱,一个少年挺着一根铁棍,狠命地打将入来。当头逢着石亨,两人交手,那少年却没棍法,只一味地蛮打,被石亨手起一枪刺在他的臂上,那少年好似不曾觉着一般,反拼力地一棍扫来,石亨躲避不及,半个天灵盖吃他扫去了。石彪见他叔父阵亡,手里便有些慌张,徐懋把枪紧一紧,乘势一枪刺去,不提防那少年又一棍扫来,打在石彪的腿上,和玉山颓倒样地跌翻在地,徐懋举枪待刺,那少年早直抢上去。只一棍把石彪的脑袋打得粉碎,脑浆迸裂地死了。
徐懋用枪一招,兵士齐上,又加那少年的一根铁棍,打得那些兵士叫苦连天,口口声声说是愿降。
徐懋忙下令停刃,那少年杀得他性起,哪里肯听徐懋的号令。舞得一根棍像入海似的,只望人丛里乱打。徐懋大叫:“少年壮干,贼已杀尽了,快住手吧!”说着张英经兵士解了缚,从大殿上奔出来。少年举棍便打,张英慌忙闪开,待要寻器械还手,徐懋大踏步赶上,把少年的臂膊扳住道:“那是自己人,壮士不要打错了。”少年听了,才算住手。看他的意思,似乎还嫌杀得不爽利,最后让他再乱打一阵。那只臂上的鲜血兀是点点地流个不住。徐懋知他是个浑人,便笑着问他姓氏,那少年回答道:“俺是没有姓名的,人家都叫俺阿憨,进宫来在更漏室里当差,已有七八年多了。”徐懋听说,才晓得他是管宫漏的更夫,当下便安慰他几句,令仍回宫漏室,听候封赏,那少年掮着铁棍去了。这里徐懋收了人马,安插了降兵,和张英一同入宫见驾。
这时英宗心神略定,回升奉天殿,朝中文武大臣都来请候圣安。徐懋上殿,奏陈杀贼经过,英宗令将石亨、石彪、张輗三人首级号令各门,曹吉祥被张英擒获,这时绑上殿来,只是流泪叩头,向英宗求饶,英宗叫把吉祥凌迟处死。又命将石亨、张輗的家族捕获,一并斩首。唯张英杀贼有功,特予赦免,但得不到封赏。徐懋晋爵护国公,子孙荫袭。徐懋又把杀石亨叔侄的少年据实上闻,英宗即宣召宫漏处太监来,问那少年的来历。太监叩头奏道:“此人姓马,并无名儿,是盐城人。因他力大,所以收在宫漏处担水撞钟。又为他食量极宏,一人兼五六人的饭量,在别处做工是万万养不起他的。”英宗听说,欲待召见,太监又叩头奏道:“此人不识礼仪,恐有惊圣驾,不宜令他朝觐。”英宗才点点头,即封他为指挥官,仍在宫漏处当差。一场反叛案就算了结。
英宗自受了这次惊吓,身体就觉有些不豫。又逢胡太后驾崩,英宗又是番悲恸,病就一天沉重一天。便召太子见深至榻前,叮嘱了几句便瞑目驾崩了。英宗在位十四年被掳,复辟后又是八年,共登极二十二年,寿三十八岁。太子见深继统,是为宪宗,进尊英宗为仁显皇帝,庙号英宗,晋钱皇后为慈懿皇太后,慧妃等均晋为太妃。又替英宗发丧,即日奉梓宫往葬寝陵。那宪宗自登位后,便由钱太后专主,给宪宗立后,指婚大学士吴瞻的女儿为皇后,又册立柏氏、王氏为妃。那时钱太后的宫中,有一个宫侍叫艾儿,宪宗见她生得不差,就立为瑾妃,宪宗还只得十七岁,一后三妃左拥右抱,自然十分快乐。
有一天上,他独自一个在御园里游玩,忽见两个宫女似飞一般地追出来,一头格格地笑着,两人一前一后,带笑带逐。
那前头一个宫女,才得跨上金水桥,因为笑得太起劲了,身上乏力,一失足竟跌下水去,宪宗倒吃了一惊,忙叫内监们去救援,早有水榭中的太监荡开一只小舟,飞桨到了桥边把那宫女捞了起来,那宫女已和落汤鸡一般了。宪宗立在桥上观看,其时正当炎暑天气,那宫女穿着一身的纱衣,给水一浸都紧紧裹在身上,那酥胸上高高地耸起两个鸡豆来。宪宗看了不觉心动,等那宫女忙忙地回身,宪宗也轻轻地跟在后面,看那宫女却是望百花洲内进去了。
原来这百花洲的地方,是英宗复位后命内务府监造的。里面是小楼五楹,临着御河,英宗常常领着韩妃到这里来游玩的。
自英宗宾天,百花洲就此冷落了。宪宗到了百花洲里面,见正中一间是书斋,四壁挂着琴棋字面,左边两间设着书案,案上陈设的都是白玉古玩。右首是一个月洞门,须转过一个弯才瞧得见内室。室中设着妆台床帐,设置极其雅洁,刚才跌在水里的宫人,正在那里更衣。
宪宗也不去惊动她,只在外里走了一会。等那宫女梳洗好了,重匀铅华再施胭脂,收拾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宪宗故意负着手也向里面直冲进去,恰恰和那宫女撞个满怀。那宫女疑是同伴,一时把她撞昏了,不曾瞧得清楚,便娇声骂道:“促狭鬼,你的眼珠子到哪里去了,却走得这样地忙迫。”说犹未了,抬头见是宪宗,吓得她玉容变色,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称着死罪。宪宗带笑把她扶起道:“适才掉在水里的正是你吗?”那宫女低垂了粉颈,轻轻地应了一声。宪宗细细地把她一打量,只见她约有二十来岁年纪,却生得雪肤冰肌,柳腰杏眼,芙蓉粉面,秋水有神。一种娇嫩的姿态实是充人可爱。宪宗不由地心里一动,便伸手去挽了她的玉臂同到百花洲里坐下。觉得她的肌肤滑腻如脂,触在手上非常地温软。
宪宗一面抚摩着,笑嘻嘻地说道:“你进宫有几年了?”
那宫女屈指算了算答道:“妾记得是十八岁进宫,已有二十九年了。”宪宗惊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却来了这许多年份?
”宫女微笑道:“妾进宫的时候,睿皇帝还在襁褓,现在妾已四十八岁了。”宪宗听了,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摇摇头道:“这话是假的,不见得有那样大的年龄。朕瞧你至多也不过二十三四岁。”那宫女把头一扭道:“年纪怎好打谎,皇上如不相信时,可问问这里的老宫人双双就知道是真的了。”
说着恰巧那宫人进来,见了宪宗忙跪下。宪宗叫他起身,笑问道:“你唤什么名儿?”老宫人答道:“贱婢叫作双双。
”宪宗指着那宫人道:“她呢?”老宫人说道:“她叫万贞儿,是青州诸成人,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宪宗道:“你有多大年纪了?”双双答道:“贱婢今年四十二岁了。”宪宗说道:“你年纪比她要小五六岁,怎么你倒较她衰老得这许多了?难道她有长生术的吗?”万贞儿笑道:“连妾自己也不知道,人家都说臣妾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到底不识是什么缘故。”宪宗笑道:“昔人说麻姑颜色不衰,你大约得了仙气,才能这样的不老。”说罢回顾双双道:“你去传知司酝局,令在百花洲设宴就是。”双双听了,已知宪宗的意思,便笑了笑回身自去。
宪宗便去坐在榻上,命万贞儿也坐了,万贞儿却故意支坐在绣椅上,宪宗把她一拉,两人并肩儿坐着。因笑说道:“你今天陪朕饮几杯酒吧!”万贞儿娇羞满面地低头说道:“陛下的谕旨贱妾自当遵奉。”
宪宗点点头立起身来,两人手携手地走出轩榭,到对面的月洞门内,那里设着石案金墩,黄缎毡儿铺着地,人走在毡上连一些儿声音也没有。这个幽静地方,本是英宗午睡的所在。
万贞儿忙去拖开一只黄缎绣披的躺椅来,宪宗坐了,又令万贞儿也坐下,两人躺在一只椅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