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 第 6 页/共 11 页
山水清音新入谱,遏云旧调祇寻常。
平如衡看完,忍不住大声对计成说道:我就说是个真才子,何如!不可当面错过,须要会他一会。」计成道:「素不相识,怎好过去相会!」平如衡道:「这不难,待我叫老袁来说明,叫他去先说一声。」计成道:「除非如此。」平如衡因走近亭子边,高声叫道:「老袁,老袁!」那老袁就象聋子一般,全不答应,祇与那少年高谈阔论的喫酒。平如衡祇道他真没听见,祇得又走近一步叫道:「袁石交,我平如衡在此。」袁隐因筛了一大犀杯,放在桌上,低了头祇是喫,几乎连头都浸入杯里,哪里还听见有人叫。平如衡再叫得急了,他越喫得眼都闭了,竟伏着酒杯酣酣睡去。
平如衡还祇叫,计成见叫得不象样,连扯他下来道:「太觉没品了。」平如衡道:「才子遇见才子,怎忍当面错过!」叫袁隐不应,便急了,竟自走到席前,对着那少年举举手道:「长兄请了,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坐着,身也不动,手也不举,白着眼问道:「你是甚么人?」平如衡道:「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笑道:「我松江府不闻有甚么平不平。」平如衡道:「小弟是洛阳人,兄或者不知,祇问老袁就知道了。」此时袁隐已伏在席上睡着了。那少年道:「我看你的意思是要喫酒了。」平如衡道:「我平如衡以才子自负,平生未遇奇才。今见兄纵横翰墨,大有可观,故欲一会,以展胸中所负,岂为杯酒。」那少年笑道:「据你这等说起来,你想是也晓得做两句歪诗了。但我这里做诗与那些山人词客,慕虚名应故事的不同,须要有真才实学,如七步成诗的曹子建;醉草清平的李青莲,方许登坛捉笔。我看你年虽少,祇怕出身寒贱,纵能挥写也不免效寒岛瘦。」平如衡笑道:「长兄若以寒贱视小弟,则小弟将无以纨袴虑仁兄乎!今说也无用,请教一篇,妍媸立辨矣。」燕白颔道:「你既有胆气要做诗,难道我倒没胆气考你。但是你我初遇,不知深浅。做诗须要有罚例,今袁石交又醉了,谁为证见。」平如衡道:「小弟有个朋友同来,就是兄松江人,何不邀他作证。」燕白颔道:「使得,使得。」
计成听见便自走到席边说道:「二兄既有兴分韵较胜,小弟愿司旗鼓。」燕白颔道:「既要做诗,便没个不饮酒的道理。兄虽不为杯酒而来,也须少润枯肠。」便将手一拱,邀二人坐下,左右送上酒来。
平如衡喫不得三五杯,便说道:「小弟诗兴勃勃,乞兄速速命题。再迟一刻,小弟的十指俱欲化龙飞去矣。」燕白颔道:「我欲单单考你,祇道我骄贤慢客;欲与你分韵各作,又恐怕难於较量美恶。莫若与你联句,如一句成,着美人奉酒一觞,命歌僮歌一小曲。歌完酒乾,接咏要成。如接韵不成,立罚饮三大杯。如成,奉酒歌曲如前。如遇精工警拔之句,大家共庆一觞。如诗成全篇不佳,当用黑墨涂面,叫人扠出。那时莫怪小弟轻薄,兄须要细细商量。有胆气便做,没胆气便请回,莫要到临时懊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妙得紧,妙得紧。小弟从不曾搽过花脸,今日搽一个玩玩,倒也有趣。祇怕天下不容易有此魁星之笔,快请出题。」燕白颔道:「何必另寻,今日迁柳庄听莺,便是题目了。」因命取过一幅长绫,横铺在一张长桌上,令美人磨墨捧砚伺候。燕白颔立起身,提起笔说道:「小弟得罪,起韵了。」遂写下题目,先起一句道:
春日迁柳庄听莺
春还天上雨烟和,
燕白颔写完,放笔坐下,美人遂捧酒一觞,歌僮便笙箫唱曲。曲完,平如衡起身提笔,续写两句道:
无数长条着地拖。几日绿阴添嫩色,
平如衡写完,也放笔入座。燕白颔看了,点点头道:「也通,也通。」就叫美人奉酒,歌僮唱曲。曲完,随又起身题二句道:
一时黄鸟佔乔柯。飞来如得青云路,
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等燕白颔放笔入座,便讚道:「好一个『飞来如得青云路』。」燕白颔欣然道:「平兄,平兄,祇要你对得这一句来,便算你一个才子了。」说完,正在喫酒唱曲,平如衡拦住道:「且慢,且慢,待我对了,一同喫吧。」遂拿起笔,如飞的写了两句道:
听去疑闻红雪歌。袅袅风前张翠幕,
燕白颔看了,拍掌大喜道:「以『红雪』对『青云』,真匪夷所思。奇才也,奇才也!」美人同捧上三杯酒来共庆。计成因问道:「『青云路』从『柳间黄鸟路』句中化出,小弟还想得来。但不知『红雪歌』出於何典?」燕白颔笑道:「红儿、云儿,古之善歌女子。平兄借假对真,诗人之妙,非兄所知也。」说完,随又提笔题二句道:
交交枝上度金梭。从朝啼暮声谁巧,
平如衡道:「谁耐烦起落,索性题完了喫酒吧。」燕白颔笑笑道:「也使得。」平如衡便又写二句道:
自北垂南影孰多。几缕依稀迷汉苑,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一声仿佛忆秦娥。但容韵逸持相听,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不许粗豪走马过。娇滑如珠生舌底,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柔长如线结眉窝。浓光快目真生受,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雏语消魂若死何。顾影却疑声断续,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闻声还认影婆娑。相将何以酬今日,
平如衡收一句道:
倒尽尊前金笸箩。
二人题罢,俱欢然大笑。燕白颔方整衣,重新与平如衡讲礼道:「久闻吾兄大名,果然名下无虚。」平如衡道:「今日既成文字相知,高姓大名,祇得要请教了。」那少年微笑道:「小弟不通姓名罢!」平如衡道:「知己既逢,岂有不通姓名之理!」那少年又笑道:「通了姓名,又恐怕为兄所轻。」平如衡道:「长兄高才如此,无论富贵便是寒贱,也不敢相轻。」那少年笑道:「吾兄说过不相轻,弟祇得直告了。小弟不是别人,便是袁石交所说的燕白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又打了一恭致敬。
平如衡正打恭,忽见袁隐睁开眼,立起来扯着他乱嚷道:「老平好没志气!你前日笑燕紫侯纨袴无才,又说他考第一是夤缘,又说弟祇认得燕紫侯作才子,千邀你一会也不肯来,万叫你一会也不肯往。今日又无人来请你,你为何自家捱将来,与我袁石交一般的奉承。」平如衡大笑道:「我被张寅误了。祇道燕兄也是一流人,故尔狂言,不知紫侯兄乃天下才也。小弟狂妄之罪,固所不免,但小弟之罪实又石交兄之罪也。」袁隐一发乱嚷道:「怎么倒说是我之罪?」平如衡道:「若不是兄引我见张寅一阻,此时会燕兄久矣。袁隐反大笑起来道:「兄毕竟是个才子,前日是那等说来,今日又是这等说去,文机可谓圆熟矣。」说罢,大家一齐笑将起来。燕白颔道:「不消闲讲,请坐了吧。」遂叫左右将残席撤去,把留下的正席摆开。
平如衡看见,忙起身辞谢道:「今日既幸识荆,少不得还要登堂奉谒,且请别过。」燕白颔一手携住道:「不容易请兄到此,为何薄敬未申,就要别去?」平如衡道:「不是小弟定要别去,兄有盛设,必有尊客。小弟不速之客,恐不稳便,故先告辞。」燕白颔笑道:「兄道小弟今日有尊客么?请试猜一猜,尊客是谁?」平如衡道:「吾兄交游遍於天下,小弟如何猜得差。」袁隐笑说道:「小弟代猜吧。我猜尊客就是平子持。」平如衡笑道:「石交休得相戏,果然是谁?」燕白颔道:「实实就是台兄。」平如衡惊道:「长兄盛席,先设於此,小弟后来,怎么说是小弟?」燕白颔笑道:「待小弟直说了吧。小弟自闻石交道及长兄高才,小弟寤寐不忘,急欲一晤。不期兄疑小弟不才,执意不肯见过。小弟与石交再四商量,石交道兄避富如仇,爱才如命,故不得已,薄治一尊於此,託计兄作渔父之引,聊题鄙句,倾动长兄。不意果蒙青服,遂不惜下交。方纔石交佯作醉容,小弟故为唐突,皆与兄游戏耳。一段真诚,已託杯酒,尊客非子持兄,再有何人?」
平如衡听了,如梦初醒道:「这一段爱才高谊,求之古昔,亦难其人。不意紫侯兄直加於小弟,高谊又在古人之上矣。」因顾袁隐说道:「不独紫侯兄高情不可及,即仁兄为朋友周旋一段高情,也不可及。」袁隐笑道:「甚么高情不可及,这叫作请将不如激将。」平如衡又对计成说道:「燕兄既有此高谊,吾兄何不直言?又费许多婉转。」计成道:「若直说破,兄不肯来了。」大家鼓掌称快道:「罢了!罢了!」方重新送酒逊席,笙歌吹唱而饮。二人才情既相敬重,义气又甚感激,彼此欢然。又有袁隐献媚,计成韵趣,四人直饮到沉酣,方纔起身。忽见张寅同一个朋友兴兴头头的走上亭子来。祇因这一来,有分教:
君子流不尽芳香,小人献不了遗丑。
不知大家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一首诗佔尽假风光
词曰:
世事唯唯还否否,若问先生,姓字称乌有。偷天换日出予手,谁敢笑予夸大口。岂独尊前香美酒,满面春风,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时皮,终须要出千秋丑。
右调《蝶恋花》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袁隐、计成饮酒完,正起身回去。忽撞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高方巾、阔领大袖华服,走入亭来。彼此俱是相认的,因拱一拱手,张寅就开口说道:「天色尚早,小弟们纔来,诸兄为何倒要回去?」燕白颔答道:「春游小饮,不能久於留客,故欲归耳。」袁隐因指着那戴高方巾的朋友问张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张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当今诗人第一,为晏府尊贵客。今日招饮於此,故命小弟奉陪而来。」宋信就问四人姓名,也是张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计子谋,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说华亭冠军,王宗师极其称讚之人。」宋信听了便逞恭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遂上前作揖。燕白颔忙还礼道:「宋兄天下诗人,小弟失敬。」作完揖,宋信正要攀谈叙话,忽听得林下喝道声响,知是晏知府来了,大家遂匆匆要别。宋信对着燕白颔刚说得一声「改日还要竭诚奉拜,」燕白颔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隐、计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题。
原来宋信在扬州被冷绛雪在陶进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传出来,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旧有一脉,故走来寻他。晏知府果念为他受廷杖之苦,十分优待,故宋信依然又阔起来,自称诗翁,到处结交。这日晏知府请在迁柳庄听莺,故同张寅先来,恰与燕白颔相遇。燕白颔与众人纔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轿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见,便问张寅道:「那少年象是燕生员。」张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对宋信说道:「这个燕生员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颔。年虽小,大有才望。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首,闻得说还要特荐他哩。」宋信道:「生员从无特荐之例,宗师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闻得是圣上见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岂男人中反无佳士。故面谕各省宗师,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处。所以王宗师急於寻访。前日得了燕白颔,十分大喜。又对本府说,一人不好独荐,须再得一人,同荐方妙,再三託本府搜求。兄若不为前番之事,本府报名荐去,倒也是一桩美事。」
宋信恐怕张寅听见前番之事,慌忙罩说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鹤,何天不可以高飞,乃欲又入樊笼耶!老先生既受宗师之託,何不就荐了张兄。况张兄又宗师之高筹,去燕兄祇一间耳。」晏知府听了,连忙笑说道:「本府岂不知张兄高才当荐,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老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连连点首道:「老先生爱惜张兄可谓至矣。」张寅道:「门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尽。」说罢,方纔上席饮酒。
饮了半晌,晏知府又问道:「方纔我看见与燕生员同走,还有一少年,可知是谁?」张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儿,叫做平如衡。虽也薄薄有些才情,祇是性情骄傲,不堪作养。」晏知府道:「原来如此。」就不再问了。大家直饮到傍晚方散。晏知府先上轿去了。
张寅与宋信携手缓步而归。一路上张寅说道:「小弟因遵家严之教,笃志时艺,故一切诗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颔与平如衡略做得两句歪诗,便往往欺侮小弟。今闻宋兄诗文高於天下,几时设一酌,兄怎生做两首好诗,压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气。」宋信道:「若论时艺,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说做诗,或可为仁兄效一臂之力。」张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谊。」二人走入城中方别了。
过了数日,宋信闻知燕白颔是个富贵之家,又是当今少年名士,思量结交於他。遂买了一柄金扇,要写一首诗,做贽见礼送他。再三在自家诗稿上寻,并无一首拿掇得出。欲待不写,却又不象个诗人行径。欲要信手写一篇,又恐被他笑话。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将山黛的《白燕》诗偷写了,祇说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展开扇子,写在上面。又写了个名帖,叫人拿着一径来拜燕白颔。到了门上,将名帖投入。一个家人回道:「相公出门了。」宋信问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师老爷请去了。」宋信又问道:「今日不是考期,请去做甚么?」家人道:「听说是要做诗,不知是也不是。」宋信道:「既是不在家,拜上吧。」就将名帖并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来燕白颔自与平如衡会过,便彼此谈论,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颔书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盘桓。这日燕白颔虽被宗师请去,平如衡却在书房中看书。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书房去,平如衡看见问道:「谁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来拜送的。」平如衡遂接过去一看,看见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迁柳庄遇见的那位了。」再将扇子上诗一看,见题是咏白燕,因想道:「燕诗自有了时大本与袁凯二作,后来众无人敢继,怎么他也想续貂,不知胡说些甚么。」因细细读去,纔读得头两句,便萧然改容。再读到首联:「鸦借色」、「雪添肥」,不觉大惊道:「此警句也!」再细细读完,因拍案歎道:「怎便说天下无才,似此一诗,风流刻画,又在时、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个人品,有此美才。」
因拿在手中,吟咏不绝,祇吟到午后,燕白颔方回到书房来,对平如衡说道:「今日宗师请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诗,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寿文。见我一挥而就,不胜之喜,破格优待。又要特疏荐我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谁将吾兄才名吹到宗师耳朵里,今日再三问小弟可曾会兄,其才果是如何。小弟对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於己。』宗师听了大喜之极,还要请兄一会,要将兄忝与小弟同荐。荐与不荐,虽无甚荣辱,然亦一知己也。」平如衡道:「宗师特荐天下才子,虽亦一时荣遇。然有其实而当其名则荣,若无其实而徒处其名,其辱莫大焉。此举,吾兄高才,当之固宜,小弟实是不敢。」燕白颔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岂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实实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辈不及见耳。今若虚冒其名,而被召进京,京师都会,人才聚集,那时彼一才子,此一才子,岂不羞死!」燕白颔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为何这等谦让?」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谦让,争奈一时便有许多才子,故不敢复作旧时狂态。」燕白颔道:「一时便有许多,且请问兄见了几个?」平如衡道:「小弟从离洛阳,自负天下才子无两。不意到了山东汶上县,便遇了一个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见了吾兄,又令小弟拜於下风。不意今日又遇见一个才子,读其诗百遍,其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靦颜号称才子,岂非无耻。」燕白颔道:「汶上者远无征,姑且无论。小弟不足比数,亦当置之。且请问今日又遇何人?」
平如衡遂将扇子递与燕白颔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颔展开读了一遍,不觉惊讶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见那个宋信,难道会做这样好诗?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写着『咏白燕小作,书以紫侯词兄郢政』,怎说不是他做的?」燕白颔道:「若果系他的笔,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细观其诗,再细想其人,实是大相悬绝。」平如衡道:「他既来拜兄,兄须答拜,相见时细加盘驳,便可知其真伪矣。」燕白颔道:「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不妨。」二人算计定了,燕白颔便叫取酒,二人对饮,细细将《白燕》诗赏玩,俱喫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颔果然写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寻到寓处,适值宋信不在,祇得投了一个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踌躇,以为不巧。不期回到门前,忽见一个家人,手中捧了一个拜盒,在那里等候。看见燕白颔与平如衡回来,便迎着说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叙。」就揭开拜盒,将两个请帖送上。燕白颔接了一看,见是张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为甚请我?」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家人答道:「并无杂客,祇有山东宋相公与二位相公。」燕白颔又问道:「山东宋相公,可就是与府里晏老爷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颔道:「即是他,可拜上相公,说我明日同平相公来领盛情。」家人应诺去了。
燕白颔因与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张请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无非是广结交,以博名高耳。」燕白颔道:「非也。老张一向见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借他之力,以强压你我二人耳。」平如衡道:「这也无谓,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张寅一字不通之丑。」燕白颔道:「正是这等说。况宋信《白燕》诗,小弟尚有几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会便知。」平如衡道:「若论前日小弟骄傲了他,本不该去,既要会宋信,祇得同去走遭。」两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过午,张家人来邀酒,燕白颔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门,张寅迎入。此时,宋信已先在厅上。四人相见,礼毕分坐。宋信是山东人,又是年长,坐了首位。平如衡年虽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颔第三位。张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与燕白颔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颔又谢金扇之惠,又盛称《白燕》诗之妙。平如衡亦讚《白燕》诗。宋信见二人交口称讚,便忘记是窍他人之物,竟认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扬扬说道:「拙作颇为众赏,不意二兄亦有同心。」燕白颔道:「不知子都之佼者,是无目者也。天下共赏,方足称天下之才。」大家闲叙了一回,张寅就请入席饮酒。
饮到半酣,谈起做诗。燕白颔有意盘驳他,忽问道:「宋兄遨游天下,当今才子还数何人?」宋信道:「当今诗人,莫不共推正、李。然以小弟论之,亦以一时显贵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见於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岂非天下才子。」平如衡道:「小弟辈原不敢多让,今遇宋兄,不觉瞠乎后矣。」说罢,彼此大笑。
张寅道:「三兄俱当今才子,不必互相谦让,且再请数杯,必须求领大教,方不虚今日。」燕、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抛砖引玉。」宋信正说得高兴,又喫得高兴,忽听得要做诗,心下着忙,便说道:「既蒙三兄见爱,领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时。」
事有凑巧,正说不完,忽见一个家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学生从外入来。众问何人?张寅答道:「是小犬。」宋信道:「好个清秀学生。」忙叫抱到面前玩耍。忽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上面画着一株梧桐树,飘下一叶。落款是「新秋梧桐一叶落图。」宋信看见,触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叶落》的诗,便弄乖说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诗,虽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迟,又不喜为人缚束。今见令郎扇上图画甚佳,不觉情动,待小弟妄题一首请教何如?」张寅听了连声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笔砚送上。宋信拈笔欣然一挥而就。燕、平二人见他落笔每捷,已先惊讶。及接到手一看,见词意蕴藉,更加歎赏。再读到结句「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不觉彼此相视,向宋信称讚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辈甘拜下风矣。」宋信听了,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祇是哈哈大笑。
张寅见宋信一诗压倒燕、平不胜欢喜。因将扇子付与儿子去了,就筛了一大犀杯酒送与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满饮此杯,聊为庆圆。」宋信道:「信笔请教,有何佳处!」张寅笑道:「小弟不是诗人,也不知诗中趣味,但平兄自负诗人,眼空一世,今日这等称讚,定有妙处了。」
平如衡是个直人,先见了《白燕》诗,已有八九分怜爱。今又见当面题咏,便信以为真,真心服输,一味讚羨,哪里还顾张寅讥诮。燕白颔又再三交誉,弄得个宋信身子都没处安放。大家欢欢喜喜,直喫到傍晚方散。张寅就留宋信在书房中宿了。张寅以为出了他的气,满心快畅,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平如衡返回到家里,因相与歎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个人物,万万不道他有此美才。」平如衡道:「昨日《白燕》诗,兄尚有疑,今日《梧桐一叶落》诗,当面挥毫,更有何疑,岂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辈不及尽见耳!」燕白颔道:「人才难忽如此,今后遇卖菜佣人,亦当物色之。」两人又谈了半晌,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见叔子平教官差斋夫来,立等请去说话。平如衡不如为何,祇得与燕白颔说知,别了来见。叔子平教官接着就说道:「昨日晏府尊将两个名帖来请我与你去一会,不知为何,我故着人来接你商量,还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论侄儿是河南人,他管我不着,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为官,不去恐他见怪。」平教官道:「我也是这等想,还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话说。」就留侄儿喫了饭。祇见昨日送帖儿的差人又来催促,平教官祇得同了侄儿坐轿到府前。差人禀知晏府尊,便叫先请迎宾馆中坐下。随即自家落馆,以宾主礼相见,逊坐待茶。
茶罢,晏知府便先开口说道:「今日请二位到此,别无话说,祇因王宗师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於考试中自取了燕生员,不便独荐,意欲再求一人,以为正副。在三学中细细搜罗,并无当意之人,屡屡託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访问,方知令侄子持兄是个奇才。又因隔省不属本府所辖,不便唐突,故转烦贤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丰姿,果系青年英俊,其为奇才不问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末学小子,过蒙公祖大人作养,感激不尽。但以草茅寒贱,达之天子之庭,实非小事,还求公祖大人慎重。」晏知府道:「本府亦非妄举,就是平兄与燕生员迁柳庄听莺所联佳句,本府俱已览过,故作此想,不必过谦。」
平如衡因说道:「生员虽异乡葑菲,今随家叔隶於帡幪之下,即系门墙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员薄有才名,不过稍胜驽骀,实非绝尘而奔之骏足也。」晏知府笑道:「平兄不必过逊。当今才人岂尚有过於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远求,即公祖太宗师之贵相知,宋子成便胜於生员辈多矣。」晏知府听了大笑道:「宋子成与本府至交,本府岂不知之。平兄不要为虚名所惑。」平如衡道:「生员倒未必惑於虚名,祇恐公祖太宗师转舍近而求远。公祖太宗师既见生员辈的《听莺》诗,则宋子成的《白燕》诗未有不见之理。」晏知府笑道:「宋子成有甚《白燕》诗!」平如衡道:「怎说没有,待生员诵与公祖太宗师听。」因高吟两句道:「『淡去羞从雅借色,瘦来止许雪添肥』。此岂非宋子成《白燕》诗吗,难道公祖太宗师竟不曾见!」晏知府听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与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惊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员再诵后联与公祖太宗师听。」因又高吟二句道:「飞来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晏知府听了一发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结尾二句待本府念了吧,『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是也不是?」
平如衡听了,獃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来是抄别人的。祇是《梧桐一叶落》诗当面做的,难道也是抄袭不成。」因又说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树一叶落》诗,十分警拔,待生员再诵与公祖太师听。」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叶落》诗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见晏府尊念出,连连点首道:「正是,正是!」晏知府道:「这一发是山小姐所作了。」平如衡忙打恭道:「请问公祖太宗师,这山小姐却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帐说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许多衙役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按院老爷私行入境,两县并刑厅四爷,俱飞马去迎接了。老爷亦须速去候见。」晏知府听了,便立起身辞说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请回,改日再请相会。」说罢,竟匆匆去了。平教官与平如衡祇等晏府尊去后,方纔上轿回来。平教官竟回学堂不题。
平如衡依旧到燕白颔家来,寻见燕白颔,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颔听了道:「《白燕》诗小弟原说他有抄袭之弊,但不料《梧桐一叶落》诗也是抄袭,怎偏生这等凑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这也罢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样做《白燕》诗与《梧桐一叶落》诗,都被他窃了。祇可惜方纔匆匆,未曾问个明白。」燕白颔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访问了。」平如衡道:「纵有其人,而知其名,也不知其中委曲。还须要问晏公,方纔得其详细。」燕白颔道:「问晏公不若原问老宋。」平如衡道:「怎生样问他?」燕白颔道:「这不难,老张既请了你我,也须复他一席。待明日请他来,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虚,自然要露出马脚来。」平如衡大笑道:「这也有理。」二人算计定了。
到次日,便发帖去请。张寅与宋信接了帖子,以为他压倒,此去来定要燥一场脾胃,便欣然答应。祇因这一来,有分教:
雪消山见,洗不尽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尽当场之丑。
不知后事如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三杯酒透出真消息
词曰:
死屍雪里难遮护,到头马脚终须露。漫说没人知,行人口似碑。求君莫说破,说破如何过?可笑复可怜,方知不值钱。
右调《菩萨蛮》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欲要问山小姐《白燕》诗消息,遂发帖请宋信与张寅喫酒。宋信与张寅不知其意,祇道敬他才美,十分快活,满口应允。到了次日,欣然而来。燕白颔迎入,与平如衡相见,礼毕叙坐,谈了许多闲话,然后坐席饮酒。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然讚道:「宋兄之才,真可称天下第一人矣。」宋信笑道:「燕兄不要把「才子」二字看轻了。这才子之名,有好几种论不得。」燕白颔道:「请问有哪几种?」宋信道:「第一是乡绅中才子论不得。他从科甲出身,又居显官,人人景仰。若有得一分才,便要算他十分才,所以论不得。第二是大富家才子论不得。他货财广有,易於交结,故人人作曹丘之誉,无才往往邀有才之名,所以也论不得。」
燕、平二人听了微微冷笑道:「宋兄所论最为有理。」张寅遂大声说道:「宋兄高论,曲尽人情,痛快之极。」宋信道:「不独富贵。第三便是闺阁之才,也论不得。她娥眉皓齿,杏脸桃腮,人望之先已销魂,若再能成咏,便是千古之慧心香口矣。所以也论不得。惟小弟山人之才,既无乌纱象简以压人,又无黄金白璧以结客。以蓬荜之卑,而邀游於王公大人之上,若非薄有微长,谁肯垂青刮目!」张寅大笑道:「果然,果然!」
燕、平二人祇是笑。宋信道:「不说山人个个便是才子,内中亦有不肖。」燕白颔道:「为何又有不肖?」宋信道:「求显者之书而千谒富室,假他人之作而冒为己才,见人一味足恭,逢财不论非义。如此之辈,岂非不肖!若我小弟在长安时,交游间无不识之公卿,从不假其片纸只字,以为先容。至於分题刻烛,纵使捻断髭鬚,呕出心血,绝不盗袭他人残唾。所以遍游天下,皆蒙同人过誉。此虽恶谈,不宜自述,因三兄见爱,出於寻常,故不禁狂言琐琐。」燕白颔道:「宋兄不独知人甚切,而自知尤明。且请问宋兄这《白燕》诗,清新俊逸,压倒前人,不知还是自作,还是与人酬和?」
宋信不曾打点,突然被问,心下恍惚。欲要说是与人酬和,恐怕追究其人,因答道:「此不过一时有感自作耳!」燕白颔又问道:「不知还是在贵省所作,不知还是游燕京所作?」宋信一时摸不着所问情由,祇得漫应道:「是游燕时所作。」燕白颔道:「闻得京中山小姐亦有《白燕》诗,独步一时,不知宋兄曾见过么?」
宋信听见问出山小姐三字,打着自家的虚心病,不觉一急,满脸通红,一时答不来,祇得转问道:「这山小姐,燕兄为何也知道?」燕白颔见宋信面色有异,知有情弊,一发大言惊吓他道:「昨有敝友从京中来,小弟因将宋兄的《白燕》诗与他看,他说在京中曾见山小姐的《白燕》诗,正与此相同。不知还是山小姐同了宋兄的,又不知宋兄同了山小姐的?」
宋信着了急,红着脸,左不是,右不是,祇得勉强说道:「各人的诗,哪有个相同之理!」燕白颔道:「敝友不但说《白燕》诗相同,连《梧桐一叶落》诗,也说是相同的,却是为何?」宋信没奈何,转笑嘻嘻说道:「这也奇了。」张寅见宋信光景不好,祇得帮说道:「同与不同且勿论,但说山小姐是个女子,哪有个女子能做如此妙诗之理。祇怕贵友之言,有些荒唐。」燕白颔道:「荒唐与不荒唐,小弟也不知,祇有宋兄心下明白,必求讲明。」
宋信说不出,祇是嘻嘻而笑。平如衡见宋信欲说,难於改口,因正色说道:「吾辈初不相知,往来应酬,抄寻他人之作,偶然题扇,亦是常事。宋兄昨日初遇紫侯,尚未相知,便录山小姐之作,以为己作,不过一时应酬,这也无碍。今日尔我既成至交,肝胆相向,若再如前隐晦,便不是相知了。」燕白颔听了,因拍掌道:「子持此论,大为有理。」
宋信见事已泄漏,料瞒不得,祇得借平如衡之言,便老着脸哈哈大笑道;「子持兄深知我心。昨日与诸兄初会,未免有三分客套。今已成莫逆,定当实告。祇是这山小姐之事说来甚奇,三兄须痛饮而听。」平如衡与燕白颔俱大喜道:「宋兄快士也,小弟辈愿闻。」遂叫左右筛起大犀杯,各各送上。
大家喫了两杯,燕白颔便开口道:「这山小姐果为何人?望宋兄见教。」宋信无法,祇得直说道:「这山小姐乃当朝山显仁相公之女,名唤山黛。如今想也有个十四、五岁了,做《白燕》诗时,年方十岁。生得娇倩如花,轻盈似燕,且不必论。祇说她做的诗,不独时人中少有,真是令汉唐减色,所以当今天子十分宠爱。」燕白颔道:「小小年纪,天子为何得知?」宋信道:「因为天子大宴群臣,偶见白燕,诏翰林赋诗,翰林一时应诏不来,天子不悦。山相公因献上此诗,圣上览之甚喜,故特特诏见。又面试《天子有道》三章,援笔立就,龙颜大悦。因赏玉尺一柄,着她量度天下之才。又御书『弘文才女』四字,其余金帛不论。山相公因盖了一座玉尺楼,将御书横作匾额,俱在上面。叫他女儿坐卧其中,拈弄笔墨。长安求诗求文者,日填於门。」燕白颔道:「宋兄曾见其人?果是真才么?」宋信道:「怎么不见!怎么不真!也曾有人疑她是假,动疏参论。天子敕尚宝少卿周公梦、翰林庶吉士夏之忠、礼部主事卜其通、行人穆礼、中书颜贵五臣,与她考校。此一举,人人替他耽忧,道一个小小女子,怎当得五个名臣考校。谁知其真正才子,实系天生,不论男女,不论年纪。这山小姐接了题目,信笔一挥,无不立就。将五个科甲名公,惊得哑口无言,笔不敢下。」
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说得津津有味,不觉神情起舞,眉宇开张道:「我不信天下有此等才女。请问考校的是几首甚么诗?」宋信道:「诗值甚么,祇亏她一首《五色云赋》,约有六七百言,草也不起,下笔立成。内中含规颂圣,大有意味,真令人爱杀。」平如衡道:「《五色云赋》,宋兄记得么?」宋信道:「文长,那记得许多。祇记得内中警句道:『绮南丽北,彩凤垂蔽天之翼;艳高冶下,龙女散漫空之花』。又一联道:『不线不针,阴阳刺乾坤之绣,非毫非楮,烟霞绘天地之图。』你道好么?」
燕白颔歎息道:「若非遇兄,几不知天地间,有此闺阁之秀。」平如衡道:「我辈男子,稍有寸长,便夸於人曰才子。视此岂不颜厚。」宋信道:「天子也是此意。说道:『女子中且有如此美才,岂可以天下之大,无一出类才人!』故严督学臣格外搜求。昨闻得王督学要特荐二兄,也正为山小姐而起也。」燕白颔道:「这山小姐如今有人家聘了么?」宋信道:「小弟出京时,一来她年纪尚小,二来山相公也难於说话,三来山小姐为天子所知,等闲无才之人,也不敢轻轻求,所以不曾受聘。」张寅道:「这等看来,若非公侯大臣家子弟,万万不能了。」燕白颔道:「山小姐既是才女,定然选才。大臣子弟若是无才,岂能动其心。」大家说说笑笑,直饮到酣然,宋信与张寅方纔别去。正是:
小人颜厚不知羞,一个哈哈便罢休。
若是面红兼汗下,尚能算做圣贤俦。
张寅与宋信本欲臊皮,倒讨了一场没趣而去,不题。
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闻了山小姐之名,便几日癡癡獃獃,祇是思想。燕白颔忽说道:「这山小姐之事,我终有几分疑心。」平如衡道:「兄疑何事?」燕白颔道:「小弟终疑宋信之言不确,那有小小女儿有如此才美之理。」平如衡道:「据小弟看来,此事一痕不爽。」燕白颔道:「子持兄何所据而知其不爽?」平如衡道:「前日对兄不曾说完,小弟曾在汶上县闵子祠遇一女子,也祇一十二岁,题壁之诗美如金玉,此系小弟目击,难道也有甚么疑心。由此看来,则山小姐之事不虚矣。」燕白颔道:「此女曾知其姓名么?」平如衡道:「她自署名,扬州十二岁才女冷绛雪。看她行径,象个显宦人家宅眷。但在缙绅上细查,扬州并无一个姓冷的官宦,不知为何?」燕白颔道:「据兄之言,参之宋信所说,则是当今一时而有才女矣。以弟与兄而论,也算作一时两才子。但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任是公卿,任是有才,未有不愿得才美兼全而结婚姻者。若苍天有意,得以山、冷二小姐配与兄弟,岂非一时快事,千秋佳话。但恨天各一方,浮萍大海,纵使三生有幸,亦会合无由,殊令人惆怅。」平如衡道:「兄生於富贵之家,从未出户,看得道路艰难,便作此想。若以小弟而论,只身四海,何处不可追寻,但患无其人耳。今既有山黛、冷绛雪之名,则上天下地,皆踪影之乡。小弟在汶上时,即欲追随。徒以资斧不继,故至此耳。」
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开弟茅塞。富贵功名。吾与兄自有,何心拘拘於此。冷绛雪虽不知此消息,难以物色。而山黛为当朝宰相之女,岂有访求不得之理。若论道路行李,小弟自是供应之。行当与兄寻访,若有所遇,也不枉你我一生名实。」平如衡道:「莫说她是两个美人,尚有婚姻之想,即使是两个朋友,有如此才美,亦不可当吾身而失之。」燕白颔连声道:「是。」二人算计定了。
又过得数日,忽报房来报说:「王学院老爷已特疏荐松江府燕白颔、河南府平如衡,为天下奇才。若使黼黻皇猷,必有可观,伏乞敕下有司,优礼征诏,以彰崇文之化。」燕白颔看了与平如衡商量道:「你我既为宗师荐子,明日旨意下时,少不得要征诏入京,便可乘机去访山小姐了。」平如衡道:「若待征诏入京去访,便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有何不妙?」平如衡道:「山小姐之才,既上为天子所知,下为公卿所服,必非等闲不及。你我被荐为天下才子,倘圣上诏与考校。莫说全不及她,即稍有短长,便是辽东白豕,岂不惹人笑死。」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
平如衡道:「据小弟愚意,莫若乘荐本纔入,圣旨未下,兄与小弟改易姓名,潜走入京。山小姐既有玉尺楼,量度天下之才,求诗求文者日填於门,料不避人。你我且私去与她一较,看是如何?若是其才与我辈仿佛,不至大相径庭,明日旨意下了,便可赴阙应诏。若是万人不及,便好埋名隐姓,作世外之游,也免得当场出丑。」燕白颔笑道:「兄的算计倒也万全,祇是看得山小姐太高,将你我自视太低了。你我一个男子,胸中有万卷书,口中有三寸舌,一枝笔从来纵横无敌,难道见了一个小小女子,便死了不成!」平如衡笑道:「兄不要过於自夸。李太白唐时一人,曾见崔颢《黄鹤楼》诗而不敢再题。小弟岂让人之人。天下事最难料,前日在闵子祠看了冷绛雪之诗,小弟几乎搁笔。何况山黛名重一时,岂可轻觑!」
燕白颔笑道:「也罢,这都依你。祇是还有一件,也要讲过。」平如衡道:「有何事要讲?」燕白颔笑道:「山小姐祇一人,你我却是两个,倘到彼时她要选才择婿,却莫要怪小弟不让。」平如衡也笑道:「好,好。一发与兄讲明,你我俱擅才子之名,一时也难分伯仲。若要与兄同考,以兄门第,自然要拔头筹。就是今日同应征诏而去,当事者必定要首取於兄。何也?兄为都宪之后,门生故吏,满於长安,岂有不为兄先容者?小弟虽逊一筹,而私心窃有不服。今日山小姐既有玉尺量才之称,兄若肯与小弟变易姓名,大家无有依傍,祇凭文字,若有长短,弟所甘心。」燕白颔道:「以小弟为人,岂靠门第作声价!」平如衡道:「兄虽不靠门第,而世情未免以声价取门第。惟有无名寒士之取为最公。吾兄若肯一往,则你我二人之文品定矣。」燕白颔道:「既然如此,当变姓名与兄同往。」平如衡道:「要行须索早行。若迟到了,圣旨一下,便有府县拘束,出门不得了。」燕白颔道:「作速打点就是。」二人算计停当,一面收拾起身不题。
却说张寅祇指望借宋信之才压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颔搜出底脚,又出了一场丑,十分没趣。又闻得山小姐才美,心下想道:「怎能够娶山小姐为妻,则二人不压而自倒矣。」又想道:「若论起门楣,她是宰相之女,我是天官之儿,也正相当。祇怕她倚着有才,不肯轻易便许与我。」心下辗转踌躇。过了些时,忽又闻得王宗师果荐了燕白颔、平如衡为天下才子,要征诏进京,心下一发着慌道:「这两个小畜生若进了京,山家这一头亲事定要被他佔了,却是气他不过。」心下想道:「还是寻老宋来商量。」
原来宋信自从那日在燕家喫酒,讨了没趣,便不好在张家住,祇得复回旧寓。这日被张寅寻来了,就将心上之事一一说与他知。就要他设个法儿,以为求亲之计。宋信听了祇是摇头道:「这个难。」张寅道:「为甚有许多难?」宋信道:「兄虽说是受了燕、平二人之气,尚不过是朋友之间小口舌,微微讥诮而已,何曾敢十分唐突。你不知那小丫头,十分惫懒,拿着一枝笔,在纸上就似蚕喫桑叶的一般,沙沙祇是写,全不顾别人死活。你若有一毫破绽,他便做诗打觑你。兄要求这头亲事,却从哪里讲得起?」张寅道:「依兄这等说,难道她一世不嫁人了?」宋信道:「岂有不嫁之理,但不知她属意何人?」张寅道:「肯不肯且由她,求不求却在我。莫若写一信与家父,叫他央媒去求求看。」宋信道:「这个万万无用。」张寅道:「却是为何?」宋信道:「一来尊翁老先生官高年尊,若去说亲,见他装腔作势,必不肯十分下气去求;二来山老为人执拗,不见女婿断然不肯轻易许可;三来山黛这小丫头爱才如命,若没有两首好诗动她,如何得她动念。还是兄乘燕、平二人旨意未下,先自进京,替尊翁老先生说明,央一当权大贵人去作伐。一个说不允,再央一个去说。三番五次,殷勤恳求,他却不过情面,或者肯也不可知。山老若要相看女婿,兄人物魁伟,料必中意。再抄人几篇好文字、好诗词,刻作兄的窗稿,送与山小姐去看。她在闺中哪里便知是假的。若看得中意,这事便有几分稳了。」主
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蒙兄指引,甚是有理。但就是小弟进京,也是初次。又且家父严肃,出入谋为,恐亦不便。闻兄曾在京久居,请託最熟,得能借重同往,不独深感,自当重报。」宋信听了连连摇首道:「这个难。」张寅道:「吾兄游於松,与游於京,总是一般,为何有许多难处?」宋信道:「有些难处,却是对兄说不得。」张寅道:「有甚难处?想祇是兄虑小弟行李淡薄,不足弃之费,故设词推脱耳。兄若肯同往,凡有所用,小弟决不敢悭吝。」
宋信见张寅苦苦要他进京,心下暗暗想道:「我虽离京已有四五年,前事想也冷了。便有人认得,谁与我做冤家。我在松江,光景也祇有限,莫若同他进京,乘机取他些用用也好。但须改换姓名方妙。」沉吟了半晌,因说道:「小弟懒於进京,也不为别事,祇因小弟在京时,名太重了,交太广了,日日被人缠扰,不得自由自在,所以怕了。若是吾兄定要同往,小弟除非改了姓名,不甚见客,方纔可也。」张寅大喜道:「这个尤妙。兄若改名,不甚见客,方於小弟之事有济。」宋信道:「若要进京,便不宜迟,恐燕、平二人到了,又要多一番避忌。莫若早进去,做一个高材捷足。他二人来时,任他才貌也无及了。」张寅道:「有理,有理。别事都不难,祇是要抄好文章、好持词,却哪里得有?」宋信道:「这不难。要好文章,祇消叫斋夫将各县宗师考的一二名,抄几篇就是了。至於诗词,闻得前日燕白颔与平如衡在迁柳庄听莺的联句甚好。燕白颔还有一首《题壁》,一首《赠妓》,一首《赠歌僮》。平如衡还有一首《感怀》诗,一首《闵子庙题壁》诗,何不託朋友尽数抄来。就是兄园里壁上的这首也好,祇消改了题目,刻作兄的。到了京中,相隔三千余里,谁人得知其假。」
张寅听了,不胜之喜。果然叫人各处去抄,又託袁隐将燕白颔与平如衡平日所作的好诗文,又偷了好几首,着人刻作一册,起个名叫做《张子新编》。宋信又改了一个姓名,叫作宗言,二人悄悄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父亲燕都堂,虽已亡过,母亲赵夫人尚在堂。他将前事禀过母亲,将家事都交付母亲掌管。自收拾了许多路费行李,又带了三四个得力家人,又与平如衡商量,燕白颔依母姓改名赵纵,平如衡就依赵纵二字,取纵横之义,改名钱横。扮作两个寒士,也悄悄进京而去。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锦为心,绣为口,才无双而有双;花解语,玉生秀,美赛无而有赛。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观旧句忽尔害相思
词曰:
人在念,事关心,消瘦到而今。开缄忽接旧时吟,铁石也难禁。情恻恻,泪淫淫,魂梦费追寻。鱼书杳杳雁沉沉,最苦是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