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 第 4 页/共 11 页
宋信见要他作风筝诗,着了急道:「风筝小题目,祇好考试小儿女,吾辈岂可作此。」郑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不拘何题,赐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论有理,宋先生不必过辞。」宋信没法,祇得勉强道:「非是不做,诗贵适情,岂有受人缚束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开一幅牋纸要起草稿。研了墨,拿着一枝笔,刚写得「春日偕陶先达、柳孝廉城南行游,偶过冷园留饮」一行题目,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
陶进士见其苦涩,大家默默坐待,更觉没趣,祇得叫家人从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新自递与郑秀才道:「令甥女写作俱佳,欲求一挥,以为珍玩,不识可否?」郑秀才接了道:「这个何妨。」因接付与冷绛雪。冷绛雪道:「既承台命,并乞赐题。」陶进士惊喜道:「若出题,又要过费佳思,於衷不安。」冷绛雪道:「无题则无诗,何以应教。」陶进士大喜道:「妙论,自别也罢。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即以燕子为题,何如?」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陶进士看见墨迹淋漓,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
寒便辞人暖便归,笑他燕子计全非。
绿阴如许不留宿,却傍人家门户飞。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喜之不胜道:「这般敏绝奇才,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即是有名诗人,亦千百中没有一个,真令人敬服。」柳孝廉看了动火,也忙取了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赐教,学生大胆,亦欲援例奉求,万望慨诺。」郑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须赐题。」柳孝廉道:「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即以画图为题可也。」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冷绛雪展开一看,见那半边却是一幅《高士图》,因提笔题诗一绝道:
穆生高况一杯酒,叔夜清风三尺桐,
不论鬚眉除去骨,布衣何处不王公?
冷绛雪写完,也叫郑秀才送还。陶、柳二人争夺而看,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称讚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挠腮,在那里苦挣。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说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呤不就,急得没摆布。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又见陶、柳二人交口称讚,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辞,却又喫不多酒;欲待装病,却又仓卒中装不出,祇得低着头苦挣。不期陶、柳看不过又来问,没奈何,祇得应道:「起句完了,中联结句尚要推敲。」陶进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为何今日这等艰难,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实实没兴。」冷绛雪听了微微笑道:「『枫落吴江冷』祇一句,传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观。」宋信料做不完,祇得借此说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过再做也不妨。」郑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递与冷绛雪。冷绛雪接着一看,祇见上面纔写得两行。一行是题目,一行是起句首: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爱客具壶觞。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这等奇思异想,怪不得诗翁费心了。莫要过於劳客,待我续完了吧!」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牋百丈长。
心血吐完终苦涩,髭鬚断尽祇寻常。
诗翁如此称风雅,车载还须动斗量。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彻耳通红,不觉恼羞变怒,大声发作道:「村庄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游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让我一步,岂肯受你们之辱!」冷绛雪道:「贱妾何敢辱诗翁,诗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辞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该侍教。奈素性不耐烦剧,避浊俗如雠。今浊俗之气沖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谅之。」拜罢,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
宋信听见一发大怒道:「小小丫头,怎这等轻薄!可恶,可恶!」郑秀才笑道:「宋先生请息怒,舍甥女固伤轻薄,宋先生也自失检点了。」宋信道:「怎么是我失检点?」郑秀才道:「前日甥女报条上原写得明白,『请真正诗翁赐教,虚冒者勿劳枉驾。』宋先生既是做诗这等繁难,也就不该来了。」说罢,掩口而笑。
宋信又被郑秀才抢白了几句,羞又羞不过;气又气不过。红着脸拍案乱骂道:「可恶,可恶!」郑秀才又笑道:「诗酒盘桓,斯文一脉,为何发此恶声。」陶、柳二人见宋信没趣之极,祇得起身道:「才有短者!宋兄,我们且去,有兴再来未为不可。」宋信软摊做一堆,那里答应得出。郑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气头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气平了,再行未迟。」因叫左右烹上好的佳茗送上。陶、柳二人逊谢道:「祇是太扰了。」茶罢,冷大户又捧出攒盒来小酌,再三殷勤奉劝。陶、柳二人欢然而饮。宋信祇是不言不语。
冷大户忙斟一杯,自送与宋信道:「宋先生不必着恼,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处,乞看老汉薄面吧!」宋信满脸羞,一肚气洗又洗不去,发又发不出。又见冷大户满脸陪笑,殷勤劝酒,没有奈何,祇得接着说道:「令嫒纵然聪明,也不该轻薄於我。」冷大户道:「我老汉止生此女,过於爱惜,任她拈弄翰墨,她自夸才学无敌。我老汉又是个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闻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钦服,反被小女轻薄,这等看起来,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虚冒了。祇是小孩子家没涵养,不该轻嘴薄舌,讥诮宋先生,实实得罪。还望陶爷与柳相公解劝一二。」说得个宋信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拿着酒杯放不得喫不得。
陶进士因问冷大户道:「令嫒曾有人家否?」冷大户道:「因择婿太难,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户道:「小女有言,不论年纪大小,不论人之好丑,不论门户高低,祇要其人才学与小女相对得来,便可结亲。今日连宋先生这等高才都被她考倒了,再叫老汉何处去寻访,岂不是个难事?」陶进士道:「原来如此。」郑透才道:「闲话休题,且请快饮一杯,与宋先生拨闷。」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热一句,直说得宋信面皮都要刮破,陶、柳方纔起身,哄着宋信辞谢而去。宋信这一去,有分教:
风波起於萋菲,绣口直接锦心。
不知宋信如何起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道路上美还遇美
词曰:
利器小盘根,骏足轻千里。猛雨狂风欲妨花,转放花枝起。人喜结同心,纔喜逢知己。莫讶人生面目疏,默默相思矣。
右调《卜算子》
话说宋信受了冷绛雪一场羞辱,回来便觉陶、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心下百般气苦,暗想道:「我在扬州城里寻访过多少女子,要她写几个字儿,便千难万难。怎冷家这小丫头纔十二岁,便有这样才学?把做诗祇当写帐簿一般,岂不又是一个山黛。我命中的灾星、难星,谁知都是些小女儿。若说山黛的祸根,还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就是后来喫苦,也还气得她过。冷家这小丫头独独将一张报条贴在琼花观门墙上,岂非明明来寻我的舋端,叫我怎生气得她过。」又一想道:「莫若将山相公要买婢之事与老窦商量,要他买了送与山相公。一来可报我之雠;二来为老窦解怨;三来可为我后日进身之阶,岂不妙哉!我将这小丫头弄得七死八活,纔晓得我老宋的手段。」
算计定了,到次日来见窦知府,将冷绛雪辱他之事细细哭诉一番,要求窦知府为他出气。窦国一道:「她虽得罪於你,却无人告发,我怎好平白去拿她。」宋信道:「也不消去拿她。我前日出京时,山相公要选买识字之婢,伏待女儿,再三託我。我一到扬州,即四境搜求,并无一人。不期这冷绛雪,年纔十二,才情学问不减山黛。前日偶然遇见,卖弄聪明,将晚生百般羞辱,老先生若肯重价买了,献与山相公,上可解前番之结,下可泄晚生之愤,诚一举两利之道,不识老先生以为何如?」窦国一道:「这个使得,祇是也没个竟自去买之理。须叫媒人来吩咐,待媒人报出,然后去买才成个官体。」宋信道:「这不难。老先生祇消去唤媒人,待晚生嘱託媒人,当堂报名便了。」
隔不得两三日,窦知府果然听信,差人唤了许多媒人来吩咐道:「北京山阁下老爷有一位小姐,年纔十一二岁,是当今皇帝钦赐有名的才女。要选与她年纪相近,能通文识字的女子一十二个服侍她。闻知扬州人才好,昨行文到此,要我老爷替他选买,故唤你们吩咐。不拘乡村城市大家小户,凡有年近十一二岁通文识字的女子,都细细报来,本府不惜重价聘买。如隐匿不报,重责不饶,限三日内即报。」众媒人出来各自寻访,陆续来报。
第二日,内中一个王媒婆来报:「江都县七都八图香锦里冷新的女儿冷绛雪,年正一十二岁,实有才学,媒人不敢不报,听老爷选用。」窦知府见了道:「这个名字便取得有些学问,一定可观,准了。」便叫一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同这媒婆到冷新家去,说当朝山阁老闻知你女儿有才,不惜重聘,要讨去陪伴她家小姐。可问明他要多少财礼,本府即如数送来。此乃美事,故不出牌。他若推脱留难,本府就要委江都县官来拿了。」
差人应了,不敢怠慢。随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户家说知此事。吓得冷大户魂不附体,慌忙接郑秀才来商议道:「这祸事从哪里说起?竟是从天掉下来的。」郑秀才道:「不必说了,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他与窦府尊相好,故作此恶以相报也。」冷大户道:「若是宋信作恶,如何王媒婆开报?」一面治酒款待差人,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乱打道:「我与你往日无雠,近日无冤,你为甚开报我女儿名字?」王媒婆先还支吾,后被打急了祇得直说道:「冷老爹不消打我,这都是别人做成圈套,叫我报的,我也是出於无奈。」冷大户道:「哪个别人?」王媒婆道:「你想哪个曾受你的羞辱,便是哪个了。」郑秀才听了道:「何如!我就说是这个小人。不妨事,待我去见窦府尊,讲明这个缘故,看她如何?他若挡护,我便到都察院去告。哪有宰相人家,无故倚势讨良善人家女儿为侍妾的道理!」冷大户道:「须得如此方好。」
郑秀才倚着自有前程,便兴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来见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禀说道:「生员的甥女虽是村庄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喫,为甚么卖与人家为侍妾?此皆山人宋信为做诗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爷面前进谗言以起舋端。乞公祖老爷明镜,察出狡谋,以安良善。」窦知府道:「此事乃山阁下有文书到本府,託本府买侍妾,与宋山人何干。你说宋信进此谗言,难道本府是听信谗言之人。这等胡讲,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该惩治纔是,还不快去劝冷新将你甥女速速献与山府。虽说是为侍妾,祇怕在阁老人家为侍妾,还强似在你乡下作村姑田妇多矣!」郑秀才道:「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凡有志者皆然。况甥女虽系一小小村女,然读书识字,通文达理,有才有德,不减古之烈女。岂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还求公祖老爷扶持名教,开一面之网,勿趋奉权门,听信谗言,以致烧琴煮鹤。」
窦知府听了拍案大怒道:「甚么权门,甚么谗言?你一个青衿,在我公堂之上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财讨一女子,也不为过。叫库吏在库上支三百两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内送冷绛雪到府。如若抗违,带冷新来回话。再有生员来缠扰,重责四十。将郑生员逐出去。」
郑秀才还要争论,当不得皂隶、押首乱推乱攘,直赶出二门,连衣巾都扯破了。郑秀才气狠狠大嚷说道:「这里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军门、按院、三司各上台,少不得要讲出理来。那有个为民公祖,强买民间子女之事。」遂一径回家,与冷大户说知府尊强买之事。就要约三学秀才,同动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此时冷绛雪已闻知此事,因请了父亲与母舅进去,说道:「此事若说宋信借势陷人,窦知府买良献媚,与他到各上司理论,也理论得他过。但孩儿自思,蒙父亲、母舅教养,有些才美,断不肯明珠暗投,轻适於人。孩儿已曾对父亲说过,必才美过於孩儿者,方许结丝萝。你想此穷乡下邑,那有才美之人。孩儿想京师天子之都,才人辐辏之地,每思一游,苦於无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儿之意,何不将错就错,前往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冷大户道:「我儿,你差了。若是自家去游,东西南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两聘金,就是卖与他了。到了京师,送入山府,就如笼中之鸟,为婢为妾,听他所为,岂得由你作主!他深深相府,莫说选才择婿万万不能,恐怕就要见父亲一面,也是难的。」一面说一面就掉下泪来。
冷绛雪笑道:「父亲不必悲伤。不是孩儿在父亲面前夸口,孩儿既有如此才学,就是面见天子,也不致相慢。甚么宰相敢以我为妾,以我为婢!」冷大户道:「我儿这个大话难说。俗语说得好,铁怕落炉,人怕落套。从古英雄豪傑,到了落难之时,皆受人之制。况你一十二岁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闺阁之内,纵有泼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绛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汉了。父亲请放心,试看孩儿的作用,断不至玷辱家门。」冷大户道:「就是如你所言,万无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绛雪道:「父亲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户道:「自母亲亡后,你在膝下顷刻不离。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见?」冷绛雪道:「孩儿此去,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定当衣锦还乡,如男子与父亲争气。然后谢轻抛父亲之罪。」郑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车马,我同你一往,能费几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绛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闻山家有一小才女,诗文秀美,为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胜於冷绛雪的,意欲与她一较。我若自至京师,她宰相闺阁,安能易遇?今借山家之车马以往山家,岂不甚便!」郑秀才道:「甥女怎么这等算的定,倘行到其间,又有变头,则将如之何?」冷绛雪道:「任他有变,吾才足以应之。父亲与母舅但请放心,不必过虑。」冷大户见女儿坚意要去,没奈何祇得听从。
郑秀才因同了出来,对差人道:「这等没理之事,本当到上司与他讲明。不期我甥女转情愿自去,倒叫我没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愿去,这是绝美之事了。」库吏随将三百两交上道:「请冷老爹收下,我们好回复官府。」冷大户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库上。」库吏道:「冷姑娘既肯去,为何不收聘金?」冷大户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库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么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户道:「这也未必。你拿去禀老爷,且寄在库上,候京中信出来,再受也不迟。」差人道:「这个使得。但冷姑娘几时可去?」冷大户道:「这个听凭窦老爷择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库吏回复窦知府。
窦知府听见肯去,满心大喜。又与宋信商量起来献婢的文书。又叫宋信写一封书,内叙感恩谢罪并献媚望昇之意。又差出四个的当人役,一路护送。又讨两个小丫头服侍。又做了许多衣服。又拿一只大浪船,直送至张家湾。择了吉日,叫轿迎冷绛雪到府,亲送起身。
却说冷家亲亲眷眷,闻知冷绛雪卖与山府,俱走来拦住道:「冷老爹也忒没主意,你家又不少柴少米,为甚把如花似玉、亲生女儿,远迢迢卖到京中去?冷姑娘有这等才学,怕没有大人家娶去。就嫁个门当户对的农庄人家,也强似离乡背井去喫苦。」又有的说道:「冷姑娘年纪小,不知世事,看得来去就如儿戏。明日到了其中,上不得,下不得,那时悔是迟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个冷大户祇是哭。冷绛雪但怡怡然说道:「祇有笼中鹦鹉,哪有笼中凤凰!我到山府,若是他小姐果有几分才情,与她相聚两年也不可知。倘或也是宋信一样虚名,祇消我一两首诗,出她之丑,她急急请我出来还怕迟了,焉敢留我!」众亲闻说,也有笑的,也有劝的,乱了两日。
到了临行这日,窦知府差人鼓乐轿子来迎。冷绛雪妆束了,拜辞父亲道:「孩儿此行,不过是暂往燕京一游,不是婚姻嫁娶,不必悲伤。」冷大户道:「得能如你之言,便是万幸。娘舅送你到京,有甚消息,可即打发他回来,免我挂心。」冷绛雪领诺,竟自上轿去了。正是:
藕丝欲缚鲲鹏翅,黄鸟偏怀鸿鹄心。
莫道闺中儿女小,一双俊眼海般深。
冷绛雪来到府门,窦知府正在堂上等送她下船。忽见她走上堂来,虽年尚垂髫,却翩翩然若仙子临凡。看其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心下先有几分惊异。及走到面前祇道她下拜,将要出位还礼优待,不期冷绛雪祇深深一个万福,便立住不动。窦知府不好意思,祇得问道:「你就是冷绛雪吗?」冷绛雪朗朗答应道:「贱妾正是。」窦知府道:「我闻你自擅小才女之名。既有才,则有学,则知礼,怎么见我一个公祖,竟不下拜?」冷绛雪答道:「大人既知讲礼,则当达权。贱妾若不为山府买去,以扬州子民论,安敢不拜见府尊。今既为山相府之人,岂有相府之人而拜太守之堂者乎?」窦知府听了竦然道:「难道相府之人便大些吗?」冷绛雪道:「相府之人原不大,奈趋奉相府之人不得不大耳!」窦知府道:「你虽为相府之人,尚未入相府,则为祸为福尚未定,况我为政,怎便挺触於我?」冷绛雪道:「未入相府,妾之祸福,大人为政。妾以良家子女陷为婢妾,既闻大人之命矣。明日妾入山府,若无所短长,则大人献犹不献。妾若稍蒙青目,则大人之祸福又妾为政矣。妾敢实告,为恩为怨,大人亦当熟思。」窦知府闻言大惊失色道:「据汝这等说起来,是我欲结一人之恩,反招一人之怨了。结恩未必深,而招怨已切齿,这如何使得。」因低头沉吟,有个欲要改悔之意。
冷绛雪微微笑道:「大人不必沉吟,妾原知此意不出之大人,大人祇是过於信谗耳。妾不报谗人而报大人,非女子也。大人请放心,从前功罪可以两忘。今与大人约,敢以父兄门户为託。父兄门户安,则贱妾顶踵而捐。倘再鱼肉,则雠不共天。断不食言,惟大人图之!」窦知府听了方喜动颜色道:「听汝言谈,观汝举止,不独才情独步一时,而侠气直接千古,真可爱可敬,到京定有大遇。本府误听谗言,今日悔无及矣。父兄之託,谨当如教。倘可吹嘘,幸勿忘今日之约。」冷绛雪道:「既蒙明谕,妾虽草木,亦有知恩。」窦知府大喜,遂邀入后堂,叫夫人盛设留饯。饯罢,方用鼓乐送上船。闻知郑秀才送上京,又另是二十两下程。正是:
献媚虽云得计,逢迎实费周旋。
荣辱到底由命,何不听之自然。
窦知府送了冷绛雪下船,随即差人飞个名帖,拜冷大户,就吩咐说道:「如有甚事情,不妨私衙相见。」冷大户见女儿与知府直立着对答了半晌,知府转加意奉承,晓得女儿有些作用,方稍稍放心。直看女儿开了船,方纔回去,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别父亲,慨然而行,全无离别之色。一路上逢山看山,遇水览水。凡过古人形迹所在,无不凭弔留题。
一日,行到了山东汶上县,见一簇林木苍秀,林木中隐隐露出两个庙宇的兽头犄角。冷绛雪在舟中望见,便问是甚么所在。船上人答道:「这是汶上县地方,前面红庙叫做闵子祠,是个古迹。」冷绛雪道:「既是闵子骞大贤古迹,不可不到。」因叫船家扰船,要上去看看。船家道:「日已向西,又是顺风,要赶路,不上去吧!」冷绛雪道:「哪有不上去之理!」船家拗不过,祇得落了篷,将船弯到庙前说道:「赶路要紧,庙中景致甚多,祇好略看看就下船,千万不可耽搁。」冷绛雪应了。随同郑秀才,带着两个丫头携了笔砚跟随,两个差役前面引路。
冷绛雪到了庙门一看,见入去的径路都是随山曲折的,由径路走到大殿,足有半箭多路。殿上庙貌虽不甚整齐,却还不甚荒凉。冷绛雪瞻拜一回,因对郑秀才说道:「昔日闵子不仕权门,欲逃汶上以辞,遂成了千古大贤。我冷绛雪年虽幼,也是个有才女子,怎反趋入权门,其中是非正自难言。」郑秀才道:「他一个圣门大贤,你一个女子,怎与他比较起来。」冷绛雪道:「舜何人!予何人!有为者亦若是。」歎息了两声,因取丫头携来笔砚,在西楹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千古权门贵善辞,娥眉何事反趋之?
祇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
后题维扬十二龄小才女冷绛雪题。
冷绛雪题罢,就同郑秀才入庙后各处去游玩。不期事有凑巧,冷绛雪才转得身,忽庙外又走进一个小秀才来。你道这小秀才是谁?原来姓平名如衡,表字子持,是河南洛阳人。自幼父母双亡。他生得面如美玉,体若兼金。年纔一十六岁,而聪明天纵,读书过目不忘,作文不假思索。十三岁上,就以案首进学,屡考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决不出三名。这年到了一个宗师,专好贿赂。案首就是一个大乡宦的子弟,第二至第十皆是大富之家一窍不通之人,将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平如衡胸中不忿,当堂将宗师挺撞了几句。宗师大怒,要责罚他。他就将衣巾脱下,交还宗师道:「我平如衡要做洛阳秀才,便听宗师责罚。这讲不明,论不公的穷秀才,我平如衡不愿做它。宗师须管我不着。」宗师道:「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也不为低了。」平如衡道:「若是前面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莫说一等十一名,便考到六等,也不敢生怨。倘一个不如我,纵列第二,终不能服。」宗师道:「小小年纪,怎这等放肆!哪见前面十人便不如你?」平如衡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也难辩。祇是我平如衡不愿做这生员了。」宗师道:「学校乃斯文出身之地,你为一时名次,弃了衣巾而去,岂不误了终身。」平如衡笑道:「人生祇患无才。若毛羽已丰,则何天不可以高飞!」因长揖而去。宗师十分惭愧,还叫教官留他。当不得他执意不回。他恐怕住在洛阳被宗师缠扰,因有一个亲叔,是个贡生,在京选官,遂收拾行李,带一老仆进京去寻他。不想到得京中,叔子已选松江教官,上任去了。因京中别无熟识,祇得一路起早出京,要往松江去寻叔子。
这日,到了汶上县,虽天色尚早,还去得几里,因身子倦怠,便寻个洁净歇店住下。闻知闵子庙不远,遂步入庙中来闲散。纔走到庙楹之前,忽见粉壁上墨迹淋漓,龙蛇飞舞,心下惊异。忙近前一看,见诗意又感慨,又自负,又见有娥眉之句,心下想道:「难道是个女子?」及看到后边,见写着十二龄小才女,惊得满身汗下道:「大奇事,大奇事,怎么十二岁女子有此傑作。不信,不信。」再定睛细看时,见墨迹尚然未乾,后面名冷绛雪,心下想道:「既有名姓,这是真了。」因歎道:「我平如衡自恃十六岁少年,有此才学,往往骄傲将人不看在眼中。谁知十二岁女子,诗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又朗吟了数遍,愈觉警拔。因想道:「此乃千秋仅见之事,便冒续貂之丑,也说不得,须和她一首。」因到殿上香座前,寻了一枝烂头笔,在石砚里蘸得饱饱,走到壁边,依韵和诗一首道:
文见千秋绝妙辞,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后写洛阳十六岁小书生平如衡,将往云间,道过汶上,偶瞻壁翰,欣慕执鞭,草草题和。
平如衡题完放了笔,又癡癡想道:「此乡僻村野之地,如何得有才女,除非过往仕客家眷。」忽想起道:「方纔入庙时,看见庙门前河岸口有一只大船泊着,莫非就是船上起来游赏的?」因忙忙赶出庙来一看,祇见那只船正撺着跳板,踏着扶手,几个人立着勤勤张望庙中,在那里等候。平如衡暗道:「是了,是了,想在庙中尚未出来。」欲要进庙迎看,又恐迎错了,遂祇在庙前船边,走来走去的等候。
却说冷绛雪在庙后各处游览完,方纔出来。走到殿前,自家爱自家的题咏,舍不得丢下,心下暗想道:「我这首诗题在此处,真是明珠暗投,有谁鉴赏?」又走近壁间去看看,忽见后边已有人和诗在上,不胜惊讶道:「怎么刚转得一转,就有人和在上面?」再细细一看,见词意深婉,俱寓称扬不尽之意。又见笔墨纵横,如千军万马。又看到署名,愈加惊喜道:「尝谓天下无才,谁知转眼间便遇了知己。但当面遇之,又当面失之,殊可痛恨。」
祇管立住沉吟,船上人早赶进庙来催促道:「天色将晚了,快上船,还要赶宿头哩。」冷绛雪无奈,祇得走出庙来。出得庙门,祇见一个少年书生,俊俏风流,在那里伸头缩脑的张望。欲待停足回眸,争奈母舅与差人围簇而行,少留不得。刚上了船,跨得入舱,船家早将船撑离岸,曳起篷,如飞的一般去了。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相思两地无头绪,缘分三生有脚根。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闺阁中才不让才
词曰:
青青杨柳,更有桃花红欲剖。紫燕翩翩,黄莺又啭弦。凤祥麟瑞,不信人间还有对。休歎才难,试展雕龙绣虎看。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平如衡立在庙前,探望题诗女子。立不多时,祇见庙中果然许多人簇拥着一个垂髫女子走了出来。陡然回目一视,见眉宇清妍,容光飞舞,真不啻遇了西子王嫱,把一个平如衡惊喜得如癡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及再要一看,那女子已被众人催逼上船,登时开去。
平如衡立在河口,就如石人一般,向北而望,祇望得船影都不见,方纔垂下眼来。及要转身,争奈四肢俱瘫软,半步也移不动。没奈何,强挣到庙前石墩上坐下,心下暗想道:「再不想天下有这等风流标致的小才女,要我平如衡这样嗤嗤男子何用!若是传闻尚恐不真,今日人物是亲眼见的。壁上诗年纪与其人相对,自然是她亲题,千真万实,怎教我平如衡不想杀愧杀!又不知方纔这首诗,美人可曾见。若是看见我后面题名,方纔出庙门觌面相觑,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诗虽不及美人,或者怜我一段殷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枉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书生唐突,则为之奈何?」又想道:「她署名冷绛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家。我看方纔家人侍妾围绕,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问得一个明白。」
一霎时,心中就有千思万虑,肠回九转,直坐到傍黑,方纔挣归客店。真个是捣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浑身发热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进京访问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绝无踪迹。又且行李萧条了,艰於往返。没奈何,祇得硬着心,忍着苦,往松江访叔子而去。正是:
无定风飘絮,难留浪滚沙。
若寻来去迹,明月与芦花。
平如衡往松江寻访叔子,且按不题。
却说冷绛雪刚上得船,船便撑开挂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处。心下暗想道:「此生仓卒之间能依韵和诗,又且词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爱也。但恨庙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问。祇记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阳人。我冷绛雪虽纔十二岁,然博览今昔,眼中意中,不见有人,不意道途中倒邂逅此可儿,怎能与他争奇角险,尽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学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还记得他说将往云间。云间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期?」以心问心,终日踌蹰,一路上看山水的情兴早减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师。差人先将文书信送入山府。山显仁接见了,乃知是窦国一买婢送来。此时已在近地买了十数个,各分职事,编名掌管。见是扬州买来,又见书上称能诗能文,也觉欢喜,就与女儿山黛说知,发轿去接。不多时接到。因命几个仆妇将她领入后厅来见。山显仁与罗夫人并坐在上面,祇见冷绛雪不慌不忙,走将进来。山显仁仔细一看,祇见:
风流情态许多般,漫说生成画也难。
身截巫山云一段,眉分银汉月双弯。
行来祇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颜。
莫讶芳年纔十二,五行七步祇如闲。
山显仁见她一路走来,举止端详,就与女儿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几分骇异。及走到面前,又见容貌端庄秀媚,更加欢喜。领她的仆妇,见她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说道:「老爷、夫人在上,快些磕头。」冷绛雪听了,祇做不知,全然不动。山显仁见她异样,因问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么不拜?」冷绛雪答道:「妾闻贵贱尊卑,相见以礼。冷绛雪既见太师、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绛雪进身之始,不知该以何礼相见,故立而待命。」
山显仁见她出语凌厉,因笑问道:「你且说相见之礼有那几种?」冷绛雪道:「女子入门,有妇礼,有保母礼,有傅母礼,有宾礼,有记室礼,有妾礼,有婢礼,种种不同,焉敢混施。」山显仁道:「你自揣该以何礼相见?」冷绛雪道:「《关雎》风化之首,既无百两之迎,又无钟鼓之设,不宜妇礼明矣!保母、傅母贵於老成,妾年十二,礼更不宜。太师寿考南山,冷绛雪齿发未燥,妾礼之非,又不待言。太师若能略去富贵,而以翰墨见推,则宾礼为宜。然当今之世,略去富贵者能有几人?或者富贵虽不能尽忘,犹知怜念斯文委之记室,则记室礼亦宜。甚之贵贵轻才,尊爵贱士,以献来为足辱,以柔弱为可欺,则污之泥中,厕之爨下,敢不惟命,则当以婢礼见。然恐非太师四远求才之意也。此贱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师明示。」
山显仁听了这许多议论,心下暗喜道:「此女齿牙伶俐,词语慷慨,不独才高,且有侠气,真可爱也。」因又笑问道:「你说宾礼相见为宜,问你宾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行宾礼,则太师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东向立,冷绛雪北面再拜。每拜太师答以半礼,夫人回以一福。四拜毕,太师、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师、夫人北向坐,冷绛雪傍坐,赐茶,问以笔墨之事。此宾礼也。」
山显仁又问道:「记室之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论记室礼,受职有属。则太师、夫人高坐於上,冷绛雪趋拜於下。拜毕,赐坐於旁,有问则起立而对。此记室礼也。」山显仁道:「婢礼如何?」冷绛雪道:「婢则匐伏叩头而已,何礼之有。」山显仁笑道:「行宾礼亦不难。但宾者主之朋也,必见闻深远,议论风生,方足与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绛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称才女,而经数千里,远献乎相府!」山显仁道:「你既自称才女,且问你何以谓之才?」冷绛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论甚长。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问;欲精粗毕陈,恐非立谈之可尽。」
山显仁笑对夫人说道:「此女小小年纪,口出大言,见我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谈,岂不好笑?」罗夫人道:「看她姿容举动,不象个下人,便与她坐下也不妨,且看她说些甚么?」山显仁道:「依夫人这等说。」就叫侍妾移一张椅子在旁边,说道:「你且权坐了,细讲才字与我听。」
冷绛雪听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盖闻天、地、人,谓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论,风云雪月发亘古之光华。以地而论,草木山川结千秋之秀润。此固阴阳二气之良能,而昭着其才於乾坤者也。虽穷日夜语之而不能尽,姑置勿论。且就人才言之,圣人有圣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贤人有贤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傑有英雄豪傑之才,学士大夫有学士大夫之才。圣人之才,参讚化育。贤人之才,敦立纲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傑之才,斡旋事业。学士大夫之才,奋力功名。以类而推,虽万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现於世。然非今日明问之所注也。今日明问之所注,则文人之才,诗人之才也。此种才,谓出之性。性诚有之,而非性之所能尽该。谓出之学,学诚有之,而又非学之所能必至。盖学以引其端,而性以成灵。苟学足性生,则有渐引渐长,愈出愈奇,倒峡泻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时而名成七步,有时而倚马万言,有时而醉草蛮书,有时而织成锦字,有时而高序滕王之阁,有时而静咏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谢女之吟,一时擅美。此又闺阁之天生,而添香奁之色者也。此盖山川之秀气独锺,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为锦心,口为绣口;构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挥毫若雨,泼墨如云。谈则风生,吐则珠落。当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灭之气,直吐露於王公、大人前而不为少屈,令卿相失其贵,王侯失其富。而老师宿儒自歎其皓首穷经之无所成也!设非有才,安能凌驾一世哉!虽然,孔子有才难之歎,天后有失才之责。每凭弔千秋,奇才无几。俯仰一世,未见多人。故冷绛雪不鄙裙钗,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负,以上达於太师之前,而作青云之附。不识太师能怜,而使得扬眉吐气於太师之前否?」
山显仁听了,伸眉吐舌,不胜惊喜。因对夫人道:「妙论,妙论。我祇道闺阁文章之名,独为吾儿山黛所擅。不意又有此女。真奇怪,前日钦天监奏才星下降,当生异人,果不虚矣。此女当如何相待?」罗夫人道:「且待见过女儿,看女儿如何相待,再作商量。」山显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赐茶。茶罢,就着几个老成侍妾,领她入内去见小姐。
临行,山显仁又吩咐冷绛雪道:「我家小姐,乃当今圣上御笔亲书才女之匾。又特赐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赐金如意,以择婿,十分宠爱。前日许多翰苑名公都被她考倒,她心性骄傲,你见她须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怜你幼小,百般宽恕。」冷绛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爱才之理。太师、夫人但请放心。」遂同了侍妾径入内来。
到了卧房楼下,侍妾叫冷绛雪立住,先上楼去报知小姐。此时小姐晨妆初罢,正卷起珠帘,焚了一炉好香,在那里看《奇女传》。忽侍妾报说道:「扬州窦知府所献女子已到,在楼下要见小姐。」山黛道:「曾见过老爷、太太吗?」侍妾道:「见过了,故叫领来见小姐。」山黛道:「老爷见了,曾替她另起名编入职事吗?」侍妾道:「这个女子与众不同。」就将见老爷不拜,争礼论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她问一答十,连老爷也没法奈何,故叫送来见小姐。」山黛听了又惊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唤她上楼来,待我看是怎生样一个人物。」侍妾领命。
不多时,祇见冷绛雪走上楼来。二人觌面一看,你见我如蕊珠仙子,我见你如月殿嫦娥,两两暗惊。走到面前,山黛心灵,先说道:「你身充婢妾而来,则体甚贱。闻你以诗文自负,则道又甚尊我。一时降礼,则恐失体;一时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权坐下,可尽吐所长。若微有可观,自当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为道出,更有何说,祇得领命告坐。」遂揽揽衣,坐於对面。
山黛道:「看你举止不俗,眉目间大有文情,似非徒夸於人者。我若今日单考於你,祇道我强主压客。欲与汝同做,又出题不便。莫若公议出题,分阄以咏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远献而来,底里不知,故小姐宜试其短长。若小姐,则天子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尽皆避席,才名已满於长安,何必与贱妾共较优劣!得不加贵,失则损名,窃为小姐不取也。」山黛笑道:「据汝所言,将以我为虚名,恐怕做得不好出丑?最是一团好意。我怎好定要与你并较长短,且试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迟。」因提起笔来,思量要写题目。
忽侍妾来报圣旨下,快到玉尺楼接旨。山黛闻知,忙将笔放下,立起身,换了大服,要走出来,因对冷绛雪道:「他也同去看看,或有笔墨之命,待我奉诏做与你看,祇当你先考我,何如?」冷绛雪微微点首,遂同了出来齐到玉尺楼下。
祇见香案已排设端正,圣旨已供在上面。山黛拜毕,开旨一看,却是四幅龙牋,要题诗四首,表於圣朝《四端图》上。一幅是凤来仪,一幅是黄河清,一幅是甘露降,一幅是麒麟出。山黛领了旨,遂将四幅龙牋命侍妾捧上楼去。一面命中官外厅伺候,一面上楼叫侍妾磨墨欲书。
冷绛雪在旁说道:「方纔小姐欲出题面试贱妾,何不即将此四题待贱妾呈稿,与小姐改削!」山黛道:「使倒使得,祇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恐怕迟了。」冷绛雪道:「奉旨怎敢迟慢。」此时楼上纸笔满案,冷绛雪遂取了一枝笔,展开一幅纸,全不思索,信笔而书。但见运腕如风,洒墨如雨。纵横起落,写得牋纸琅琅有声。山黛看见她挥毫如此,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及做完了取来一看,祇见
第一幅凤来仪:
岐山呜后久无声,今日来仪兆太平。
莫认灵禽能五色,盖缘天子见文明。
第二幅黄河清:
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尽效灵。
尘浊想应淘汰尽,黄河万里一时清。
第三幅甘露降:
上气氤氲下气和,酿成天地大恩波。
金茎不用云中楼,一夜松稍珠万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