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 第 1 页/共 11 页

平山冷燕 清 荻岸散人编次 序   天赋人以性,虽贤愚不一,而忠孝节义莫不皆备,独才情则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随人可立,而绣虎雕龙千秋无几。试凭吊之不骄不吝,梦想所难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矫一时;天宝百篇,遂空四海。鹦鹉贾杀身之祸,黄鹤高槌碎之名。晋代一辞,大苏两赋。类而推之,指而屈之,虽文彩间生,风流不绝,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满天下,则何有焉?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辞宜为世憎,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凤为麟;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邀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土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   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蒙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六合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予虽非其人,亦尝窃执雕虫之役矣。   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吾思人纵好忌,或不与淡墨为仇;世多慕名,往往于空言乐道。矧此书白而不玄,上可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岂必偻诸后世,将见一出而天下皆子云矣。天下皆子云,则著书不愧子云可知已。若然,则天地生才之意,与古今爱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虽不如忠孝节义之赫烈人心,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时顺治戊戌立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诗曰:     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     灵通天地方遗种,秀夺山川始结胎。     两两雕龙诚贵也,双双咏雪更奇哉?     人生不识其中味,锦绣衣冠土与灰。   又曰:     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艳,酒醉青莲酒始灵。     彩笔不妨为世忌,香奁最喜使人惊。     不然春月秋花夜,草木禽鱼负此生。   话说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昇平,文武忠良,万民乐业。是时,建都幽燕,雄据九边,控临天下,时和年丰,百物咸有。长安城中,九门百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衣冠辐辏,车马喧阗。人人击壤而歌,处处笙箫而乐,真个有雍熙之化,於变之风。有诗单道其盛: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防。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世是虞唐。   一日,天子驾临早朝,文武百官济济锵锵,尽来朝贺,真个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毕,各各就班鹄立。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祇见班部中闪出一官,乌纱象简,趋跪丹墀。口称:「钦天监正堂官汤勤有事奏闻。」天子传问:「何事?」汤勤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壁流光,散满天下,主海内当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网罗所能尽得。乞敕礼部会议,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为黼黻皇猷之助。」   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因宣御旨道:     天象吉祥,乃天下万民之福。朕菲躬凉德,获安民士,实云幸致,安敢当太平有道之庆!不准诏贺。海内既遍生奇才,已上徵於天象,谅不虚应。且才为国宝,岂可使隐伏幽秘之地!着礼部官议行搜求。   圣旨一宣,早有礼部尚书出班奏道:「陛下圣明有象,理宜诏贺,万岁谦抑不准,愈见圣德之大。然风化关一时气运,岂可抑而不彰?纵仰体圣心,不诏天下庆贺,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宜具表称贺,以阐扬圣化,为万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隐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爱才至意,礼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於制科取士。若徵召前来,自应优叙。徵召若优,则制科无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见,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学臣,令其严责府县官,凡遇科岁大比试期,必须於报名正额之外,加意搜求隐逸真才,以应科目。督学府县官。即以得才失才为陞降。如此则是寓搜求於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碍制,庶为两便。伏乞皇上裁察。」   天子闻奏大喜道:「卿议甚善,俱依议行。」礼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称「万岁」。朝毕,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时,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词赋巨卿,有前七才子、后七才子之号。一时诗酒才名高於北斗,相知意气倾於天下。人人争岛瘦郊寒,个个矜白仙贺鬼。元、白风流,不一而足;鲍、庾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历下之坛,四部执弇州之耳。师生传欧、苏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谓一时之盛。   这一日,礼部传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员,皆具表次第庆贺。这表章无非是称功颂德,没甚大关系,便各各逞才,极其精工富丽。天子亲御便殿,细细观览,见皆是绝妙之词,惊人之句,圣情大悦。因想道:「满朝才臣如此,前日钦天监奏文昌光亮,信不虚也。百官既具表称贺,朕当赐宴答之,以表一时君臣交泰之盛。」遂传旨,於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齐集端门赐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欢欣鼓舞,感激圣恩。到了临期,真个是国正天心顺。   这一日恰值天清气爽,日暖风和,百花开放。天子驾御端门,阶下摆列着许多御宴。百官朝见过,惟留阁臣数人御前侍宴。其余官员,俱照衙门大小,鳞次班列坐两旁阶下。每一座各摆御苑名花一瓶,以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头谢恩,各个就座而饮。一霎时,御乐作龙凤之鸣,玉食献海山之异,真是皇家富贵,不比等闲。但见:     国运昌明,捧一人於日月天中;皇恩浩荡,会千官於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转流莺聒耳;睛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之肝、凤之髓、豹之胎、猩之脣、驼之峰、熊之掌、鴞之炙、鲤之尾、山之珍、海之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供内院,奏的是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帝喾之五英,尧之大章,舜之箫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联中衣裳灿日,祇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鷴服、鹭鸶服、鸂鷘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祇见进贤冠、獬豸冠、鵔鸃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於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弓明中心之贶;匐伏进见,天保颂醉饮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惭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君尽臣欢,尊本朝故事,敕赐赋醉学士之歌;臣感君恩,择前代良谟,慷慨进疏狄仪之戒。真可谓明良际遇,鼓钟笙瑟,称一日祥云龙虎之觞;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们饮够多时,阁臣见乐奏三阕,酒行九献,恐群臣醉后失仪,因离席率领群臣跪奏道:「臣等蒙圣恩赐宴,亦已谨卜其昼,醉饱皇仁。今恐叨饮过量,醉后失仪,有伤国体,谨率群臣辞谢。」   天子先传旨平身,然后亲说道:「朕凉薄之躬,上承大统,日忧废堕,赖众先生与诸卿辅弼之功。今幸海内粗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钦天监臣奏象纬吉昌,归功於朕,朕惧不敢当。众卿不谅,复表扬称颂,朕实无德以当此,益深戒惧。然君臣同德同心,於兹可见。因卜兹春昼,与诸卿痛饮,以识一时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礼法而叙情义之举。虽不敢蹈前人夜饮荒淫,然春昼甚长,尚可同乐,务期尽欢。纵有微愆,所不计也。」阁臣奏道:「圣恩汪洋如此,真不独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顶踵尽捐,何能报效,敢不领旨。」天子又道:「朕见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诗歌呜盛。前钦天监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鸿儒为文明之助。昨见诸臣贺表,句工字栉,多有奇才,真可称一时之盛。今当此春昼,夔龙并集,亦当有词赋示后。今日之盛,方不泯灭无传。」阁臣奏道:「唐虞赓歌,禹稷拜扬,自古圣帝良臣,类多如此。圣谕即文明之首,当传谕群臣,或颂或箴,或诗或赋,以少增巍焕之光。」天子闻奏甚喜。   正谈论间,忽见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天子停目视之,不觉圣情大悦。因问道:「凡禽鸟皆贵白者,以为异种,此何说也?」阁臣奏道:「臣等学术短浅,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称「绘事后素」之意。天子点首嘉歎,因复问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传之佳题咏否?」阁臣奏道:「臣等待罪中书,政务倥偬,词赋篇章实久荒疏,不复记忆。乞宣谕翰林诸臣,当有知者。」   天子未及开言,早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谢谦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汉唐未必无作,但无佳者流传,故臣等俱未及见。惟本朝国初,时大本七言律诗一首,摹写工巧,脍炙一时,称为名作。后袁凯爱之,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实,亦作七言律诗一首和之。但虚摹其神情,亦为当时所称,甚至有以为过於时作者。此虽嗜好不同,然二诗实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诗以立其极,故至今不闻更有作者。」天子问道:「此二诗卿家记得否?」谢谦奏道:「臣记得。」天子道:「卿既记得,可录呈朕览。」遂命近臣给与笔札。   谢谦领旨,因退归原席,细将二诗录出,呈与圣览。近臣接了,置於龙案之上。天子展开一看,祇见时大本一诗道: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一首道: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榭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天子细将二诗玩味,因讚歎道:「果然名不虚传。时作实中领趣,袁作虚处传神,二诗实不相上下,终是先朝臣子有如此美才。」又赏鉴了半晌,复问道:「尔在廷诸臣,亦俱擅文坛之望。如有再赋《白燕》诗一首,可与时、袁并驱中原,则朕当有不次之赏。」   众臣闻命,彼此相顾,不敢奏对。天子见众臣默然,殊觉不悦。因又说道:「众臣济济多士,无一人敢於应诏,岂薄朕不足言诗耶,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祇得上前奏道:「《白燕》一诗,诸臣既珥笔事主,岂不能作?又蒙圣谕,安敢不作。但因有时、袁二作在前,已曲尽白燕之妙,即极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诸臣逡巡不敢应诺。昔唐臣崔灏,曾题诗黄鹤楼上,李白见而服之,遂不复作。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谅而赦之。若过加以轻薄之罪,则臣等俱该万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谅。但以今日明良际会一堂,夔龙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谓千载奇逢。而《白燕》一诗相顾不能应诏,殊令文明减色,非苛求於众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祇见阁臣中闪出一位大臣,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诗一首,望圣上赦臣轻亵之罪,臣方敢录写进呈圣览。」天子视之,乃大学士山显仁,因和颜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诗,定然高妙,朕所宾师而愿观者,有何轻亵而先以罪请?」山显仁奏道:「此诗实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闺中和前二诗之韵所作。儿女俚词,本不当亵奏至尊。因见圣心急於一览,诸臣困於七步,故昧死奏闻,以慰圣怀。」天子闻奏,不胜大悦,道:「卿女能诗,更为快事,可速录呈朕览。」   山显仁得旨,忙索侍臣笔砚,书写献上。天子亲手接了,展开而看,祇见上写着《白燕诗,步时、袁二作原韵》:     夕阳凭弔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去羞从鸦借色,瘦来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天子览毕,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细观此诗,当在时、袁之上。不信闺阁中有此美才。」因顾山显仁问道:「此诗果是卿女所作否?」山显仁奏道:「实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诳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几岁了?」山显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岁。」天子闻奏,尤惊喜道:「这更奇了,那有十岁女子能作此惊人奇句,压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创,而润色出先生之手?」山显仁奏道:「句句皆弱女闺中自制,臣实未尝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谓才女中之神童了。」道罢,又将诗细细吟赏,忽欣然拍案道:「细细观之,风流香艳,果是香奁佳句。」因顾山显仁道:「先生生如此闺秀,自是山川灵气所锺,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山显仁奏道:「臣女将生时,臣梦瑶光星堕於庭,臣妻罗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梦吞星,与臣相同,故以为异。臣女既生之后,三岁尚不能言;即能言之后亦不多言,间出一言,必颖慧过人。臣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禀性之奇,诚有如圣谕。但恨臣门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顾而笑。   天子因命近侍,将诗发与百官传看道:「卿以为朕之赏鉴何如?」百官领旨,次第传看,无不动容点首,啧啧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为职,今奉旨作《白燕》诗,尚以时、袁二作在前,不敢轻易措词。不意阁臣闺秀倒若有前知,宿构此诗以应明诏。清新俊逸,足令时、袁减价。臣等不胜抱愧。此虽阁臣掌中异宝,实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见於四方者也。今日白燕双舞御前,与皇上孜孜诏咏,实天意欲昭阁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胜庆幸。」天子闻奏大悦道:「前日监臣原奏说:『奎壁流光,正途之外当遍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今山卿之女梦吞瑶光而生,适有如此之美才,岂非明徵乎!恰又宿构《白燕》诗,若为朕今日宴乐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与诸卿当痛饮,以答天眷。」百官领旨,各各欢欣就席。御筵前觥筹交错,丹阙下音乐平吹。君臣们直饮至红日西沉,掌班阁臣方率领百官叩头谢宴。   天子因命内侍取端溪御砚一方、彤管兔笔十枝、龙笺百幅、凤墨十笏、黄金一锭、白金一锭、彩缎十端、金花一对,亲赐山显仁道:「卿女《白燕》一诗,甚当朕意,聊以此为润笔。后日十五,阴望之辰早朝,外廷喧杂,卿可率领卿女於午后内廷朝见。朕欲面试其才,当有重赏。」山显仁领旨谢恩。天子又传旨礼部,命加敕学臣,令其加意搜求隐逸奇才,以应明诏。传谕毕,圣驾还宫。群臣方纔退出。   自此纷纷扬扬,皆传说山阁老十岁幼女,能做《白燕》诗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间,这《白燕》诗,长安城中家家俱抄写遍了。又闻钦限十五日朝见,人人都以为何等女子,年方十岁,乃有如此奇才,尽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观看。祇因这一朝见,有分教:   朝中争识婵娟面,天下俱闻闺阁名。   不知怎生朝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圣明朝淑女献箴   词曰:     才难拟,古今何独周家美。周家美,有妇人焉,从来久矣。彤庭香口阴阳理,丹墀纤手龙蛇体。龙蛇体,穆穆天颜,为之喜起。   右调《忆秦娥》   话说山显仁领了朝廷许多赏赐,及十五日朝见旨意,十分兴头。因欣欣然回府,退入后厅,请夫人罗氏商议。夫人见跟随捧入许多赏赐,及黄金贵物,不知何故。因问道:「今日皇爷赐宴,已是莫大洪恩,为何又赏赐许多礼物?」山显仁道:「这不是赏我的,乃是皇上特恩赏赐女儿山黛的。」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山黛纔是十岁幼女,皇爷为何赏赐与她?」山显仁道:「夫人有所不知。」乃将天子见白燕飞舞,与诏群臣作诗,及自呈女儿《白燕》一诗,为天子赏鉴,因命赏赐朝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方大喜道:「此虽好事,但女儿年幼,虽在家中举动端庄,应对有理。祇恐见了皇帝,赫赫威严之下,害怕起来,失了礼体,未免有罪。倘皇爷叫她做诗、做文,一时做不出,岂不将今日的《白燕》诗都看假了。」山显仁道:「夫人所虑亦是。但据我看来,女儿年纪虽小,胆量实大,才情甚高,料不到害羞害怕做不出的田地。」夫人道:「虽如此说,我终觉放心不下。」山显仁道:「你我不必多虑,且唤女儿出来,将圣上旨意与她说知,看她是何光景,再作区处。」夫人遂叫侍妾到厅楼之上去请小姐。   原来山显仁,原是晋朝山巨源之后,世代阀阅名家。山显仁又是少年进士,纔将近五十岁,就拜了相。为人最有才干,遇事敢作敢为,天子十分信重,同官往往畏惧。山显仁正在贵盛之时,未免有骄傲之色,凌虐之气。但这个女儿山黛却与父亲大不相同,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兰,洁如冰雪,淡若烟云,此其容貌,一望而知者。至於性情沉静,言笑不轻。生於宰相之家,而锦绣珠翠非其所好,每日祇是淡粧素服,静坐高楼,焚香啜茗,读书作文,以自娱乐。举止幽闲,宛如一寒素书生。闺阁脂粉,妖淫之态,一切洗尽。虽纔交十岁,而体度已如成人。   这日正在楼上看书,正看到唐玄宗同杨贵妃在沉香亭赏牡丹,因欲赋新诗作乐,急召李白。其时正值李白大醉,因命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然后挥毫染翰,赋《清平调》三章以入乐,一段才气,因讚歎道:「古文人在天子前,有如此之才,有如此之气,谓之才子方不有愧。自唐到今千载有余,并未再见,何才之难如此!祇可惜我山黛是个女子,沉埋闺阁中。若是一个男儿,异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气,亦未可知。」正闲想不完,忽侍妾来请道:「老爷朝回,与太太在后厅立请小姐说话。」小姐闻命,不敢少停,遂同侍妾下楼来见父母。   山显仁一见便说道:「我儿今日你有一桩喜事,你可知道?」小姐道:「孩儿不知,求父亲说明。」山显仁道:「今日朝廷赐宴群臣,忽见白燕飞舞,因敕群臣赋诗。众官因见有时大本、袁凯二名作在前,谅不能有警句胜之,故默默无人奉诏,圣上甚是不悦。你为父的一时高兴,忍耐不住就将你做的《白燕》诗,录呈圣览。天子见了,不胜之喜。因细细询问,知你幼年有才,更加喜悦,赏赐了许多物件与你。又命我於本月十五日,带你入宫朝见,要面试真假,另有重赏。你道岂非一桩喜事?」小姐开言道:「既是圣恩隆眷,有此厚赐,孩儿理当望阙拜谢。」山显仁道:「我已亲於御前谢过,汝在深闺之中,谢与不谢谁人知道?」小姐道:「孩儿闻『君子不以冥冥废礼』。孩儿虽系弱女,然君臣之礼,性所生也,岂可令伯玉独自擅美千古。」山显仁大讶道:「汝能守礼如此,吾不及也。」因叫侍妾排列香案,小姐重更吉服,恭恭敬敬望阙拜了九拜。拜毕,遂请父母拜谢。山显仁与罗夫人同说道:「这也不必了。」小姐道:「若非父母生育教养孩儿,焉有今日,安敢不拜。」山显仁大喜,因与夫人笑说道:「我儿不独有才有礼,竟是一个道学先生。」罗夫人也不觉笑起来。小姐却颜色不改,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方纔卸去吉服,坐於旁边。山显仁因说道:「我儿你小小年纪,便为天子所知,固是一桩好事。但你母亲虑你闺中娇养,从未与人交谈。况天子至尊,威严之下,皇宫内院深密之地,仪卫罗列如林。倘或你一时胆怯,行礼不周,圣上有问,对答不来,未免得罪。你也须预先打点。」小姐道:「孩儿闻『资於事父以事君』。孩儿日事父母之前,不蒙呵责。天子虽尊,其恩其情当与父母相近。孩儿虽幼,为何胆怯,便至於失礼对答不来。若说皇家仪卫森然,孩儿不视其巍巍然,已久奉孟夫子教矣。爹爹与母亲万万放心,决不至此。」   山显仁听了大喜,对夫人道:「我就说孩儿素有大志,方信宰相人家闺秀,岂区区小人家儿女所可比!夫人请放心,后日入朝面见,定邀圣眷。」夫人道:「祇愿如此,便是家门之幸了。」山显仁议定了,因吩咐女儿道:「你可回房静养以待至期朝见。」小姐领命,退入内楼。因暗喜道:「我正恐面圣无期,不能展胸中才学。不期有此机缘,明日入朝时,当正色献规。太白香艳谀词,所当首戒,无辱吾笔。」主意定了。   光阴易过,倏忽之间已是十五。山显仁自去早朝,天子又面谕午朝之事。山显仁回府,忙着夫人与女儿梳粧齐整,打扮停当。候到午时,便叫女儿坐了暖轿,自乘显轿,跟随许多侍妾仆妇,摆列许多执事人员,开道入朝。   此时,长安城中都知道山阁老家十岁女儿做得好《白燕》诗,皇帝欢喜,钦召今日午时入朝。一个个都挨挤在西华门两旁争看,真个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不多时,山显仁与女儿轿到了。山显仁便先自下了轿,直将女儿暖轿抬到西华门口,方令出轿。早有许多婢妾围绕簇拥进去。山显仁独自於后压行。两边看的人挨挤做一团,也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看见的个个称扬道:「真好一个青年女子。古称西子、王嫱想来不过如此。」众人称讚不题。   且说山显仁押着女儿入宫,纔行至五凤楼,早有穿宫太监传说:「皇爷已在文华殿与二三阁臣坐多时了。」山显仁忙领女儿转过五凤楼,一径直到文华殿前。守门太监见了,忙迎说道:「山太师,令嫒到了?待咱传奏。」山显仁应道:「到了,相烦老公公引见。」太监进去,不移时即出来道:「有旨宣入。」山显仁叫众侍妾俱住在殿外,独自领了女儿入去。行至丹陛,山显仁抬头见圣驾已坐在殿上,因令女儿立在半边,先自跪奏道:「臣山显仁遵旨率领臣女山黛见驾。」圣旨:「赐卿平身入班,着卿女当面。」山显仁谢恩,随立起身趋入众阁臣之列,忙令山黛朝见。   山黛领旨,因走到丹陛当中,正欲下拜。忽又有旨道:命山黛入殿朝见。山黛闻旨,不慌不忙,便鞠躬其身,从御阶左侧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行到殿门,将衣抠起而入。入到殿中,然后舞蹈扬尘,行那五拜三叩头之礼。   天子在御座上定睛往下一看,祇见那女子生得:     眉如初月,脸似含花。眉如初月,淡安鬓角正思描;脸似含花,艳敛蕊中犹未吐。发绾乌云,梳影垂肩复额;肌飞白雪,粉光映颊凝腮。盈盈一九,问年随道蕴之肩;了了十行,品才有婉儿之目。肢体轻盈,三尺将垂弱柳;身材娇小,一枝半放名花。入殿来,玉体鞠躬踧踖,极妩媚,却无小女子之态;陞阶时,金莲趋进,翼如绝娉婷,而有士大夫之风。百拜瞻天,青降九重之盼;十龄颂圣,香呼万岁之嵩。十二当权,羨甘罗为老成男子;三旬失宠,笑张妃为过时小妇人。真个是,神童稀有还曾见,至於童女称神实未闻。   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山黛娇小嫣媚,礼数步趋,雍容有度,先已十分欢喜。又见山黛叩拜完了,俯伏在地,口称:「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臣山显仁幼女,臣妾山黛朝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齿牙声音历历楚楚,如新莺雏凤。天子听了不胜大悦。先传旨平身,然后宣近龙案前问道:「前《白燕》诗果是汝所作否?」山黛奏道:「《白燕》一诗的系臣妾闺中所咏。但儿女中馈纤词,不意上陈圣览,死罪,死罪。」天子道:「《白燕》诗词虽近倩,然寓意甚正。诗体固应如此,即中馈何妨。」山黛奏道:「采风不遗樵牧,圣论诚足尽诗之微。但天子至尊,九重穆穆,即国风居三百之首,然绝不敢入於雅颂者,赓扬固自有体也。」   天子闻奏,连连点首道:「汝十龄幼女,如何胸中有此高论,真天生也。」因问道:「汝在闺中读书曾有师否?」山黛奏道:「闺中弱女,职在苹蘩,安敢越礼延师以眩名。除父前问字而外,实无执业传经之事。但六经俱在,坐卧求之有余,臣妾山黛又未尝无师。」天子大加歎赏,因向山显仁说道:「卿女一稚子耳,便能应对详明如此,真可羨也,皆卿之教养有方也。」山显仁奏道:「儿女家庭质语,上渎圣聪,蒙陛下不加谴责,实出万幸。乃复天语奖赏,令臣父女衔感无地。」天子大悦,因命近侍赐宴。真是国家有倒山之力,天子祇吩咐得一声,内御厨早已端端正正摆列上来。阁臣俱照常坐於东南殿角。独设一席於西南殿角,赐山黛坐饮。山显仁与山黛再三辞谢,天子不允,方各叩头就坐。   原来天子出入,皆有御乐跟随。酒纔献上,早已音乐并举,干羽齐舞。此时十分热闹。天子在龙座上偷睛看山黛,祇道她小女见了皇家歌舞,定然观看。不料,她恭恭敬敬坐於位上,爵至微微而饮,馔至举箸而尝。至於乐人歌舞,端然垂目不视。天子看了半晌,心下大异道:「小小女子乃能端方如此,诚可爱也。」   正想不了,歌舞一停,早有二三阁臣同出位奏道:「圣上洪福齐天,天生此才女,以黼黻皇猷。今日朝见,又蒙圣恩赐宴,实千古奇逢,臣等不胜庆幸。谨借御尊,上献万年之寿。山显仁宜命女山黛,撰新诗三章上颂,庶不负今日朝见之意,乞圣载定夺。」天子闻奏大悦道:「朕正有此意,不料诸卿与朕同心。」因顾山黛道:「众阁臣欲汝撰新诗献朕,汝能在朕前面作否?」山黛忙离席跪奏道:「皇上有命,众大臣见推,臣妾焉敢不遵。但恐浅陋之词,不能上扬圣德之万一,伏祈皇恩宽宥。」天子见山黛不辞,愈加欢喜。随敕中官另设一低案於御案之旁,即将御用文房四宝移在上面,命山黛道:「汝可即於此构思挥毫,待朕亲观。」   山黛叩头谢恩过,遂立起身来,不慌不忙走到案前。此时中官已将御墨磨得浓浓,一幅蟠龙锦牋已铺在案上。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尊。山黛虽是十岁女子,然敏慧天生,才情性出,拈起御笔,略不经思,也不起草,竟在龙牋上端端楷楷一直书去,就如宿构於胸中的一般。天子看了喜动天颜。没半个时辰,山黛早已写完,双手捧了,亲至御前献上道:「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天子亲手接了,铺在龙案上,一面吩咐平身,一面唤四阁臣:「同至御前读与朕听。」四阁臣领旨,俱趋至御前。首相高学士遂朗诵道:   天子有道,天运昌明,四海感复载之有成。四海感复载之有成,於以垂文武神圣之名。   天运昌明,天子有道,四海忘帝力之有造。四海忘帝力之有造,於以上荡荡无名之号。   圣寿万年,圣名万祀,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翳子小女亦得珥笔摛词,献兹一人之媚。   右《天子有道》三章,章五句   臣妾山黛稽首顿首献祝   高学士读罢,天子听完,不胜大喜道:「体高韵古,字字有三百之遗风,直逼典谟。且构思敏捷,真才女也。」三阁臣俱交口称讚道:「读书识字,女子中容或有之。然求如山黛,年虽幼稚而学如耆宿,实古今所未有也。今加以才女之名,实当之无愧。」   山显仁在旁观看,见女儿举止幽闲诗如颂雅,满心狂喜;又见天子盛称,诸臣交讚,祇得勉强跪奏道:「稚女陋词,圣前无礼,乞圣恩宽宥。」天子道:「卿女才德不凡,卿当慎择佳婿,无失身匪人,伤朕文明之化。」遂命近侍传旨,赐黄金百两、白金百两、明珠十颗。面谕山显仁与山黛道:「昔唐婉儿梦神人赐一秤,以称天下之才。今朕再赐汝玉尺一条,汝可以此为朕量天下之才。再赐金如意一执,此文武器也。文可以指挥翰墨,武可以捍禦强暴。倘后长成择婿,有妄人强求,即以此击其首,击死勿论。」又命近侍磨墨,展开一幅龙牋,亲洒宸翰,御书「弘文才女」四大字以赐之。山显仁与山黛俯伏於地,再三谢恩道:「圣眷宏深,皇恩浩荡。微臣父女踵顶俱捐,何能上报万一。」   正奏不完,早有一个内臣走来跪奏道:「皇太后娘娘闻知万岁爷召见才女,喜以为奇。着奴婢来奏知,如万岁爷朝见毕,命奴婢宣入后宫朝见。」天子听见,欢喜道:「朕正欲命彼朝见太后娘娘,不期太后娘娘早来宣召。」就降旨着山黛入后宫朝见太后娘娘。山黛领旨欲行,天子又止住。顾山显仁道:「深宫内院,卿女从未入朝,恐年幼恐惧,朕当亲率入宫见太后。众卿且退,山卿可退出午门候旨。」说罢即起驾,带领山黛退入后宫去了。   众阁臣俱各散去,惟山显仁领了众侍妾坐在朝房伺候。祇候至日色沉西,方见四个小太监捧着许多赏赐,又一个大太监刘公押送山黛出来。山显仁迎着,又望内叩头谢恩。然后率众侍妾一同簇拥直出西华门外,方令山黛上了暖轿。山显仁就要辞谢刘公回去,刘公道:「咱奉太后娘娘与万岁爷旨意,叫送小姐到府,怎敢半路便回。」山显仁见辞不得,便同坐显轿并押在后,摆列执事回府。   此时街上看的人,挨肩擦背一发多了。不一时到了相府,山小姐轿子直入后厅,方纔下了进去。山显仁与刘公到了仪门就下轿,山显仁拱揖到厅,先将赏赐供在上面,然后分宾主坐下。献茶毕,刘公就笑嘻嘻说道:「好一位令嫒小姐,点点年纪怎么这样聪明。莫要说才学高皇爷爱他;祇方纔朝见皇太后老娘娘并皇后娘娘,行的礼数从从容容,就象见惯的一般,就是嫔妃也及不来。对答的话儿一句句清清楚楚,就是朝中大臣也没有这样明白。两宫皇太后见了,俱欢喜的要不得,就要留她在宫中过夜耍子。转是万岁爷说她年小,恐怕老太师父母牵挂,故赐茶留到这时候,方赏赐了着咱送来。」山显仁道:「圣上与太后皇恩,真天高地厚,感激不尽。又劳公公台驾远送,何以克当。今日仓促中,不敢草草简亵,容改一日,洁治一尊奉屈,再备薄礼奉酬。」刘公笑说道:「咱与老太师通家往来,不要说这些客话。盛酌也不敢叨,厚礼也不敢受,咱直说了吧,老太师若是见爱,祇求令嫒小姐亲写一把扇子见赐,便是异宝了,别样东西咱都不爱。」山显仁道:「老公台命安敢不遵。明日命小女写了送来。」刘公笑道:「别的物件便没个逼取的道理,求诗求文坐索却不妨。老太师与令嫒小姐若是肯见爱,何不就当面赐了,使咱欢喜欢喜,省得许下又要牵肠挂肚。」山显仁见说,也笑将起来道:「老公公台谕,倒也直接痛快。」就吩咐侍妾传禀小姐,快写一柄诗扇送来。刘公公拦住道:「且不要去,咱们内官家的性儿是这样直的,还有一句话率性实实说了吧。诗文的好歹,咱们实不知道,祇见皇爷这等贵重,定然是希罕的了,故思量也要求一柄诗扇,以为镇家之宝,真假委实看不出来。若求了一把假的去岂不叫人家笑杀!令嫒小姐,咱又是在上位前伏侍过的,必得当面写几个字儿,咱方肯信真。若是内里边写出来的,咱终有些疑疑惑惑。老太师你心下肯也不肯?」山显仁笑道:「老公公既是这等疑心,请到后厅去。」随之起身拱他入去。刘公方欢喜道:「若是这等,足见老太师盛情了。进去,进去。」遂起身同到后厅来,求山小姐面写诗扇。祇因这一求,有分教:   砚池飞出北溟鱼,笔毫杀尽中山兔。   刘公进去,不知小姐肯写诗扇不肯写诗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闺女诗嘲狂士   词曰:     笔墨何尝有浅深,兴至自成吟。有时画佛,有时画鬼,苦不能禁。意气相投芥与针,最忌不知音。乍欢乍喜,忽嗔忽怒,伤尽人心。   右调《眼儿媚》   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无法回他,祇得邀入后厅坐下。一面吩咐侍妾传话,请小姐出来,一面就吩咐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   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尚未换衣。忽侍妾来禀,说刘公求写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也要求我写扇。」罗夫人道:「刘太监虽不知诗,却是奉御差送你来的,若轻慢他便是轻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亲严命极是,孩儿就去。」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因是相见过的便不行礼。   此时案上笔、墨、扇子,俱已摆列端正。山显仁因说道:「唤你出来别无甚事,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刘公就接说道:「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也是百年难遇。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咱想礼物要还容易,小姐的翰墨难得,故不要礼物,祇求小姐一柄诗扇。老太师已许了,小姐不要作难方好。」山小姐道:「写是不难,祇怕写得不好,老公公要笑。」刘公道:「万岁爷见了尚且千欢万喜,咱笑些甚么,是小姐谦说了。」小姐笑一笑,就展开扇子,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与父亲,就进去了。   山显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与刘公。刘公接在手,见淋淋漓漓,墨迹尚然未乾,满心欢喜,因笑说道:「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   山显仁道:「凡写字,有真、草、隶、篆四体,真、隶、篆俱贵端楷精工,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方有龙蛇飞舞之势。小女此扇乃草书,故此飞快。」刘公笑道:「咱常见人家慢慢的写还要错了,怎这样快却不掉字,真个是才子。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念与他听道:   麟宫凤阁与龙墀,奉御承恩未暂离,   莫道笑颦全不假,天颜有喜早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