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 第 7 页/共 11 页

右调《喜迁莺》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扮做贫士,改名赵纵、钱横,瞒了宗师,悄悄僱船从苏州、常州、镇江一路而来。在路上遇着名胜所在,二人定要游览题诗,发泄其风流才学,甚是快乐。   一日,到了扬州,见地方繁华佳丽,转胜江南。因慕名就在琼花观作了寓所,到各处去游览。闻知府城西北有一个平山堂,乃宋朝名公欧阳修所建,为一代风流文人胜迹,遂同去游赏。寻到其地,祇见其基址虽存,而屋宇俱已颓败。惟有一带寒山,高低遮映;几株残柳,前后依依。二人临风凭弔,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因叫家人沽了一壶村酒,寻了一块石上,二人坐着对饮。   燕白颔因说道:「我想欧阳修公为宋朝文人之巨擘,想其建堂於此,歌姬佐酒,当时何等风流,而今安在哉!惟此遗踪,留一片荒凉之色。可见功名富贵,转眼浮云,曾何益於吾身。」平如衡道:「富贵虽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欧阳公虽往,而平山堂一段诗酒风流,俨然未散。吾兄试看此寒山衰柳,景色虽甚荒凉,然断续低徊,何处不是永叔之文章,动人留连感歎。」二人论到妙处,忽见两个燕子呢呢喃喃,飞来飞去,若有所言,若有所听。二人见了不禁诗兴勃勃,遂叫家人取过笔砚,拂试开一堵残壁。先是燕白颔题一首词儿在上面,道:   闻说当年初建,诗酒风流堪羨。曾去几多时,惟剩晚山一片。谁见,谁见,试问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云间赵纵题   燕白颔题完,平如衡接过笔来,也题一首道:   芍药过春无艳,杨柳临秋非线。时事尽更移,惟有芳名不变。休怨,休怨,尚有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洛阳钱横题   二人题罢,相顾而笑。又谈今论古,欢饮了半晌,方携手缓步而回。回到观前,天已昏黑。祇见许多衙役轿马拥挤观前,甚是热闹。问人,方知是太守在大殿上做戏请客。二人见天晚人杂,因混於众人中,悄悄走到殿前一张,祇见上面两席酒,坐着两客。不是别人,恰是张寅与宋信。心下暗惊道:「他二人为何到此?」再看下席,却是府尊奉陪。恐怕被人看见,不敢久立,遂走回寓所,私相商量。   燕白颔道:「我们在家时不曾听得他出门,为何反先在此处?」平如衡道:「莫非来打秋风?」燕白颔道:「若说打秋风,在老宋或者有之;张伯恭家颇富足,岂肯为此离家远涉在此。依小弟想来,祇怕听见山小姐之事,亦做癡想,故暗拉老宋一同北上,以为先下手为计耳!」平如衡道:「兄此想甚是有理。他倚着父亲吏部之势,故有此想耳!我们却是怎样个算计方妙?」燕白颔道:「我们也没算计,此事乃各人心事,说又说不出,争执又争执不得,祇好早早去了,且到京中再看机缘如何。」平如衡道:「既要去,明早就行。莫与他看见,知我二人进京,他一发要争先了。」燕白颔道:「有理,有理。明日须索早行。」二人睡过夜,到了次早,果然收拾行李,谢了主人,竟自僱船北去,不题。   你说宋信与张寅为何在此喫酒?原来宋信到了扬州,因与窦知府有旧,要在张寅面前卖弄他相识多,遂去拜见。又在窦知府面前夸说张寅是吏部尚书之子,与他相厚,同了进京。窦知府听见吏部二字,未免势利,故做戏请他二人。戏到半本之时,攒盒小饮。   窦知府因问道:「张兄进京,还是定省尊翁老大人,还是别有他事?」张寅道:「祇为看看老父,并无别事。」窦知府又问道:「子成兄为何又有兴进京?」宋信道:「这且慢说。且请问窦老先生,可曾闻得冷绛雪进京之后光景怎么了?还是为妾,还是为婢?」窦知府笑道:「冷绛雪的事情可谓奇闻,兄难道还不知道。」宋信道:「冷绛雪进京之后,晚上就往游云间,其实不知。」窦知府道:「山小姐自恃才高,又倚天子宠眷,一味骄矜,旁若无人。此乃兄所知者。不期冷绛雪这小小女子,倒有些作用。到她府中,一见面就争礼不拜。山小姐出题考她,她援笔立就,竟将一个眼空四海的山小姐压服定了。不但不敢以婢妾相待,闻说山相公欲要将她拜为义女,山小姐犹恐辱了她,竟以宾客礼相待。又替她题疏加官号。天子听从,加她个女学士之衔。又将她父亲冷新敕典中书,冠带荣身,你道奇也不奇。兄前日原是要处她,出兄之气。不知她的造化,倒因祸而得福。」   宋信听得獃了半晌,又问道:「果是真么?」窦知府道:「命下,冷新的冠带,是本府亲送去的,怎说不真!」宋信道:「这等看来,山府之事,冷绛雪倒也主持得几分了。」窦知府道:「闻得山小姐於冷绛雪之言,无有不听她的,怎么主持不得。」宋信听了,又沉吟半晌,因以目视张寅道:「这倒是吾兄一个好机会。」张寅惊问道:「怎么是小弟的好机会?」宋信道:「这个机会全要在窦老先生身上,须瞒不得。」张寅道:「既蒙窦宗师错爱,门生心事不妨直告。」   窦知府因问道:「张兄有甚心事?」宋信道:「张兄此行,虽为趋事尊翁大人,然实实为闻得山小姐之名,意欲求以为配。到了京中,央求几个大老作伐。他两家门当户对,自有可成的道理。但以山小姐之才,必定爱才。张兄美才,一时未必得知。方纔听得冷绛雪这等得时,连父亲冷大户俱加了冠带,何不借重窦老先生鼎力,央冷大户写一封书与冷绛雪,说知张兄求婚之意,託她於中周旋。再将张兄所刻佳篇,寄一册进去,使她知张兄美才。内中之心一动,外面之事便好做了。岂非一个好机会。」   张寅听了,满脸堆笑,因连连打恭,向窦知府道:「若蒙太宗师高谊,玉成门生,断断不敢忘报。」窦知府道:「要冷中翰写书进京,这也容易,本府自当为尊兄效一臂之力。」张寅称谢道:「既蒙慨允,明日再当造府拜求。」说完,又上席,完了下半本戏,方散。   到了次日,张寅与宋信商量备了一副厚礼,来拜送窦知府,求他转央冷大户写书进京,託冷绛雪婉转作伐。又将《张子新编》一册,求他并附寄进京,以见张寅有如此之才。窦知府接了礼物说道:「本府若不受厚礼,尊兄祇说推辞了,」遂全受了。因发下名帖,请冷中书来,面与他说知此事。冷中书怎敢违府尊之命,遂央郑秀才婉婉转转,写了一封书,将《张子新编》并封在内,叫女儿周全其事,写完封好,送与窦知府。窦知府接了送与张寅。张寅得了,如获至宝。因辞谢窦知府,与宋信二人连夜赶了进京。及到了京中,见过父亲,方知山相公已不在朝。   原来,山显仁为因女儿才高得宠,压倒朝臣,未免招许多妒忌。遂连疏告病,要辞归故乡。天子不准。当不得山显仁苦苦疏求。天子因面谕道:「卿既苦辞,朕也不好强留。但卿女山黛,朕深爱其着作,时有所命。卿若辞归,必尽室而行,便有许多不便,为之奈何?」山显仁奏道:「圣恩如此隆重,微臣安敢过辞。但臣积劳成病,阁务繁殷,实难支持,故敢屡渎。」天子道:「卿既不耐烦剧,城南二十里有皇庄一所,甚是幽僻,赐卿移居於内调理。卿既得以静养,朕有所顾问,又可不时诏见。即卿女山黛时有诗文,亦可进呈,岂不两便。」山显仁叩头感谢道:「圣恩念臣如此,真天高地厚矣!」遂领旨移居於皇庄之内。   这皇庄离城虽祇一二十里,却山水隔绝,另是一天。内中山水秀美,树木扶疏,溪径幽折,花鸟奇异。风景不减王维之辋川,何殊石崇之金谷。山显仁领了家眷移居於内,十分快意。仍旧盖了一座玉尺楼,与女儿山黛同冷绛雪以为拈弄笔墨之所。皇庄是那总名,却有十余处园亭,可以随意游赏。山显仁虽然快乐,却因女儿已是十五六岁,未免要为她择婿。在阁内时,因山黛之名满於长安,人人思量要求。却都知道她为天子所宠,岂肯轻易嫁人。故人人又不敢来求,所以至今一十六岁,尚然待字。山显仁留心在公卿子弟中访看,并无一个略略可观。因暗想道:「祇看明年春榜下,看有青年进士,招一个为妙。」不料张寅一到京,闻知山相公住在皇庄。一面与父亲说知,央大老来求,一面就差人将中书的家书送至皇庄。   且说冷绛雪接了父亲的家信,拆开来看,知是张寅要求山小姐为婚,託她周旋之意。又见内有《张子新编》一册,因展开一看,见迁柳庄听莺题壁诸作,风流秀美,不禁一喜颜色道:「好诗,好诗!何处有此美才!」正看不了,忽山黛走来道:「冷姐姐,看甚么?」冷绛雪看见是山黛,因回身笑说道:「小姐,恭喜,贺喜!」山黛也笑道:「何忽出此奇语,小妹有何喜可贺?」冷绛雪道:「贱妾为小姐觅得一佳偶在此,岂不可贺!」山黛道:「姐姐谈何容易。慢道无婿,纵使有婿,又安得佳!」冷绛雪道:「若无婿,又何是为喜;若有婿,不佳又何足言贺!小姐请看此编便见。」遂将《张子新编》递与山黛。   山黛接了,先看名字是云间张寅着,因说道:「云间是松江了。」因再看诗,一连看了三两首,遂大惊道:「此等诗方是才子之笔,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冷绛雪道:「是家父寄来,託贱妾与小姐作伐。贱妾常歎小姐才美如此,恐怕天地间没有个配得小姐来的丈夫。不期,今日忽得此人,方信至奇至美之事,未尝无对。」山黛道:「才虽美,未卜其人何如?」冷绛雪道:「人祇患无才耳。若果有才,任是丑陋,定有一种风流,断断不是一村愚面目,此可想而知也。」山黛笑道:「姐姐高论,不独知才,兼通於知相矣。」二人大笑。再将《张子新编》细细而看。看一首爱一首,二人十分欢喜,不胜击节。忽看到后面,见一首诗题目是:   题闵子祠壁,和维扬十二龄才女冷小姐原韵。   诗道:   又见千秋绝妙词,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冷绛雪看见这首诗,忽然大惊道:「这又作怪了。」山黛问道:「姐姐为何惊讶?」冷绛雪道:「此事一向要对小姐说,无因说起,故不曾说得。贱妾到尊府来时,路过闵子祠,因上去游览,一时有感,遂题了一首绝句在壁上。刚转得一转身,不知谁人就和了一首在上面。就是此诗,一字不差。贱妾还记得后面落款是『洛阳十六岁小书生平如衡奉和』。贱妾出庙门时,恰遇见一个小书生,祇好十五六岁。衣履虽是个寒士,却生得昂昂俊秀,皎皎出尘。见贱妾出庙,十分徘徊顾盼,欲诉和诗之意。贱妾因匆匆上船,不及返视,至今尚依依梦魂间,以为此生定然是个才子。不知今日何故这个张子又刻作他诗,莫非那日所遇,即是此人?为何又改了姓名,岂不作怪!」山黛道:「原来有此一段缘故,或者为寄籍改名,也未可知。要见明白却也不难,这张生既要求亲,定然要来拜谒。姐姐既识其面,待他来时悄悄窥视。若原是其人,则改移姓名不消说了。」冷绛雪道:「除非如此,方见明白。」二人说罢,又将余诗看去。祇见下一首即写着:   有杯闵子祠题壁诗人仍用前韵   相逢无语别无辞,流水行云何所之?   若有蓝桥消息访,任教尘染马蹄缁。   冷绛雪看了,默然良久。暗想道:「看他这一首诗意,分明是因壁间之诗有怀於我。」又暗自沉吟半晌道:「你既有怀於我,为何又央我求婚於小姐?」心下是这等想,便不觉神情惨淡,颜色变异。山黛看见,早已会意,因宽慰说道:「细观此诗,前一首尚是怜才,而表其缁衣之好。后一首则蓝桥消息,明明有婚媾之求了。诗意既有属,岂有复求小妹之理?其中尚有差误。」   冷绛雪道:「家君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安得差误?」山黛道:「尊翁之书固然明白,而此生之诗却也不甚糊涂。若无差误,定有讹传。此时悬解不出,久当自知。」冷绛雪道:「有差误,无差误,且听之。祇就诗论诗,诗才如此之美,又令人忘情不得。」山黛道:「才人以才为命,有才如此,情岂能忘!然亦不可太多,太多则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观《题壁》与《有怀》二作,其情之所锺已见大概。姐姐何必过於踌躇,令情不自安。」冷绛雪道:「小姐之言固然甚透,但情之生灭亦不可由人。闵祠一面,见怀二诗,此情之所不能忘。而消息难寻,此又情之所以多也。安禁而能不踌躇!」山黛道:「消息难寻,此特没情蠢汉之言。若深情人,决不作此语。蓝桥岂易寻消息者耶!而至今何以传焉?此生引以明志,情有在也。姐姐又何虑焉?」冷绛雪无语,俯首而笑。二人再将余诗看完,十分爱慕。山黛与冷绛雪商议道:「尊公寄诗之事,且莫要说起,且看他怎生样来求?」二小姐在闺中商议不题。   却说张寅见冷大户的家信送了入去,定然有效。迟了数日,遂与父亲讲明,央了一个礼部孙尚书来与山显仁说亲。山显仁因女儿已是一十六岁,,年已及笄,遂不拒绝。祇回道:「小女薄有微才,为圣主所知。必须才足相当,方敢领教。张老先生令郎,果有大才,乞过舍一会,再商许可。」   孙尚书即以此言回复张寅。张寅遂欣然欲往。宋信闻知连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去便要决撒。」张寅问道:「这是为何?」宋信道:「你还不知山小姐之为人。她才又高,眼又毒。你若不去,她道你是个吏部尚书之子,又兼媒人称扬,或者一时姻缘有分,糊涂许了。兄若自去,倘或一时问答间有甚差错,被她看破,莫说尚书,便是皇帝为媒,那丫头也未必肯。兄肯听依小弟之意,祇是推託不去为妙。」张寅道:「不去固妙,但将何辞推託?」宋信道:「祇说途中劳顿有恙,若要看才,但将《张子新编》送去,如此便有几分指望。」张寅欢喜道:「有理,有理。」遂央孙尚书写书,回说途中辛苦抱恙,不能进谒,先呈诗稿一册请政。伏乞怜才,许谐秦晋,庶不失门楣之庆。   山显仁接了《张子新编》一看,见诗甚清新,十分欢喜。因面付与山黛道:「我连年留心选才,公侯子弟遍满,并无一个略略中意。今看张寅的《新编》,倒甚是风流香艳。我儿你可细细一看。你若中意,我便有处。」山黛道:「诗虽甚好,但人不肯来,其中未必无抄誊盗袭之弊。」山显仁道:「我儿所虑亦是。但看此诗俱是新题,自非前人之作。若说时人,我想时人中哪里又有这等一个才子与他抄袭。」山黛道:「天地生才,哪里限得。孩儿之才,自夸无对,谁知又遇了冷家姐姐。张寅之外,安知更没张寅。祇是索来一见为真。」   山显仁拗不过山黛,祇得又写信回孙尚书,定要张寅一见。孙尚书报知张寅,张寅着忙,又与宋信商议。宋信道:「前日还在可去不可去之间,今日则万万不可去矣。」张寅道:「这是为何?」宋信道:「前日若去,泛然一见,彼此出於无心,还在可考可不考之间。今日屡逼而后去,彼此俱各留意,虽原无意要考,也要考一考矣!」张寅道:「若果要考,这是万万去不得了。且再捱几日看看机会。」宋信道:「有甚机会看得,祇是再央一位当权大老去作伐,便是好机会。」张寅听信,祇得与父亲说知,又央一个首相去求亲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从见了平如衡怀她之诗,便不觉朝思暮想,茶饭都不喜喫。每常与山小姐花前联句,月下唱酬,百般韵趣。今日遇着良辰美景,都觉索然。虽勉强为言,终不欢畅。山小姐再三开慰,口虽听从,而心祇癡迷,每日祇是恹恹思睡。山小姐欲致张寅一见,以决前疑,而张寅又苦辞不来。冷绛雪渐渐形容消瘦,山小姐十分着急。欲与父亲说知,却又不便启齿;欲再含忍,又怕冷绛雪成病。   正没法处,忽闻圣旨遣一中贵召父亲入朝见驾。此时山显仁病已痊愈,便不敢推辞,遂同中贵肩舆入朝,朝见於文华殿。朝见毕,天子赐坐。因问道:「朕许久不见卿,不知卿女山黛曾择有佳婿否?」山显仁忙顿首谢道:「蒙圣恩垂念,实尚未曾择得。」天子道:「以卿门第,岂无求者?」山显仁道:「求者虽多,但臣女山黛蒙圣恩加以才女之名,不肯苟且託之匪人,有辜圣眷,故尤然待字也。」天子道:「卿既未曾选得,朕倒为卿选得两人在此。」山显仁奏道:「微臣儿女之私,怎敢上费圣心。但不知选者是何人?」天子道:「南直学臣王衮,昨有疏特荐两个才子,头一个是松江燕白颔,第二个是洛阳平如衡,年俱不满二十。疏称他才高雕绣,学贯天人,悬笔万言,可以立就。又献燕白颔的《燕台八景》诗,朕览之果是奇才。昨已有旨征诏去了。特征诏到时,朕当於二人中择一佳者,为卿女山黛主婚。」山显仁连连叩头谢恩。天子又赐酒饭,留连了半日,方放还家。   山显仁一到家,就与女儿一一说知此事。山黛听见说两个才子,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心下暗惊道:「原来果另有一个平如衡,则张寅此诗的系窃取无疑矣。」一时尚未敢与父亲说明,祇含糊答应道:「圣恩隆重如此,何以报答。」一面说罢,一面就走到冷绛雪卧房中来说道:「姐姐不必过虑,小妹有一桩喜事来报你知道。」冷绛雪忙惊问道:「小姐有何喜事报我?」山小姐不慌不忙,细细而说。祇因这一说,有分教:   柳中鹦鹉语,雪里鹭鸶飞。   不知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看梅花默然投臭味   词曰:     祇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试看莺莺燕燕,来去浑如醉。饶他金屋好花枝,莫不恹恹睡。但愿芳香艳,填满河洲内。   右调《好事近》   话说山小姐闻知平如衡消息,连忙报知冷绛雪,说道:「今日圣上特召爹爹进朝,说南直隶学臣疏荐两个才子,你道是谁?」冷绛雪道:「贱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山小姐道:「一个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颔。那一个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说的洛阳平如衡。」冷绛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这张寅却又是谁?莫非一人而有两名?」山小姐道:「这个未必。圣上说燕白颔与平如衡纔批旨去徵召,这张寅已在京师,岂有是一人之理。」冷绛雪道:「若非一人,为何张子之诗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以小妹看来,这个张寅定非端士。」冷绛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他既要求亲,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谒,为何祇央权贵称扬,而绝不敢登门?若非丑陋,定是无才。这《张子新篇》大约是他人旧作,而窃敢以作嫁衣裳也。」冷绛雪道:「小姐此论甚是有理。」山小姐道:「平如衡既为姐姐刮目,又为学臣特荐,闵祠二诗又见一斑,其为才子无疑矣!天子欲为小妹择婿,小妹当为姐姐成全闵祠之一段奇缘,以作千秋佳话。」冷绛雪道:「闵庙奇缘,虽尚未可知,而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想学臣所荐二人,平生既实系才子,则那燕子定是可儿。小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祇名燕白颔,互为颠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圣主垂怜,倘能如愿,岂非人生快事。」山小姐道:「姻缘分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开怀,大是乐事。」就扯了冷绛雪同到玉尺楼去闲耍。正是:   鸟长便能语,花开自有香。   旧时小儿女,渐渐转柔肠。   按下山小姐与冷绛雪闺中闲论不题。   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离扬州,虽说要赶到京师,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看山,逢水要观水。故一路耽耽搁搁,直度过了岁,方纔到京,到京之日,转在张寅之后。二人到了京师,寻了一个寓所,在玉河桥住下,就叫来一个家人,去问山阁老的相府在哪里。家人去问了,来回道:「山阁老已告病回去多时了。」燕白颔与平如衡听了大惊道:「怎你我二人这等无缘。千山万水来到此处,指望一见山小姐,量量尔我之才,不期不遇。他又是一个秦人,这一告病去了,便远隔山河,怎能得见?」   燕白颔还不肯信,又叫家人买了一本新缙绅来看。揭开第一页,见宰相内并无山显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性索然。平如衡虽也不快,却拿着缙绅颠来倒去,祇管翻看。燕白颔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以无成;无心插柳,或庶几一遇。向日与兄曾说的冷绛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颔笑道:「偌大京师,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处寻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再四捡来捡去。忽捡着一个鸿胪少卿姓冷,因大喜道:「这不是。」燕白颔又笑道:「兄癡了!」天下有名姓尽同,尚然不是,哪有仅一冷姓相同,便确确乎以为绛雪之家,天下事哪有如此凑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难则难,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去一访。是不是也可尽小弟爱才之心。」大家又笑之,各自安歇。   到次日清晨,燕白颔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寻访了。燕白颔起来闻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千古名语。」喫了早饭,尚不见来家。又听得城南梅花盛开,自家坐不住,遂带了一个小家人,独自出城南去闲耍。出了城,因天气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断断续续有梅花可看,遂不觉信步行有十数余里。忽到一处,就象水尽山穷一般,因问土人道:「前面想是无路了。」土人笑道:「转入山去,好处尽多,怎说没路。」燕白颔依他,转过山脚,往里一望,祇见树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爱之。祇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风景可观。不觉又行了二三余里,心虽要看,争奈足力不继,行到一庄花园门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将那花园一看,祇见:   上下尽为碧瓦,周围都是红墙。雕甍画栋吐龙光,凤阁斜张朱网。   娇鸟枝头百啭,名花栏内群芳。风流富贵不寻常,却有侯王气象。   燕白颔看见那花园规模宏丽,制度深沉,象个大贵族人庄院,不敢轻易进去。又坐了一歇,不见一个人出入,心下想道:「纵是公侯园囿,在此郊外,料无人管,便进去看看,也无妨碍。」随叫家人立在门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园内气象虽然阔大,然溪径铺置,却甚逶迤有致。燕白颔走一步爱一步,便不觉由着曲径回廊,直走到一间阁下。阶前几处梅花,开得甚盛。遂绕看梅花,步来步去,引领香韵。   正徘徊间,忽听得阁上窗子开响,忙抬头一看,,祇见一个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秀美,如仙子一般。无心中推窗看梅,忽见燕白颔在阁下,彼此觌面一看,各各喫了一惊。那美女连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颔看得獃了,还仰脸癡癡而望。祇见阁上走下两个仆妇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擅自走到这个所在来?」燕白颔道:「我是远方秀士,偶因看梅到此。」那妇人道:「这是甚么所在,你也不问声,竟撞了进来。若不看你年纪小,又是远方人,叫人来捉住纔好。还不快走出去。」燕白颔见势头不好,不敢回言,祇得急急走出园外来。心下想道:「天下怎有这样标致女子,我燕白颔空长了二十岁,实未曾见。」因坐在园门前祇管獃想。跟来的家人,见他癡癡坐着不动身,因说道:「日已沉西,还有许多路,再耽搁不得了。」燕白颔因问道:「带得有笔砚么?」家人道:「有,在拜匣里。」燕白颔遂叫取了出来,就在园门外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闲寻春色辨媸妍,尽道梅花独佔先。   天际忽垂倾国影,梅花春色总堪怜。   燕白颔纔写完,正要写诗柄落款,忽园外走了一个僮子来看见,大声骂道:「该死的贼囚根子!这是甚么所在,又不是阉观寺院,许你写诗在墙上。待我叫人拿来你。」遂一径飞跑了进去。家人见说慌了,忙说道:「相公快去了吧,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们孤身,怎敌得他过。」燕白颔着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笔砚,忙忙照旧路一径走了回去,不题。   你道这园是甚么所在?原来就是天子赐与山显仁住的皇庄数内的花园。皇庄正屋,虽祇一所,园亭倒有五六处。有桃园、李园、柳园、竹园,这却叫做梅园。那一座阁,叫做先春阁。山显仁因春初正是梅花开放时节,故暂住於内赏玩。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来看父亲。见父亲没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阁上来看梅。忽推窗看见了燕白颔,人物俊秀,年纪又轻。此时山黛已是一十六岁,有美如此,有才如此,岂有无情之理。未免生怜,伫目而视。不料忽被仆妇看见,赶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着窗子沉吟想象,忽见僮子跑了进来,口里乱嚷道:「甚么人在园墙上写得花花绿绿,还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听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乱嚷,待我去看。」僮子见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进去。   小姐因见此园是山中僻地,无人来往,遂带了两个侍妾,亲步到园门边。远远望去,便见园门外粉壁上写得龙蛇飞舞,体骨非常,心下先已惊讶道:「字倒写得遒劲,不知写些甚么?」及走到面前一看,却是一首诗,忙读一遍,知就是方纔那生感兴之作,心下十分喜爱道:「好诗,好诗。借春色梅花讚我,寓意委婉,大有风人之旨。我祇道此生貌有可观,不期才更过之。我阅人多矣,从未见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谁。」因沉吟了半晌,忽想到:「我看此诗之意,无穷眷恋,此生定然还要来寻访,莫若和他一首,通个消息与他,也可作一线机缘。」一面就吩咐侍儿去取笔砚,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诗相并,情景宛然。明日父亲见了岂不嗔怪。」又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女去唤一个大家人,用石灰将壁上诗字涂去,却自於旁边,照他一般样的大字,也纵纵横横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写出诗柄,也不落款。自家题完,又自家读了两遍,自家又歎了几口气,依旧进园中去了。到晚间,山显仁病已好了。罗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去逼着将山相公与小姐都接了回大庄上去了,不题。   且说燕白颔被僮子一惊,急急奔回,直走出山口,见后面无人追赶,方纔放心。心下想道:「古称美人『沉鱼落雁,眉似远山,眼横秋水』。我祇道是个名色,那能实实如此。今看阁上美人,比花解语,似玉生香,祇觉前言尚摹写不尽。我燕白颔平生爱才如命,今睹兹绝色,虽百才子,吾不与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兴勃勃,竟忘却劳倦,一径欢欢喜喜走回寓所,进门便问:「平相公回来了么?」家人道:「回来久了。」   燕白颔一路叫了进来道:「子持兄访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应。燕白颔走到床前笑问道:「吾兄高卧不应,大约是寻访不着,胸中气苦了。」平如衡方坐起来道:「白白走了许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气,那人毕竟寻访不着,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颔道:「寻不着便罢了,有甚么气?」平如衡道:「那冷鸿胪,山西人,粗恶异常。说我问了他家小姐,坏他的闺门,叫出许多衙役与恶仆,祇是要打。幸亏旁人见我年少,再三劝解,放我走了。不然,鸡肋已饱尊拳矣,如何不气!」   燕白颔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访,小弟不访而自得,岂非快事!」   平如衡听了大惊道:「难道兄在哪里遇见了绛雪吗?」燕白颔道:「弟虽未遇绛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绛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谓过於绛雪,则未必然。且请问在何处相遇?」燕白颔道:「小弟候兄不回,独步城南。因风景可爱,不觉信步行远。偶因力倦少憩,忽见一所花园富丽,遂入去一观。到了一座阁下,梅花甚盛。小弟正尔贪看,忽阁上窗子开响,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鲜妍,真是描不成,画不就。虽西子、王嫱谅不过此。那女子见了小弟,却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饱看,忽被两个家人媳妇恶狠狠的赶了出来。小弟被她赶出,情无所寄,因题了一首绝句,大书在她园门墙上。本要落个款,通个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诗纔写完,款尚未落,又被一个小恶仆看见。说我涂坏了他家墙壁,恶声骂詈,跑进去叫人来拿我。我想那等样一个园子;定是势要公卿人家。我一个远方寒士,怎敌得他过,祇得急急走了回来。小弟虽也喫了些虚惊,却遇平生所未遇,胜於吾兄多矣!」   平如衡笑道:「吾兄祇知论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无才情发其精神,便不过是花耳、柳耳、莺耳、燕耳、珠耳、玉耳!纵为人宠爱,不过一时。至於花谢柳枯,莺衰燕老,珠黄玉碎当斯时也!则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则虽犹花柳,而花则名花,柳则异柳。而眉目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幽悄思致,默默动人。虽至莺燕过时,珠玉毁败,而诗书之气,风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绛雪者,才与美兼耳。若兄纯以色言,则锦绣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饿眼。」   燕白颔一团高兴,被平如衡扫灭一半。因说道:「吾兄之论未尝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为美。但觉阁上女子,容光色泽,冷冷欲飞,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赋此面目。使弟一见,心折魂销,宛若天地间,山水烟云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测想之,如是美女定有异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无才,我看其举止幽闲静淑,若无才必不能若此也。」   平如衡笑道:「弟所论者,乃天下共见之公才;兄所言者,则一人溺爱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见天下之大,这也难与兄争执,祇可惜兄未及见吾绛雪耳!如见绛雪,当不作如是观。」燕白颔道:「冷绛雪已作明月芦花,任兄高抬声价,谁辨兄之是非。至於阁上美人,相去不过咫尺,虽侯门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见。兄若有福睹其丰姿,方知小弟为闺中之碧眼胡也。」二人争说谈笑不已。家人备了夜宵,二人对酌直到深夜方纔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颔喫了早饭,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去访问。昨日跟去的家人说道:「相公不要去吧。那个园子定是大乡宦人家。昨日相公题诗在他墙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乱骂,还要叫家人拿我们。幸亏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见岂不又惹是非!况这个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为人所算,叫谁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别处去玩耍吧。」平如衡听了连连点首道:「说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鸿胪之气,便是榜样。」燕白颔口虽不言,心下祇是要去访问。大家又混了一会,燕白颔竟悄悄换了一件青衣,私自走了。又过了一会,平如衡寻燕白颔讲话,各处都不见,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着慌道:「大家同去犹恐不妙,他独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来,一发无解,我们快赶了去方妙。」遂带了三四个家人,一径出城赶来不题。   却说燕白颔心心念念,想着阁上美人,要去访问。见平如衡与家人拦阻,遂独自奔出城来。心下暗想道:「我再入她园内去,便恐怕有是非,我祇在园外访,她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题的诗句,也祇一个僮子看见。我今日换了衣服,他也未必认得。就是认得,我也可与他胡赖。」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缓步而行,遂不觉路远。今日无心观景,低着头祇是走,心下巴不得一步就到,祇觉越走越远。心上急了,一会见走不到,祇得转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她见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祇可惜我那首诗,不曾落得姓名,她就想我,也没处下手。」又想道:「我的诗写在园门外,她居阁中,连诗也未必能见。就是见了,也不知她可识几个字儿,这且由她。如今且去访问她姓名,若是乡宦人家,未曾适人,我先父的门生故吏,朝中尚有许多,说不得去央及几个与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进京一场。」心下是这等胡思乱想,便不知不觉早已望见花园。   燕白颔虽一时色胆如天,高兴来了,想起昨日受僮子骂詈,心下又有几分怯惧,不敢竟走,祇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捱将上来。看见园前无人出入,方放胆走到昨日题诗之处。抬头一看,祇见字迹照旧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费了一番心思,题诗在此,今日美人何处?谁来瞅睬?岂非明珠暗投,甚为可惜。还是我自家来赏鉴也!」因再抬头一看,忽惊讶道:「我昨日题的诗不是此诗,怎么变了?」又看看道:「这字也不是我写的了。我昨日写的潦潦草草,这字龙蛇有体,大是怪事,莫非做梦!」獃了半晌,复定定神看那首诗道:   花枝镜里百般妍,终让才人一着先。   天祇生人情变了,情长情短有谁怜?   燕白颔读完,大惊大喜道:「这哪里说起!我昨日明明题的诗,今日为何换了?莫非是美人看见和韵之作,为何我的原唱却又不见?」又读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诗意,明明是和韵答我昨日之诗。我的原唱不见,毕竟是她涂去,恐人看见不雅。」因孜孜歎息道:「我那美人呀!我祇道你有美如此,谁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气,生到美人亦可谓泄尽矣。」想完,又将诗读了两遍,愈觉有味道:「我昨日以倾国之色讚她,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讚我。末句『情长情短』大有蕴藉。我燕白颔从来未遇一个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着壁上诗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诗,这等错爱,深谢知己矣!」   正立着癡癡獃想,听见园内有人说话出来,恐怕认得,慌忙远远走开。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恶奴赶逐我,那美人为何今日也不写个姓名,叫我哪里去访问?」又想道:「园内不好进去,恐惹是非,园外附近人家去访问一声,却也无碍。」祇得从旧路走回来,寻上人家访问。怎奈此山僻之处,虽几家人家,都四散住开,却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树木并无人家。   燕白颔正尔踌蹰,忽见路上走出一个老和尚来。燕白颔看见,慌忙上前与他拱手道:「老师父请了。」那老和尚看见燕白颔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请了。」燕白颔道:「请问老师父,前面那一所花园是甚么乡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里有这样大乡宦。!」燕白颔道:「不是乡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里有这等大公侯。」燕白颔道:「不是乡宦,又不是公侯,却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庄。你不见房上都是碧瓦,一带都是红墙,甚么公侯乡宦敢用此物。」燕白颔听了着惊道:「原来是皇庄。」又问道:「既是皇庄,为何有人家内眷住在里面?」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纪轻,又是远方人,不知京师中风俗,这样事是问不得的。他一个皇庄,甚人家内眷敢住在里面?」燕白颔道:「我学生明明见来。」老和尚道:「就有人住,不是国戚定是皇亲,你问他做甚?幸而问着老僧,还不打紧,若是问着一个生事的人,便要拿鹅头紫火囤,骗个不了哩!燕白颔听了,惊得吐舌,因谢道:「多承老师指教,感激不尽。」老和尚说罢,拱拱手就别去了。燕白颔见老和尚说得厉害,便不敢再问,遂一径走了回来。祇因这一回去,有分教:   酒落欢畅,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话无休。   不知果然就得回去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悬彩笔直求淑女   词曰:     风流才子凌云笔,无梦也生花。挥毫当陛,目无天子,何有雏娃?  岂期闺秀,雕龙绣虎,真若涂鸦。始知天锺灵异,蛾眉骏骨,不甚争差。   右调《青衫湿》   话说燕白颔,因访阁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说出皇庄厉害,因不敢再问,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来。到了一个村镇市上,方纔定了性,立住脚。他出门时,因瞒着平如衡,不曾喫得午饭。到此已是未申之时,肚中微微觉飢。忽见市稍一竿酒旗飘出,满心欢喜,竟走了进去,捡一副好座头坐下。   此虽是一个村店,窗口种了许多花草,倒还幽雅。燕白颔坐下,店主人随即问道:「相公还是自饮,还是候朋友?」燕白颔道:「自己饮,没有朋友。」店主人道:「用甚么餚?」燕白颔道:「不拘,有的祇管拿来,酒须上好。」店主人看见他人物清秀,衣饰齐整,料是富贵人家,祇捡上品餚馔并美酒搬了出来。   燕白颔一面喫,一面想美人和诗之妙,因叫店主取笔砚默写出来,放在桌上。读一遍,饮一杯,十分有兴。因想道:「昨日平子持还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却无真才,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才美兼至,叫我无言回答。谁知我的美人,其才又过於其美,今日回去可以扬眉吐气矣!」想罢,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题诗,是自家寄兴,却与子持无干;我那美人题诗,却是明明属和。非与我燕白颔有默默相关,乌肯为此。此又胜於子持多矣!」想罢,又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虽无踪迹,却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踪迹虽然不远,姓名却无处访问,将如之何?那和尚说不是国戚,就是皇亲。我想这美人若生於文臣之家,任是尊贵,斯文一脉,还好访求。若果是皇亲国戚,她倚着椒房之贵,岂肯轻易便许文人,若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歎一口气道:「我那美人,你这一首诗岂不空做了,难道我燕白颔与美人对面无缘。」   燕白颔此时已是半酣,寻思无计,心下一苦,拿着一杯酒欲饮不饮,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店主人远远看见,暗笑道:「这相公小小年纪,独自一个哈哈大笑了这半晌,怎么这会子又哭起来?莫非是个獃子。」因上前问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么?」燕白颔道:「好是好,也还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么连相公的眼泪都喫了出来?」燕白颔道:「我自有心事堕泪,与酒何干!快烫热的来,我还要喫。」店主人笑应去了。   燕白颔又饮了几杯,又想道:「就是皇亲国戚,他女儿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她父母不从。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那时就不是寒士了。他难道还不肯?」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又喫了数杯。   店主人见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问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还是城中?若是城中,日色已西,这里到城中还有七八里,也该打行了。」燕白颔道:「我寓在城中玉河桥,既是晚了,去罢!」遂立起身来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拦住道:「相公慢行,且算还了酒钱。」燕白颔道:「该多少?」店主人道:「酒餚共该五钱。」燕白颔道:「五钱不为多,祇是我今日不曾带来。我赊去,明日叫家人送来还你吧。」说完,又要走。   店主人见他祇管要走,着了急。因说道:「这又是笑话了。我又不认得相公是谁,怎好赊去。」燕白颔道:「你若不赊,可跟我回去取了吧!」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里,哪有这些闲人跟你去。」燕白颔道:「送来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带来,难道叫我变出来还你。」店主人又道:「相公若不曾带来,可随便留下些当头,明日来取何如?」燕白颔道:「我随身祇有穿的两件衣服,叫我留甚么作当?」店主人道:「就是衣服脱下来也罢了。」燕白颔已是七八分醉的人,听见说要脱衣服,一时大怒。因骂道:「狗奴才,这等可恶!我赵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脱的?」一面说,一面竟往外走。店主人着了急,也大怒道:「莫说你是赵相公,就是山阁老府中的人,来来往往,少了酒钱也要脱衣服当哩!」   燕白颔听见说山阁老,因问道:「哪个山阁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几个山阁老?」燕白颔道:「闻得山显仁已告病回去了,为何有人在你这里往来?」店主人道:「大风大雨回哪里去。这闲事你且休管,请脱下衣服来要紧。一动粗,相公便没体面了。」一只手扯住,死也不放。燕白颔要动手打他,却又打他不倒。   正没奈何,忽见平如衡带了两三个家人赶来。看见燕白颔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齐涌进来道:「在这里了,这是为何?」燕白颔看见众人来,方快活道:「这奴才可恶,喫了他的酒,就要剥我的衣服。」众家人听了,便发作道:「这等可恶,喫了多少酒钱,就要剥衣服。既开了店,也有两只眼看看人,我们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剥的。」说罢,兜脸一掌。店主人看见不是势头,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剥相公的衣服,祇说初次不相认,求留下些当头。」平如衡道:「要留当头也须好说,怎动手扯起来。」众家人俱动手要打,转是燕白颔拦住道:「罢了,小人不要与他计较,可称还他五钱银子,我还有话问他。」众家人见主人吩咐,便不敢动手,因称了五钱银子与他。店主人接了银子,千也赔罪,万也赔罪。   燕白颔道:「这都罢了,祇问你,你方纔说山阁老不曾回去,可是真么?」店主人道:「怎么不真。」平如衡听了忙插上问道:「山阁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里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离此还有多远?」店主人道:「离此祇有七八里远。」燕白颔道:「都说他告病回去了,却原来还住在此间。」平如衡因笑对燕白颔道:「兄说也不说一声,竟自走了出来,使小弟哪里不寻。恐兄落人圈套,故赶了来。不期兄倒访出这个好消息。」燕白颔笑道:「这个算不得好消息,还有绝妙的好消息,不舍得对兄说。」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无非是阁上之人有了踪迹下落。」燕白颔笑道:「若祇是踪迹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气兄说,我这个好消息,连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平如衡惊问道:「这就奇了,何不明对小弟一说。」燕白颔笑道:「若是对兄说了,兄若不妒杀也要气杀。」众家人见二人祇管说话,因说道:「天将晚了,须早早回去吧。」燕白颔还打帐同平如衡喫酒,平如衡道:「路远,回去喫罢。」遂同了出来。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盘问,燕白颔笑道:「料也瞒兄不得。」因将袖中抄写诗,递与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细说,兄祇看此诗便知道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骗我,这诗是兄自作的。」燕白颔笑道:「兄原来祇晓得做诗,却不会看诗。你看这诗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谁能有此幽情!非出之闺秀,谁能有此香艳!兄若认做小弟之笔,岂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祇是不信。难道美人中,又生出一个才子来不成。」燕白颔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出来,先去看此诗,尚明明写在墙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写在墙上和你,岂不虑人看见耻笑?」燕白颔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虑者,美人已虑之早矣!她将小弟原唱涂去,单单祇写她和诗在上。在小弟见了,自然知道是她和诗;他人见之,如何能晓?」   平如衡听了,又惊又喜道:「兄这等说来,果是真了。我祇道冷绛雪独擅千古之奇,如今却有对了。且问你曾访着她姓名么?」燕白颔道:「姓名却是难访。」平如衡道:「为何难访?」燕白颔道:「我曾问个老和尚,他说那座园是朝廷的皇庄,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谁敢去问?若问着无赖之人,便要拿鹅头紫火囤哩!」平如衡道:「这等说来,你的阁上美人,与我壁间女子都是镜花水月,有影无形,祇好当做一场春梦。我二人原为山小姐而来,既是山相公还在这里,莫若原去做本来的题目吧。」燕白颔道:「山小姐原该去见,但祇恐观於海者难为水。今既见了阁上美人,这等风流才美,那山小姐纵然有名,祇怕又要减等了。」平如衡道:「见了方知,此时亦难悬断。」   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对酌。说来说去,不是平如衡夸奖冷绛雪,便是燕白颔卖弄阁上美人。直讲到没着落处,祇得算计去访山小姐。正是:   鱼情思得水,蝶意祇谋花。   况是才逢色,相思自不差。   燕白颔与平如衡算计要见山小姐不题。   却说山小姐,自见了阁下书生与园墙上题诗,心下十分想念。因母亲接了回家,遂来见冷绛雪说道:「小妹今日侥幸,也似姐姐在闵子祠一般,恰遇一个少年才子。」冷绛雪道:「怎生相遇?」山小姐道:「小妹看过父亲,偶到先春阁上去看梅花。忽然推开窗子,祇见下面梅花边立着一个少年,生得清秀可爱。小妹在阁上甚是留盼。不期被仆妇看见,将他恶狠狠赶了出去。」冷绛雪道:「少年人物聪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姐,何以知他是个才子?」山小姐道:「那书生出去,小妹正然寻思。忽见福僮一路嚷了进来,说道:『有人在园外题诗,写污了粉墙。』叫人去难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园门去看,果然题了一首诗在墙上。小妹再三读之,真是阳春白雪,几令人齿颊生香,故知他是个才子。」冷绛雪道:「那书生题的诗,且请小姐念与贱妾听。」   山小姐遂将前诗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诗何如?」冷绛雪听了,连连称讚道:「好诗,好诗。许多羨慕小姐,祇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绝不露蝶蜂狂态。风流蕴藉的系才人,怪不得小姐留意。且请问此生落款是何处人,姓甚名谁?」山小姐道:「不知为何竟不落款,并不知他姓名。」冷绛雪道:「他既无姓名,小姐又回来了,岂不也是一番空遇。」。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写在墙上,通他一个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无情,还重来一否?」冷绛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来重访之理。祇是小姐处於相府深闺,他就来访却也无益。」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天下未尝无才。转不幸门第高了,寒门书生任是才高,怎敢来求。爹爹一个宰相,大不好轻易许人。你我深闺处女,又开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贵贱求婚却都无碍。」冷绛雪道:「虽如此说,然空谷芳兰,终不如金谷牡丹,为人尊贵。」山小姐道:「天下虚名,最误实事。小妹以微才遭逢圣主之眷,名震一时,宜乎关雎荇菜,招来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标梅,人无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许的燕白颔、平如衡想亦不虚,不知为何今日尚无消息?就是姐姐所传的《张子新编》十分可诵,又未见其人,毕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书生,其人其才,似乎无疑。然贵贱悬殊,他又无门可求,不能自售。至於对面而有千里之隔,岂非门第与家名误事。」   冷绛雪道:「此事小姐不必着急,天下祇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许多名士,自能物色。况以小姐赫赫才名,内中岂患无一成者。」山小姐道:「婚姻事暗如漆,这也料他不定。」冷绛雪道:「以贱妾推之,《张子新编》诗虽佳而杂,以平子之咏,大都假多真少。其人真来,未必如小姐之意,这须搁起。而阁下书生,人才纵然出众,但恐白面书生,又未必如太师之意,这个也须搁起。惟有这个燕白颔,既为学臣首荐,又为天子徵召,岂有不来之理。若来,天子既许主婚,岂有不谐之理。则小姐婚姻一定在此。」山小姐道:「据姐姐推论,似乎有理。但未知这个燕白颔可能如阁下书生否?」冷绛雪道:「学臣这番荐举,是奉旨搜求,与等闲不同。若非真才实美,倘天子见罪,将如之何?况与平如衡同荐,若果是闵庙题诗之人,此贱妾所知。平如衡且逊一筹,则燕生之为人可想而知矣。岂有不如阁下书生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