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升沉录 - 第 3 页/共 8 页
李相一听,真是无名孽火高千丈,拍案道:“你这小孩子的见识,你道不派多兵,便易成和议么?正惟派兵不足,反受敌人挟制,诸多要索,反致和议不成是真。亏你自福州败仗回来,还敢说军事!你听着炮声不走就好了,还学人筹度军情么!
老夫治兵数十年,被你牵陷至此,有何面目见人!且你误国至此,百死不足蔽辜。你快回去自处,老夫今日不能替你设法。”
张佩纶此时更没得说,只使个眼色示意袁世凯,求他说句话,便满面通红,抱头鼠窜去了。
袁世凯暗忖道:“若自己力斥张佩纶,觉自己更为有功。
但念着前日交情,意自不忍。且李相又最爱亲戚情面的,尽令李相过不去,于自己前程亦属有碍。”便向李相道:“张老哥这会办事真误军情不浅。但也不过没见识,一时愚昧,与受人贿赂的不同。以卑道愚见,只合责他擅自决事,贻误军机,终不能责他卖国。他一点愚诚,实在可悯。中堂以为然否?”李相叹道:“他以一己的私心,致误军情,本罪在不赦。但老夫自问,亦失计太甚。视人派兵多少,然后自己派兵多少,已是误了;且老夫当初,以自己任大责重,常恐他人误我,故每事必委自己亲人。今却没一人可用的,误老夫至此。恐明日纷以老夫任用私人,还有面目见人么 !”说罢几乎掉下泪来。
袁世凯自忖道:“俗话说,丈夫流血不流泪。看李相长成七十来岁的人,说话间至眼皮通红,真不忍见。”即答道:“胜败兵家之常,中堂何便烦恼如此。卑道有一言,不知合否?
因中堂若置张佩纶于不言,便是自己独任其过,外人闻之,反贻口实。不如轻轻参佩纶一本:一来见中堂不袒私人,一来见战前派兵不多,非自己之咎。不知中堂以为然否?”李相道:“佩纶不能不参,但责任在我,岂能徒委诸他人?老夫自此必声名扫地矣。但一己不足惜,恐国事亦自此益艰,则老夫之罪更重也。”
袁世凯惟再复劝慰问李相一会。李相即留袁世凯住下。自己退转来,独自寻思:“自己从前却错责了袁世凯。今番若把张佩纶的事切实弹参,那张佩纶自然不免。若是替他隐饰,不特自己的名声越加坏了,更又对不住袁世凯。”想到此会,更为愤怒,便亲自起稿,把张佩纶改易电文,混乱军情的罪状,切实参了一本。当时朝廷看了李相那本奏章,十分大怒,发下军机及刑部会议。时军机大臣明知张佩纶此次罪情非同小可,但他与李相是有个翁婿之情,且用人不当,实是李相之咎,尽要替他留个体面。把原折细勘,觉得张佩纶窜改电文,不过不欲与日人开战,恐多派兵时,易开战祸,故以如此涂改,只是他的愚处,不是他的奸处。就从这里替他想出一条生路复奏。
过了次日,就有谕旨降下来,把张佩纶发往军台效力。这一场大案,就此了结。
且说当时自因水陆大败,只派李相父子前往日本说和,赔款割地,方能了结。那时朝中文武,又纷纷把李相参劾。朝廷虽念他是个勋臣,但人言啧啧,终不免有个处分。前者已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一个北洋大臣,已改令王文韶接充。
这会因参李相者仍络绎不绝,便又降一道谕旨,责他用人不当,着他留京入阁办事。李相当此,觉“用人不当”四个字诚是不错;但在袁世凯一人,也没有什么不当,若不替他设法,实在冤枉了他。恰可和议成否,朝廷因北洋是个紧要的去处,不便委任他人,乃换荣禄继任,即调王文韶入京。那荣禄不是别人,乃皇太后的内侄子,由西安将军转任兵部尚书,并任副相,至此始出镇北洋。
自从荣禄到任,看见各路军营,于战败之后,实残破不堪用,自须再练军兵。且以水陆军势尽丧,水师实不易恢复,惟有从陆军下手。就把此意奏知朝廷。朝廷亦觉得此意甚是,只惜战事开时,已耗资不少,弄得库款一空。及后讲和,又赔了二万万两去了。练兵之事,实不易言。便批下来,着荣禄就地设法,筹款练兵。当下荣禄接得这个谕旨,觉练兵之说,是自己发起,今不得不行,但筹款固难,靠人亦难。况自经败后,所有北洋统兵官员,统通有了处分,革的革,杀的杀,死的死。
虽是练兵,亦没人帮助。因此便往访李鸿章,商议有什么人才可用。
李鸿章回想清、日战事时,各员没一个不误了军情,单是袁世凯还是留心一点,其情可悯,且其才亦可用。便在荣禄之前,一力保荐袁世凯,井道:“自年前军兴以来,没一个不误事的。惟那姓袁的报告军情,没一点差漏。他平生亦有点本事,尽合用得着。”荣禄听得,不胜之喜。回衙后,便即传袁世凯到衙相见。时袁世凯正得李相密报,知道把自己荐往荣禄处。
忽见荣禄传见,暗忖:“自己在北洋差遣,今李相不在北洋,正该求荣禄赏识,趁此机会,便图个升官。”想罢,立进督署而去。
看官试想,袁世凯是什么样人?他巴结上台,用自己的才力,是很有手段的。当下与荣禄相见。荣禄先把李相保荐他的话,说了一番,又切实问他练兵的事,从那处下手。袁世凯听罢,便壮着胆子,伸张三寸不烂之舌,说道:“卑道不才,自问从前无补于国家,今又辱蒙李中堂保荐,大帅又不耻下问,只怕卑道才力薄弱,不足副大帅之期望。况练兵重事。早道资望亦轻,请大帅另委高明,免误军政。”荣禄道:“你不必过谦,便是李相不保荐时,我亦须用着你的了。因为练兵两字是容易,只就筹款,却不易言。你在北洋有年,料必熟悉情形,尽可尽说,倘有可行之处,无不采行。他日成军,功劳不少。”
袁世凯道:“以卑道愚见,若重新召募军人,耗资实巨。
日前兵败之故,不是军兵不良,不过训练不得法,加以器械不精而已。且现在北洋,淮军毅军若尽行遣散,亦难安插。不如在淮军毅军之中,汰弱留强。倘不足额,然后添募,合新旧勇尽行改练洋操。从前所有的军械,挑选精良的,一概用回。若朽败的,把来沽去,以资津贴,实一举两便,亦事半功倍。且卑道犹有一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于军营事情纵有些经验,总不是从专门学过来的,故现在要练陆军,尽聘一位外人,充做顾问才好。”荣禄道:“适闻高论,实开茅塞。但聘用外人,究聘那一国的才好呢?”袁世凯道:“以卑道愚见,方今陆军强国,就算德、日二邦。鄙见犹主用日人,因彼此同种同文,目下又言归于好,且聘日人的薪水较廉。故不如用日人罢。”荣禄听了大喜,便把袁世凯的议论,奏知朝廷,依着行事。复奏保袁世凯为练兵大臣。正是:不必才华能动众,全凭知遇促升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谈新政袁氏擢侍郎
发私谋荣相兴党祸
话说袁世凯既得荣相保举为练兵大臣,便聘用日人两名为顾问。又将旧日北洋勇营汰弱留强,再募些新额,凑足六千人,名为新建陆军,日日训练,不必细表。
且说当时自战事败后,京中各大员颇知得外人的厉害,尽有些人知道日本维新后即能自强,就要说到“变法”两字。那时就有一人,姓康名无谓的,本籍广东人氏,当初在本省讲学授徒,召集生徒数十,替他鼓吹声名,捱了千辛万苦,才中得一名进士,点了工部主事,总不得志。他从前因翁同龢在北京提倡公羊学说,他便看了年把《公羊春秋》。岂知那翁同龠禾凡遇着说公羊的,就当他是有才干的人物,所以翁同龢也看上他。他就投拜在翁相门下。
康无谓这时,要图翁相保荐,尽要弄些才学动他,才能得翁相信服。故此接二连三上了几次书,统不过是说筑铁路,开矿产,设邮政,废科举,兴学堂,裁冗员这等话头。本是寻常之极,只就当日北京臣僚看起来,也当是有十分学问,故此,人人也识得他的名字。他又想联络党羽,一来好张声势,一来又可互相利用,因此也立了一个保国会。先是入会的有十数人,各出来传颂,都道这康先谓先生很有才学,又得各大臣吹嘘,不久也执大权的了。
这风声一播,你道京中各候补人员,那一个不是热中的,只道所传说的是真,倒愿凭点势力,好得升官,因此进保国会的人数渐渐多了,整整有数十人,闹成一片。一面又运动翁同龢,奏请降谕诏举人才。那时翁相方充军机大臣,说话是易的。
果然不数日即降出一道谕旨,令大臣保荐人才。那翁相自然把康无谓保荐。同时又有一位梁希誉,是康无谓的门生,他有一个姻亲,唤做李端芬,方任礼部侍郎的,也一同保荐康无谓师徒二人。至于他们同乡的张荫桓,及一般说公羊的,如张之洞,如徐致靖、张百熙,也同时奏保。康无谓又防自己独力难以行事,自然要先布党羽,所以当时保国会中人,如林旭、杨锐、刘光第,统得被举充军机章京。康无谓又得了个总理衙门章京。
一连十数人,或是御史,或是部曹,倒把“新政”二字,挂在口头上,好不得意。
那时朝家亦虑这班人,防生出什么事,所以又派尚书孙家鼐做新政大臣,好把这班人管辖。不料不出朝家所料,竟生出一件事出来,反令袁世凯升官,党人亡命。正是:酿成党锢弥天祸,催得军门特地升。
你道康无谓等弄出什么事?因为当时天子年纪还轻,因愤恨前此割地赔款,不免轻躁。偏是当时老太后在宫,见着这般混闹,空言变法,总不是路,所以暗令有权有势的大臣,要觑察康无谓一班人的举动。那班人得知这点消息,最防老太后拿着自己痛脚,就暗中商议,要除去太后才得心安。在那一般人,早知那老太后是不能容自己的。却是什么原故呢?因为向例,京官凡是部员要条陈事件,若不是封章的,凡尚书侍郎,皆得拆阅,看他合格与否。
那日有个姓王名照的,都是康无谓一路的人,正充礼部主事,竟上一道条陈,也说是指陈新政的,并请皇上游历日本。
该部尚书许应马癸、怀塔布把来看过,指出他有些不合,叫王照总要改转。那王照恃着当日说新政的是得势的人,就咆哮起来,说道:“前者皇上早有谕旨,凡有属员条陈不得阻挡的了。
你们恃着是个上司,就要阻挠新政么?”说罢,不由那许、怀两尚书分说,就跑了出来,与康无谓商酌。那时保国会中人,正因那少年皇帝听信自己的时候,即纷纷把礼部各堂官弹参,说他守旧拘迂,阻挠新政。只说王照欲递条陈,被礼部堂官掷在地上,这等说。
当时朝廷大怒,即把礼部两个尚书、四个侍郎一并革了。
这时礼部几个堂官,真有冤无路诉。但革了别人犹自可,革了那个怀塔布,正与老太后有点子瓜葛的。他天天在老太后跟前诉冤,弄得老太后不得不怒,因此便要窥察康无谓的举动。就是这个原故,康无谓一班人,觉此时若不除了老太后,实于自己不便。便与同道中人商议,要谋个除去太后的法子。各人都道:“昔要除去老太后,一定要靠些兵力,方能保得自己地位。
但我们天天谈新政,只是空口白话,究从那里寻得兵力出来呢?”康无谓道:“有人。俺看袁世凯那人,正是喜欢新政的,一定与我们共表同情。他现在有新建陆军六千人在他手里,尽合用得着。”各人都道:“若是运动他,尽要小心一点。不要擅自泄漏我们宗旨,是紧要的去处。”康无谓口中虽说是极,惟心中早拿定袁世凯是可用的,故各人致嘱之言,也不大为意。
那日便求见袁世凯。那袁世凯接见之际,两人即把新政谈了一番。康无谓即道:“皇上是足以有为的,单是老太后百般阻挠,真是没法。现在更闻得老太后还要谋害皇上。这样,若是我们做臣子的不能设法解救,还算得是人么?”袁世凯听了,心上反吃一惊,因问道:“足下究从那里听得老太后要谋害皇上呢?”康无谓想了一想,才道:“是皇上说来的,并谕令我们要保护他。今弟想我们食君之谋(禄),忠君之事。且见足下是个忠义之人,又是兵权在手,故特来商酌。”袁世凯道:“据足下之意,欲使小弟何为?”康无谓道:“自古道:先发制人。待至太后下手时,我们便救驾不及了。不如足下先提本部人马,先至颐和园执了太后,再请皇上发落便是。”袁世凯听到这里,目定口呆,也说不得出声,暗忖此人乃有如此举动。
半晌方答道:“足下之言甚是。但此事非同小可。细思兄弟身分,非得皇上明谕,断不敢行。”康无谓道:“此亦易事,弟当面见皇上,请他发谕足下便是。”说罢便去。袁世凯这时自然心上持上捋下。
不料康无谓回去,与林旭一班人计议,谭嗣同仓皇道:“亏你把这些话来对袁世凯说。此是何等事?岂轻易能对人说来的么 !”康无谓此时不免悔恨,惟硬着撒谎道:“此是袁世凯先说的,不过运动我们,求皇上发个明谕给他而已。”谭嗣同道:“弟不信有此事。荣禄是太后的内侄子,袁世凯正靠荣禄做官,如何肯干这事?他干得来,便是荣禄杀他;他干不得来,又是太后要杀他。他做官正安稳,何苦担此烦难。今事情重大,总要说真话才好。”康无谓道:“终是谭兄多疑,我那有说谎的道理?”林旭道:“既是康兄亲听袁世凯说的,我们如何不信。”便大家计议,先由林旭、杨锐等一班军机章京,在皇上面前说太后要谋害皇上的事。
当时皇上听了,不知真假,心上好不着惊。且又一个少年无知,任人摆弄的,急向林旭等问计。林旭道:“请皇上独问康无谓,他定然有点法子。”皇上便令召见康无谓。到那日康无谓召见时,更一力说太后的确要谋害皇上。皇上当时听了,更为心慌,问有何解救的法子。康无谓便道,“袁世凯是个忠义之人,尽合用着。请皇上独召袁世凯,着他保护皇上,自没有不妥的了。”皇上听罢点首。
次日,即传旨召见袁世凯。时袁世凯只在直隶练兵,今一旦独被召见,京中皆以为异事,无不注意。那袁世凯亦不料为康无谓一班人运动,只得人京引见。那皇上一见袁世凯,即令平身,立令传赐点心。袁世凯方讶得此异数,不知何故,心上好不思疑。见皇上说道:“朕素知你是忠义的,只因自下变政,或有些人反对,谋不利于朕躬。到这时,你有兵权在手,休要袖手旁观。”袁世凯听了,就知康无谓日前的话,有些来历。
即道:“到这个时候,臣自然要效力。但皇上不要听一面之言,自起惊扰,反生出意外的事来。”当时皇上道:“卿言甚是。
你尽要效忠才好。”袁世凯此时,即伏地磕头奏道:“臣安敢不尽忠。”说罢,当时皇上即令他退出。随有一道谕旨降下来,加袁世凯一个候补侍郎。
康无谓此时已知道袁世凯召见后,朝廷大为喜欢,看来自己之计是行得的。即再与林旭等商酌,求皇上再降一张密谕,好到时号令各官,且调动袁世凯更易。林旭亦觉得有理,因把康无谓之意,面奏皇上。那时皇上自听过袁世凯之言,劝他不可听一面之词,自起惊扰,这时不免疑惑。但林旭所请,又似乎有理,便把个双关语气,发了一张密诏,道是“善保朕躬,无伤慈意”。这八个字,看来是不能动弹得老太后的,这诏实不能把来示人。那一日,只管携了那密诏,往见袁世凯。先问皇上有何说话,袁世凯却隐过自己对答的话不提,只把皇上的话,细说了一番。康无谓欢喜道:“不差,皇上已有密诏发付弟等。足下兵权在手,尽可行事。”袁世凯道:“既有密诏,可能赐弟一观否?”康无谓听了,觉密诏是不能给人看的,自己也不合说出,今见袁世凯索来观看,正是左右为难。没奈何,即说道:“这是发给兄弟的,本不能给人看。今足下既是向志,便看看也不拘。”便拿出张密诏,只露出“善保朕躬”四宇,给袁世凯略略一看,随即收回。
袁世凯此时更满肚思疑,就知康无谓不是路,但究竟不忍遽发。不图康无谓去后,不时催促袁世凯发兵去围颐和园。袁世凯一天推迟一天,总不见动静。谭嗣同好生忧闷。惟康无谓对着各人,总不把自己与袁世凯往来的事细说。那日竟然飞函袁世凯,促他发兵。那袁世凯接了那封函,觉发兵之事,断断使不得。又被其频频催促,左思右想,迫得没法,即拿了那康无谓的函,直往求见荣禄。时已深夜。荣禄见袁世凯称有机密要事求见,即不敢不接他,立即披衣而出。见袁世凯独自一人到来,面色仓皇不定,料知有些原故,即问道:“足下夤夜至此,有何见教?”袁世凯道:“没事不敢深夜惊动中堂。正惟事情重要,祸起宫廷,不得不来发告。”
荣禄急问何事,袁世凯便把康尤谓来说的话,一一说知。
荣禄道:“他拿出的密诏,究是有什么字样呢?”袁世凯道:“卑职疑其中另有别情。因他拿密诏来看时,只露出‘善保朕躬’四个字,也未有把密诏给卑职全看。因此更觉可疑了。”
荣禄道:“皇上召见足下时有什么话说呢?”袁世凯道:“皇上只是笼统说法,教卑职尽忠报国。卑职曾劝皇上勿听一面之词,皇上也以为是。看来那班人一定是造出谣言恐吓皇上的,可无疑了。”荣禄又道:“愚意足下所料亦有八九。今他们请足下发兵,足下只是一天推迟一天。他们若不见你发兵时,一定知得事情泄了,自然逃走,那时便拿他不着。今事不宜迟,愚当立刻走进京城,面奏老太后,好防备此事。总要拿着他们治罪,方称本心。”说罢,便拿出那颗直隶总督的关防,乘夜不动声色,乘了单车人京而去。
那时虽在夜分,京中各城门,本已紧闭,只是荣禄到来,因有机密入京,如何敢不放行。那荣禄便一直到了颐和园,口称有机密要叩太后面奏。所有侍卫内监,倒知他是北洋大臣荣相,又是太后的内侄子,自然要告知太后。时太后已经睡了,听得荣禄深夜至京,必有紧要告发,乃立即披衣起来,召他入见。这一会真教狡谋立破,大狱旋兴。正是:方谋结党围官苑,反陷同群逮狱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革枢臣党人临菜市
立阿哥天子入瀛台
话说太后因荣禄夜来求见,料知有紧要事情,即召进里面,问荣禄何故乘夜至此。荣禄叩头说道:“若没有紧要事情,臣何敢夜深到来惊扰。正惟关于朝廷安危,及老佛爷性命,不得不到。”太后听罢,惊得面如土色。即令荣禄起来,旁坐细说。
荣禄便把康无谓一班人所谋,及袁世凯所说,一五一十说出。
太后道:“难道皇帝也来谋杀我不成?”荣禄道:“未必至此。
但他们怂恿皇上,说老佛爷将要杀他。皇上不察,信以为然,就谕饬他们救护。所以他们就乘机谋围颐和园。口口声声说是皇上有旨,说老佛爷阻挠新政,先要除去,实则为作乱之计。
总望老怫爷立须决断,以杜逆谋才好。”
太后道:“我明天即察问皇帝,且看原委如何,然后定夺。”荣禄道:“总望老佛爷不要迟疑。因他们摧促袁世凯发兵。
袁世凯只推他明天举事。若他们不见袁世凯举动,定知狡计败露,先自逃走,反令逆臣逍遥法外了。”太后听得,深以为是,便立发条谕,令步军统领衙门闭城大索逆党。督饬兵勇尽拿康无谓一班人,统交刑部治罪。一面又令荣禄速回北洋,飞饬兵部截缉,免令他们漏网。荣禄领过密谕,立即遄返北洋而去。
那时康无谓自念:“屡次运动袁世凯,他口里应承,总不见发作。看来谭嗣同之言,说袁世凯必做不到。老谭这话,不可不信。但自己虽瞒着党人道是不是自己运动袁世凯,反说袁世凯运动自己,这话不过撑住一时。究竟自己做事自己知。自己情真理确对袁世凯说过几次。倘袁世凯做不到时,定然要把自己所谋告发。这样想来,岂不甚险?不如先离京去了,较为稳着。若有祸患,自可先行逃去。没(设)有好处,这时再回也不迟。”便立定主意,先修书给他门生一个姓梁的,唤他逃走。忽然门外传上一封书信来,认得是李端芬字迹。
原来自当时礼部尚书许应骙革了,那李端芬已转补礼部尚书,这都是一班党人之力。这会李端芬听得消息不好,便立即通知康无谓。故康无谓看了,十分惊惶。因函内所说,只称荣禄昨夜单车入京,面见太后,一定有些意外之事,须作预备这等语。康无谓就知是袁世凯向荣禄告发的了。这时正甫天明,看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也不容迟缓。因此只发绘得梁门生一封书,余外统不暇报告。就是一个亲弟,唤做康何谓,也是天天跟着谈新政的,倒不暇使他逃走。自己亦不暇检拾行李,独自一人,慌慌忙忙跑出京去了。后来得天津日本领事署一个日本人救他逃往日本去。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太后自嘱咐荣禄回北洋截缉逃犯之后,那荣禄自然赶紧回衙,与袁世凯商议,将各营军兵分头抽调截缉;又传令各处关卡,侦察来往行人,不得令逆党走脱。那太后又恐一班党人漏网,更令京城各门一律关闭,不得放人出进。再令由北京至天津的铁路停行一天,免令逆党中人混迹逃去。遂把一座大大的京城防闭得铁桶相似。
那步军统领大臣领了太后密旨,率领人马四围搜捕,先到康无谓所寓的南海馆捕人。时林旭、杨锐、谭嗣同及康何谓等,正在南海馆谈论。因不见康无谓消息,又见风声已紧,正忧虑不迭。先是门子到来报说道:“不知何故,街外纷纷传说,有老太后密旨,要捕捉逆党,现在京城各门俱闭,连火车也停了。”说犹未了,林旭等正面青面黄,不想步军已到,把南海馆团团围住。这时各人因听得风声不好,都到南海馆打听消息,就被步兵统领大臣将在馆内各人一网打尽。先把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谭嗣同、康何谓共六人一同拿住。再将南海馆搜遍了,总不见康、粱两人踪迹。便问那六人康、梁两人逃往何处,都道不知。时六人被捕,面面相觑,垂头丧气。
那步军统领大臣料知他们确不知康无谓的去处。猛想起李端芬、翁同龢是援引他们的,李端芬更与姓梁的有个姻亲之情,料想姓康的躲在翁同龢处,姓梁的又料然躲在李端芬处。但翁、李两人是个大臣,也不好擅搜他的住宅。立即带领林旭等六人先交刑部。却密奏太后,不见康、梁二人,并言及疑他在翁、李两大臣处,不敢擅去查搜。太后听得,正在怒气冲天,便道:“今日酿出宫廷大变,都是由翁、李两人滥保匪人所致。你只管前去搜他,万事尽有我在。你畏翁、李两人则甚 !”
那步军统领大臣一声得令,即分头前往翁、李两人处搜捕,总不见一个人影。细想:“火车停了,城门闭了,料他两人不能上天人地,究往那里去?”一面又电问荣禄、袁世凯两人,有拿得康、梁两人不曾。荣、袁二人,亦复称不曾拿得。那时因拿不着为首之人,恐太后责备,不胜惶急,不免打草惊蛇,凡与康、梁有一点往来的,倒搜查遍了。整整闹了一两天,弄得京城风声鹤唳。因为康无谓得势之时,凡那些候补中人,或在部中行走的,倒当康无谓是有权势的,要靠他援引,也不免纷纷从附,以能人保国会为荣。及见那六人被捕,料刑部堂讯之时,也不难供开自己是个同党,如何不惧?因此人人自危。
步军统领大臣把这个情形,奏知太后,方才令火车复行,城门再开。又见京中人心惶遽,须要弄点法子安慰人心,便令刑部衙门不必将六人审讯。因惧他六人供开同党,义个知他党内有若干人,反要大起株连,治不胜治。又以那六人已情真理确,是跟康无谓同一路走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即将那六人押赴菜市口,立即斩首主了。再将翰林学十徐致靖革职监禁。
又将地儿子徐仁镜、徐厂铸一并革职。随复查在逃的,除康、梁两人之外,有京卿王照、御史宋伯鲁等。立即发愉各沿江沿海的督抚,饬令各关卡一体严缉,毋令漏网。这谕一下,已不知康、梁逃到那里,只得又降一道谕旨,把他官阶功名革了,仍令查缉,更出赏格拿他,惟恐不获。这样看来,那康无谓行为,虽不是个道理,但何至因他一人牵连许多,又拿了六人,不讯而杀,还有什么公理!可见专制国的淫威,真有草菅人命的手段了。
话休絮烦。且说当时朝廷因拿康、梁不着,就迁怒当日援荐康无谓的大臣。先把翁同龢、李端芬革了。学士徐致靖拟斩,秋后处决。学土文廷式亦革职回籍。最幸的是岑春煊,因外放之后,疑他不与闻康无谓的事,即免置议。那张之洞亦是保荐康无谓的人,自己料知不免,急的上了一道奏本,力请重治康、梁之罪,始得无事。至于巡抚陈宝箴,就不能免于处分。统计牵连共四十余人。
单是侍郎张荫桓,本亦是援引康无谓的,就有人奏他是康党,且与康无谓同乡,不时来往,更动人思疑。朝廷就派了大学土徐桐查他。那徐桐是个第一反对新政的人,自派了他查办,各人倒道张荫桓危险。还亏张荫桓在总署多年,经手借过几笔大洋款,弄得注大大佣钱,整整有六七十万之多,立即托人打了荣禄及徐桐的手眼,费了三十万金,那徐桐就停顿了两天,暗令张荫桓把与康无谓有来往的函件,统通焚了,然后徐桐前去搜查。后来复奏,乃博得“似非康党”四个字,就免过了一时。后来毕竟被荣禄排去,也不必再提。
自此次革杀各员之后,京城里头真是小儿也不敢夜啼。从前天天说新政的,到这个时候,连一个“新”字也不敢说。当时皇帝更不敢置议。太后本愤怒已极,但念当时皇帝只是一个受人摆弄的人,也不必计较。不料康无谓逃了出来,言三语四,一来说太后委实谋杀皇上,故皇上有密诏给我们,要除去太后的;二来又说这会得逃难出来,系得皇上先通消息,知道荣禄入京,定知有些不妙,故能逃出,若不是皇上通讯,就不免同及于难,这等说。这点消息,被太后听得,真是怒窍生烟。因太后以当日火车停了,城门闭了,若不是皇上救他,他如何逃得去?故听了也信为真,就不免迁怒当时皇帝,以为康无谓一班人,正谋围颐和园,要杀自己,若皇帝没有给密诏过他,自然要捕康无谓到来好对证,如何反通消息于他,纵他出去,因此上,自听了康无谓自说由皇帝纵他逃走之语,确信为真,立召荣禄入京,商量此事。
那荣禄亦虑当时皇帝执权,于自己终是不便,便于召见时密奏道:“皇上本没什么主见,只是听小人摆弄,终恐有碍大局。务请老怫爷独断独行才好。”太后道:“不知军机里头,各人意见怎地?”荣禄道:“容臣探看他们意见如何,然后奏复老佛爷便是。”太后深以为然。荣禄便辞了出来,到军机衙门,力主请太后再复垂帘之事。
原来当日“变法”两字,凡属宗室大员,十人中尽有九人不赞成的,都道若是满汉平等,一旦汉人有权,满人就立足不住,故于“变法”两字,多不以为然。不过当时皇帝主持,各人倒不敢说。今见康无谓一班人弄出这事,一发要乘势推翻。
况当时皇帝不是个有才干的人,一切权术总敌不过太后。故各大臣之中,倒惟太后之言是听。所以听得请太后再复垂帘之语,满员军机没有一个不赞成。
其中有一个李鸿章,却说道:“想皇上经过这会事情,必然悟得从前被人所愚的了。以某愚见,太后垂帘之说虽然是好,较不如再候些时,且看皇上举动怎样,然后决夺。”不想李鸿章说了这话,就有一个亲王答道:“此乃我们家事,李中堂你不必说罢。”李鸿章听了,满面通红,不敢再说。余外汉员,见李相且说不来,自然唯唯诺诺。次日便由军机一同列衔具奏,请太后再复垂帘听政。那折既入,不消两无,即由当日皇帝发出一道谕旨,自称有病,不能亲理万机,复请太后垂帘,这等话。自此各事都由太后主持。到那时皇帝反怨恨那班党人不已,以为若不是逆党在海外说出种种谣言,断不至如此。但这时已悔之无及了。
且说当时皇帝既已失权,又惜养病为名,天天住在瀛台里面,不闻外事;没有一个儿子,那些近支亲王,又不免各逞雄心,要图承继这个大位。因为当时皇帝,亦是入继的。却是太后亲儿同治帝没了,不曾有皇子。论起昭穆,本该要立同治帝的侄子方为合理。惟是他侄子,系恭王的孙,太后恐怕恭王因自己孙子做了皇帝,一定他自己执权,于太后自己有些不合,就改立了当时皇帝,作为以弟继兄。自即仿以来,已争论不少。
今一旦皇帝大权,又无嗣子,那些宗宝近支,自不免互相觊觎,在里头也巴结太后,在外面又巴结荣禄,欲为将来立嗣的地步,这等人已是不少。
单是端郡王载漪,亦是一个近支宗派,他有一个儿子,年甫四龄,唤做傅仪,向来颇得太后喜欢。那端玙荣禄又是一个知己。一来端王为人却有点心计,与荣禄提议请太后垂帘之时,是端王首先主张的。故立嗣一议,自太后以至荣禄倒属意傅仪一人。但是端王心里只欲儿子急做皇帝,若仅得立作储君,不知何时才得登位。是以天天运动,只要儿子即登大位,好教自己早日做太上皇。那时一班臣工早已知得太后之意,倒未趋承端王,替他尽力,好为将来保荐功名之计。故自康无谓这案一出,弄得京中大臣大天要谋废立。
那当时皇帝又最不能得各大臣之心的,个个倒知得有个太后,也不知有个皇帝,竟要跟端王一路走。试想端王要谋自己儿子登位,那有不尽力的道理?但是太后还虑几分人言,恐怕各疆臣不服,反成纷扰。便发个电谕,往问江督刘坤一及鄂督张之洞两人。因为他两人做了数十年大官,一向恭顺朝廷的,料必从自己意见。若得他两人赞成,不怕各督抚有些反对。果然张之洞接得电谕之后,不敢复答一字。他明知这件事不好做,但恐太后不喜欢,故不敢言,就敦起一个名教家的款子,以为不忍言罢了。独刘坤一复一道电,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臣所敢言者在此,臣所不敢言者亦在此”。这四句话,太后想来,觉有道理,便密召荣禄商议。
时袁世凯亦在荣禄跟前,极不主张废立的事。所以太后与荣禄,到这时只要立储,再不主行废立的事。太后复向荣禄问道:“便是立储一事,你道京中大臣还有人阻挠没有呢?”荣禄道:“除了李鸿章,料没有一个敢说别话的了。故不如把李鸿章先遣开,离去北京。因他是个老臣,怕他要来力争,我们也难处置。那时责他又不好,不责他又不好呢!且北京里头,不知皇上有与人函通消息没有,怕再有像康无谓的人,摇东摆西,怕又要闹出个乱子来了。故这件事,总要细心打算才好。”
太后听得,也点头称是。
次日,便令李鸿章做个商务大臣,出京查办商务。一面又发道谕旨,托为皇帝所说,称病重,要行立嗣,为承继大统之计。正是:误通逆党言新政,致立端藩失大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附端王积仇腾谤语
发伊犁送友论交情
话说当日太后定了立储的主意。朝中各臣倒是畏惧太后的,也没有一个反对。就托为皇上有病,未有储贰,乃立端王之子傅仪为大阿哥,这等说,那一个不知得这道谕旨,出诸太后之手,只作为皇上口气呢!但那时皇帝不是个有能干的人,所有朝臣统通是太后的心腹。只有四朝元老的李鸿章,也托称派他为商务大臣离京去了。余外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因此端王的儿子,就安然做了个大阿哥。
自此,端王也感激荣禄不已。他一面又巴结太后,好逐渐揽权。那荣禄犹不自知,只见端王待自己很好,就当端王是个好人,反自以为拥立有功,心中窃喜。那一日对着袁世凯说及立大阿哥一事,袁世凯道:“这等大事,卑职本不合发言,但蒙恩相见爱,在这里又只说句私话,也不算什么公事,故卑职敢贡一言。以卑职愚见,恐这件事也不太妥当。”荣禄道:“以老兄所见,料这件事究竟怎样?”袁世凯道:“皇上犹在壮年,设他日或有皇子,自然费一番调处。纵或不然,那端王吗,只怕不是个好相识的。”荣禄道:“你从那里见得?”袁世凯道:“卑职素闻端王志大言大,且好结交党羽。现在朝中,是他心腹的也不少了。这样不是甘居人下的人。惟他近来见着中堂何等恭顺,可知其心尽有点非望的了。”荣禄道:“你的话也说得是。但他纵怀非望,现已得自己儿子做了大阿哥,可就心足,还有什么非望呢?”袁世凯道:“不是这样说,但凡一个人,若是有非望的,没论做到什么地位,尽是得陇望蜀,得寸思尺的。他未得儿子立作大阿哥时,也阴纳党羽,何况今日。
且看他为人面肉横生,声若狼虎,料他不久也得大权,到这时总要闹出个乱子。还有一件,是中堂要想想的,他既是不甘居人下的,因何对着中堂独要恭顺?可见他的意思,不过现下他要靠中堂点子力罢了。”
荣禄听罢。只是低头一想,觉袁世凯之言很有道理,因此不免有些悔意。原来荣禄平生最信袁世凯,亦见袁世凯有点能耐,也很输服他,故此时听得袁世凯的活,不得不信。却道:“你言很是。但何不早言之,今已不及了。”袁世凯道:“中堂差了,古人说得好:位卑言高,实自取罪。李丞相且说不来,何况卑职!今因中堂说及,是以敢读一言。若不是中堂提起时,卑职也不敢说了。”荣禄听罢,自觉事已弄成,实无可如何,惟有摇首不答。袁世凯便行退出。
不想端王自得儿子立为大阿哥之后,京中各大臣,倒道他不久是要做太上皇的,那个不欲靠他门下,好为将来之计?凡献殷勤拍马屁的,也不能胜说。故袁世凯与荣禄所说的话,早有人报知端王。端王听得,心中大怒,正要逐去袁世凯,猛想起:“那姓袁的是荣禄心坎上的第一人,若要奈何他,只怕荣禄要替他出头。那荣禄既是太后内侄,太后必然帮助荣禄,反不喜欢自己,这却使不得。”正自寻思,忽报大学士徐桐及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刚毅到来拜见。端王接进里面坐下。
原来徐、刚二人,自从立了大阿哥之后,没一天不到端王府里坐谈。当时徐、刚二人见端王有些怒容,便问道:“王爷似有不豫之色,究竟为着何事呢?”端王道:“不消说了。那袁世凯,是甲午之时杀不尽的人,仗着荣禄看上他,他就恃着一个侍郎衔,练过两营兵,就要说我的坏话了。你道可恶不可恶呢?”刚毅先答道:“这还了得!他只是个侍郎衔,就要小觑了王爷,倘若是他官位更大了,怕要作反了。”刚毅说罢,还见徐桐吐出舌头惊起来说道:“刚中堂的话真说得不错。但那姓袁的为人,是老夫最知得的。他今日得了侍郎衔,实怪不得他这样恃势,因他做道台时,已看不起老夫了。”刚毅急问其故,徐桐道:“他从前得李中堂看上了,派往朝鲜去。他进京时,老夫在翁同龢那里,与他同席。他总说外人有什么铁甲,有什么机器,来哄骗老夫。老夫听不过,也教训他几句。他竟然抢白老夫,总令老大过不去,还成个什么下属的样子!所以那翁同龢总识不得好人的了。”刚毅道:“不差。他做道员,就看不上尚书宰相,他做侍郎衔,就看不上王爷;若做到总督,定然看不上皇帝了。但不知他怎样说起王爷的坏话呢?”
端王听了徐、刚二人之言,已如火上加油,这时却道:“是北洋一个人寄函前来说知,他却在荣禄跟前说的。”一头说,一头拿了那封信出来,交给刚毅,并道:“你看看罢。”原来刚毅并不识字的,接了那封信看一会,差不多要面红起来,但又不好说不识字,只将原函转递给徐桐,井说道:“函内字样太过细小,老夫不曾带上眼镜子,总看不清楚。你看罢。”不提防那徐桐亦是不大识字的,他不知凭那点工夫点了一名翰林,充过几任总裁主考,都是之乎者也闹过了。故当下接了那封书,看来看去,总看不了完。暗忖:“自己是翰林出身,如何好说不识的话?况说出来又要被王爷小觑自己了。可恨刚毅太狡,只说不曾带上眼镜,就把这个难题推在自己身上。”想来想去,有什么法子可说?猛然想了一计,即道:“这函内所说的,老夫不忍说出了,实在冒犯王爷得很。亏他受朝廷厚恩,要说王爷这些坏话,还算得是人么 !”
端王听了,愤然道:“若不警戒他,将来尽碍我们的事。
叵耐荣禄苦苦要赏识他。故去他也不容易。总望两位留心,看看他若有什么差错,尽要摆布他的。”刚毅道:“他为告发了康无谓这宗案情,本是大大的功劳,该要提拔的。只是老袁这人。总不把我们看在眼内,实在可恶!故这时因他告发大案的功劳,不能在老佛爷跟前说他坏处。惟有先阻他的升阶,再慢慢摆布便是。”说了,端王、徐桐皆以为是。故袁肚凯当时告发逆谋,实是太后再复听政。总不能升调,荣禄力保了几番,都为端王所阻。
那一日,有个山东巡抚缺出,这山东省正毗邻直隶,本可以东抚兼练北洋军兵,实最合调袁世凯去的。那荣禄先到军机处,见了各枢臣,要保袁世凯。那刚毅却道:“中堂受北洋重任,现在正练兵的时候,除了袁世凯,实没一人用得着的。今练军还未成就,若只令老袁在东抚兼顾,就不能专一了。老袁不过四十岁的人,不患没升官的时候。不如待他专意练好了陆军,顾紧京畿门户,然后再升罢。”荣禄听了,觉刚毅的话,明明是阻挠,反长篇大论,故意说袁世凯的好处,来弄光面,实在可恨。但自己毕竟是外任总督,不能干涉军机的权限,没奈何辞了出来,往见太后,力保袁世凯可任山东巡抚。太后已经应允。
荣禄以为端王、刚毅两人总拗不过太后。不想那日太后召见刚毅,问他袁世凯为人怎样,刚毅就知此话有因。但要讨端王意思,总不宜放他巡抚,便力言袁世凯的好处,一面又言北洋练兵紧要,不能少他一人。那太后又问练兵一差,能否令他到任兼顾。刚毅却奏道:“若练兵已有头绪的,自能兼顾得来,但今时方开始练兵,就不能不专一了。”太后深以为然。
刚毅退出,好不得意。大凡阻人进用的,若只说那人的短处,其术还浅;若从他好处说起,却在暗中阻挠,这等狡汁,没有不能售去的。所以当时太后就着了刚毅的道儿。毕竟那袁世凯升巡抚的官运要阻迟了两年。又该山东直隶地方要弄出件天大的风潮,要生民涂炭的,就被刚毅轻轻瞒过太后,阻住袁世凯;却提出一个私人,去抚山东。
故自从召见之后,即往见端王道:“荣禄在太后跟前,保老袁那厮要任山东巡抚。还亏门生是会说句话的,才阻止了。”
刚毅一头说,又将太后如何询问,自己如何对答,一一说出来。
又道:“王爷试想,直隶山东逼近京师,若不用我满洲心腹的人,那里靠得住?所以皇上总不晓事,被逆党瞒过了,只说满汉平等的话。你道什么〔平〕等呢?难道要把我家皇帝的大位,还要给汉人轮流做做么!况我满洲人总不及汉族的人多。若是满汉真正平等了,怕汉人强,就满人亡的了。所以东抚这任,总不能放袁世凯的。”端王听罢,好不欢喜。
次日,刚毅即圈出一个满族心腹人,唤做毓贤的,可任山东巡抚,太后即照所请。原来那毓贤先曾任过山东曹州知府,仗着忍心好杀,动说剿除会党有功,就一帆风直升到藩司地位。
新近又拜在刚毅门下,放这会超升了他,做个巡抚。自这命一下,荣禄看了,好不诧异,即唤袁世凯上来说道:“老夫曾一力保荐你了,太后早已应允。不知你与那老刚有什么过不去,他偏偏改用毓贤。你直这般赛滞,可就没法了。”袁世凯道:“兄弟与老刚有什么过不去?不过兄弟多口,触怒端王,那刚毅是要向端王讨脸面的,所以把兄弟阻挠。但兄弟细想起来,纵然得任东抚,自问不为军机里头喜欢,也不免吹毛求疵,构陷兄弟的。古人说得好:塞翁夫马,不知谁祸谁福。既蒙中堂提拔,尽有机会呢?”荣禄听罢,亦以为是。自此仍令袁世凯在北洋练兵。惟荣禄待袁世凯日加优厚了。这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