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升沉录 - 第 2 页/共 8 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监朝鲜使节趱遥程
入京华群僚开大会
话说袁世凯接转关书一看,觉是不错,方知龚道之言是真,便对张佩纶说道:“今得贵岳提拔,真出意外。”便把相见时被李爵相责骂的话,细述一遍。张佩纶道:“你不闻直隶官场的通语?凡有一人上督衙禀见的,出来后,同僚必问他,有捱骂没有。凡官场中多以得李相一骂为幸。因李相以抵得责骂之人,方是抵得任用之人,故多有欲博一骂而不能得的。今老哥一见就骂,已是万幸了。”说着大家笑起来。少顷,张佩纶辞去。
这时,直隶官场听得爵相幕里,新近聘了一位姓袁的,无不到来拜会,或称年世谊,或称来道喜,几乎应接不暇。袁世凯倒笑起来,因他们求官缺觅差使,只道姓袁的进了督幕里头,尽要靠他有点声气。因自忖:“从前那一个识得自己。今不过是一个督衙的幕员,就引动许多人到来巴结。可见官场的积习,真是卑鄙不过的。”果然过了几天,即进直督李相衙内充当幕府,李相就派他办理洋务一缺。
那日正与李相谈论案情,忽电报局送到一封电文,却是由日本发来的。就令翻译员译出一看,却是朝鲜自己与日本立了一道和约。第一条就称“日人承认朝鲜为完全独立国,与日本平等,同为自主”这等说。故驻日何大臣得了这点消息,立刻电报北京,并打电一份送与李爵相,请他奏请派员监察朝鲜行政的。李爵相看了,眉头一皱,一言未复,即将这道电文交与袁世凯一看。袁世凯道:“据中堂看来,是怎么样处置才好?”
李爵相道:“现在中国里,自己的事还办不了,还有什么时候料理朝鲜的事?倒不如由他罢。”袁世凯道:“中堂之言虽则是好,但朝鲜是我国几百年的藩属。今外交各事,犹听他自主,可不是我失了一属国么?大凡半主的国,本没有完全外交权,是中堂知得的了。”李相道:“那有不知,只怕自己争不来反失了体面。且数年前老夫曾与日相伊藤立了一道条约,订明朝鲜如有事,须清日两国共同保护。今若干涉他,只怕日人反唇相稽,却又怎好?”袁世凯道:“就是共同保护,也不过是半主国,亦不应由他自与日人立约。回想十年来,日人灭我琉球,前年又与台湾生蕃起衅,几乎动起干戈,其志不小。怕他将来对待朝鲜,还不止于立约呢。现在何大臣请派员监视朝鲜,亦是一策。不知中堂以为然否?”
李相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日人之意,屡次欲挑战于我。但我海军虽已成军,还未训练纯熟,实不是他的敌手。
故目下不要中他的计。你年纪还轻,血气自然强盛,但老夫看来,目下总不宜动他才好。”袁世凯听了,即不敢再言。退后细想,觉李相胆子太小。自古道,履霜坚冰。尽怕日人将来吞了朝鲜,就不是玩的,故此郁郁不乐。只是北京里头,自得了何大臣的电报,总理衙门就天天会议。对待此事,只是议来议去,总没一点实策。
那些朝臣又纷纷上奏。你可知中国人纸上谈兵的利害?差不多笔阵横扫万人!有说要劝令朝鲜取消日韩条约的;有说圣朝怀柔远人,不宜任日人欺弄朝鲜的;其极则说,如此条约不能取消,要立刻与日本打仗的。都道日人始灭琉球,继夺台湾,今又煽弄高丽,总要大起王师,伸张挞伐。那一个说自己有什么将官,这一个说自己有什么舰队,更诉起平发平捻的本领,也称日本蕞尔微区,不足畏惧。左言右语,闹成一片,统通是不知外情,只说出天花龙凤。
惟当时朝廷究没什么主意,只降一张密谕,询问爵相李鸿章如何办法;一面又令总理衙门妥议具奏,又令北洋派员入京会议。此事倒闹出天大的事情来,这时不特有旨询问北洋,即军机及总署,亦函商李相,更有些京官致函李鸿章,责他坐令日人自大,都道非出于一战,不能保全藩属。并有些人说道,陆军虽左宗棠新故,水军虽彭玉麟初亡,然自问以大御小,何优日人等语。李鸿章看了,不觉笑道:“近来战具不比往时,难道左侯尚生,彭某不死,就能与外人对敌么?”看官,试想李相是个有些阅历的人,自恨中国不能早谋进步,现在是不能与外人讲战的。惟谕旨既令派员人京,到总署会议,便派令袁世凯人京,并把自己的意思及所主张的,统通嘱咐了。袁世凯得了李相的意旨,亦知战字是不易说的;若不能战,即不宜干涉日韩立约的事,故心中只拿定派员驻韩的意思。
那日到京先见了各当道。到会议之日,那袁世凯自然依期先至。到时,见总署内还没有一人,等了半天,才见各大臣陆续到来,已是午后时分。袁世凯暗忖道:“这是重大的事件,为何各大臣总没有一点留心,直至这个时候,方来会议。你道办得什么事?”但心中虽如此想,究不敢明说,只催:“时候不早了,快些开议罢。”谁料开议之时,你言要干涉他两国的条约,我言恐干涉了又生出事来,都是游移两可,又没一些决断。袁世凯虽口如悬河,力陈派员驻韩的要着,滔滔不绝。惟说了不多时,已是日暮,不免待明天再议。到了次日,仍复如是。
议了几天,才定议:不根究日韩立约,只遵依袁世凯派员驻韩监视朝鲜行政之议。又恐为日人诘责,候与李相妥议所派之员作什么名称,然后发遣。自此,军机及总署各大臣,倒叹服袁世凯有才,且能言办事。这样看来不是什么大事,竟议了几天,才得派员驻韩之策,算得什么有才!只从那些一班老朽看来,就如鹤立鸡群一样了。偏是姓袁的官星将显,就为京中大员所赞。恰当时浙江温处道一缺,要发员承任。那袁世凯自从引见之后,又是个军机存记的道员,正当遇缺即补,故军机圈了几个名字,可补温处道的,就把袁世凯的名字圈在第一。
不一天,即有谕旨下来:“浙江温处道遗缺,着袁世凯补授。”
当下袁世凯即具表谢恩,然后出京,把会议时的情形及定议的政策,复过李相。李相亦知他得授浙江遗缺道,自然向他道贺,不在话下。
且说当日总署既定议派员驻韩,乃与李相往复函商,乃定名为驻韩商务委员。即由北洋拣派熟悉洋务之人充当此任。李相自知凡于朝鲜事件,所与日人交涉的,都是自己经手,自然要派自己心腹的人员方好。忽省起袁世凯是于此事最有兴致的,除他不派,还派何人?便与袁世凯商酌,要派他前往。袁氏本不敢推辞,但商务委员这个名目,名位太小,倒不如赴温处道本任,好望三年五载,升到督抚,较易建白,因此沉吟未答。
李相亦知其意,便道:“你的意思,老夫是知道了。这个商务的委员,名位虽不高大,但办事的权限却不小了。且你是一个道员的底子,驻洋三年五载回来,不怕升官不易。况洋务人员,正是升官捷径。贤侄千万不可失此机会。”
袁世凯听罢,觉得有理,就当李相面前允当此任。李相好不欢喜,即具奏保举袁世凯可充驻韩商务委员之任,并令袁世凯人京请训。袁世凯便一面报知本籍家中,使家眷先到天津,听候一同起程,然后辞过李相,取道入京。先得了李相介绍之函,先到军机里头报称来京请训。时枢府及总署各大臣,因知袁世凯是李爵相赏识的,也不免多起了三分敬意。恰次日就是枢相翁同龢的寿辰,那日翁同龢先对袁世凯道:“足下到来请训,偏明天是老夫告假。再迟一天,替你呈递便是。明天敢屈驾到舍下一谈。老夫谨备薄酌,休要嫌弃。”袁世凯又不好推却,只得说一声“明天到府上领教 ”,就退出军机衙门。
又访了几个朋友,也知道明日是翁相的寿辰。猛省起:“此次来京,未曾备办得一份寿礼。他又请自己明天过府,如何好意思?且此后出洋,比不同前在天津,单靠李相的,此后于总署军机,尽要有点声气才好。”想罢,觉这段人情,是省不得的。又想起:“翁相为人,最讲文学。因他是得先人袭荫,得赏赐举人,幸捷了南宫。凭他写得一笔好字,就点了头名状元。故世人见他是钦赐举人,就唤他做不通的状元宰相。故此他竭力讲求文学,自命为一代宗风。外面还是清廉不过的。故这会筹办寿礼,除了投其所好,更没第二个办法了。”便带了几个亲随,亲自跑到琉璃厂,要拣几种书籍,好送翁相。躯了一部《公羊何氏注》,是二百年前金华徐学土重刊的,有大学士张玉书题签,自再版以来,这一年间,京中大员提倡公羊学说以来,几已售尽。偏那一部是有一位太史公因在馆阁没钱应酬,故托琉璃厂转售的。袁世凯见了,就摩挛不忍释手。因素知翁相是好说《公羊》的,就不惜重价,花了二百来两银子购转来。又购了几种,如《金辽建国史》,《蒙古武功记》,并几种唐宋大家的名画,不过花了五七百银子。回来即具了一个晚生柬帖,使人送到翁氏相府。翁相反当他是个清流好学之人,自然赏识。
到了次日,袁世凯料得早起时,必然许多官员到翁相府里祝寿,实不便谈话。等到午后,然后乘车到了翁相那里。翁同龢即接进厅上。袁世凯道:“晚生早起时,便想踵门祝寿,只不过因相府今天有事,往来拥挤,故等到这个时候方来。休怪休怪。”翁同龢道:“老夫正欲得个空时与足下长谈。昨天又蒙赠许多珍品,怎教老夫生受。”袁世凯道:“晚生素知中堂为一代文宗,又是廉隅自守的,故不敢多渎,望蓑慢之罪。”
翁同龢道:“公羊学说,是今日不可不懂的。现在这部何氏注,近来差不多卖绝了,足下从那里得来?想是令尊先生大人好学留下的?足见足下家学渊源,是个有学问的人了。足下未出山时,看什么书说,还有什么著述没有呢?”袁世凯听了,觉这个时候,已在仕途,还讲什么著述,但他如此说,自己不好冲撞,只得答道:“晚生从前也酷好公羊学说,近来见世风不大同,只是看西书译本,如政治、军法、外交三种书,也不敢荒嬉。至于著述吗,晚生学浅,实在见笑,只闻李若农侍郎好研究蒙古史,因此晚生也想学著一部《满洲史》,可惜还未脱稿,就蒙北洋李中堂见召,故不曾著作完全呢。”
翁相听了,惊得伸出舌头,几乎缩不进去,半晌才道:“你要撰《满洲史》吗?还是你年少人有些胆子。但到二百年前的事实,怎样措词?只怕是不易的。”袁世凯道:“自然要措词得体。晚生因为魏源所著《圣武记》里头纪事统是挂一漏万,他前文只称满洲后来建国,只在辽金之末统,不得一个详细,所以晚生要学涂鸦,好歹著就问世,使学者知当朝实录,总不要数典忘祖,就是这个意思。”翁相道:“你他日再要著就时,措词尽要仔细些才好。不要兴起文字狱来,是最要的。”
袁世凯方说一声“多蒙指教 ”,已见门上传上几个名帖,是尚书孙毓汶、阁学李文田、新署侍郎张荫桓,一齐到来拜候。
翁同龢一面令袁世凯不必回避,一面传出“请”字,接见来宾。
不一时,大家到了厅上,各通过姓名。翁同龢先说道:“这位袁姓的,是前钦差漕督袁公甲三的四公子,是李中堂赏识的人,派往朝鲜办事的,方来京请训。老夫只道他是个洋务中人,不料又是个白衣太史,与张侍郎一般的。自今后我们虽是及第中人,也不要轻量天下士了。”孙、李、张三人,齐说一声“久仰”。袁世凯自然谦让一回。翁相又道:“若农(文田字),你也注重蒙古史,袁世兄却又注重满洲史,活是劲对儿了。”
说罢,李文田正欲有言,只见门上又纷纷传帖,如侍郎许云庵,尚书徐荫轩,副相张子青,侍郎长萃、麟书之类,到来拜候,不一而足。一班大僚,貂蝉满座,只有袁世凯是官位最卑的,心中不免惭愧。还亏翁相力为周旋推重,自不至失志。
当下主客十余人,各分次让座。袁世凯方自振起精神,要与各人谈论。不想你一言我一语,好半天都是议论文学,这一个优,那一个劣,及那一科得人,那一榜有什么名士,总不谈及国政两字,袁世凯好不耐烦。只见翁相道:“不必说许远的事,只座上得各位光临,国内英才,已警于此。今日老夫贱降,竟成个儒臣大会了。”各人听得,更手舞足蹈。方滔滔不绝,忽见门上带了一个人,方走得汗涔涔气喘喘的。带同上来,把一封密函,打个千儿,递给张侍郎荫桓。张侍郎接了一看,登时面色变了,各人也惊疑,不知何故。正是:方谈文学夸儒士,又见书函吓侍郎。
要知张侍郎因什么吃惊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宴华园别友出京门
电天津请兵平乱党
话说各人正在翁相府谈天,忽见门上带上一个人,把一封书递给张侍郎手里。张侍郎看了,登时面色一变,各人都为诧异。翁同龢先向张侍郎问道:“那封书是那处来的,怎地看了却如此失意?”张荫桓摇首道:“是总理衙门的章京来的,这一会好不误事。”袁世凯即问道:“可不是外人又要与我国有什么要失和的事么?”袁世凯说了,张侍郎犹未答言,徐荫轩即道:“袁兄,你的话就说差了,难道外人要失和,就要吃惊么?人人倒道外人铁甲船的利害,老夫就不相信了。你试拿一块铁儿,放在水上,看他沉不沉?那有把铁能造船,可能浮在海上的呢!李中堂要兴海军,被人所弄,白掉了钱是真。前儿郭筠仙出使英国,就震惊外人船坚炮利,费了几年工夫,著一部《使英日记》,总被外人哄谎了,你这会出洋休要着这个道儿。”
袁世凯听了,又好笑,又好气,又不敢答话,只勉强说了一声“是”。徐见张侍郎答道:“也不是外人要失和,只老钧(洪)就不是了,他出使俄国的时候,因为中俄地界向不太明白,恰有一个俄人拿了一幅清俄地界图来,求他承买,他费了千把银子才买了。不想那张地图,是俄国人弄鬼的,故意把八百里多地方,画人他国界里,来骗中国的。自从老洪得了这幅地图,寄回总理衙门,就当它做底本,与俄人画界,不想就断送了几百里地去了。这封书就是这样说的,所以兄弟见了,就觉烦闷得很。”孙毓汶道:“外人是诡计极多的,老洪可就不仔细了。”徐荫轩道:“老洪误事,若总署大臣,就该留点子神才是。”翁同龢道:“这又是难说的,因为清俄地界,向没有界址的,就是你徐老前辈走到总署里头,怕见了那幅地图,也要当是宝贝,要依它行事呢。”徐荫轩又道:“毕竟与他画界做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要把个厉害给外人看看,外人才不敢来争地呢。”袁世凯这时忍不住气,却说道:“老大人说的是,但现在世界情势,要把厉害给外人看,总是不易的。若画界的事,又不能不办的。只是错了,埋怨自己不仔细罢了。”
那时徐荫轩以老前辈自恃,一旦被一个道员袁世凯抢白了几句,很不甘服。正待要发作,翁同龢恐不好意思,不待徐荫轩答时,即插口说道:“老洪这一误不是玩的,尽参了他才得了事呢。”李若农道:“这样看来,彼此都有失察。若单是归罪老洪一人,只怕总理衙门实措词不易。”正说着,忽报国子监祭酒成端甫来了,大家又起来迎接,少不免又寒暄几句,就把徐、袁辩驳的话暂时搁起。
少时,家人已报开席,翁同龢即请各人入席。翁端了主位,余外分次坐下。方饮了一会,除荫轩仍忍不住,谓世凯道:“袁兄,你说把厉害给外人看,是不易的。想又信外人船坚炮利的话了?”袁世凯道:“在下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任人欺哄的。
只老大人若不信外人有铁甲船,可省得福州战时,怎地扬武那只木质船总不当得法国战舰呢?”徐荫轩道:“你还提福州的事么?老张(佩纶)是不济事罢了。”袁世凯道:“若果外人没有铁甲的船,现在北洋定远、镇远是什么船儿呢?”荫轩又愤然道:“李中堂在老了几十年,白被人骗了,你还好说。”
袁世凯道:“既是如此,请老大人参李中堂一本,派员查查他,所装造的舰队,可有铁甲没有也好。”荫轩道:“袁兄,你来迟了,前时梁鼎芬曾参过他了,你还不知么?”袁世凯正欲再说,翁同龢恐他两人生出意见,急向袁世凯把盏,随又向各人劝酒,才把他两人的说话搁住了。孙毓汶道:“这时只管喝酒,争论做甚么。”翁同龢道:“两人皆有理,徐老哥不怕外人,是有胆的;袁兄为见中国不大振作,也防外人欺弄,是小心的。”那时徐荫轩见翁相如此说,方才无语。袁世凯亦知翁相之意,不复再言。
成端甫道:“保全国粹,不可无徐老哥;讲求外交,不可无袁世兄。这会前往朝鲜,几时出京呢?”袁世凯道:“须待召见后,得了皇上训谕,立即起程的了。”成端甫道:“明儿弟在舍下谨备薄酌,敢请在席诸位赏赏脸,一同到舍下谈天。”
袁世凯方说一声“不敢打搅 ”,李若农就答道:“你不闻人说,京中两句话么,‘爱客成端甫,求才翁叔平’,那个不知。我们明天同去,领教领教。”翁同龢道:“若农又要作剧了。”
说罢大家笑一会,又复再饮,已至三巡,方才告罢。
翁同龢见各人都有些酒意,只说一声“有慢 ”,方才撤席。
即同到客厅谈坐,不想徐荫轩已告辞去了。袁世凯觉不好意思。
在翁相,颇拜服袁世凯有些胆识,即说道:“袁世兄却有点胆子。但老徐那人,彼此同僚,只由他罢了。我们与他论事,差不多要天天争论的。他的性儿,朝廷也知道,只因他是个老臣,由得他。但军机总署两衙门,从不派他一个大臣差使,就是这个原故。”说罢,即次第辞去。
袁世凯回寓后,回想徐荫轩这般顽固,将来好不误事,自此心上早记着徐荫轩一人。到了次日,是成端甫请酒,要将昨晚同席的人,统通请去,料徐荫轩必然在座,本待不往,但已自应允了,若然不去,反见得自己小器,只得一走。遂乘车望端甫花园而来。到时,已有几部马车停在门外,知是有几人先到了,立即下车,早有门丁长随侍候领帖。
进门后,袁世凯仍缓缓而行。但见当中一条大甫道,用花纹石砌成,十分幽致,两旁古木参天,杂以矮篱,衬些盆景时花;左右两度粉墙,正涂得雪白似的。行上几步,见有一道小沟,横着一度大石桥,桥下水清如镜,料知此水直流通至内地。
过桥后,两边皆种杨柳,时虽近残秋,却有一种清秀之色。柳旁支搭几棚茶艹 縻 架。架外尽栽桂树,却有一种香气扑来。石桥两边,俱摆着盆上菊花。一连石阶石砌,直接月洞门,再分东西两行石砌,都摆着盆上菊花,开得十分烂漫。再看月洞门上,横着一个匾额,写着“涉趣”两个大字,下款题着“成亲王书”
,就知这个花园,是成端甫祖父时开筑的。回望月洞门以前,一天绿景,衬住夕阳返照,皆作淡绿淡黄之色,实在幽雅。忽闻桥下水声响动,俯首一望,只见几头鸳鸯,泛浴出来,可见得里面,定有水池。有人在池上荡桨。急进门内一看,却又是一壁粉墙,拦住水池,墙边间以疏竹。忽闻歌声道:嫩凉天,斜阳地,草色连波,波上晴烟起。秋雁已回音未至,恼煞鸳鸯,犹对离人戏。□黯销魂,感身世,夜夜不逢,好梦留人睡。楼上晚妆慵独倚。
无那歌声,化作相思泪。
袁世凯停步听了一回,觉这一曲是《苏幕遮》,很有意思,遂沿粉墙而行。只见池上两只瓜皮艇,艇上几人,如李学士、成端甫之类,也与几个名优,在池中荡桨。一见了姓袁的,成端甫即笑道:“袁世兄来了,有慢有慢,失礼失礼。现在翁中堂等都在亭子上了。”
原来水池之中,建了一座八角凉亭,由池边拱起一度画桥,直通亭上;桥上两旁,都支搭栏杆,真如长虹临波一样。袁世凯一面与成端甫招呼。当时成、李二人,即令将艇拢至岸边,一齐登上来。端甫即与世凯握手,世凯又与李学士见礼,便携手沿画桥而进,直到亭子,转登楼上,已见孙莱山、翁中堂一班人,俱已在座。
袁世凯即一一与各人周旋,寒暄过后,单不见有徐荫轩,便问道:“因何徐尚书还不见到呢?”成端甫道:“昨天他曾应允来的,今天他差一个家人,拿了一封书到来,说是身子不大快,也不来了。”袁世凯听罢,料他为着自己冲撞了几句,故不愿来的了。此人实在性情顽固,且度量浅狭,今他不来反觉自在。但自己不好再问,只与各人说些闲话,又谈些园内景色。不料过了水池直进,尚有许多地方,红花绿树,假山石砌,纵横错杂,从高处一望,真有天然别致。又见古松树下一个秋千架,有几个名优,正在戏打秋千,看了谓成端甫道:“有此名胜,怪不得老哥不求外放。若然出仕外省,只怕故园松菊,又作张翰思归的想了。”李学士道:“袁兄还不知呢,端甫曾放过浙江学政。他见浙江那一种江山船,总不及京华知心人的好。故此自后不愿外放,就是这个原故。”说着各人一齐拍手笑起来,袁世凯正不知其故。
原来浙江有一种花舫,唤做江山船,专用些绝色佳人,认为亲女,为招来过客之计。若唤船的人是有资的,那船上的美人,任人纵不拉拢他,他也拉拢人,以色字为饵。倘不知的中了他计,就出来责那人诱奸他的女儿,要索千金万金不等。这明明是摆出一个美人局。成端甫当日,曾着这个道儿的。袁世凯见各人皆笑,正问什么这般好笑,翁相即把这个原因说了出来。成端甫笑道:“京华里面,兄弟也没什么知心人,总不像那情人已在目前,还称什么‘离人戏’呢,‘相思泪’呢,可就奇了。”世凯一听了,知道方才唱的,就是李学士的知心人。
大家笑了一会,翁同龢即向袁世凯道:“昨天已递缮牌,准明天召见。想贤侄知道了?”袁世凯说一声:“有劳费心。”
成端甫即令诸名角再唱一会曲子,然后人席。酒至三巡,成端甫道:“席间无以为乐,不如大家联句,各将自己所有珍藏的书画玩器,题了出来,好不好呢?”各人都道一声“好”。彼此让了一回,即由翁相先起。翁相辞让不过,即吟道:“《公羊》学绪暗复明,公羊一去何氏生。笺注若就无许郑,”翁相吟罢,挨次便到张子青,即吟道:“挥毫落纸万卷成。网罗典籍怀炎汉,”说罢,成端甫道:“紧接上文启下,很好很好。”
孙莱山道:“张老的万卷楼,料他要捧出来的,只是看了几十年两汉书,还未忘心,实在难得。今番便挨到张侍郎了,你的《三都赋帖》,也该献出来了。”张侍郎便即吟道:“赋就《三都》震玉京。太冲天才应纸贵,”张子青道:“今番挨到孙尚书,你的铜雀台上魏武的团龙玉砚及铜雀台瓦,还不说?”
莱山听了,即吟道:“砚云龙舞洛阳城。铜台玉毁犹瓦全,”
成端甫道:“今番到我了。有什么可说呢?我那幅《马湘兰救驾图》,尽要献丑了。”即吟道:“圣朝应建女凌烟。功能救主勒千古,”吟罢,挨到张朝墅。李学士道:“你唐伯虎画本,还忍得住么?”张朝墅笑着吟道:“芳名未泯丹青传。况有写生唐伯虎,”挨次便到李学士。翁同龢笑道:“他若不说《蒙古史》,还说那的?”说未了,李学士即应声吟道:“何如不绘人物绘山川。我观蒙古继兴震欧亚,”吟罢,最后便到袁世凯。那袁世凯即吟道:“满人入关陷中原。至今燕云暗无色,”
吟罢,各人大惊起来。孙尚书道:“你如何说这话?”翁相道:“他是要著《满洲史》的人,也怪不得的。不必说了,请主人结韵吧。”成端甫即复吟道:“能挽狂澜惟圣贤。为上圣主得贤颂,抚绥藩属迄朝鲜。”翁相道:“此席要送袁世兄的,端甫结韵很好。”便大家饮了一大杯,又谈一会,方才终席,即次第辞去。
次日即是袁世凯引见之期,都是循例问过几句,即拜辞各当道,然后出京。恰可家眷已报称由本籍起程来津。便一面谒过李相,即打叠行程。果然候了几天,家眷已到,即行起程,航海而去,望汉城进发。那日到了韩京,依例谒过韩王,到署任事。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且说袁世凯到了韩京之后,那时朝鲜各政已腐败不过。自从韩王人嗣后,当时韩王生父大院君当权,把持政体,性情诡秘。韩国诸臣,恐生出后祸,即报告清国。经李鸿章带兵赴韩,捉拿大院君以后,以为平定了韩事。
不想自后反各分党派,或争联外,或争执权。韩王是个没头脑之人,总没一些决断,因此强国就纷纷窥伺,有煽惑韩王的,有笼络韩王的,总说不尽。偏是当时韩国风气渐开,也有些往日本游学的,颇懂得外情内势,看见列强大势,如弱肉强食,韩国如此,焉能自存?便联络一班同志,自名为游东学党。先是指陈时事,触了韩政府中人之忌,自不免当他是个叛党,要拿捕他们了。
后来日进一日,那东学党人,就生出一件乱事出来。这时袁世凯到韩已有年余,躯朝鲜有了乱事,料知日本虎视眈眈。
且从前日相伊藤到天津时,又与李相立过一道条约,声明如朝鲜有事,此后清、日共同保护的,日人那有不起兵之理?便先把韩国乱事,电告天津,请兵赴韩平乱。去后过了数日,又见东学党人势更猖獗,韩政府总奈不得他何。又再发了一道电报至津,请李相从速发兵,免落日人之后。正是:靖乱发兵休落后,奔棋落着贵争先。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争韩政清日交兵
策军情袁氏返国
话说袁世凯因朝鲜游东学党人起乱,朝鲜政府无法平定,已一再电致天津,求李爵相发兵。不想一连发了两道电报,总没消息。心甚焦灼,因料日人从前已立了清、日共保朝鲜的条约,他一定发兵的。若己国不发兵到来,让日本平了韩乱,岂不是后来交涉更为棘手?想到此情,觉自己两次电报,既无发兵消息,难道李相总信不过朝鲜有乱不成?没奈何,立即求见韩王,力言乱事已势大起来,请他具文到清国求救。韩王当时亦以袁世凯之言为是,因朝鲜人心,以己国久为中国藩属,心中还依靠中国,却不大喜欢日人的。所以韩王听了袁世凯的话,如梦初觉,立即与袁世凯商量表文里头的话,即刻缮就了,星夜派人前往天津,先见了李鸿章,然后入京谒见各大员,商请发兵之事。
当下李相知道韩王求救,果然朝鲜有乱是实。但此番派兵,势不难与日人生出事来。眼见陆军不是他人敌手,且北洋虽有水师,奈经手训练北洋水师的,是英国蓝提督,又已辞差回国,故此想到万一与日人开仗,太无把握,因此甚不愿战。惟廷旨已迫促派兵,只得与军机中人酌议,一面派兵赴韩,一面照会日人,告以派兵之事。便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先带淮军一千五百人,遵依天津条约,令吐军在牙山驻扎;又派水师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以为声援。时日人亦已派兵五千驻扎韩境。不想朝鲜东学党人,当初虽甚声势,及见清、日两国大军云集,早已敛迹,故乱早已平靖了。论起当时清、日各自派兵,原属各有道理,因清国以为藩属有乱,不得不派兵相助;在日本又以天津条约,是订明自后朝鲜有事,两国共同干涉的,他如何不派兵呢。
及至韩乱既平,日本政府便照请清国同去干涉朝鲜内政。
那时袁世凯亦有电至李相处,赞成此事。偏又朝鲜王因日人派兵大多,声言要干涉己国政事,便忧惧起来,又电请清国先行撤兵,以谢日人。清廷亦曾有电问李鸿章如何办法,奈当时枢臣统通以朝鲜系自己属国,如何任日人干涉?也总不记得天津条约的事。那李鸿章无可如何,便不能依从袁世凯赞成干涉韩政之电,只得与日人商议,并行撤兵。那时日人以为,若不整妥韩政,恐他不免复乱,故此又不允即行撤兵之议。李鸿章此时已惧战祸不免,只得又派总兵卫汝贵,带领盛军马步六营,前往驻扎平壤,又令马玉昆领毅军二千人,驻扎义州,一面仍与日人商议一同撤兵。不料日人实守干涉韩政的主意,几番交涉,撤兵之议总不肯从,外面虽与清国会议,实则陆续派兵往韩境,已有万余人。时清国驻韩兵力,不过数千,又不及日兵的惯练,所以日人一发轻视清兵,竟在牙山地方,因点事,两国就冲突起来,遂开了战衅。
看官,那李鸿章岂不知道自己内情,实不轻易战的,故他心上本不主战。若依袁世凯的电,赞成干涉韩政的事,自然免了战祸,就是日人不允撤兵时,肯迁就些还好,奈当时朝中大臣,总不通外情,只当自己是个大国,小觑了日本,凑着光绪帝又是个少年气盛的,把个战字看得容易,故李鸿章亦无可如何,这却怪他不得。但后来单靠与日人商议撤兵,任日人派兵到万余人,自己只派了数千,可就失算了。
话休烦絮。且说自日兵派到万余人,袁世凯整整打了几通电报告知李相,不料那李相总未得接。你道什么原故?因李鸿章自从惧与日本失和,已令龚照玙前往镇守旅顺,又致嘱张佩纶认真司理电报机关。以为派了自己人,自然靠得住。不提防那张佩纶自从在福州败了仗回来,听见一个战字,已几乎吓破了胆,总不愿与日人开战。故接得袁世凯的电报,统通译出来先看,知道日人已派出万来兵,诚恐李相见了,一定加派人马,岂不是弄成了战事?左思右想,要设一点法子,好阻止李相派兵,便将袁世凯的电报统通改易了。李鸿章全不知觉,遂满意以为日人可以和平了结。后来打成仗,才知道自己前敌兵少,一经交锋,就失了牙山,心中正恨袁世凯不把军情报告,又笃责叶志超无用。
那叶志超是个图功怕罪的人,眼见众寡已是不敌,枪械又不若他人之精,料然抵敌不住,惟有虚报了几回胜仗,再不敢恋战,直望风而走。不分昼夜没命的奔逃,沿途并不敢有一刻驻扎,直走到凤凰城方行歇马。时提督宋庆,正驻守凤凰城,见了叶志超,大惊道:“我只道你在牙山打仗,方才报了得胜,为何便到此地?”叶志超好半晌方神色稍定,然后答道:“日兵好不厉害!断不能与他对敌的。倘要恋战,不过在送了军人性命。”宋庆厉声道:“你可知道牙山到这里有多少路程?你报了胜仗,又至今有几多天?这会便到此地,想你路上不曾歇过马,莫不是你跑路总不见劳乏的?”叶志超惟有面红不语。
宋庆道:“你既然敌日人不过,就不该乱报胜仗,致贪功误事。”叶志超总没一句话答。
时听得日兵声势日大,左保贵已在平壤战殁了,卫汝贵又不敢与日人对敌。所以陆路各军,眼见是不济。那时日人又从水路进攻,先把旅顺攻破了。原来龚道照玙驻守旅顺,从前所有修炮台、置大炮,统通是中饱入自己私囊,置了些没用的东西,就花开了数目,尽私肥了数十万金。当日人未攻旅顺之时,李鸿章料得日人必来攻击旅顺,就自己亲往巡视炮台。看见一些东西皆不足应敌,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乘着怒气,举起一只右手,向龚照玙背项,给了一巴掌。龚照玙也不敢做声,所以世人说“一巴掌就赚得数十万 ”,就是这个原故。
话休烦絮。且说是时日人既破了旅顺,又在黄海战过一次,只有一个致远船管驾的邓世昌,拼命与日人一搏,虽然坏了日人一二号战舰,致远亦沉,邓世昌已殉难而死。余外如济远管驾方伯谦,更不消提,只闻了炮声,就将船驶回退走。日人舰队就长驱直进,尽力攻打刘公岛。时海军提督丁汝昌料知不敌,只得竖起白旗投降。所以当时北洋舰队,除了沉没的,已尽数让归日人了。那时无可奈何,惟有向日本求和,整整赔了二万万两,割了台湾一省,方才了事。这都是人人知得的,也不劳细表。
单表袁世凯在朝鲜,自从清、日两国开了仗,已把日本军情,凡自己探得的,已统通电知李相。不想张佩纶于袁世凯发来的电报,尽行涂改了,然后呈送李相阅看,所以手相就深恨袁世凯,谓他报告不实,大误军情;又因袁世凯是自己所用的,却不曾奏参,即先发一道电文,责备袁世凯,都是责他不能探悉军情,妄报之意。袁世凯得了李相那道电文,心中大不满意,因为自己已是尽情报告,他竟反责下来。究竟什么原故?想了想,料知是电局的人作弊。惟只道是朝鲜电局,或有袒日党人在其中,把自己电文窜改去了,殊不料倒是张佩纶作弄。若仅打电回复李相,恐电文又不难被人涂改,这样,自己若不能亲自见李相面陈,断断难达得自己衷曲。这时便立要回返天津去。
但当时正在两国交兵,自己是个驻韩办事人员,一定被日兵搜截,如何去得?惟事情重大,又不容不去。左思右想,要寻个回国的法子。便与署内幕员商议,惟有改装微行之一法。
次日便剃去两撇胡子,扮作一个寻常的人,带了些少行李,离了朝鲜。沿途却有日兵盘诘,但都当他是个商人,却不好留难。经了几次险阻,才脱出了,附搭了一只商船,直望天津而去。时己国又无商船来往,日船又不便附搭,只搭了一只外国商船,连船票也不曾写定,就跑到船上,见着一间房子就端进去。时日人恐怕泄漏自己军情,泊船处本来搜得十分严密,还亏袁世凯扮成一个寻常商人,不曾被他窥出破绽。惟心上仍自打战。直待船已开行,方敢跑出船房一步。直望天津而来,正
是:
河桥马渡人先去,函谷鸡鸣客已逃。
要知袁世凯回国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改电文革员遭重谴
练军营袁道拜私恩
话说袁世凯改装附轮之后,直抵天津,求见李相。时李相正因军务棘手,满胸积闷,忽门上传上袁世凯名刺,心中正恨他不把军情报告,方要传见,好当面申饬他,便传出一个“请”
字。袁世凯即昂然直进。行礼之后,李相即厉声道:“你在朝鲜好清闲!却把军情不顾,误国不少。”袁世凯道:“卑道正为接得尊电,蒙丞相责备,故千辛万苦回来,要见中堂一面。
卑道自问没一事不尽情报告,今蒙丞相责备,望中堂指示卑道的罪名。”李相道:“你还说?日本调许多兵马到了韩境,你如何不告我?”袁世凯惊道:“中堂甚么话,那有一次不报告的?”便把自己第一次是什么报告,第二次是什么报告,一概说出。李相道:“难道老夫是不识字的,连电文也看不出不成?”
袁世凯道:“既然如此,卑道发来的电文,中堂还有存下否?请赐回卑道一看。”李相听罢,此时仍不知是张佩纶作弄,即检出掷至袁世凯面前,并道:“你且看 !”袁世凯接在手里,一头看,一头汗如珠点。看罢即道:“奇极!卑道甚望中堂查究此事。”说了,即在身上拿出自己发来的原电文,当面一对,随又道:“卑道因为中堂见责,特检原电回来,呈中堂一阅。
今见中堂接得的电,与卑道原发的不符。中堂一看,便知分晓。”
李相此时已放下几分怒气,即把袁世凯献出的电文,对览一会,满面通红,又露些愠怒之色。然后低头一想,不觉将案上一拍,一言不发,随令左右,转令文案员发札,传电局总办张佩纶到衙相见。摇首叹息一会,谓袁世凯道:“若张某到时,你且暂避他。老夫尽可查悉此事。你见着那姓张的,也不必生气。”袁世凯谢过李相,心上盘算,仍恐张佩纶是中国人,又受中国薪俸,且为李相姻亲,何至如此,难道他受了日人贿赂不成?只怕未必有此事,又不免疑朝鲜电局作弊。
正筹度间,忽报张佩纶已到,袁世凯便转进后边。及张佩纶到了,袁世凯在里边细听他翁婿有何说话。再从门缝儿偷看,只见李相全无怒容,张佩纶见了,反觉惊慌。坐犹未暖,李相却道:“你总办电报局的事情,所有官电往来,可是自己经手,抑是统通委付他人?你快说个详细。”张佩纶沉吟了一会,才道:“不知岳父问那一件?若是寻常电报,只由经理的人译妥送交;若关于国家事件,统由小婿过目的。”李相到这时,发怒道:“既是你过目的,自不能责备他人。你今已犯了杀身之罪,误尽军情,负了国家,又陷了老夫,你知得不曾?”
张佩纶到这时,已知是朝鲜发来的电报,自己所涂改的已发作了;又不知袁世凯已经回来,只自忖:“自己改了电文,也没有对人说过,何李相便知得?”心中捋上捋下,只得硬说道:“岳丈此话,从何说起?小婿有何罪名,总望实说也好。”
李相见他如此硬说,便再发狠向他说道:“驻韩委员发来的电文,你尽把来窜改了,你究怀着什么用心?老夫有何亏负于你?
却误老夫至此 !”那时张佩纶已面如土色,仍硬着说道:“所有驻韩袁委员来电,统通是照原文译出送来,并无一字改易。
岳丈不要听别人的话,小婿实为感激。”李相见他还矢口不认,便心生一计,即道:“已从朝鲜电局,查出原电底回来,与你送来的电,总不符合。你独把日本调兵的人数涂改了。你若不是受了日人贿赂,如何肯干此事?你快些说个原故,或可原谅。
若是不然,便是老夫不杀你,朝廷还容得你么?”一头说,一头拍案大骂。又将袁世凯呈出的原底电文,及张佩纶所屡次呈上的电文,掷至佩纶跟前,怒道:“你且看袁委员的原底电报。
同他不同,若不是你将原文窜改了,谁敢窜改?你还好说 !”
当下张佩纶听得是由朝鲜电局检回原底,额上已流着一把汗。此时不免满面惊慌,双手打战,拿着几张电文,又遗失在地,故听得李相所责骂,已不能对答。李相越发大怒,要责他供出窜改电报的原因,随又唤袁世凯出来。张佩纶见了世凯,更不能置辩。袁世凯念着前情,一来恐佩纶难以下场,二来又觉李相过不去,即道:“事已至此,中堂发怒亦是无用。兄弟且问张老哥,移改电文,究是何意?想老哥是个廉洁自爱的人,断不至受外人贿赂,务请细言其故,商量个办法才是。”在世凯,此言似是护卫佩纶,实则坐稳张佩纶,使他自承改电。那张佩纶心乱之际,如何悟得?自然当袁世凯是好意,即叹道:“我本来为国,反弄成误国矣。”说罢不觉流泪。袁世凯道:“你甚(怎)么为国弄成误国呢?”张佩纶道:“兄弟自料己国不能取胜日人,不欲开仗,若把日人调兵实数报告,料李中堂必先发大兵来与日兵相当,恐两国各恃兵力,必至激成战事。
故先前窜改电文,实望李相缓发军兵,勉从和议。实不料此次战端触机即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