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 第 6 页/共 34 页
梅生面上虽不觉十分悲痛,而黯然伤神,竟然几乎似当年荀奉倩,有个骨化形销的样子。钟生再三苦劝,他方少释。过了年余,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将女儿嫁他续弦。他执意不娶。钟生正色谏他道:“兄与尊嫂虽夫妻恩爱至,但继嗣更重于私情。兄读书人岂不明此?”梅生谢道:“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从命?但佳人难再得,容缓图之。”数年来,他尚鳏居未娶。
今日来访钟生,一进门,相逊揖罢,便道:“吾兄终日闭户,自然学业大进。书虽系妙事,然不可苦功太过,损耗精神。还该散步散步,以活文机。”
钟生道:“小弟鹑衣百结,羞见亲友。在家无事,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聊舒闷怀,有何进益?”
梅氏道:“兄言谬矣。圣人说:‘素贫贱行乎贫贱’,且贫乃士之常,又何足为愧?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忆原宪讥子贡曰:‘予贫也,非病也。’子贡终身自愧为失言。谈笑人贫穷的人,那不过是市井之徒,略明道理的人岂肯有此?况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芥,焉可限量?兄万不可把志气自馁了。况还有说衣敝bi(媪ao)袍与农田(格)者立而不耻,这有何妨?”
钟生道:“吾兄见爱,则有此语。若世俗炎凉之辈,青目者谁?衣敝(媪)袍与农田(格)者立足不足耻,为今之际,那农田(格)的人与衣敝(媪)袍者立反以为耻。小人心胸另有一番评论。且不可以今比昔也。”梅生道:“兄说得也是,世俗恶薄至此,殊属可笑,然此等人也不足与较。弟连日未晤兄,可有甚佳作么?”
钟生道:“春色恼人,小弟连日为睡魔所侵,神思昏昧,并无拙作。只方才见小园中花草可爱,诌得一词一绝,正欲求斧政。”遂将所作的诗词递与梅生,道:“请教。”
梅生接过看了,赞道:“可谓满纸琳琅,字字珠玉,足见兄用功之效。”
钟生道:“小弟俚言请教,吾兄反一番谬奖,此非弟请教之本意了。”梅生道:“果然佳妙,非弟过誉。”
因将手中的扇子递过来,道:“弟值有便面在此,祈吾兄将尊作一挥。”钟生笑道:“此等鄙俚之言,岂可有污尊摇。”梅生道:“兄不必过谦,你我莫逆兄弟,何必用这些套语?”钟生推辞不得,笑着提起笔来写了送过,梅生接来看了,道:“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兄不但佳章精妙,连大笔近日也越发纯熟了。”钟生笑道:“污兄佳扇,幸勿见责。”二人闲谈了一会,梅生顺手在案上取过一本书来翻阅,见内中夹着几张字纸,说道:“这想是兄的窗稿了。”钟生笑道:“不然,昨日小弟无聊之极,偶诌得一篇戏语。虽是不经之言,恰中我辈贫寒之病。”梅生打开看道:
九州岛巡察使臣鲍奋谨奏:为乞恩剿除巨恶,以苏苍生事。臣奉命巡视九州岛,兢兢业业,不敢稍怠。密访得有巨恶九名,乃盛世之大凶,为天下之深害。生民被其涂炭,万姓受其摧残。恶贯滔天,罪着九地,真不可一刻留于世者也。臣方得彼等罪恶,凿凿可据,非系风闻。乞大奋干断剿出,以苏生民困苦。古谓杀一人而苏万命,若除此九恶,使天下亿兆穷人皆被其泽矣。令将彼等罪恶,谨开列于左:
嬴蔺、钱坚二人者,表里为奸,志同气合。嬴蔺则助人贿通关节,大干法纪;钱坚则与人诡诈通神,奸谋百出。专与正人君子为仇,但同鄙吝贪夫契合。遇富贵者则趋附之,刻薄非为,纵淫纵恶;见贫穷者则漠视之,毫不相恤,为寇为仇。石崇一宵小者流,郭况一椒房之嬖,嬴蔺则依之为鹰犬;严世蕃范美人为溺器,慕容彦超铸铁胎做大锭,嬴蔺则助之为奸邪。邓通一嬖幸小人,萧宏一膏梁纨绔,钱坚则附之妄作非为,暴殄肆恶。至于贫穷者,即如圣门颜渊、原宪之流,彼不但不助之给之,反凌之弃之。又何况于蓬茅下士、闾闵小民,不困其悭吝、不受其荼毒耶?且使人父子失其亲,兄弟失其爱,朋友失其谊,夫妇失其和,以至正人君子困苦饥寒,无赖小人流为盗贼,皆嬴蔺、钱坚使之也。此二人者,趋富欺贫,亲贵凌贱,罪犹其次。而助人为奸淫,党人为凶恶,罪状多端,不可擢数。似此穷凶极恶,无刑可加。乞敕火力士、铁金刚,粉其身碎其骨,遍给天下之贫士穷民,庶可以酬往愆,以消众忿。此其一也。
薛泰罪恶虽未着于四时,而刻毒久施于一季。一至三冬,万姓苦寒之时,不但不能如太阳曾临天下,使贫者可以负暄。彼反漫空气舞,遍地飘扬,假做轻模轻样,其实如刃如枪,阴贼阳善,倍加楚毒。使无衣无纩之人,骨砭肌裂,口噤体僵。袁安高士几至捐躯,角哀贤者竟遭毕命。古今来受其害者,亦不能屈指而记。封厉、冷盛二人,与彼结为死党,惟以害人为事。薛泰之恶已无穷,而封厉鼓舞助之,冷盛阿谀辅之,同恶相济。使天下之穷人,破肤堕之者有之,抱臂缩颈者有之。齿斗号寒,身僵哭冷,呼天莫应,叩地无门,真有不可形容者。穷苦无告,万生含冤。乞敕皎日消其雪,封姨禁其风,元恶不能逞凶。冷盛助桀为虐之流,不但不敢施其威,当亦随之而灭矣。防此三凶,则生民皆受和煦之泽,庶免其苦冷号寒之痛。此其二也。
古谓民非水火不生活,水火固有功于人,而于人为害者亦不浅,然功不能掩其过也。上古帝尧之时,水泛滥于天下,几至民无所安息。后虽为大禹所平治,然至今数十年来,水患常逞志恃凶,妾作威福。良田美稼漫涣沉沦,丽室华居漂流淹没。怀山襄陵,沉灶产蛙。使受害之人无粒米之炊,无立锥之地者,皆水焕之罪也。至于火炽之罪,虽因人而起,似可稍(逊),然亦彼助之为虐,不可全恕。咸阳三月之焚,江都竟月之焰,谓出于项羽、世民,尚有所诿。而历来焚宫室,毁民居,荡产破家,殒身毕命者,多有其人,其罪亦非浅鲜。乞敕祝融禁其火,冯夷制其水。痛加惩创,严行防饬,使人但受其功而不罹其害。救民水火,亦一要政也。此其三也。
上古茹毛饮血,后稷教民稼穑,人始得五谷而食之,此圣人忧民爱民之至意也。孰意万恶米诸者,恣意妄为,亦效嬴蔺、钱坚之习,趋炎附势,弃贱欺贫。富贵之家,盈仓积廪,以致红腐而弃之,彼犹归之弗止。至于苦寒之室,悬釜待炊,儿啼女哭,彼亦弗顾。如殷纣鉅桥之粟,李密洛口之仓,红朽作践,何可胜言?及至人遭贫困,彼更鄙吝万端。使韩信乞食于漂母,子胥丐浆于濑女,曾子三旬九食,梁武饿死台城,介子割股啖君,张睢阳烹童赏士,皆米诸之所为也。甚至孔子万代之师,亦犹厄之陈蔡,其罪尚未擢发而数耶?更有罗雀熏鼠,敲骨吸髓,夫妻相食,易子而炊者。伤心惨目,尚忍言哉?皆米诸稔恶之所致也。乞赖风伯五日一风,雨师十日一雨,蜡不为灾,蝗不为害。天下之粟贱如尘少,人人得而积之。则米诸不能妄自尊贵,与人为难。且使人人得而食之,碎嚼其躯,勿论贫富,无枵腹之患,皆鼓腹击壤,衢歌帝力。其功于百姓岂浅鲜哉?此其四也。
薪者天下无地不产,或草或木,或苇或蒿,无不可而为之,乃至贱之物也。而辛贵一葑菲不材,草木贱质,不一科且,亦自矜其能,视之如桂。效恶薄趋世之风,作逐臭附膻之态,亦与贫者为难。竟至寒士之家,突内无烟,穷民之室,灶不举火,诚可深恶而痛绝者也。乞敕五岳四镇以及各省郡邑城隍社令之神,无地不生,无处不茂。使辛贵及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户户得而炊之,化为灰烬,弃之沟壑,然后辛贵之威庶可稍杀,此亦济民之一端。此其五也。
此五者,皆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臣有巡察之责,既得其实,敢不备细陈之?如不以瞽言为谬,乞赐施行天下,幸甚!谨奏。
赍奏官戴天命。
梅生看完了,道:“兄之尊作固妙,其如上帝无庸议,奈何?”二人大笑了一回。梅生又道:“兄方才说神思昏,这是坐久了的缘故。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看一看春色,把胸襟稍舒,就精神健旺了。”钟生道:“承兄雅爱,但弟平素倦游,不敢从命。”梅生道:“吾兄真读迂了。今春光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若不出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说毕,拉了钟生要走。
钟生再四推辞,道:“闲花野草,小弟实不愿看。辜兄美情,容当荆请。”梅生道:“兄既无此高兴,弟也不敢过强。然既不去赏春花,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何如?”钟生道:“请教吾兄,此言何谓?”梅生道:“兄终日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来平康中有一瞽妓,姓钱名贵,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的身材,风流的态度,百口也赞她不尽。虽是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小弟当日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是名下无虚。弟还记得当日令叔所弃的令坦干不骄兄,曾赠她一调《浣溪纱》的小词,是赞她妙处的。”遂念道:
紫玉风流白玉身,嫣然一笑欲倾城。淡妆浓抹总宜人。 蜜意难窥吞吐语,柔情易觉浅深颦。不须回眼已牵情。
“兄听此作,可见彼之娇艳了。我同兄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钟生笑道:“兄爱小弟过厚,故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人,欲弟去一游耳。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妓女,曾听得人说,近日大街中并无一个名妓,大非昔日之比。何况瞽妓中尚有此等人物?”梅生道:“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若谓瞽妓中无美人,昔日王嫱、西子、绿珠之辈,就不该生于乡僻了。兄何固执若此?”钟生道:“小弟非敢固执。但想她一个瞎妓,纵有几分容貌,自然胸如黑漆,只好娱市井之徒。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单只大嚼屠门肉,牛饮几杯回来,有何趣味?又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嘹呖,痛饮一番子。”梅生笑道:“兄可谓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这钱贵自幼颖悟异常,八九岁时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后来十岁上才坏了双目。她至今终日吟哦,著作甚富,皆脍炙人口。小弟记得她十三四岁时,有她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念与兄听,看是如何?”遂将她的薄命诗念了一遍。又道:“弟还见过她的少年游四阕四季词儿,还听人传念她编的《啭林莺》,更妙一时。记不得许多,兄到她家要出来一看,便知弟言非谬。”
钟生听罢,也不禁容色飞舞,道:“果尔佳作,可不愧兄之赞扬矣。”梅生道:“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薄东,请兄一乐。”钟生道:“承兄厚意殷殷,本当从命,但她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华,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哪里在她眼界内?恐去反受她轻薄,那时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梅生道:“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最皮相英雄了,兄还不知钱贵的心迹。她极重的是风流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她向日遇着俊俏才郎,虽不得她曲意奉承,也还颇亲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她不但不肯相陪,还有许多的讥诮。所以那些膏梁纨绔,往往乘兴而来,弄个败兴而返。后来因她母亲苦劝,她如今才略肯通融。我还听得人传说,她曾立一誓愿,倘偶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她轻薄,恐还要在她知心之列呢。”钟生道:“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红拂妓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说若此凿凿可据。”梅生道:“不患弟言之不实,犹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会,若弟谬言,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钟生他说得如此真切,未免少年心动,答道:“弟岂敢疑兄之妄,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尘埃中物色英雄,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有此巨识乎?”梅生道:“兄到彼见之,若不符弟言,竟罚弟以金谷酒数。”钟生道:“既承见爱,敢不趋陪?”梅生大笑。钟生抖了抖补道袍,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掸了掸身上灰尘,锁上了房门,同梅生出来。又锁了院子门,遂同携着手,一路说些闲话。弯弯曲曲,不觉已过朝天宫大街,到钱贵门首。
只见一带疏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宣石。门口站着个丫鬟,约有十七岁,生得面白唇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在那里买花。梅生指对钟生道:“此幽舍乃钱娘居也。”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生道:“兄未睹丽人,先见艳婢。只这一丫鬟,也就算娇美了。”随问那丫鬟道:“妳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那丫头原来就是代目,梅生原常在他家行走过的,她却认得。将钟生一看,不觉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生敛衽,道:“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客屋里坐,我去通报。”让了进去,坐下。
她忙到房中对钱贵道:“恭喜姑娘,向日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访姑娘。”钱贵道:“痴妮子,这有什么喜处?我今日心中不乐,懒于应酬。妳可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日再会罢。”代目道:“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数载了,虽见过几个俊俏郎君,怎如这钟相公是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流,恐巧妙丹青也画不出。他才人丰韵,虽不知他才学何如,姑娘也该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日却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个缘故。他比那祈公子不但风流过之,且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态,较之他人就有云泥之隔了。”
钱贵听了,笑吟吟的道:“穷何妨?但可果然如你之所云,竟是这样潇洒风流人品?”代目道:“向蒙姑娘以心腹托我,我怎敢欺诳,误姑娘的大事?”钱贵想了一会,道:“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当今才貌双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四壁萧然,故闭户在家苦读。我虽神往久矣,却无缘相会。莫非就是此人?”叫代目替她轻拢云鬓,淡点朱唇,起身。喜孜孜扶了代目,慢移莲步,款蹙湘裙,袅袅娜娜走将出来。朝上拜了两拜,三个相让坐下。
梅生先开口道:“久阔别钱娘,渴想之甚。今我这敝友钟兄因久慕芳名,特同来奉访。喜钱娘今日得暇,诚为三生有幸。”钱贵道:“贱妾葑菲下材,蒲柳陋质,怎敢当相公过誉?闻得钟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贱地,乃妾之万幸耳。”正说间,代目捧上茶来,三人吃罢。钱贵附代目耳道:“快备酒饭。”代目点头去了。梅生顾钟生道:“兄今见钱娘丰韵,弟之前言妄否?”钟生道:“弟先以兄之言恐其太过,今细看起来,兄之所赞尚未能尽钱娘之万一。真胡然而天,胡然而地。大约古来相传之名媛,恐尚未若是。”梅生对钱贵道:“我这敝友钟兄,表字丽生,是黉门中第一个才貌兼全青年的才子,真可谓倚马千言,才华绝世。今日与钱娘初会,定有些新诗相赠呢。”钟生道:“小弟不过背地吟哦,邯郸学步。久闻得钱娘精通翰墨,小弟岂敢弄斧班门?”
钱贵听说,果然是她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那人。喜动颜色,忙笑答道:“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三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赐我百朋矣。”梅生道:“适间我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吟,钱娘可要听么?”钱贵欣然道:“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梅生遂将扇上的诗词念了与她听。钱贵听了,赞道:“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钟生道:“俚言粗鄙,有污尊听,令我愧杀。闻得梅兄说钱娘著作甚富,祈假一观。”钱贵笑道:“拙作真要污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唤代目将他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递与钟生。钟生看了,赞不绝口,道:“钱娘佳作,真可掷地金声矣。”钱贵道:“不但相公污目,且使贱妾汗颜。”梅生道:“你二位皆不必过谦。俟酒阑后,等诗兴发作,少不得要彼此赓和。”正说着,内边捧出酒肴来。彼此相叙坐下,觥筹交错,宾主甚欢。掷了一回骰子,说了一回口令。郝氏也出来各奉敬两杯,梅生暗暗把东道之资递与她去了。钱贵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道:
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合双飞双宿。姻缘分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好一似秦楼乘凤弄橘箫,他铜雀焉能锁二笑?
她玉指轻挑,檀唇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听得心旷神怡。唱了一回,侑了数杯。看看日色将暮,酒阑上来,梅生道:“有劳钱娘妙音,我们已赏鉴过了。钟兄此时诗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饮兴。”钟生道:“小弟拙作不拘何时皆可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耳。”钱贵道:“相公勿过谦,定要请教。”遂自己到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来,双手递与钟生,道:“求相公将尊作挥于粗扇,贱妾当留为终身珍玩。”随命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又自己进去了一会。代目捧着一螺甸方盘,梅生、钟生看时,盘中放着一方端溪旧砚,一锭方于鲁的佳墨。钱贵将一枝纯毫湖笔递与钟生,命代目将墨磨起。那梅生不住赞道:“不要说钱娘著作之妙,只这笔砚精良,也是难得见的。”钱贵道:“妾因目瞽,不善涂鸦。凡有拙句,俱是小婢代写。此妾特特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日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钟生道:“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因提起笔来,蘸浓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一挥五首。
其一:
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
蜜意流纤指,柔情托缓歌。
其二:
闭目如思妇,开喉尽妙歌。
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干欲卷波。
醉余偎椅处,香气透春罗。
其三:
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
爱传弦上调,情露坐间歌。
花好藏深髻,肌香透薄罗。
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
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
淡锁吴宫恨,轻披越国罗。
浮杯一缱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
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
轻腰欺嫩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唇吐艳歌。
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
写毕,梅生接过来朗诵一遍,赞道:“兄之佳唱,精工敏捷,虽青莲复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然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色高才,可称二美,真有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预斯会。”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卮,自己双手奉一卮与钟生,道:“贱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乃前缘所致。但蒙过奖垂怜,妾不能当此耳。谨敬一觥拜谢。”又奉一卮与梅生,道:承相公不弃,同钟相公来赐顾,遂妾数载之愿。荐引之恩,亦当拜谢。”梅生道:“此系钟兄与钱娘宿缘所致耳。我不过偶介绍乎其间,何足居功?焉敢当谢?”钟生亦回敬钱贵一卮,道:“小生乃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若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姑也。敢不为知己谢?”钱贵道:“相公是何言也?韩夫子岂长贫贱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彼此逊谢一番。
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将扇子包好,收入匣内。她先听得代目说,钟生果然容貌无双,与向来所闻无异。今觌面又见他才美若此,不胜心年,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梅生见了,笑道:“我闻得钱娘数年来无一人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强。”钱贵道:“妾何人斯,敢雌黄人物?但从幼有誓,愿得遇一个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梅生道:“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已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钟生道:“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作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见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道:“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衾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说了,面有惭色。梅生道:“钱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辞,岂不辜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就觉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因起身作别。
钟生他二人如此说,也说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与钱贵携手进房,见房中焚兰热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一个才子,却是一个寒儒。每常住的是蓬门茅屋,睡的是纸帐布衾。今到此温柔乡,如登仙界。他此时真是:
身虽未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室中。
钱贵又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了些闻未会的知心话。钟生在明晃晃银蜡下重新把钱贵细细一看,灯下看佳人,分外娇娆,真美丽也:
鬓发如云,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梳妆;柔躯似柳,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新月,淡淡扫两道春山;牙排嫩玉,齐齐露两行瓠子。双眸似睡,如未醒之杨妃;娇面不匀,似嫌唐之虢国。鼻若垂珠,脸同瓜子。口中香气氤氲,唇上残脂馥郁。十指尖尖,真如玉笋,双弯窄窄,实赛金莲。
相携上床,脱衣共寝。钟生又将她遍身细细抚摩,真是:
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口包含红芍药;横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鸡冠。乳头新剥鸡头肉,捏着已足魂消;牝户劈开菡萏瓣,摸到勃然兴发。
情致如火,云雨起来。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他两个彼相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喻也。事竣就枕,钱贵枕钟生之臂,悄语道:“妾有心腹一言,欲君见怜,君肯垂听否?”钟生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钱贵道:“妾乃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这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虽倚门献笑,然自幼间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十九龄矣,数载做这风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足。若徒效露水之欢,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许托,誓死不移。倘鄙妾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以一死。自矢此志,决不他移。君能怜念妾否?”言毕,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有八句道他二人男贪女色、女慕郎才道:
为云复为雨,相爱又相怜。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抚郎郎似玉,觑女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低低枕畔言。
钟生听了,恻然道:“卿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故立志芸窗,矢心发愤。或皇天不负苦心,倘获徼幸,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妳以终身相托,何幸如之?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妳终身结局。二则我囊罄如洗,焉能为子赎身?三则妳系她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徼幸之后,方可皆婚,今岂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个薄命寒儒,焉能福配你这天姿国色?因此数种,故难从命。贤卿请自细思。”
钱贵道:“以郎君之才,蛟龙岂池中之物?不日升腾,这何足虑?至于赎身一事,妾系她亲生之女,安得论价?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女不肯舍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向有斯言,我方依允。今若万不肯从,妾当誓以一死,今日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辱。妾心已死于君,自兹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则君门之鬼矣。君所说脱却蓝衫,方才纳偶。今日我不过欲为君妾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何妨今且归君,为君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俟君捷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熟矣,君能怜念妾否?”
钟生感激不尽,道:“子言至此,可谓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妳说今且相从,倘我侥幸,再寻匹配,此言非知心人当出口。我有何能,承妳这般厚情?诚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妳为室,岂有列位小星之理?但今日若与妳老母言之,她见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许多张致。妳且不必露于以辞色,俟今秋大比,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然后娶卿为室。不幸即落孙山,又当设法别议。”
钱贵道:“聆君之言,妾之深愿,况数月光阴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后,那豪门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流佳婿,恐致妾有白头之叹耳。”钟生长叹了一声,道:“我命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人?况女子中尚有多情美丽如子者耶?若异日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钱贵听了,忙欲披衣起谢。
钟生搂住道:“妳我何须乃尔。但妳此后仍如昔日承顺母意,俟到我家,再守妇道未迟。”钱贵道:“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以此身许君,此身乃君之身矣,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报君。”钟生道;“我正恐如此,故尔劝妳。我二人既已定盟,便是终身夫妇。倘不堪受凌辱,如此岂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叹?况妳心迹,我岂不知?俟出火坑,再做良家腔调未晚。”钱贵道:“君情至此,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因笑道:“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多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
又对钟生道:“目今郎君请宽住数日,聊尽微忱。此后无事望常来看,免妾身记怀。”钟生道:“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且大比在迩,还要用功。若有稍暇,自来看妳,不必注念。”钱贵道:“君高志若此,妾岂敢扰乱君心?今求宽住数日,稍伸缱绻,若恝然别去,情何以堪?”钟正应允。二人相叙到亲厚之际,情兴复萌,重又春风一度。正在绸缪之时,不觉天色已曙,日映纱窗矣。二人起身下床,钟生将她一看,真个消魂。但见:
双眸虽紧闭,颜色胜芙蓉。
月扫娥眉淡,云偏宝髻松。
又看着钱贵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一种亲爱之情,不能言尽。梳洗方毕,只听得梅生一路叫进来,道:“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扶头了。”钟生忙迎出来,道:“吾兄来何早也?”梅生笑道:“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相视大笑。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两盏茶来,二人吃了。梅生携了昨夜嫖金,今日东资,交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钱贵不肯收,叫代目定还了梅生。梅生只得收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又拿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无非说些新诗,行个妙令。
且说郝氏昨日见了钟生,看他衣衫褴褛,甚不满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送出。后接了梅生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下了他,不见一文宿钱,满肚忿气。正是:
未曾见惯奇嫖客,恼断虔婆爱钞肠。
今日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囊做东,越发气得了不得。因看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她自己卧室坐着,总不来瞅睬,一应都叫代目、财香料理,不在话下。他三人饮过数巡,梅生问道:“兄今日可回府么?”钟生道:“小弟也要回去,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拂其雅情,还住一日。”梅生笑道:“谚云:得鱼岂可忘筌?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他二人同应道:“多感厚德,容图后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zhī为寿。”二人起身,各斟一卮,奉与梅生。梅生笑站立饮了,又皆回敬坐下。梅生又问道:“钟兄遇钱娘,昨已有新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钱贵微笑道:“钟相公佳作,阳春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妾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胜慨叹,诌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喷饭。”梅生道:“钱娘不必太谦,就请赐教。”钱贵遂念道:
想人生贵贱,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心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世事,尽多更何必恁匆忙。富忠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凄惶,有限几时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推详事多反复,况人生怎定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生听了,道:“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己矣。”又向钟生道:“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钟生道:“既承兄命,敢不呈丑?弟荷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故美其名曰《意难忘》。鄙言志意而已,幸勿大噱。”遂念道:
漂母流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贱识韩郎。红拂伎,目非常,奔李靖归唐。适蕲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浣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闺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道:“妾何人斯,何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叫代目取出笔砚,并一幅白绫,请钟生写。钟生将钱贵之词写于前,他自己的写在后。写毕,梅生接过,念了一遍,赞之不已。钱贵道:“以妾之俚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精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梅生道:“你二位都不必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纸贵洛城。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长歌一番?我们洗耳净听,何如?”钱贵欣然允,各送巨觥,先将钟生的词歌了。二人饮毕,梅生酬了一杯。歇息了一会,又各送上酒。钱贵又将他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欢饮酬酢,饮至天晚,梅生别去。钟生钱贵二人,如并蒂芙蕖、穿花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一日,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遂在箧中取出银一封,道:“此内约有三十余金,系妾向来所积,今赠君权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取。妾倘有衷肠欲诉,托人请君,望君即至。”钟生道:“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妳之情爱,我已难当,此赠如何好受?”钱贵道:“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钟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依依不舍,携手流泪。钱贵又道:“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钟生道:“卿亦当自爱。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彼此郑重而别。正是:
无眸瞽妓,胜于有眼男儿;
须眉丈夫,不若巾帼女子。
且说钟生到了家中,开门进去。(原此处一段文字,挪至此卷卷首。)钟生素常在家时,因贫穷特甚,三旬九食,也是他的常事。但无长远枵腹之理,少不得终日要去奔波柴米回来,又要亲躬汲爨,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日中只好半日读书。今日钱贵赠了他一封银了,他就坐下来,打开一看,都是上好锭儿。不觉堕下泪来,道:“我自幼椿萱(附注:指父母。椿是椿树,有香椿和臭椿两种。因为椿树长寿,用来比喻父亲。萱是萱草,就是黄花菜,一般种在北堂,而北堂是母亲的居处,所以用来比喻母亲。)见背,兄嫂将家私变卖,不知何往。依傍了外祖数载,后外祖先逝,亏得与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并盘缠了两年。数载来,多承梅兄间有所赠,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日。其余骨肉至间,尽同陌路。不意今日与钱姑无心之间,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枚。今秋倘百尺竿头,得进一步,完他终身大事,就是报德了。”次日到书铺廊买了许多墨卷、表论、策判之类回来,又制了几件随身的衣履,备了数月的柴米。恐自己炊爨,误了读书之功,雇了一个江北小厮,叫做用儿,来家使唤,每日工价一星。他然后自己拟了些题目,选了些文章,足迹总不履户,只有会文之期才出去。闲常只埋头潜读,真是鸡鸣而起,三鼓方歇,以俟秋闱鏖战。
钟生前日在书坊中见一册新书,名曰《峒溪备录》,翻开一看,系本京新安人姓童名自宏近日的著述,他也买回来闲阅。
你道这童自宠是谁?他就是童自大的胞兄。与他乃弟的胸襟大不相同,满腹文章,却不愿出仕。一意陶情山水,爱阅历名山大川,民风土俗。他家中也是巨富,将家中付与儿子主持,只在外边游览。有人劝他道:“何不在家享用?常常奔波道路,何苦乃尔?”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有个做看财奴,守这故园空老?”一日想道:“东西两粤,吴楚秦蜀,我都曾游过,只不曾到过滇黔。我闻得苗蛮之地虽近中原,而人畏其险峻,细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游,把蛮中风景纪出一段故事来?不但自己豁了心胸,也可留为后人长些见识。”决意要去。亲友咸劝阻道:“苗蛮烟瘴之地,何可因游观之小事而轻万金之躯?宁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乎?”他笑道:“如诸君之言,床榻之上,屋宇之中,皆不死人者耶?”遂带了数个家人,携了若干途费,到了南京。在童自大家只住了一日,见兄弟那鄙啬的样子,十分难看,遂迁到朝天宫道士房中作寓。
那时应天府学教授姓广,祖籍徽州,与童自宏原是社友,当日在家是甚是契合。今到此处,次日即去拜访。广教官听得他来,忙倒屣迎入,叙了许多久别渴想的话。又闲谈了一会,童自宏见他的学署墙欹壁塌,甚是不堪,说道:“社兄在此为一方之师范,怎么贵署倾圯至此,也不申吴府县修理一修理?”广官叹了一口气,道:“岂但弟之敝署,连圣人的大成殿同两庑都有倒漏处。曾呈禀过数次,皆置若罔闻,奈何?昨日正有一个笑谈:弟与两位敝同僚在那里同阅诸生的月课,门斗进来说道:‘外面牌坊上那个掉下来了。”弟不懂所谓,问他掉下的是什么东西。他说:‘就是那个了,我知道叫什么?’弟还骂他说:‘死蠢材,必定有个名色,什么那个,那个的?’遂出去一看,原来是牌坊柱子上那瓦套儿,因柱头朽了掉了下来。弟也不知叫做什么,只得解嘲,向门斗道:‘这个掉下来就是了,尽着那个,那个的,我如何知道?’后来各书去查,始知名叫护朽。老社翁请想,一个文庙大门外的牌坊,乃众人观瞻之地,尚且如此,又何况于他?”
童自宏顾家人道:“拿五十两银子送广师爷收拾房子。”家人取出送上。广教官道:“老社翁驾临,弟连一杯薄酒也不曾奉敬,怎敢当此厚赐?然不敢过却,有负雅爱。此屋虽弟居,乃官舍也。弟定将老社翁这一番义举申报上台。”童自宏道:“此万不可,弟非沽名者,不过赠故人稍加修葺,以蔽风雨耳。”广教官领诺,作谢收了。童自宏别了回寓,广教官即刻回拜,次日设席奉请。他自知童自宏尚朴素,不喜虚华的人,请了两三个得意的穷门生相陪,彼此谈讲,甚是相投。童自宏寓中无伴,约他们常去,以消寂寞。这两三个秀才知他是好客的富翁,何乐而不往。但日日到他寓中陪谈,大嚼豪饮,那是不消说的。
一日,童自宏同他们到三山街承恩寺闲步,见许多的骨董铺,遂挨着家看去,并无一件好物。看到一家,还有几件看得的东西。他众人中有一个朋友,见一个匣内放着只玉碗,便伸手取过来看。那开铺子的,先见他们几个都是酸丁打扮,料非售主,坐着扬扬不睬。此时见他拿碗,忙站起来说道:“哎呵呀,看仔细!好闲贱手,远的看看罢了,一下失错打掉,你还赔得起么?”便伸手来夺。童自宏见他小量那朋友,心中暗怒,便一手接过来,问道:“你这碗值多少银子,就敢量人赔不起。”那人见童自宏说这话,估了他两银,见他穿着也甚是平常,料不是主顾,遂冷笑了一声,道:“要是别人买,一百八十的要。相公你若要,让你些,称二十两现银子,拿去了罢。”童自宏听了这话,拿着向街中石上尽力一下,掼得粉碎。吩咐家人道:“称二十两银给他。”那人争道:“这是人的寄卖的,定要五十两。昨日人还到四十两,尚不曾卖。如何掼碎了他的?”先那朋友被他讥诮了两句,一肚暗气发泄不出,今见童自宏掼碎了,心中暗喜,便说道:“你要二十两,他就给你二十两,还有什么说的?你先贬浅我罢了,他是徽州有名的百万童老爷,像你这样的铺子开得起几万个呢,你也小量他。”这条街是极热闹的所在,此时围着许多人看。这朋友向众人细说了其故,众人一来也恼他渺视人,二来人情所使,自然要奉承富翁,都说开铺子的不是。他方忍气吞声,没得话说。
童自宏同众人谈笑着踱出聚宝门外,到了报恩寺。走乏了,投知客寮去。只见一个大胖和尚,肥头大脸,穿着一身绸缎僧衣,光着头,坐在一张大圈椅上。见了他们,屁股略抬一抬,道:“请坐。”他众人也都坐下,那和尚毫不瞅睬,也不叫茶。
童自宏见他那样子可恶,笑问道:“老师就是知客么?”那和尚带答不答的道:“正是。”童自宏道:“请问这报恩寺以前是什么寺来?”知客道:“以前长干寺。”童自宏道:“长干寺以前呢?”那和尚茫然了一会,道:“这却不知。”童自宏笑道:“宝刹也算是南京第一大寺了,无限的贵官财主来往。像我辈穷酸不足论了,倘遇了那种人盘问起来,连本寺的来历都不知道,不但于宝刹削色,就是有愿布施的也不肯出手了。”那和尚问道:“相公可知道么?”童自宏道:“我安得不知?”
那和尚忙立起,满脸陪笑,足恭问讯道:“适才着实得罪。小僧以为是等闲人,不知是广见博识的老先生。”叫小和尚送茶。茶罢,又叫掇果碟子上来。一十六样上色果品细点,再三让着。吃了一会,又叫备斋。顷刻撤下果碟去,送来十二碗丰盛素菜,包子云卷,南乡米饭,细粉鲜汤。吃饭毕,又叫烹了一壶好毛尖茶来,漱了口。那和尚笑吟吟躬身问道:“请问老先生,敝寺长干寺以前端的是什么寺?”童自宏道:“当年梁武帝要建长干寺,特选了这一块地基起盖的。长干寺以前是一块大空地了,这有什么难解处?”众朋友先也以为童自宏必知其详,都侧着耳朵听,见他说这话,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那和尚先当童自宏是实话,陪了无限的小心奉承,备茶果,备汤饭,盛款了要请教。此时方知是耍他,又说不出口,心中暗急,光头上的汗珠有指顶大,顺着往下滴。童自宏笑着起身一拱,道:“多扰了。”笑着同众人别处去随喜,吩咐家人道:“称二两香资送这师傅。”那家人便向身边取出一包银子来称。那和尚见给了二两银子,除茶饭之费,还多余两数,方才暗喜不急。因见他这样出手,不像个穷酸,问那家人道:“你们这位相公姓什么?在哪里住?口声不是我们本地人。”那家人道:“我家老爷是徽州有名的童大百万,你们这城里住的童百万就是他的亲兄弟了。”那家人也恼他出家人先那大样,说他道:“他先来时,他不那大模大样,奉承得他快活,要化他一千五百,只当毡子上去了一根毛。”说着,连忙赶主人去了。那和尚后悔无及,后来倒也教乖了他许多,再不敢以衣帽相人,不论贫富人来,都以礼相待,按下不表。
那童自宏在城里城外各僧房道院游了月余,买舟而去,或水或旱,到了贵州、云南一带。住了年余回来,果然纪了一册手抄,名为《峒溪备录》。遂命匠人刻了绝精的板刷印,传到各书坊中都有。腹中稍有文墨者,无不喜阅,独他乃弟不善。他令兄带了数十本来与他,童自大翻开一看,大笑道:“花花绿,绿花花,一个字,两个叉。它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又笑道:“有用有用。”付与一个管帐目的小厮,叫做美郎,道:“留着覆酱瓶盖醋瓮,也省几文钱买纸,不要可惜抛撒了。”
你道端的这本书上纪的是些什么?听我细细述来。上面道:
峒溪种类不一,闻见同异各殊。余系目睹,辞虽简而事详。苗人,盘瓠之种也,尽夜郎境多有之。有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红苗,其衣各别以色。散处山谷,聚而成寨,睚眦杀人,仇报不已。故谚云:苗家仇,九世休。近为熟苗,远为生苗。熟苗徭役之若。劳同牛马。男子椎髻当前,髻缠锦缂,织布为衣;窍以纳首。妇人以海肥铜铃结缨络为饰,耳环盈寸,髻簪几尺。以十月朔为岁首,揉鱼肉于木槽祭盘瓠,群号以为礼。见流官,无论尊卑,皆称曰老皇帝。称内地人曰汉人,以汉始通西南故耳。
九股苗在兴隆凯里二界,以十一月为岁首。楚王马殷遣将镇八番,遂成土著。多楼居,衣青衣。妇人被细折裙,折如蝶版,古致可观。以六月六为正旦,其俗尚鬼,喜造蛊毒。身带刀弩,多为盗贼。丧食鱼虾而禁禽之肉,葬则以伞盖尸,斯年发而火之。宋家、蔡家,春秋宋、蔡二国之裔也。性朴不诈,衣冠尽废,宛然苗类矣。
夭苗多周后,姓姬,尚行周礼,祭祖推其家长唱土语赞祝。
紫姜苗装束与汉人同。多力善战,亦晓读书,嗜杀尤甚。得仇人,生啖其肉。夫死,妻先嫁而后葬,曰:“丧有主矣。”
卖爷苗在白纳。贱老贵少,虽父老亦拽至他方卖之。
克孟、牯羊二种,处于金筑,择悬崖凿窍而居,高百仞。或垂竹梯,或缘藤上下,如同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