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 第 8 页/共 10 页

[尾声]天上曾闻赋玉楼,岂修文员缺,欲把裙钗凑。因此上燕冢空余土一穈。   子鉴见了甥女所作之曲,也不觉掉下泪来。瑞娘又把前日共猜诗谜之事,对子鉴说了。子鉴到馆中说与子开知道,大家叹惜。子鉴道:“这般不肖子,替他联什么姻?害别人家的女儿。”子开道:“也是禹龙门不仔细。常言道‘相女配夫’。   为什草草联姻,送了侄女性命。”晏述在旁听了,懊恨自己当初不曾与她联姻,乃私自赋诗二绝以挽之:女郎不合解文章,难许鸱配凤凰。   焚砚临终应自悔,不如顽钝可相忘。   其一九天仙女降天关,一夕飞符忽召还。   惆怅人琴归共尽,不留遗笔在人间。其二晏述题罢,放在案头。却被子鉴看见,知他有怜借才女之意,正要把瑞娘姻事亲自对子开说。恰好晏述闻知瑞娘所猜诗谜,深慕其才,便去告禀母亲陈氏,务要联此佳配。陈氏是极爱晏述的,听了这话,即与丈夫商议,遣孙婆做媒。子鉴亦令乳母郑妪到子开家中来撮合。子开欣然允诺,择日行聘。   是年晏述已十五岁了,到来年十六岁入了泮,十七岁毕姻。   合卺之后,夫妻极其恩爱。过了几日,晏述正坐在书房中看书,只见郑老妪拿着三幅纸,走来说道:“我家小姐说,官人善集《四书》成语为文,又会代人作对。今有几个四书上的谜儿,要官人猜,又有个对儿,也要求官人对。”晏述接那三幅纸来看时,第一幅上写着一个对道:孔子为邦酌四代,虞夏殷周;晏述看了不假思索,就提起笔来写道:姬公施事兼三王,禹汤文武。   对毕,再取第二幅纸来看,却是六句四书,隐着六个古人。   晏述一一都猜着了,就于每句四书之下,注明古人的姓名: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来俊臣武王伐纣周兴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太公望太甲颠覆汤之典刑长孙无忌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直不疑朋友之交也第五伦晏述猜毕,说道:“六谜俱妙,至末后第五伦一句,尤为巧合。”说罢,再看第三幅纸,只见上写道:国士无双内隐《四书》一句晏述看了,却一时猜想不出,走来走去,在那里踌躇。郑妪却先将那两幅纸去回复瑞娘。少顷,又来传语道:“小姐说前二纸,官人都已中式。何难这一句,只想这句是谁人说的,是说哪一个?便晓得了。”晏述恍然大悟道:“‘国士无双’是萧何说韩信的,正合着《四书》上‘何谓信’一句。我今番猜着了。”便取笔写出,付与郑妪持去。自己也随后步入房来,见了瑞娘,深赞其心思之巧。瑞娘亦深喜晏述资性之捷,互相叹羡。正是:彼此相宜凤与凰,女郎亦足比才郎。   五伦夫妇兼朋友,国士今朝竟有双。   自此晏述所作之文,常把来与瑞娘评阅,俱切中窍要。晏述愈加叹服,把妻子当做师友一般相待。至十八岁秋间去应了乡试,回到家中写出三场文字,送与子鉴看。子鉴称赏,以为必中。再把与瑞娘看时,瑞娘道:“三场都好,但第三篇大结内有一险句,只怕不稳。”及至揭晓之时,晏述中在一百二十七名。原来晏述这卷子,房师也嫌他第三篇大结内有险句碍眼,故取在末卷。不想大主考看到此句,竟不肯中他,欲取笔涂抹。   忽若有人拿住了笔,耳中如闻神语云:“此人仁孝传家,不可不中!”主考惊异,就批中了。当下晏述去谢考,房师、座师对他说知其事。晏述知是父亲积德所致,十分感叹,又深服瑞娘会看文字。正是:俊眼衡文服内子,慈心积德赖尊君。   晏述中举之后,亲戚庆贺热闹了几日。子开得意之时,未免饮酒过度,发起痰火病来。晏述朝夕侍奉汤药,且喜子开病体渐愈。晏述只是放心不下,意欲不去会试。子开再三劝他起身,晏述迫于父命,只得勉强赴京。不想出门后,子开病势又复沉重起来。瑞娘连忙写书寄与晏述,说“功名事小,奉亲事大”,遣人兼程赶去唤他回家。哪知所差的家人将及赶上,忽然中途患病,行动不得,及至病好,赶到京师寓所,已是二月十五日了。场事已毕,晏述出场,方见妻子手书,便不等揭晓,星夜赶归。到得家中,只见门前已高贴喜单报过进士了。子开病体亦已霍然。若非天使家人中途患病,报信羁迟,几乎错过了一个进士。可见:人心宜自尽,天道却无差。   话分两头。不说晏子开一家荣庆,且说晏敖当初把儿子奇郎与禹家联姻时,其妻方氏取出私蓄的好银六十两,封作财礼送去。后来琼姬既死,晏敖索得原聘银两,方氏仍欲自己收藏,晏敖不肯,方氏立逼着要,晏敖便去依样倾成几个铜锭,搠换了真银。方氏哪里晓得,只道是好银,恐奇郎偷去赌落,把来紧藏在箱中。不想奇郎倒明知母亲所藏之银是假的,真银自在父亲处,因探知父亲把这项银子藏在书房中地板下,他便心生一计,捉个空去母亲箱中偷出假银,安放在父亲藏银之处,把真银偷换出来做了赌本,出门去赌了。方氏不见了箱中银子,明知是儿子偷去,却因溺爱之故,恐声张起来倒惹恼了晏敖,只索忍气吞声的罢了。又过几时,晏敖为积欠历年条银五十余两,县中出牌催捉,公差索要使费,晏敖哪里肯出。公差便立逼完官,晏敖一时无措,只得要取这六十两头来用。那日已是抵暮时候,公差坐着催逼。晏敖忙在书房地板下取出银子,急急地兑准,把剩下的几个锭也带在身边,以便增添。同了公差,奔到县前投纳。他只道这银子是搠换妻子的,哪知又转被奇郎搠换去了。当初只为要骗妻子,把这些假锭弄得与真锭一般无二。   今日匆忙中哪里看得出,竟把去纳官,却被收吏看出是铜锭,扭上堂去禀官。知县正在堂比较,看了假银,勃然大怒,喝叫扯下去打。只见晏敖身边又掉出一包银子来,知县叫取上来看时,却又是几个铜锭,愈加恼怒。那押催的公差,因怪晏敖没使费与他,便跪下禀道:“这晏敖是惯使铜的,外人都叫他是‘晏寡铜’。”知县听了,指着晏敖大骂。当下把晏敖打了二十板,收禁监中。方氏在家闻知此信,吃惊不小,忙使人去赌场里报与奇郎知道。奇郎明知是自己害了父亲,恐父亲日后要与他计较,便也不归家,竟不知逃向哪里去了。   晏敖在监中既不见儿子来看他,又打听得知县要把他申解上司,说他欺君误课,当从重治罪。一时慌了手脚,只得写出几纸经帐,叫家中急把田房尽数变卖银两来使用。原来晏敖向虽小康,只因父子俱好赌,家道已渐消乏。今番犯了事变卖田房,却被石正宗乘其急迫,用贱价买了,连家中动用的什物,也都贱买了去。说道:“他这些田房什物,当初原是窃取石家赀财置买的,今日合归石家。”当下交了银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说等丈夫归来,方可迁居。此时晏家僮仆已散,方氏只得拿着变卖田房的银子,亲往监中,一来看视丈夫,二来恐丈夫要讨她所藏的六十金来用,因欲要当面说明失去之故,到得监里。晏敖见了妻子,便问:“奇郎何在?”方氏道:“自从你吃官司之后,并不见他回来。”晏敖跌足道:“这畜生哪里去了?我正要问他:我藏的好银子,如何变做铜银?一定是这畜生做下的手脚,害我受累。”方氏道:“你银子藏在哪里?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脚?”晏敖道:“你不晓得我银子藏在书房中地板下,明明是好银,如何变了铜?不是这畜生偷换去是谁?”方氏道:“这也未必是他,你且休错疑了。只是我藏的这六十两,却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时,今日也好与你凑用。”晏敖惊问道:“你这六十两,几时被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不曾问我,不知他几时拿去的。一向怕你要气,故不曾对你说。”晏敖听罢,跌脚叫道:“是了,是了。如此说起来,这假银是我骗你的,不想如今倒骗了自己了。”方氏闻知其故,埋怨丈夫:“当初如何骗我?”晏敖也埋怨她:“既不见了银子,如何护短,不对我说 !若早说时,我查究明白,不到得今日惹出祸来。”两下互相埋怨不已。正是:初时我骗妻,后来子骗我。   人道我骗官,哪知我骗我。   当下方氏把变卖下的银子,交与晏敖收了。自己走出监门,正待步回家中,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湿滑。方氏是不曾走惯的,勉强挨了几步,走到一条青石桥上,把不住滑,一个脚错,扑通的跌下水去。过往人看见,连忙喊救,及至救起时,已溺死了。正是:溺于水者犹可生,溺于爱者不能出。   尔为溺爱伤其身,非死于水死于溺。   方氏既死,自有地方买棺烧化。晏敖知妻子已死,家破人亡,悲哀成疾。到得使了银子,央了分上,知县从轻释放,扶病出监,已无家可归,只得往青莲庵投奔了缘和尚。了缘念昔日交情,权留他在庵中养玻那时晏敖已一无所有,只剩得日常念佛的一串白玉素珠。这串素珠当初也是把铜银子哄骗来的,晏敖极其珍惜,日日带在臂上。今日不得已,把来送与了缘,为自己医药薪水之费。了缘见是他所爱之物,推辞不受。过了数日,晏敖病势日增,无可救治,奄奄而死。   原来晏敖有事之际,正值晏述赴京,子开病笃,故不相闻问。到得他死时,子开病已少愈,闻知其事,念同宗之谊,遣人买办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殓。临殓时,了缘把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殓毕,即权厝于庵后空地之上。又过两三日,忽见奇郎来到庵中,见了了缘和尚,自言一向偶然远出,今闻父死,灵柩权厝此间,乞引去一拜。了缘引他到庵后,奇郎对着父柩哭拜了一番。了缘留他吃了一顿素饭,把他父亲死状说了一遍。因劝他收心改过,奇郎流涕应诺。问起父亲怎生入殓的,了缘细细述与他听了。奇郎一一听在肚里。到晚间,只说要往子开处拜谢,作别而去。是夜四更以后,了缘只听得庵后犬吠之声。次日早起,走到庵后看时,只见晏敖的尸首已抛弃于地,棺木也不见了,有两只黄犬正在那里争食人腿哩!了缘吃了一惊,忙叫起徒弟们来,先把芦掩盖了死尸,一面奔到子开家中去报信,子开大骇,急差家人来看,务要查出偷棺之贼,送官正法。家人来看了,却急切没查那贼处。挨到午牌以后,只见几个公差缚着三个人,来到庵后检看发尸偷棺的事。数中一人,却正是奇郎。原来奇郎有两个最相知的赌友,一个党歪头,绰号党百老,一个斗矮子,绰号斗空帑,三人都赌剧了,无可奈何。奇郎因想艾亲父死,或者还有些东西遗在青莲庵里,故只托言要拜谒父柩,到庵里来打探。及细问了缘,方晓得父亲一无所遗,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中去了。那时玉价正贵,他便起了个大逆不道之念,约下斗、党二人,乘夜私至庵后,撬开棺木,窃取了素珠。这斗、党二贼又忒不良,见棺木厚实,便动了心,竟抬出死尸,将棺木扛去,就同着奇郎连夜往近村镇上去卖。却被地方上人看出是偷来的尸棺,随即喝住,扭到本处巡检司去。巡检将三人拷问,供出实情。遂一面申文报县,一面差人押着三人来此相验。这也是晏敖当初暴露父母灵柩之报。一时好事的编成几句口号云:人莫赌剧,赌剧做贼。小偷不已,行劫草泽。宛子为城,蓼儿作窟。昔袭其名,今践其实。然而时迁盗冢,岂发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犹埋死母之骨。奈何今之学者,学古之盗而弗如;只缘后之肖子,肖前之人而无失。莫怪父尸喂黄犬,谁将亲柩委白石?信乎肯构肯堂,允哉善继善述。不传《孝经》传赌经,纵念《心经》《法华经》,仟悔不来;不入文场入赌场,遂致法场检尸场,相因而及。   巡检把那三人解县,知县复审确实,按律问拟:奇郎剖父棺,弃父尸,大逆不道,比寻常开棺见尸者罪加三等;斗、党二人,亦问死罪。晏子开自着人另买棺木,将晏敖残骸,依旧收殓。晏述归家,闻知此事,十分嗟叹。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得,只索罢了。但将晏慕云夫妇两柩改葬坟旁隙地,免至倾欹暴露于乱石之上,不在话下。   且说晏述因闻父病,急急归家,不及殿试。哪知是年正德皇帝御驾出游,殿试改期九月,恰好凑了晏述的便。至九月中,晏述殿试三甲,选了知州。三年考满,升任京职。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鉴亦迎接到京,同享荣华。是年,瑞娘生下一个聪明的儿子,却正是禹琼姬转世。你道为何晓得是琼姬转世?   原来禹龙门妻方氏,为联差了侄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十分懊悔,不上一年,抱病而亡。龙门见浑家已死,又无子息,竟削了发,做了个在家和尚。时常念经礼忏,追荐亡妻并侄女。   忽一夜,梦见琼姬对他说道:“我本瑶池侍女,偶谪人间,今已仍归仙界,不劳荐度。但念晏敖夫妇曾作诗歌挽我,这段情缘不可不了,即日将托生他家为儿,后日亦当荣贵。”龙门醒来,记着梦中之语,留心打听。过了几日,果然闻得晏述在京中任所,生了一个公子。正是:孝子自当有良嗣,仙娃更复了凡缘。   看官听说,晏敖死无葬地,只为丧心之故;晏子开儿孙荣贵,皆因仁孝所致。奉劝世人,为仁人孝子,便是做样与儿孙看,即所以教训子孙也。听了这段话文,胜听周公日挞、昔孟母三迁之事,故名之曰《明家训》。   卷七劝匪躬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诗曰:   黄山黄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属楚臣。   只问储君谁为脱,故应消得此名称。   此诗亦前代无名氏所作,是赞美春申君的。战国时有四君名重一时:魏有魏无忌,为信陵君;赵有赵胜,为平原君;齐有田文,为孟尝君;楚有黄歇,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随楚顷襄王的太子出质于秦。顷襄王病笃,太子欲求归国,秦王拘留之,不肯遣归。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妆私自逃回,自己却住在馆驿中待罪。秦王初时大怒,欲杀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杀之无益,赦而遣之。顷襄王既死,太子幸早归国,遂得嗣位,是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较之蔺相如完壁归赵,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为土谷之神,香火不绝。其墓在江阴县君山下。谓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黄山黄水,亦皆后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为山水之名,只论他当时拚着性命脱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为忠义之事,只因借着此身,恐救了别人,害了自己。   又恐天不佐助,谋事不密,自己死而无益,连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把忠义的念头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说一个忠肝义胆、感格天神,有两段奇奇怪怪的报应。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却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等处,连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   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   兀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归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各赋一诗以叹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绝云: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其《悼南事》一绝云: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自己吟讽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也不在话下。   哪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个奸险小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要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公席间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即将米家石的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诮之云:元章袖出小山峰,袍芴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着众友面前讥诮他,十分恼恨。外面却佯为不怒,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集。也是合当有事,恰好捡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竟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城中,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恶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时朝中是丞相业厄虎当国,见了尹大肩的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票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落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提拿他妻子入官。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谨慎笔墨,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却不曾听得这些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侮无及,仰天大哭。正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使唤的,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便随至蓟州城中,等候消息。一闻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赶回家,报与主母知道,叫她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了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这个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是夜黄昏以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了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悬梁自缢而死。有诗为证:红粉拚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清。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只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自己房中,将一身衣服都脱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几件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的,换做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了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捉拿家属时,只拿得个丫鬟到官。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有个两月的孩儿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一面差人缉捕,一面将丫鬟官卖,申文回报督府。江氏尸首,着落该地方收殓。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平日与李真并未识面,却因怜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贞烈,买棺择地,将江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了李真尸首,取至本县与江氏合葬在一处。正是: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气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饥,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都不知落在哪里了。王保那时抱着生哥大哭,一头哭,一头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小主人,可不负了主母之托!”寻思无计,立起身来,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后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连打几个呕,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也不渴了。少顷,又忿觉胸前一阵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上流出浆来。   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个是: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   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拔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随路行乞将去,讨得些饭食点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没投宿处,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一所庙宇,便趋步向前。比及走到庙门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因身子困倦,一觉直到天明。爬将起来,看那神座上,却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得分明,却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的,我王保今日也抱着主人的孤儿在此,伏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庙来。看庙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乃是“双忠庙”。王保自此竟把这庙权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行乞。   有人问他时,不惟自己装做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   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的,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忍饿。正是:既把苍头冒妇人,又将赤子做幼女。   等闲不肯到人家,只恐藏头又露尾。   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已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安然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双忠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飘飘然有神仙气象,便立住了脚,问道:“师父要说什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中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什法儿与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够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了生哥,随着道人,走过半里多路,到一个茅庵门首。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来开了,引王保入内。   说道:“这里名留后村。   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往别处云游,这庵竟让与你安身。七年之后,我再当来相会也。”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转眼间已不见了。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却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时,却是两间草房,外面一间排着锅灶,里面一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十分欣喜,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当晚有几个邻舍来问道:“这茅庵乃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却是你来住?”王保道:“便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儿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也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有白银一小块在内。取等子称时,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几个年头,生哥已渐长成,不吃乳,只吃粥饭了。却又作怪,才得生哥长大,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欣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下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小脚,穿耳朵眼。邻舍问时,王保扯谎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中有华盖,应该出家的。故不与他缠足穿耳。”   众邻舍信以为然,并不晓得生哥是个男子。每遇岁时伏腊,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舍问之,只说是祭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甚敬服他,哪知不是节妇哭夫,却是义仆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前番那个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师父施舍的,如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你只把这孩子舍与我做了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个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无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这孩子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孩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吗?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道人扶了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之后再送来还你。”   说罢,袖中取出两个臼丸,望空一掷,却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门前舞将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滚。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处,道人不见了,连生哥也不见了。王保惊得痴呆了半晌,寻思道:“这道人是个活神仙。我当初遇见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之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当日独自回到庵中。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个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了。约定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哪有实话?你被他哄了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的,决不哄我。”众邻舍胡猜乱想,也有说这道人不好的,也有说这道人好的。王保心里明白,更不猜疑。正是: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弹指光阴,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甚见宠幸。米家石求他荐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遂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眩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索诈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将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张告示道:“圣旨到日,即停止民间嫁娶。”于是,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正是:既以男为女,难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这箏鍃?村坊上忙乱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   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于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怕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失去首级,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王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正是:邪党还为邪党害,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个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   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寻思道:“我小主人既躲过这番灾难,此时若归,泰然无事矣!”只是看了腊尽春回,又交过一个年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却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已同着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时,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礼拜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个并不失信。”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护他到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一个姓须的画师,到你茅庵左侧居祝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须依我言,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有诗为证:遨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连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哪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也不记年月,但觉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时了。你且说仙翁领你到什么去处?那仙翁姓什名谁?可细述与我听。”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身子却立在一个石洞里边,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伏侍我。   每日与我饮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哪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往来,都呼之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之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   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上,教往某处取某人头来。   我捏决念咒,往来数百里之外,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取其首级。又命我书七字于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教我仍旧改作女装。   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负认得父亲,也并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正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说:‘你只回去问你那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这些事情,说与我知道!”   王保听说,不觉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于非命的。”生哥闻言,放声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与我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声张不得的。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说来。”   当下生哥试泪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妇惨死始末,并自己男扮女装,保护幼主一段情由,细细诉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犹疑慈侍下,谁知怙恃已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乔装假母,本当即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还须仍旧扮做女儿,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片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将下去。慌得王保连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当日主仆两个回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呼。   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且又恁地长成,大家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一个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个姓须的人领着个儿子来租住了。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却就是太监颜权。原来前日海陵王并没有停罢选女之旨,特命颜权来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哪知颜权是个极慈心极义气的太监,他竟乘此机会,倒矫旨将众女给还民间。因此番自料回朝必然被戳,乃于半路里遣开从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双忠庙里去宿歇。睡至五更,忽见庙中灯烛辉煌,一个青衣童子走来把颜权按住,口中说道:“我奉神人之命,赐你须髯一部,以避灾难。”一头说,一头把一只金针去颜权额下刺了半晌。   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须髯,插在他颏下。插毕,童子脱下身上青衣,并脚上鞋袜,放于地上,吩咐道:“这东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个人。”颜权忙爬起来,扯住童子问道:“还要我救什么人?”童子更不回言,只用手一推,颜权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须髯,约长尺许,须根里尚觉有些酸痒,好生奇异。直至天明,又真见有一件青衣并鞋袜在地上,一发惊怪。起身拜谢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并鞋袜,走出庙门,料道嘴上有了须没人认得他是太监了,大着胆向前行去。走不上数步,忽闻路旁有啼哭之声,颜权看时,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虽则敝衣乱发,丰姿却甚不凡。颜权问其来历,女子初时不肯说。   颜权用好言再三慰问,女子方才说道:“我乃蓟州玉田县人氏。   父亲廉国光,官为谏议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产籍没。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宫。幸我母亲向已亡过。我被统制尹大肩拘捉,与所选民间女子一齐封置公馆。今众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领去,唯我无家可归,流落在此,所以啼哭。”颜权听罢,想起昨夜梦中之言,又想廉谏议的忠节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县人,正与此女同乡,我当设法救她。当下便算出一条计策,领着这女仍回身至双忠庙里。先把自己的来历低声诉与她听了,因对她说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梦神人教我今日救一个人,想就是你了。我今欲救你,你当认我为义父。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经赦免,出头不得。昨夜神人赐我男人衣履一副,想要教你女扮男装,方保无虞。你今就改扮了男子,与我同行何如?”那女听说,忙起身拜谢。颜权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袜与她换了。问她叫什名字,今年几岁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岁。”颜权道:“我今呼你为儿,把冶娘去了两点,改名台官罢。”冶娘欢喜领诺。   正是:   那边两两男装女,此处双双雌化雄。   一样稀奇古怪事,变难相反幻相同。   颜权携着这假男儿,想道:“客店里不是安身处,要在村坊上租两间房屋居住。”恰好寻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了须,便托言姓须。只说从玉田县携儿到此,投奔亲戚不着,回乡不得,只得在此权祝身边虽带有些银两,不敢浪用,要寻个长久度日之计。冶娘便道:“义父不须忧虑。我幼时书也读过,针指也习过,还学得一件技艺是丹青,常画些山水花草,至于传神写像,也都会得。我今就卖画为活也好。”颜权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买了些纸笔并颜色之类,先叫冶娘画些山水花草,果然画得好。又叫她画自己一个有须的形像,却又酷肖。颜权大喜,便挂起传神卖书的招牌。外人闻留后村须家,有个十三岁的小儿善于丹青,便都来求他的画。但若有人要请她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只坐在家中卖画,取些笔资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间壁,见那须客人的孩儿善画,因记起仙翁之言,便来拜望颜权,要将生哥送过去,求他孩儿指教丹青。颜权只道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与女郎相处有何妨碍!”遂慨然应允。王保心里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与他家孩儿亲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与生哥姊弟相称,两下甚是情投意合。那时海陵王闻颜权矫旨放回众女,十分震怒,书影图形的缉捕颜权,又欲遣官重选女子入京。幸得有人出使南朝回来,盛称南朝子女胜于北地。海陵王遂有兴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选女子之事停搁了。因此生哥虽假扮女郎,却安然无恙。一日,生哥至冶娘处学画,恰值颜权他出。冶娘闲话之间,对生哥说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点,便都晓得。如今姐姐的画已与小弟不相上下,将来必然胜我十倍。恁般颖悟,不识幼时也曾读书否?”生哥道:“也颇知一二。然我辈女流,读书原非所重。若贤弟少年才隽,必然精于词翰,何不以文章求仕进,乃仅以丹青自见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时,此时岂吾辈仕进之日。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祸患耳!”生哥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父亲亦以诗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触动了一腔悲愤,不觉悚然而起,对冶娘道:“我幼遇异人,学得一件本事,多时不曾试演。今日演一个与贤弟看。”说罢,向袖中取出一个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掷,化成一把长剑。生哥接剑在手,就庭前舞将起来。初时犹见个人影在白光里,后来但见白光,不见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个白丸在手,并不知剑在哪里。冶娘惊得呆了,说道:“不想姐姐有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若教改换男妆,秦木兰当拜下风矣!”因遂题诗一首以赠之,云:剑锷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飞如舞雪,电走似驱风。   腾跃出还没,往来西复东。   隐娘今再见,不数薛家红。   冶娘把这诗写在一幅纸上,与生哥看。生哥十分叹赏,因笑道:“我说贤弟高才,必精于词翰,但你方才道我像丈夫气概,我今看你这字体柔妍,倒像女子的笔墨。我也有俚言奉赠。”   因即于纸后,题《西江月》词云:   体学夫人字美,文兼幼妇词芳。纤纤柔翰谱瑶章,不似儿郎笔仗。雅称君家花貌,依稀冶女风光。若教易服作宫装,奉引昭容堪况。   冶娘看毕,见词中之意,险些儿道破她是女子,不觉面色微红,笑说道:“姐姐如何把女子来比我?我看姐姐倒全无女子气象,如今不要叫你姐姐,竟叫了你哥哥罢。”因又题一绝以戏之云:羡尔英雄大丈夫,应教弟弟唤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处,也作埙篪伯仲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