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 第 7 页/共 10 页
盛俊寻思道:“若说父亲信已到家,或者有之。若说岳父母应在目前,此时一些信也没有,目前却应些什么?”正在那里踌躇猜想,只见一个老者从外面走入庙来,头带一项破巾,身上衣衫也不甚齐整,走到神前纳头便拜,口里唧唧哝哝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依稀听得说出个”冯”字。盛俊心疑,定睛把那老者细看。盛俊幼时曾认得冯乐善,今看此老面庞有些相像,但形容略瘦了些,须髯略白了些。盛俊等他拜毕,便拱手问道:“老丈可是姓冯?可是兰溪人?”那老者惊讶道:“老汉正是姓冯,数年前也曾在兰溪住过。足下何以知之?”盛俊听说,忙上前施礼道:“岳父在上,小婿拜见。”慌得那老者连忙答礼道:“足下莫认错了。天下少什同乡同姓的!”盛俊道:“岳父台号不是乐善吗?”那老者道:“老汉果然是冯乐善,但哪里有足下这一位女婿?”盛俊道:“岳父不认得盛家的俊哥了么?盛好仁就是家父,如何忘记了?”乐善听说,方仔细看着盛俊道:“足下十来岁时,老汉常常见过,如今这般长成了,叫我如何认得?正不知足下因什到此?那岳父之称又从何而来?”盛俊遂把前事细述了一遍。
喜得乐善笑逐颜开,也把自己一向的行藏,说与盛俊知道。
正是:
人口团圆真不爽,目前一半?先灵。
原来冯乐善当日同了妻儿,投奔李效忠不着,进退两难。
还亏他原是北京人,有个远族冯允恭,看同宗面上,收留他三口儿在家里。那冯允恭在前门外开个面店,乐善帮他做买卖,只好糊口度日,哪里有重到兰溪的盘缠?又哪里有取赎女儿的银子?所以逗留在彼,一住五年。夫妇两个时常想着女儿年已及笄,不知被那过寡妇送在什么人家,好生烦恼。是日,乐善因替冯允恭出来讨赊钱,偶在这庙前经过,故进来祷告一番,望神灵保,再得与女儿相见,不想正遇着了女婿。当下盛俊便随他到冯允恭家里,见了允恭,称谢他厚情,请岳母出来拜见了,并见了小舅延哥。是日即先请岳母到自己寓所,与母亲同住,暂留乐善父子在允恭家中。等揭晓过了,看自己中与不中,另作归计。过了几日,春闱放榜,盛俊又高中了第七名会魁,殿试二甲。到得馆选,又考中了庶吉士。
正待告假省亲,不料又有一场忧事。是年正是天顺元年,南宫复位,礼部尚书王文被石亨、徐有贞等诬他迎立外藩,置之重典,有人劾奏卻卻待徵与王文一党,奉旨:卻待徵纽解来京,刑部问置,家产籍没。盛俊闻知此信,吃了一惊,只得住在京师,替待徵营谋打点。盛俊的会场大座师是内阁李贤,此时正当朝用事。盛俊去求他周旋,一面修书遣人星夜至兰溪,致意本县新任的知县,只将卻待徵住居的房屋入官,其余田房产业只说已转卖与盛家,都把盛家的告示去张挂。那新任知县是盛俊同年,在年谊上着实用情。到得卻待徵纽解至京,盛俊又替他在刑部打点,方得从宽问拟。至七月中,方奉圣旨:卻待微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家产给还。那时盛俊方才安心,上本告假省亲,圣旨准了。正待收拾起程,从山东一路而去,忽然家人到京来报喜信,说太老爷已于五月中到家了。盛俊大喜。
原来盛好仁随了戴友泉到山东,不想山东客行里负了戴友泉的银子,讨帐不清,争闹起来,以致涉讼。恰值店里死了人,竟将假人命图赖友泉,大家在山东各衙门告状,打了这几年官司。
盛好仁自己没盘费,只得等他讼事结了,方才一齐动身。至分路处,友泉自往嘉兴,好仁自回兰溪,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好仁奔到自家门首,只见门面一新,前后左右的房屋都不是旧时光景,大门上用锁锁着。再看那些左邻右舍,都是面生之人,更没一个是旧时熟识,连那冯员外家也不见了。心里好生惊疑,便走上前问一个邻舍道:“向年这里有个盛家,今在哪里去了?”
那邻舍也是新住在此的,不知就里,指着对门一所新改门面的大屋说道:“这便是新迁来的盛翰林家。”好仁道:“什么盛翰林?”那人道:“便是卻乡宦的女婿,如今部乡宦犯了事,他的家眷也借住在里边。”好仁道:“我问的是开柴米油酒店的盛家。”那人道:“这里没有什么开店的盛家。”好仁又问道:“还有个姓甄的,向年也住在此,如今为何也不见了?”
那人道:“闻说这盛翰林住的屋,说是什么甄家的旧居。想是那甄员外死了,卖与他家的。”好仁听罢,一发不明白。正在猜疑,只见那对门大屋里走出两三个青衣人,手中拿着一张告示,竟向那边关锁的屋门首把告示粘贴起来,上写道:翰林院盛示:照得此房原系本宅旧居,向年暂典与处。今已用价取赎,仍归本宅管业。该图毋得混行开报。时示。
好仁看罢,呆了半晌,便扯住一个青衣人间道:“这屋如何被卻家管业了去?今又如何归了你们老爷?”只见那青衣人睁着眼道:“你问他则什?你敢是要认着卻家房产,去报官么?
我家老爷已与本县大爷说明了,你若去混报,倒要讨打哩!”
好仁道:“你们说的是什么话?我哪晓得什么报官不报官。只是这所房屋,原系我的旧居,如何告示上却说是你家老爷的旧居?又说向曾典与卻家,这是何故?”青衣人道:“一发好笑了。我家老爷的屋,你却来冒认。我且问你姓什名谁?”好仁道:“我也姓盛,叫做盛好仁。五六年前出外去了,今日方归,正不知此屋几时改造的?我的家眷如何不住在里面?”青衣人听了,都吃一惊,慌忙一齐跪下叩头道:“小的们不知是太老爷,方才冒犯了,伏乞宽恕。”好仁忙扶住道:“你们不要认错了,我不是什么太老爷。我哪有什么翰林儿子?”青衣人道:“原来太老爷还不晓得。”遂把上头事细细禀明。好仁此时如梦初觉,真个喜出望外。青衣人便请好仁到对门大宅里,报与夫人冯氏知道。小桃大喜,便出堂来拜见了公公。那时卻家住居已籍没入官,所以小桃引着卻家眷属,都迁到甄家旧屋里暂祝当下小桃收拾几间厅房,请好仁安歇。好仁遂修书遣人至京,报知儿子。盛俊看了书信,又问了来人备细,欢喜无限。
正是:
果然灵?答无差错,真个行人已到家。
当下盛俊唤了两只大船,一只船内请母亲与岳母及小舅乘坐,一只船内自己与卻待徵、冯乐善乘坐。乐善见了待徵,称谢他将女儿收养婚配之德。因诉说往年甄奉桂倚仗贵戚,欺负穷交,攘取库楼资财,勒盜住房原价许多可笑之处。待徵道:“这些话,不佞已略闻之于令爱,但此皆奉桂与小僮辈串通做下的勾当。就是令婿,亦深受其累。如今天教不佞收养两家儿女,正代为奉桂补过耳。不佞今番归去,当取奉桂名下之物,归与两家,还其故主。”盛俊道:“不肖夫妇俱蒙大人抚养,既为恩父,又为恩岳,与一家骨肉无异,何必如此较量!”待徵道:“不佞近奉严旨,罪几不测。今幸得无恙,皆赖你周旋之力,亦可谓相报之速矣!”盛俊逡巡逊谢。
不一日,待徵到家。此时住房已奉旨给还,便将家眷仍旧迁归。向来所占甄家赀产,尽数分授与盛俊夫妇。盛俊便划几处产业与冯乐善,以当库楼中所赖之物。又把冯家旧宅,并甄家住居的屋,仍欲归还乐善,自己要迁到对门旧居中去。乐善见他旧居狭隘,遂把甄家的住房送与盛俊,以当女儿的嫁资。
自此冯家依旧做了财主,盛家比前更添光彩。至于好仁夫妻重会,小桃父母重逢,骨肉团圆,合家喜庆,自不必说。正是:冯家财宝甄家取,甄氏田房卻氏封。
谁识今朝天有眼,卻还归盛盛归冯。
冯乐善前番失火之后,童仆皆散。今重复故业,这班人依旧都来了。老奴冯义亦仍旧来归,又领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也来叩头投靠服役。乐善问道:“你一向没儿子的,今日这对男妇从何而来?”冯义道:“这儿子是路上拾的。小人向随刘官人出外做些买卖,偶见这孩子在沿途行乞,因此收他为儿,讨了个媳妇。”乐善听说,就收用了,也不在意里。次日,恰好盛俊到冯家来,一见冯义的儿子,不觉吃惊。你道他是何人?
原来就是甄奉桂之子甄福。盛俊想着当初与他同堂读书几年,不料他今日流落至此,好生不忍,便对乐善说知,另拨几间小屋与他夫妇住下,免其服役。可怜甄奉桂枉自欺心,却遗下这个贱骨头的儿子,这般出丑。当初曾将他许与冯员外做书童,今日果然应了口了。又曾将女儿阿寿许与盛俊,今女儿虽死,那冯小桃原系抵当他儿子婚姻的,今配了盛俊,分明把个媳妇送与他了。正是:向后欺心枉使去,从前誓愿应还来。
盛俊钦假限期已满,将欲起身赴京,因念当时甄家掘藏,原在刘家屋内掘的,今闻刘辉收心做生理,不比从前浪费,便叫冯义去请他来,划一宗小产业与他,以当加绝不产之物。又念戴友泉能恤同里,遣人把银二百两往嘉兴谢了他。然后与家眷一同起身入京。到前覆舟之处,又将百金施与宝月庵,就在庵中追荐了康三老。及到京师,又将银二百两酬谢冯允恭。真个知恩报恩,一些不负。至明年,朝廷有旨,追录前番随征阵亡官员的后人。盛俊知李效忠无子,就将小舅冯延哥姓了外祖的姓,叫做李冯延,报名兵部一体题请,奉旨准袭父爵。冯乐善便也做了封翁,称了太爷。后来盛、冯两家子孙繁衍。可见好人自有福报,恶人枉使欺心。奉劝世人切莫以富欺贫,以贵欺贱。古人云:“一富一贫,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故这段话文,名之曰《正交情》。
卷六明家训
匿新丧逆子生逆儿
惩失配贤舅择贤婿
诗曰:
犁牛马卒角偶然事,恶人安得有良嗣?檐头滴水不争差,父如是兮子如是。
此诗乃宋朝无名氏所作。依他这等说,顽如瞽瞍为什生舜,圣如尧舜为什生不肖的丹朱、商均?凶如伯鲧为什生禹?养志的曾参又何以生不能养志的曾元?不知瞽瞍原是个极古道的人。
假如今日人情恶薄,势利起于家庭,见儿子一旦富贵,便十分欣喜。偏是他全不看富贵在眼里,恁你儿子做了驸马,做了宰相,又即日要做皇帝了,他只是要焚之杀之而后快。直待自己回心转意,方才罢休。此老殊非今人可及,如何说他是顽父?若论丹朱、商均,也都是能顺父命的孝子。诚以近世人情而论,即使一父之子,分授些少家产,尚要争多竞少。偏是他两个的父亲,把天大基业不肯传与儿子,白白地让与别人,他两个并无片言。所以《书经》云:“虞宾在位”是赞丹朱之让;《中庸》云:“子孙保之”,是赞商均之贤。如何说他是不肖?
又如伯鲧也是勤劳王事的良臣。从来治水最是难事,况尧时洪水,尤不易治,非有凿山开道、驱神役鬼的神通,怎生治得?
所以大禹号为神禹。然伯鲧治了九年,神禹也治了八年。伯鲧只以京师为重,故从太原、岳阳治起,神禹却以河源为先,故从积石、龙门治起。
究竟《书经禹贡》上说:“既修太原,至于岳阳”,也不过因鲧之功而修之;《礼记祭法》以死勤事则祀之。夏人郊鲧而宗禹。伯鲧载在祀典,如何把他列于四凶之中,与共工、骧兜、有苗一例看?至于曾参养曾皙,曾元养曾参,皆是依着父亲性度。
曾皙春风沂水,童冠与游,是个乐群爱众、性喜阔绰的。
故曾参进酒肉,必请所与,必曰有余。曾参却省身守约,战战兢兢,是个性喜收敛、不要儿子过费的。故曾元进酒肉,不请所与,不曰有余。安见曾参养志,曾元便不是养志者?今人不察,只道好人反生顽子,顽父倒有佳儿,遂疑为善无益,作恶不妨。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孝还生孝、逆还生逆的报应,与众位听。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南直常州府无锡县,有一个人姓晏名敖,字乐川。其父晏慕云,赘在石家为婿,妻子石氏,只生得晏敖一个。晏敖的外祖石佳贞,家道殷富,曾纳个冠带儒士的札付,自称老爹。只因年老无子,把晏敖当做儿子一般看待,延师读书,巴不得他做个秀才。到得晏敖十八岁时,正要出来考童生,争奈晏慕云夫妇相继而亡,晏敖在新丧之际,不便应考;石佳贞要紧他入泮,竟把他姓了石,改名石敖,认为己子,买嘱廪生,朦胧保结,又替他夤缘贿赂,竟匿丧进了学。到送学之日,居然花红鼓吹,乘马到家。亲友都背地里讥笑,佳贞却在家中设宴庆喜。哪知惹恼了石家一个人,乃是佳贞的族侄石正宗。他怪佳贞不立侄儿为嗣,反把外甥为嗣,便将晏敖匿丧事情具呈学师,要他申宪查究。晏敖着了急,忙叫外祖破些钞,在学师处说明了;又把些财帛买住石正宗,方得无事。是年佳贞即定下一个方家的女儿与晏敖为妻,也就乘丧毕姻,一年之内,便生下一子,取名奇郎。正是:合着孟子两句,笑话被人传说: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
晏敖入泮、毕姻、生子,都在制中。如此灭伦丧理,纵使有文才也算文人无行,不足取了。何况他的文理又甚不济,两年之后,遇着宗师岁夸,竟考在末等了。一时好事的把《四书》成句做歇后语,嘲他道:小人之德满腹包,焕乎其有没分毫。
优优大哉人代出,下士一位君自招。
晏敖虽考了末等,幸亏六年未满,止于降社。到得下次岁考,石佳贞又费些银子,替他央个要紧分上,致意宗师,方得附在三等之末,复了前程。
你道外祖待他如此恩深,若论为人后者为之子,他既背了自己爹娘,合应承奉石家香火了,哪知从来背本忘亲之人,未有能感恩报德的,所谓”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他人隔一枝。”
他见石佳贞年老,便起个不良之心,想道:“外祖死后,石家族人必要与我争论,不若乘外祖存日,取了些东西,早早开交。”
遂和妻子方氏商议,暗暗窃取外祖赀财,置买了些田产,典下一所房屋,凡一应动用家伙俱已完备。忽然一日,撇了外祖,领了方氏并奇郎,搬去自己住了。石佳贞那时不由不恼,便奔到学里去告了一张忤逆呈子。学师即差学役拘唤晏敖来问,晏敖许了学役的相谢,就央他去学师处祢缝停当,又去陪了外祖的礼。石佳贞到底心慈,见他来陪礼,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到得事完之后,学役索谢,晏敖竟拔短不与,学役怀恨在心。过了两年,时值荒旱,县官与学师都到祈雨坛中行香,就于坛前施官粥赈济饥,民。此时石佳贞家道已渐消乏,又得了风癫之症,日逐在街坊闲撞。那日戴了一顶破巾,穿了一件破道袍,走到施粥所在,分开众人,大声叫道:“让我石老爹来吃粥。”
不提防知县在坛前瞧见了,回顾学师道:“此人好奇怪,既自称老爹,怎到这里来吃粥?”学师未及回答,学役早跪上前禀道:“此人叫做石佳贞,曾为冠带儒士,故自称老爹。乃是本学生员石敖的父亲。”知县惊讶道:“这一发奇怪了,儿子既是秀才,如何叫父亲出来吃官粥?他儿子如今可还在么?”学役道:“现在。”知县又问道:“那秀才家事何如?”学役道:“他有屋有田,家事丰足。只因与父亲分居已久,故此各不相顾。”知县听罢,勃然变色,对学师道:“这等学生,岂可容他在学里!当申参学宪,立行革黜为是!”学师唯唯领命。这消息早有人传与晏敖知道。
晏敖十分着急,连忙央人去止住学中参文。一面恳求本族儿个姓晏的秀才出来,到县里具公呈,备言:“石敖本姓晏,石佳贞乃其外祖,幼虽承嗣,今已归宗。”并将佳贞患病风癫之故说明,又寻个分上去与知县讲了。知县方才批准呈词,免其申参。正是:逃晏归石,逃石归晏。
推班出色,任从其便。
晏敖此番事完之后,所许众族人酬仪虽不曾赖,却都把铜银当做好银哄骗众人。原来晏敖有一件毛病,家中虽富,最喜使铜,又最会倾换铜银,人都叫他做”晏寡铜”。正是:做人既无人气,使银亦无银意。
假锭何异纸钱,阳世如逢鬼魅。
过了半年,石佳贞患病死了。晏敖不唯不替他治丧,并不替他服孝,只恁石正宗料理后事。到开吊时,只将几两铜银,封作奠金送去。正宗怒极,等丧事毕后,便具词告县,说晏敖今日既不为嗣父丧服,当年何不为本生父母守制?因并称前年曾有首他匿丧入泮的呈词在学中可证。这知县已晓得晏敖是可笑的人,看了石正宗状词,即行文到学里去查。那些学役,谁肯替他隐瞒,竟撺掇学师将石正宗的原首呈送县。知县临审之时,再拘晏家族人来问,这些族人因晏敖前日把铜银骗了他,没一个喜欢的,便都禀说:“晏敖当日制中入泮是有的,但出嗣在先,归宗在后。”知县道:“本生父母死,则曰出嗣;及至嗣父死,又曰归宗。今日既以归宗为是,当正昔年匿丧之罪了。”晏敖再三求宽,知县不理,竟具文申宪。学院依律批断:“仰学除名。”正是:青衿不把真金使。“寡铜”仍作白童身。
自此晏敖与石家断绝往来,却不想晏慕云夫妇的灵柩,向俱权厝在石家的坟堂屋里,今被石正宗发将出来,撇在荒郊。
晏敖没奈何,只得将二柩移往晏家祖坟上。一向晏敖以出嗣石家,自己祖坟的地粮并不纳一厘,都是长房大兄晏子开独任,今欲把两柩葬在祖坟,恐晏子开要他分任坟粮,便只说是权时掩埋,不日将择地迁葬。那晏子开是个好人,更不将坟粮分派与他,恁他拣坟上隙地埋葬两柩。晏敖便自己择了一日,也不相闻族人,也不请地师点穴,只唤几个工匠到坟上来,胡乱指一块空地,叫掘将下去。哪知掘下只二尺来深,便掘着了一片大石。众工匠道:“这里掘不下,须另掘别处。”晏敖吝借工费,竟不肯另掘,便将两柩葬在石上。那石片又高低不等,两柩葬得一高一低,父柩在低处,母柩在高处,好像上马石一般,有几句口号为证:父赘于石,母产于石。生既以石为依,死亦以石为息。
高石葬母,低石葬父。为什妻高于夫?想因入赘之故。
晏子开闻知晏敖这般葬亲之法,十分惊怪,只道他果然迁葬在即,故苟且至此。不想过了年余,绝不说起迁葬,竟委弃两柩于石块之上了。
你道晏敖如此灭弃先人,哪里生得出好儿子来?自然生个不长进之子来报他。那时制中所生的奇郎,已是十三岁了。晏敖刻吝,不肯延师教子,又不自揣,竟亲自去教他。哪知书便教不来,倒教成了他一件本事,你道是什事?原来晏敖平日又有一样所好,最喜的是赌钱,时常约人在家角牌。他平日惯使铜银,偏是欠了赌帐,哪肯把好银来还?常言道:“上行下效”。
奇郎见父亲如此,书便不会读,偏有角牌一事,一看便会。
有一篇口号说得好:
书齐工课,迥异寻常。不习八股,却学八张。达旦通宵,比棘闱之七义,更添一义;斗强赌胜,舍应试之三场,另为一常问其题则喻梁山之君子;标其目则率水浒之大王。插翅虎似负之逐于晋;九尾龟岂藻之居于臧。空没一文,信斯文之已丧于家塾;百千万贯,知一贯之不讲于书堂。所谓尊五美、四赏一百老;未能屏四恶、三剧二婆娘。兼之礼义尽泯,加以忠信俱亡。较彼盗贼,倍觉颠狂。分派坐次,则长或在末席,少或在上位,断金亭之尊卑,不如此之紊乱;轮做庄家,则方与为兄弟,忽与为敌国,蓼儿洼之伯仲,不若是之无良。算帐每多欺蔽,色样利其遗忘。反不及宛子城之同心而行劫,大异乎金沙滩之公道而分赃。子弟时习之所悦而若此,父师教人之不倦为堪伤!
晏敖之妻方氏,见儿子终日角赌,不肯读书,知道为父的管他不下,再三劝晏敖请个先生在家教他。晏敖被妻子央逼不过,要寻个不费钱省事的先生。恰有族兄晏子鉴,与他同住在一巷之内。那晏子鉴本是个饱学秀才,只因年纪老了,告了衣巾,当年正缺了馆。晏敖便去请他到来,又不肯自出馆谷,独任供膳,却去遍拉邻家小儿来附学,要他们代出束修,轮流供给,自己只出一间馆地,只供一顿早粥。晏子鉴因家居甚近,朝来暮归,夜膳又省了。你道这般省事,那一间馆地也该好些。谁知晏敖把一间齐整书房,倒做了赌友往来角牌之所,却将一间陋室来做馆地,室中窗槛是烂的,地板又是穿的。子鉴见馆地恁般不堪,乃取一幅素笺,题诗八句,粘于壁上。其诗云:山光映晓窗,树色迎朝槛。
早看曙星稀,晚见落霞烂。
名教有乐地,修业不息版。
应将砚磨穿,莫使功间断。
晏敖走来见了此诗,不解其意,只道是训诲学生的话头,哪知附徒中倒有个聪明学生,叫做晏述,即晏子开之子,因子开新迁到这巷中居住,故就把儿子附在晏敖家里,相从晏子鉴读书。此子与奇郎同庚,也只十三岁,却十分聪俊,姿性过人。
看了子鉴所题,便私对奇郎道:“先生嫌你家馆地不好,那八句诗取义都在未一字,合来乃是说‘窗槛稀烂,地板穿断’也。”
奇郎听说,便去说与父亲知道,只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晏敖深喜儿子聪明,次日即唤匠人来把地板略略铺好,烂窗槛也换了。因笑对子鉴说道:“如今窗槛已不稀烂,地板已不穿断,老兄可把壁上诗笺揭落了罢!”子鉴惊问晏敖何以知之,晏敖说是儿子所言。子鉴暗忖道:“不想此儿倒恁般有窍,真个犁牛之子騂且角了。主人虽不足与言,且看他儿子面上,权坐几时。”因此子鉴安心坐定。谁想晏敖刻吝异常,只供这一顿早粥,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内,纯是薄汤。子鉴终朝忍饿,乃戏作一篇《薄粥赋》以诮之。其文曰:浩浩乎白米浑汤,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吹去禹门三级浪,波撼岳阳;吸来平地一声雷,气蒸云梦。
雅称文人之风,可作先生之供。更喜其用非一道,事有兼资。
童子缺茶,借此可消烦渴;馆中乏镜,对之足鉴须眉。一瓢为饮,贫士之乐固然;没米能炊,主人之巧特甚。视太羹而尤奇,比玄酒而更胜。独计是物也,止宜居尤之孝子,以及初起之病夫。水浆少入于口,谷气唯恐其多。又或时值凶荒,施食道路,吏人侵蚀其粢粮,饥民略沾其雨露;甚或垂仁犴狴,饷彼罪牢,狱卒攘取其粟粒,囚徒但鈊其余膏。西席何辜,至比于此!吁嗟徂兮,命之哀矣!
晏述见了这篇文字,回家念与父亲晏子开听了。子开十分嗟讶,量道晏敖不是个请先生的,便邀子鉴到自己家里去坐。
晏敖正怪子鉴嘲笑他,得子开请了去,甚中下怀,落得连这一顿薄粥也省了,倒将儿子奇郎附在子开家里读书。子开独任供膳,并不分派众邻,只教众邻在束修上加厚些。到得清明节近,这些众邻果然各增了些束修送来,只有晏敖只将修金三钱相送。
子鉴拆开看时,却是两块精铜,因暗笑道:“我一向闻他雅绰以‘寡铜’为号,曾央族人到县中具了公呈,后却以铜银谢之。
我因从来足迹不入公门,未尝与闻其事,不曾领教他的铜银。
今日看起来,‘寡铜’之号,诚不虚矣。”便将原银付与奇郎,叫他壁还了父亲。因即出一对,命奇郎对来。其对云:三币金银铜,下币何可乱中币;奇郎迁延半晌,耳红面赤,不能成对。少顷,子鉴偶然下阶闲步了片刻,回身来看时,奇郎已对成了。道是:四诗风雅颂,正诗不妨杂变诗。
子鉴看了,疑惑道:“对却甚好,只怕不是你对的。我一向命你做破承开讲,再不见你当面立就。每每等我起身转动,方才成文。此必有人代笔。”奇郎硬赖道:“这都是我自做的。
有谁代笔?”子鉴道:“既如此,你今就把自己这对句解说与我听,风雅颂三样如何叫做四诗?诗中又如何有正有变?”奇郎通红了脸,回答不出。子鉴要责罚起来,奇郎只得招称是晏述代作的,“一向破承开讲,都是他所为。连前日壁上所题诗笺,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子鉴听罢,便唤过晏述来,指着奇郎对他说道:“彼固愚顽,不足深责。你既如此聪慧,为何替人代笔,欺诳师长?”晏述逡巡服罪。子鉴沉吟一回,说道:“也罢,我今就将使铜银为题,要用《四书》成语做一篇八股文字,你若做得好时,饶你责罚。”晏述欣然领命,展纸挥毫,顷刻而就。其文曰:善与人同(铜),是人之所恶也。甚矣形色(银色),不可罔也。出内之吝,一介不以与人,则亦已矣,何必同(铜)!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紫,恐其乱朱也。
岂谓一钩金辨之弗明,可以为美乎?将为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诈而已矣。何也?君子喻于义,以币交,有所不足,补不足,然后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于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恶可已,则有一焉,无他,曰假之也。然则有同(铜)乎?曰有。若是其甚与?曰然。
斯人也,无侧隐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而已矣,比其也,则曰我无事也。斯君子受之,而谁与易之?斯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执之而已矣。当是时也,皆曰之徒也。有司者治之,其为士者笑之。以若所为,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无实不详,不成享也;却之为不恭,岂其然乎?以若所为,于宋馈七十镒,于薛馈五十镒,虽多无益,不能用也;周之则可受,岂谓是与?彼将曰:如用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费,乐莫大焉。君子曰:明辨之,乡人皆恶之;亡而为有,不可得已。而今而后,所藏乎身,多寡同(铜)。如之何则可曰:是不难。
惜乎不能成方员,方员之至(铸)也,夫然后行。
子鉴看毕,大赞遣:“妙妙,通篇用四书成语,皆天造地设,一结尤为绝倒。”遂对子开极称晏述之才,说他后来必成大器。又想:晏敖父子俱无足取,正待要拒绝他。
恰值清明节日,子开买舟扫墓,设酌舟中,邀请子鉴并约晏敖同行。三人到得墓所,只见晏敖父母所葬之处,因两柩高置石上,且当日又草草掩埋,不甚牢固,今为风雨所侵,棺木半露。子鉴见了这般葬法,问知其故,不觉骇然。子开不忍见棺木露出,即呼坟丁挑土来掩好。坟丁依命,掩盖停当,来向晏敖讨些犒赏钱。晏敖只推不曾带得,分文不与,又是子开代出一贯钱与之。子鉴极口催他迁葬,晏敖但唯唯而已。及至归舟之时,偶见岸上有小梅数株,晏敖便叫泊船上岸,身边取出五钱银子,去唤那种树的人来买下了,叫他即日携到家里来种。
子开见了,惊问道:“方才坟丁替你修了墓讨犒赏,你推没钱,如今买梅树便有钱了。却不是爱草木而轻父母么?”子鉴亦心中愤然,因冷笑道:“活梅树可爱,死椿萱不足惜了!”
晏敖听说,也竟不以为意。子鉴归家,作《哀梅赋》一篇以诮之云:哀尔梅花,宜配幽人。昔汉梅福,是尔知音。在唐留赋,则有广平。宋之契友,和靖先生。夫何今日,遇非其伦。灭亲之子,亡慕清芬!观其不孝,知其不贞。以彼况尔,如获与薰。
气味既别,难与同群。尔命不犹,尔生不辰。尔宜收华,尔宜掩英。慎勿吐芳,玷尔香名!
自此子鉴深恶晏敖之为人,与他断绝往来,连奇郎也不要他再来附学了。意中只器重晏述聪慧。又见他父亲子开天性仁孝,凡遇父母忌辰必持斋服孝,竟日不乐。又好行方便,每见晏敖门首有来换铜银的,晏敖不肯认,那些小经纪人十分嗟怨,子开看不过,常把好银代他换还,或钱方或公数,不知换过了多少。子鉴因想:“如此积善之家,后人必发。”便有心要与晏述联姻。你道子鉴与晏述是同宗伯侄,如何却想联姻?原来子鉴有个甥女祁氏,小字瑞娘,幼失父母,养于舅家。子鉴妻已亡过,家中只有一个乳母郑妪,与瑞娘作伴。那瑞娘年齿正与晏述相当,才貌双美,子鉴久欲择一佳婿配之。今番看得晏述中意,常把晏述的文字袖归与她看。瑞娘亦深服其才,每向乳母郑妪面前称赞。子鉴探知甥女意思,正要遣媒议亲,恰好有个惯来走动的媒妪孙婆到来,子鉴方将把这话对她说。只见那孙婆袖中取出一张红纸来,说道:“有头亲事,要央老相公到馆中晏子开官人处玉成则个!”子鉴接那红纸看时,上写道:禹龙门女,年十四岁。
子鉴看了,问其缘故,孙婆道:“这禹家小娘,小字琼姬,美貌不消说起,只论她的文才,也与你家小姐一般。今老身要说与子开官人的儿子为配。只因他不是禹龙门的亲女,是把侄女认为己女的,子开的夫人嫌她没有亲爹妈,故此不允。今求老相公去说一说,休错过了这头好亲事。”子鉴听罢,暗想道:“禹家以侄女为女,子开的夫人尚不肯与她联姻,何况我家是甥女,这亲事也不消说了。”因便不提起瑞娘姻事,只回复孙婆道:“既是他内里边不允,我去说也没用。”言罢,自往馆中去了。
孙婆只不动身,对着瑞娘,盛夸琼姬之才,说个不祝瑞娘心中不以为然,想道:“不信女郎中又有与我一般有才的,且待我试她一试。”便取过一幅花笺,写下十二个字在上,把来封好,付与孙婆道:“我有个诗谜在此,你可拿与禹家小姐看。若猜得出,我便服她。”孙婆应诺,接了笺儿,就到禹家去,把瑞娘的话,述与琼姬听了。原来琼姬一向也久闻瑞娘之名,今闻孙婆之语,忙折笺儿来看,只见那十二个字写得稀奇:风吹架鸟□花亭送游看路春此十二字内藏七言诗四句琼姬也真个天姿敏慧,见了这十二字,只摹拟了片刻,便看了出来。遂于花笺之后,写出那四句诗道:大风吹倒大木架,小鸟□残小草花。
长亭长送游子去,回路回看春日斜。
琼姬写毕,又书数语于后云:“此谜未足为异。昔长亭短景之诗,苏东坡已曾有过。今此诗未免蹈袭。如更有怪怪奇奇新谜,幸乞见示。”写罢,也封付孙婆拿去。孙婆随即送至瑞娘处。瑞娘看了,赞叹道:“果然名不虚传。她道我摹仿东坡,我今再把个新奇的诗谜,叫她猜去。”便又取花笺一幅,只写四个字在上,封付孙婆,央她再送与琼姬。孙婆接来袖了,说道:“待我明日送去。”至明日,真个又把去与琼姬看。琼姬拆开看时,这四字更写得奇:共树夜灯此四字内藏五言诗四句琼姬着罢,又猜个正着。
即于花笺后,写出那四句五言诗,道:
间门月影斜,村树木叶脱。
夜长人不来,灯残火半灭。
琼姬写讫,对孙婆道:“这诗谜委实做得妙,不是她也不能做,不是我也不能猜。”孙婆道:“你既这般猜得快,何不也写些什么去难她一难?”琼姬笑道:“你也说得是。我若不也写几个字去,她只道我但能猜,不能做了。”说罢,便也取一幅花笺,也只写四个字在上,连那原笺一齐封好,叫孙婆拿去与瑞娘看。瑞娘先见她猜着了五言诗,已十分钦服,及看她所写的诗谜,却也奇怪:召□木米桥此四字内亦藏五言诗四句瑞娘看了,笑道:“亏她又会猜,又会做。我既能做,岂不能猜?”遂亦于花笺后,写出四句道:残照日已无,半明月尚缺。
小楼女何处,断桥人未合。
瑞娘写毕,付与孙婆持去回复了琼姬。自此以后,两个女郎虽未识面,却互相敬爱,胜过亲姊妹一般。
忽一日,孙婆来对瑞娘说道:“可惜禹家这一位小娘,却被不干好事的媒人害了。现今在那里生病哩!”瑞娘惊问其故。
原来禹龙门之妻也姓方,与晏敖之妻正是姊妹。晏敖自被子鉴回了奇郎出学堂来,仍旧自己去教他。奇郎却抄着前日晏述代作的文字,哄骗父亲。晏敖原是看不出好歹的,把儿子的假文字东送西送请教,别人都十分赞赏。因便误认儿子学业大进,向人前夸奖不已。有个青莲庵里的和尚,法名了缘,与晏敖交好,晏敖常到庵里做念佛会。禹龙门也是会中人,因此了缘从中撮合,叫他两襟丈亲上联亲。龙门便与妻子商议,竟把侄女许了奇郎,受了晏家的聘。他也只道奇郎果然聪慧能文,将来必有好日。哪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奇郎的本相渐露。初时还把假文骗着父亲,后来竟抛弃书本,终日在街坊赌博。晏敖好赌,还是铺了红毯,点了画烛,与有钱使的人在堂中坐着赌的。奇郎却只在村头巷口,与一班无赖小人沿街而赌,踞地而博,十分可笑。这风声渐渐吹入琼姬耳内,你道琼姬如何不要气!那孙婆又因自己不曾做得媒人,常在她面前跌足嗟叹,一发弄得琼姬不茶不饭,自恨父母双亡,被伯父伯母草草联姻,平白地将人断送。气恼不过,遂致疾病缠身。瑞娘闻知这消息,也替她懊恨。常使乳母郑妪去问候,再三宽慰她。哪知心病难医,不够一年,呜呼死了。临终时把自己平日所作诗文,尽都烧毁,不留一字。正是:父亡母丧愁难诉,地久天长恨不穷。
瑞娘闻知琼姬凶信,也哭了一常常言道:“同调相怜,同病相惜。”她想:“自己文才与琼姬不相上下,偏是有才的女郎恁般命薄!”又想:“自己也是螟蛉之女,没有亲爹妈着急,正不知后来终身若何?”转展思量,几乎也害出病来。因赋曲一套以挽琼姬,其曲云:[二郎神]难禁受,恶姻缘,问何人谱就。敢则是月下模糊多错谬。少甚么痴钗笨粉,得和文士为俦。为何偏将贤媛锢,忌才天想来真有。从今后,愿苍苍莫生才女风流![前腔]换头休休,红颜薄命,每多(亻孱)豱,恨不生来愚且丑。只挥毫染翰,便为消福根由。宜入空门离俗垢。生生的将淑女葬送河洲。鸳鸯偶,是前生几时结下冤仇![黄莺儿]诗谜记相酬,痛当时,谶早留。小楼有女今存否?斜阳已收,缺月一钩,半明不是圆时候。鹊桥秋,将人隔断,未得合牵牛。
[前腔]无地可言愁,哑吞声,慵启口。有谁知你眉痕皱。
椿庭已休,萱帏弃久,移花莫惜花枝瘦。似萍浮,又遭风浪,灭没在汀洲。
[猫儿堕]明珠万斛,泣付与东流。绿绮琴无司马奏,《白头吟》向什人投?怀羞,一炬临终,泪抛红豆![前腔]遥思仙佩,疑赴碧云头。恨未生前一握手,神交除往梦中求。悲忧,女伴知音,从今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