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 第 1 页/共 10 页

八洞天(清)笔炼阁著   序   《八洞天》之作也,盖亦补《五色石》之所未备也。《五色石》以补天之阙,而阙不胜阙,则补亦不胜补也。夫天之不克如人愿者何限?今试举其大者言之。苟欲其悉如人愿焉,将必使夏禹不丧父,宣尼不幼孤,皋鱼不悲风树,王裒不泣蓼莪,虞舜之亲母重生,闵损之先慈再世,汉昭侍奉钩弋,宋仁终养宸妃,如是者方称快。又必使新城之雉勿经,二子之舟竟返,思子之宫不作,黄台之瓜不稀,伯奇孝已俱得还魂,卜商邓攸不致乏嗣,如是者方称快。又必使石娘之夫婿忽归,荀令之佳人复得,买臣不被弃于糟糠之妇,小玉不见负于薄幸之郎,文姬之节幸全,淑真之配弗误,刘家之伎不夺于权贵,章台之柳不折于他人,如是者方称快。又必使左丘不失明,张藉不病目,孙子不膑脚,史迁不腐刑,种芀之歌不见怒于汉帝,斗鸡之檄不见恶于唐宗,孟浩之诗不放还,刘贲之策不下笫,如是者方称快。至于箕裘堂构之间,兄弟叔侄朋友主臣之际,务令贤父勿生不肖之子,佳胤勿产败德之门,蔡仲不必居盖愆之名,石衜不必有灭亲之举,伯牛无向之兄,展禽无盗跖之弟,白公继楚而太子建之祀得延,季札受吴而公子光之衅不起,如意获全,德昭无死,快人心者当如是。又务令谷风不嗟弃予,行野不伤异旧,笃友之羊角不亡,负交之暴公被斥,任窻之儿不衣葛,叔敖之子不负薪,爱君之屈原不沉渊,存孤之杆臼不断领,卖主之长脚受极刑,易储之新恩蒙显戮,快人心者,当如是而未已也。以天之力,奚求弗获,而男定是男,女定是女,虚定是虚,实定是实,犹未见天道之神奇而莫测也。必也阴可变而为阳,阳可变而为阴,无可变而为有,有可变而为无。夫乃叹造物之灵,而识化工之幻。然如是以求天,而天几穷矣。   有疑予言者曰:“以若所云,或天之外另有一天,然后可。”   而予曰:“不然。倘谓天之外另有一天,是非复人间世之天,而别一洞天者也。而彼别一洞天者,以为不在人间世之中,而又未始出人间世之外。试思宇宙之大,何所不有。人特囿于成见,拘于旧闻,有不及知耳。假如女娲补天之说,古未尝传,而吾今日始创言之,未有不指为荒诞不经者。推此而论,又安知别一洞天之天,非即此人间世之天也哉!况自有天以来,所不必然之事,实为自有天以来,所必当然之理。诚知其理之必当然,更何得以其事之不必然而疑之也。”予故广搜幽览,取柱史之阙于纪、野乘之阙于载者,集其克如人愿之逸事,凡八则,而名之曰《八洞天》云。   五色石主人题于笔炼阁   目录   卷一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卷二反芦花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卷三培连理   断冥狱推添耳书生,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卷四续在原   男分娩恶骗收生妇,鬼产儿幼继本家宗   卷五正交情   假掘藏变成真掘藏,攘银人代作偿银人   卷六明家训   匿新丧逆子生逆儿,惩失配贤舅择贤婿   卷七劝匪躬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卷八醒败类   两决疑假儿再反真,三灭相真金亦是假   卷一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诗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舍母时。   这道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巴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   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那父母未亡,自己倒先死了,不唯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女毕了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   鲁翔自己却连走数科不第,至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了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眩春选却选他不着,直要等到秋眩鲁翔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小字楚娘,极有姿色。又知书识字,赋性贤淑。有词为证: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   等闲一笑十分春,撇下半天丰韵。停当身材可意,温柔性格消魂。更兼识字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恁,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原来士子中了,有四件得意的事: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   坐他一乘轿,讨他一个校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又闻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可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她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也只是无心之言。   哪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只为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她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转展寻思,愈加恼恨。正是: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夫,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她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趱程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今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领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且消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恁限严急,哪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没事。”当晚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催促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玻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了装束,起身望前而去。正是:只为前途多虎豹,致令微服混鱼龙。   不说鲁翔改装赴任,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恐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挨回旧路,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房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   吴成闻此信,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   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海内有个赶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   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哪一县知县,姓什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   说罢,那客人自去了。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   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地坐着。   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目,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老人家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此凶信,未知真假?   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你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的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恁。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大书:‘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哪里说起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劝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不要倒先哭坏了。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取路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时候,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放心不下,时常求签问卜。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归了,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步忙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了老爷的遗笔!”鲁惠此时心如刀割,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还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哭昏几次。石氏与楚娘,都哭得发昏章第十一。正是: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欲便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咐孩儿看顾,须等她分娩,方可放心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杀了夫主。如今还要她则什?   快叫她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哪里话,她现今怀孕在身,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楚娘闻知,心中愈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前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   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个满抱的儿子,且自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   只有石氏甚不喜欢,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不下念头,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日逐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了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她哭,只道她没情义,越发要她改嫁了。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挨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   正是:   哭夫声复吞,恐惊怀中子。   夫亡子又亡,号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沉,鲁惠也哭了一常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家人吴成:“未满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   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   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星辰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时,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们来看埋?”   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酒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什牵挂了,还不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使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她陪侍,何必强她!”石氏道:“我眼里着不得这样人。你若要她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了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过来。   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   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娘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要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去了。石氏那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   正是:   白鹤顶中一点血,螣蛇口内几分黄。   两般毒物非为毒,最毒无如妒妇肠。   不说楚娘在道观出家,且说鲁惠既安顿了楚娘,便收拾行装,哭别母亲,仍唤吴成随着,起身出门往柳州扶柩。只因心中痛念先人,一路水绿山青,鸟啼花落,适增鲁孝子的悲感。   不则一日,来至柳州地面,问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见荒冢垒垒,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书鲁翔名字。鲁惠见了,痛入心脾,放声一哭,天日为昏。吴成亦哭泣不止。路傍观者,无不堕泪。鲁惠命吴成买办香纸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长号。   正哭得悲惨,忽有旌旗伞盖,拥着一位官人乘马而来,行至冢前,勒住马问:“哭者何人?”鲁惠还只顾啼哭,未及回答。   吴成恰待上前代禀,只见那官人马后随着一人,却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吴成便晓得这官人即团练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今特来扶柩。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   昌期忙下马道:“既是同乡故宦之子,快请来作揖。”吴成扶起鲁惠,拭泪整衣,上前相见。昌期见他一表非俗,虽面带戚容,自觉丰神秀异,暗暗称羡。问慰了几句,因说道:“足下少年,不辞数千里之跋涉,远来扶柩,足见仁孝。但来便来了,扶柩却不容易。约计道里舟车之费,非几百金不可。足下若囊无余资,难以行动。”鲁惠哭道:“如此说,先人灵柩无还乡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忧,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须禀知狄公。今狄公驻节宾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只暂寓敝署。等学生替你具文详报,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见了,必有所助。学生亦当以薄赙奉敬。那时足下方可徐图归计耳!”鲁惠拜谢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备马与鲁惠乘坐,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鲁惠重复与昌期叙礼。昌期置酒款待,鲁惠因哀痛之余,酒不沾唇。昌期也不忍强劝。次日,正待具文申详狄公,忽衙门上传进邸报,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作乱,窃据城池,势甚猖獗。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贝州是尔我家乡,今被妖人窃据,归路不通。   学生家眷,幸已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发性急不得。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鲁惠惊得木呆,哭道:“不肖终鲜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没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乡,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犹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难还,生母之存亡又未卜,岂不可痛!”昌期劝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烦。天相吉人,令堂自然无恙。妖人作乱,朝廷不日当遣兵讨灭。足下且宽心住此读书,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迟。”   鲁惠无奈,只得住下。正是:   一伤死别一生离,两处睽违两地悲。   黄土南埋肠已断,白云北望泪空垂。   鲁惠在昌衙住了多时,昌期见他丰姿出众,又询知其尚未婚聘,且系同乡,意欲与他联头姻事。原来昌期有女无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儿,年甫一岁,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绝伦,性度端雅。昌期爱之如宝,常思择一佳婿。今见鲁惠这表人物,欲与联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试他一试。说话的,你道昌期是个武弁,那文人的学问深浅,他哪里试得出?看官不知,那昌期原是弃文就武的,胸中尽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凡一应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动笔。今欲面试鲁惠,却是不难。当日步至书斋,要与鲁惠攀话,细探其所学。只见鲁惠正取着一幅素笺,在那里写些什么,见昌期来,忙起身作揖。   昌期看那素笺上,草书夭娇,墨迹未干,便欢喜道:“足下字学大妙。”鲁惠道:“偶尔涂鸦,愧不成字。”一头说,一头便要来收藏。昌期却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题诗词,何妨赐览。”鲁惠道:“客馆思亲,和泪写此,不堪入览。”   昌期道:“学生正欲请教。”遂展笺细看,乃七言律一首,云:荷蒙下榻主人贤,痛我何心理简编。   莪蓼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死悲椿树他乡骨,生隔萱帏故国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未如孤子泪无边。   昌期称赞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泪。容学生更细吟之。”   鲁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学生当依韵奉和。”说罢,把诗笺袖入内来,想道:“鲁生诗又好,字又好,其才可知。若以为婿,足称佳眩但女儿自负有才,眼界最高。   我今把此诗与她看,要她代我和一首,看她如何说?”便叫丫鬟请小姐来。   那小姐果然生得如何?眸凝秋水,黛点春山。湘裙下覆一双小小金莲,罗袖边露一对纤纤玉笋。端详举止,素禀郝法钟仪;伶俐心情,兼具林风闺秀。若教玩月,仿佛见嫦娥有双;试使凌波,真个是洛神再世。   月仙见了昌期,问:“爹爹有何呼唤?”昌期取出诗笺道:“这便是在此作寓的鲁生思亲之咏,其诗甚佳。试与汝观之。”   月仙接来看了,点头称赏道:“诗意既凄恻动人,字迹又离奇耸目,真佳制也!”昌期见她称赏,便取白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将此诗依韵和一首,写在这扇上,就送与鲁生。你可为我代笔!”月仙道:“诗要便孩儿代咏了,字还是爹爹自写。   恐闺中笔迹,不宜传示外人。”昌期道:“我竟说是自写的,他哪知是你的笔迹。你不必推辞!”月仙不敢违命,唤丫鬟取过笔砚,展开白扇,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其诗云:得窥翰墨景高贤,仁孝留题诗一编。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补白华篇。   经成阙里来黄玉,泪洒空山格天。   他日朝廷升孝秀,声名应到凤池边。   月仙写完,昌期大加称赞,便连那幅原笺,一齐拿去与夫人元氏观看。把鲁惠如何题诗,月仙如何和韵,并自己欲招他为婿之意,细述与夫人听。夫人道:“你既看得那鲁生入眼,女儿诗中又赞他后日声名必显,这头姻便可联了。”两个说话间,不防月仙从外厢走来,听得父母正在那里说她的姻事,遂立住脚,听得仔细。回身至房中,暗想:“爹妈欲把我与鲁生联姻,此生诗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见爹爹说他丰姿秀异,不知果是怎样一个人?”沉吟了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才放心。”正在思想,恰好这日昌期因有紧急军情报到,连诗扇也未及送与鲁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间唤一丫鬟随着,以看花为由,悄然至书斋前,从门隙中偷觑,见鲁惠身穿麻素,端坐观书,相貌果然不凡。但见:眉带愁而轩爽,眼含泪而清莹。神情惨淡,纵然孝子之容;器宇昂藏,饶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缟带迎风,更不让飘香荀令。若教笑口肯轻开,未识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觑半晌,悄步归房,心上又喜又惊。喜的是此生才貌双全,正堪与己作配。你道她惊的却是为何?原来鲁惠的面庞,竟与月仙的幼弟似儿仿佛相像。那似儿貌极清秀,月仙最爱之。   今见鲁惠状貌相类,故此惊疑。因遂取花笺一幅,题一词云:常怜幼弟颜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见乔才,依稀类此孩。萍踪忽合处,状貌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