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 第 3 页/共 10 页

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草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却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小可是读书人。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个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   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通因老妪说客官是难中人,又带个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   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声客官请便,自进去了。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却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的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低头,杯箸也不动。   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胜哥哪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只因连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时,浑身发热,只叫心疼。正是:孝子思亲肠百结,哀哉一夜席难贴。   古人啮指尚心疼,何况中途见惨烈。   长孙陈见儿子患病,不能行动,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地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个读书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却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了他。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为人继室;她若肯时,依她便了。   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从县中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脾行到各州县,捱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   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当晚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来,教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机的官员,不是耍处!”父子切切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得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发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机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   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荆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话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说话。”长孙陈道:“有何见教?”   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从容言及。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纵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们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员役,若不从他,恐反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央浼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替我出力!”   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既蒙不弃,只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身边并无他物,只有头上一只金簪,拔下来权为聘礼。甘泉以小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已于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婚议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可写一个禀揭来,待我持去代禀县尊,即日可得。”长孙陈便写下一个禀揭,只说要往云台山进香的,捏个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甘泉把禀揭袖了,作别而去。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感。到晚间,重复心疼,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忧闷,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告诉他,又恐被人听得,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虽然有了路引,却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着替他延医服药。又过了好几日,方渐渐痊可。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治酒饯行,又送了些路费。长孙陈请甘母出来,下了四拜,说道:“小儿在此,望岳母看顾!”   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劳叮嘱。”长孙陈又吩咐胜哥道:“你安心在此调养病体,切莫忧煎。我一至阆州,即遣人来接你。”胜哥牵衣啼哭,长孙陈挥泪出门,上马而去。甘泉也来送了一程,作别自回。长孙陈虽缔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于路口占《忆秦娥》词一首云:风波里,舍车徒步身无主。身无主,拚将艳质,轻埋井底。   留卿不住看卿死,临终犹记伤心语。伤心语,嘱予珍重,把儿看觑。长孙陈在路晓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并无阻滞。一日,正在一个客店里买饭吃,只见有个公差打扮的人,也入来买饭。店主人问他是哪里来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个官封来,说道:“我是阆州刺史衙门,差往李节度军前投递公文的。”   长孙陈听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机,要替我挽回,故下书与李节度么?”便问那人道:“阆州辛老爷,有何事要投文与李节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爷不在阆州了。这公文不是辛老爷的,也不知为着什事?”长孙陈惊问道:“辛老爷哪里去了?”那人道:“辛老爷才到任,却因朝中有人荐他,钦召入京去了。如今是本州佐贰官掌印哩!”长孙陈听说,惊呆了半晌。想道:“这却怎处?”岳父已入京,我去阆州做什?   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况与路引上不对。欲仍回甘家,又没有阆州打回的路引。”此时真个进退两难。正是:羝羊不退又不遂,触在藩篱怎得休!   当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寻思,无计可施。正睡不着,只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一夜不绝。次早起来,问店主人道:“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员。因路遇贼兵,家人及接官衙役都被杀,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里住下,指望要到附近州县去讨了夫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来,睡倒在此。”长孙陈听说也是个被难官员,正与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觉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里去看。只见那人仰卧在床,见长孙陈入来,睁眼一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缘何到此?”长孙陈倒吃一惊,定眼细看,果然是认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见时认不出,那人却认得长孙陈仔细。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恁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当下见了长孙陈,问道:“闻兄在武安县。”长孙陈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孙去疾便住了口。长孙陈遣开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   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   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   今文恁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弟权且代疱。候尊恙全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孙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孙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了文恁,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了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幸不死,即于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因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哪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难公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长孙陈蒞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择地权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请甘母同着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于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长孙陈公事之暇,除却与孙去疾闲话,便对着那灵座流涕。一夕独自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又吟《忆秦娥》词一首云:黄昏后,悲来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   新弦将续难忘旧,此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吟罢,取笔写出,并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齐写了,常取来讽咏嗟叹。正是:痛从定后还思痛,欢欲来时不敢欢。   此日偏能忆旧偶,只因尚未续新弦。   过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中,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了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   长孙陈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   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她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病卧了一日。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座前放声大哭。他想自己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个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儿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自己病体,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做张智,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   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了。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   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什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 !”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 !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转展寻思,愈加不乐。正是: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哪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她骸骨?她那日投井之后,贼众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荆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中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她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她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处寻,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机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拚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拚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祝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又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的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哪知长孙陈却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难两不同!   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   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题两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第一首道:“她叮咛你将儿看觑。你的儿子,原得你自去看觑他。我是继母,不会看觑他的!”又指着第二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了,随往房中看时,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夫人,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   长孙陈道:“胜哥有什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时,甘氏只是低头不语。长孙陈急得没做道理处。原来长孙陈与甘氏的恩爱,比前日与辛氏的恩爱,又添了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   “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景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情愿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见其频(戚页)。今甘氏难中相识,又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   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她娇面,怕她颜变。为什(亻免)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教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了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哥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地温存,一个懒语迟言,不耐烦地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二人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此时孙去疾的病已全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武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仗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孙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   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樱一面奏请实授。于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着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跟前,取其厌恶。此虽爱子之心,也是惧内之意。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瑟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   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子:女名珍姑,子名相郎,十分欢喜。哪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   甘氏哭泣礔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于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此虽敦族谊,亦是趋势利。   贵人来相召,如何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各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致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着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极为光荣。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至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够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亲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教他不要哀痛!”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窰,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子,干得什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了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便是。”   说罢,忙着人到孙去疾处将胜哥唤到。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   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时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罢!”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一段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了这三个儿女!”   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妆。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冠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于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   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比前甘母治丧时,倍加热闹。但丧牌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机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夔州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   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   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姓,把前后事情一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既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   正是:   昔年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便一面遣人将两枢先载回乡安厝;一面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等进京赴任。此时辛用智正在京师为左右拾遗之职,当严公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诺之。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隐瞒些个。”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于地。   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二三岁,又悲又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也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可曾续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鍀道:“就是那年。”夫人便道:“如何续得恁快!”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便续弦了。难道亡女投井时,独不曾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新莅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教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你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个媒的。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   先于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哭了一场,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愈觉惨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保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调护。只是爹爹也须立主张。”长孙陈点头滴泪。   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正是:丈人这般耍,女婿赛吃打。   只道亲上亲,谁知假中假。   新人进门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起话来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傍听了,大哭起来,忙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也!”   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如何不见?”   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的,只因在甘家避难,蒙她厚意,故勉强应承。”辛氏道:“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   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为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   我遭惨死,竟不治丧。   直待等着后妻死了,趁她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   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   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她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并不遣人来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告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她去,看来原不是薄情的。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也。奉伯父之命,叫我如此试你!”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她言语,宛是前妻的声音。   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在那里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道:“伯父吩咐教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   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她是鬼,二来便做道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她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着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中,方待焚化。辛氏叫住道:“这便见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她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着。你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什?”   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   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本疑凤去秦台杳,可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方酌酒相庆。   胜哥引着幼妹幼弟拜见了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小的。辛氏道:“这个不消过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她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甘氏有灵,亦铭刻于泉下矣!”因取出那三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她的实情。   辛氏把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   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二子一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的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作恩情。   无任瞻天仰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儿子,却与第一个儿子是同胞,中间反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文,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卷三培连理   断冥狱推添耳书生   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诗曰: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殷勤寄语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此诗是方正学先生过朱买臣妻之墓而作,劝世间妇人休嫌丈夫贫贱。且莫说贫贱的有时富贵,纵使终身不富贵,也该到头相守。倘必希图他年富贵,勉强守着目前贫贱,就不是个有意思的妇人了。朱买臣之妻若是个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还该阻他,不要他去。你道汉武帝时的官,可是容易做的?买臣只为贪着功名,后来坐张汤事,惧罪自杀。皆缘妻子嫌他贫贱,激他走这条路,岂非为妻子所误!假如妻子肯到头守着糟糠,丈夫也便到头守着贫贱,何至贪求富贵,以至刑戮。所以方正学诗中,并不较量富贵不富贵,更不提起会稽太守马前泼水之事,只说“糟糠合到头”。然天下妇人,不嫌丈夫贫贱的还有,不嫌丈夫废疾的却难。富贵危险,或不如贫贱安稳。若说废疾人,倒胜过五官具足的,这却谁个肯信?如今待在下说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贫贱,并不嫌丈夫废疾。才女爱才子,就如才子爱才子一般;夫妻相爱,竟像朋友相识。后来神明灵应,把废疾忽变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间,南直扬州府有个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丰姿秀美,文才敏捷,赋性豪爽。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萧索,胸中虽有才,手中却乏钞。人情只重有”贝”字的才,不重没”贝”字的才。所以年近二十,未谐姻眷。只结交得一个好朋友,那人姓闻名聪,字作谋,学识淹博,议论雄快,与莫豪是至交。时常相叙,攀今吊古,谈起来便是竟日。闻聪常说:人不当以成败论英雄,设使少康若败,便是有穷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可笑世人识见浅薄,见伯夷指武王为暴,便道奇怪,不敢真个认他为暴;见武王指洛民为顽,便都说是顽了。又常言短丧之制,不是汉文帝始,是汉景帝始。文帝素性谦恭,当其践位,有让三让再之文;劝其立储,有重我不德之诏,故临终亦自谦德薄,遗命短丧。文帝虽如此谦恭,在景帝自当尽礼。若云父命宜从,则辞践位,即不该践位;辞建储,即不该建储,连景帝也不必立了。奈何独从其短丧之命,这不是短丧自景帝起的。又常论断王导为奸臣,温峤为逆子。嵇绍虽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虽孝,有缺于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闵字。如此妙论,不一而足。莫豪深加叹服。但那闻聪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炼之术。妻室也不肯娶,常闭户独坐,做那养真运气的工夫。原来做这工夫,须要有传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来。闻聪无师之学,未从其法,竟把一双耳朵弄聋了。却又有一件奇事,时常梦到阴司,替冥官断狱,梦中听讼,耳却不聋,及至醒来,依然聋了。闻聪自笑道:“昔有仆夫夜梦为王,日间虽劳,梦中却乐,吾今虽聋,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鬼话,又见他耳聋,是个残疾人,不甚敬重他。只有莫豪始终钦服,常对他说道:“《史记屈原传》云:王听之不聪。楚怀王何当耳聋,只为心里不聪,便与耳聋一般。据我看来,世人皆聋,唯兄不聋耳。”因即题诗一首云:岂惟耳目有聋盲,心不聪明病与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闻能见几何人。   莫豪正与闻聪说得着,不想闻聪自恨修炼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别了莫豪,往临安天目山访道去了。   莫豪自闻聪别后,甚觉寂寞,虽还有几个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间有一人,姓黎名竹,号淇卿,因他头有疮,光秃无发,人便顺口叫他“黎”,又叫他“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个包揽词讼的秀才。莫豪原与他意气不合,他却偏要强来亲近,每有呈词手谒,及与人争辨的书札,便把来与莫豪看。   莫豪见他文字不济,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几次。外人见了莫豪改削过的,都交口称赞。黎竹大喜,后来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润笔之资相送。又知莫豪好饮,常置酒相款。因此,莫豪亦不复拒之。一日,黎竹与莫豪对酌,因说道:“吾兄善于诙谐,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个驼背人的气,求兄做一首驼背的诗去嘲他。”莫豪乘着酒兴,随口念道:哀哉驼背翁,行步甚龙钟。   遇客先施礼,无人亦打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