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 第 5 页/共 10 页

两个一齐答道:“矢志守节,有死无二 !”夫人道:“二位所见差矣,当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废疾而弃之,已见高谊。   今既物故,何必复守此之节,自误终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爷又请得一位幕宾,才貌与莫先生仿佛,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学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愿为作伐。”七襄垂泪答道:“妇之从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负之于死,前亦可弃之于生!   夫人此言,断难从命。”夫人再问春山时,亦如此说。正是:松筠节操千秋烈,铁石心肠一样坚。   少顷,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舱,附耳低言,说知其故。   上官德点头称叹道:“难得她两个如此贞节,待我如今也去试莫生一试,须要如此如此。”说罢,便到莫豪船上去。原来莫豪的船,离着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来,莫豪接着闲谈了半晌。上官德一面叫舟子移舟到大船边去,一面对莫豪说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单,今有两个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乡,闻君才貌,愿托终身。老夫特为执柯,未识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爱,但念荆妻不弃残疾,小妾亦有同志。今不肖幸得两目复明,何忍遂负之!”说话间,舟已到大船边了。上官德用手指着中舱,对莫豪道:“足下见么?”   莫豪抬头一看,果见有两个穿白的佳人,姿容绝世。上官德笑道:“这两位佳人,便是老夫欲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糟糠不下堂。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见他如此,深服其义,然后细把实情告之,说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听罢,倒疑惑起来。他只因向来双瞽,不曾认得妻妾面貌,如今只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这话哄他,哪里肯信!   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汉。   只为佳人,未经识面。   那边夫人在官船中,也指着莫豪,对七襄与春山道:“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么?”春山抬头见了,吃了一惊,私对七襄道:“此人与相公面庞无二,只差这一双眼睛。”夫人道:“我原说与你相公才貌相同。这般好郎君,休要错过!”七襄变色道:“纵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难改易!”春山也道:“我二人立志不移,夫人幸勿复言。”七襄便起身告辞,仍要到自己船中去。夫人那时方信她两个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岂是肯劝人改节的。   这位郎君实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梦遇神灵,开瞽复明的事,对她说了。七襄哪里肯信,对春山道:“相公纵使未死,两目久已无救,岂有无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庞厮像的,多应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猜度,两个都不肯信。正是:彼此各相猜,不肯信为实。   大人弄虚头,凡戏真无益。   上官德走过官船,请夫人到前舱,大家述了两边言语。夫人道:“我们因欲试他,故先把假话哄他。他今倒把假话认做真话,真人认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只见家人传禀有个三只耳朵的道人,说是莫相公的旧友,特来求见。亏得这个人来替莫豪夫妇做了个证盟。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闻聪。他自从入天目山访道之后,依旧时常梦断冥狱。忽一夜,梦一金甲神将,传东岳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随着神将来至一座宝殿之下。朝拜毕,帝君传旨宣入殿中赐坐,说道:“闻卿善断冥狱。今特召卿来,有话要问。”闻聪道:“愿闻圣论。”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地狱受若,两魂化作两人,在阳世受报。其罚不太重否?”闻聪道:“作孽受报,譬如偿债者必须加利。其罚不为重。”帝君道:“向有几宗疑案,至今未决。卿试为我决之。”   闻聪问是哪几宗公案?帝君道:“汉伏后、董妃,为吕后后身,曹操为韩信后身,华歆为彭越后身,然则曹操、华歆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吕氏以母后杀功臣,诚为过矣!曹操、华歆以人臣杀后妃,罪莫大焉 !此宜分别定案。韩信、彭越之功,另以福报报之;曹操、华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萧淑妃,又为吕后后身,武则天为戚姬后身,然则武氏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吕氏以母后惨杀妃嫔,固为恶矣!武氏以妃嫔惨杀母后,逆莫大焉!亦当分别定案。戚姬贞洁无暇,另以善报报之。武氏淫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宋徽钦二宗,为太宗后身,金兀术为德昭后身,粘没喝为光美后身,高宗为钱霮王后身,秦桧为赵普后身。钱霮王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还二圣。赵普曾劝太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议,不迎二圣为赎罪。   然则高宗、秦桧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为大过;以子弟而不报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恶,在背兄灭弟灭侄,而不在收钱氏土地。德昭、光美化为宋之敌国以报之则可,钱霮王化为宋之子弟以报之则不可。   高宗之罪,岂容末减!至于秦桧,两世俱为奸臣,当永堕酆都地狱。”帝君道:“宋之帝日内为理宗后身,元伯颜为济王后身,其事何如?”闻聪道:“济王之死,其罪在史弥远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韩胄、史弥远皆为奸臣,其罪轻重若何?”   闻聪道:“韩(亻厇)胄虽有逐赵汝愚、毁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贬秦桧、追封岳武穆一事可龋史弥远虽有杀韩(亻厇)胄之功,而其谋害济王之大罪,决不可耍以权臣逐贤臣,其罪犹轻,以权臣擅废太子而又杀之,其罪至重。韩(亻厇)胄已受戮于生前,复剖棺于身后。史弥远幸保首领以没,虽前世曾为高僧,而其罪岂容末减?”帝君听罢,举手称赞道:“卿言俱极合理,当即上奏天庭,候旨定夺。”言毕,使人送闻聪下殿。闻聪猛然觉来,其言历历可记。   过了数日,忽又梦帝君相召,闻聪复应召而往。只见帝君下座相迎,礼数比前甚恭,揖闻聪就坐,对他说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议。深嘉卿断狱之明,特命复矣两聪,更赐神耳一只,以优异之。”说罢,只见一个判官用金盘托着一只耳朵,走至闻聪面前。先把他两耳只一拍,然后取盘中这只耳朵安放在他脑后。闻聪正起身拜谢,只见又有一个判官自外而来,捧着两卷文书,跪启帝君道:“南直扬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来拆看,说道:“原来为莫豪之事。”闻聪听说莫豪名字,遂问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识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长于笔舌,善于讥刺,有伤厚道,已经夺其两目,使为瞽人。近日悔过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两处城隍申文到此,求复其两目之光。今当取他的功过来查,如果功多于过,准与开复。”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来。少顷,只见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于地上,说道:“此是莫豪之过。”又指着手中一小卷文字,说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来权其轻重。却又作怪,那一大束倒轻,那一小卷倒重。闻聪见了,心甚异之,因对帝君道:“这两项文字,乞赐一观。”帝君便叫判官送与闻聪看。闻聪接来看时,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识弹笑骂之语,那一小卷文字,却是几个疏稿:一是代礼部侍郎仲路告养亲的疏,一是代浙江布政上官德求免钱粮的疏,都蒙圣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宽刑狱的疏,圣旨不准行的。闻聪问道:“只此三篇,何以少足胜多。那不准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养亲虽系一家之事,’百行孝为先’,其功不校至于蠲租恤刑,意在全活万民,不论准行与不准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当复其明,并当荣其身、昌其后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两目已坏,不可复救,今可另取二目换之。”判官领命而去,帝君对闻聪道:“莫豪所换两目,不过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无论远近,但心中想着何人,想着何地,便闻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后好生保重,登仙馩不难也。”言毕,起身相送。闻聪醒来,果然两耳不聋了。至明日,脑后发起痒来,忽又生出一只耳朵,好生惊异,遂自称”三耳道人”。   想起梦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几时盲了双目,又几时替人草疏,才一动念,早听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买舟望杭州一路而来。后又听得他在吴江舟次,因即追踪至此。   当日上官德请闻聪至莫豪舟中相会,备述梦中所见所闻,各各叹异。莫豪央闻聪听听自己家中之事。闻聪听了,道:“尊嫂、如嫂已在此间,何不相见?”莫豪闻言,方如梦初觉。   那时共动舟中之人。七襄与春山细察情由,方才晓得莫豪开瞽复明,乃是实话。正是:一天疑阵今才破,半晌迷津幸得开。   上官德请莫豪与家眷相会,彼此喜出望外。闻聪辞别莫豪,竟飘然去了。   莫豪自与七襄、春山做了一处,同舟赴京。七襄诉说别后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十分伤感;又猜这假报死信的,一定是黎、古二人所为,不胜恼恨。因也把梦中换眼的奇异述了一遍。那时仔细端详两个佳人,方才认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笔题诗一首,赠七襄云:频年想像意中面,此日端详眼里花。   口授每烦挥彩笔,目成今始识仙娃。   临妆玉臂莹秋水,贴翠云鬟丽早霞。   更向鸾笺窥锦字,银钩笔势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韵吟一律,以答之云:   开瞽已开双目瞽,看花亦看两枝花。   不因体相轻才士,岂以形容重丽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须知高谊薄云霞。   巫山山外山重见,此后襄王莫认差。   莫豪看罢,深服其诗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   到了京师,上官德正欲替莫豪开复前程,恰好仲路在京为礼部尚书,闻莫豪两目复明,不胜之喜,便替他注明部册,做了儒士,只等秋闱应试。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为皇太孙,群臣俱上贺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随众进上。洪武皇帝遍阅百官贺章,无当意者,独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联,十分赞赏,亲用御笔加圈。那一联道:月依日而成明,半协大易之几望;文继武而益大,洪宣周诰之重光。   原来建文太孙头生得匾,太祖呼之为:“半边月儿”。此一联内,把半月合成明字,又以文济武,合着洪武年号。所以太祖看了,龙颜大悦,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褒奖。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为此。此实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闻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见驾,钦授为翰林院修撰。不消进得科场,早已做了官了。正是:忽逢丹诏天还降,早已青云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归乡,葬了晁母,重赏晁家老妪。及访问黎竹时,一年前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为火所焚,其人亦卧病不起。真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后来莫豪因撰文称旨,加官进职,七襄与春山俱受封诰。   莫豪时常想念闻聪,却没处寻访他。那时朝中有个异人张邋遢,甚有仙术。莫豪因问他:“可认得三耳道人否?”张邋遢道:“三耳道人闻聪原系蓬莱仙种,暂谪人间,今尘缘已满,仍返瑶宫去了!”莫豪听说,十分惊异。七襄因劝莫豪急流勇退,不宜久恋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归林下,悠游自得。妻妾各生一子,永乐年间,同举进士。果然“荣其身、昌其后”,闻聪梦中之言,为不虚矣。此虽莫豪改过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贫病,一点贞心,感动上天,天特使其夫荣妻贵,培植这一对连理枝。故名之曰《培连理》。   卷四续在原   男分娩恶骗收生妇   鬼产儿幼继本家宗   诗曰:   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这四句乃法昭禅师所作偈语,奉劝世人兄弟和好的。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聚,其迟速难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岁左右。唯兄弟则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共乐宁有涯哉!   所以《诗经》上说:“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或将“犹”字解作“谋”字,或又解作“尤”字。看来不必如此解,竟当作“犹”字解。“犹”者,学样之意,他无礼,我也无知,叫做“相犹”;宁可他无礼,不可我无知,叫做“无相犹”。哥子有不是处,弟子该耐他些,弟子有不是处,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样起来,必至兄弟相争,操戈同室,往往撇却真兄弟,反去结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兄弟不睦的,私去收养假子,天教他收着了兄弟的孩儿。   此事出在明朝景泰年间,北直真定府地方有个富户,姓岑,号敬泉。积祖开个绒褐毡货店,生理甚是茂盛。所生二子:长名鳞,字子潜,娶媳鱼氏;次名翼,字子飞,娶媳马氏。敬泉只教长子岑鳞帮做生理,却教次子岑翼学习儒业,请一个姓邺的先生在家教他读书。争奈岑翼资性顽钝,又好游荡。那邺先生欺东翁是不在行的,一味哄骗,只说令郎文业日进,功名有望。敬泉信以为然,每遇考童生,便去赞谋县取府取,连学台那里也去弄些手脚。不知费了多少银子,只是不能入泮。邺先生并不说学生文字不通,只推命运不通,遇合迟速有时,敬泉不以为悔。岑翼至二十岁,生下一子,取名岑金。敬泉因自己年老,长儿尚未有子,次儿倒先得了子,十分之喜。亲朋庆贺,演了十来日戏,又不知费了多少银子。邺先生又劝他替儿子纳监,敬泉依命,又费了四五百金,援了例。邺先生自要进京乡试,趁着岑翼坐监之便,盘缠到京。即到京后,只理会自己进场之事,并不拘管岑翼,任恁他往妓馆中玩耍,嫖出一身风流疮。只得在京中养病,延医调治,直待疮愈,然后起身归家。   又在中途冒了风寒,回家不上一月,呜呼死了!敬泉素爱此子,因哀致病,相继而逝。岑翼浑家马氏,在两年之内,也患病而亡。   只留得岑金这小孩子,年方三岁,却赖伯父岑鳞收养。   此时岑鳞夫妇尚未生子,就把侄儿当做亲儿一般,到十二岁,便教他学生理。岑金却也伶俐,凡看银色,拨算盘,略一指点,便都晓得。岑鳞甚是欢喜。是年,岑鳞亦生一子,取名岑玉,爱如珍宝。到岑玉六岁时,岑金已十七岁了,买卖精通,在伯父店中替得一倍力。岑鳞与他定下一房媳妇,就是浑家鱼氏的表侄女卞氏,因幼失父母,收养在家,先为义女,后为侄妇。亲上联姻,愈加亲热,虽云侄妇,与亲媳妇一般看待。岑金成亲之后,夫妇也甚相得。鱼氏见丈夫店中有了岑金做帮手,意欲教儿子岑玉习举业。岑鳞道:“你只看我兄弟费了父亲多少银子,究竟读书不成,反因坐监弄出病来,送了性命。我们庶民之家,只该安份,莫妄想功名,指望这样天鹅肉吃!”鱼氏听说,就休了这念头。正是:万千空费买书钱,曾未将书读一篇。   早识才非苏季子,何如二顷洛阳田!岑鳞只因父亲被先生骗了,遂以读书为戒,并不教岑玉读书,只略识了几个字,便就罢了。鱼氏又因得子颇迟,姑息太甚。岑玉渐渐长成,弄得不郎不秀,书又不曾读得,生理又不曾学得。直至十五岁,方拘他在店中。他平日疏散惯了,哪里肯理会买卖里边的勾当。   岑金看兄弟不上眼,便和妻子卞氏商量,要与伯父分居。卞氏遂乘间对鱼氏道:“叔叔渐已长大,将来少不得要娶个婶婶到家,恐家中住不下。何不分拨我们另居,省得到那时癘促。”   鱼氏道:“也说得是。”便把这话对岑鳞说了。   岑鳞依允,即另买一所房屋,分拨岑金夫妇居祝岑金那时已二十六岁了,自分居之后,仍在店中相帮,只是朝来暮去。   岑鳞因他已自爨,遂照店中伙计之例,一样算些束修与他。如是年余,忽一日,岑金对岑鳞道:“侄儿既分居另爨,日费不给,虽承伯父有束修见惠,哪里用度得来?意欲求伯父划些本钱与我,自去营运。”岑鳞听说,沉吟不语。原来岑金向在店中日久,手中已有些私蓄,自分居以来,时常私约主顾在家做买卖。岑鳞已晓得些风声,今日见他忽然要去,心里好生不然。   岑金见伯父不应承他,又托人转对岑鳞说。岑鳞便备起一席酒,请众亲友来公同面议。亲友既至,依次坐定。岑鳞开话向众亲友道:“自先父及亡弟去世之时,侄儿尚在襁褓,全是我做伯父的抚养成人,娶妻完聚,又用心教他学生理,才有今日。他要分居,我就买屋与他祝分居之后,我就与他束修,并不曾亏他。不想他今日忽然要去,又要我付本营运。我今已年老,儿子尚小,侄儿若要去时,须写一纸供膳文书与我,按期还我膳金,我然后借些本钱与他去。众亲友在上,乞做个主见。”   众亲友未及回言,只见岑金开口道:“侄儿向来伯父教养,岂不知感。但祖公公在日,原未曾把家私两分划开;父亲早亡,未曾有所分授。母亲死时,侄儿尚幼,所遗衣饰之类,也不知何处去了!今日伯父自当划一半本钱与侄儿,此是侄儿所应得,何故说借?”岑鳞听了,勃然怒道:“你祖公公为要你父亲读书,在你父亲面上费了若干银子;凡请先生及屡次考试,并纳监、坐监诸般费用,都在我店中支龋我都有帐目记着,你还道没有分授么?你祖公公又欠了若干客债,都是我一力挣清。   若非我早夜辛勤,勉强撑持,这店业久已开不成了。至于你母亲所遗衣饰,有得几何?把来抵当丧葬之费也不够用。你今日还要向我问么?我向日把亲儿一般待你,你今日怎说出这般没良心的话来?”岑金道:“据伯父这般说,家私衣饰都没有了。   但侄儿自十二岁下店以后,到十五六岁学成生理,帮着伯父也曾出力过的。自十五岁至廿五岁这几年,束修也该算给。”岑鳞道:“你若要算十五岁以后的束修,那十五岁以前抚养婚娶之费,及分居时置买房屋的银两,也该算还我了。”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众亲友劝解不祝一个定要写分授文书,不肯说借贷;一个定要说借贷,个肯说分授。众亲友议了多时,商量出个活脱法儿,对岑鳞道:“总是伯父扶持侄儿,如今也不要说分,也不要说借,竟说付本银若干便了!”于是草就一纸公同议单,先写伯父念侄儿缺本营运,付银几何;后写侄儿感伯父教育婚娶之恩,议贴每年供膳银几何。岑鳞看众亲友面,只得依允。初时只肯付银二百两,岑金嫌少。众亲友又劝岑鳞出了一百两,共写定了三百两,其供膳银写定每年五十两,大家书了花押,然后入席饮酒。   席散之时,岑鳞当着众亲友面前,取出银子来付与岑金收讫。自此之后,岑金自去开张店面。也是他时来运到,生意日盛一日。   岑鳞老店里生意,倒不如他新店里了。正是:须知世运团团转,安得财源日日来。   岑鳞因去了岑金这帮手,儿子岑玉又不肯用心经营,店中生理日渐淡保一日,有几个客商先到岑鳞店里买货,批过了帐,却被岑金私自拉去,照伯父所批之帐,每项明让一二分。   那些客商便都在岑金店中取货,把岑鳞的原帐退还了。岑鳞知道侄儿夺了他生意,十分恼怒,赶去发作。岑金只推说客人自要来做交易,并不是我招揽他的。岑鳞闹了一场,只得自回。   又过几时,客商渐渐都被新店夺去了。岑鳞告诉众亲友,要与岑金斗气。众亲友来对岑金说,岑金道:“这行业原是祖上所传,长房次房大家可做,非比袭职指挥,只有长房做得。常言道:‘露天买卖诸人做’。如何责备得我?若说我新店里会招揽客商,他老店里也须会圈留主顾,为何不圈留住了?”众亲友闻言,倒多有说岑金讲得是的。岑金又把这话告诉众客商,再添些撺唆言语,众客商便都说岑鳞不是。岑鳞忿了这口气,无处可申,气成一病,不上半年,郁郁而死。正是:可怜犹子终非子,望彼帮身反害身!   岑鳞既死,鱼氏与岑玉大哭一场,即遣人至岑金处报知。岑金到伯父家来,伏尸而哭,说道:“丧中之费,一应都是我支持,不消伯母与兄弟费心。”当下便先买办衣衾棺槨,请僧诵经入殓。   七中治丧开吊,岑金在幕外答拜,礼数甚恭,哭泣甚哀。   治丧既毕,即择吉安葬。各项使费,都是岑金应付。众亲友无不称赞岑金的好处,尽道岑鳞儿子没用,多亏这侄儿替他结果送终。谁想丧事毕后,岑金却开了一篇细帐,把从前所费,凭他一个算了两个,竟将伯父前日所付本银三百两,除得干干净净。   鱼氏再要索取供膳银两时,也没有了。他说:“有本便有利,供膳银原只算这三百两的利钱。今本钱已没有在我处,哪里又讨膳银?”鱼氏此时方知他丧中慨然任费,并非好意,可笑众亲友不知,还把他啧啧称赞。正是:恶多实际,善有虚名。   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自此岑家老店已歇。鱼氏想起丈夫明明是侄儿气死的,如今又被他赖了本钱,除了供膳银去,心中怀恨,怎肯甘休!恰好鱼氏有个内侄叫做鱼仲光,向在本府做外郎的,闻知此事,撺掇鱼氏把寡妇出名去告状。岑金探听了这消息,也吃一惊,因晓得鱼仲光是贪财的,便暗地把些贿赂来买嘱他。那鱼仲光得了钱财,便改了口气。鱼氏再请来他商议时,鱼仲光道:“我细思此事,不是告状的事,不该恶做,还该善处。可使人对他说:‘当初伯父曾把本钱扶持侄儿,如今也要他把本钱扶持兄弟便了’。”鱼氏依言,使岑玉去转托岑金店里两个伙计对岑金说。那两个伙计,向日原在岑鳞店里做过伙计的,一个叫做岑维珍,是与岑鳞通谱的族侄;一个叫做鱼君室,即鱼仲光的叔子,单身无靠,依栖在仲光处,仲光冤他做了贼,逐他出来,在街坊上乞求,岑鳞看不过,收养他在家,后来就教他相帮做生理。到得岑鳞死了,店已歇了,用那两个人不着,两个便都到岑金店中去相帮。岑金见他生意在行,人头又熟,便加了束修,倾心任他。人情势利,只顾眼前,哪个思想昔年的水源木本。岑金去央他,分明把热气呵在璧上,连连讨了几次回音,都说:“你哥哥不肯,无可奈何!”鱼氏只得再请鱼仲光来算计。你道鱼仲光叔子也不肯养的人。哪肯照顾姑娘与表弟。他既得了岑金的财物,便十分亲热,倒与岑金认了表弟兄,往来甚密,把真正表弟反撇在一边了。有一篇言语,单说那势利的人情道:世无弟兄,财是弟兄。人无亲戚,利是亲戚。伯伯长,叔叔短,不过是银子在那里扳谈;哥哥送,弟弟迎,无非是铜钱在那里作揖。推近及远,或得远而忘其所推;因亲及疏,乃弃亲而厚其所及。嫡堂非嫡从堂嫡,真表不密假表密。缘何冷淡?   厌他目下缺东西;为甚绸缪?贪彼手中多黄白。但见挥的金,使的银,便觉眼儿红,颈儿赤;不惜腰也折,背也弯,何妨奴其颜,婢其膝。哪晓得父党之外有母,母党之外有妻;只省得万贯之下有千,千贯之下有百。献媚者既转盼改移,受陷者亦立地变易。见他趋之谨,奉之恭,谁管他曾做贼,曾做乞;爱他邀之诚,请之勤,谁管他现为奴,现为役。今日代彼遮瞒,不记从前将他指谪;此时忽尔逢迎,不念当初漠不相识。信乎白镪多功,甚矣青蚨有力!明放着嫡派嫡枝,倒弄得如路如陌。   不是他没良心,谁教你不发迹。莫怪炎凉人面,暮地里四转三回;须知冷暖世情,普天下千篇一律。   看官听说:岑金若是个有良心的,虽不肯把本钱借与岑玉,便收他在店中,也像当初伯父教自己的一般,或者也还拘管得转来。谁想他全无半点热肠,只放着一双冷眼,以至岑玉无所事事,终日在三瓦两舍东游西荡,结识了一班无赖做弟兄。无赖中有个邺小一,就是当初岑翼相从的邺先生之子。那邺先生连走了几科不中,抱郁而亡,遗下这个不肖子,也是他当时哄骗主人,不教学生的果报。岑玉与这邺小一尤为亲密。小一引他去吃酒赌钱,无所不至。鱼氏因自己管儿子不下,指望讨个媳妇来托他拘管,便对几个媒婆说了,叫他替岑玉寻头姻事。   谁知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不肯扳这穷寡妇,须得二房员外岑金出名扳亲,才肯相就。及至有人到岑金家里去访问时,岑金不惟不肯招揽,反打了破句,姻事哪里得成?岑玉又因在赌场中赌钱,闻有公差来捉赌,着了急,奔得慌了,跌坏了脚,人都叫他岑搭脚,一发没人肯把女儿配他了。当时好事的,有一篇十八搭的口号笑他道:好笑岑搭,非但脚搭,做人浪搭,素性淹搭,说话搭,气质赖搭,肚里瞎搭陌搭,口里七搭八搭,但有小人勾搭,更没亲人救搭,弄得滥搭搭,糟搭搭,糊搭搭,贱搭搭。只得到没正经处去扌兜搭,哪有好人家儿女与他配搭。   大约人家不学好的子弟,正经便不省得,唯有色欲一事不教而能。岑玉年已长大,情窦已开,在未搭脚之先,早结识下一个女子,乃是开赌的宇文周之女顺姐。那宇文周原是个光棍,家中开着赌常邺小一引着岑玉去赌钱,宇文周常托岑玉替他管稍捉头,自己倒到大老官人处帮闲说事,或时吃酒,彻夜不归。他妻子许氏,又常卧病,不耐烦拘管女儿。因此岑玉与这顺姐偷好了,只有邺小一深知其事。岑玉自从跌坏了脚,有好几时不曾到宇文周家去。哪知顺姐已有了身孕,恐怕父母知道,私写一封书,央邺小一寄与岑玉,叫他讨一服堕胎的药来。岑玉着忙,便托邺小一赎药寄去。不想药味太猛厉了,胎却堕不成,倒送了顺姐的性命。岑玉闻知,私自感伤,自此也不到宇文周家去了。只是少了顺姐这个相知,甚觉寂寞。却又看上了一个年少的收生妇人,叫做阴娘娘。那妇人惯替人家落私胎,做假肚,原是个极邪路的货儿,也时常在岑金家里走动的。岑金妻子卞氏,至今无子,恐怕丈夫要娶妾,也曾做过假肚,托这阴娘娘寻个假儿、争奈那假儿抱到半路就死了,因此做不成。   岑玉一来怪这妇人不干好事,二来贪她有些姿色,有心要弄她一弄,私与邺小一计议。小一算出一个法儿来:于僻静处赁下两间空屋,约几个无赖在外边赌钱,却教岑玉假装做产妇,睡在卧室。到三更时分,小一提着灯,竟往阴娘娘家唤她去收生。   阴娘娘不知是计,随了就走。小一引她到岑玉卧所,阴娘娘揭帐一看,灯下朦胧,见一个少年妇人包着头,睡在那里。便伸手去候她肚子,却摸着了肚子下这件东西,吓了一跳。有几句笑话说得好:收孩子的,但见头先生。也有踏莲花生的,是脚先生。   也有讨盐生的,是手先生,也有坐臀生的,是屁股先生。   见千见万,从不曾见这个先生。   当下岑玉把阴娘娘抱住,剥去衣服,侮弄起来。阴娘娘叫喊时,这空房宽阔,又在僻静巷中,恁你叫喊,没人听得。却又岑玉抽了头筹,其余众无赖大家轮流耍了一回。正是:本摸脐夫人,忽遇裸男子。只道大腹内的孩子要我替他弄出来,谁知小肚下的婴儿被他把我弄进去。这孩于顶门上开只眼,好似悟彻的和尚;那婴儿颈项下一团毛,又像献宝的波斯。   不笑不啼,只顾把头乱磕;无鼻无耳,但见满口流涎。紫包挂下,倒有一对双生子在中间;光头撞来,更没半些胎发儿在顶上。不带血,居然赤子;未开乳,便吐白浆。洗手钱没处寻,倒被他着了手;喜裙儿何曾讨,反吃他脱了裙。收生收着这场生,那话弄成真笑话。   当夜众无赖了事之后,悄然把阴娘娘扶至半路撇下。这妇人被那些无赖弄得七伤八损,半晌挣扎不动,挨到天明,勉强步归。欲待寻对头厮闹,争奈在黑夜里认不仔细。只得忍了这场羞耻,耐了这口恶气,准准病了月余,出来收生不得。哪知阴娘娘到一月之后,倒也将息好了,岑玉却因这夜狂荡了一番,又冒了些风寒,遂染了阴症,医药无效,呜呼尚飨了。临终之时,口里连呼”顺姐”不止。鱼氏不胜哀痛,检其卧所,寻出一封柬帖来,且自包裹得紧。鱼氏拆开观看,却不识字,不知上面写些什么?正看不出,恰好邺小一来问候,闻知岑玉已死,直入停尸之所来作揖,也下了几点泪。鱼氏与他相见了,问道:“你与我亡儿最相知。他临终连呼‘顺姐’,这场阴症,多应是什么顺姐寄死他的。你必知其故,可说与我知道。”邺小一道:“这阴症别有所感,不干那顺姐事。不是顺姐害死令郎,倒是令郎害死了顺姐!”遂把岑玉向日与顺姐交好,及顺姐寄书求药,堕胎致死之故,细述了一遍。因说道:“顺姐死后,令郎甚是思忆,常对我说:‘把她寄来这封书,藏着以为记念。’难道你老人家倒还不晓得么?”鱼氏听说,便取出那封柬帖来道:“可就是这封书么?”邺小一接来看了道:“这正是顺姐寄与令郎的字了!”鱼氏道:“上面写些什么?乞念与我听。”   邺小一念道:   女弟顺姐,字寄岑家哥哥:腹中有变,恐爹娘知道,如之奈何?可速取堕胎药来,万勿迟误。专此。   鱼氏听罢,大哭道:“早知如此,我当日遣人对他父母说通了,竟联了这头亲事,不但那顺姐不死,连我亡儿也不至于绝后。”说罢又哭。正是:儿子偷情瞒着母,母亲护短只怜儿。   当下邺小一别去,鱼氏收过柬帖,使人把岑玉死信报知岑金,少不得也要他买棺成殓。   岑金因妻子怀孕将产,送过了殓,忙忙回家。原来卞氏一向做假肚,如今真个有孕了,看看十月满足。忽一夜,岑金梦见一个老妈妈,对他说道:“你妻子腹中所有的孩儿不是你的孩儿。你只看城西观音庵后野坟里的孩儿,方是你的孩儿。”   岑金猛然惊觉,正听得妻子呻吟道:“腹中作痛 !”岑金知道是分娩快了,连忙起身,先去家庙中点了香烛,一面叫家人岑孝,快去唤那阴娘娘来收生。岑孝领命,去不多时,来回复道:“阴娘娘适才出去遇了鬼,收了什么鬼胎,正在家里发昏,出门不得。城西观音庵左首有个李娘娘,也是收生的,去唤她来罢!”岑金听了“观音庵”三字,正合他梦中所闻,便道:“我和你同去。”此时正是七月十三之夜,四更天气,月色犹明。岑金叫岑孝提灯跟着,忙忙走过观音庵,忽听得庵后野坟里有小孩子哭声。岑金惊异,急同岑孝提灯寻看。只见个小孩子卧在一个冢旁,抱起看时,有纸剪的冥衣包裹在身上。岑金又惊又喜,慌忙把孩子抱在怀中,吩咐岑孝自提灯去唤李娘娘,自己抱着孩子,乘着月色,奔到家中。恰好妻子腹中的孩儿已生下地,却早落盆便死了。卞氏正在那里啼哭。岑金忙把这孩了放在她身边,对她说了梦中之事,劝妻子休要烦恼,只说养了双生儿子,死了一个留了一个。家中只有个抱腰的养娘和一个伏侍的老妪,与岑孝三个人知道。岑金吩咐不可泄漏。当下揭去孩子身上纸衣,换了好衣服。却又作怪,那揭下的纸衣,登时变成纸灰了。大家惊异。不一时,李娘娘到来,晓得孩子已经产过,只吃了一顿酒饭,打发去了。岑金因想梦中这老妈妈,必然就是观音菩萨,便把此儿取名岑观保,甚加爱惜。正是:平时做假肚,本不是真胎。   今番真有孕,又遇假儿来。   且说鱼氏闻知侄妇卞氏得了双生子,死了一个。嗟叹道:“若得二子俱存,我长房承嗣他一个,继了亡儿之后。可惜不能都活。”正不知鱼氏虽这般思想,却不自揣世情浇薄,只顾财利,哪顾道理。你若还像当初富足之时,不消说得,自然有人把儿子送来立嗣,分授家私,还要几房争嗣起来哩!你今家道消乏,纵使岑金真个得了个双生子,谁肯承嗣过来。   闲话休提,只说鱼氏自儿子死后,一发日用不支,把家中所有,吃尽典尽,看看立脚不牢,将住房也出脱了,岑玉灵柩权寄在城西观音庵里,只剩得孓然一身,无处依栖。老主意竟到岑金家里住下,要他养膳送终。岑金此时推却不得,只得收留伯母在家供膳。正是:前既负伯父于死,今难辞伯母于生。   不肯收有母之弟,怎能却无子之亲。   光阴荏苒,岑观保渐渐长成。到十五六岁,千伶百俐,买卖勾当,件件精通,比岑金少年时更加能事。岑金与他定亲,就娶了鱼仲光的女儿采娘做了媳妇。原来鱼仲光当初有个妹子,与岑玉年纪相仿,鱼氏曾向他求过亲来。仲光嫌姑娘家贫了,不肯许他,今贪岑金殷富,便把女儿嫁了岑观保。鱼氏见人情势利如此,十分伤感。且喜采娘过门之后,把祖姑鱼氏待得甚好,倒不比父亲把姑娘待得冷淡。观保也极孝顺伯祖母。因此鱼氏倒也得所。哪知岑金反没福消受这一对假儿假妇,忽因一口愤气抱病而亡。你道为着什来?原来店中伙计岑维珍,与家人岑孝同谋,偷了店中若干货物,自己私把门撬开,只推失了贼。岑金心疑,细加查察,访知实情,把岑孝拷打了一顿,又要把岑维珍处治。岑维珍便道:“我虽是远族,却还姓岑,就得了岑家东西,也不为过。强如你在野坟里拾着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当做亲儿,要把家私传与他!”岑金被他说破了这段隐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十分恼恨,把二人告官追赃,倒费了些银子,赃又追不出,愤懑之极,怒气伤肝,遂致丧命。正是:伯父为君含愤没,君今亦为愤所激。   君之受愤因远兄,伯之受愤是亲侄。   岑金死后,观保丧葬尽礼,把岑维珍与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店中只留鱼君室一人。观保因对人说道:“我丈人鱼仲光,向常冤太叔翁鱼君室做贼。哪知冤他做贼的倒不曾做贼,倒是岑维珍做了贼!”自此岑维珍贼名一出,再没有人收用他。维珍怀恨,遂与岑孝两个在外边沸沸扬扬地传说:“岑观保是观音庵后野坟里拾的。”观保闻知,心中甚是猜疑,私问家中养娘和老妪,此语从何而来,养娘、老妪都只含含糊糊,不说明白。观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芦提过去了。   至十九岁春间,妻子采娘有孕,将欲分娩,又去唤阴娘娘来收生。此时阴娘娘已死了,她的媳妇传授了婆婆这行生理,叫做小阴娘娘。当日岑观保自黄昏以后遣人去唤他,直至天明才来。幸得采娘分娩颇迟,黄昏腹痛,挨到天明,方产下个儿子。   洗浴已过,留小阴娘娘吃酒。观保问道:“如何夜里来请你,直至天明才到。今幸分娩平安,不然,可不误了事么?”   小阴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见怪,这有个缘故!”观保道:“有什缘故?”小阴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找亡故的婆婆,收了一个鬼胎,得病而亡。为此如今夜间再不出来收生的。”观保道:“你婆婆如何收了鬼胎?”那小阴娘娘叠着两个指头,说出这件事来,真个可惊可骇!原来她婆婆老阴娘娘,自从被无赖奸骗之后,凡遇夜里有人来请他,更不独行,必要丈夫或儿子随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时分,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灯而来,说是宇家小娘子要请你去收生。阴娘娘便同了丈夫,随着童子来到城西观音庵后一所小小的房屋里。只见一个丫鬟出来接住,吩咐童子陪着丈夫在外边坐,自己引着阴娘娘到卧房之内产妇床头,伏侍那产妇生下一个孩儿。洗过了浴,那小娘子脱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边取出白银半锭,送与阴娘娘做谢仪。阴娘娘要讨条喜裙儿穿穿,小娘子便在床里取出一条旧裙与她穿了。丫鬟捧出酒肴,请阴娘娘吃。阴娘姐觉得东西有些泥土气,吃不多就住了。又见她房中只有一个丫鬟伏侍,外边也只有这个童子支持,问她:“官人在哪里?”都含糊不答。家中冷气逼人,阴娘娘心中疑忌,连忙谢别出门。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自己腰里束的那条裙竟是纸做的,吃了一惊,慌忙脱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锭银来看,却也是个纸锭。再仔细看时,裙儿锭儿都变成纸灰了。   吓得浑身冷汗,跌倒在地。丈夫扶她归家,一病不起,不多几日便死了。正是:前番既遇男装女,今番又遇鬼装人。   男扮女兮犹自可,鬼扮人兮却丧身。   是夜,她的丈夫等到天明,再往观音庵后访看,哪里有什么人家,只见一所坟墓,家边尚留下些血迹,但不见有什孩儿在那里!去问观音庵里和尚,方知这个坟墓是宇文周之女顺姐埋葬在内,想因生前有孕,故死后产儿,只不知所产儿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