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 第 6 页/共 21 页

一日,信步独自出街,辗转出了广渠门。但见春色明媚,百花争妍,歌楼傍水,酒肆临街,十分闹热。少游想道:“早知有此乐地,岂不天天来逛逛?”便缓步向前。时八方赴围之青衿,互相提携,盈街满衢。行了半天,到是忘倦。   一路上,早有一带柳林,青青在望,少游顿觉欢喜。原来这柳林,约有里馀,也有疏处,也有密处,也有几株近水垂桥的,也有几本依山拂石的。中间最疏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赏。到春深时,莺声如织,时时人多来登玩。   此时杨少游看看喝采道:“好亭阁呢!”望见亭上,早坐下若干人。少游攀梯上亭,进了看时,只是少年青衿六七人,各坐桌椅上。尚有数个空椅,拣了西边一空椅坐) 下。*坐上一人,不期变了色,开言道:“杨兄何时到京了?”少游答道:“才数天了。兄长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了。”其人道:“在下姓卢,名镇。天津桥酒楼上赋诗,到也忘遗了么?”又指上首坐的麻黑子人道:“此位那天同赋诗之张兄,今吏部老爷之贤胤,又围第二名解元的呢。”杨少游猛然想起,道:“正是,损弟到底眼钝神迷,兄长请了安”张善便怒目视来,道:“不满一月上过的,岂真忘了?杨兄总是轻慢了我们,不要说话的。”少游陪笑道:“到也情外,实缘在下记性鲁钝,逆旅稠旷之事,霎时记不来。惟高明厚恕罢。”卢镇接口道:“到是无怪,逆旅过境,何须为说。”因说道:“这般好时景,恨不拿酒到来了。”张善强笑道:“呸,对面杏花树下,飘摇的不是酒帘么?”卢镇看道:“正是。这疏柳中,一树杏花,临水婵娟,青帘拂槛,十分幽雅,多多胜了坐此。我们与杨兄,一同到他楼上坐坐,随意节酒饮了,岂不有趣么?”张善此时再逢杨少游,心中到记着旧恨,正欲寻事觅机,惹起一番厮扰,接口道:“这有何不可?文人相逢,岂无酒呢?”杨少游闻他“文人”二字,心内不觉好笑,仍强道:“张兄之言有趣。”三人便同时下亭,同到对面酒楼上看时,椅桌、靠背等摆列也甚齐整。三人拣了三个坐椅坐下。   酒保上来打恭,唱个诺道:“列位相公,还是看柳听莺,还是待尊客的?到是为吃酒么?”张善攘臂嚷道:“不关甚么听莺,甚么待客,这里可有好酒?只有搬上来罢。”酒保诺诺连声道:“我家卖的,多是名色。镇江百花,无锡惠泉,汶川莲花白,江南状元红,都有。请问相公,特特的拈出那一种罢?”张善哈哈大笔道:“状元红,最是好名,有似乎为我预拈谶兆的。特特把好一坛状元红来,精洁的小菜儿,熟鹅蒸羊,好的肴膳,一同取下酒来罢。”酒保连忙应道:“都有,有。”连忙下楼去。   不多时,一发搬运上来,摆列面前楠木桌上,道:“真正原坛状元红,刚刚开呢。头发的相公们,到也有福。请尝尝滋味罢。”卢镇道:“好,是好洒,酒香已觉扑鼻来。我们自饮,你自下楼去罢。”酒保道:“领命。酒如倒坛,幸又教添斟。来罢,有的是,好好新味了。”乃下楼去了。   于是三人轮流把杯,吃到半酣,杨少游诗兴发作,恨了今日只吃闷酒罢。忽然,张善大言道:“如此好时景,安可有酒无诗?杨兄便高兴做来几篇罢。”因命酒保借来文房四友,来在面前。   少游肚里笑道:“这厮直直才子自居,又出『雨落阶前』的鸡鸣犬吠了。”便道:“若有诗,记今日之事,也是趣事。但诗岂可独做的?”张善勃然道:“谁令杨兄独做的?难道我少弟们不能做诗来么?好是太慢了。”原来张善强为大谈,略略诵习前人游玩诗篇几句,来到处出来,作为自己题咏,惯为瞒人,钩得诌谀的称赞,晏然自居才子。故为此“有酒无诗”话来,复道:“大凡诗料,惟可随意随景赋来,到无分韵拘束起来,最宜泼泼了。”自己暗暗念来他人几句,庶几凑合。   杨少游陪笑道:“岂敢,岂敢。但天已向晚,今日之遇,直是邂逅也,非是结社为约的,不过任意潦草。各人不必各做一篇。不如同两兄联句,互相照应顽恶,便觉有情。个中到置一令,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到也有趣。”张善正拟诵他前人记游应接,今闻联诗设令,心下着急,到想“联句也是一般捏合来,有何不可?”正踌躇思量之际,卢镇道:“小弟本无倚马之才,又是疏于工诗。情愿罚一杯罢。”仍自酌一杯,饮尽了。张善强笑道:“卢兄真个胆小,只可做的做,不做的不做。”复勉强道:“诗当随兴而发,杨兄且请起句罢。弟可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杨少游道:“如此僭了。”遂提起笔来,蘸蘸墨,先将诗题写在粉壁上,道:“春日城西访柳留饮,偶尔联句。”写完,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蹊与柳溪。   题了,便将笔递与张善道:“该兄了。”张善只指望前人的诗凑合全句的,哪里合他只句来?推辞道:“起头须一贯而下,若两手凑成,词意参差。到中联,小弟续罢。”只自肚里暗诵诵,自己诵他的句,以望捏合的。少游道:“这也便得。”又写二句道:   城南访柳又城西。   酒逢量大何容小。   写罢,仍递与张善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善接了笔,只管思想,又并无借合之前人诗,只自脸上发红,左右顾眄,到也不知所措。少游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善听见个“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依卢兄例,罚一杯罢。”杨少游道:“该罚三杯。”张善道:“便是三杯。看兄怎生对的?”就拿杯自倒了三杯来。少游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   客笔似花争起舞,张善看完,不待少游开口,便先赞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的。”少游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妙处?兄方才说,『花鸟』之句便容易。这一联却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善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却见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到不如照旧,还是三杯罢。杨兄一发完了。”少游道:“既要小弟完,也自从教。”就提起笔,卒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于啼。   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少游题罢,大笑,提笑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便走。   张善挽道:“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游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安可以高阳酒徒相待。”乃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善思:“吾惹他歪缠,一来没有执迹,二则已去远了。”只独自愤愤,咬牙切齿,免不得计给酒钱,下楼还归。   原来张善,天津桥酒楼,看他桂蟾月唱的杨少游三诗,蹑了少游去了,又被他一句抢白,又羞又愤,倚杖父势,当日将欲追去厮打,为众人挽止,心中怏怏,好不舒服,及又柳林联句,逢他羞耻。一日,请其爷爷将先次洛阳酒楼咏诗侮辱,后复城西柳林联句抢白,捏他架凿,无数虚伪,告诉一遍道:“孩儿不欲与他共载一天了。”张修河自托胡知府欲点其子为榜首,王宗师擢杨少游为状元,渠儿张善为二名,中心大是不平,欲图挤掐他二人。今闻杨少游之名,怒从心上起,到如火上添油,便拍案大叫道:“这个野种蛮子,若不杀害,那里出我口气!”张善诺诺连声道:“爷爷所教很是。这杨家小猢狲若能除害,孩儿到是解元之魁了。愿爷爷抢来这厮幽闭暗室,使他饿死,有何不可,有谁知之?”修河道:“使不得。这便容易,岂无人言籍籍,到是为累。孩儿不须性急,设了机括,暗中伏弩,也是闭人之唇舌。设使有人猜得,我复白赖,闇昧之事,谁可揣知,又况他穷秀才,没有对头,此时上下使用,便可妥停了。我之儿那时可以雪他愤的。”张善笑了几个“是”,又道:“孩儿索性不喜不中意的。若是朋友,合则好,不合则去,可也。若是夫妇,乃五伦之始,一谐伉俪,便为白头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艳色,勉强周旋,乃是伤性,失了和气,去而掷之,伤伦又惹人说,不可轻议。是故孩儿年已及冠,未定室家。必得才容出众之一佳配,庶遂终身之事。今到京师,多闻媒婆之说,司徒郑鄤有女及笄,美丽无双,当冠一民。愿爷爷要劝他有势有力之冰人执柯,使他不敢推托,得遂孩儿之愿罢。”修河听罢,皱眉道:“郑鄤那厮,平日骄亢倔强,不合于吾。然其女儿果若佳丽,则犁年之子,何伤秦、陈之结。但必与严善官为谋,斯可作成呢。”张善道:“孩儿闻郑鄤将以今番金榜,欲为择婿之媒云。孩儿若得金榜之状元,一来,荣亲辉宗,为一时之瞻仰,一则仗势倚宠,遂百年之姻缘。可不是两全其美的么?”修河道:“孩儿之言很是,但孩儿的文章,难道压倒了八方之土?此必有关节通了,入帘乃可。争奈宗师王衮那斯,乡围入泮,孩儿不置榜头,余至今甚不快活了。”仍于沉吟半日乃道:“有了。必也准备了原币,得力于魏忠贤。如得皇太孙千戴爷,一辞半诺,何论房师座师,王衮这斯不敢违旨。千岁爷如不肯旨,魏太监矫旨吓恐,有何难的?”张善大喜道:“爷爷神机秘谋,人所不及。但郑司徒亲事,爷爷使严侍郎世丈为转媒,先于会围之前。彼若以金榜状元为说,孩儿通关节,点得了魁名,不但倍为生辉,彼有前言,更无可辞呢。”修河点点头儿道:“儿子深远算计,到胜了为爷的。”乃哈哈大笑。张善得他父亲言准他,又许以远算,便欢天喜地,退去自己书房,喜而不寐。   次日,张吏部书了请帖,使亲迎走堂的送邀严侍郎。   原来严侍郎名学初,字善官,是奸臣世蕃之孙。为人阴谲多智,专趋势利。见今张修河在吏部之任,学初时常来谒,谄谀虱附,指望他引荐好官做来。修河见他殷懃,待以心腹。此日,学初见了吏部遣帖请他,十分欢喜,登时坐了便轿,抬到门前。门子不敢怠慢,连忙飞告中堂。张吏部出来,邀请直至后堂坐下。叙罢寒暄,宾东主西。茶毕,严侍郎膝席躬身道:“下官本拟早来请安,因有俗冗,不免分身。今承宠速,专诚候谒。老爷有何吩咐?”张吏部道:“行将有话。”仍说些闲话。   须臾,献酒进膳,极其丰裕。用过,严侍郎复和颜整衽,频频瞻视,十分作殷懃承望之态。吏部会意,开言道:“在下有子张善,年今十九,已擢乡解第二名。薄云有才学,尚未有室。今闻郑司徒有女,才貌俱备。如荷尊兄高谊,做为冰人,玉成豚儿亲事,在下断断不敢忘报些儿。”严学初满脸堆笑道:“下官平日奉教如蓍龟,敢不敬从,以效至枕。但他郑鄤骄亢古怪,如即允从,万事都休。他或执拗不从,难以势力动他。那时别有奇谋秘机,也能成就。老先生豫可运筹罢。”修河道:“既蒙尊兄概允,诸事惟在鼎力吹嘘,随变而应,千万周全罢。”学初道:“这个自然尽心。”乃告别道:“明天再当造府拜见。”遂起身出门。修河下堂,再三申托而送。   再说严学初次日请造书了名帖,一程来至郑司徒门外请候。   门吏见是礼部侍郎名帖,呈上。郑司徒见他名帖,惊讶想道:“他如何造我?从不到探望,此来好是讶惑。想有歪缠,可不是恼。”勉强迎接,才叙寒喧。茶罢,司徒问道:“侍郎光降,有何见谕?”严学初开言道:“无事不敢叩扰。今吏部张老爷先生,有子名善,年方及冠,已入泮亚魁,聪明才学,会围状元要不让他。张老爷久闻令爱才德双全,愿为丝萝于老先生。下生不敢辞为作伐,伏想老先生必当慨允,成全了好缘。今来请教,先生裁处罢。”司徒大骇,答道:“贱息才钝质卤,不合攀高结亲。张吏部令郎果有人才,要擢金榜,定然无疑。状元之后,乞过寒舍再为商议,未为晚也。”严学初再四说吏部势炎、解元才学。司徒只为冷笑,闭口不答,心内鄙他气色冷淡。严学初无精打采,只为强说道:“张郎折挂,非为榜首,必当探花。下生伊时当先报喜于老先生,今姑告退。”司徒道:“张生之喜,哪可报于老身,高驾岂望再屈。”乃下阶送之。   姑且不说严学初归见张吏部。先言郑司徒送了严侍郎,气愤愤入于内堂,对崔夫人说道:“老身夜里做过一恶梦,刚才儿白受了一声闹景,可不是怪的。”夫人道:“有甚受气的?”   司徒吐出一口气,道:“琼贝女儿年已及笄,尚未择乘龙之喜。刚才张修河藉他吏部之势,送他严学初那厮,说他有子张善,已擢乡解,说亲女儿。老夫年未及古人致仕之年,疏求退者,正以此辈淆乱朝着,作为乱阶。老夫尚恨不能把尚方斩马剑,以斩佞臣之头,以靖朝廷,岂与他妄君败国之张贼婚媾,使谄附权奸之学初作为冰人么!可不是白受了一场乖气的。”崔夫人亦尝惯知严、张两人阴谲赞谄,登时勃然大怒道:“女儿宁可结亲于乡户人家,岂与彼辈秦晋呢?”仍骂他“千可杀、万可杀”、“忘八”、“蛮种”不已。话休絮烦。   再说荏苒之间,场期只隔了三日。张善不胜着急,对他父亲道:“说图关节,得使孩儿点得状元。孩儿仕道荣耀,反属第二件。那老郑亲事,不但不敢推诿,亦当不敢正眼看摅,正是孩儿扬眉吐气之秋。倘或迟延,还恐他有势有力的王亲国戚,先以厚赂,已点榜头,悔无及的。伏愿爷爷再为商量罢。”修河道:“孩儿也说得是。为爷的明天一早自有妙计。”张善答几个“是”,退去。   次日黎明,修河裹了黄白厚币,潜往太监魏忠贤门首。忠贤惊倒出迎,直到后堂坐定。礼毕,献茶罢,忠贤躬身道:“吏部老爷远劳光屈,有何吩咐?”修河道:“不瞒太监说,学生有一子,名善,颇以才学称名,已中解元亚魁。今科会围,大学士叶公当为座师。那厮素性古怪,愿太监得借千斤之力,使孩儿得点状元,从此学生父子,世世生生,结草图报,不忘厚恩。今以不腆薄礼,聊表见大人的寸芹。愿太监哂留罢。”乃将黄金百镒、白金千两、拳头大的明珠三十颗,双手奉上,摆在桌上,登时金壁辉煌。   忠贤喜动颜色,道:“老爷如此厚眷,只当铭佩。但因功受赏,不敢克当。令郎才学出类,已点他亚魁,金榜状元必不让他。如有吹嘘,另效微力。”便使走堂的收藏了。   修河谢道:“既蒙太监慨允,无有不成。太监倘有私人,明示补缺,谨当遵教。”忠贤道:“老爷郑囗之教,惟当镂肺。”修河遂别忠贤,还归,对儿子备说忠贤之语。张善喜之不胜。   按下休题。   且说原来忠贤奸邪善谀,又善骑射,精狠自用,目不识丁。   一日,与人赌博争道,不胜愤恚,自宫。时熹宗万岁在太孙,乳媪客氏封为奉圣夫人。忠贤善事客氏,又得宠于太孙,性又巧黜,干与朝政,朝野侧目。   此时得了修河之厚赂,欲点张善为进士状元,着实着在肚里。乘他大学士叶向高承皇太孙侍讲罢,退在朝房,忠贤访进,请了安,叶学士只自答礼。忠贤环视左右无人,便近前说道:“今吏部尚书张老先生之子张善,才学超越,已点入泮亚魁。   春围在今,如擢此人才为榜首,也是得人。万岁爷每以才学进用为期,小的敢此进请于老爷呢。”叶学士莞尔笑道:“朝廷科试,非太监们所干预的了。”忠贤道:“是吏部之子,又有文章,公议正然。故不避越俎,是敢说的。”学士正容道:“太监何以知张善文章?科试公义,太监又安知的?”忠贤怫然道:“我是为老先生说的。老先生虽欲不为,难道不能罢?”叶公大怒道:“太监这般说来,还是千岁爷使太监谕旨,还是万岁爷使太监有旨么?必有来历,请见明示。虽有圣上密旨,天日在上,老夫非承望用情,屈伏势力的。太监勿复多话。”乃拂袖而起。   忠贤着实无聊,老羞成怒,作色道:“老先生说得虽容易,多恐倒不利于先生的。”叶公厉声道:“不利且怎的?太监奈何此圣世之一叶向高,我是斩头沥血之人,太监惟任自为之罢。”便下堂出去。   忠贤大为惭忿,心内想了半日道:“张吏部这般厚意,实是难孤。今若以叶学士不许允从为说,不但张吏部败了兴也,不倒轻视了我?我且姑以他应许瞒说,回张吏部。且慢慢看下回,倘有机会徐图,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即书了名帖,直往张吏部请见。   修河方与儿子鬼鬼祟祟的说了科场事,见了魏忠贤名帖,便大喜道:“魏太监今来,必有好事。”忙下堂迎接,直到里面套间密室坐下,道:“太监光临,想是好的。还是为学生贺的,还是慰的?”忠贤躬身笑嘻嘻道:“恭贺老先生了。”修河道:“有何贺事?”忠贤道:“叶学士初甚踌躇,及至下生说了又说,未乃免不得许允了。争奈榜头虽不得,亚魁、探花分明是已诺的。”张修河那里知道忠贤设诡说谎的?只自喜从天降,感谢不尽,说道:“总是公公千斤鼎力,学生与家豚前程一同都靠了太监。”乃命进杯盘,摆下太托,款款的接待。用过,忠贤告别。修河复重申托,他去了。   此时张善见了魏忠贤之来,便在屏风后面隐身,一五一十,并听过了,喜之不胜。待忠贤去后,迎将出来。修河便将忠贤说话来,张善笑嘻嘻的道:“孩儿多的在屏后听过。”相与贺喜,退去。   不多辰,张善满面堆笑,走进来,说道:“有一件天降喜事,儿子说告爷爷。”修河道:“什么事,这样喜的?尔且坐下说来,仔细使为爷的知来罢。”未知张善说出何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杨少游金榜擢状元 郑司徒花园迎娇客   再说张善笑嘻嘻的说道:“从天降之喜事,以告爷爷”修河道:“有甚喜事?你且坐下说来罢。”张善便顺跨儿坐在椅上,说道:“刚才儿魏太监送了他心腹走堂的说来:三场已临,礼部石老爷当为房师,呈病致仕,严侍郎替为房师。见机先报爷爷。刚才有公事说了孩儿回去,孩儿赏他二大锭银子送去。可不是天从人愿、天大喜事的么?”修河一听,以手加额道:“善官做得房师,叶学士虽许我的儿为探花,善官必运他心筹,难道不为状元的了?”乃哈哈大笑。张善答应着几个“是”,退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魏忠贤逢了叶学士叱咤抢白,心中怏怏,暗自叫苦,难为他张善效力,只将说谎瞒了他,姑使好颜看觑,随为见景生情,另图奇变。奈他不得方便,忽见石礼部上表致仕,到望严学初为房师,张吏部必当通个关节,学初又要尽力,无有不成,自要挽为己功,副他厚币,先为此报喜。张善父子不知是计,认以为真,欢喜的了不得。按下不题。   且说万岁爷登殿,文武百官朝贺。舞蹈扬尘毕,皇爷特下一道诏旨,谕他阁臣、学臣道:   朕以否德,获承丕基,今已廿载。幸赖文武贤臣,同心弼予,庶致升平既往。争奈近岁以来,士趋浇漓,官方硕缺。钻窥隙窦,巧为蹿取的媒;鼓煽朋侪,公肆挤排的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逐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权奸应酬之资。朕悉烛弊源,亟欲度除。但念 锄或及芝兰,密网恐惊鸾凤。是用薄示戒惩,与之更始。嗟尔臣僚,俱体圣心。于是群臣拜贺恐惧,俯伏谢罪。   皇爷复下旨道:“今番大比,朕必得奇才秀士为难。特以阁臣王世爵为宗师,大学士叶向高为座师,王衮为房师。考了会围,到了殿试,朕当亲试取士。”群臣又拜伏承诏毕,各自退朝。王世爵、叶向高、王衮三人直诣围试。   当日杨少游考点就围,做得三场文字,皆如锦锈一般,十分得意。三场一完,归寓歇息,倒是无聊,出门向前,往灵佑观拜见杜炼师。炼师迎喜说道:“贤侄才学出类,三场得意。难道榜头如探囊取物,意像便是不让的么?”少游答道:“仗婶婶福荫,免得曳白。八方人才咸聚,如侄儿鲁纯,那里捷得高。不在孙山外,尚是幸的呢。”炼师道:“贤侄太厚谦了。老婶婶正待好声到了。”话休絮烦。过了数天,场内揭晓。时乃夜半,士子提灯争看榜文。围外报子,各执火把,左冲右探厮闹。及见榜首,第一名是咸阳杨少游。报子登时捏手捏脚,三步做一步,追找寓馆,前来打门,高声嚷道:“会元杨相公寓舍在此么?”杨福连忙笑嘻嘻的迎出门来,道:“正是。相公方在灵佑观。报喜的里面坐坐。我们邀请相公还来罢。”内中一人道:“使不得。见是巍巍的一头状元报喜,比别的等闲参榜大小相冈。晓漏多不远的,待他城门轮开,我们自去投出城去了。少刻迟延,夺他有先去的。我们也不是门外可笑客,不中用的么。”众人高声道:“是,是。”将火把执在门傍,说说笑笑,猜拳撑掌,团团坐下了,等待晓钟。杨福不敢怠慢,多将好酒好肉,摆在报子面前接待。众人齐声道:“好。”狼贪虎啖的,弹指间都吃得干净了。   说话间,听了更鼓打来五个声。内中一人道:“这城头叮当叮当,打的也不是五鼓三铮么?”众人道:“我们贪饮,好不仔细,真真是五鼓么?”又一人道:“你听听罢,那不是五鼓三铮的?”众人方欲起身,忽听街上车马闹热,知是城钥已开,王公贵卿会朝纷纷。众人一齐飞也出了广渠门,望灵佑观去了。未到门前,一人高声嚷道:“新榜会元榜头杨相公在此么?我们多多候了。会元寓馆失了他。许多报喜帖,全靠了状元相公赏的多。我们三岁一次,常常见会元榜头是一世的文章,多多又做了殿试状元,翰林学士不比他唱名第几人了,喜钱比不得的。”乱嚷乱叫。   此时杨少游在套间屋里,挑灯看了经文。杜炼师刚才睡着,闻他大呼小喝,惊醒起来,喜不自胜。那报子们,只在观里乱闹。炼师使女徒传谕:“喜钱当多的赏了。本观是奉着白衣真人娘娘香愿之地,不宜叫嚷的。”众人那里肯听。炼师将十两银子赏他,杨状元又赏五两银,打发去了。   炼师即命将喜酒来,连劝状元三杯,又将佳肴果品用过,道:“贤侄文章振世,三状元固所当来。想来,妹丈、妹妹闻喜嘉悦,荣亲耀宗,何等庆贺。”少游欠身对道:“莫不是祖宗余庥,爷娘福荫,小子何有自得了。”乃相对闲话,各自安寝。   次日天明,少游早起盥洗,别了炼师,还寓,换着中式衣冠,就到各衙门拜客。满都官员无不称扬他年青貌秀又文章出众,莫不注目艳羡。有女的名门巨族,迭迭送媒婆,会元只是辞谢,等了殿试有命。   到了第三天晨朝,天子亲临新榜殿试,警跸出御文华殿上。   日色初升,净鞭三声,众乐齐奏。正是: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及到辰刻,御题高揭。各省进士揽题就席,各尽所有的文章,抖擞精神,孰不努力,纷纷呈卷。杨少游真正不遑不忙,拂纸挥酒,笔腾龙蛇,文无加点,呈了螭陛。暂退,候了唱名。   到了午刻,揭限两班进士,鹄立 行,一听唱名。   此时皇爷龙案亲拆,看他状元第一人,便是会元榜首湖广杨少游。唱名毕,天子命黄门官宣名状元上殿。杨少游承旨上陛。俯伏金陛下。天子见状元如此年轻,十分英俊,龙颜大悦,赐下御酒三杯,金花两朵,即拜翰林学士之职。以下金榜,一体插花。谢恩毕,暂退出,赴琼林宴游街。   翰林退赴琼林宴,鼓乐前引,长班后拥,一时荣耀,惊动一世。当下合京男男女女,挨肩迭袂,争睹新恩一面,无有不喝采称赞。又各自言自语道:“这般年纪,想是不逾了十五六岁的。那里连连三场会围,亲拆殿试,都做了状元,容颜俊艳,举止典雅,也是天仙下降。”满街上热热闹闹,看玩不已。   此时翰林十分得意,一心在郑小姐亲事,要见谢少傅执柯。   争奈各衙门拜客,房师、座师、同年一时拜过,一刻不得空闲。   又去到翰林院赴任,十分荣耀。过了游街三日,始乘片暇,先往拜谢少傅。少傅欣欢嘉喜,自不必说。   茶罢,翰林躬身道:“小侄年今及冠,尚未有丝萝之结。咸宁便是僻偶小县治,难得合意佳偶。今于繁华都会之地,应多十分合式的。是故娘娘裁书,亲托于炼师杜婶母。闻知郑司徒世丈有女,才貌双全。伏愿姨爷,暂劳金语,为侄儿作伐,以遂终身之事。”少傅笑道:“以贤侄才学,今捷状元、翰林、锦上添花。有女之家,孰不愿为之求亲?郑司徒是我年伯,我当躬往,愿为之冰人呢。贤侄曾已拜郑年伯吗?”翰林道:“一自琼林宴罢之后,那有闲工夫?世丈、年伯一不得访过。头一次先请了安姨爷后,将为就拜于郑世丈呢。”少傅道:“贤侄理当如是。”翰林告退。按下不题。   且说郑司徒,自见严学初来说张善求亲之后,愤愤不胜,心下不舒服,拟待新榜,要为亲择榜中之英俊,以遂女儿之亲事。及见榜眼状元杨少游,知是御史杨彦之孙,心甚喜悦。   原来司徒与杨御史为世兄,情好十分稠密。及到御史殿上弹驳张璁、桂萼,天子震怒,贬降之后,御史直声闻天下。司徒恨不能力争,同被贬谪,在家郁郁不乐。只为尊慕御史,倍他前日。今闻杨翰林年纪且轻,又无有聘币之约,入于内堂,对崔夫人说道:“金榜状元杨少游,湖广人,我世兄杨御史之孙。年与女儿同庚,风彩才艺,动人耳目,正是女儿之对偶。我将迎为东牀之宾。夫人之意何如?”夫人道:“世阀才学,尽是佳郎。常言道,十闻不如一见。相公何不邀见杨状元,看看他。”司徒道:“状元自当来了拜过。且婚姻重事,不可无媒的斧柯。少傅谢石交,便是状元姨丈。且请谢少傅妥为执柯,便是正经事理。”说犹未了,自外堂报道:“新榜状元杨翰林,呈帖到门。”司徒大喜道:“状元来的快。”连忙起身,出外迎接。但见翰林面若春花,目若点漆,趋走如龙,神威照日,上堂再拜,躬身请安。司徒答礼道:“久仰,久仰。”翰林站起身,再坐道:“仰仗德荫。”茶罢,司徒定晴再看,真是鹤骨凤姿,不觉鄙吝自消,吉相德器,俨若天人。司徒心下十分爱慕,便命家人端进肴膳。   此时司徒府中,内外家人,知是老爷迎见新榜状元,为小姐择婿,奔走窥见,莫不喝采。须臾,摆上有体面的果菜酒膳,用过。   此时小姐在自己房中,对春娘飞红了脸说道:“春娘,向日弹琴的女冠,自言湖广人氏。今杨翰林,闻是咸宁人。咸宁是湖广。又其年纪相似,我之当日猜疑断然非杯中之弓影。你便随他老妈们见一见他罢。”春云“嘻”的一声笑道;“我未曾见那女冠。今见杨翰林,何以辩之?到不如姐姐从青琐窥一窥罢。”琼贝啐了一口,面上通红,低头不语。   春云嘻嘻笑了,出门向外,堂帘内在他老妈、丫鬟们后窥见他。看来,果然是玉琢金雕,神态仙模,无一点尘累,非天下之大英雄不能如是。春云十分爱慕。   鸳鸯道:“今那翰林爷有些面善,好像那里见过的。”冯奶娘复道:“可不是真真是面善、见过的了?”春云假意道:“我闻翰林与前日灵佑观来弹琴的客女冠为表从妹弟的。”冯奶娘、鸳鸯齐声道:“是,是。今其容貌、声音,一丝不差,正是酷相似的。”春云知是小姐之猜不错,便旋入小姐房内,笑道:“姐姐明鉴,正不差了。”小姐道:“有何明白?”春云遂将鸳鸯、冯奶娘言语,自己假意之话,一一说了。小姐老着脸飞红了。   按下不题。   且说谢少傅送了杨翰林,心下想道:“翰林必是直往郑司徒家。我且合席说亲,司徒必当允从。同饮喜酒,岂不有趣。”登时坐了便轿一程。到了司徒门前,落下轿,平时常常简便往候,便缓步直至堂下。   司徒一见少傅来至,甚是中意,忙起身迎接,坐下寒暄。   茶罢,司徒向少傅道:“尊兄平日贲临,无用谢套。今天光降,允副渴望。”少傅心知司徒之言有所苗脉,假意道:“年伯有何明教?”此时翰林方欲退辞,见了谢少傅之来,必说柯斧,且坐踌躇。司徒说道:“老身年老无子,只有一女。薄有才貌,尊兄所知。年今十五,尚未得佳偶。今杨翰林未有定聘,年又相合。愿尊兄执柯作成,以副老身之望。”少傅微笑,睇视翰林。司徒摸不着猜疑,少傅便道:“学士请安年伯,正为此事。刚才杨翰林说的,学生讲年伯求亲。今承教示,正谓不约同心,周全作成,可是此席呢。”司徒大喜,笑道:“冰人喜酒,难道不醉无归!”即命家人多多端上喜酒来。   此时妈妈们听了谢少傅之话,一时传告崔夫人。崔夫人喜酒不胜,便命管家的飞也似整备丰膳佳肴。一坛喜酒,摆送外堂。   琼贝此刻在傍,满面通红,不避害臊,告于娘娘道:“婚姻重事,一来不可造次轻许,二来女孩儿与他有夙昔不湔之嫌。今与结亲,更无望焉。”夫人惊问道:“却又作怪。女儿怯步不出乎闺门,言语不及乎户庭。杨翰林外省远方的人,声闻素昧,恩怨并无,有甚嫌怨之可拟?”小姐道:“女儿之事,说犹惭愧。前者弹琴之女冠,便是今来的翰林。彼为巾帼之服,假作女冠之样,敢人相府,弹琴簸弄。其意必欲试女冠之才艺,欲探女儿的妍媸。孩儿不知奸计,堕他术中,半日相接,说长道短。宁不言之可惭,思之可愤么?”夫人笑道:“我儿何以知之?”小姐道:“女儿始也爱其才而评琴,后为疑其迹而避身。”说犹未了,司徒送客,入于内堂,笑容可掬的道:“老身常以女儿亲事,未得佳郎为忧。新榜翰林杨少游,果然名不虚传,如玉似金,秀丽风彩,真是女儿一双。谢石交自为执斧,不但门坎增喜气,老身足以托倚于半子了。”夫人道:“女儿之意不然,奈何?”司徒惊怪道:“何以言之?”夫人遂将琼贝之言,一一告诉。   司徒大笑道:“诚如是也,杨翰林真风流才子。昔王子犹着乐工之服,弹琵琶于太平公主之弟,仍告状元,当时传为美事。从古才子文士,往往有此等戏剧。女儿与女道士论琴,不与杨公子说话,何嫌之有?”琼贝道:“我实无愧于心,诚忿见欺于人,奈无报雪之道乎?”司徒笑道:“百年在前,岂无可报之时乎?惟在乎你。”复大笑。琼贝低着头不言。   夫人喜的不胜,问道:“聘币之礼,行于何时?”司徒道:“杨孝廉夫妇远在,合卺亲迎,自当俟其父母,相会纳聘。只与谢少傅相谋,不可久延。聘礼之后,仍邀杨郎处之花园别亭,以东牀之礼待之,使无碍矣。免他旅邸之苦,是老夫可以放心呢。”夫人大喜,乃说些成亲受聘的仪。   琼贝起身归房,心里好像不平。一来他是女儿家,素来孝顺守礼的人。二则杨公子假做女冠,半天接话,才貌动人,安得无倾慕之意,只低头发红了脸。春云会意,故意说道:“姐姐,恭贺了。”琼贝啐了一口,道:“春娘,见欺之忿,何以报上?”春云道:“姑娘说那里话?杨翰林素非出于侮弄我姐姐,便是慕悦而欲探,今一陪话于老爷,先请求亲于谢少傅老爷,爱敬之意切矣,姑娘何忿之有?”琼贝只自无言,但说些闲话顽耍。话休絮烦。   且说谢少傅既自执柯于郑府,手写庚贴,盛备聘仪,自然是翰林官仪丰腴,少傅办备侈厚,妆艳贝饰,无有不备。涓了黄道天德吉日,正月四月上旬。至期,自谢少傅府中,盛具笙箫鼓乐,将聘币纳于郑司徒府中。司徒受聘,欢喜自不必说。   不费多日,净扫花园别亭,椅桌蹬踏,文房日用,齐整备设,就迎翰林移居。   司徒日与翰林从新叙旧,日夜谈文评诗。翰林父事司徒,司徒倚仗半子,极其亲爱欢乐。翰林在花园闲阒之时,又与郑十三看书吟诗,对酒围局,无有不同,情投意合。   原来郑十三名云镐,字周京,即是司徒侄子,排行十三。   时年十九,最有才学,志气豪荡,文词发越,又好机警,善戏谑,众人无不爱他。又与琼贝情如同气,和诗围棋,日日顽耍。   一自翰林东牀之后,时时将女冠“凤求凰”曲嘲耍他妹妹。琼贝又羞又愤,飞红了脸,每将他话遮掩。   一日,十三来至,琼贝道:“十三哥哥,今与围棋一赌罢。”周京笑道:“正好,正是为兄的意。妹妹,赌甚么?”琼贝道:“哥哥猜罢。”十三道:“我非妹妹,何以知妹妹之心?”琼贝不遑不忙,说甚么赌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