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度记 - 第 7 页/共 26 页
老和尚展开来一视,乃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道:“世事人心,幽幽曲折,有如此琐琐细细开注在此。乃有一善至百千万善,小善大善的,有一恶至百千万恶,小恶大恶的。有一善解了百恶的,有一恶坏了千善的。有有心为善的,有无心作恶的。有他人善,在自己的;有自己善,在他人的;有他人恶,在自身的;有自己恶,在他人的。俱无富贵贫贱异等,却有尊卑大小殊途。”老和尚见了,又念一声佛,乃去寻那南印度自东行的善恶人文卷。见那纷纷错错,四海九州岛,昆虫鸟兽也载在上面,哪里去寻一个旧知故识!便向主者又念了一声佛号,问道:“老僧阅卷,万国九州岛,广注善恶生人,如何不见一个知识?”主者道:“人有一声弥陀,改了一劫恶业,不曾往上往下,尚在五行中,未超三界外的。即就高僧这一声,看来文卷便注着惺惺里卜净的根因。只因他父刻薄,生他愚昧,又以一声佛号度脱原来,虽免恶道,他却未坚信心,又复障碍。”元通和尚阅得文卷根因,乃乞求与他轮转个善地,使他完了度脱之局。主者道:“高僧德力,便转他善地,却要他坚心修行,莫教怠惰前因。若是旧恶不改,孽障再新,纵是弥陀万句,怎得上通天界,必定下堕地狱。”老和尚合掌称谢,说道:“老僧也是神游奇遇,望明府把这百千万亿大善小善、大恶小恶赐教,何者为大,何者为小,何者一善解得百恶,何者一恶坏了千善,怎的叫做有心无心,怎的叫做他人自己,明分细剖,不独老僧受教,且利益众生。”主者笑道:“高僧要知大善,无如纲常伦理、子孝臣忠,小善便是安分守己、济人利物。能安分守己,何恶不消?不能济人利物,何善能称?有心求佛佛也灵,无心之过过即改。种种根因,高僧岂不久识,何须问我?”老和尚道:“他人自己,老僧却尚未知,望明府备赐教言。”主者听了,便往厅上把手一拱,道:“高僧,你明明知识,故意呶呶问我,你岂不知善积儿孙,恶辱宗祖?”说罢,把袖一拂,竟入厅去了。元通和尚心生欢喜,喜的是出家,得证了慧觉;又动哀怜,哀的是愚昧,不种下善根。后有清溪道人发明善恶、轮转在心五言八句。诗曰:
天堂问何在?在此灵明中。
地狱问何在?在此闇昧中。
灵明与闇昧,俱在转轮中。
惟有善知识,不堕恶趣中。
话说元通和尚识了风车儿轮转根因,俱是世间善恶轮回、百千万劫,他的慈悲心肠,怎得家传户喻?叫醒了凡愚,无奈天地辽阔,生人繁多。只这慈心却复到灵通关上,想起昔日度脱的”四里“因缘。只见赛新园仍居庙内,乃到庙相见。赛新园一见元通老和尚非复昔日,老和尚见新园也不似日前,两人俱熬过春秋。虽是出家道体,却也改变了些形容。话叙生平,便入玄论。新园乃问道:“师父你到何处化缘?见了些何方的光景?”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实不相瞒,随师功行已满,只是愿未终消,东行道路光景,料师兄也游览过。只是善根恶孽,师兄恐未尽知。”新园道:“地方风景不殊,果是善恶根因,真未尽晓。”老和尚便把轮转司的话,备细说了一番。刚刚说到卜净的因果,只见卜净与本定两个站立庙庑之下,齐道了一声:“师父,你修道的阳神安逸快乐,我二人迷昧的阴魄苦恼凄惶,望乞慈仁,指明超脱。”老和尚见了,笑道:“谁教你一个误入旁门,一个佛心不固。若知修省,还可度;终若不悟,只恐你再堕无明,便沉苦海。”两个听了,口应心却怀疑。顷刻只见阴云漠漠,黑气蒙蒙,两个辞别新园与和尚,道:“生方去也。”临行,和尚嘱他勿忘正念,他恍恍惚惚,化一阵业风而去。
元通和尚微笑了一笑,乃问新园:“四里形迹,尚在何方?”新园道:“这』四里『弟兄辈,无形少迹,到处便安。他却哪里顾甚人情物理,只是要陷害生人。师兄若要满遂化缘,完了师尊的普度,说不得借劳神力,广寻远找,莫使他昧了大道,阻了善心。我弟子也要探寻我师真并同门的道友,叫他要知风车儿轮转恶业,莫昧了大道善根。”老和尚道:“正是,正是。”说罢,倏忽阳神起在半空,庄严色相。赛新园道:“呀!原来是元通师父显灵尘世,想是本定师兄脱生人天去也。我在这庙中,徒老岁月,不如再探梵志师弟们下落。”说罢,锁了庙门,方才要走,只见云端里老和尚道:“新园哪里走!前已一误,安可再误?清宁观宇,胜似山岗小庙,何不往投正路?”说罢不见。新园一念警省,离了庙门,过了山岗,四下里找问清宁观宇。有人指说,国度中有座清宁观,新园乃飞奔前来。入得观内,见一僧侍立云堂之上,蒲团上坐着一个禅师,闭目入定。新园乃向僧稽首,问:“打坐禅师是谁?”僧答道:“吾师入定,汝从何来?”新园道:“小道从灵通关来。”僧问:“到此何事?”新园道:“有旧识僧人指引清宁观宇,来投正路。僧何法号?”答道:“小僧法名道副,入定禅师乃吾师,道号达摩大师。汝若要投拜,当俟出定。”新园将”元通指引“四字说出,道副方知是老和尚度来,乃道:“大师出定尚早。元通禅师在静剎闭关,汝当趋拜。”新园听了,便往净剎投来,只见老和尚紧闭关门,他两庑叩问,只得暂住净剎,寄食行者。见行者们晨夕课诵如来,新园偶生欢喜,随行者晨夕焚修。一日,走到清宁观中,适遇祖师出定,新园上前稽首,备细说出来历。祖师道:“我岂不知汝来,但你一片尘情未化,不是你入净剎焚修,把念头归正,安可与语?只是吾教无言,汝当自悟。”新园想了一会,双膝跪地道:“祖师不言,弟子终是不悟。”祖师不言,依旧把壁手弹了四下,道:“汝在这里清宁了道,吾方纳汝。如不能了,终是不纳。”说罢,又复入定。新园依旧不悟,苦苦哀求道副度脱。道副却也不解师言,新园只得暂住观中,又随着道副晨夕功课,晓夜思想祖师弹壁四下。忽然想起元通老和尚在庙讲到”四里“根因,乃发一念道:“是了,是了。祖师之意,叫我清宁了』四里『因缘,方才收我归正。想这』四里『弟兄,泛泛萍踪,何有定迹,何处寻他?怎生劝化?说不得还寻我往日梵师、同门旧友,求他们帮助劝化了他。”乃向祖师前稽首,辞别了道副,出了清宁观,走得力倦,坐在地下,猛然想道:“向来全仗些幻法飞空,只因要归正弃了,今到此劳倦,且要找寻旧日 师友,只得重理法术。当时在地上练一个天马行空之法,气厉青云,便飞腾直上,来得疾,去得快,不劳剎那之间,便历山海之内。他抬头一望,只见个青鸾与白鹤盘桓松荫之下,乃想起昔日乘假鸾误跌情由,因知本智归岛事迹。乃按落云头,下临松岭,只见白鹤叫了一声,那洞里走出一个小道士,新园见他打扮整齐,玄巾道服,真乃神仙中人。听得那小道士口里唱几句道情,新园躲于松荫,听他唱的哪里是道情曲儿,原来是仙家道语。他唱道:
养气忘言字,降心为不为。
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
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
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
阴阳生返复,普化一声雷。
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
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
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
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那小道士唱了念,念了唱,似歌非歌,似曲非曲。总是怡情养性,逍遥在洞口。新园听了,却走出松林,上前一看,原来那小道士不是别人。乃是那个,下回自晓。
第二十回 陶情逞能夸造酒 风魔设法警陶情
话说新园上前看那小道士,原来是本智。本智却也认得新园,两个笑叙别来多时。本智道:“师兄因何憔悴,不似往日?”新园道:“自弄法入公子衙被获,无颜见师,走回小庙,见本定阴灵,备知他被假鸾误坠而殒。今与一卜净堕入轮回。小弟得元通和尚指引清宁观,投归正觉,那祖师又不纳,教我几句法言,尚未明悉,细想莫非叫我劝化』四里『旧交。我一人哪里去找寻这』四里『,望师兄指教帮助。”本智道:“我只因妄投蜃腹,迷了道心,撇却旧师,误随旁门,今承师真度脱,复归岛随师,日守丹炉,怎得闲暇帮助?况那』四里『,见了我等,远避不敢相亲,师兄既无投托,何不候我师真蓬莱会回,求赐收纳,做个徒弟。”新园大喜。正叙间,只见鸾鹤飞鸣,舞跳起来,彩云霭霭,果然玄隐道真回岛。本智接了,便引新园上前稽首。玄隐问是何人,小道士备言来历。玄隐听得,笑了一笑,说道:“这』四里『行踪,我已洞晓。收服极难,劝化怎解?你不该设新园而弄幻,投左道而迷真,圣僧不纳,也为此一件。只是你有一点道缘,我且指汝个投向。我于八极普照见这』四里『,各分境界,迷惑人情。汝一人力量,焉能开化?还当仗托老和尚高僧道力,方得度脱。”新园拜倒在地道:“师真,弟子也不愿去找寻这』四里『,也不能开化这』四里『良心。方才在前听得小师兄唱念的诗句儿,其实有味。望传授了弟子,且暂借这海岛闲洞,待弟子且做个闲散逍遥也罢。”道真听了,笑道:“小徒自与汝等浑迹东行回来,想是学得我仙家些妙诀,闲吟歌唱,汝既要学,当叫他授你。只是我这海岛,汝在小庙止可暂居,只恐』四里『未化,终是汝要勤劳一番。”新园拜谢,在海岛暂居。
且说这“四里”,自灵通关被和尚参破,各自离关,分头散去。那雨里雾走了些地方,没个资生道路,一日来到一国度乡村,他迷失路头,只见乡村人烟闹热,许多人丛杂生理,都是牛羊豆谷交易,往往来来。自思:“我远投到此,又无个知识投托,欲待要交易些市物,又少本钱。”四面看了一回,猛然想起,说道:“这个闹热村乡,人烟这等丛杂,却怎么没一个酒肆茶坊?我想我生平技艺,会造醇酒美酿,何不设法弄几斛豆谷,造成些春夏秋冬美味,滑辣香甜好酒,卖与这乡村人家受用?”雨里雾想了一会,恰好一个老汉子坐在那市上,手里拿着一杯水吃。雨里雾看见道:“这老汉子吃的不是茶,定然是酒。”乃上前问道:“老尊长吃的是茶还是酒?”老汉答道:“老兄说甚茶酒,我这地方,不长茶芽,无人吃酒。老汉杯中吃的是些白水。”雨里雾道:“地方无茶,也难怪你。豆谷颇多,为何不造些酒卖?”老汉道:“我这地方原不吃酒。”雨里雾道:“酒乃世间一件美物,如何不吃?”老汉道:“这东西为何是世间美物?”雨里雾道:“老尊长不信,我有四句古诗说得好。”说道:
酒是人间禄,神仙祖代留。
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
老汉听了笑道:“你夸酒好,其如我这乡村不吃,奈何!”雨里雾道:“老尊长,你这乡村难道一个人也不吃?”老汉道:“不但不吃,还有闻名不知是甚物的。只我老汉晓得,不吃他。”雨里雾又道:“老尊长,你为甚不吃?”老汉道:“酒乃烂肠之物,伐性之斧,吃了它,颠狂放荡,助火伤神,好好的一个白面郎君,顷刻成一条赤脸汉子。荡着些儿,不是踢脚抡拳,便是拿刀弄杖。”雨里雾笑道:“我闻糟物能久不坏,何云烂肠?散闷陶情,怎说伐性?佳人一朵,桃花上脸;好汉三杯,壮起威风。合欢、结盟,哪个不要他两相和好,却怎说踢脚抡拳、拿刀弄杖?”老汉道:“这还是小事,还有几件大事,都是它弄出来的。”雨里雾道:“甚大事,请老尊长说了罢。”老汉道:“干名犯义,都是它弄出来;争强斗勇,都是它使出来;伤灾害病,都是它生出来;倒街卧巷,都是它发出来。”雨里雾道:“倒街卧巷,小事小事,怎么也说大事?”老汉道:“你却原来不知,威仪济楚,倒街像甚模样?街头破面卧巷,成甚男子?”雨里雾听了道:“实不瞒老尊长,小子路过到此,见交易处这等热闹,如何不沽酿卖酒?小子却会造曲櫱,酿蜜淋,只少些本钱,老尊长若肯扶持,我逆旅穷途,有这造酒手段,假贷几贯,备办家伙,倩间房屋,开一个酒肆,得以资生,便是大恩大德。”老汉听得道:“老兄,莫怪莫怪,我这国度中,原禁吃酒,便是我这地方,个个莫说不吃,连酒字也不出口。其实安你不得,且要快快走去,莫教有道行的知了,把你指做酒头,不打逐你,便送了你性命。”雨里雾听了,涕泣起来,道:“老尊长,你可怜我穷途逆旅,怀抱不开,不肯借本经营,求指引个吃酒的地界。”老汉听了道:“邻我这国吃酒的,我还要劝化他,如何反指引你?快去,快去!莫要撞着天性不吃的来。”老汉说罢,忽然不见。雨里雾把眼四下一望,只见半空里却是一个老和尚,云端现身。他定睛一看,却认得是灵通关被他说散的僧人,乃道:“走罢,走罢,莫要又惹他了。”后有士人说酒可饮不可饮的五言四句,说道:
漫道酒烂肠,伐性乱方寸。
能调五脏和,智者不为困。
雨里雾见这乡村不吃酒,却是元通老和尚化做老汉子,又与他辩驳这一番。乃想道:“我当初不该起这个雾字名姓,惹那和尚恶到底,走到这个地方,他又来拨嘴拨舌。不如改个名姓,过了这国度,到个吃酒的所在,或是自造,巧立个名色,写在招牌,引人来卖。或是零买治备些肴馔,引那馋嘴见菜来沽。”想了一会,乃自己起了一个名姓,叫做“陶情”。他一路走去,未过十余里,只见渐渐有醺酣之人,陶情乃上前,闻那人口内,喷出一团酒气,便扯他衣袖要问个路境,那人袖内却藏着一个酒瓶。陶情见了,怎肯放过他,说道:“你这村乡不吃酒,你如何酒气喷喷,袖里又笼着壶瓶?”那人慌了,答道:“老兄,你休怪我。我是没奈何,好吃一杯的。只因我村乡不吃酒,有戒,渐渐过来,便有偷着吃些的。再过百十余里,就通行大饮。此去十里,也有零沽藏卖,小子悄悄偷买些吃。不想撞着老兄,莫怪!莫怪!”陶情听得,满心欢喜道:“不吃酒村中尚有偷吃的,那通行大饮地方,不知吃得怎个样子?”乃忖道:“我一个孤身,又无资本,不如扯着这人,做个伙计生理。”乃问道:“老兄高姓大名?”那人道:“汉子问我名姓做甚?”陶情道:“小子会造酒,欲到前村去卖,实不相瞒,孤身无本。若老兄方便,做个伙计甚好。”那人听得,笑道:“小子姓吴名厌,平生好吃一杯,只因居住不吃酒村乡,没奈何,袖着壶瓶做个小人计较。老兄既是高手,会造佳酿,正遂我心。愿出资本,伙计管生,落得终朝痛饮,早晚醺酣。强似在家里,躲躲拽拽,吃不快活!”陶情大喜,随到吴厌家里。吴厌收拾些本钱,与陶情出门,望前路走去。行到百里境界,却又是个国度地方,他二人辛苦道途,正思吃这几杯,却好树荫下一个牌坊,上写着两行字。陶情近前看那两行字,说道:
过客闻香驻马,游人知味停舟。
二人走入树荫深处,却好一个酒家。入得门来,吴厌道:“有好酒酾来!”店家忙酾暖酒,摆出些下酒肴馔,他二人轮杯把盏。只见陶情攒着两道眉,摸着一个胸,说道:“哎啊!蜇杀人也,胀坏人也!”吴厌问道:“老兄如何这等模样?”陶情道:“挂真牌,卖假酒,这壶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店家听得,忙走到二人面前,说道:“二位,吃我这好酒,比众店不同,如何说是醋、是水?”陶情道:“比如你这酒,造作可有个旧方?”店家道:“怎无旧方?”陶情道:“我那敝地旧方,却是一斗糟。”店家道:“是一斗糟。”陶情道:“便是三担水。”店主道:“也是三担水。”陶情道:“却要一担谷。”店主道:“便是只少这一担物件。”吴厌笑道:“这等还喜得一斗糟不少,才有这些些酸味。”大家笑了一回。店家便问陶情来历。陶情才把会造酒,与吴厌做伙计的话说出。店主便道:“小店虽开,来沽的甚稀,想因造作不如法。陶兄如肯与小店代造几瓮,若是生意通行,却也不忘大德。我这国里,都却会吃,只要造得有些名头。名头若好,便是』金生丽『,也要来买些尝尝。”陶情道:“我小子造出来的,名头却也多。”店主问道:“请说几样一听。”陶情乃说道:
蜜淋淋,打辣酥,烧坛时细并麻姑。
蒲桃酿,薏苡香,金华苏寿各村乡。
惠泉白,状元红,茅柴中圣不相同。
珍珠露,琥珀浆,玉兰金橘果然香。
店主听了陶情这许多酒名,大喜道:“老兄有这手段,小子愿把店中家伙本钱,交付与你,大张起个门面,携带小子起个家业,衬个兴头。”陶情应允。当时就写立一纸券约,籴谷造酒,开张发市。一时吃了陶情的美酒,大家小户,远乡近里,都来买酒,真是填门塞巷。吴厌把些本钱,也交付陶情,他只是终朝要吃,醉了便去,罗揽事端,却好逞醉在那街坊生事。只见一个风魔道士,似醉非醉,如痴非痴,手内拿着一个葫芦,口中叫卖几丸灵药。吴厌也不管个好歹,向前把葫芦抢入手里,便倒那丸药。那道士笑了一笑,把拂尘一挥,只见那葫芦中倒出许多大胡蜂,满头满脸,把吴厌蜇得手慌脚忙,那里赶得他去!那葫芦如火热,丢又不得脱手,只叫:“好道士,饶了我罢!”街市众人看见,齐来帮助吴厌,说道:“你这风魔道士,如何使障眼法儿,捉弄我们地方酒客?”陶情与店主知道,也来看吴厌,被道士的葫芦儿黏着手掌,火烧般痛。那吴厌始初还求饶,见烧的又痛,胡蜂蜇得又狠,越发怒骂起来。道士只是大笑道:“只蜇得你酒醒,荡得你住口,方才饶你。”众人与陶情都怒道:“这风魔道士好生无礼,不打他,怎生饶恕!”你一拳,我一脚,顿时把个道士打得直僵僵无气。
哪知国法不饶,那村乡却有官长,实时把吴厌拿去,供说是陶情酒櫱致醉,致生出一种事端。一时把陶情也捉将到官,五刑三拷。可怜陶情那里叫屈,系在狱中。他猛然想起,在灵通关赛新园与他结义,遇僧人一番议论,在前村中那老汉化出和尚的根因,便道了一声:“新园道兄,你如在此,可也与你道友说个方便,饶了胡蜂火葫芦,也不使吴厌醉狂,惹出这一番祸害。”正才说了,忽然市上来报官长,说风魔道士活了。官长乃押着陶情去看,只见那道士把脸一摸,叫一声:“雨里雾契兄,及早改业,访问高僧,莫叫堕落,作吴厌干连。”陶情一看,原来是赛新园道士。他乘此机会,只答应了一声,问也不问,一阵烟飞星去了,丢下个吴厌,到店家去住。风魔道士昂昂而去。后有叹逞醉生非弄出祸害,都是这陶情酿美酒五言四句说道:
万事无过酒,生非惹事端。
不饮从他美,安居天地宽。
却说元通老和尚,一心悟那弹关之教,只是运阳神寻那四种根因。见陶情国度乡村造酒,却有那新园得真仙妙诀,也能变化,去度他,可怪他迷尚不悟,得道士救了,便飞星逃走。恰好老和尚在云端遇见新园道士,说:“雨里雾更名陶情,这一番事迹。如今他不悟玄机道性,犯戒生非,不如罚他到轮转司,与他个异劫警省,这却又不是我僧家慈悲方便。”新园道:“师兄此言,也是成就他的方便。不似我们门中正法剿除。”元通老和尚听得,只念了一句梵语,顷刻陶情被神司捉到。陶情见是昔日辩论的僧人,便说道:“小子不曾违背了昔日之盟,虽然广造多方博名的饮,原教人薄薄酒胜茶汤,谁教那吴厌醉狂,惹出祸害。”老和尚道:“虽是你自作自造,未尝叫人生事,怎教你造出醇櫱,使那吴厌颠狂?我如今不教如来,只戒得沙门弟子,却也难禁世人。你且去轮转司,异变一劫,不饮人天。那时也注个无量功德。”陶情不敢作声,抱头窜耳,跟着神司,直到那轮转司。主者正在那里阅宝卷琼书,查世间有情无情、机缘脱化,乃查到卜垢信道不笃,本定幻法迷真,一个尚有一句弥陀救解,一个也有梵师双修的玄功。主者查到此有情,说:“叫转轮使者,且把他二人轮转中上,一个不离道岸,一个不出僧门。”使者方才要把那风车儿左转,只见级下神司押着陶情。主者见了,怒道:“你这业障,坑陷了多少风流浪荡,鼓动了无限暴戾颠狂,应付异劫漂沉。”陶情泣道:“信如官长之言,只是陶情却也有一种好阴功善果。”主者道:“汝有何功果?”陶情道:“散抑郁不伸之气,救好了无限灾屯,解吴越莫大之仇,合欢了两家世好。”主者听了,笑道:“也只因你有这一种功劳,便救了你万分的罪案。你既说有功,便查你的功罪。”叫吏役取过化卷来看,其中却也载着百千亿万,功是功,罪是罪。主者乃叫开注明白,自有处分。却是如何处分,下回自晓。
第二十一回 妾妇备细说衷肠 王范相逢谋道路
话说戎狄造酒、大禹恶之者,恐后世被它迷乱,乃酒固迷乱人性,却是世间一件要物。僧家戒它,正为乱性。世间又有一等豪放纵恣,哺糟啜酿,饮无晓夕,沉湎荒淫,不但迷乱,而且为害不小。惟有仲尼至圣,说“惟酒无量不及乱”,又曰“不为酒困”。大哉圣言!界于可饮不可纵之间矣,谁叫人纵饮,入于迷乱,造下这轮转之业!再说冥司主者处分陶情,将他功罪查勘。罪大则轮转自中而下,功大则轮转自中而上。司吏执卷,主者展开,从无始以至于今,世人被他迷乱,放肆邪移,无所不为,却也盈盈满卷。主者怒目视着陶情,说道:“你造出这等恶业,罪如丘山,怎肯轻恕!”叫把陶情推入轮转而下。陶情哪里肯服,说道:“官长以罪加陶情,造此恶业,却也要说出何业。”主者便把文卷中注载的,念与他听。说某人酗乱逆亲,皆因陶情所造。主者只念了这一宗文卷,便恨了一声道:“罪何大于此!以下注载百千万宗,却也不小,左右可把陶情推入轮转!”陶情又辩道:“逆亲的,王法不赦。这一宗,却也消磨了。”主者道:“王法所诛的是故犯的,还有溺爱的、柔懦的,不曾犯出。幽有鬼神,怎肯轻恕!”
正叫牛头执叉,马面操戟,来推陶情,只见西边白毫光灿灿飞来,黄封册明明投下。主者忙恭礼仰视,见一个神司,说:“陶情功可折罪。”主者拆开黄封,上注着:“孝子慈孙祭奠祖考,酹地献神,一种诚敬,都在陶情所造将出。”主者道:“他逆亲以下注的违法,百千万宗不小。”神司道:“他诚敬之外,解郁却病,和饵疗人,却也百千万宗不少。”主者听得,回嗔拱手,谢去神司,随把陶情放了,道:“诸事且看黄封赦你。只有你有』四里『,俱系一党,在世弄人,惟有云里雨、胆里生,皆是你造出他迷人恶业。我如今且放你,速去改正了他们。这纲常伦理所关,保命护身所系,都在你就正他不小。若是他纵欲败度,好勇斗狠,不就你的规正,或你故违,有以使诈鼓舞他,罪却也在你不轻。”陶情口里连声答应,心里却有几分狐疑犹豫,忖道:“天生我这个招风惹草的惰性,撞着我的,能有几个斯文典雅?入我门来,投了意气,便是斯文典雅,不觉的手舞足蹈。如今要脱离这轮转,只得且口应了主者而去。”方离了大第公厅,走未十里,陶情见一人踉踉跄跄走将近来,后边跟着四五个美貌妇女、清俊儿郎。陶情想道:“这人跟随许多男女,若是妻子,也该搀扶他。若是仆婢,便是富家,也该用个轿马。若是同行走路,怎么让他慢慢行走,却都退后?”正在疑猜,恰好那人远远望见陶情,叫道:“旧相契!你何处来也?”陶情方才睁眼看明,道:“原来是云里雨契兄,你如何这样瘦弱伶仃、行步踉跄?一向何处安身?”云里雨愁着眉,苦着脸,答道:“小弟自灵通关被那和尚琐琐碎碎说得没趣,离了关,走到甚么巫山地方,遇着高唐、孟礼两个男女,惹了些风月机关,撞着甚么冰人月老,把我勾引到一处,叫做甚么阳台地界。没奈何,只得跟随着这几个,在那地界做了几载伐柯生理。谁想这买卖顺利,便起了千百两家产,没来由,自恃有几贯钱钞,动了那风月情怀,今朝娶一个美妾,明朝买一个侍儿,被他们朝也来寻云,暮也来寻雨,便惹了个门户在身。这门户难当,弄得鼻塌嘴歪。裹了几两银子出外,别寻个事业,他们如今还跟着我不放。我再三苦苦哀求,饶了我罢,他们越不肯放,口里还说,要押解我到甚么超生地界。正在此嘘嘘气喘,恹恹要病,却喜幸逢旧契。没奈何,替小弟方便一声,到此地界,饶了我罢。”陶情听得,笑道:“老兄原来有此苦情,何不当初紧咬牙关,强制欲火,莫做这超生的买卖,怎得到这个境界!你放心放心,待小弟与你说个方便,叫他们放松你些儿罢。”乃问跟随的妇女侍儿,方才要开口,但见那妇女侍儿果然生得美丽:
一个个,千娇百媚,多趣多情。乌云半垂双飞,粉黛淡妆浓抹。十指露纤纤春笋,两鞋尖寸寸金莲。一个个,藕丝嫩织罗裳,兰蕙香熏玉袖。不说,萧娘风韵,真堪楚女标题。
陶情见了,上前唱了一个喏,说道:“众位娘子,为甚跟随我这契兄不放?”妇女道:“谁叫他狂荡不禁?”陶情道:“难道是他钻穴相窥?”妇女道:“他纵不是钻隙相窥,谁叫他房栊充栋?”陶情道:“齐人丐子,也有一妻一妾。”妇女道:“宋弘义士,生平只个糟糠。”陶情道:“他居累千章,便多置几宠也无害。”妇女听得,把眉一攒,道:“你这引头夺脆的,都是烘动他淫心,勾惹他春兴,害得他如此。你哪里知道世间阴阳配合,男女婚姻,只该一夫一妇处室,谁叫他吃一看二。你怎知,他多占了我们一个,世上就有个鳏夫。”陶情道:“自古一妻三媵,原该有的,假如人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妾生子,理该情当。这难道不许他?”妇女道:“许便许,你却不知嫡妻生妒,能有几个得完全的?”陶情道:“这完全的道理,我陶情倒不知,请说!请说!”妇女愁着眉说道:“娶妾纳宠,你道世间最乐?殊不知其间伤害伦理处,十有七八,最苦最苦。嫡妻贤德,知自不育,为丈夫捐簪珥,纳妾生子,以继公姑之脉,以续丈夫之嗣。若是不贤德,悍妇不容娶,淫妇心不忿,妒妇生谋害,恶妇动鞭楚。可怜人生娇生娇养,也是父娘一块肉。或为官钱私债,没奈何嫁了人家做妾。且莫说这女子做了人妾,不能够一夫一妇,白头厮守,心肠里怨恨,只说遭逢嫡妇妒恶,百般样欺凌,千般样谋害,这其间说不尽的苦恼,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染病亡身,也不知多少。”陶情笑道:“做男子的,只要自家风流,哪管妻妾相妒!还有一等嫡妻良善,宠妾恶狠,再加丈夫爱俏喜新,宠妾嫌妻,难道做妾的只是苦恼?”妇女道:“这越不好。男子宠妾,伤害了正嫡,夫妇伦亏,本当有子,只就这伦理亏处,便生了个绝灭根因。多妾必多欲,多欲便伤精耗神,身心失养,这叫做粉骷髅伴着死骷髅。”
妇女说罢,陶情又把眼看那侍儿,哪里是侍婢丫环,却是几个龙阳小子。陶情看着他,也装媚做娇,便向云里雨说道:“这却是老兄放荡礼法之外,损伤元气之根。怎怪他们齐齐押送你不放?”乃对妇女道:“小子听了众位娘子的言语,实是有理,千万只看他平日恩情,饶了他押解罢。看起来,为后嗣娶一个偏房,也是情理所该,比如一妾不生,再娶一个,也未为伤害伦理。”妇女道:“你此话差了!一个不生,再娶一个,便替他淫欲开门路。娶一个,可该打发那不生的出门,与他个门路。谁叫他三个五个都留在家?这其间许多不完全处。”陶情道:“又有甚不完全,请说完了罢。”妇女道:“老夫不能遍及少妾,间有调私,其中还有妾妾相妒不容,怎得完全?”陶情听了,方才点头。只见那妇女侍儿彼此乱打起来,你道是我不容你,我道是你不容我,你打我,我打你,先把侍儿打得一阵风去了。妇女只剩了一个,看着云里雨说道:“我叫你寡欲养心,节欲生子,你不依劝,以至于此!”云里雨答道:“从今依你,只是免押解,就得生路。”那妇人又看着陶情说道:“十个九家,都是你使作的他淫心,助起他的春兴,以后他也该节,你也该戒。”说罢,那妇人把脸一抹,哪里是妇人,原来是赛新园道士。陶情见了,笑将起来道:“师兄,你活活骗杀人!我前开店被你把吴厌捉弄一番,带累我费了多少磨折。今日却又来捉弄云里雨契弟。”云里雨也说道:“娶妾近侍儿,虽也是小弟近日病根,只是妇女们哪里会多嘴饶舌,与陶情兄辩论这一番,却原来都是你。我想灵通关自被那和尚辩难了几句,便别了道兄,你如何今日有这等法术神通,能变妇女,说一派道理的话?”新园答道:“话长,话长。”陶情道:“便是长脚话,也请说来一听。”新园乃说道:
自从别却灵通关,投托梵师为徒弟。
巫师与我同入门,共师还有意定智。
修行本欲证大罗,误入旁门终未济。
跨鸾几被假鸾伤,隐身法调佳人丽。
弄术迷人自着迷,左衙偶被公子系。
愧心怕见那梵师,一路烟走知回避。
小庙久离狐鼠倾,重新再整安居计。
因惩本定坠鸾亡,清宁观里求了义。
僧家不纳道缘深,海岛相逢旧结契。
歌吟指出大丹歌,暂居洞谷真师地。
元通和尚出阳神,将吾摩顶授四记。
普愿劝化“四里”身,寡欲廉静保精气
假妇化身说尽情,特来度你无他意!
新园说罢,一阵风踪影不见。陶情也要走去,云里雨说道:“契兄,当初也是你作成,入这门路,虽然道士教诲这一番,只他个个离了我身,莫说免了押解,便是心肠也快活许多。但好言好语听了,也该三思省改。只是我生成骨格,长成心性,鳏寡难过,欲火又腾,说不得学老兄,也改个名姓,前途再更换个计较,完此一世事业。”陶情道:“事便是好,只是我改名换姓,做了一番事业,倒堕入轮转。主司责我劝化你等回心向善,方才饶我。今若依你,又随你计较个事业去做,万一再犯,如之奈何?”云里雨笑道:“料你事也只如此,有罪过,却也有功劳。只是我弄得小男幼女没颠没倒,毕竟要完全了一桩事业。”陶情道:“你正该在幼小时养精蓄力,莫要弄到老来精力衰朽,悔之晚矣。”云里雨只是不听。陶情道:“你且三思,我如今要去劝化浪里淘、胆里生两个去哩。”说罢飞走。云里雨乃改个名姓,叫做“王阳”,他只因妇女侍儿离了他身,心里又不愁这几个押解他超生的地界,一时便四体舒畅,大脉平和,哪再踉踉跄跄。他走步如飞,往前行去。后有说妇女侍儿离身、便康健善走两个叹世《西江月》说道:
可叹人生在世,遭逢美色无情。火坑明晓要邪行,多少因他成病。者远离保命,寡欲百体康宁。东山健步药虽灵,怎比这神药性!
话说云里雨不听陶情劝化,改名王阳,独自一个走在路途,想一世的事业。走了十余里,见一人独坐在路口小亭子上呻吟,若有所思。王阳也来亭子上坐。那人问道:“何处去的?”王阳答道:“小子原离此处百里,一向伐柯生理,颇赚了几文,娶了几房家小,门户难当,裹得几贯出来,要寻些一世的事业。请问老兄何方人氏?独坐在此,若有所思何意?”那人答道:“小子名唤范俏,也为裹几贯钞,出外寻个事业。叵奈这地方近日事业难做,正在此思量。老兄若是有高见,小子倒与你计较个事儿去做。”王阳答道:“三百六十行,小子都会,只是劳碌辛苦。倒是当年做伐柯生理,见有等快活道路,思想这事倒做得。”范俏道:“甚快活道路?”王阳道:“如今不如买几个妇人女子,贩卖与江湖上做妓为娼,尽有些利钱,还讨些好便宜。”范俏道:“有甚利钱便宜?”王阳道:“比如人家有好妇人女子,或是有丈夫的贫窘,养持妻子不能,央求伐柯,卖与外方客人,明说为妻作妾;或是女子父母欠了官钱,少了私债,也图几两银子,卖与远乡人氏,明说做妾为妻。买将过来,带到别地,卖与娼家,买一贩三,利钱颇多。那明说的意思,却是买过来,一日未转贩,权且一日做夫妻。这却是便宜几倍。”范俏听了,笑道:“原来老兄道路,就是小子道路。今日正在此想,一向这道路伤害天理,比如穷迫卖妻,贫窘鬻女,这个苦恼情景,莫说那骨肉两分异乡,生死莫得再面。只说这卖与娼家,老妈子要他接客,妇女非他亲生骨血,若有不顺她心情,棒打鞭敲,苦情向谁说诉?”王阳道:“既接客,便有客人的情意,妓女可以说诉,计较逃走的,也是娟妓的常事。”范俏道:“老兄莫要说这计较逃走,娟家老妈儿心计逆料,却也周密。比如买得一个妇女,叫他接客,访他向来细说乡土姓名来历,乃叫伙中假装嫖客情厚,诈出妇女实言。老妈儿次日说破,痛打三番两次,便真客情实探问,妇女也不敢说。”王阳道:“我做了一生伐柯生理,便不知这情由。可怜,可怜!”范俏道:“老兄若怜她,这道路却真做不得。”王阳道:“我想有个怜她的道路。”却是何道路,下回自晓。
第二十二回 咏月王阳招讽诮 载酒陶情说转轮
话说范俏、王阳他两个计较贩卖的事业,说出买良为娟妇女的苦情,老鸨儿的行径。王阳想了个怜妇女的道路,范俏听得,便问:“老兄怜她,有何道路?”王阳答道:“买良为娟,明有王法,只要个清廉官府,搜奸剔弊。”范俏道:“哪个地方没有廉明执法?怎奈作奸犯科的智藏巧隐。”王阳笑道:“说起来,这个道路,不如不去谋他做到,也免伤天理。”范俏道:“正是。我见伤了这天理的,纵然逃了王法,却也逃不过幽谴鬼责。报应却也多有,不是官非,便是疾病。或者逃亡死故,把本钱都消折。”王阳听了,把头一摇,打了个寒噤,说道:“这生理做不得!便是我当年做伐柯生理,与他天理一般伤了多少!”范俏道:“正是,正是。我们做媒引头,比他贩的还大。”王阳笑道:“话便是这般讲,腰囊这几贯,怎生与老兄计较?”范俏道:“买几亩田地,耕种度日去罢。”王阳笑道:“这固是老兄本份事业,只是小子心性与他的情景妇女侍儿,种出来的根因。如今既无事业可做,老兄无事,地方可有勾栏院,不如去做个风流嫖客。”范俏答道:“老兄,这嫖客有甚好?且莫说他破财损钞,荡费家业,亲友笑耻,妻妾憎嫌,玷厚了门风,伤坏了宗祖。只说他贪风流可意,爱美丽春情,涸髓枯脂,耗神丧智,受片时有限淫乐,讨一世无穷苦楚。我这地方,既无勾栏,哪有行院,小子也不会做这引头经纪,伴客帮嫖。”王阳笑道:“地方既无勾栏,或者老兄相知相识,闇昧巢窝,得以了却小子这一腔春兴、半日情怀,便花费了这裹来囊橐,也无悔无怨。”范俏听了,把眉头一蹙,说道:“老兄,这事越做不得,耗财损神,事还是小,便生出一宗大祸害,伤天理,更甚更甚。”王阳问道:“怎便伤天理,大祸害?”范俏道:“我小子有几句口号说与老兄一听。”说道:
世间男女原有别,男效材良女贞洁。
钻穴相窥天理伤,逾墙相从人伦灭。
男儿百行备于身,女子耽兮不可说。
闭户不纳诵贤良,坐怀不乱真清白。
断发劓鼻女丈夫,秉烛待旦真英杰。
清风万古正纲常,大节无亏上帝悦。
可怪夫妇愚不知,奸私邪淫大道绝。
搂其处子逾东墙,不惜身中精气血。
明有国宪幽有神,报应昭彰堕恶业。
范俏说罢,王阳听了笑道:“老兄也是一个买卖道路与小子同行,这会怎说出这许多道理文辞?”范俏道:“老兄实不瞒你,我小子名叫做富有,托名范俏,乃适早一人路往这村过,说后有一人,来寻事业做,只是腰裹几贯,平生酷受风流,把老兄来历备细说出,托小子劝化你回心,莫要爱那风流,贻累他人了轮转。”王阳道:“原来老兄有人嘱托你。如今世上,能有几个清白贤良,不爱风流?便将地狱放在他眼前,推春磨磨,与他明看,他若是心地不明,怎知保守?我小子非不领教,只是这几贯在腰,少不得要往前途,再作计较。”说罢,方欲辞富有,只见远远一人飞奔前来。见了王阳,大笑起来说道:“阿兄别来无恙?”王阳见了,便道:“原来是浪里淘阿弟,自灵通关别后,一向在何处?”浪里淘道:“小弟久已改了名姓,叫做艾多。这富有乃我近日结交的契弟。想我自那日别来,被一个相知留我在家,始初敬重,如胶似漆,终日不离,我替他引类呼朋,成了一个大家行止,谁料他刻薄寡恩,把我幽禁起来,锁在个库房之内数载,天日也不得见。”王阳道:“阿弟,你却怎得出来?”艾多道:“只因他恃财倚富,生事凌人,惹出祸端,要我们解救,方才出得他库房门外,到得这乡村,结交富有契弟。日前闻知陶兄与阿兄劝解免押解等情,方才知你路过到此,故此他托这契弟假名托姓,劝化你少爱风流,节省精力。”王阳听了道:“陶情大兄到此,阿弟却怎不留他,如何又放他去了?”艾多说:“他来时,我被那相知幽禁不得出,陶兄千方百计要我相会,送相知锡壶、银盏也不收,惠泉、金华也不受。”王阳道:“送的可谓精妙贵重,他如何不受?”艾多道:“他生平不饮,且不延客,所谓齐王好竿,客来鼓瑟,礼物虽精,其如王之不好!故此陶兄未得相会。幸喜我这富契弟与陶兄相合,日日共饮,刻刻衔杯,却又引得这村乡典衣当物,花费无算。陶兄自知,说道:』莫叫又犯了甚么文卷?『打听胆里生契弟,在甚么分心寨做强人,他到彼处去了。既然阿兄到此,细想我们』四里『弟兄,不可久抛各散,趁此囊中有余,且往分心寨探望一番。”王阳道:“有理,有理。”乃别了富有,与艾多找路行来。时当三五良宵,见一轮明月中天,他两个走到一村店人家,王阳只是想着偎红倚翠,艾多见他念念不绝于口,乃叫店家沽得一壶酒,说道:“阿兄,客邸无聊,你且收拾起春心,饮一杯解兴。小弟自离关,亏了这缘法,淘得多金,相处些山人墨客,学得几句诗词。你看今夕明月,试题一个小词你下酒。”王阳道:“阿弟,你试题来。”艾多乃题出一个词儿,却是个《念奴娇》牌 儿,名咏月。他题道:
今夕何夕?岂寻常三五,青空辽阔。看那云收星曜敛,何人玉盘推转。照我金樽,清香独满。有药得长生,炼起丹炉,万斛珠玑,黄金一点。
王阳听了艾多题咏,笑道:“阿弟,我虽不知词句,细玩你丹炉一点,明明的发你衷情,难道我的心情,可辜负这一天皓月?依经傍注,也学你韵一个。”乃吟道:
烟村静息,扶疏桂影满,素娥炼就。怎生箫鼓环佩远,教人单吹玉管。年少追欢,空忍缱绻。纵然满樽前,何处嫦娥,枉作云收,争如雾卷。
王阳吟罢,艾多笑道:“总是你一派心情有所出,只恐不能遂你衷肠。”二人正把杯,再欲歌吟,只见店家一个老汉走将出来,说道:“二位哪里来的?吃酒把杯,吟风咏月,人谁管你?只是这一位吟出来,句句都是淫风邪韵,我老汉听着何妨,小男妇女邻坊听了,岂不败坏他心肠?从古到今,淫词艳句,勾引出伤风败俗之事,为害不小。老汉愿二位守目前本份,饮一杯客邸清醪,莫要邪思乱想,胡歌野叫,非理言语,调引春心。”王阳笑道:“老人家七颠八倒,妄讥乱诮,责备行客。我们路逢,到你店中,偶酌两杯,见此明月歌吟几句小词,赏心乐事,有何勾引伤风败俗之事?况窈窕之句,明月之章,亦是古人寄吟豪兴,我们便歌唱侑酒,有何伤害?”老汉道:“古人乐而不淫,歌吟何害!只是人口是心非,言端行违,尚然作罪。老兄你借拟嫦娥,寄情缱绻,不可!不可!”王阳被这老汉说得闭口藏舌。艾多乃问道:“老尊长,我动问你一声,分心寨在何处?离此坊有多少路程?”老汉答道:“二位客官,你问这分心寨做甚么?”艾多道:“我们要找寻个契弟。”老汉道:“分心寨,原是我这国度地方,叫做分中河,五处分界,只因河道淤塞,长起平滩,地界荒僻,不知何处来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叫做胆里生,他在此剪径,自称做分心魔王,便立名叫分心寨。这魔王好刚使气,人有过路,遇着他的,一时激义,便和好相待,还给你路费银钱。若是遇着他一时心里不平,暴躁起来,却也厉害。”艾多道:“正是胆里生,便是我契弟。”老汉道:“老兄,我看你一貌堂堂,行端表正,却怎么与这魔王结为契弟?”艾多道:“老尊长,我不说你不知。我们弟兄四个,大兄叫做雨里雾,后改名陶情。第二叫做云里雨,便是这王阳二兄。第三就是小子,叫做浪里淘,因也改名艾多。这胆里生,便是四契弟。当年我四人在一处地方,叫做灵通关,也做些不要本钱的生理。后来遇着两个僧人,被他三言两语,把我们弟兄说散了,各寻头路。到如今东三西四,你无我不成,我无你不成。我想起来,相欢相聚,还须要我,何患不成!所以今日要找寻我这契兄弟,但不知分心寨离此处有多少路。”老汉道:“不远,不远,半路程。”说完,二人到客房宿歇。那老汉犹自咕咕哝哝,自言自语,说道:“风骚人何苦吟风弄月,歌那邪词艳句,恼乱人肠,造下风流罪孽!”艾多听了,对王阳说道:“二兄,你听这老汉还不住口,只是在你身上发挥。我小弟想,你也该自悔生前不自好德,造下这风流罪孽。”王阳被说,使起性子,大叫道:“生来骨格,情性难改。阿弟,由我罢尸艾多笑道:“由便由你, 只恐押解的又来,陶情哥不在,无人说方便。”王阳道:“三弟睡罢,莫要饶舌。我如今又要想到高唐、孟礼处去也。”艾多不言而卧。后人有说淫词丧德五言四句:
丽句工词藻,德言养道心。
胡为风俗恶,邪语诲人淫。
按下王阳、艾多在殿过宿,次日找路前行。却说胆里生自被元通和尚说破了他,离了灵通关,四下里寻个道路。他哪里知道,为人到处俱要心地和平,度量宽厚,四海春风,何人不敬?哪个不容?这胆里生只因存心窄小,性度躁急,半步不能容物,一时难忍吞声,四下里交情触着他性,便怒从心上,恶向胆边,故此没个道路。偶然走到这分中河地方,招集了几个喽啰,立个寨栅,起名叫做分心寨魔王。在这道路把截,生事招非。过客有忍得他的,让他恶狠,献他些金宝。有不忿他的,与他抵敌,争闹一场,倒抢夺他些财钞。一日正坐在寨内,喽啰报道:“寨前有个贩酒的客人,推着一辆小车子,载着几十瓶打辣酥。”魔王听得,随叫喽啰抢来。喽啰听令,走出寨门,方欲去抢,那客人道:“好汉莫要抢!便抢了去,也只是吃。若是魔王刻薄,你抢了去,他独自受用,一滴也不与你下小沾唇。不如待我开瓶,与你们吃些倒好。”喽啰听了,便问道:“这酒可是一样的?”客人道:“几等几样。”乃开了一瓶,道:“这一样是五香药烧酒。你们好汉吃了,许多好处。”喽啰问道:“怎见得许多好处?”客人说道:“有个夸头你听。”造出五香美味,甘松官桂良姜。陈皮薄荷与饴糖,吃了浑身和畅。
喽啰听了,有的说,且拿去献魔王;有的说,依客人好言,且吃一瓶看。一时,四五个喽啰,吃了药酒,个个倒地,昏沉不醒。魔王见喽啰出寨无回信,差尽左右,都被酒醉倒。乃发起怒来,自出寨外。却原来客人乃是陶情。二人大笑起来,各相进寨,叙说别后衷情。陶情却把改名换姓的事,备细说来,说到轮转司叫他劝化几个的话,魔王听得大忿起来,说道:“人生在世,孰五个刚强不馁的情性?怎教我做个委靡不振的懦夫?谁来干犯我,难免扑簌簌怒填胸臆。”陶情道:“丈夫志意充满浩然,谁不夸你得所养!或腾青云,或冲牛斗,不缩不馁,为国家鼓出些英雄豪迈。你却不如此,往往匹夫为谅,竞短争长,不忍一朝,陡生五内,为争名也是,为争利也是,小不忍也是,报不平也是。还有郁郁莫伸,恹恹成病,都是阿弟忍耐不住。仔细忖量,倒不如吃我陶情两杯,消磨了这衷肠闷损。”二人正在寨中讲论,那喽啰忽然醒觉,一个道:“误事,误事!贪这瓶中,忘了寨令。”一个道:“好酒,好酒!吃两杯,益寿延年。”一个道:“没情,没情!醉得我昏昏睡梦。”一个道:“有趣,有趣!能使我解闷消愁。”喽啰们你长我短,说笑不了。忽然寨前来了两个客人,问道:“这寨可是分心魔王住所?”喽啰见了两个客人,笑道:“自来衣食,往常过客闻风远离,这两个痴客反上门惹事。”几个喽啰扯拽两客,到得寨内。陶情一见,原来是王阳、艾多二人,一齐笑了起来,说道:“久别多载,幸喜今日此地相逢尸分心魔王便叫喽啰摆起筵席,大吹大擂,吃了一夜。次早相聚寨中,只见陶情开口说道:“列位弟兄,我有一句话儿奉劝,若是肯听依从,不独免遭轮转,大众有益,不动无明。”王阳便答道:“大兄有何事见教,请说!”陶情乃抚掌高谈。却是何话,下回自晓。
第二十三回 贪嗔痴路过分心 清宁观僧投老祖
话说陶情抚掌高谈,说道:“我们四个弟兄,在人世间也是个好汉子,怎么心情都不一?好酒贪花,逐利逞忿,终日营营,在我们自己身上,只当原来不曾有也罢了,怎么结构在世人心上,叫他生出许多祸害?我日前分明做我本等生理,苦被个吴厌伙计,朝夕酩酊,放肆颠狂,惹出莫大事来,连累我官司受拷,逃不过明有王法。却又被冥官较个功罪,几乎转推到地狱,受无限苦楚。幸亏神司黄封册籍解救,叫我劝化列位弟兄,各各心归于正,勿苦了自身,兼害了他人。列位契兄弟,若肯听我劝,小弟从今日守我本份,做些淡薄生理。王阳阿弟也寡欲养心,葆合太和,资些寿命。艾多阿弟量人为出,无吝无奢,一任天生,莫多克己。惟有阿弟,你这分心魔王做不得,做不得。大则性命不保,小则灾殃受苦,都是你忿忿不平,自家惹出。依我说,今后放个汪洋度量、阔大心情,自然人亲人爱,果是虚怀善柔。”王阳听了,拍手笑道:“阿兄,你可谓恕己责人,口是心非。我们三人个个都是你勾引。只说小弟日前在客店,偶见明月,只因沽得一壶,便惹动数句,扯出一段情词,受那老汉咕哝了半夜。”艾多道:“便是小弟,也只因你这三盏,想起那万斛。”魔王道:“不消讲,只方才喽啰被阿兄这瓶儿,弄得七颠八倒。”三个人把个陶情说得主意不定,恍恍惚惚,说道:“是我勾引。我那车子上瓶堆瓶满,一发取来,我们弟兄尽醉方休,且在这分心寨盘桓几日,再作理会。”正说间,只见喽啰来报,寨前又来了三个客人。魔王便叫:“拿了他来尸喽啰方才去拿,却被这三人打倒。魔王听得大怒,执了一根棒,走出寨门,大喝一声:“何处行人,不献金宝,反恃众生事!”这三个客人也大喝一声道:“我们也是世间好汉,去寻些买卖做的。你是何人,有金宝快早献些出来,与我过客做赆礼,便饶你这毛贼性命!”分心魔王听了,道:“哎呀!倒骗起我们来了。你是甚好汉,也留个名姓。”只见三个客人,一个开口说道:“你问我有名,说与你听。”
好汉名儿说你知,世间有我正当时。
利名场里称独好,富贵丛中肯让谁?
偏多那敢争吾少,计较谁能把我欺?
饮酒从来先我醉,逢财到处占便宜。
寻花问柳般般耍,美味珍馐件件齐。
喜我盈厢并满库,教人退让且差池。
弟兄三个人间世,一个真强一不痴。
你如问我名和姓,吴厌名儿说与伊。
魔王听了,笑道:“原来是一个害不足症候的客官,倒想我们的金宝。”吴厌也问道:“你是甚人,阻我行客?通个名姓来!”魔王道:“问我名姓也有,我说你听。”
我姓名儿天下晓,父娘生来出世早,